渴望GAP的年輕人,去海底撈當服務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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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底撈打工,也不能和所有的煩惱說拜拜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湧向海底撈。以前,吸引他們的是學生卡打折,而現在,則是打工。
一
體麵的選擇
當一個人身上隻剩四百塊錢,在求職方麵,他不會有很多選擇。創業半年虧三十萬的城哥,就是被海底撈招聘上“包吃包住”四個字吸引的。
人生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搞砸的。在過去的小十年間,城哥做過媒體,也回老家搞過養殖,但如今一切重啟時,他已經住進了海底撈的員工宿舍裏。
宿舍是群租房,離上班的地方不遠。不到十平米的房間裏放了八張床,上下鋪,有點像大學宿舍的感覺。
但年過三十的城哥早已失去了大學時的睡眠。一間宿舍八個人,每人都身處不同的崗位,作息很難統一。幾乎每天晚上,城哥都會被更晚回來的舍友吵醒,大概在夜裏兩三點,他才能正式入睡。
在健康證還沒有辦下來的那幾天裏,城哥總是坐在宿舍裏無所事事。
他每天的盼頭就是吃飯。午餐是上午十點半,晚餐是下午三點半,和顧客的用餐時間錯開。飯是專門的員工餐師傅做,葷菜不多,但管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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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底撈提供的員工早餐,花樣很多,可以自選
吃、住都有人管,生活幾乎可以沒有開銷,每個月有工資,錢還能攢下來。城哥最初的設想就是如此,攢點錢,然後去尋找下一個更合適的工作。
某種程度上,可以把“去海底撈上班”當作一場Work Holiday,一種臨時的過渡體驗,等成年人整理好心情後,一切終究回到正確的軌道上。
嬛嬛曾是“別人家的孩子”,從小到大學習都很好,畢業一兩年就進入了頭部大廠。然而在她眼裏,這份外界看起來高薪而體麵的工作,就如同在流水線上洗大腸一樣,令人作嘔。
每天早上八九點,嬛嬛和形色匆匆的上班族們一起擠地鐵。既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擠進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擠出來的。唯一的感覺就是,下一秒心肝肺都要被擠爆。
工作裏和客戶無止境的拉扯讓嬛嬛感到疲憊,而另一邊,老家的父母還在電話中催她考公。她終於厭倦了自己一直正確的人生,掀翻了牌桌。
之後的一年裏,嬛嬛幹過直播、擺過地攤、做過促銷和客服......這個“好孩子”幾乎是報複性地體驗了所有軌道之外的生活。不過,沒體驗過餐飲是她一個小小的缺憾。
於是,她想到了海底撈——一個足夠穩妥的選擇。
這是一家幾乎遍布中國各大城市的上市公司,店員笑盈盈的麵孔和周到服務堪稱業界標杆。洗手池前的香水、護手霜、漱口水,抹去了以往火鍋店“味道大”的刻板印象,通宵的燈火下,一切都井井有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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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底撈經典的四宮格火鍋,0元清水鍋讓很多人嚐試到DIY鍋底的樂趣
兩年前大學畢業後,小周成了一名沒編製的小學老師,家長看她年輕,對她的態度就像使喚丫鬟。半夜三更拋過來一道數學題,小周就得從床上爬起來給孩子講,從這角度來看,做老師和做服務員好像也沒什麽區別。
無奈地被拋下也好,主動地跳出也罷,一個不爭的事實是,越來越多高學曆的年輕人來到海底撈。
嬛嬛一組麵試的十個人裏,有一半都是大學生。負責麵試的店長明顯不關心他們大學的等級,隻會給所有人平等地蓋上戳,“在上學”或是“已畢業”。
二
海底撈的秘密
當一個人的身份從顧客轉變成海底撈員工,意味著,有些秘密要掩蓋不住了。
小鴻上一次以顧客身份來吃海底撈,還是去年年底。
那次他帶著女朋友,想有個不被打擾的二人世界。店員貼心地把他們帶到了餐廳裏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卻也始終沒忘記,要在第一時間趕過來,把他們倆杯裏的飲料盛滿。
等穿上海底撈工作服後,小鴻才明白事情沒那麽簡單:“盡量不讓客人倒水”是一項員工必須完成的KPI。
倘若一名服務員“放任”顧客自己倒水,這一幕將被天花板上的監控記為證據,員工可能會麵臨處罰。
小鴻在海底撈的崗位是收台。一般來講,客人結賬離開後,5分鍾內,他就要上前把桌麵收拾幹淨:藍色毛巾擦殘渣,黃色毛巾擦油漬,白色幹毛巾完整擦一次桌麵,最後用粉色毛巾擦客人坐的椅子。
如果是用餐高峰期,整個清理過程不能超過十分鍾。如果不幸超時,小鴻就會收到一張“黃卡”,這意味著懲戒,第一次是警告,第二次就是罰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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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底撈,服務員會盡力滿足顧客的各種需求
他來海底撈打工的初衷就是學習。今年25歲的小鴻,算上實習已經在IT行業裏做了四五年。雖然月薪接近兩萬,但他卻總是惶恐,因為擺在程序員麵前,“35歲”是道逃不開的詛咒。
擔心鐮刀落在自己身上,小鴻想換個賽道,“做一份老了也能做的工作”,餐飲正是他看好的下一個方向。
“都說餐飲很累,海底撈又是行業裏出的名的壓力大,”抱著觀摩學習打心態,小鴻在海底撈體驗了一個月,每天上班10小時,除了收桌子,傳菜、洗碗都要做。
有些餐廳對服務質量的要求精確到秒,比如“客人到桌5秒內,必須有服務員接待”;還有一些崗位工資也是計件的,傳一盤菜4毛,收一個轉移箱也是四毛,多勞多得。
因此,對於服務員而言,時間就是金錢。每走快一步,就意味著為自己掙得了更豐厚的報酬。所以坐在海底撈裏,你能見到的所有服務員都是腳步匆匆。
小周最開始並不理解這一點,直到她的大步走被貼上了“懶散”標簽。餐廳經理提醒她,在海底撈,小步快走才是標準姿態。
對於高學曆的年輕人來說,海底撈就如同一所社會大學,流水線般的標準服務將重新教會他們待人接物的準則。
嬛嬛在前台站了半個月後,對服務員的“眼力”要求深有體會。看到小孩,要主動贈送玩具;看到老人,要主動拿來坐墊;看到孕婦,要主動提供話梅、介紹營養菜品......要是等顧客說出來才行動,一切都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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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前一天,嬛嬛工作的餐廳為顧客準備的驚喜花束
與此同時,海底撈將員工分為四個等級:初級、中級、高級、擔當,不同級別的員工擁有不同的自由度。
一個前廳的“擔當”,可以獨立安排自己的任務,可以自行判斷給顧客送什麽禮物,也可以協調同級間的工作,而不再需要聽命於組長。
為此,許多入職兩三個月的人,無論年紀、學曆,都在手機上申請成為擔當、並接受考核。
也就是說,在海底撈的江湖裏,不管你是什麽背景,“階級”躍升的通道永遠開放。
三
江湖再見
包吃包住、五險一金、團隊氛圍和諧,海底撈的這份工作似乎完美符合人們對於穩定工作的設想,但顯而易見的事實是,高學曆的年輕人來海底撈,大多隻是短暫過渡。
和小鴻一起進入海底撈的女生,幹兩天就走了。他自己也在日複一日的收台、清盤子中,喪失了工作的意義感。
每天都有人提出離職,又有新的人加入,流動性成為了海底撈無法撕去的標簽。年輕人來到海底撈隻是為了攢錢、為了生存,但人生總該有些生存之外的東西,小鴻這樣想著。一個月以後,他也告別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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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底撈的醬料台,提供近20種口味選擇 / 視覺中國
來到海底撈後,身體上的累在蔓延,這是一種疼痛、酸軟、乏力的感覺。
曉涵的手上裂了很多口子,全拜過去三個月每天切水果、洗碗所賜。
她發現自己總是能被奇怪的東西撞到,可能是軲轆快滾出火星子的推車,可能是桌椅不長眼的棱角,也可能是兩三百斤的男顧客。
帶著腿上的淤青回家,媽媽都忍不住問她:“孩子啊,你是去前線打仗了嗎?”
熬過這些身體上的考驗後,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這些跳下軌道的年輕人,是否願意真的拋棄學曆與閱曆之別、將自己融入進來?
很長一段時間裏,城哥在海底撈十分痛苦。
他所在的那個門店,就如同一個真實的江湖,“派係”林立。北京來的跟北京來的玩,四川的跟四川的玩,來自貴州的他融不進其中的任何一個“幫派"。
有一次城哥忘了上交手機,工作中被同事無意間摸到了,幾天後,他因此被通報批評,罰了八十塊錢。而舉報他的就是那位同事,罰款變為獎金進了對方腰包。
雖然轉行了,但城哥還保持著睡前讀書的習慣,但在堆滿襪子鞋子、橫躺著八個男人的狹小空間裏,他卻被舍友嘲諷“裝文化人,假正經”。城哥笑了笑,沒說話。
兩個月一到,城哥拿了七千多塊錢,迅速離開了海底撈。同宿舍的人刪除了他的好友,再沒有過聯係,而城哥也再沒吃過海底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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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份,嬛嬛趕上了一次海底撈內部員工的小團建
生存是所有人的最低線,而對於那些渴望在工作中追尋更多價值的年輕人來說,海底撈並不是一個完美的選擇。於是兩三個月一到,他們將自己拋向更廣闊天地裏。
而對於另一部分人來說,人生本身就是意義,活著是一場漫長的體驗。從這個角度來說,短暫的海底撈體驗為他們的人生增添了色彩。
紅色的燈牌永遠閃爍在商場最頂樓,不論白天還是黑夜,你到來,它就會跟你say hi。
作者 水兒12 | 內容編輯 百憂解 | 微信編輯 田鄢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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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間丨回扣高達50%,反腐風暴能否終結醫療暴利時代?
撰文|徐楊 編輯|周褶褶
出品|鳳凰網在人間工作室
新一輪“醫療反腐風暴”正在席卷全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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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生肖奕佳、高孜然對本文亦有貢獻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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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醫療反腐風暴進行時:13省公布舉報方式,年度醫保飛檢啟動》,南方都市報,2023-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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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萬人小區決定推倒重建
文 | 周航
編輯 | 王一然
視頻剪輯 | 沙子涵
房子老了,跟人一樣,什麽毛病都出來了。成都武侯區,說起自家小區,中央花園二期的業主們能滔滔不絕地說上一下午,問題不帶重樣的:光今年,小區已經著了兩次火,三月那次,7棟一單元,二樓空調外機著了起來,等微型消防車趕到撲滅,火勢蔓延到其他樓層乃至單元,燒掉了好幾台空調。
有時起火還有意外收獲。一個業主做著社區網格員,她說,前幾年20棟一次失火,消防隊進去房間後,發現了很多瓶瓶罐罐,“才發現裏麵是製毒的。”小區曾經製毒販毒的還不止一家,僅裁判文書網就記錄了多起案件。
這個令人頭疼的小區位於成都西南市區2.5環,上世紀90年代末建成,是四川第一批商品房。業委會副主任伍大明就是第一批業主,當時他拿到一筆30萬獎金,在這裏買下一套最大的240平方戶型,每平米綜合大概1000元,而在當時,“普遍工資隻有兩三百”。
曾經的富人區早已成了眾人嫌棄的“貧民窟”。現在,光從外觀就能看出它的殘破:成捆的電線粗得像晾衣杆,在空中橫七豎八地穿過;黃牆皮脫落成白的,白牆皮又脫落成灰的;所有頂部都是燒炭似的黑,像有一場大火從天而降過。
在這個擁有72棟樓3300多戶的巨大小區,你永遠感受不到安靜:位於航線下,吃一個冰激淩工夫,頭頂兩架飛機轟鳴掠過;路破得幾乎沒有平地,電動車騎過咣當咣當的;空調水打在彩鋼板上,咚咚咚,響得像甩出麻將牌一樣。至於真正的麻將聲,總是伴隨著喧鬧的人聲,從小區各個角落的茶室裏傳出。
小區裏許多車庫改造成了商鋪,光超市就有19家,理發店不比超市少,餐飲、按摩、珠寶、手機店,生活所需一應俱全,但對一些業主來說,嘈雜的環境也成了煩惱來源。小區門口的超市老板指著對麵樓說,前幾年,自行車在這停不了兩天就會被偷,“這兩年還好一點”。網格員業主則說起一件幾年前的聽聞,“有女生被堵到家門口捅了兩刀。”
●小區裏到處纏繞的電線。周航 攝
●某一樓業主家裏前段時間地磚開裂。周航 攝
這些甚至都不是人們最擔心的。“最大的還是(建築)安全問題。”小區業委會副主任伍大明說,小區當初是本地鎮上開發商建造,質量差,2008年地震後,很多房子更是裂了縫。一些房子幾經易主,伍大明展現的照片裏,有的甚至敲掉了承重牆。
一對夫妻說,不知道為什麽,每隔半個月20天,窗框就會突然搖晃一陣。退休前他們在攀枝花煤炭工作,對放炮聲音再熟悉不過,形容這搖晃聲 “就像放炮一樣響”;另一個靠近馬路的業主則說:“後邊過貨車,很明顯床在動。”
7月一個午後,陳阿姨帶我走進隔壁樓一樓人家,這裏前不久剛剛開裂,五六塊地磚翹了起來,幅度最大估摸有十公分。而在樓棟外圍,裂開的地基下方顯得空蕩蕩的。許多老舊小區如今都在加裝電梯,陳阿姨說,中央花園二期也有業主發起過,但勘探時候說,地基不允許,就沒了下文。
陳阿姨說,小區房子是空心預製板加磚混結構,釘釘子一下就進去了,甚至用不上錘子,而自己單位分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建的房子“釘子彎了都打不進去”。
70多歲的陳阿姨現在是小區“自拆自建”的誌願者,跟她一樣,許多人都渴望著小區的改變。她說起一個老人時有些哽咽,老人老伴癱瘓了一直在家,下不來樓,來業委會簽字的時候說,“我存的錢到期了,我不存了,你們趕快拆。”
除了老小區的殘破,讓中央花園二期與眾不同的,正是業主們一直在推動整個小區的重建,不是拆遷、不是改造,而是原地拆除,建成全新的電梯樓。
伍大明是第一個提出這個想法的人。那是五年前,2018年5月,他在業主群提了一嘴,能不能重建整個小區,“不要大家出一分錢”。
小區已經12年沒有業委會了,“因為太爛了”,當時趙濤和幾個熱心的年輕人成立業委會籌備小組,業主群也是新建的,聽到徹底重建,隻覺得“天方夜譚”。“就覺得是個老頭吹牛什麽。”
但伍大明是認真的。他一個同學親戚在成都跑地產項目,他問“我們這麽破的小區能不能重建”,對方覺得可以試試。後來他跟市裏投促局一個處長聊,也得到類似回複,所以起了念頭。
過了兩三個月,聽伍大明當麵說完,趙濤覺得確實可能有戲。趙濤做的第一件事是先征求政府支持,專門給區裏和街道征求意見,而得到的回複也讓人欣喜。
2018年12月,成都武侯區委辦公室在網上留言板回複:“如業主都願意改造重建,街道將會同相關部門、企業推動該小區改造重建工作”。
同月,晉陽街道辦事處蓋了章回複:“對中央花園二期的舊城改造,需由95%以上小區業主簽字自願參加在現有規劃條件下的舊城改造。”
●易阿姨住在兒子家,為小區的事坐339路公交車來往。周航 攝
在業主們設想中,小區將原地重建,麵積1:1置換,不用掏錢,隻要容積率從2.0提升到3.5——至少在當時,大家覺得這沒有什麽太難的——他們說聯係的央企也表達了合作意向。
小區有72棟多層住房以及13棟別墅。業委會開始發動業主們的力量,他們招募誌願者,分成十多個組,負責不同樓棟,每個組有小組長,每個樓棟有樓長。
一個小區地產中介主動做了誌願者,利用自己工作便利,征集了“百來個簽名”。他說,誰都算的過來賬,跟周邊兩三萬的新房價格比,這個老舊小區隻有八九千,要是能重建成新的,“兩輩子都賺不到這個錢”。
陳阿姨也是那時候成了誌願者,那天她買菜回家,路過業委會辦公室,看到裏麵聚集了很多人,一聽是要簽字重建小區,立刻就說要幫忙,從此一直幫到了現在。
當時人們遇到最大的難題是找不到業主。小區3300多戶,業委會、黨支部、房產中介都估算,“至少50%以上租出去”。業委會和誌願者隻能私下找物業、社區“偷偷要一些”。
簽了半年,還剩兩三百戶業主聯係不上。陳阿姨跟另外兩個老人堅持到最後,承擔起了又一次的上樓工作。她們年齡相仿,加起來超過200歲。那陣子,每天吃完晚飯,陳阿姨就等在樓下,看到人要進樓就問哪個房的,要是沒簽的,在樓下就把事情說了。沒在樓下等到的就上樓,“哪戶燈亮起了敲哪扇門”,每天都忙到九十點。後來實在爬不動了,樓層高的,隻能叫年輕誌願者上去,而年輕的誌願者其實也快五十歲了。
最讓陳阿姨難受的是碰到罵人的,“理解不了你們怎麽這麽積極,沒有好處這麽拚命幹嘛”,這時候隻能忍著,等對方說完再溝通,最多的業主要聊四五次才打消各種疑慮,按下那個寶貴的手印。
就這樣一戶戶地積攢,到2019年份8月,誌願者找到了絕大部分業主,最終把比例推到了96%。剩下4%各有訴求,比如有車庫的,“要求補償車庫”,還有的商鋪,“要一賠三”。
這時候就輪到伍大明出馬了,在整個小區重建裏,他扮演著決策者的角色,他寫了報告,連帶一疊厚厚的簽字材料,寄了出去。2019年12月,時任武侯區委書記回複,“就納入危舊房改造開展論證”。
但最後論證結果讓業主們失落。“你們小區不屬於棚戶區,屬於商品化住房,現在政策上不能支持。”伍大明說。
就這樣,因為沒有政策支持,重建的事擱置了。
自上而下
伍大明對政策有著異於常人的敏銳度。作為改革開放後第一批大學生,他退休前在內江市中小企業局下屬基金公司工作。很快,他從新政策裏看到了新希望。
2020年4月,成都《城市有機更新實施辦法》發布,列明了三種城市更新形式:保護傳承、優化改造和拆舊建新。
文件出來後,伍大明和趙濤登門拜訪武侯區公園城市局,希望爭取“拆舊建新”。他們都記得,當時主管副局長手頭正在看這份文件,“說我們也正在學習”。
據他們回憶,這次副局長態度熱情許多,說新上任的區委書記非常關注小區重建的事,曾召多部門討論過。這讓伍大明更有信心,他開始又一輪寫信,寄給省、市、區,就連街道,雖然沒有決策權,也會寄一份同樣的,“表示尊重”。
信沒有回複,但2021年11月,時任武侯區區委書記陳麟直接來了小區,並且在短短三個月內來了三次,最後一次是2022年大年初一,同時到訪的還有武侯區區長、街道書記。
在這之前,2021年11月,成都入選住建部第一批城市更新試點城市,是四川唯一一座入選城市,武侯區則成為了成都的先行試點區,一切似乎為新的政策空間打開了窗口。
伍大明等人回憶,會上書記說,區裏其實很重視中央花園二期這一片,區委書記還曾多次暗訪,認可小區種種問題非重建不可解決,但對政府來說,沒有那麽多錢拆遷,“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房子還拆不過來”。
區委書記正式提出了“自拆自建”——“修房子的錢居民自己出,公建配套政府來出錢做”,並規劃了四步走戰略:第一步小區業主達成意願,第二步區裏出規劃,第三步爭取市裏政策支持,第四步開始籌錢。政府還對接了銀行,居民可以申請低息貸款支付重建費用。
有自上而下推動,事情明顯進展更快。陳阿姨參加了街道書記在小區開的座談會,書記展望小區未來,“分成4個小區,要修幼兒園、學校、醫院、養老機構”,現在提起陳阿姨語氣依舊非常興奮,“回來真的好幾天睡不著”。
第二天,她就來到業委會要幫忙,之前的老夥伴黃阿姨、易阿姨也都迅速投入了新的簽字工作。不少業主為了表達支持,紛紛送來西瓜、水,乃至風扇、空調。
但這次事情要難得多得多。陳阿姨說,兩個月簽了1200多戶,“簽不動了”,越來越慢,原因也很簡單,“上次不出錢,這次要出錢。”
按照區委書記的謀劃,每戶將保留原來套內麵積,因為公攤麵積大,總的建築麵積將增加10%,按照房本麵積算,即1:1.1置換。建房成本由居民承擔,業委會測算,每平米大概4000元。
如今,中央花園二期住著很多外鄉來的打工人,買下這套“老破小”已經掏空了家底,背著貸款,許多人一聽要花錢就拒絕了。
質疑聲也多了起來,有擔心房子爛尾的,還有質疑業委會從中牟利的。陳阿姨說,有次一個男人醉醺醺來到業委會辦公室,進來就一通罵,說“你們無利不起早,一個月拿大家4000多塊錢,你們還要分房子,一個人幾套”。
麵對大家反對,業委會隻能調整方案——爭取政府支持,小區總建築麵積增加20%,再由開發商把多出來的麵積賣了,可以覆蓋成本,居民就不用再出錢,“相當於大家把多出來的麵積換算成了錢”。
伍大明說,這個方案目前政府沒有明確回複,“不這樣推不下去”。其實他一開始心裏就清楚,對這麽大的小區來說,“出錢肯定是不好搞的”,但當時必須先答應下來,“不然就沒機會了”。
隻要不出錢,事情就好辦了。那個夏天,誌願者打了三輪電話,反複介紹新版方案,到了2022年8月份,同意率超過80%。
這時候,伍大明又想到,業委會成立後,從物業收回了六成停車費,他們將其中一大部分拿出來,直接發放給業主,每平米3塊,但要求本人拿著房產證領取。這種方式很有效找到了聯係不上的業主,原來有顧慮的,趁著領錢,再當麵講解政策,也轉而簽下名字,最後簽字率抬到了95%。
剩下的5%,伍大明用了新方式,公開貼出告示,讓反對者主動提出意見,不然默認同意。
最後有3位業主打來電話表示了反對。伍大明一一記下他們的房號,具體的反對意見沒去問,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將新報告寄給各級領導,“沒有政府支持是做不成的。”
反對者
住在60多棟的獨居女人就是三個明確反對者之一。7月下旬,她在家裏接待了我的來訪。屋子看起來很久沒人收拾了,幾乎沒地方落座,鋼製沙發上堆滿了雜物,椅子上也蒙了層膩物,整個房子散發著一股濃厚的酸臭味,而女人在房間裏也戴著口罩。
這套50多平米的住房,算小區最小戶型,是她唯一的住宅。1996年,她不到30歲,想著女兒要回四川讀書,花了5萬全款買了這套房子,說起這她就很後悔,要是當時在打工的深圳買個小房子,已經不知道漲到多少了。
她有太多理由反對了。不說別的,她語氣高昂地說,自己妹妹家旁邊一個小區,拆遷十多年了,直到現在還沒建起來,現在自己搞重建,到時候爛尾了誰來負責,“我到哪裏去住?”
房子位於三樓,這是她最滿意的一點。一樓二樓潮濕,她這裏能曬到太陽,走起來也不累。
她對小區也有不滿,“自行車丟了9輛了”,她很早就離婚了,女兒在北京也好多年沒有回來,現在幾乎不出門,一天三餐靠外賣解決,搬家對她來說太累了。
在她看來,重建是“業委會想從裏麵搞錢”。就連小區發放公共收益,她也不滿,為什麽按照麵積來呢?收垃圾就是每戶均攤的,雖然不多,一個月8塊錢。
但也不是完全沒可能讓她同意。她說,1.5萬的收購價不行,如果2萬一平米,直接給到她一百萬,她也許就點頭了,“但誰敢保證能拿出一百萬?”
住在60多棟的獨居女人就是三個明確反對者之一。7月下旬,她在家裏接待了我的來訪。屋子看起來很久沒人收拾了,幾乎沒地方落座,鋼製沙發上堆滿了雜物,椅子上也蒙了層膩物,整個房子散發著一股濃厚的酸臭味,而女人在房間裏也戴著口罩。
這套50多平米的住房,算小區最小戶型,是她唯一的住宅。1996年,她不到30歲,想著女兒要回四川讀書,花了5萬全款買了這套房子,說起這她就很後悔,要是當時在打工的深圳買個小房子,已經不知道漲到多少了。
她有太多理由反對了。不說別的,她語氣高昂地說,自己妹妹家旁邊一個小區,拆遷十多年了,直到現在還沒建起來,現在自己搞重建,到時候爛尾了誰來負責,“我到哪裏去住?”
房子位於三樓,這是她最滿意的一點。一樓二樓潮濕,她這裏能曬到太陽,走起來也不累。
她對小區也有不滿,“自行車丟了9輛了”,她很早就離婚了,女兒在北京也好多年沒有回來,現在幾乎不出門,一天三餐靠外賣解決,搬家對她來說太累了。
在她看來,重建是“業委會想從裏麵搞錢”。就連小區發放公共收益,她也不滿,為什麽按照麵積來呢?收垃圾就是每戶均攤的,雖然不多,一個月8塊錢。
但也不是完全沒可能讓她同意。她說,1.5萬的收購價不行,如果2萬一平米,直接給到她一百萬,她也許就點頭了,“但誰敢保證能拿出一百萬?”
最後的機會
眼下,對伍大明來說,最重要並不是消除每個疑慮,而是盡力爭取到最大的政府支持。在他看來,隻要政府正式出麵搭建平台,許多問題,包括三個明確的反對者的要求,都會迎刃而解。
說起沒有開過群眾大會,老人顯得有些無奈,不止一次,業委會貼出公告,要在黨支部辦公室公開征求意見,但“每次就二三十個人過來”。
而像安置費、能不能保留河邊位置一類的問題,遠沒到可以敲定的程度。“如果研究細節其實是搞不成的。”伍大明說,事情要一步步做,今年6月,最新報告已經寄送給了各級領導,申請政府專項規劃,“今年政府有個比較明確的東西就算很可以了。”
很多目光盯著中央花園二期的探索。上海交通大學住房與城鄉建設研究中心主任陳傑說,如果這個小區能做成,“應該是一個曆史性的開創了。”“中國民間自治的力量比較薄弱,這方麵的訓練也比較少。”陳傑說,在城市拆遷中,利益訴求非常複雜,成都這個案例如果居民自發達成了合意,那會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據陳傑了解,國內隻有一個自拆自建成功案例,發生在南京虎踞路,一棟有著26戶居民被鑒定為C級危房的住宅,從籌劃到拆遷,用了8年時間,最終於2022年翻建完工。
跟中央花園不同的是,它體量小得多,形成共識相對容易,另一點,它並沒有增加容積率,是在原地、原麵積、原高度新建了建築。
“(提升容積率)一個是規劃紅線的問題,第二個涉及到公平性。”陳傑說,容積率涉及到公共服務配套等一係列問題,如果提升容積率是可行的,那政府為了公平起見,應該做出公開政策,“明確哪些小區可以提升容積率”,如果隻是特事特辦,“那意義相對就有限了。”
不可忽略的時代背景是,中國大城市已經走過“大拆大建”的年代,大規模棚改成為過去時,如今更多是基於“舊底片”改造和重塑。成都也不例外,前述43號文件明確,“保護傳承和優化改造為主,拆舊建新為輔”。
●中央花園二期小區,河邊的別墅與老樓。周航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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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8月,住建部專門發布《關於在實施城市更新行動中防止大拆大建問題的通知》,第一條便是“嚴格控製大規模拆除”——除違法建築和經專業機構鑒定為危房且無修繕保留價值的建築外,不大規模、成片集中拆除現狀建築,原則上城市更新單元(片區)或項目內拆除建築麵積不應大於現狀總建築麵積的20%。
對伍大明來說,他們要做的就是擠進這百分之二十,為什麽是他們,原因很簡單,“其他人沒有爭取”。他提到當時區委書記開會,附近多個老舊社區業委會代表都參加了,但除了他們沒人說話。
74歲的伍大明已經沒多少頭發,性子看起來慢悠悠的,聲音低沉沙啞,不靠近聽很難聽清。在旁人看來,伍大明為小區付出了很多。之前,有著高級經濟師職稱的他還在企業兼職貼補家用,這些年忙小區的事,也沒再做了。
和伍大明一樣,業委會主任趙濤性格說話語氣一直都很平和,有誌願者最佩服他們“怎麽說都不會生氣”。趙濤今年49歲了,五年前剛任職時,兒子隻有2歲,最先掌握的詞匯之一,就是“業主”,“電話一響就說業主來電話了。” 家裏人不支持他做業委會主任,他隻能瞞著,到了自己辦的廣告公司,偷偷忙小區的事。
現在,他們能做的就是等待政府回應。不是所有人都那麽有信心,有人提到去年區委書記換了人,擔心新領導的態度;有人說,如果今年再做不成,自己就要搬走了。一些人等不了,覺得沒希望,這幾個月又開始裝修。掛牌售賣的房子也有幾十家,中介說,總有人著急用錢,而買家中也不乏想搏一下重建的。還有人則永遠都等不到了,趙濤說,一個60多歲業主,半年前因為癌症去世了,他曾為聯係開發商積極奔波過。
很多人都把這次看作最後的機會。“這次如果失敗,可能再也搞不成了。”今年74歲的易阿姨說,“我們年齡大了,以後沒得勁了。”
這些為這件事奔忙了5年的老人幾乎都說,“這是為大家,也是為自己”,其實也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兒女們。
退休前,陳阿姨跟丈夫都在一家研究所工作,他們都是工作中的佼佼者。她有兩個兒子,隻上了大專,都在外麵租房住。她有些愧疚,以前孩子跟著他們在山溝溝裏讀書,如果在城市裏或許會不一樣。現在的這套240平米房子是他們擁有的最大資產,如果能換成兩套新房,那會讓兩個兒子都有自己的房子。
“我兒子說‘媽如果你們這要改變了,我都要回來住’,說‘如果不改變,以後我就把這個房子賣了’。”另一個50多歲的誌願者說,“(如果)我孫子以後結婚都住在這,(那他會說)這是我奶奶給我留的,心裏有個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