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701)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9-04 07:39:1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71078 bytes)

被分成兩半的女孩

 人物作者 人物 2023-08-26 20:04 Posted on 北京
 
在劇本《我可憐的馬拉特》中,劇作家在結尾寫道,馬拉特夢見自己站在一座未完工的大橋上,左邊是上世紀50年代,他和父親坐在勞動廣場上看閱兵;右邊是80年代——一個戰後的新世界,但作為一名架橋工程師的馬拉特卻無法通過橋梁把這兩個世界連接在一起。
 
遠隔重洋,在電話中,張子一講述了這個故事,借此表達她長久以來內心割裂的感受。
 
她是一名編劇,也做過話劇導演,曾因為一次采訪和我們結識。今年6月8日,《人物》發表了《大理創新教育十年,第一代孩子怎麽樣了?》探討創新教育給孩子帶來的影響,文中的孩子在大理山野中度過童年,卻往往在回到城市的教育係統後感到失落。張子一轉發了這篇文章,並寫道,「這簡直就是我人生的寫照……我覺得我的一生都在處理兩個世界的撕裂,處理兩種秩序的落差,而且到今天,我也並沒有成功適應離開『伊甸園』之後的生活……」
 
1993年,張子一6歲,被父親送往沈陽一所森林裏的寄宿小學,接受創新教育,森林帶給她的啟蒙是,人可以自由地在自然裏探索,和世界的關係是彼此連接,規則能由自己創造。但到了9歲,伴隨家庭變故而來的經濟問題,使得她被迫離開森林,回到公立小學,在新的標準體係裏,原來的認知全部被打破,她感到個體無法融入集體。
 
此後多年,張子一一直忍受著這樣的陣痛,「我的思想,我的情感,我所有的東西,在小學前三年和之後經曆的兩個世界之間斷裂了。」她的一位朋友曾總結:張子一內心裏有一個「她的國」,在這個國裏,每個人都不是nobody,不是隨便漂浮在空中的破爛,而是能夠彼此連接。但在公立學校的漫長時間裏,張子一麵對的現實是,「我的國裏空無一人。」這也讓她陷入極度的孤獨。
 
為了尋求兩個割裂世界的連接,張子一曾試圖用一種叛逆的校園生活表達反抗,也曾經曆休學,脫離主流教育的軌道,但這都不是可行的路徑。直到大學,她才找到用藝術的方式,在兩個割裂的國之間搭建起一座橋,讓破碎的自我逐漸得到修複。
 
和《人物》的視頻電話接通時,張子一特地戴上了一對珍珠耳環,希望用一種莊重的姿態去講述這一段過去,也是重新回顧接受新教育30年以來的自我變化。她坦誠地向我們解答了一些共通的問題,在1990年代,教育家提供的是一種怎樣的創新教育?回到公立學校後,孩子要如何麵對兩種教育、兩種秩序的落差?以及,即便距離那段經曆過去了30年,教育會在一個人身上留下怎樣持久的影響?
 
以下根據張子一的講述整理。
 
 

 

 
 
 
文|程靜之
編輯|槐楊
圖|受訪者提供
 
 
 
 
 
1








 
 
 

 

這是一段我很難跟其他人共情的經曆,也是一段我從未完整講述過的經曆。
 
那是1993年,我6歲,父親決定去南方做生意,離開東北之前,計劃為我在當地找一所合適的學校,考察過程中,他發現一個名叫宋鳳蘭的教育者,在沈陽的天柱山腳下,一片森林裏頭,開設了一所奉行新式教育的特殊小學,學雜費每學年大概4萬元。當時還沒有國際學校的概念,隻能說它相當於是一所私立的貴族學校。
 
父母決定帶我去學校看看。坐汽車穿出城區,走到郊區,上坡又下坡,再到林路,就到了眼前的這所學校。它處於一片低地,背靠一片蒼翠的森林,到處是鬆樹和柏樹,凜冽的空氣裏散發出濃鬱的鬆油香,有一種粗糲又清新的美。進門往坡上走,裏麵有一片湖泊,會有小鬆鼠突然竄出來。學校周邊的環境也很幽靜,除了一所師範院校,就剩下一個小小的火車站跟外麵的世界連接,綠皮火車嗚嗚的聲音時不時穿過小山嶺,你就會覺得那真是一個絕世獨立的地方。
 
學校吸引我父母的還有三個因素,一是計算機教室裝的全是台式蘋果電腦,二是有大教室專門練習舞蹈,三是英語學習配置了兩名外教,這都是在其他學校沒有見過的,父母當即就決定,支持我去走一條新教育的路。
 
之所以叫「新教育」,是因為這裏跟傳統教學完全不同。學校一共六個班級,包括教職工300多人,采取全封閉式管理。早晨起床,小朋友首先要在操場上集合,去森林裏跑三公裏,一直跑到湖泊前,用手指點一下湖水再折返,徒步下山時,就可以沿途摘路邊的野菜,還能看到山坡下食堂白色的炊煙正在升起,炸魚、油條、雞蛋將會作為我們的早餐。
 

兒時的張子一

 
吃完早飯後,一天的課程正式開始,上午是語數英,下午是音體美。但和公立學校不同的是,老師沒有教學任務,用的都是自由的教法。比如語文課,記得有一篇選讀課文叫《小獅子愛爾莎》,講的是美國人喬伊救了母獅死後留下的幼仔,他們一同吃住、一同玩耍,喬伊喜歡帶愛爾莎去旅行,後來他和小獅子建立了很好的友情……講到興頭上,大家開始分角色表演課文,一般學校45分鍾下課,但我們可太隨意了,一節課就上了兩小時那麽長,這個過程中,就感覺人和動物的聯係建立起來了。
 
特別值得一說的是作文課,記得有道作文題叫「秋天的田野」,秋天的時候,老師真就把我們帶到田野上,他會在田野裏發問,「你們都看到什麽了?」小朋友就說,「麥子黃了」,「田野很香」,「聞到炊煙的味道」。老師會不停讓你在這個場景裏做描述,回去寫作文的時候,把說到的東西寫下來就可以。
 
還有「記一件家務勞動」,老師就說,今天自己在盆裏倒上水,好好洗襪子。洗完了,我就寫,「這個襪子本來挺幹淨,但是老有一個點洗不掉,我今天就集中在這個地方搓,洗完之後,襪子像新的一樣,掛起來,風吹得我的襪子飄。」老師把這句話畫了浪線。
 
在那裏,語文首先教給我們的是誠實。在前三年的語文教育中,我沒有在紙上寫過任何一句言不由衷的話。
 
數學課也特別有意思,老師教加減乘除,從來不用做練習冊,而是把全班分成小組,拿來20個蘋果,平均要怎麽分,假如拿走一半蘋果,又要怎麽分,大家就玩起來了,不停在遊戲中建立起數感。
 
英語更是沒有教材的,外教老師用的是一本漢英詞典,先教大量的詞匯,再用詞說簡單的句型,還教小朋友唱歌,雖然當時不知道唱的是什麽,但在長大之後,我還能唱出二三十首,甚至會唱「我兜裏一個penny都沒有」這樣的賣報歌。後來,我跟一個在英國出生長大的弟弟聊天,陰差陽錯就開始跟他唱這些歌,他很驚訝,這些都是他小時候會的,為什麽我也會?
 
因為在森林裏,體育課有時候是割草,美術課則是撿木棍做小手工。學校的玩具也全部取自於自然,每天從黃昏到天全黑這段時間,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會往大自然裏去,夏天在鬆樹林裏抓蟋蟀,去池子裏撈蝌蚪,或者在天台上喂鴿子。冬天更隨性,拿水往斜坡上一澆,就成了一個冰滑梯,沒有任何人會限製你說「不可以」或者「不安全」,總之,什麽都可以探索,什麽都可以創造。
 
森林學校不僅讓我體會到什麽是人的自由,更核心的一點是,它帶給我一種認知——人和世界的關係是互相連接的,規則能由自己創造。
 
要製定一項規則,老師首先會跟學生商量,確定一版方案,之後再根據問題調整。交流也是隨時隨地的,班會課上,課間十分鍾,或者在校園散步的時候,老師都會問學生的意見和感受。比如說,走廊不許追跑打鬧,原本這是一條為了保障學生安全的規則,但違背了孩子愛玩鬧的天性,孩子偷摸著跑得更快了,後來規則就退了一步,改成不許滑扶梯,之後又退一步,給樓梯劃分單行道,一側下行,一側上行,讓大家能更好地追跑打鬧。最終,規則就變成了大家願意遵守的一項製度。
 
類似地,隻要發現製度不合理,任何人都可以憑借自己的能力去改進,去建設。也因此,那裏發生的一切都給人感覺特別人性化。記得學校開夏季運動會,學生在大操場上坐著,天氣特別熱,老師絕對不會說硬挺著,就像沒感覺到熱一樣,而是會噠噠噠抬著小桌子,把主席台搬到陰涼的地方。更可愛的是,為了讓學生涼快點,學校會給每一位老師發滋水槍,給大家噴水。還有一次,因為氣溫過高,擔心運動員中暑暈過去,運動會暫停了20分鍾,老師說,大家吃一下西瓜再繼續吧。
 
這些小事同時指向的是,人的感受能夠在這個模式裏被看到,而不是被淹沒在集體裏。這對我的影響是不可比擬的,但也成為我從學校出來之後失落的一個來源。
 

長大後的張子一,依然喜歡小動物。

 

 
 
 
2








 
 
 

 

一個事物的正麵和背麵總是連在一起。森林學校試圖提供一個理想的世界,但缺點在於,理想主義是一種烏托邦,它構造的是一個尚未到來的世界。
 
因為采取封閉式管理,我在森林裏隻學會了自由,但除了這些,真實世界還會有很多其他參數,對於正常成長的孩子來說,生活經驗會告訴他真實是怎麽一回事,但在私立學校,我和其他孩子像活在真空的培養皿裏,不知道世界的另一麵長什麽樣。
 
在培養皿裏待了三年,到了9歲那年,因為時代變故,父親不得不變賣南方的廠子,家裏沒那麽有錢了,隻好重新安排我去一所公立學校。還來不及反應,我就被迫從森林裏走了出來,進到新學校,那種感覺就像從一片曠野,突然被拋進一個狹小的籠子裏,或者說一個人從原來的土壤被連根拔起,被拋到一個有文化差異的地方。
 
對我來說,真正的問題其實不在於應試。雖然沒刷過題,剛開始做卷子的時候,我確實上手很慢,但知道題是怎麽回事兒之後,有私立學校裏接受的綜合訓練基礎,做題對我來說太輕鬆了。
 
不適感反映在其他方麵。最明顯的是語文,一個特別有意思的事情是,作文題目又出現「秋天的田野」,我們班有篇作文大概這樣寫道,「星期六,奶奶帶我去城外看外鄉的姑奶奶,田野黃澄澄的一片……」事實是,他奶奶都去世了,也沒看過田野,寫下的景色都是假的。
 
但沒有人在意你在作文裏寫假話。印象最深的是回公立學校第二年,趕上香港回歸,老師讓我們參加一個征文比賽,我寫了紫金花合唱團、香港明星開演唱會,但老師握著我的筆杆子,改成國家領導人如何跟撒切爾夫人談話。後來,文章獲了獎,登在報紙上,別人說,你可以拿去跟朋友顯擺,爸媽也會很榮耀。但我覺得非常困惑,非常不高興,但這種不高興似乎是不合法的,因為其他人都高興。
 
情緒的錯位體現在許多方麵。記得當時,媽媽給我選了成績排名最高的一個班,班主任是一位省級優秀教師,管理很嚴。幾乎是每一天,我都會聽到這樣的話,「你以後要撿破爛嗎?」「你爸媽炒瓜子,你以後也想炒瓜子嗎?」但那時候,好像隻有我覺得這些話刺耳,別的同學都沒什麽反應,這就讓我懷疑,是不是老師說得都對,隻有我產生的情緒不對。
 
這個新世界和森林完全割裂了。同樣是開運動會,學校要求所有人穿紅色,一位同學沒有穿,老師把他羞辱了一頓,他在人群裏哭了。那是一種特別強烈的我未曾經曆過的被對待方式,那種「天氣太熱了,大家吃個西瓜吧」的溫柔,再也沒有了。
 
更大的衝擊還在於,人在裏麵不再被看到,你今天過得好不好,沒有人關心。大掃除變成一個任務,運動會變成誰得第一,那些支撐我最核心的關鍵詞——自由、規則、人和世界的關係,根本無從談起,當這些理念不停被撼動,我就隱隱感到一種絕望。
 
但生存的恐懼總是第一性的。我想要在新環境裏存活下來,那些痛苦、失落的感受就被壓製住了。我迅速學會了規則,沒過多久,在這個世界裏居然也打贏了,不僅是三好學生,還當了大隊長,主持過升旗儀式。
 
一個挺有意思的細節是,離開私立學校之後,原來的老師經常打電話,關心我在一個新的標準體係裏有沒有被善待,是否能融入集體,課業是不是跟得上。電話裏的交流很短暫,當他發現我又成為班級裏的佼佼者時,很快就放下心來,而我真正麵臨的困境就被掩蓋了。
 
那種感覺是無奈的。雖然找到了生存方式,但問題隨之而來,我變得非常自我厭惡,一方麵不認同這套規則,一方麵又拚命地想贏,當了班幹部還要幹值日,把表現不好的同學登記在值日表上交給老師,你說擰不擰?那時候,我第一次感覺到了憂鬱,又找不到人說,就開始寫日記,寫了厚厚一本,那些粗糙又真摯的文字裏,全是困惑,全是不明白為什麽。
 

 張子一的高中學校。

 

 
 
 
3








 
 
 

 

 
如果說在高中之前,我處於一種不自知,但在之後,我終於認識到自己的陣痛,來自於我的思想,我的情感,我所有的東西,在小學前三年和之後經曆的兩個世界之間斷裂了。長大之後,一位朋友曾精準地總結:張子一內心裏有一個「她的國」,在這個國裏,每個人都不是nobody,不是隨便漂浮在空中的破爛,而是能夠彼此連接,被當作一個「人」而存在,而她為什麽對很多事情這麽憤怒,是因為走進現實世界這麽多年之後,「她的國」遲遲降臨不了。
 
聽完之後,我一邊笑,一邊覺得很傷感。很長時間裏,我確實都在麵對「我的國裏空無一人」這個問題。
 
當年紀漸長,有了更多思考力,那種撕裂感愈發強烈。我開始試著反抗。記得初中第一年考試,我考了全年級第四名,又當了班長,老師有一天說,班長要起帶頭作用,也不知道為什麽,一直積壓的情緒突然就在這句話上爆發。那天回家,我把頭發全推了,第二天變成一個禿子去上學,什麽帶頭作用,什麽班幹部,我不玩了行不行?
 
之後,我過上了一種叛逆的生活,遲到早退,翻牆出校園,騎自行車去街頭吃羊肉串,在圖書城裏買書看音像,晚自習課去學遊泳。我還變得非常惡毒,不僅要讓學校的規則在我身上全部瓦解,而且還要用老師最看不慣的方式,維持他們最在意的好成績。在老師看來,我變成一個難管理的刺頭,在同學眼裏,我也顯得驕傲不近人情,就給人感覺這是一個很強烈、不那麽nice的女孩。
 
雖然不在規則裏玩了,但我仍然是痛苦的,很大原因就是因為「我的國裏空無一人」,我失去了一個人成長時需要的正反饋機製,也沒法遇到真摯的友情,這讓我陷入更強烈的孤獨。
 
高中,我終於結交到一位可以深度交流的朋友,兩人還約定在一個筆記本上輪流寫日記,交換彼此的認知和感受。但因為這段關係來得太過珍貴,我變得患得患失,交換日記到高二結束,我很害怕備戰高考沒時間寫了,對方會把日記本拿走,有一天就故意跟他吵架,說把日記扔了,其實是偷偷藏起來了。
 
在高中後期,想要贏不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而我更加找不到應試教育的意義。我覺得堅持不下去了,高三一開學,我就提出了休學。父母覺得管不住了,我媽之前一直被找家長,也感到很痛苦,到了那個階段,他們極大地降低了對我的預期,就覺得這孩子隻要不違法亂紀,能活著就行。
 
那時,我的情緒確實出現了比較嚴重的問題。我總會聽一首歌,有句歌詞是,「如果我現在死去,明天世界是否會在意?」我開始思考我這個人存在的必要性,被一些自我與存在的問題困擾著,連著兩個月睡不好覺。我就去買了一個非處方的安眠藥,吃了兩片,根本沒用,後來索性就把一小瓶吃了,當時隻是覺得內心太辛苦了,很想休息,想從不安寧中解脫出來。還好那個藥對身體傷害不大,就是胃感到很刺激,吃了就開始吐,之後的影響是,一個禮拜內的反應有點慢,聽到名字要過一會兒才回應對方。
 
停下來的那一年裏,是文學和電影讓我獲得了呼吸。記得當時有一本訂閱的雜誌叫《譯林》,裏麵一個版塊專門刊登外國的當代小說,講的故事非常現代,比如一個職業律師怎麽影響美國選舉,一個家庭主婦怎麽從家庭裏出走,這些東西帶來了一些自由的氣息,讓我看到了彌合「兩個世界」的一種可能——在文學藝術裏,人可以正視那些長久被忽視、被消磨的感受。
 
對我影響特別大的還有安東尼奧尼導演的《放大》,看完電影的那個下午,我不知道怎麽就出門在街上狂走。如果說之前的文化藝術隻是帶給我一些滋養,這部電影則讓我學會把自我抽離出來,用鏡頭式的眼睛去觀察世界,而且它讓我確定了一點,即便脫離集體,個體的感受和表述也是一種客觀存在,也具有合法性。當我意識到電影可以傳遞這些,就不隻想做一個藝術的欣賞者,還想成為一個創造者。
 
有了這個新目標之後,我立即就回學校去了。因為我知道,隻有回到主流軌道,把學上了,把大學考了,才能走上藝術道路,擁有人生更多的可能性。
 

 

 

 
 
 
4








 
 
 

 

或許你還想問,除了我之外,接受新教育的其他孩子都怎麽樣了?
 
在私立學校那個階段,流動發生得特別頻繁,每一個同學都可能這學期來,下學期走,有的回了公立學校,也有的直接出國了。那三年,我整個處於一種極不穩定的人際關係中。因為人員流動過大,我們班最多的時候有40多人,但到六年級畢業時隻剩下6個,等把完整的一屆學生送走,學校就把所有人遣散,停辦了。
 
一直到高中,我才跟原來的同學重新建聯,大家在不同的生活裏麵對不同的問題,但大多都過得不好,不知道應該如何自處。我知道有的同學出校門沒多久就進了監獄,有的一直迷失,也有的在事業上獲得成功,但麵對親密關係卻存在問題。
 
我大學讀的是中央戲劇學院的編劇專業,就感覺空間又變大了,不再是40多個人整齊劃一坐在教室裏,接受模式化的教育,我又回到曠野,可以任由自己去生長。2008年,大學還沒有畢業,我就進入到一家劇場做兼職工作。那時候接觸到很多藝術家,不停地聽他們在一起談戲劇,談契訶夫,那些交談構建的是一個個體能被看見的世界,一個人能夠影響另一個人的世界。我發現, 「我的國」裏終於有人了。
 
後來,我成了劇場的一個策劃人,做了很多戲。劇場是一種當下的交流,是人和人相遇的地方,它的反饋特別及時,在現場,你能感覺到人的呼吸,看完一場戲,立即就可以跟人交談。在這些交互中,我就感到兩個割裂的國之間有了一座橋,那個破碎的我也逐漸得到了修複。
 
 
 張子一在劇場。
 
修複的另一個層麵還來自於,我開始談戀愛,進入了家庭,也生了孩子。這原本是一個小概率事件。遇到丈夫之前,我麵對親密關係采取的方式是躲開,是逃避。大學時,我曾交往過一個男朋友,他請我去家裏做客,他的父母給我準備了一桌子好吃的,這讓我突然感到進入了一種很親密的關係,結果那頓飯沒吃完,我就逃走了,買了一張機票飛去大連,回來我就提了分手。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破碎的人,不適合進入一段穩定的感情。
 
認識現在的丈夫之後,我也一直告訴他,跟我交往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但他說, 「我不以愛你為恥。」聽到這句話,我突然就哭了。他願意跟我探索一種合適的親密關係。我們不需要做法律上的認定(有了孩子之後,為了上戶口,才去領的結婚證),也不需要強硬地跟家裏長輩經營情感。比起傳統的夫妻,我們更像是一對伴侶,在相處中讓彼此形成一個更完整的自我。
 
兒子上幼兒園時,我又重新麵對教育的問題,對我來說,養育孩子,也是一個回看教育對自我影響的過程。
 
最初,我特別害怕他人際關係不好,經常去學校觀察他怎麽跟朋友相處。有一次,兒子最好的朋友偷了他的東西,對方父母又是我的朋友,我就想辦法告訴兒子怎麽去原諒朋友。但後來,我發現自己教錯了,因為孩子最先想的是,把被拿走的東西要回來,憋了兩天,他自己就去要回來了,遊泳的時候,倆小孩又在一起玩,矛盾就化解了。
 
我就發現,交往不是孩子的恐懼,而是我內心的恐懼,孩子是有主動性的,很多事情沒必要去幹預,他自己就能處理得挺好。
 
當孩子開始上小學,當年困擾我的一些問題又開始困擾他,老師依然很難看到個體的感受。比如說,孩子學校有一條要求,課間十分鍾隻能在課桌上休息一會兒,不能去學校操場上打鬧。他是個挺鬧的孩子,就覺得非常痛苦,來問我為什麽,我認真跟他解釋說,這是老師出於一種對危險的恐懼,他說,媽媽,你覺得我能保證自己的安全嗎?我回答,當然可以。他就提出想下樓去操場,那我也鼓勵他去玩,還給他下任務,畫一畫學校的地圖,結果他就把這個當成遊戲,真的畫了張小地圖。
 
盡管努力為他挑選好學校,但課堂裏仍然有很多不合理。比如語文試卷上,有一道看圖說話的題,兒子寫的是,「這有一棵樹,樹底下有兩個鴨子。」但標準答案是,「樹底下有倆小鴨子,媽媽帶著小鴨子遊水。」仔細想一下,圖不是孩子畫的,他哪裏知道想讓他說什麽?
 
我還曾經去旁聽兒子的語文課,進了教室,我又開始憤怒,對待那些精巧又充滿感情的文字,語文的教育依然是那麽粗暴。
 
我問過兒子,喜不喜歡現在的學校,他說不喜歡;再問他喜不喜歡一個下課可以出去玩、下午2:30就放學的學校,他可太喜歡了。就這樣,教育變成一個改變的契機。最近,我們一家來到了加拿大,把家安置在了一片寬闊的社區。就像我剛到森林裏的學校一樣,我依然有自信能在這一片天地set up,生活的新階段將會在這裏開始。
 
特別奇妙的是,每當我抵達一個新地方,就會想起最初的那片森林。那是一片秋冬的森林,有霜,也有霧,它並不鬱鬱蔥蔥,而是帶著北方有點涼、有點冷的粗糲感覺。如果要總結它對我的影響,我就會覺得自己是從那片森林一個小小的房子裏走出來的人,盡管在漫長的日子裏,它都讓我感到混亂和失落,但我還是很感謝那三年,讓我知道自己經曆過什麽,為什麽活著,是我生命動力的來源。森林裏的我是誠實的,憨厚的,溫柔的,從現在來講,這些東西也依然留在我身上
 
 

早晨大霧迷茫,張子一想起兒時的森林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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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版《孤注一擲》:槍頂在頭上,用四根手指換一條命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3-08-21 00:54 Posted on 北京

 

 
卷入緬北詐騙工廠,想逃跑的人必須付出代價
 

 

最近,電影《孤注一擲》將電信詐騙的真相,曝光在了大熒幕上。影片中,軟禁、恐嚇、虐待等血淋淋場麵,僅僅是這項罪惡產業的冰山一角。

 

年輕人“馬達”的經曆是這部電影的參考來源之一。兩年前,他在這場騙局裏充當迫不得已的受害者,最終,他以四根指頭換取了回國之身。

 

故事的另一麵,中國警方加大對電信詐騙案的打擊力度。馬達嗅覺靈敏,明白自己可疑,更明白闖蕩江湖自保為大——哪怕以不那麽正當的方式。

 

畢竟,身陷詐騙工廠的槍械、刀具威脅下,生與死都是不自由的。

 

歸根結底,這是一個關於欺騙的故事。騙子被騙,被騙者參與騙局,真相撲朔迷離,謊言纏繞成一團。

 

而唯一明確的是,國境線以南,罪惡仍在蔓延。 

 

 

 

電信詐騙案

 

2021年4月,貴州畢節人馬達收到轄區派出所的通知,要求他交代一個情況。當他來到所裏,等待他的卻是兩名來自湖南的警官。當天下午,馬達被押送至湖南,當晚,他被刑事拘留。 

 

馬達被捕,與一場發生在湖南的詐騙案有關。

 

2020年11月,李陽被人拉進一個投資群,群裏有人提到一個活動:隻需往XM外匯平台充值一萬元,一天就能盈利500元,這個活動每年隻做兩個月。 

 

XM外匯平台頁麵

 

2021年1月31日,李陽充值4.5萬,平台賬戶顯示利息2250元。2月1日和2月2日,他又分別投入4.1萬和0.7萬。在共計投入9.3萬後,李陽決定提現,操作卻始終失敗。聯係客服,沒有人理他,XM平台也已無法再進入。 

 

當地公安局通過信息研判,查找到了被騙錢款的去向:錢被轉入同一張銀行卡中,而這張銀行卡的所有者正是馬達。

 

今年23歲的馬達皮膚黑黃,個子不高但敦實,塌鼻梁上的一對圓眼睛時而露出鬥狠的神色。2021年伊始,他坐上一輛麵包車,車子徑直駛入緬甸境內。

 

在鋪天蓋地的網絡電信詐騙新聞中,“緬甸”二字的出鏡率極高。據一位熟悉公安辦案的人士說法稱,目前緬北地區約有10萬人在從事電信詐騙,國內居民是他們最主要的詐騙對象。詐騙人員之密集,已然呈現產業化之勢。

 

在鋪天蓋地的網絡電信詐騙案中,緬甸成為了犯罪重鎮 / 視覺中國

 

但在警察局,馬達聲淚俱下地否認了參與電信詐騙的指控。他陳述自己在緬甸的遭遇:被欺騙,遭到囚禁、恐嚇,手槍頂住腦袋,武士刀從半空劈下。當他終於站在姐告口岸得以回國時,他失去了隨行的背包,也失去了從廣州起飛時穿在身上的衣服。此外,他還失去了左手的四根手指。 

 

離開那天是2021年1月21日,他在緬甸境內的第19天。口岸反複播放著廣播,大意是緬甸新冠疫情嚴峻,勸在緬華人盡快回國。之後,他被帶到瑞麗的一家酒店進行為期21天的隔離。隔離結束,他在當地公安部門繳納了一筆200元的偷渡罰款,輾轉回到了貴州畢節老家。 

 

1月31日、2月1日、2月2日,當李陽向平台充值共計9.3萬時,馬達正在瑞麗隔離。沒有證人,他失去的四根手指成了他抵抗的最有力證據。最終,警方根據他的不在場證明和“疑罪從無”原則,排除了馬達參與電信詐騙的嫌疑。 

 

真正的犯罪嫌疑人依然不知所蹤,馬達的生活似乎暫時恢複了平靜。  

 

 

 

“又是一個”

 

馬達的故事線,需要再往前拉一點。

 

2020年12月31日,距離馬達上一次擁有工作已經大約兩個月。晚上11點,他從廣州白雲機場起飛,目的地為昆明長水機場。新年就要來到,他在北上的飛機裏期盼著一份被許諾的新工作。 

 

機票是石雷買的,工作也是石雷給予的。

 

2018年,他通過YY語音平台找人打遊戲時認識了石雷。在遊戲世界裏,石雷出手闊綽,據馬達回憶:“逆水寒開服不到一個月扣了14萬多”,YY包月“黃馬甲”更是沒斷過,光這一項每月花費就要數千元。石雷對馬達也舍得花錢,曾在英雄聯盟中送給過他100多個皮膚,最貴的一件禮物是逆水寒中的稀有道具,價值4萬元左右。在遊戲世界裏,倆人越來越親密,關係好到能互相交換賬號玩。 

 

遊戲之外,馬達對石雷了解有限。他知道石雷也是貴州人,在廣東惠州工作。至於具體做什麽的,馬達不清楚:“也沒問過他做啥的,就隻知道他在惠州那邊開了一家公司”。但不管怎麽說,石雷是一個老板,況且認識了那麽久,因此當他主動向陷入窘境的馬達拋來工作橄欖枝時——石雷在雲南芒市新開的網絡科技公司需要一名網管,馬達沒有懷疑。 

 

2020年的最後一天,馬達懷著激動的心情從廣州起飛。不久之後,因為天氣原因,飛機被迫降落在吳圩機場。“他媽在南寧過了一夜”,馬達憤慨地說。回頭再看,不太順利的開場就像他這趟漫長旅程的伏筆,隱隱暗示著未曾預料的多舛與變故。 

 

2021年元旦,馬達到達昆明機場,下午4點多,他從昆明西站坐上大巴前往雲南瑞麗。在大巴度過一夜後,1月2日,馬達根據石雷的指示入住了瑞麗方泉溫達酒店。四五個小時後,石雷撥來QQ視頻電話。 

 

2017年03月08日,雲南瑞麗,河對麵就是緬甸 / 視覺中國

 

盡管相識已經兩年,這還是馬達第一次見到石雷真麵目。在以往打遊戲的過程中,馬達對石雷最深的印象除了有錢,就是有教養。據馬達所說,石雷在打遊戲時從來不罵人、不飆髒話,被人噴時也不會對噴,而是選擇直接屏蔽。那天接起視頻電話,他隔著屏幕見到了聲音的主人,“稍微比較白”,馬達如此形容。 

 

石雷告訴他,個把小時後會有人來接他,暗號為“猛龍過江”。下午五點左右,兩個開著金杯麵包車的中國人在酒店樓下等待馬達。一個身材偏瘦,是司機,另一個矮胖的則是馬仔,他們稱石雷為雷哥。 

 

馬達坐上了他們的麵包車,車窗貼了膜,外麵看不清裏麵,裏麵也看不清外麵。他給石雷發消息說上車了,車子一路走走停停,中途接了大約七八個人。 

 

乘客們開始閑聊。有人問,一會兒怎麽過去?有人答,從畹町鎮過去。畹町是中緬邊境小鎮,馬達心裏一驚,“我就他媽想想不對了”。 

 

畹町是中緬邊境小鎮,馬達乘坐的麵包車就將從這裏出境

 

馬達問,要去哪裏?去木姐啊。木姐在哪裏?在緬甸啊。

 

直到這時,他才知道這輛車將載著他們出境,而車上的其他乘客也才知道這張新麵孔是什麽情況,“又是一個”,一個女乘客冷冷地說。  

 

 

 

虛實好友

 

開了一個多小時,車子穿過畹町直接出了境,沒有遇到什麽麻煩。之後,馬達兩次換坐越野車,車上有的緬甸人背著槍。這是馬達第二次見到真槍,上一次是在社區俱樂部,心境完全不同。 

 

緬甸時間晚上9點多,馬達到達緬甸木姐,石雷在當地等待著馬達。兩個虛擬世界中的親密玩伴第一次在現實世界裏相見。 

 

石雷一米八幾的個子,走路有點跛腳,在他身後一左一右站著兩個穿迷彩服軍裝的緬甸人。馬達已經記不清這次初見倆人的對話了,記憶中石雷喊了他一聲“小顏”——這是他在遊戲中的名字,兩年來,他們從未曾知曉對方的真名。 

 

在那兩年一起打遊戲的日子裏,他們偶爾也會說起自己的事。但就像他們隻用網名稱呼一樣,那些“自己的事”亦真亦假,誠懇裏裹挾著虛偽。 

 

初一輟學闖江湖以來,馬達做過七八份不同工作,在三個不同城市生活過。他說起自己做房地產銷售的經曆,“反正當時也快坐上老大的位置了”,後來總經理小姨子空降,他想不通,一氣之下就辭了職。 

 

而馬達會從事銷售的職業,某種程度上其實受到了石雷的影響。和很多懷揣著夢想的年輕人一樣,石雷曾一個人在北京打拚過,最初正是以銷售起步,但在北京的兩三年並沒有做出什麽成績。之後,石雷去了廣州,又做了一段時間的銷售以後,在惠州開了公司,慢慢地發起家來。 

 

“他說他剛開始做銷售的時候也蠻苦的”,馬達回憶石雷對自己的鼓勵,“他也跟我說過,銷售是最容易成功的,做銷售起家要比普通人的起點高”。雖然兩個人幾乎沒有什麽深入交流感情的時候,但馬達相信石雷“也是比較有感情的人”。 

 

在現實世界裏,他們共同坐進了一輛豐田老皇冠。窗外是緬甸破敗的街道和房屋,馬達開始打聽工作的事。什麽時候帶我看場地?我好知道服務器怎麽架構。再給我準備一台電腦,我要把CAD圖畫出來。石雷當下答應,明天就帶他去看場地。雙方都沒提起身處緬甸這件事,然而在佯裝一切正常的對話中,暗流正在湧動。 

 

在緬甸破敗的街道和房屋之間,馬達第一次見到了石雷 / 視覺中國

 

馬達並非沒有接觸過偏門。做電腦維修業務期間,他和很多同行一樣,靠著虛報配件價格、誇大電腦毛病來敲顧客竹杠。有一次,他嚇唬一位公務員硬盤壞了,建議購買數據恢複服務。過程中,他幾度抬價,最後掙走了2萬餘元。這一單生意成為他的得意之作。他還曾跟著澳門賭場的馬仔來內地收賭債,跟著朋友到會所裏“坐台”,有時一晚能掙幾千元。 

 

但在他心中也有一條憑社會經驗畫割的底線,“擦邊球的可以做,過了這個線就不行”。“你搞太大了,你上到國家利益了,別人肯定查”,他認為這一類行為就屬於過了底線。當他向石雷詢問工作內容時,表麵的平靜之下恰恰是底線雷達在嗡嗡作響。 

 

而後來的發展證實了他的疑心。豐田車開了十幾分鍾後,停在一家酒店門口。馬達被帶進三樓某間房內,石雷沒收了他隨行的背包。除了衣服口袋裏的一些現金,馬達一無所有。  

 

 

 

囚禁與逃跑

 

酒店歸屬於石雷一夥人,盡管外觀豪華富麗,房內設施卻像縣城賓館。一張鐵架床,一隻茶幾,一台老式的有線電視。窗戶被釘上了木條,窗外是一幅蕭條景象,沒有商店,隻能看見成片的平房民居,有些房子頂上鋪了一層鐵皮,連瓦片都沒有。 

 

馬達的房間門從外麵被鎖上了,房門外駐守著警衛,每天固定時間會有人來送飯,三素一葷。被囚禁三天後,石雷才重新出現在馬達麵前。這一次,他向馬達挑明:公司幹的是犯法業務,包括博彩、小貸、外匯、資金盤。他還重新開了條件:隻要願意幹,一年工資不低於7位數,但留下來工作得辦緬甸國籍。 

 

在馬達的理解裏,這意味著即使自己偷逃回國,也會被遣返緬甸。故鄉從此成了他鄉,他在情感上無法接受。馬達讓石雷給自己一點考慮的時間,“我想到朋友,包括我喜歡的人也在國內,我他媽出去國外了,那麽以後怎麽辦?”。 

 

然而,當他提出回國時,石雷立即翻了臉。不僅如此,石雷還命令他報出銀行卡和手機支付密碼。馬達被惹惱了,反問一句:“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話一出口,跟在石雷身後的緬甸人衝上前來,將手裏的槍管對準馬達的太陽穴。緬甸人扳開了槍支的保險,隻需要拇指輕輕一按就將腦漿飛濺,他感到一股強烈的尿意馬上就要從下體飆出。顫顫巍巍地,他從牙縫中擠出一個一個數字,報完密碼,緬甸人收回槍支,他一瞬間癱倒在地。 

 

在馬達的陳述中,槍管對準他的太陽穴,他才不得已報出了銀行卡和手機支付密碼 / 視覺中國

 

但馬達仍然不願意留在緬甸參與石雷的業務。在後來對警方的口供中,他將自己刻畫成了一個奮力反抗、堅決不從、誓死回國的鐵骨形象。詳盡的逃跑計劃是另一個有力旁證。 

 

酒店房間的窗戶是橫移式的,封住窗戶的幾根木條之間大約有兩個拳頭的空隙。每到淩晨三四點,警衛打瞌睡以後,他便拆下床架的鐵條,用來撬窗外的木板,時長在15分鍾左右。為防止木條撬斷被發現,他還將一把塑料柄的一次性牙刷從中掰斷,並用玻璃碎片切割成小段,隨後他用打火機把這些小塑料棒的兩端燒化,再沾到木板的斷裂處,起到黏合的作用。 

 

1月18日淩晨3時,他一口氣撬開所有已經斷掉的木板,逃跑開始了。扒窗,放手,落地,“咚”的一聲,動靜不小,一束手電光照了過來,來自值守西側入口的警衛。馬達背部緊靠牆壁,他的眼前是一堵2米高的院牆,牆外就是闊別十多天的自由空氣。 

 

大約過了十來分鍾,手電光熄滅了,他定定神,向院牆跑去。然而,他剛縱身一躍,身後就有人操著緬甸語大喊。緊接著,一聲槍響在天邊裂開,馬達雙腳一軟,跌坐在院子裏。  

 

 

 

四根手指換一條命

 

第二天,當石雷帶著兩個隨從出現的時候,馬達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石雷卻給了他兩個選擇:留下來工作,或者交12萬放他回國。 

 

盡管經曆了咫尺的槍支,留下來工作仍然不在馬達的考慮範圍之內。他拿回手機,撥通了遠在畢節老家的父親的電話 。自從初一輟學以後,他和家人經常三四個月才通一次電話,而這一次卻可能是永別。 

 

他告訴父親,自己遇到了點事,對方要求12萬才肯放人。父親的聲音斷斷續續,顯得有些激動,但對12萬巨款表現出了猶豫。馬達後來解釋道,父親不是不肯出錢,而是擔憂給了錢仍然不放人,“比如說我給了你錢,你不把人放怎麽辦?有沒有想過這種問題?”馬達也清楚家裏的處境,父親常年在一家牛仔褲工廠打工,母親今年又生了病,一下子拿出12萬很難。 

 

在明確不會有12萬以後,馬達開始向父親交代後事:“我說你們該幹嘛幹嘛,不要管我了。我還說我可能死了,你也看不到屍體,反正就跟爺爺奶奶說,等於說出車禍死了。” 

 

父親簡單地回了四個字:“生死由命。”電話掛斷,倆人都沒有說更多道別的話語。 

 

轉機卻又一次出現,石雷告訴他還有第三個選項:想回國就留下一隻手。沒有猶豫,馬達堅定地選擇用一隻手換回國的命。 

 

下午1點,豔陽高照,石雷從屋裏拿出了一把長約1米的黑色武士刀。相識兩年的遊戲拍檔、印象中很有教養的老板石雷揮刀斬了下去。這是他們在現實中相見的第17天。馬達的食指、中指、無名指最末關節處被齊齊砍斷,小指則斷了半截,還懸掛在手掌上。 

 

為了回國,馬達失去了四根手指

 

看著血從關節處汨汨湧出,他一時間遺忘了疼痛,內心反而湧起久違的輕鬆感。他被送去當地醫院,二次截肢後,左手孤零零剩餘一個大拇指。砍斷的四根手指如今不知被丟棄在何處,“相當於一根三萬”。但是,他自由了,“解脫了”。 

 

接著,他被送至警察局,又被送至姐告口岸。在囚禁的日子裏,通過被木條遮擋的酒店窗口,他能依稀看到一個藍色球型雕塑——那是姐告金龍國際大酒店的樓頂,毗鄰姐告口岸的國門。 

 

此刻,馬達穿過口岸,心裏異乎尋常的平靜。  

 

 

 

真假莫辨

 

今年五月,經過隔離、回家、抓捕、審訊、釋放後,馬達前往不同城市旅行散心。我們相約在珠海金灣機場相見,他聳立的爆炸頭已經在看守所裏被剃成了短寸,斷指的左手有些不自然地插在褲兜裏。 

 

在飯桌那一頭,他講述了上麵這個驚險刺激的故事,那也是他向警方陳述的版本:直到入住酒店前完全不知曉公司業務、被槍頂住腦袋才被迫交出銀行卡密碼、堅決不參與違法詐騙行徑、寧願犧牲一隻手以換取回國的機會。 

 

雲南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瑞麗市姐告口岸 / 視覺中國

 

可是細究起來,故事裏的某些細節顯得可疑且矛盾。金杯麵包車一路開出境,馬達說自己要求過下車,卻輕易被馬仔的一句“你要不怕被查你就下去”唬住了;馬達上車時坐在中間一排靠窗位,卻在口供裏說曾偷偷拉過車門企圖逃跑;明明表現出了這些不安的舉動,卻始終強調一路上對公司違法業務毫不知情。還有,早早踏入社會闖蕩的馬達,為什麽不願意將留下來工作作為權宜之計,反而選擇了如此尖銳的對抗方式? 

 

於是,在機場分別一個月後,我帶著這些疑問再次詢問馬達。這一次,隔著電話,馬達告訴了我一個不太一樣的故事: 

 

還是緬甸木姐,酒店變成了一棟三層別墅,馬達知道這裏正在從事以電信詐騙為主的違法業務。別墅一樓駐守著緬甸警衛,二樓是業務核心區域,大多數時間他隻能待在三樓,偶爾悶得慌時,他可以下到一樓抽幾根煙,但沒有在二樓遊蕩的權限。 

 

馬達工作的區域是別墅三層的客廳,通過測量網線的長度,他估算客廳有100多平的麵積。未來這裏會放22台電腦,馬達的任務是鋪設網線,進行網站的搭建和維護。沒有反抗,在進入這棟別墅的第六天,馬達安裝好了網線接口和卡位。他還見證過一次發工資,錢全裝在一隻行李箱裏,據他估計每人可以分到約二三十萬。 

 

可是他幹不下去了。無法自由出入,也沒有人可以交談,“太壓抑了”。他對石雷提出要走,“我工資也不要了,你送我回國吧”,石雷表示要向老板匯報一下。老板被稱作“黃總”,40多歲,身材微胖,留著光頭,穿著白襯衫黑西褲,一根動物牙齒項鏈墜在脖子上。 

 

後麵的故事與前述版本相似。先是兩個選擇:留下工作,或是交付12萬贖身費。在他父親說“生死由命”後,石雷又給出了替代方案:“要不就這樣搞,1根手指1萬”。馬達選擇了第三條路,最終失去了左手的食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拇指。 

 

“我在隔離酒店的21天,我就在想這個口供該怎麽錄。”他編織了一個故事,故事幫他回到了故鄉。

 

 

 

尾聲

 

根據馬達的支付寶、微信轉賬記錄,有多筆數萬元的款項從他名下的銀行卡轉至微信零錢,然後又立刻轉給了其他微信好友。這三個微信好友已經被刪除。除此以外,他的微信賬號還於1月12日給一個山東日照的手機號碼充值過200元的話費,如今這個電話無人接聽。 

 

2021年1月12日,馬達曾給一個山東日照的手機號碼充值過200元的話費

 

在隔離點,馬達托父親寄來了一部新手機。拿到新手機後,他登陸QQ,發現石雷已經將他刪除,而這是他們之間唯一的聯係方式。1月3日,一個184開頭的支付寶賬戶向馬達轉賬100元,除了殘缺的左手之外,這是石雷留在馬達生活中的最後痕跡。 

 

石雷留在馬達生活中的最後痕跡,是100元的支付寶轉賬記錄

 

時至今日,馬達依舊認為,石雷與自己的友情並不是虛假的。他用健全的右手數著稱得上自己好友的人:幾個同學,一個女孩,還有石雷。但是失去左手的仇必須記在石雷頭上,“我絕對不會放過他。”馬達壓低聲音說道,仿佛下了堅定的決心,然後又緩和語氣補充了一句,“我不會主動去找他。隻是,別讓我遇見他……”  

 

然而,真相依舊撲朔迷離。馬達究竟是被騙去緬甸,還是敵不住誘惑主動前往?他在公司中究竟參與了多少業務?他堅持回到國內,是因為壓抑的環境還是另有隱情? 

 

輟學、闖蕩江湖、為了生存輾轉不同行業,言談中真假參半,這個二十多歲男人身上攜帶著社會青年的典型氣質。槍支、武士刀,或父親終究沒有給予的12萬,說起這些,馬達幾乎沒什麽情緒波動。 

 

隻有在某些時刻,他的聲音難以抑製地些微哽咽。在緬甸時,他時不時想起自己喜歡的女孩,然而回國後,他一次也沒聯係對方。失去四根手指的馬達在貴州畢節領到一本四級殘疾證,“我覺得我自卑了,我配不上你”,他解釋道。 

 

緬甸的日子暫時結束了,真相藏在他的記憶裏,而他隻想盡快開始新生活。 

 

他動過念頭去當短視頻博主,也想過籌點錢在老家搞養殖業,養黑山羊還是黑豚鼠,他還沒有確定,也遲遲沒有起步。大部分時間裏,他都在和朋友玩王者榮耀——那是缺少四根手指的他為數不多能玩的遊戲。 

 

但在一個又一個角落,電信詐騙仍然在緊鑼密鼓地運轉著。被騙錢款匯至馬達名下的銀行卡,最終消失在數據的洪流中。國境以南,一張暗網仍在等待下一個獵物。

 

 

 

作者  水耳  |  內容編輯  沈一隻 百憂解  |  微信編輯  李晨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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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底層崛起:逆襲人生的6000字密碼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09/04/2023 postreply 08:3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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