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00)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9-01 19:21:1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7139 bytes)
 

五愛街夜場女王,栽了

2023-08-29 11:0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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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胖子

還沒活太明白。

1

五愛市場裏的公共廁所常年敞著窗,不敞味兒太嗆了。朝裏走是水磨石的地麵,白色正形瓷磚上了牆,靠牆根兒的地方略微發黃。左右兩邊各有一排蹲坑,間隔一些時間,總閘會“嘩嘩”放一回水將穢物衝淨,有時也衝不淨,所以想要方便的人總要先朝坑裏探探,看清楚了再決定蹲哪個坑兒。

這裏沒有隱私,常是一排或幾個白得如麵盆般的屁股高高低低地懸在坑位上,形態各異。有些屁股的主人不嫌味道重,方便時還會跟同伴嘮幾句閑嗑兒,交流一些行裏的信息,抱怨或咒罵幾句也常有。也有人全程屏住呼吸,急慌慌地方便完,就像後麵被狼攆一樣,一路小跑著出去喘口大氣。

那兩天,床主小鑽兒快“來事兒”了,身體已經給了她一些信號兒——先是鼻翼起了一枚亮晶晶的火癤子,紅紅的、透透的,氣兒一吹就能破一樣。另外,她大便不暢,感覺吧,有,但到了廁所一蹲,它又莫名其妙地沒了。於是,小鑽兒要反反複複地跑廁所,而且一蹲就半天,沒服務員時,她就叮囑我們左鄰右舍的幫她看著點兒檔口。

她隔壁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常打趣她:“知道不?哥們兒,我今早上吃的都已經拉出來了,你這是昨天的還沒出來嗎?”

 

這天快下行了,小鑽兒仍舊往廁所跑,結果蹲得腿都麻了,卻還是無果。因為著急下行,她慢慢地站起來,可一瞬間又感覺“有”了。她隻好再次蹲下去。

四周明顯一暗,那是許多家檔口已經拉閘下行了。就在這時,一個人影閃進了女廁所,小鑽兒因為太過專心,並未看清來人是誰。等她調整了一下蹲坑姿勢,就發現廁所緊裏頭一個隱蔽的坑位上冒出了一個屁股。哪怕是於暗處,也掩不住那個屁股又白又潤,是恰到好處的豐滿,它挺括得像兩口精鋼鍋,結結實實地倒扣在女人的骨盆上。

女人們的屁股,小鑽兒見過不少。有的肥而墩實,肉感十足,看起來厚重得如同一個碾盤,一點美感也沒有;也有發尖的,由胯至兩個屁股蛋兒一點點兒地瘦削下去,小巧玲瓏,但手感卻不太好,硌人;還有一種是上癟下圓型的,如同一枚鴨梨,越朝下,肉越厚,那肉並不往挺了生,而是朝下掛著長,像兩嘟嚕豬下水,墜墜地垂著。

從前,小鑽兒一直以自己那挺翹的屁股為傲,所以她常年穿牛仔褲、短上衣。有時鬧瘋了,她就撅起屁股在我們眼前誇耀般地晃。而此時,她的目光被眼前這個更加完美的屁股牢牢吸引住了,她猜測,這屁股應該屬於一個年輕而美麗女人。

自認長相出眾的小鑽兒總不想在外貌上輸給任何一個女人。平日裏,她看身邊女人的眼光很挑剔,總愛看對方臉上或身材上的短處,嘴裏當然沒什麽好話:“臉蛋兒挺好,可惜個兒矮。”再不然:“個頭兒、臉蛋兒哪兒哪兒都挺好,隻是腰粗。”或者是:“手,手長得不好看,五根手指頭伸出來像五根小棒槌。”“腳,你發現沒?她大腳拇趾頭有大腳骨節。要我是她,夏天肯定不穿涼鞋。”

好勝心使小鑽兒極想看看那女人到底長什麽樣,她前探上半身,伸出脖子去瞅,但廁所緊裏間光線暗,又有半邊隔板遮著,她實在看不清楚是誰。“行裏新來的?還是來買貨的顧客?”小鑽兒更傾向於希望對方隻是個顧客,那樣就在外貌上對她不構成任何威脅了。

2

小鑽兒洗了手,回到檔口,呆呆地坐著,與她交好的姐們兒就喊她:“走,下行了。等啥呢?有心事兒啊?”新來的服務員也問,她張張嘴,過一秒的猶豫要不要說,但嘴既然張開了,勢必就要朝外吐出些什麽。

“我尋思是多大個美女呢!你們猜怎麽著?”小鑽兒講起剛才的事,先賣了一個關子。周圍的人都猜不著,她才緩緩解開謎底——那個擁有完美屁股的女人,是行裏趟子頭兒賣茶葉蛋的老太太。

那時,小鑽兒還不知道她姓甚名誰,隻知道這老太太茶葉蛋做得好,入味兒,也不貴,常不到中午就賣光了。即便如此,第二天她也不多準備些帶來賣,她的茶葉蛋永遠定時定量供應,像跟錢有仇似的。

我們幾乎全部都光顧過老太太的生意,買茶葉蛋時,一麵遞錢,一麵報數量,“大姨,倆”,或者,“大姨,仨”。老太太聽罷,用一柄銀得發亮的、長柄的、圓圓的小漏勺將蛋撈上來,麻利地將蛋裝進薄薄的白色塑料袋裏遞出去,之後才將錢接過去點清楚,塞進圍裙前麵的一個大口袋裏。她低頭默默做事,從不跟人客氣套兩句瓷,也不囑咐人家“好再來呀”照顧照顧她的生意,總之,一句廢話都沒有。

我們都喜歡老太太幹淨、利落、話又不多,但小鑽兒卻忍著惡心,說起她剛才在廁所裏看到的那令人震驚的一幕:老太太方便完之後,伸出一隻幹枯而焦瘦的老手,從荷包裏掏出了用來清潔的物品——竟不是衛生紙,而是類似於抹布一類的東西。

開始,小鑽兒以為自己眼花了,又以為是老太太在匆忙之間忘記帶紙了,這也情有可原。但沒多久,她驚詫地發現老太太在水龍頭下搓洗那塊抹布,洗幹淨了,以備下一次使用。

隱在淡藍色的髒汙的半簾後的小鑽兒簡直震驚了。她從小就愛吃雞蛋,得意那口兒,所以我們那片兒,她算是老太太的常客。剛才的那一幕實在令她難以接受,一想,不不不,根本就不能往下想。如果可能,她真想摳喉嚨將自己從前吃的茶葉蛋全吐出來。但那根本不可能。

 

當把這件事對第一個人說完,小鑽兒感到如釋重負。對方的表情和反應當然也給了她很大的鼓勵,那種震驚、難以置信,之後是厭惡、惡心,錯綜複雜而又瞬息萬變,到最後,又落到對小鑽兒的感激以及佩服上來:“太惡心了,幸虧你告訴我。”

這事兒一傳十、十傳百,小鑽兒的檔口也變得熱鬧起來,閑暇時不時會有人上門來求證:“是嗎?是你親眼看見的?怎麽回事兒?”她們支棱著耳朵,如饑似渴地打聽細節。

小鑽兒在這些迫切與渴望的目光裏漸漸迷失了自我。她把腰板兒拔得直直的,下巴翹得昂昂的,把自己抬得高高的。她越講越生動,越講越細致,越講越誇張,到最後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楚那些動作、表情、眼神,究竟是真真切切地發生過,還是一種經由了加工的誇張想象。

“我的天!現在還有這樣的人?”聽過小鑽兒的講述後,聽眾們不由自主地發出驚歎,就像發現了一片新大陸。

是呀,生活於她們來說實在是太過平淡了,每天不是上貨、賣貨、答對顧客,就是回家圍著老公孩子公婆打轉,她們貧瘠而缺乏想象力的生活實在太需要新鮮的刺激了。

她們得出結論,判了老太太的罪:“真看不出來啊。難怪說人不可貌相。從外表哪兒能看得出來?我可再也不去了。”

3

老太姓陸。很快,她的茶葉蛋就對行裏人失去了吸引力,賣不動了。好在還有來逛街的、不知情的人去捧場,所以她的生意倒還能勉強支應下去。

當然,行裏也有跟小鑽兒不對付的女人對她說的話存疑,即便如此,她們也選擇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也不去陸老太那裏買茶葉蛋了,“萬一是真的呢?”再說,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真相是什麽已經不再重要了,重要的反而是第一時間跟當事人劃清界線,站好隊伍。不是嗎?大家都嫌棄陸老太埋汰才不去光顧的,誰再去買她的茶葉蛋,就證明她們不怕埋汰,是跟陸老太一樣的人。大家都是聰明人,不會讓自己陷入到那種尷尬的境地中去。

小鑽兒依舊到處宣講陸老太的埋汰,這使那些與她不對付的女人抓住了報複她的機會——陸老太知道自己的生意為什麽突然一落千丈嗎?“幕後黑手”是誰,她清楚嗎?就算陸老太真有那種行為,也不代表人家的茶葉蛋不幹淨呀,你小鑽兒憑什麽在行裏煽風點火的?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呀,知道內情之後,陸老太會怎麽做呢?

在五愛市場混的,哪有善茬子,沒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跑了。按五愛街人的套路,老太太知道內情後,輕則指桑罵槐,重了得去小鑽兒的檔口堵門兒,掐腰兒,蹦著高兒地把小鑽兒罵個狗血噴頭。若小鑽兒要是敢對罵,那事兒可就大了,正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陸老太可是土埋到脖頸子的老棺材瓤子了,隻要往那兒一躺,訛也訛死她,興許發一筆橫財,往後都不用再賣茶葉蛋了。

於是,別有用心的人開始行動了,她們過去詢問,陸老太先是老臉一紅,卻紅得點到為止,並沒有半點兒遮遮掩掩。須臾間,陸老太的神色就恢複如常,她伸出一隻枯敗的老手撣了撣褲腿上的塵,緊接著微笑地輕輕點頭,承認小鑽兒所看到的就是事實:“嘩嘩那麽扯(衛生紙),看不慣。一捆一年都用不了。”

話說到這兒,來人倒尷尬了,尋了個借口,像耗子一樣趕緊溜。之後又不免又跟相熟的朋友抱怨:“老太太太傻。真的又咋?不認誰也拿她沒招兒。是我就咬死不承認,頂門兒就罵她,還不把她給罵敗?”

但陸老太就是光明磊落地認了,她既沒去找小鑽兒的麻煩,也沒到處跟人申冤訴苦、央求大家替她主持正義或是可憐可憐她、幫襯幫襯她的生意。她每天仍舊如常上行賣茶葉蛋,蛋還是那些蛋,並沒增多,也沒有減少。賣得快些,她就早點走,並不戀棧。賣得慢些,她就一直坐到下行。

如果還有剩,她就把小推車子推去附近的街頭巷口。有些地方容她,她就從從容容地賣蛋;也有些地方不容她,有人出麵來攆她走,“去去去,老太太這兒賣什麽茶葉蛋?這是賣茶葉蛋的地方嗎?”她不跟人橫,也不跟人辯,隻默默將小車子推走,再另外找地方。

 

小鑽兒很快就遺忘了陸老太的事兒。

那時的小鑽兒年輕,愛玩兒,在眾人還不知道什麽叫“夜店”的時候,她就已經是夜店的座上賓了。在眾人剛剛見識過夜店的燈紅酒綠時,她就已經成為了夜店的VIP。當時沈陽的夜店分幾種,有的素淨,大夥兒過去就聚一聚,唱唱歌,有的半葷不素,大家過去能看看表演,起起哄,愛鬧的還能上台跟主持人互動,痛快痛快嘴兒,還有一種夜店就不單純了,每當夜幕降臨,那裏開張營業,不僅吞掉客人們的時間、金錢,同時還負責滿足客人們的欲望。

這裏所說的“客人”,是指女客人。

那家店開在領事館附近,很隱蔽,隻做熟客生意。外人想進,除非有熟客帶進去,否則免談。小鑽兒是這家店的VIP,那時的她有錢,又舍得花錢,人還盤兒靚、條兒順、玩兒得開。她在夜店裏大把撒錢,喊出的口號是:“錢是王八蛋,花完咱再賺。”

富婆小鑽兒一擲千金,自然得到了“牛郎”們的青睞,如同女人們吃同一個男人的飛醋一樣,圍繞在小鑽兒身邊的牛郎們也為她爭風吃醋,明爭暗鬥,各出奇招。他們目的隻有一個——討得小鑽兒的歡心。

小鑽兒也明白這些男人都是圖她的錢,但她卻對這種拿錢買別人的時間、尊嚴,拿錢去砸開別人一張僵臉的感覺欲罷不能,“像是吸了大麻,上癮,戒不掉”。她陷在那些虛幻的快樂裏麵,一戳就破的謊言與虛榮,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她俘虜了。更何況還有感官上的愉悅。

小鑽兒不但是五愛市場裏唯一公開光臨夜店找牛郎的女人,也是唯一一個從不諱及談論女性生理欲望的女人。她曾在公開場合問行裏的那些男人在外地、一年才回一次家的老板娘們:“你們不想嗎?我想。”她也曾公然談論自己的私房事,說她那個身處廣州、有老婆的“老東西”就算在沈陽也不行,“侍候不了我,得虧一年也就回來那麽一兩次”。

小鑽兒從不相信身處外地的男人們會像他們留守在沈陽的原配一樣,一年到頭任勞任怨地操持家裏外頭不說,還要夜夜一個人睡素淨覺、為遠在千裏之外的配偶守身如玉。所以,每當有女人信心滿滿地說“咱家那誰可不是那種人”的時候,她都會不屑一顧地撇撇嘴,繼而冷嘲熱諷,笑她們這些“城市留守婦女”是在自欺欺人。

“每天都苦巴苦曳的,像根木頭樁子一樣地等,那不就是守株待兔嗎?”

初中畢業的小鑽兒把在學校學過的大半知識都還給了老師,唯有“守株待兔”這個成語,她常掛在嘴邊。她用這個成語攻擊那些表麵正派的女人們,同時也為自己的行為尋找到了一個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因為這一張嘴,小鑽兒不知不覺在行裏得罪了不少人,但她並不在意——在五愛街,她算是“天之驕女”,差不多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大家常見她笑,少有人見過她哭。

4

那段時間,行裏很多人都收到了一張影碟,悄悄在私底流行。我也收到了一張,開始不知道是什麽,打開一瞧,那“動作片”的女主角竟是小鑽兒。

我趕緊關了。影碟從影碟機裏吐出來,我拿起來本想一掰了之,後來想想,還是將它帶到了行裏。

我找到小鑽兒,問她是否得罪了什麽人?

“怎麽了?”

我沒說話,隻是將套了黑色塑料袋的影碟遞到她手裏,囑咐她拿回家去自己看。小鑽兒不是傻人,她沉默地接過光碟,跟自家服務員交代了兩句,就徑直轉身出了檔口。

過了一個小時左右,她給我打來電話,聲音已經變了:“你怎麽有——”

小鑽兒從來不認為自己會出事兒,畢竟她是金主,店家要是敢“琢磨”金主,那是不想混了。而且這種名聲要是傳出去,會大大影響店裏的生意,這是特別明睜眼漏的道理,叫個人隻要不傻就懂。

“我找人打聽了,陸。”我隻說了一個姓。

“陸?”小鑽兒沒反應過來。

“茶葉蛋。”我說。

小鑽兒這才醒酒了似的,但仍舊不敢相信一樣反問我:“她?”

她哪裏想得到是陸老太,那個老太摳門到揩屁股都不用手紙,家裏不定窮成個瘋樣。

“就是她。”我停頓了一下。

說實話,這是行裏的大雷,開始我也不敢相信,但消息來源十分可靠。我朝檔口外走去,到了消防通道,這才站下。電話裏很安靜,小鑽兒一直沒說話。

我清了一下喉嚨,講:“你常去的那家店,她兒子開的。老太太,早年,明廉大炕有一號,頭牌。”

作為地道的沈陽人,小鑽兒再清楚不過“明廉大炕”這四個字背後所代表的含義。我提醒她這事兒得速戰速決,別擴大,小鑽不斷說:“是是是。”

掛斷電話,我長出一口氣:玩兒吧,火能玩兒嗎?水火無情,這麽大個人,這個道理都不懂。以為腰裏有幾個錢、臉蛋兒長得漂亮就可以為所欲為?早著呢。任性的代價有時無法估量。

我心裏有些感慨,不知道小鑽兒這事兒該如何收場,人家擺明了不要錢,就是想毀她。錢不能解決的事兒多少有些棘手,現在這燒紅的炭塊兒已經燙掉了小鑽兒的一層皮,後續人家還想幹啥?不知道,但肯定夠她喝一壺的。

我在消防通道坐了一會兒,剛起身,電話又進來,低頭一看,還是小鑽兒。聽得出來,她已經有些急了,說話雖沒帶哭腔,但明顯有了怯意,嗓子也是啞的。她語無倫次,我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麽,看來人是懵了。

 

我到小鑽兒家時,她正在屋子裏驢拉磨一樣地走,走一圈兒,又一圈,再走一圈,又一圈,幾乎一刻也不停。她嘴唇上已經起了火皰,偶爾停一下,她就扶著椅背或者牆壁,頭微微的仰著,閉上眼睛,似在極力反思。

“萬萬沒想到呀,陸老太,明廉大炕,頭牌,她兒子。也曾經是個人物呀。”這號人物曾經犯在她手裏,如今她又犯在人家手裏,“真是‘山水有相逢’。”

她不停地絮絮叨叨,自言自語,又說自己實在是太恨,恨這個陸老太:“不是有神經病嗎?她兒子那麽有錢,她還在行裏賣茶葉蛋?三毛五毛地掙、五毛一塊地攢?不是有病是什麽?”

人到這時,還是不恨自己。小鑽兒的另一重恨,給了行裏人,她說平常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吃喝玩樂,不少人圍她身邊轉,她的衣服首飾、包包、鞋、臉上抹的、身上噴的,都是貴價貨,誰見說一聲喜歡,她眼都不眨就送了人。但是現在真有事兒了,沒一個肯站出來,連出聲兒知會她一聲的人都沒有。

“竟一個都沒交下!”小鑽兒頹唐而疲憊地坐下,然後哭了,嚎啕著,“我活得太失敗了,我活得太失敗了!”

5

沒多久,我陪小鑽兒去找了一趟陸老太。陸老太聽說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先是一驚,那表情不像是裝的。她說自己不知道兒子做了那樣的事兒,馬上就給兒子打了電話。但她兒子不肯收手,說要玩死小鑽兒。老太態度堅決,勸兒子“殺人不過頭點地”,不僅要求他將所有碟片一片不落收回來,還要求他不準再打五愛街人的主意,尤其是女人。

“你是男人不?”老太問自己兒子。

小鑽兒沒想到事情會辦得如此順利,她雙膝一軟,“噗通”一聲給陸老太跪下了。她抱著陸老太的大腿,說自己這輩子不信神、不信佛,隻信錢,從前連爹媽都沒有跪過。陸老太拽她起來,小鑽兒不肯,她一麵哭,一麵扇自己耳光。那耳光很脆,很響。

陸老太十分不理解,她說小鑽兒:“找男人睡個覺你還花錢?”她將重音放在“你”字上。小鑽兒沒作聲。陸老太癟癟嘴笑笑,又說:“就這,你還覺得自己是活明白了、想開了?”

小鑽兒跪著,也愣著,張口結舌。她瞪著紅腫而迷茫的腫眼泡兒,一顆心又像遭人攆的兔子似的,怦怦亂跳。

“你可能看過幾個男人,你可能也看透過幾個男人,但你沒有看透過自個兒。”陸老太幹枯的老手伸過來,摸在小鑽兒圓潤卻瘦削的肩膀上,“作啥呀?天作有雨,人作有禍。那不證明你本事,隻證明你是冤大頭。我們當年都把他們看成冤大頭的。那時不得已呀,但這年頭多好啊,賣個茶葉蛋都能吃飽飯。”

小鑽兒不明所以,她皺著剛被自己揉得發紅的眉心,大惑不解地看著眼前的這個蒼老的女人。陸老太拿手指點了一下小鑽兒額頭,說她人樣子長得蠻好,卻“好的不去學。”

 

後來,小鑽兒離開了五愛街,去向不明,陸老太還是像從前一樣賣茶葉蛋。行裏人不買,她就賣給來逛街的顧客,賣得快,她早早收攤回家,若賣得不理想,她就一直守到下行。

五愛市場裏的燈次第熄滅,滅了一盞,又一盞。陸老太像灰泥鰍般從市場裏鑽出來,風吹亂她白透的發,一根又一根,針樣,發尾不屈不撓地紮煞著。她推著小車,默默地,並不叫賣。煮蛋的黑紅炭火烘烤著鍋身發烏的小鋁鍋,一路咕嘟著,茶葉蛋的蛋皮裂出一條又一條黑色的紋路,萬般動人。

風聲過去,有好事者去問陸老太:“你兒子那麽有錢有勢,你還在五愛街賣茶葉蛋?”當然,也有人勸老太趁早休息:“我們要是像你,早啥也不幹回家享清福去了。”

陸老太總是不停重複同一句話:“這年頭多好,賣茶葉蛋都能養活自己。”

但多數人還是不能理解這話的深意。

6

誰也想不到,僅隔半年後,陸老太的兒子就被抓進去了。聽說牽扯到了人命官司,事兒挺大,判了死刑。很多人認為陸老太老年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定挺不住,不會再來五愛市場賣茶葉蛋了。沒想到老太依然故我,每天天不亮便來上行。

那幾年五愛市場生意太過火爆,政府便於渾南區作出了新的發展規劃,擬籌建一座新的服裝交易市場,當然,采取預售製。陸老太拿出多年來賣茶葉蛋所得的十數萬,也購置了屬於自己的服裝檔口。

眾人自然訝異,有服務員咂舌,說萬沒想到賣個茶葉蛋能攢下這麽老些錢。那時,所有人的眼睛裏隻有“個、十、百、千、萬、十萬”這樣的計數製,卻沒有人提及,陸老太那些錢固然是因生意獲利所得,但也與她一向勤儉、口挪肚攢有關。

人太容易讚歎“果”,而選擇性地忽略“前因”。

然而,沒過多久,沈陽一起貪腐大案造成的事後效應凸顯出來,陸老太投資的渾南服裝交易大廳慘淡收場。投資者們當然不甘心,他們本來是希望通過那次投資實現人生夢想,複製曾經在五愛出現的一個又一個發財神話。他們想在下一幕類似的劇集中充當男女主角,但可惜命運弄人。

許多人至今還記得當時的慘況,那些錢是部分人的全部家當,還有人跟親戚舉了債,最慘的是於民間高息拆借,血本無歸不說,反被“民間資本”各種手段追債。走投無路的人們結伴告狀,但好消息遙遙無期。很多人一蹶不振,原本是牽驢的,現在也不牽驢了,原本是賣麻辣燙的,現在也不賣麻辣燙了,整天不是告狀,就是哀歎自己倒黴。

陸老太是少有的幾個仍舊堅守在自己“崗位”上的投資失敗者,有人好奇問她怎麽不跟著一起去告狀?她笑笑,伸出枯得如枯枝一般的老手來,指指麵前正咕嘟著的茶葉蛋說:“這年頭多好,賣茶葉蛋就能活人。”

 

這一年冬天,天高雲淡,空氣冷冽,上午十點左右,一個小姑娘去陸老太那裏買茶葉蛋。小姑娘遞過去錢,“倆”,但老太閉著眼,低著頭,似乎睡著了。

坐著睡覺、站著睡覺、在隆隆的火車聲中睡覺、在喧鬧得如一鍋沸水般的服裝批發市場裏睡覺,對於五愛的小買賣人來講並非難事。附近檔口的人善意地提醒小姑娘:“扒拉她,歲數大了,一扒拉就醒了。”

小姑娘換了手拿錢,騰出另外一隻手,輕輕地扒拉了一下陸老太,可她竟然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上。

有人大喊:“快來人呐,快來人!老太太中風了。”

都以為她是中風了,不想,卻是死了。毫無聲息,當然,也毫無征兆。

據事後扶過陸老太的人說,當時摸,她的身體尚有微溫,似乎剛走沒多久。眾人沒敢動,兩個上了點年紀的女人自發站在老太的屍體前後,手臂伸出來,擋住看熱鬧的人。她們要求大家退後,之後又喊熟人報了警。

沒多一會兒,警察到現場了,聯絡了社區,社區工作人員很快到位——陸老太是由社區出麵負責殮葬的,據傳,她名下的房產最後都收歸公有。

當時,一個剛來五愛市場當服務員的小姑娘在人群裏擠著,伸著長而白晳的脖子朝裏張望,年輕而美麗的臉上寫滿了可惜和遺憾。她感歎,老太太命苦,那麽大歲數誰也靠不住,還在五愛市場賣茶葉蛋,“我可不,行裏找個有錢的,就啥也不用幹了”。

一旁年長的女人聽了笑笑,而那些年輕的、有丈夫的女人聽了,就恨恨地剜了這女孩一眼。更年輕一些的小姑娘沒有看到那叮人的眼神兒,像浪一樣湧上去,由後麵抱著前一個小姑娘的瘦肩膀,跟她說著行裏的閑話:“有錢誰能這麽大歲數還出來賣?知道不?XX檔口的XXX,跟三樓精品屋的大老板好上了,給她買老多東西了。”

“傍大款唄!”

“傍大款。”

“這年頭兒,爹親娘親,不如人民幣親。要不到老就是這下場。”

聲音不大,說出來就散了,淹沒在嗡嗡嚶嚶的巨大的、混亂的五愛市場的噪聲內。一個中年女人冷笑著說:“這下場?這下場算是好的。年輕人不知好歹。”年輕的姑娘顯然不服氣,但是她們像並沒有聽到一樣,仍舊張著頭向裏望著。望了一會兒,又互相推搡著離開了,臉上竟是淡淡的笑意。

然而,中年女人這話,被旁邊的,另外的年輕的女孩子聽到了。她白了一眼那個中年女人,似自言自語一般吐出一句話來:“老娘們兒,嫉妒。”

她怎麽會是嫉妒呢?她是過去的你,你是未來的她。

我在人群最外圍,看著這一幕。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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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工廠開始的編輯之路

2023-08-28 12:20:30
15人評論

作者鄧安慶

作家 , 著有《紙上王國》 《柔軟的距離》《山中的糖果》 《我認識了一個索馬裏海盜》

前言《從北到南,我隻想找到一份工作》3月13日在網易人間發表後,一直有讀者"催更"。有一些讀者想知道後來我是否還在"折騰",答案隻能說"是"。幸運的是,我後來找到了改變命運的機會。

1

2008年,我從襄樊的廣告公司辭職,跑去西安找事做,經過一番周折,終於在視力矯正公司找到了一份文案工作。工作了一周,發現公司老板極不靠譜,喜好吹牛,便跳槽到馬路對麵的策劃公司,還是做文案。一個月後,公司縮減員工規模,我被辭退了,又找了一個多月,才得到第三份工作,是在一家企業培訓公司做總裁秘書,幫著總裁寫他心心念念的成功勵誌學書籍。做了不到三個月,又一次被辭退……轉眼間,我已經到西安八個月了,之前借的錢都花光了,低得可憐的工資也所剩無幾。

在一次跟家裏的通話中,我又一次選擇了報喜不報憂,母親沉默了片刻,問:“你是不是心情不好?”這一問讓我猝不及防,聲音抖了一下:“沒有……”母親說:“回來吧。”

回去的火車票錢還是家裏打過來的,我沒說錢的事情,但家人卻猜得到。還沒有到春節,大家都沒有回來,整個垸裏仿佛隻剩下我一個年輕人。父親從中風的陰影裏走了出來,也能做一點小工貼補家用了,母親既要忙十幾畝地的耕種,又要照顧父親。我待在家裏,心裏很不是滋味,提出再換個城市找工作試試。母親擔憂地看著我,試探地問:“要不在家裏這邊找個事情做?”其實不是我不願意,實在是家中沒有什麽“上麵”的親戚,什麽路子都沒有,三本的學曆也拿不出手,所以無事可做。

待了一段時間,我受不了,堅持要出去,卻連一分錢路費都沒有。母親歎了一口氣,給我的姨娘(我們那邊對母親姐妹的稱呼)打了電話,然後跟我說:“你過去拿一下吧。”

在姨娘家的堂屋如坐針氈,等姨娘從房裏拿出一遝錢遞給我時,我臉一直是發燙的。姨娘說:“這是一千塊,你拿好。”我低聲囁嚅:“我會還的……”姨娘回:“不急。你先用著。”之前父親生病,家裏已經向姨娘家借了不少錢,我這一次借,對姨娘來說隻是增加了一次而已。想到此,我更不敢抬眼看姨娘。

沿著長江大堤往家裏走,越走腳步越沉重。錢放在貼心口的口袋裏,再加上之前離開襄樊時向朋友借的三千塊錢,這兩年不僅沒有掙到錢,反而欠了這麽多,也隻有我這樣無用的人才會如此吧?沿著大堤下去,來到江邊坐下來,看看浩浩湯湯的江水發呆。

我是一個無用的累贅。這個念頭又一次從心底浮起。

之所以說又一次,是因為在整個的讀書生涯裏,它一直伴隨著我。吃飯、買書、玩樂,都擺脫不了一種深深的負罪感。我覺得是因為我的存在,才讓家裏變得捉襟見肘,所以在高中時很長一段時間,我隻吃飯不吃菜,衣服破了自己補補也不讓家人知道,生病了自己忍著不會吭一聲。每當母親踩著三輪車,走三十多公裏的路來給我送換洗衣服和雞蛋時,我內心都充滿了強烈的自責。我不想讓他們這麽辛苦,同時也在暗暗發誓,一定要考上好的大學,畢業後找到好的工作,然後讓他們安心地享福。後來大學考得太差,我還堅持要上,父母親因此要承擔高昂的學費;畢業後,東奔西走找不到好的工作,父母親好不容易供我讀完大學了,還要繼續為我去借錢……這些年來,我的存在對於父母親來說,不是無用的累贅是什麽?

2

年後,拿著姨娘借的這一千塊,我坐火車到了蘇州。聽朋友說這裏的工作機會很多,薪資也不錯。江南是富庶之地,蘇州更是如此,機會至少會比西安更多一些吧?

依舊是去人才交流市場投簡曆,上招聘網站搜尋招聘消息,再把電子簡曆投到那些招人的公司。偶爾有公司通知我去麵試,基本上第一輪就把我刷了下來。等我的錢隻剩下最後一百塊時,又一次接到麵試失敗的通知,我坐在租房裏,狠狠地哭了一頓。我實在是想不出什麽辦法從這樣的困境裏爬上來了,掛在門上的背包裏,還有十幾份打印好的簡曆,都沒有機會投出去。

我還這樣活著幹什麽?真的是一點價值都沒有!沒有人需要我,一個都沒有。我不如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好了。

下定決心後,內心一陣輕鬆,甚至有些雀躍。我穿好外套,鎖好門,下樓時房東正好上來。她問:“出門了?”我點頭說是,繼續下樓。房東又說:“外麵下雨了,你記得帶傘。”我說好,出門走進了雨中。

我沒有傘,就是有也不會帶。雨下得有點大,頭發、衣服、鞋子沒過多久都濕了。沿路的洗衣房、網吧、小賣鋪,無所事事的人們目送著我一直走出城中村。馬路上的大貨車開過時,激起一排水花,我也不躲,徑直往前走去。要去哪裏,我不知道。隻是一個勁兒地往前,往前,雨水罩著我,幾乎看不清前方的路,渾身濕漉漉的、沉甸甸的,直至走到運河的橋上我才停下。來到橋中間,我趴在欄杆上,雨水墜落在渾黃的河麵上,運貨船一艘艘地駛過去。我自問了一句:“想好了嗎?”然後,雙腳踩在欄杆上,深呼吸一口氣:“那就跳下去吧。”

可我沒有跳下去,雖然心裏這麽想著,身子卻死死地貼在欄杆上。

雨依舊不依不饒地下個不停,我凍得瑟瑟發抖。橋上車輛來來往往,橋麵震動,我身子一軟,靠在欄杆上不敢動彈。我恨自己的懦弱和猶疑,恨自己到最後一步還是如此不堪。橋對麵有一個騎電動車的人停了下來,他穿著雨披,扭頭一直盯著我。我忽然間泄氣了,站起身往鎮上走去。鞋子裏全是水,走一步,“滋”一聲,那個騎電動車的人慢慢地跟在我後麵,直到我走下了橋,到了馬路上,他才開走。

回到出租房後,洗了個澡,換了衣服,躺在床上縮成一團。雨聲漸小,渾身發燙,甚至發抖,我知道肯定是發燒了。沒有藥吃,也沒有水喝,想開門去衛生間也沒有力氣。我強迫自己睡了過去。

醒來時天已經黑了。窗外對麵的樓房亮起了燈,樓下房東一家也在吃飯。我沒有餓的感覺,也不想動。摸出手機,十幾個未接電話,一看全是家裏打來的。我心跳加快,以為家裏出了什麽事情,趕緊撥打回去。

剛響了兩聲,母親就接了電話,開口就問:“你出麽子事了?”

我訝異地反問:“你為麽子這麽問?”

母親說:“今天一天我一直覺得心跳得幾快哩,總感覺你那邊有事要發生。”

我清清嗓子回:“我沒得事。”

母親警覺地問:“你感冒了?”

我又一次驚訝於母親的敏銳:“小感冒。真沒得事。”

母親還是不放心地說:“真要有事,要跟屋裏說,莫一個人悶著,曉不曉得?”

我說曉得。

她接著囑咐:“去吃點藥。錢夠不夠?我讓你爸再給你匯一點過去。”

我說:“不需要,我夠用。”

頓了片刻,母親忽然說:“實在找不到事情做,就回來。”

我“嗯”了一聲。

掛了電話後,我強迫自己起床,跑到衛生間喝了點自來水,又一次奔回來躺下。渾身骨頭疼,眼睛發脹,太陽穴突突地跳。我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捂著心口,心髒正有力地跳動,但它本該在下午的那個時候停歇。

說來可笑,就在準備從橋上跳下去時,我想的不是給家裏人通個電話,也不是跟朋友交代一聲,反而操心著手機是該放在口袋裏還是扔到橋上,畢竟壞了挺可惜的……說到底,我還是不想死的。

此時我忽然想到母親提到的“今天一天,我一直覺得心跳得幾快哩”,莫非真的存在母子連心這回事?這讓我駭然不已。如果我真的跳下去了,母親怎麽辦?父親怎麽辦?我不敢深想下去,同時一陣陣後怕。那個騎電動車的人,某種意義上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而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是誰了。

3

幾經周折,我在蘇州的一家木材加工廠裏找到了一份文案的工作,工資能拿到兩千塊,還能提供食宿。我心裏頭十分高興。離開租房那天收拾行李,棉被、枕頭都沒有扔,這些都是從家裏帶來的。

家人們知道我找到工作的消息,也鬆了一口氣。母親再三囑咐:“好好做啊,莫想七想八的。”說著說著又補充了一句:“人也要靈活一點兒,莫又像在西安時那樣莽莽撞撞,要曉得看領導臉色行事。領導不喜歡你,麽能做得下去?”我連說曉得。

坐上公交車,走的就是那天往橋上去的那條路,上橋後我瞥了一眼當時趴在欄杆的那一處,空空如也,心口一疼,就扭頭看向前方。春天來了,馬路兩側的油菜花也開了,柳枝遠望去如青煙一片,空氣中彌漫著暖暖的花香氣。越臨近工廠,心情也越來越舒暢,甚至有些興奮。以前在襄樊的廣告公司,我曾經被派到工廠采訪,也見過流水線,但那隻是待短短一兩天,而這次我卻要在工廠工作和生活了,希望可以做得長久一點,畢竟,我已經被辭退怕了。

這個木材加工廠挨著京杭大運河,為港商投資,占地頗廣,是一個龐大的工業城。工業城的周遭十分荒蕪,遠處群山隱隱,馬路上來來往往都是運貨的大卡車。我白天在工廠的辦公室上班,晚上在工廠的宿舍睡覺。每天上班都要穿過巨大的廠房,機器轟鳴,工人在浮滿灰塵的生產車間裏機械地重複著流水線的規定動作。碩大的機器黑沉沉地窩在廠房內,使人顯得小小的,遊移在機油和白乳膠的氣味中。

到了廠房的最裏側,沿著鐵梯上到二樓的“空中辦”,便是我上班的地方了。我要負責的事情很多:公司產品的宣傳,撰寫領導發言稿,與律師事務所對接官司文件,在公司研發部和專利事務所之間來回溝通……

我完全不敢開小差,因為老總的辦公室在最裏麵,幾個部門的辦公室一律排在他之前,牆壁中間裝著透明玻璃,所有電腦都對著他,他隻要一抬頭,每個人在做什麽一目了然。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沒有想到會在工廠裏待著,更沒想到會做與喜歡的事情毫無關係的工作。我總是找各種借口往外跑,去給律師事務所送文件啦,去科技局送材料啦,去專利事務所送樣片啦……找一切能找的理由逃離辦公室。辦完事情後,也不急著回去,慢慢地在市區溜達。

其實在街上散步是不從容的,一方麵生怕遇到老總打電話讓我回去,或是遇到同事;一方麵身著土黃色工服,左胸上還繡著工廠的集團標識,太惹人注目。經常在路上遇到大批走過去的遊客,他們會前往寒山寺、拙政園、網師園,而我來了這麽久,這些景點一個都沒去過,門票太貴了。對他們來說,蘇州是美麗的旅遊城市,對我來說,我生活的地方是大片的工廠和成批與我一樣身著廠服的工人,我們在此謀生,無暇也無力遊玩。

 

閑逛太久,不得已回到工廠。剛一落座,秘書就讓我去老總辦公室一趟。站在一角,老總並沒有跟我說話,翻看了半晌文件,接了三個電話,安排秘書打印了六份文件。他越不說話,我越緊張。我忽然想起在西安那家策劃公司時見過的事情——有個和我一起進入公司的同事,老板對他很不滿,但對他不說也不罵,也不派工作任務給他,直接視他為空氣;公司所有的人都圍在圓桌子邊開會,老板吩咐了這個囑咐了那個,唯獨對他不理不睬,每個人的任務滿當當,隻有他沒有。我們清楚,他被“踢”定了,果然,第二天,他就在我們公司消失了。等到我被辭退時,秘書站在我的辦公桌前,全程盯牢我,生怕我拿走公司任何一件東西。收拾東西時,老板從我麵前急匆匆地走來走去,刻意地低著頭,好似看文件,其實是在躲避。那時候我懷著一腔恨意,想衝上去揪住他,問他個究竟,或者舉起身邊的石佛像砸碎電腦,可是我好乖好乖地低著頭整理要上交的文件,因為一個月的工資還在他們手上壓著,不能衝動……

金魚缸的水泡一竄竄浮漾在深碧的水波上;窗外的停車場停了很多貨車,小廣場上五彩的旗幟飄揚;牆壁的左側有一條水痕,蜿蜒曲折至牆頂……我的眼睛搜完所有可看的了,又重新回到辦公桌上,老總的眼睛沒有在我的身上停留,他還在看文件。半個小時過去了,身體已經透明成空氣,而我又寄存希望,這無非是老總忘了我在這裏而已。

我吞咽膽怯,放出勇氣:“那個……總經理,我……”

老總這才抬眼瞟了我一眼:“你一下午去哪裏了?怎麽不向我匯報?”

匯報,一個時辰接著一個時辰,老總要知道我每一刻的行蹤,每一刻是否在為工資付出相應的勞動。你的白乳膠文案,你的強力膠照片,你的實用新型專利申請,你的細木工板膠合板科技木雕刻機重組裝飾薄木切片,哦,還有你的本年度的宣傳策劃方案,在哪裏?在哪裏?在哪裏?

我支吾不能語。

回到辦公室後,我身子在發抖。這一次我不會又要被辭退了吧?經常做這樣的噩夢:老總把我的稿子丟到一邊,氣得敲桌子,指著我的臉說:“哎呀,不行,你做的怎麽這麽糟糕?!明天不要來了!”恍惚之間,我懸置在空洞之中,沒有著落,沒有工作的虛無感讓人悔恨:工作時何不再認真些,何不再拚命些?總比這樣空空的強。這種落空感,是頻頻從我夢中逃出的惡魔。我的確不努力,不是嗎?的確與這個工業城格格不入,不是嗎?我就像是飄在水上的氣球,想要強迫自己沉入水中,稍一鬆懈就會飄上來,再使力就會爆掉。

但我不能任性,也沒有資格任性,必須強壓著自己去熬過每一天。否則,再一次回到無業的那一段日子,更是不能忍受。

4

我一直擔心的被辭退,並沒有發生。事情的改觀源於一次職工表彰大會,有一位在廠裏待了十五年的老員工,念演講稿時潸然淚下,給當時在場的老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總知道這位老員工文化程度不高,不會寫稿子,便問人事經理,這才得知現場所有優秀員工的稿子都是我一人所寫。

大會結束後,我順利轉正。老總把公司所有涉及到宣傳的文案工作都交給了我,還讓我負責主編企業的內刊(報紙)。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突然開竅了,還是工作經驗累計所致,交給我的文字工作我完成得都不錯。從此之後,老總再也沒有怎麽為難我,也放心地讓我出去處理事務。

工作安定下來,心態日漸鬆快,與同事也日益熟稔。因為住宿吃飯都不花錢,錢也攢下了一些,還清了姨娘和襄樊朋友的借款,一樁心事總算了結。

埋頭寫文案時,我常聽見隔壁的聲響,那裏是人事部,隔著一層玻璃,能看見手臂被旋切機或是冷壓機弄傷的工人,拿著傷殘報告,向人事經理要賠償。那沒有手掌的手臂徒勞地伸到人事經理的麵前,經理不耐煩地揮手讓他們回去等消息,不要在這裏妨礙辦公。有一個工人拎起褲腳,被有毒的溶液浸泡的壞腿呈現出紅黑交雜的模樣,我當時就被嚇得叫了一聲。

老總抬頭往這邊看過來,我趕緊裝著繼續寫文案。可是我的眼角看見那個工人跪在辦公室,最後人事經理叫人把他拖走了。因為要把文件送到馬路對麵的總裁辦,我走出了廠房,穿過馬路時,炙熱的陽光在地麵水泥顆粒上綻裂鋪開,叉車迎麵開過來,伸出的長長鐵臂放著塊木板,木板上擱著中暑的女工。我知道,又一個人暈倒在流水線上了,這是要送到廠裏衛生所去。還有些女工因為暈倒沒有及時發現,手臂被割傷了,頭發被絞斷了。這些時常發生。

我跟這些工人雖然同處一個工業城,可待遇完全不同。我不用一天十二小時站在機器旁邊,而是待在寬敞的辦公室,一天八小時,不用加班,領導不在,還可以偷偷打個嗬欠(領導不允許中午睡午覺,不準趴在桌子上睡,不準靠在椅子上睡,吃完飯要立馬回到辦公室,不準聊天)。每當下班,我們辦公室的一梭人魚貫穿過廠房上空的空中走廊,底下的工人們就抬起頭看我們——嘿,他們要去吃八塊錢的套餐啦,竟然還有水果!——他們隻有一葷一素,再加上一碗米飯和一份白菜豆腐湯。

經過浸染車間時,能遠遠看到各種顏色的水霧從浸染池子裏蒸騰而上,刺鼻的氣味直衝腦門。裏麵都是男工,大冬天也都光著膀子幹活。他們的眼白都是黃的。我想,人在這種環境中,還談什麽喜歡不喜歡?我自己的那點鬱悶,在這裏變得輕薄起來。

工人們從全國各地奔波到此,一個月上二十九天班,每天上十二小時,接單多時,有些人需要連續上二十個小時班。我編的企業內刊需要有版麵留給員工,便借此機會下到車間裏去,采訪線長、組長、機長、廠長,也采訪那些流水線上的工人。他們一聽說是要采訪,咧著嘴笑說,有“啥可采的,不就是天天這麽過唄。”我的本子上總是記下這樣的隻言片語,回到辦公室隻能編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假裝成工人,表達對工業城的忠誠和熱愛。但老總嫌寫得還不夠熱烈,又親手改動了,最後的稿子裏,工業城簡直如天堂,工人們幸福快樂地在這裏工作生活——我們還有自辦的大專,專門讓那些上不了大學的人擁有專門的技能和大專學曆,這是別的工廠不可能有的,怎能不感激呢!

傍晚,沿著工業城的馬路一路走一路看,下班的車鈴聲叮叮當當響個不停。我駐足看著他們湧過來,然後消失於宿舍區,心中浮起一種渴望——“我想寫一個工業城係列。我要把他們寫下來。”不是像內刊上那樣粉飾,而是呈現,我想在紙上把工業城搭建起來,讓這些人物各自攜帶自己的經曆,活動在這座城裏。他們是活生生的人,除開工作,也有家庭,也有紛爭,也有抱負。

素材遍地都是:辦公室的各種人等,隔壁人事部常有的打鬥紛爭,工資晚發引起的工人起哄罷工,某廠廠長的媳婦趁著廠長當班的時候下了老鼠藥在飯裏……這些都勾起我了解和觀察的欲望。白天上班,晚上書寫。寫得煩悶時,我常常趴在陽台上看看運河的船隻,嗡一聲船笛長鳴,再漸漸開向遠方。一開始在本子上寫,後來去附近的網吧寫。我在這邊敲字,隔壁的下班工人一邊抽煙一邊打遊戲。他們不知道我在寫他們。

寫完後,我發在網上。沒有什麽人看,更沒有什麽讀者留言。但對我來說,能夠去寫,就已經很開心了。我不指望能發表,更不會想出版自己的書。這些對我來說,太過遙遠。

5

2011年2月25日,我收到一封郵件,發件人介紹自己是北京某家出版公司的策劃人:“一直在看你的文字,現在已很少有像你這樣認真嚴肅寫作的人。你有意向出版自己的作品麽?我們可以聊一聊。春怡!”

我當時第一反應是:“這不會是個騙子吧?”我從未在文學刊物上發表過文章,也不認識任何編輯,我隻是個默默無聞的作者,出版社怎麽會想要出版我的作品呢?但我又轉念一想:“我本來就一無所有,有什麽好騙的呢?”於是,我加了編輯的聯係方式。在跟編輯的交流中,她說自己一直在關注我的創作,希望我能把這些年來寫的文章整理好發給她。我完全是受寵若驚的狀態:“我寫的東西真的可以出版嗎?”她給出肯定的回答。我大受鼓舞,連連說好:“這就去準備,明天發你!”

晚上,當我告訴家人這件事時,父親遲疑地問:“出版是麽子?”

我解釋道:“就是跟課本一樣,把你寫的文字印成書。”

母親在旁邊擔心地問:“要你出錢麽?”

我說:“我不用出錢,他們還要給我錢。”

父親連連說好,母親還是放心不下:“有這麽好的事情?”

我興奮地喊道:“就是有這麽好的事情!我真的要出書了!”

母親說:“你自家要考慮好,莫上當受騙!”

我嘴上說好,心裏也不免有點擔心:“編輯此刻會不會已經反悔了?”

可以想見,出版我的書,不能指望有什麽銷量。我寫的這些文字,坐在網吧整理時,自己都深感稚嫩散亂,出版價值不高……但我硬著頭皮勉強分出幾個主題,湊成了一本書的量,連夜發給了編輯。編輯訝異地回:“這麽快?”我說:“就怕寫得不好。”編輯回:“要相信自己。”

說實話,這麽多年來,我從來都不相信自己。以前接觸過四五十歲還在寫作的作者,他們過得很苦悶,感覺是在一個黑乎乎的隧道裏走了很久很久,開始前頭還有一點點光在吸引著他,到後麵這光漸漸地淡下來。一個作品總是需要讀者的,否則你不知道自己寫得怎麽樣。但是很多情況下,作品寫了也就寫了,沒有人看,像是野山坡上的一朵花,開了也就開了,謝了也就謝了,沒有人知道。無人問津,還繼續寫下去,精神當然非常難得,可是實際很難有幾個人能堅持下去。當我拿到編輯寄過來的出版合同,簽上我的名字、終於可以確認的的確確能出版自己的作品時,我明白,與那些同行者相比,自己何其有幸,能在27歲這一年實現一個從未奢望過的寫作夢。太不真實了,可又是如此真實。

 

三個月後,編輯告訴我書已經印好了。樣書寄來時,正逢周末,快遞員說等上班期間再送。我已經等不及了,問清快遞員所在位置,連倒了幾趟公交車,來到一個偏遠的小鎮上,從一堆快件中找出了我的那一份。我不敢立馬就拆,直到坐上了公交車,才小心翼翼地拆開,取出那本書。封麵設計成素雅的折紙效果,再翻看裏麵,每一篇曾經都還隻是在本子上寫的、在網吧的電腦上敲的稿子,而今真的變成了鉛字,馬上也要被許多陌生的讀者看到。

這個感覺太奇妙了。我把書放在心口,過一會兒又翻看一遍,怕翻得太多弄髒封麵,再次放下,又再次拿起。反反複複,笑了又笑。真想跟坐我旁邊的人喊道:“這是我寫的書!”

但我忍住了,扭頭看窗外。雨水敲打在車窗上,行人撐著傘,小心地走在路邊。這對他們來說隻是尋常的一天,對我來說,卻是意義重大的一天:我的人生從那一刻開始,徹底地改變了。

6

出書的事情,我沒有告訴廠裏人,依舊繼續上班。我已經在這個工業城裏工作了兩年半,這不算什麽,很多人在這裏幹了十幾年,還在附近買了房、安了家。

有一天,編輯告訴我,版稅已經打到我的卡上了,我查看了一下,生平看到自己的積蓄從幾千塊漲到了上萬塊。趕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家人,父母親這時終於意識到我靠寫作也能掙錢了。

有了這筆錢,我想要離開這裏的想法也開始萌生了——我還是想要做編輯,而不是在這裏每天寫著無聊的文案和發言稿。但這個想法我不敢跟家人說,怕他們又擔心我。直到有一天,幾個同事來我宿舍玩,看到了我床上的書,我出書的事情就傳開了。這讓我害怕,因為裏麵寫了一些工廠的事情,而且不全是正麵的。要辭職離開的心,更加堅定了。

正好北京的兩個朋友告訴我,北京一家出版公司正在招聘編輯,我趕緊投了簡曆過去,還請了假去北京麵試。不知是不是因為出了書的緣故,麵試結果很成功,薪資也比工廠翻了一倍還多。再次返回工業城,我就跟老總提出了辭職。他歎息了半天:“你稿子寫得好啊!以後找誰來幫我寫發言稿呢?”我沒說話,隻是等著他在辭職報告上簽字——以後再也不用看到他了,這讓我心生愉悅。

從“空中辦”下來,車間裏工人們依舊在流水線上重複著上一秒同樣的動作,馬路上依舊跑著運送貨物的大貨車,宿舍隔壁房裏還睡著前一晚上完夜班的舍友。一切都照舊,而我卻要走了。

收拾好行李,離出發的時間還早,我坐在陽台上看著不遠處的京杭大運河,來往船隻不斷,沿著這條運河一直往北走,就是北京了。我不知道去北京以後會遭遇些什麽,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重返蘇州,這些都是不確定的,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一定會越過越好的。這種自信,說它莫名也好,盲目也罷,都以一種不可抵擋的方式在我心中紮下了根。

工業城,再見!北京,我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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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然錄到了人魚歌聲!牠們嘗試和人類溝通全過程曝光!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09/01/2023 postreply 21:4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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