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99)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8-29 19:08:3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7794 bytes)

風流三伯的晚年贖罪

2023-08-25 10:5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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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兮兮陳

村莊、地產、那些人、那些事

1

我在鄉鎮中學念初一後,每天騎自行車上下學,往返需要一個小時。有時遇上下雨天,土路泥濘,無法騎車,隻能步行。母親怕我在路上花的時間多了耽誤學習,就打算讓我住校,一周隻回家一次。她先去學校看,發現所謂的宿舍其實是一個大教室改造的,幾十個男孩住在裏頭,晚上打打鬧鬧,根本沒法學習,於是就找了一個遠房親戚幫忙。

那人把我們帶去她公公的老屋,院子裏長滿了野草,房子的牆壁裂著縫兒,裏麵又暗又潮,還沒電,透著一股子黴味。我嚇得不敢進去,母親卻說“收拾收拾就行了”。親戚說,她公公去世前一直住在這裏,我聽了差點哭出來,等母親知道老人死於肺病,生前常年咳嗽吐痰,這才勉強放棄了這間房子。

後來,母親又找了幾個鎮上的親友詢問,大家都沒有多餘的房子。奶奶說:“要不去找找陳東吧,畢竟是孩兒的三伯(同一支脈而已,非近親),還在學校教書。他有個摩托車,上完課他就回家了,也不在學校住,讓他三伯把宿舍給孩兒住。”

這個叫陳東的三伯,是個民辦教師,教初中物理,聽說他在學校裏肆無忌憚,連領導的話也不聽。要是惹惱了他,不管對方是誰,他都敢硬著來。平時他有一搭沒一搭地上課,學校幾任領導想開除他,但他鬧得特別凶,隻好作罷。

能住教師宿舍當然好,但母親果斷拒絕了奶奶的提議,說她無論如何不會和陳東接觸——那時,我們村裏的人都不願意和陳東有過多往來,雖然他身為教師,但“不正經”的名聲早已傳遍了周圍的村莊。

三伯年輕時長得帥,濃眉大眼,通官直鼻,身材高大壯實。他的老婆是全村最漂亮的女人,但依舊拴不住他的心。據說他到處沾花惹草,糟蹋了不少大閨女、小媳婦,除了我們村,周圍的關村、張村都散播著他的風流韻事。

此外,他做事也不太地道。早年,他要和我父親一起做生意,弄回了一批樹苗,讓我父親在莊稼地裏種上,承諾等樹苗長成了他來收。結果樹苗長成後,他不管了,我父親找不到銷路,隻好把那一畝多的樹苗全砍了當柴燒。那塊莊稼地被樹苗吸光了肥力,之後的好幾年,糧食產量一直上不去。

到了90年代初,三伯開了一個家具廠,來我家借了一千塊錢,但好幾年過去,他一直不還錢。我母親在一個春節前去他家要賬,他說沒錢,就收拾了一堆賣不出去的家具送到我家,說是抵賬了。我母親氣得不行,從此不願再和他說話。

但為了讓我抓緊時間學習、順利考上高中,母親終究還是妥協了。那天夜裏,她和父親商量,讓他去找我三伯說說。第二天,父親出門沒多久就帶回了一把職工宿舍的鑰匙,正當母親在為三伯這突如其來的大方感到驚訝時,父親支支吾吾地說:“三哥要房租,一天一塊錢,一個月三十。如果他要用宿舍,咱兒子必須隨時準備離開。”

母親馬上就跳了起來,罵道:“這都是什麽‘一自己’(本家的意思)親戚?連拐了彎的親戚都不如!”

2

我還是住進了三伯的職工宿舍。那是一處平房,室內麵積在三十平方左右,裏外有兩張床,中間被一道簾子隔開。我睡在裏間,後牆上有一扇不大的木窗對著一片果園,許多墳塋散布其間,到了晚上往外看,有點恐怖。

我住進去後,三伯幾乎沒有露麵,倒是不斷有老師走進屋來探聽我倆的關係。我說陳東是我三伯,他們似乎都不信,後來甚至在傳我是他的私生子。

一個月後,已入深秋,天變得很涼。一天夜裏,月亮很亮很亮,把夜照得像白天一樣,我正在宿舍裏睡覺,房門突然被打開了。迷迷糊糊之中,我聽到簾子外麵有一對男女在說話,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就把我給徹底吵醒了。我不敢出聲,靜靜地聽——原來是三伯帶了一個女人進來。那女人很嬌嗔,溫柔地說著纏綿的話,三伯很急迫,兩人很快就摔在了床上。

我驚恐不安,一動不敢動。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在外麵猛踹房門,簾子那邊的男女頓時亂成一團。我猛地坐起來,三伯這才看見我,他啥也沒說,隻顧著穿衣服。等穿好衣服,他起身準備開門,但那女人驚慌失措,小聲地哀求他千萬別開門。

動靜越鬧越大,始終躲在裏麵也不是辦法,我打開了後窗,暗示他們可以翻窗逃走。那時三伯已經快五十歲了,身體不夠靈活,嚐試了幾次都沒能爬上去。砸門聲愈發急促,外麵人聲嘈雜,應該是有不少老師都起床看熱鬧了。沒辦法,我讓他倆趕緊鑽到床底,我去開門。

一個男人和一個老太太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他們進門就開始四處找人,先翻兩張床,正要查看床底時,我說:“他們跳窗跑了。”男人聽了,立馬趴在後窗上看,屋後的果園被月光照亮,一陣秋風吹過,殘存的樹葉發出嘩嘩的響聲,就像有人在奔跑。眼看抓奸失敗,那男人惱羞成怒,甩手給了我一巴掌,然後就帶著老太太離開了。

外麵的人群也漸漸散去,四周安靜下來,三伯和那個女人才從床底鑽出來,偷偷摸摸地溜走了。等他們都走了,我坐在床上,哭了許久。

 

第二天早上,我紅腫著眼睛走進教室,第一堂課還沒結束,就聽見外麵有個老太太拿著喇叭在叫喊。當時鄉鎮中學沒有圍牆,教學樓前麵的廣場連接著人來人往的馬路,學校沒有保安,所以老太太罵了許久也沒人管。

我仔細聽才聽清,那老太太是在罵三伯不要臉,勾引她的兒媳婦,兩人在哪兒哪兒做了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有些細節,她描述得極其詳細,汙言穢語讓人聽了臉紅。同學們都哈哈大笑,課也上不成了。課後他們又來調侃我:“罵你三伯啊,你咋不回嘴呢?”然後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我羞於抬頭,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

那天我過得渾渾噩噩,下午放學的時候,我想回家把這兩天發生的事情說給母親聽,讓她來決斷我到底要不要繼續住在三伯的職工宿舍裏。我身邊沒有自行車,隻能走路,走到半路上,一輛摩托車停在了我的身邊。

“上來!”三伯的語氣不容置疑,震懾力很強。

我老實坐上了他的摩托車,車子啟動,在土路上飛馳,耳邊的風很大。

他突然大聲說:“昨晚謝謝你啊!”

我沒有說話,他繼續說:“這兩天發生的事,不準對任何人說。”

我還是沒說話,最後,他用命令的口氣說:“聽到沒有?!”

我勉強“嗯”了一聲。

3

盡管老太太大鬧學校,但三伯並沒有受到嚴厲的處分,領導隻是讓他回家休息一段時間,避避風頭,崗位依舊給他留著。

這當然不是他自己的本事,而是他兩個兒子的功勞——三伯的大兒子在縣教育局工作,二兒子在縣委辦公室任職,小女兒也即將要從軍校畢業了。

這一次,三伯自知理虧,沒有再跟領導大鬧,安靜地離開了學校。他拿著兩個兒子給的錢開了月餅廠、養豬廠,但最後均以失敗告終。

三伯的三個孩子都恨透了他,一來是他名聲不好,二來他讓三姆受盡了委屈。但無論怎麽說,他曾經養活了一家人,且在孩子們求學的階段嚴加管教,最終成就了兄妹三人。所以,三個孩子在麵上對三伯還算孝順,幾乎是有求必應。

因為這些事,村裏人對我三伯的態度很複雜。大家表麵上對他恭恭敬敬的,會誇獎他“有能耐”、“能幹大事”,但背地裏又鄙視他——他經常在男人堆裏炫耀自己的“戰績”,講如何拿捏女人(確實有一些已婚女人回娘家還會偷偷給他織一件毛衣、送一條圍巾什麽的)。一次,三伯喝多了,還不小心把自己與酒友老婆的風流事抖了出來,搞得兩人當場互毆。

 

聽奶奶說,陳東年少時很爭氣。他出生於1948年,讀書刻苦,從村小畢業後考上了縣城的中學。下雪天,他就穿著一雙露腳指頭且不對稱的破棉鞋,背著一袋紅薯麵幹糧,徒步二十裏去縣城上學。

到了1966年,埋頭苦讀的陳東突然像變了個人一樣。他帶頭把村裏的“地主”再次拉出來遊街,還帶頭去剪姑娘們的辮子。因為寫得一手好字,又會寫詩、寫文章,他承擔起寫各種標語的任務,一時風光無限。

那個夏天,天熱得透不過氣來,奶奶聽到村口突然傳來“嘭嘭”兩聲巨響。有人說“開槍了”,於是大家嚇得趕緊往家跑,扒著門縫兒往外看。隻見陳東帶著地區來的人直奔劇團領導的老家——那是當時村裏唯一的一座二層小樓,西廂房是個倉庫,陳東很精準地從倉庫裏找到了那位潛逃回老家的領導,很快,人就被帶走了。後來,聽說那位劇團領導死了,他的妻子也死了,村裏人不敢議論,也不敢打聽,可陳東卻驕傲了許久,他覺得自己立了大功。

再後來,“串聯”開始了,全國各地的學生一直往北走,在北京會合交流革命經驗,他們在路上搭車、吃飯、住宿都不要錢。陳東離開村裏後,到沒到北京,路上遇到過什麽事,誰也不知道。隻曉得他再次回到村裏,就成了村裏最驕傲的後生。

那段時間,村裏女孩對“見過大世麵”的陳東都十分崇拜,上門給他提親的人不計其數。陳東挑花了眼,就和不同的女孩曖昧不清。村裏人傳言,說他糟蹋過不少女孩,而那些女孩都還心甘情願。

4

結婚後,三伯依然處處留情,我三姆從年輕時就沒少和他吵架,也沒少挨他的打。但無論如何,三姆總在人前維護丈夫,說他是個正經人,說“那些髒事都是別人誣陷的”。她還說自己臉上的傷是幹活時不小心碰到的。村裏人又不傻,隻是不願揭穿罷了。

這樣憋屈的日子過久了,三姆終於心灰意冷,正式提出離婚。三伯也不挽留,他大手一揮:“離,離了你別後悔!”

離婚後,三姆害怕給孩子們增添負擔,選擇離婚不離家。三伯認定她離不開自己,就對她頤指氣使,叫她幹活就像使喚丫鬟一樣。我母親說,三姆本來是想通過離婚爭口氣的,沒想到卻落得這樣的下場。她看不下去,曾在私底下勸三姆要活得有骨氣一點:“孩子們都大了,也有出息了,跟他受那窩囊氣幹啥?”三姆說:“不能給孩子們拖累啊,何況我一輩子靠他活著,一點掙錢的本事都沒有,沒有他,我也活不下去。”

我母親從此不再勸了。

三伯自持已經離婚,更加頻繁地找女人,但他不再年輕,手頭也沒什麽錢,農村婦女也對他不那麽“敬仰”了。後來,他想出了許多新點子,比如在報紙上登征婚啟事,給電台打電話自稱“喪偶”,還去北京見一個相親對象,結果人沒見著,被騙了兩千多塊錢。

大概是因為長年累月經受這種精神折磨,三姆瘦得就像一根幹柴,她的眼窩凹陷似兩個洞,薄薄的一層皮膚緊緊地貼在骨頭上,再也不見當年的風姿。我奶奶曾說過,三姆剛嫁來我村的時候,一出場就驚呆了眾人。那時年輕的她身材高挑,穿著大紅的靠身小襖,頭上還別了一朵花,把一張瓜子臉襯得又白又紅。

一個半夜,三姆心髒驟停,在羞憤中去世了。她的死讓兒女們痛不欲生,覺得是父親的無情殺死了母親,又覺得自己對父親太過順從,無形之中成了他的幫凶。於是,大堂哥在葬禮上打了三伯,二堂哥和堂姐跪在母親靈前,隻用仇恨的眼神看著他,並不阻止。

這個曾經令人羨慕、仰望的家庭,在葬禮上丟盡了臉麵,成了村裏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5

2000年前後,縣裏出了政策,民辦教師隻要通過資格審查就可以“入編”了。仗著大兒子在縣教育局當副局長,明知道自己在家休息了多年、並不符合要求,三伯依舊趾高氣昂的去學校準備辦理“轉編”手續。

但“轉編”結果沒等來,三伯先等到大堂哥因為嚴重違紀被調查的消息。有人說,這事其實早有預兆——那年,三伯想開一家粒子廠,至少要投入二十萬元的資金。他沒有錢,就去找大兒子要,大兒媳不同意,他就在兒子家大鬧了一場。之後,他又到教育局去鬧,還在氣頭上說大兒子:“他家裏藏了許多錢,就是不孝敬老子。”

我大堂哥一落馬,鄉鎮中學就以“此人多年不在崗”為由,把三伯“入編”的機會給取消了。三伯不服氣,跟著一群沒能“入編”的民辦教師四處上訪,但很快就被二兒子攔了下來——大哥已經鋃鐺入獄,可他還要在體製內工作呢。

二堂哥繼承了三伯高大帥氣的外表,但他身上並沒有傲勁,言行舉止有些唯唯諾諾的。自從他大哥出事後,他就不得不在單位裏夾著尾巴做人。他把這一切都歸罪於父親的不正經,心裏恨極了三伯。

二堂哥雖然住得離老家近,但三姆死後,他就很少回家了。我讀大四那年在縣電視台實習,偶然碰見了他,他托我給三伯送點罐頭回去。當我把東西送到時,卻被三伯一把扔了出來,他咆哮道:“啥破玩意,這點東西就想打發老子了?老子把你們養活這麽大,費了多少的心血!”

水果罐頭被這麽一扔,玻璃罐子碎了一地,牛肉罐頭外麵的鐵皮盒還是好的,我就低頭去撿。這時,三伯突然自言自語:“不回來就算了,總得讓我見見孫子吧。”

我一轉身,他竟然哭了。

聽說,堂姐婚後就跟著丈夫去澳大利亞定居了,幾乎與三伯斷了聯係。三伯年輕時肯定想不到,他六十多歲時,會成為一個有兒有女的孤家寡人。

 

失去了教師的身份,失去了兒女的倚靠,三伯也失去了村民們的敬仰。他再也不是那個誰見了都要遞煙的人了,有時他晚上出門溜達,還會有人在他身後吐口水。時間久了,他就不願意出門了。

一次,三伯坐在自家大門口曬太陽,一條狗在他麵前停了下來,他拿起一根棍子驅趕,剛好被站在不遠處的狗主人看見了。那個女人上前罵罵咧咧的,三伯說,是狗一直往自己這邊湊。那女人毫不客氣:“那是因為你騷,老不正經的,騷胡得很!”說完又朝他臉上連吐了幾口唾沫。

此情此景,惹得村口的婦女們笑得前合後仰。

三伯老了,不中用了,成了村子裏的“邊緣人”。直到陳二狗慘死,他才重新出現在大家的視野裏。

陳二狗是村裏一個單身漢,自從妻子死後,就一直獨自生活。那天,他從城裏收購了一批鋼筋,大約有五六米長,農用三輪車放不下,他就用繩子捆了拖著走。

三輪車開到“擠穀堆”半坡的時候,爬不動了,“突突突”噴出許多濃煙——“擠穀堆”半坡地勢南高北低,北邊是平原,南邊是山崗,地勢在這裏猛的抬升,形成了一個約四十度的斜坡,從北至南,長約一公裏。騎自行車的人到了這裏,要下車推著走,三輪車開到這裏,也容易發生事故,周圍村莊裏的人都覺得“擠穀堆”有點邪乎——陳二狗爬坡時,一根鋼筋鬆動了,“呲呲啦啦”從三輪車裏滑了出來。他停下車去撿,背起鋼筋正要往前走,一抬頭,滿車的鋼筋像利箭一般齊刷刷地朝他“射”了過去。他躲閃不及,數根鋼筋插進了他的頭部、麵部、胸部、腹部。他當場斃命。

陳二狗的屍體被運回村裏時,鋼筋還插在身上,大家看著他的慘狀紛紛歎息,但沒人願意伸手把他從車上抬進院子裏。

這時,三伯主動站了出來。他幾乎趴在地上,拽起陳二狗的胳膊,和他背靠背,用“趨”的步伐往前挪,遠遠看去,就像一隻孤獨前行的刺蝟。

村裏人說,陳東之所以這麽好心,估計是在年輕時糟蹋過陳二狗的媳婦,“這是來贖罪。”

6

陳二狗死後,三伯變得越來越沉默。他放了幾隻羊,偶爾帶著羊去旱溝吃草,他就坐在岸邊一動不動,像塊石頭。

一天,村裏來了一個神經不正常的女人,誰也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兒。為了得到這個女人,三伯和另一個老光棍在旱溝裏扭打成一團。年輕的孩子們聚在岸邊看笑話:“你們快看,兩隻老山羊為了一隻母羊打架了。”

最終,三伯贏了,他把女人領回了家。這件事在村裏傳開,人人都罵他不要臉:“狗改不了吃屎,離了女人就不能活。”

那段時間,三伯經常去逛村口的超市,就為了給那個女人買東西。他一進超市,大家就羞辱他、嘲笑他,可他不在乎,買了好吃的就走。

這個女人在三伯家住了將近一年後,她的兒女終於找來了。那天,兩個年輕人走進了三伯家,三伯隨手就把門反鎖了。大家都說,“陳東這頓打是跑不了了”,可萬萬沒想到,門開以後,兩個年輕人走了,並沒有帶走他們的母親。

時間久了,大家才知道,三伯把女人帶回家後悉心照料,並沒有碰過她。女人的精神時好時壞,她的孩子上門尋親的那天,她的精神剛好正常,就對兒子說自己迷路走到這裏,多虧了陳大哥救命,否則她早死了。看母親穿戴整齊幹淨,還胖了,她兒子立即跪下來感謝,還給了三伯一千塊錢。

女人也是單身,她不願意離開三伯,兒女就同意他們搭夥過日子了。此後,他們經常提著禮物來探望,直到一年後女人死去,他們才與三伯徹底斷了聯係。

村裏人都覺得這事新奇,還有人說,這是老天爺又給了陳東一次贖罪的機會。

 

可即使再努力“贖罪”,三伯也無法修複親子關係了。

那年我回村,聽說三伯摔斷了腿,就帶了一些禮物去看他。三伯家的院子裏已經雜草叢生,三伯穿著一件背心,就坐在屋簷下的破舊沙發上,旁邊隻臥了一隻貓。

我問他怎麽把腿摔斷了,他說他想去摘掛在牆上的玉米,梯子歪了,他摔了下來,好歹留了一條命。

我又問:“二哥回來看您了嗎?”

他說,他們父子要想見麵,估計隻能等他死了。

2021年冬天,三伯死了,走時身邊一個孩子都沒有。當時疫情緊張,縣城封城,村裏封村,二堂哥和堂姐都回不來。二堂哥就給村裏的直係親戚轉了一些錢,讓人幫忙把三伯的後事辦了。說是辦後事,其實整個流程簡單的不能再簡單——鄉裏派車來拉走屍體,之後送回一堆骨灰,村裏找兩個壯漢挖了墓穴,悄無聲息地把骨灰盒埋了。期間,沒有哭聲,沒有嗩呐聲,沒有紙錢,沒有白幡,更沒有披麻戴孝的子孫。

我特別感歎,三伯的一生從貧窮開始,又以貧窮結束,期間經曆的風光時刻似乎隻是一場幻夢,並不真實。他的後半生眾叛親離,十分孤苦,曾經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入土之前活得十分卑微。難道,他真是在贖前半生犯下的罪嗎?他此生後悔過嗎?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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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園林故事之你是保安,我是保潔

2023-08-24 16:3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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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梨

北京人,萊斯特大學英語現代文學和創意寫作碩士,青年作家、譯者

前言 作者杜梨是一位備受讀者好評的青年潛力作家,這本《春祺夏安》主要分為四個主題:宮裏、家裏、柔軟、無常,分別講述職業見聞、家族事跡、動物救助、人生歲月等當下和過往的故事。溫暖真實,俏皮歡脫。 “在經曆了互聯網和新媒體的工作的壓榨後,沒有比做萬壽山保潔和佛香閣保安更陶冶情操的了。”“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服務員,隻不過服務的對象和階層不一樣罷了。” 每個世代都有相似的情景,跨過山海,又隱入塵埃。在平凡的日常裏走到春暖花開。

1

我在頤和園工作了快一年,因著工作崗位的不同,見識了湖光山色,也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我和我的密雲同事戲稱要開一檔節目,叫《頤和園的故事之你是保安,我是保潔》,以讚美這皇家園林賜予我們的廣闊視野和強健心胸。

去年冬天,我和兩位同事一起掃過轉輪藏邊的萬壽山,因山石上落了一個秋天的葉子,我們要將它全部打掃幹淨。那天,我們穿著藍色工服,整整掃了5個小時,用3把破笤帚把山掃得一塵不染,每個人都像在黃土裏打了一遍安塞腰鼓。而今年春天,我們將落在台階縫隙裏的落葉碎渣沿著坡掃進山裏,這些勞動令我十分快樂。

我也曾在佛香閣看護銅鶴、銅瓶和觀世音菩薩,在山門進行疏導和巡視全院。

通往佛香閣的台階為100級,較為陡峭。有大爺癡迷於懸崖邊的探戈,踩在台階邊拍照。我小碎步前去提醒,他又懸空半步,仿佛他玩的就是我的心跳。

一般遊客爬上來,會氣喘籲籲地坐在石台上休息,遊客一多,容易發生擁擠踩踏。這時我就像火車站外任何一個給大巴車拉活兒的掮客。“您好遊客,請往裏走,裏麵都可以坐啊,裏麵都可以坐。”

在經曆了互聯網和新媒體工作的壓榨後,沒有比做萬壽山保潔和佛香閣保安更陶冶情操的了。現在的我來到了門區,穿上了“禦賜”的保安黃馬甲,愈加體會到了為人民服務的愉快。

前不久,因接到熱心群眾要求公園延長開放時間的投訴,北京市決定將市屬11家公園提早開放和延時關門。“596”,沒有節假日和雙休,也成了公園職工的工作常態。每晚10點多,天壇公園的員工剛剛下班,而頤和園的警犬早已上山。

於是,住在城區的有孩同事早上4點多起來給孩子做飯,無孩同事早上5點起床洗漱。

懷柔的同事早上4點50起床,從懷柔上大廣高速,開車將近80公裏,如遇堵車,一個半小時後光榮上崗;來自密雲的同事淩晨3點半起床,拚車到西直門或西壩河,之後換乘公交車,和敬老卡用戶一起上車。

老人們上車後,車上瞬間匯聚成一片歡樂的海洋。敬老卡用戶們互相問候:“您今天去哪兒啊?”“今兒就去圓明園吧!”

沒有人知道車上的年輕人來自密雲,正要去往圓明園的鄰居——頤和園。

密雲人睜大眼睛望著窗外,伊想:我真想留在北京啊,住在市裏,成為城裏人。但伊的工資並不允許伊租房,伊便每天像趕羊一樣趕著自己。

有時,伊會懷念在密雲檢察院的工作,離家走路10分鍾就到,可惜沒有編製。

終於,早上5點50分,密雲同事準時抵達門區。

 

當我開車去上班時,道路的右邊站著穿著各色泳褲的大爺們,一位大媽穿著連體的玫紅色泳衣,站在大爺們中間顯得卓爾不群。他們的皮膚一律都是淺橘色的,略略發著粉紅——那是無論春夏秋冬,都泡在京密引水渠裏遊泳,太陽和北風所賦予的柔潤光澤。

引水渠的西麵拉著一條橫幅:“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引水渠的東麵則掛著一塊告示牌:“汛情無常,水位多變,文明親水,注意安全。”

到了冬天,他們在岸上的熱身是一定要做夠半小時的。抻腰,壓筋,旋轉,跳躍,他們一層層地剝去衣服,彼此寒暄著,感官卻要敏銳地捕捉周圍的聲態,眼看圍著的遊客越來越多,聽見幾句“這大冷天的,真行,嘿”的讚美,身體便不由自主地發起熱來。準備工作就緒,他們在水裏下一圈,兩分鍾就回來了。

老年女子遊泳隊則會打出健身橫幅,穿著泳衣站在冰麵上,擺出活力萬千的姿勢,拍出連絲巾舞者都望塵莫及的絕代芳華。

哪怕對麵就是柳浪遊泳場,老年人也要享受在這條引水渠中露天遊泳的快樂,這似乎讓他們發福的肉體煥發出不老的青春。可就算南如意門碼頭的鐵柵欄能阻攔遊船直接開進昆明湖,抑或起了大風,昆明湖翻起了波浪,遊船接到指示不再起航,也沒有什麽能夠阻擋大爺大媽。

每天早晨不到6點,公園的門前就排了一長串來晨練的大爺大媽,他們有老年卡,一律免票。如果6點門沒有開,他們一準兒打電話投訴。晨練、唱歌過後,他們便回家睡覺,美滋滋地泡上一壺茶,頤養天年。

本地的北京大爺大多目不邪視,從褲腰裏掏出拴繩的老年卡,往機器上一碰,不管刷沒刷上,一定要意氣風發地衝進公園,似乎公園裏有特價菜大甩賣。他們大多是附近的拆遷戶或退休老幹部,溜達著就過來了。頤和園這道門一定要過得痛快,如果因為各種問題,讓他們的衝刺延宕了一兩秒,他們就會開始挑理。“怎麽我天天從這兒過都沒事,就你攔我?”

曾有新來的同事比較認真,檢查了大爺的年票照片,大爺便站在北宮門門口,罵了他10分鍾。也有大爺在經過票亭的時候,突然探身進來,笑眯眯地送我一把野杏。

為此,檢票員有時會刷多點兒票杆,讓大爺們得以魚貫而入。而有人偏愛讓檢票員為自己單獨刷卡,隻為享受那一刹那的人工服務,聽那一聲電子音的問候:“請進。”這時,我們一定要予以滿足,讓他們獲得百分百的滿足體驗。

有時,大媽立於杆前不走,責備同事不給她單刷。同事給她刷卡後,她才滿意:“這還差不多!不然你們都不幹活兒!”而另一位大爺在同事為他刷過“請進”後仍然憤怒,罵罵咧咧地穿著單薄的運動褲站在北風裏,恨恨地盯了同事40多分鍾,任憑同事怎麽勸都不離開。

6點15分,昆明湖南岸晨跑的老年人會衝著水裏嗷嗷吆喝,大喊加油。此時,引水渠裏的老年人也不甘示弱,大聲喊著嘿嘿,一起加油,讓路過的遊客無比豔羨。

從東宮門進的老年人會去萬壽山上唱歌,而從南門進來的老年人會去繡漪橋旁的小亭子裏唱歌。他們敲起三角鐵,拉起手風琴,吹起薩克斯,翻開自製的歌譜,站在公園裏拿著話筒,激情澎湃地唱上一個半小時,追憶自己逝去的青春,與昆明湖水形成美妙的共振。

南堤的圍城下,遊泳的老年人越過遊船,沿著京密引水渠一路向西遊去,在深綠色的、富含水藻的河麵上翻騰著,偶爾在水裏吐幾口水。還沒睡的夜鷺站在引水渠頂上,認真地看著他們遊泳,想看看能不能撈點兒小蝦米。

最近,一位個子稍矮,穿著豆綠polo衫,戴著黑框眼鏡,膚色黝黑的北京男子,帶著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從門口過。其中兩個孩子因身高超高和年齡超齡被我攔了下來,我要求家長去買票。他立即在他的孩子們麵前對我破口大罵:“就你他×的事多,怎麽別人都不攔?”“我們就進去走一走,怎麽還要收錢?”“公園就應該是免費的,本來就是老祖宗留下來的,不過就是給你們一口飯吃,憑什麽收錢?”

我做完解釋工作後,他的妻子去買票,而他開始了叫罵,我對此保持沉默,而攝像頭在記錄。我背對他,控製好情緒,微笑著對其他遊客進行服務。而他的女兒在問:“爸爸,我們真的要買票嗎?”

老同事會豁達地告訴我:“知道了吧,咱們掙的就是這份受氣的錢。”

是的,你要為人民服務。在檢票崗,你並不會被大眾看作一個活生生的人,而隻是一個堵住大門的門閂罷了,人的異化應運而生。

去年寒冬,有位大爺舉起拐杖,杖擊年輕女售票員的頭。有20多歲的青年遊客指著售票員罵,甚至還有毆打員工的情況出現。被毆打員工可以報警,而難聽的話則無法衡量,隻能自我消化這種傷害。

公園門區就像一麵照妖鏡,它能照到一切中產階級和知識分子所忽略的熱搜處,和抖音的社會風情處處相連。沒有針對遊客不文明行為的反製,工人和幹部頭頂是單向的投訴熱線,似乎沒有輿論和熱搜,隻有一種正確。那麽逃票的人能想到,逃票是對買票遊客的不公嗎?也許他的思維還停留在20世紀的“大串聯”。

延時後,經常會有老年人來問開關門時間,得知早6點開,晚上8點關後激動不已。“延時真是偉大的發明呀!我過去就老罵你們頤和園關得早!延時真偉大!”

也有老太太拿出主人翁的氣勢:“終於延時了!早晨4點半開才合適,就這樣你們一天也開不夠15個小時!”

我笑了笑,覺得公園不如24小時通宵開放。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人們在頤和園奇妙夜裏偶遇前清往事。而我,也渴望牽著頤和園的黑背警犬,在深夜的昆明湖邊走一走。

來來往往如此多的人,我隻在臨近下班時,碰到過對我們延時表示關心的一對夫婦。“哎!這一延時,我都特別心疼您,多辛苦啊!”

2

我是如何來到了頤和園的呢,那是一個蟬鳴的夏季,我早已從新媒體領域辭職,第一次考博失利,我無法從繁重的複習和寫作中緩過來。我媽正抱怨她買了公園年票,因為疫情一扇公園的大門都沒摸過,感到十分虧。

一打開頤和園公眾號,北京市公園管理中心的招聘信息就推到了她的眼前。於是,她提議我去報考頤和園,說離家又近,環境又好,還是事業編,何樂而不為?

我還想在考博的路上猛衝一把,怎奈爸媽把我趕出家門的願望與日俱增。我提著花生、毛豆和汽水趕回家,趕在最後一分鍾交了報名表。經過4個月的筆試、麵試的拉鋸戰後,我接到了頤和園的電話:“喂,×××嗎?這裏是義()和園……”

“義()和園”這地道的老北京發音讓我陷入祥雲中,我感覺我與這座皇家園林的距離更近了。

在一個工作日的下午,我和一幫“95後”的孩子一起走進清頤和園外務部公所,領了一身我們當時夢寐以求的藍色衝鋒衣,胸前有著頤和園的標誌——佛香閣的刺繡,那感覺比第一次戴紅領巾還快樂。直到我們發現衣服偏小,塞不進厚衣服。

我們之中有在法院待了4年的刑事書記員,有在檢察院待了2年的幹事,有各個高校學園林和考古專業的應屆碩士生,還有因旅行社倒閉來報考頤和園、高考數學隻扣了7分的天才少女。隨後我們和天壇、景山、北海、動物園、玉淵潭等公園的新人們一起參加了入職培訓,從在陶然亭跳廣場舞的老人到動物遺傳和飼養技術的展示,我們獲益良多。

在提到動物園拿碎石子堵住了遊客喂獼猴掛麵的路徑後,遊客又開始給狼喂掛麵造成的輿論熱搜時,領導不由得感歎:“我就想知道,那狼它吃掛麵嗎?”

最重要的是我們被告知:進入了公園係統就意味著我們再也沒有周六日和節假日了。

我們那時尚年輕,還不理解一切美麗的東西都需要付出代價。穿上那件藍色衝鋒衣(我們稱之為“藍精靈”)開啟這輪崗的一年,看似通往幸福工人生活的一小步,卻是我們投入為廣大人民服務中的一大步。

 

初冬,在第一輪輪崗中,我們被分配到了各個宮殿裏值守巡視,看護室內文物。為了保護古建和文物,各個宮殿裏都沒有現代的供暖和照明設備,一切以防火安全為原則。在數九寒冬,值守的人們隻能裹緊單位發的羽絨大衣,這大衣量身定做,須加肥加大,裏麵還要穿上兩層羽絨、毛衣和保暖內衣,腿上穿三條褲子,穿上厚底登山鞋,渾身上下貼滿暖寶寶,手裏再揣上單位發的熱水袋,方能挺過西郊全方位的冷輻射。

分配前,領導貼心地對我們說:“一定要注意保暖,所有的宮殿都非常冷。如果你被分去仁壽殿,一定要多穿衣服,仁壽殿的地麵都是用石頭鋪的,冷氣滲入骨髓,根本受不了。”

仁壽殿是慈禧和光緒住園期間臨朝理政,接受恭賀和接見外國使臣的地方,為頤和園的主要建築,一進東宮門就是它。1898年光緒在這裏接見了康有為,拉開了百日維新的序幕。

有一年6月,一位著名的國際政要駕到,工作人員想盡辦法讓仁壽殿裏升溫,精心準備了兩小時,殿裏氣溫隻上升了一二攝氏度。那位外國政要進殿兩分鍾就出去了,估計心裏在想,真不愧是Summer Palace(頤和園)!

入冬後,我從佛香閣下班,經過排雲殿,穿過長廊,去找仁壽殿的同事。那個精瘦的男孩從宮殿中出來,儼然變成了一座魔山。他穿著大氅般的黑色羽絨大衣,裏麵鼓鼓囊囊地塞了好幾層,他像是衣服成了精,長出了頭,又像是被五行山壓住的孫悟空。

我震驚地問:“我的天,你這衣服多大號的?”

他說:“你猜。”

我說:“3XL。”

他說:“翻倍!6XL!”

這就是我眼中的“夏宮”,一個在冬日滴水成冰的地方。打100攝氏度的開水,往萬壽山一送,幾分鍾就能嗦了。

3

前6個月,我被分到了佛香閣守閣。佛香閣始建於1758年,最初是乾隆皇帝為母祝壽所建。到了1860年,英法聯軍入侵頤和園和圓明園,佛香閣被毀於一旦。到了1891年,慈禧挪用了北洋水師78萬兩白銀在原址上進行重建,曆經戰亂和敵占,新中國成立後經曆多次修繕,才有了今天的佛香閣。

那天,班長給我們從上到下培訓了一遍在殿裏如何保暖,並著重強調了崗上服務和麵對遊客的突發情況。

我問老同事:“平時遊客找咱們找得多嗎?”

他說:“放心吧,一定會找你的,而且他們會叫你:服務員。”

果不其然,在接下來的6個月裏,我聽到了無數遍服務員,並回答了無數個同樣的問題。比如:

“服務員,我問一下,哪兒是萬壽山?”

“您好,正在您的腳下。”

“哎,你好,佛香閣在哪兒?”

“您好,就在您的眼前。”

“這後麵是什麽字,泉香界?”

“繁體字,眾香界。”

“這就到頂了是吧?”

“是的。出於疫情防控考慮,智慧海目前不開放。”

“那我為什麽聽到山上有人聲?”幾個遊客振振有詞,堅稱明明在這裏聽到了人的歡笑聲,大有群起而攻之之勢。

我望了望身後那嚴絲合縫的大紅山門,不由得起了雞皮疙瘩。“後山有條路的確穿過智慧海後門,那裏確實有遊客,不過您要先下山。”

每天,我們開閣簽表,消毒拍照,拖一遍佛香閣,守著千手觀音。閣裏很黑,隻有早晨和傍晚時,才能微微照進太陽光。那時,身上斑駁的菩薩方能泛出溫柔的金色光芒,稍縱即逝。大部分時間,閣裏幽暗陰冷,沒有任何現代供暖設備。休息室裏的飲用水有100攝氏度,而洗手的水冰得凍手,簡直冰火兩重天。

我們穿得像一座座紅塔山,拖著沉重的肉身,在窗邊踱步幾小時,頭被風吹成岩塊,手凍得像冰雕。山上常起大風,把五環的尾氣吹過來,將佛香閣逼成冬宮(此處的冬宮,以及後文出現的冬瓜門、仁政殿、樂樂堂、香香閣、知春湖等均為化名)的修煉地。在寒潮過境時,我站在窗邊,北風每天第一個對我說話:“給你頭擰掉。”

一次在閣裏,我和同事正站在窗邊。突然走過來一位大媽,她卷發蓬鬆,眼神閃爍,臉色微微起波瀾,說:“你們在這兒站著,害怕不害怕?這裏麵黑漆漆的,都見不著光。”

“還行吧,我們都習慣了。”

“我一街坊就是‘文革’的時候從佛香閣這兒跳下去的。他被批鬥以後想不開,回到家裏,家裏人也不理他。他想不開,就從這兒跳下去了,當場就死了。那時候我還小,上午胡同裏來人通知去認人了,我們才知道。你說那人得有多絕望啊。”

我們麵麵相覷。“是嗎?”

有天,一行八個中老年遊客非要進入未開放的區域,他們嚷道:“我們是老北京。”“我們××協會的。”“耽誤我們時間了知道嗎?”“給我們賠門票,賠精神損失費!”將我和同事攔在崗下,罵了半個多小時,直到領導出麵協調解決。

其實,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服務員,隻不過服務的對象和階層不一樣罷了。為人民服務挺好,隻是它需要無盡的耐心和空曠的精神。秘訣就是,想象自己是一堵牆或者一扇門。

 

佛香閣裏乾隆皇帝最初供奉的佛像在英法聯軍入侵時被燒毀了,慈禧供奉的三尊泥像也在“文革”時被砸壞了。現在閣裏供奉的是一尊千手千眼、銅胎鎦金的觀世音菩薩,建造於萬曆二年,高5米,重萬斤,腳踏盛開999朵蓮花的寶座,是1989年從鼓樓的萬壽彌陀寺運來的。

據老同事說,這是拆萬壽彌陀寺時,從寺廟的牆裏挖出來的菩薩,大概是有人怕“文革”時菩薩遭到破壞,便將菩薩封在了牆裏。

多年前佛香閣開放時,遊客會瘋狂往菩薩身邊投錢,硬幣砸在菩薩身上,甚至淹沒了整張案幾,菩薩腳下的地毯裏還有硬幣,經曆了歲月的鑲嵌,再也拽不出來。即使現在,也有遊客往閣裏投幣,在閣前擺放大量瓜果蔬菜和各種零食。

我有時會納悶,菩薩他吃糖嗎?不過雍和宮也有供奉好麗友派的,看著挺可愛。

如果遊客不收走,瓜果就會被保潔師傅拿走扔掉。有的糖果被裝進了佛香閣的抽屜,怕有人到佛香閣後因低血糖暈倒,福澤遍施遊客。有個年輕的姑娘問我,可不可以把水果都分給周圍的遊客。我說:“您可以問問。”於是我手裏多了三根香蕉。

正在此時,兩位銀發老太太問我蘇州街怎麽走,並盯上了我手裏的香蕉。她們說:“她剛才給了我們橘子,我們還沒這香蕉呢!”

我立刻順水推舟:“您快拿著吧!”

她們道了謝,高興地下山了。

有些異常執著的遊客,非要我們把錢遞到菩薩手裏,被我們勸導後,仍然紅著眼睛往閣裏衝。這時,無論給對方提雍和宮還是八大處,都不好用。那是些被生活折磨的,布滿皺紋的臉。他們把一卷卷有零有整的錢扔在閣門口,圍著佛香閣開始轉,直到心滿意足才離去。

我們也會遇見表現異常的遊客,他站在閣門口渾身劇烈震顫,在夕陽下發出奇怪的叫聲,而他的監護人跪在門前,流著淚向菩薩叩拜。

好奇的北京大爺會問我:“這是怎麽啦?是練功呢吧?”

我們詢問對方是否需要幫助,監護人說不用。兩人轉了幾圈後,離開了。

一位來自日本的老年人對我說:“你天天守在菩薩身邊,生活一定會很幸福。”我看向閉目的菩薩,想起每次對他的祈禱,都會讓我的生活沉重半分。我問男朋友:“為何我每次祈禱過後,菩薩好像都不太高興?”

他答:“大概菩薩也不想上班,每天這麽多人求他,他估計也很累。”

4

最令人頭疼的,大概是夜晚的清人工作了。佛香閣在萬壽山頂,有熱愛攝影的老年人不停地追逐變幻的光影,想在千篇一律的皇城攝影中殺出重圍。他們會專門守著夕陽西下的聖光,在佛香閣的大回廊裏徘徊。他們對著同一扇門拍上二十幾張,互相琢磨怎樣調光圈,怎樣調快門,品味這夕陽四散的餘味。

如果你這時在佛香閣區域內喊:“佛香閣6點鍾就要靜園了,請遊客抓緊時間參觀遊覽。”

就算你喊破了喉嚨,拜菩薩的遊客仍在拜菩薩,轉圈的遊客仍在轉圈,自拍的遊客仍在陶醉,吃東西的遊客正在吃最後一口,精心打扮的漢服美人感覺出片率不高,而老法師們會繼續在佛香閣和山門平台上掃射:“哎,這個角度不錯!”“再給我來一張這邊的!”“你看這兒景致多好!”“那邊的人不是還沒走嗎?他們走了我們再走。”

而山下的遊客還在從排雲殿往上爬,剛到德暉殿的遊客不緊不慢,我們得哄著遊客,提醒大家注意安全,慢慢往下走。

等到終於將遊客送下排雲殿,佛香閣的員工經曆了10個小時的巡院,終於可以下班,排雲殿的員工還需要等待遊客空山。靜悄悄的萬壽山北麵,空無一人,隻有斑鳩的咕咕聲,還有鬆濤在湧動。

那麽一定有什麽東西是彌足珍貴的,可以讓我忽視這些喧囂的法器。

也許是打開佛香閣門的清晨,看晨霧把昆明湖裝點成不同的模樣,有時霧大,看不見十七孔橋,我甚至忘記了它的存在。也許是走到景明樓的碼頭,看見大爺在團城湖上拍小??,遊船隊的員工問我要不要乘船去南湖島。也許是遊客都散去後的夜晚,鴛鴦飛上岸,在草叢裏認真地尋找食物,而它的妻子站在京密引水渠邊,看見我們眼神閃躲,默默躲到小柏樹下。

但更多的,是關於人的光點。那天,北京的沙塵暴吹飛了佛香閣的兩個大垃圾桶,我巡視發現後,迅速跑過去搶救。我剛把一個垃圾桶扶到回廊牆邊,轉頭就看見,一個3歲的小男孩,抱著那個比他矮一點兒的垃圾桶,在大風中,搖搖晃晃地走向我。

本文選自杜梨《春祺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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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科學家為什麼都相信「造物主」?宇宙真的是一套「被設計好的程序」嗎?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08/29/2023 postreply 21: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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