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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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養教育中的縣城高中生

2023-08-24 14: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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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小英

博士,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北京大學教育質性研究中心主任。

前言中國50%以上的學生在全國2000多個縣接受教育,縣中應該采用精英教育,還是普惠式教育的模式?解決縣域教育難題,應加大對口扶貧還是強化自我造血功能?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林小英在其新書《縣中的孩子:中國縣域教育生態》中,用紀錄片式的分鏡頭細致呈現了縣域教育的生態,深度剖析了中國“以縣為主”基礎教育管理體製所麵臨困境的根源及其後果,詳解縣域教育何以在今天這個時代成為一個問題式的存在。

當北京、江蘇、浙江針對中小學生越來越重的學業負擔而推出一輪又一輪“減負”政策時,位於經濟不發達地區縣域內的學生們,卻還在緩慢地“放養”中自我生長。

然而,這種狀態絕對不會被一線城市的家長們羨慕,因為他們知道,未來這“兩個世界”的孩子們一定會被放到同一把尺子下測量,不論你之前是“拔苗助長”的還是“放養”的。

 

生存之困:“窮且益堅”的孩子們

陝西省某縣的高中學校領導班子對自己學校有特殊家庭困難的學生了如指掌,他們將生活困難學生總結為四類:家庭不健全、經濟極困難、路途很遙遠、長輩需照顧。

這些孩子們費盡力氣終於念到了高中,隨著對升學壓力、同伴眼光、社會差距和認知成長等因素的感知,這些困難被加倍放大,擺在學校麵前。

第一類:家庭“不健全”的孩子

我們學校的學生家庭情況特殊的特別多,有父母離婚的、家庭重組的,或者父母沒有離婚,有一方突然離家出走的,一走就很多年,再也沒有音信的…家庭正常的孩子的比例還是很少。

有些孩子,你不了解他家庭情況的時候,會覺得這孩子在作業等某些方麵怎麽那麽難以達到老師的要求,等你了解他的家庭情況以後,你覺得這個孩子能夠上學撐到現在就已經很不錯了,就覺得這個孩子好堅強啊。越是鄉鎮和鄉村的學校,由於家庭的特殊原因,給孩子們造成學習的困難就越大。

你了解了這個情況以後,就會覺得,對於這些孩子來說,成績都是其次的,考100分也好,考60分也好,甚至考20分也好,在他身上就不重要。隻要他能夠堅強地生存下來,生活下來,能夠健康,能夠跟他爸爸或媽媽兩人的這個小家漸漸地好轉,你就覺得這已經很不錯了。學習的要求在他身上根本就顯得微不足道。在那樣的條件和情況下,這些孩子挺不容易的。

第二類:經濟極困難,屢屢想輟學的孩子

有一個學生剛出生幾個月,父母就離婚了,母親是外地人,父親是本地人,從小父親帶著她在外地打工。初二時父親打工的工廠倒閉後,就把她轉學回到本地,在我們學校從初二念到初三。

那個女孩幾次都想輟學,因為她父親沒有什麽固定的經濟來源,就是幹點零活,實在沒有錢供她。我們去動員了很多次,有一次還是校長親自去,才把那個孩子動員回來。

就這樣勉勉強強地堅持上到初三上完了。我也動員她繼續讀高中,告訴她,就算打工,也要先學一個技術,你15歲剛從學校門踏出去就上社會,你還這麽小,是一個女孩子,什麽都不會。

她說她想學美容美發,可是也要出錢,她爸爸也沒有錢供她,她就很為難。前不久我就聯係她,我問她現在在哪兒,上學了沒有,幹什麽呢?她說她在新疆打工,沒有上學。

第三類:家裏太遠,“獨自租住在老街上”的孩子

我教過一個小女孩,她上小學的時候母親得了一場病,花光了家中所有積蓄,但還是去世了。為了還債,父親常年在外打工,女孩小時候就在外婆、外公家裏寄養,後來老人家年齡也大了,就提出孩子長大了,他們管不了了,實在有心無力。女孩家裏住得特別遠,不通公路,從公路到他們那個村上,還要走一個多小時的土路才能到家。

上初中後女孩去過好幾個地方輪流寄養,她爸爸是家裏麵年齡比較小的,她就被寄存在她大爹家、二爹家、姑姑家、姨姨家。平時在學校上學,周末就在這些個親戚家,親戚幫著照管一學期。因為老麻煩人家畢竟也不方便,到下一學期就換一個親戚,再下學期再換一個親戚。

當中有一年的時間,她在外麵街上租房子,平時在學校住校,周末就回家一個人在那個房子裏,冬天就弄一個電暖器烤火取暖,做飯平時就弄個電磁爐,做兩個菜,下個麵條,自己做簡單的飯。她家距離學校太遠了,就算周末回家,她回家以後依然是一個人,而且在山上買菜做飯也不方便。

所以相對來說,同樣都是一個人住,家長考慮害怕孩子來回奔波,坐車什麽也不方便。讓她自己租住在鎮老街上,看起來是艱難處境,但是比自己住在山上的家裏已經好很多。孩子就是那樣過來的。

不過好的一點是,她租房子的那房東家院子比較大,其中還有我們當時一個年級的另一個學生的家長也在那家租了房子照看自己孩子,所以有時候可以搭把手,畢竟有一個大人在那,可以照管一下。她的房子我還去過,不大,但是收拾得還挺幹淨的。那個女孩也很不容易。

女孩也很爭氣,考上了我們高中部。她當時的成績也可以進到我們縣最好的高中,但是她的成績隻是剛剛過線,去那個中學肯定不會在重點班,去縣城讀書花銷也比較大,縣城的物價也高一些,所以我建議她就留在我們學校,可能能分到一個重點班,老師可能多關照一些,對她個人來說好一些。

這離他們家也近,而且花費相對來說少一點,因為情況比較熟悉,從學校和年級的層麵,如果說國家有什麽優惠的資助政策,還可以為她做考慮,不如留在這兒好,對於她的家庭來說,我覺得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第四類:照顧生病父親的孩子

有一個初中男生,家裏媽媽去世,爸爸患有糖尿病等多種疾病、眼睛失明、行動不便、沒有勞動能力,家裏還有一個奶奶,孩子沒有任何經濟來源,全家就全靠政府的低保和救助上學、生活。

這個孩子平時在學校寄宿和上學,周末必須回到老家照顧他爸爸,給家裏人做飯、洗衣服,自己還寫作業。有時候他爸爸身體不好了,發病了,他還要利用上學的時間去醫院照顧他爸爸。錢可以通過政府的方式,把醫藥費報銷一部分,或者免醫藥費;但是照顧他爸爸這件事還得這個孩子親自來,也隻能是他照顧,沒有人可以來照顧他。

有時候在學校上課,有時候在醫院照顧他爸爸,就那樣上學上了三年,還能保持成績一直是班裏排前幾名。

“我們的孩子”失去了什麽,又扛起了什麽?

每個人有每個人此生的功課,學校作為一個有別於社會並建立了一層保護性籬笆的機構,在縣域內需要承擔遠遠超出教育範疇的功能,那麽,何為一所好的學校?何為好的校長?何為好的教師?就應該有不同的定義。

 

學習之難:從“被淘汰”到“被放棄”

河北省某縣北沙灣村小的孩子在老師眼裏是那種“一提到玩就高興,一上課就沒勁兒”的樣子,很少與老師互動,除非老師采取點名的方式,否則一堂課下來基本都是老師自己在講。

一些需要互動的課堂內容很難推進,老師感覺隻能自己和自己互動,“好像給自己講課一樣”。在教師看來,這些學生比較懶,不求上進,上課時不願意記筆記,隻有在老師強調的時候才會動筆做一些簡單的記錄,所以一些老師隻能通過多次重複,“別人講一次就行,我們得講三遍、五遍”,幫助孩子“用腦子”多記一些。

學生比較調皮,老師很難做到收放自如,一旦給學生自由發言的機會,學生就會漫無邊際、嘻嘻哈哈地“胡說”,有的學生還會和老師頂嘴。所以老師認為很難通過循循善誘的方式引導學生,隻能采取嚴格一點的方式幫助學生培養習慣。

其實我也想搞素質教育,溫和一點,說話親近一點,村裏的孩子有什麽毛病呢,一放就收不回來了,如果上課能夠收放自如就可以,但是村裏的孩子家裏習慣不好,家裏回去沒什麽要求,在學校如果是通過三言兩語或者循循善誘,有時候並不能達到你想要的效果,上課給他言論自由的話,他會無邊無際,收不回來,課堂就沒法進行,長久下來習慣養不成,還不如嚴格一點……

咱們孩子心理承受能力比較強,農村的孩子太皮實了,在家裏挨揍都是家常便飯,在學校裏老師說兩句根本不聽,跟給他們撓癢癢一樣,其實連撓癢癢都算不上。(任老師

“好家庭的好孩子都去了城鎮念書了”,所以村小的孩子就是那些在人生第一個篩選階段被淘汰下來的人。老師們感到學生沒有明確的學習目標,缺乏學習動力,總是處於一種消極被動的應付狀態。

習性是自身賴以產生的全部過去的有效在場,它是持久穩定的,但不是永久不變的。相較這些孩子的父輩,這些學生的生活條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他們再不需要過缺衣少食的生活,加上村子裏每家每戶的生活條件差異不大,孩子們又沒有機會去看外麵的世界,在安逸的環境中就非常容易知足。

就像他們的老師提到的那樣,現在的學生已經不像他們那個年代的農村學生那般刻苦,他們在自己安逸的小世界裏什麽都不缺,又看不到自己與外部世界的差距。與貧困的年代不同,這些孩子對於知識已經沒有那麽強烈的渴求了。

大部分村小的孩子都沒有想過長大以後要幹什麽,學習處於一種非常被動的狀態,在學習的過程中表現得比較“懶惰”,不願意吃苦,老師似乎很難在教學過程中激發和調動他們對於學習的熱情。

盡管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都比較簡單:英語作業一般是寫單詞,抄課文、重點句子或者完成英語練習冊:數學作業一般是完成當天所學內容對應的練習題和練習冊:語文作業一般是完成練習冊,寫每課的詞語(包括近義詞、反義詞和多音字),偶爾會有一些預習和朗讀課文的作業。

如果遇到不會的地方,學生一般會選擇問同學、問老師或者是通過一些手機應用程序或搜索引擎查詢,很少會選擇求助家長。學生用一到兩個小時就能完成作業,但是每個班還是有10%—20%的學生長期不按時完成作業。

盡管老師反複強調,但是有學生還是一個字也不寫,就等老師第二天批評。無奈之下,老師隻能讓他們利用上課時間趴在窗台上補作業,但是有的時候學生補也補不完。

這是當下村小孩子大致的學校學習的狀態。我們再把目光轉向高中學生。

到了第二個重大篩選階段,留在縣中就讀的孩子再次被視為“被淘汰”下來的人。

“現在初中班主任都會說千萬不要來縣中讀高中,不然一輩子就毀了。但凡家長有個一官半職或者固定職業的,孩子不離開縣中就是沒出息。”這是P中的老師和學生的共識,盡管他們就待在這所學校。

縣裏的高中,從前是縣域內教育係統中最高層次的教育機構,現在被鄙視至此。這些“被淘汰下來的孩子”在縣中很容易自我放棄,也不知不覺地被拋棄。“中國人現在非常焦慮,家長趨利心態非常強烈,孩子進入好學校以後巴不得別人再也不要和自己競爭了。

在腦體勞動待遇差別非常大的情況下,家長不願意讓孩子從事體力勞動。”這是外部觀察者的分析和判斷,把板子打在了家長身上。

經濟水平的提高、交通的便利、家庭對子女教育的支付意願、對學業成績的高度關注等因素,都促使縣域內的“優秀”孩子出走了。“出走”的途徑有很多,成績好的孩子機會更多,而就算學業成績不那麽優秀的孩子也同樣可以走。

“有很多私立學校,你隻要考過去,滿足它的條件就可以,而且如果有關係,多出點錢也可以”;“地級市市區裏建了好幾所民辦的學校,還有一些重點中學,他們的招生政策比較優惠”。

這是在各種學校公開招聘的大潮下依然“滯留”在縣中的教師們總結的。

留下來的孩子總是被老師拿來與出走的孩子進行比較,這些孩子本來還可以在一支水平不錯的大隊伍中占據自己應有的位置,現在隊伍中站在前麵幾排的人都走了,他們是不是就有機會站在前排被精心對待?事實並非如此。

“縣中的衰敗是一個大趨勢,現在有名牌效應,家長會感覺省會比地級市好,地級市肯定比縣城好,縣城又會比農村好。”

“我們縣裏麵就是有這種風氣,家裏有條件的學生初中就出去了,生源流失的一個症結就在這裏。”

縣中的老師們大體上如此總結生源外流的原因。耐人尋味的是,很多受訪者都喜歡去追問和分析生源流失的原因,麵對城擠、鄉弱、村空的現實,幾乎沒有人認為自己能給出清晰的路數,若要等到因果關係全部厘清後再行補救,那就為時已晚。這看起來是一個無法走出的困局。

實際上,能在縣中念書的孩子在當地也屬於幸運兒和成功者。一位高一學生家長說:“兩個小孩到縣中念書是自己考上的,我的大女兒考了班裏第一,當時考上了,但是剛好要分片了,她回家就哭,她說媽媽我上不了縣中了。後來大女兒初三考到了縣中,就特別開心。”

 

社會分層:差距的代際傳遞

北沙灣小學的教師一般會把在村小讀書的學生歸納成四類:第一類是學生自身資質比較差的,或者在智力發展方麵存在缺陷的,“在哪都念不好,就留在村小不走了”;第二類是父母比較忙、孩子隻能由家中老人照顧的,他們沒有時間或者不方便去縣城的學校接送孩子,所以隻能把孩子留在村小念書,“每天這四趟(接送)也不是鬧著玩兒的,天天七點鍾就得出發,風裏來雨裏去的”。

第三類是家庭條件比較不好的,因為去縣城讀書不便宜,各項開銷很多,但是在村裏讀書基本沒有開銷;第四類是家長不太重視孩子教育的,覺得有書念就行了,沒必要追求別的東西。

“一般有點意識的家長都讓孩子走了,農村現在留下的學生,他們家條件肯定都很差,要是條件好,學生底子好,聰明,早就走了,因為去外麵需要很大的投資。”

學校被分層了,進而學生也被分層,反之亦然。二者之間就像一種映射結構,學校所折射的映像是一種階層性價值的投射。那些在學校沒有獲得這些權利的學生極有可能來自那些在社會上沒有獲得這些權利的社會群體。

這種分層到了高中階段,更加明顯而殘酷地展現在學生眼前。與一線城市的孩子隻需要考慮自己的學習不同,縣中的孩子還得承擔家務甚至生活重擔。

一個高一學生家長說:“我整天不在家,在外麵做工,我丈夫有病,做不了事情…我們在種田,暑假的時候孩子們是要去幫忙的。”在現實麵前,縣中孩子更早懂得了生活的艱辛,也形成了一定的風險防範的意識。

在當下,學校一層一層的過濾和篩選,家庭困難的學生有更大的概率“滯留”在縣中,他們的家庭困難背景的特征由此以群體化方式凸顯:貧困、病痛、輟學、就業難等語匯就這樣形成了固定的聯結,在縣中孩子的家庭中經常同時出現。

“孩子們的父親是2013年生病的,肺部有囊腫。說到她爸爸我就想哭,也不敢和孩子說,孩子很懂事。什麽都節省,用水也不願意用那麽多。那個時候孩子爸爸病了,和別人借了八萬塊錢,現在還沒還完……醫生說,我知道你家裏很窮,兩個孩子那麽小,然後我們就辦了出院手續……”

在縣中孩子的家長眼裏,孩子的學習與外出打工謀生相比,顯然沒有那麽重要。一個高三學生的母親說:“她父親很少回來,基本一直在外麵工作,我也是從孩子讀到初中時才回來的。”教師也練就了從學生表現出來的狀態中去推測家庭狀況的本領。

一位高二的語文老師說:“我們班有一個學生是離異家庭,性格是相當古怪的,平時感覺整個人精神狀態不是很好,無精打采。還有一個學生和奶奶一起生活,他父親好像是出車禍,母親走掉了,但他還是挺上進的,就是成績上不去。家庭環境對一個孩子的影響還是挺大的,這裏孩子缺少的是陪伴式關愛。”

一方麵是一線城市家庭密集型教養方式越來越盛行,焦慮感也越來越強:另一方麵是縣中孩子所在的家庭由於經濟壓力和在學業支持方麵的力不從心,放養型甚至放任型的教養方式越來越普遍。

由於成長環境的差異越來越大,這兩類孩子在未來終究要相遇,或者是在考試和錄取的場合,或者是在就業和用工的交匯處,他們會如何打交道?他們用何種眼光看待對方,以及對方的孩子?

“惡性循環在代與代之間發揮作用。沮喪的貧窮家庭父母更少參與孩子的教育。進一步地,這些貧困的孩子也將無法為他們的孩子提供機會。相反的,富有的家長為孩子的提升付出越來越多的時間和資源。中產階級的空心化會加強這種對比。”

差異的代際傳遞,是一個更讓人憂心的問題。

本文選自《縣中的孩子:中國縣域教育生態》,因篇幅受限,本選節有刪減和調整

林小英 著 / 世紀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 / 202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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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送養後,兩個家都不是歸處

2023-08-23 11:04:28
29人評論

作者陳塵

用文字將陳年舊事釀成酒,我們不醉不休~

1

我是他們生的第五個女孩,也是攢夠了失望後,必須要送出去的唯一一個,也許也是他們眼中極為不祥的一個。我出生於1985年,農曆的七月十五,粵中地區的農村,這個出生日期,莫說粵中,擱整個廣東省都會被視為不祥,是滯留在人間的鬼投的胎,何況還是個女孩兒。

收養我的是一個已經有三個孫兒、渴望多個孫女錦上添花的同村老奶奶。奶奶把我抱回來後就把我的生日改了,改成八月初十。她說,我是一出生就被抱回來的;她還說,幸虧你長得漂亮,手長腳長的,不然你媽可不答應收養你。

相較於奶奶的一頭熱,養父母對我的存在是持無所謂態度的,也就是多張嘴的事。我的身世也從來不是什麽值得忌諱的話題。村裏東家長,西家短,好事者多不勝數,愛瞎逗弄小孩的更是不缺,三天兩頭,小小的我總會收獲戲謔提問:“你是跟你親媽親呢?還是跟養母親呢?”

彼時,我總會氣憤回答:“當然是養母呀!”他們聽了,嗬嗬一笑,繼續向掉進陷阱的幼兒誘問:“養母有什麽好親的?那可是懷了你十個月的生母喲,你這娃咋那麽沒良心喲?”

每到此,我就壓抑不住怒火,歇斯底裏地咆哮:“生了就了不起了?我又沒求著他們生,她可以打掉我不生的啊,誰逼她了?”眾人預期的效果出來了,頓時哄堂大笑,養母聽了也咧嘴笑,卻又拿捏作勢道:“你們別逗她了。不過吧,這孩子總算沒白養。”——養母似乎總需要以此來確認她收養的正確性,樂此不疲。

在這個把重男輕女視作平常的村子,不隻我一個孩子是抱養來的,隻是別人的父母大多都不會對外承認。如果有誰敢拿這說事,他們一般都會喝止,好事者就會收斂些許。唯有我是不被保護的,可以被隨意赤裸地窺探、嘲笑。這種嘲笑跟著我進入了青春期,我用恨極了的眼神盯著這些滿懷惡意的同村大人們,他們會回以戲謔眼神,然後不屑走開。

但我更恨我的親生父母——我童年遭受的痛苦,很大程度上是來自親生父母隔三岔五的打擾。他們每回出現,基本都是哭哭啼啼的,有時是因為超生罰款,有時是因為家裏沒錢……對我來說,都是一場災難。

一看見他們來了,村裏一些不懷好意的孩子就會吆五喝六奔走相告,甚至圍到我跟前嘲笑:“喲,你親媽來嘍,小野種要被收拾啦?”

那些話像利刃一樣,刀刀捅在我心上。我紅著眼,從地上抓起一把石子瘋狂地撒向他們。他們自然回家告狀,於是我又被養父母抓著訓斥,甚至痛打一頓。

這也是養父母拿捏我的另一重殺手鐧,像“再不聽話,就把你送到你生母那裏去”的話張口就來。恐懼使我順從,每逢我和我三哥打架,他惱了也會說:“你就不是我們家裏人,你就是撿來的,還不趕緊滾?”我聽了愈發不依不饒,明知打不過,明知會被打得一身傷痕,手心手背會被掐滿“月牙”,還是咬著牙罵:“你才是撿的,你才是從垃圾堆裏撿的。”養母見了就惱,抄起棍子不分對錯對我倆一頓好打,邊打邊罵:“你要是親生的,我早打死你了,你個不知死活的死丫頭。”

她這麽說時,我就軟了,不鬧了,站定了任她打。

一回,養父買了鹽水菠蘿回來,吃到最後一塊,我先拿到了,被二哥一把搶過去,我哭著控訴二哥吃了那麽多不公平。養父聽了,卻掐著我的脖子捏著我的下巴,從二哥手裏拿過來菠蘿強塞到我嘴裏,邊塞邊罵:“叫你吃、叫你爭……”全然不顧我已被掐得滿臉通紅、幾乎斷氣。

逢這種時候,隻有奶奶會衝上來。她一邊罵養父,一邊一把將他推開,將被嚇得幾近崩潰的我摟進懷裏。整整一周,我跟丟了魂似的瑟縮著,發抖、哭,說不出話。奶奶心疼我、護著我,好事者就說她偏心、說她拎不清,她擲地有聲地回:“我不偏她誰偏她?那三個男孩又不缺人疼。”

白日裏總是被大人們威脅說要丟掉我,夜裏我就常夢見自己被親生父母帶回家關進小黑屋,或是在黑夜裏被養父母偷偷丟下,一個人無助狂奔,找不到歸路,隻能撕心裂肺地哭,直到哭醒到處找奶奶。

在奶奶的庇護下,我還能稍稍喘口氣。可奶奶也隻有單薄的脊背,為我撐起一小片天已經是精疲力竭。

2

生母頻繁上門,我的恐懼與日俱增。到了上小學時,甚至到了不敢踏入家門的地步,經常一個人在外徘徊遊蕩至天黑透。臨近家門,要悄悄地貼在牆根仔細地聽屋裏的動靜,確認沒有外人的聲音了,才敢進去。養父母見我回來晚了,會責罵我性子太野。

我的恐懼一直攢到1993年,在我二年級的一個夏日,集中爆發了。

當天,我早早回了家,不記得為什麽了。一進門,就看見親生父母坐在家裏的木長椅上,眉頭緊鎖,房頂上的風扇呼哧呼哧地吹,他們似乎在跟我養父母商量著什麽。

我立馬抬腳轉身往外走,卻被養父喝住。生母轉頭看向我,我脫下衣服往頭上蒙,不想她看見我,更不想看見那掛著假惺惺的深情的臉,尤其是那雙滿載著“沉重”叫人喘不過氣的眼睛。我隻想趕緊躲、逃。

養父朝我臉上甩了一巴掌,罵道:“誰教得你這樣沒禮貌?”

我崩潰大哭,怒視生母:“你們到底想怎麽樣?”

養父暴怒,對我吼:“給我跪下!”

我不跪,他狠狠拽了我一把,我一個趔趄摔在地上,憤怒地吼道:“自己生了又不養,老跑來我家做什麽?是想讓我死嗎?我和你們除了這一身皮肉,還有什麽關係?是不是非要我死了才能結束?”

我趁他們不備,奪門而出,“哐”一聲跳進了家門前的池塘裏。而我不會遊泳。

自此,親生父母再沒有出現了。

後來,奶奶說,我親生父母抱養了一個男孩,花了5000塊,而我隻要了70塊錢,他們覺得賣得太虧,所以常常來鬧,說家裏人口實在太多,沒米下鍋——在我之後,又生了2個女兒。

小時候,我常常想:如果連父母都可以因為性別而放棄自己的親生骨肉,轉而去哺育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那還有什麽是可靠的呢?親情到底是什麽?親人又是什麽?我恨他們,但似乎更恨的是自己的性別。

 

慢慢地,我變得不愛跟人交談,常會陷入某種不安,唯有鑽進書中,才能短暫地忘卻現實,獲得快樂。也許是因為愛看書,我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時常被老師表揚,那些企圖欺負我的孩子也收斂了許多。升初中時,我以年級第二的成績進入了鎮上唯一一所中學的重點班。

中學在鎮子南邊,離我們村足有六七公裏,我和村北的小麗結伴同行,一起騎自行車上下學。小麗就是班裏另外一個考上重點班的同學,養父母家早先在村子南邊,我倆那時並不熟,直到我六年級時養父母在村北邊的宅基地上起了新房子,我倆才逐漸熟悉起來,後來甚至做了同桌。

我和小麗的人生某種程度上互為鏡像:她家很像我親生父母家,她是家裏老大,有四個妹妹,其中一個妹妹送了人,又抱養了一個弟弟。她家裏也很窮,但有一個在香港的爺爺,還有一個有錢的大伯會時常給點錢,生活勉強還過得去。

但小麗比我幸運多了,她父母十分地愛她。她性子沉穩冷靜,對人寬厚包容,尤其是對我。我帶著童年的痛苦進入青春期後,一身戾氣,額頭上就差沒鑿上“叛逆”兩個字,隨時隨地都可以跟人掐一架。不過不論對錯,小麗在衝突發生後總是默默地站在我這邊。有時我心情不好說要找個地方“探險”(實際就是想幹些壞事來發泄),她也會毫無怨言地跟著我,鑽別人莊稼地裏挖紅薯摘玉米掏鳥窩,挖洞拾柴火搞野炊……

小麗全無助紂為虐的糾結,甚至還有點樂在其中,有時被大人逮住罵幾句,她也無所謂。有一回,我倆甚至偷到她家的地裏,我發現不對勁,結果小麗說“沒關係啊,偷唄”。後來,小麗媽媽知道了,把她罵了一頓,還教育她不能再跟我玩了。可我們依舊形影不離。也許是因為小麗的無限縱容,我的戾氣慢慢消融了許多,青春期才沒有走得太偏。

 

我上初一時,養父家的大哥二哥正在上中專,三哥上初三。養父做生意養家,按說家裏條件也不算差,但他好賭成性,大手大腳,賭光了就借,以至於我們的學費經常都交不起。養父母是怨偶,三天兩頭就要為錢鬧一場,一鬧起來,養母就回娘家搬救兵,搬來了,兩夥人打打殺殺,鬧得不可開交。我們住村南舊屋時,養母一鬧起來,不是要跳湖就是喝敵敵畏,以至於後來二哥一看見他們鬧,就會等在湖邊的豁口上好攔她。

1999年,我上初二,臨近年底時發生了一件事,導致養父母的關係徹底墜入冰點。出事當天,養父拿著1萬多塊錢準備去交貨款,結果路上看到有人推“牌九”,癮上來了,就摻了一腳,進去沒多久,賭點就遭人舉報,連人帶錢一起進了拘留所。拘留所那邊通知要交5000塊才能放人,養母四處找親戚借錢,好不容易湊齊了交了罰款,這頭剛接到養父,那頭交不起錢的賭徒們就被一窩全放了。

養母霎時氣火攻心,倒在床上躺了近兩個月。那段時間,家務就落在我身上。我要安慰養母,要給她熬藥。她躺在床上,哭天抹淚,養父一進家門,更是哀嚎不止。我才知道,原來大人的哭聲,聽起來那樣恐怖。

3

為了減輕家裏的負擔,逢到寒暑假,我都會去打工攢學費。寄人籬下,我下意識地不想虧欠養父母太多,花自己掙的錢,會自在許多。自小學四五年級始,我就會到附近工廠找活幹,90年代的珠三角輕工業蓬勃發展,工廠普遍都會收童工。上初中後,我常約上小麗一起去打工,流水線一站就是8個小時以上,站到腳麻生疼。夏天天氣悶熱,工廠環境不好,時有蚊蟲飛進飛出,我倆穿著短褲被叮得滿身是包,小麗會勻給我她爺爺從香港帶回來的一些好用的藥膏。有時,小麗也會說到她媽媽因為沒有生出兒子所遭受的苦難,我就想那個勤勞善良的阿姨,她和我生母一樣嗎?

生父母消停的那幾年,我算是度過了一段相對安靜的歲月。就在我以為我已經撇清了跟他們的關係、塵封了關於他們的一切的時候,他們又開始出現了。

當時,班裏有一個女生與我長得頗為相似,我們也很投緣,但我沒想到的是,她竟然是我親生父母那邊的堂姐。堂姐偷偷把我所有的信息都轉給了他們,包括我的照片。

初二下學期,我突然收到一封四姐的來信。她言辭懇切地向我解釋生父母如何如何不易,如何不得已才把我送人。一種背叛感油然而生,我當著堂姐的麵,一把把信撕了。我倆就此絕交。

四姐不放棄,陸續又給我寫了幾封信,我終於煩不勝煩,寫了封信去質問她:既然那麽困難,為什麽還有錢去買兒子?你們一而再地找我,一而再地打擾我的生活,我想問,你的弟弟知道自己是抱養回來的嗎?你們敢讓他知道嗎?舍得讓他知道嗎?你能不能告訴我,“親人”兩個字是什麽意思?如果血緣不足以承擔起這個聯結,那我們之間又還能有什麽關係呢?如果足以承擔,那為什麽又生而不養,轉而去哺育別人的孩子呢?

那天下午放學,我一言不發地在操場上跑步,一圈又一圈,真希望就這樣跑死算了。小麗見我不對勁,跑來追我。我停了下來,平靜對她說:“沒事,要不你陪我去為咱們評文明班級添磚加瓦吧。”

上初中時,學校會在放學後對各班進行考勤,主動打掃公共區域可以申請加分。我拉著小麗去垃圾站清理垃圾,實際是因為那裏足夠偏僻。我有些話想問她,我把給四姐的質問拋給了小麗,小麗沉默以對。

我大發雷霆:“你知道你妹妹現在過得怎麽樣嗎?你對我好,是因為你妹妹吧?”

她搖頭,而後落下淚來:“也許吧。我媽說她左手長有六根手指。等她大了,如果有機會我還是想去見她一麵,跟她說聲‘對不起’。”

“可是對不起有什麽用呢?”我哽咽著說,“那是一句對不起的事嗎?”

那一刻,我覺得我和小麗該分道揚鑣了。她不可能理解我,我也不可能理解她,敏感如我們,都知道什麽是對方的逆鱗。

小麗也仿佛預感到了什麽。那天傍晚,我們騎著自行車回家,一路相顧無言。走到一處分岔口,我指著筆直的柏油大道對她說:“你走這兒吧,直一點也快一些、平坦一些。我想走那邊看看不同的風景,村口見。”說完,我便拐進了一條小路。那是一處田壩,是推土機壓出來的泥道,又窄又多水窪,一路都是車轍,十分難走。

小麗卻沒聽我的,她跟了上來,說:“我陪你吧,一個人不安全。”

我懟她:“有什麽好陪的,早晚都是要分道揚鑣的。你走你的康莊大道,我走我的泥濘小路。也沒什麽,這裏的風景也不錯。”

她說:“好什麽,這條路上到處是果園,說不定藏著什麽搶劫犯和粉友。”

90年代的珠三角受《古惑仔》係列電影的影響,常有飛車搶奪、吸白粉的情況,時不時聽說有犯了罪的人藏到果園裏。

中考後,小麗收到了錄取通知,她大伯願意繼續供她上高中,我沒去送她。我也收到了錄取通知,但失眠了一夜,當年的話一語成讖。我知道自己的命運,也畏懼過、彷徨過,可縱使腳下遍是玻璃茬,那也必須踩上去,痛不痛都得走。

4

2000年夏,大哥從中專畢業,養母為了他的工作,裏外打點,花了不少錢。二哥和三哥也在上職中,不久也要麵臨找工作的問題,這樣的情況下,他們怎麽可能同意我上高中呢?初中學費一個學期不過800塊,我暑假能掙600塊,我就問他們要200塊。上初三那年,養父卻好似不知道一般,不情不願地問:“怎麽還在讀,不是該畢業了嗎?”初中3年都這麽困難,更別提高中又是學費又是住宿費、生活費,他們怎麽可能為我負擔這筆費用?

我心裏已經有了主意,但始料未及的是,生母大概是從堂姐那得了消息,她跑來養父店裏說可以供我上中專。養母聽了大怒,指著我的鼻子罵:“他們有錢了,你是不是上趕著巴巴地跟他們聯係上了?我養你這麽大,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我好歹供你讀了9年書還不夠?你一個女孩子家家讀那麽多書幹嘛?要是你承他們的情去上了,以後你就別回來!”

我捏緊拳頭,一言不發,暗暗發誓我偏要讀,要讀很多很多的書。後來我才知道,生父母那邊因為修高速公路征地得了不少賠償金,他們鹹魚翻身了。

但不管知道不知道,我都不可能接受他們的施舍。我剛滿16歲,領了身份證,就開始找工作。因為沒有學曆,我被拒絕了無數次,最後是鎮上一家飯店要了我。當天麵試完,我就被排了晚班,好巧不巧,還遇到了熟人——我大姑家(養母這邊的)的兒子。

這個表哥是鎮上一所小學的老師,我們平時接觸不多,他看到我後,竟然假裝不認識,甚至拿鄙夷的眼神看著我。我感覺心裏被狠狠紮了幾下,瞬間升起一股憤怒,也許是氣得太狠,也許是飯店發的鞋子底薄且窄,穿久了腳底生疼,不知怎地就摔了,水盅碎了一地,手腕還被玻璃紮傷了。我隻是簡單地處理了一下,被領班罵了一頓,罰了50塊錢。

那天淩晨1點多我才下班,農曆十五,月明如水,我腳上長滿了水泡,隻能提著那雙又薄又尖的鞋,赤著腳獨自走在柏油路上。淚水如決堤般奔湧而出——腳下的疼,麵對熟人的羞辱感,不能上學的痛苦,壓得我臨近崩潰邊緣。

最終,我舍棄了這份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輾轉去附近幾個城鎮重新找工作。初中學曆,無論怎麽找,也無非是做銷售或服務員。我認清了現實,心態也漸漸放平了。我在一家咖啡店暫時安定下來,攢了些錢,下班就去學五筆打字和WORD、EXECL做表,然後托人在工廠裏找了一份文員類的工作。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工作了。千禧年的珠三角正處於高速發展的擴張期,到處都在建廠,功夫不負有心人,機緣巧合下,我進了一家工廠做文員。工作來之不易,雖然瑣碎沒什麽技術含量,但我還是格外珍惜,任勞任怨。一段時間後,我算是在廠裏站穩了腳跟。

 

雖然我對小麗說了絕情的話,但她並沒有拋下我,她每次周末回來都會鼓勵我,我們恢複到從前一樣,無話不聊。聽著一個一個的高級詞匯從她嘴裏蹦出來,我羨慕不已,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求她為我辦一件事——幫我弄一套高中的書。

一年後的暑假,小麗真給我帶回來了一套高中的課本。工作間隙,我開始自學,但沒有老師引導,談何容易,尤其是英語、數學,更是難上加難。那陣兒QQ正流行,我在網上四處請教,也有許多莫名其妙的陌生人加我,我統統來者不拒,抓著他們問,不管對方樂意不樂意。其中一些網友就把我刪了,但一位叫“平凡人生”的網友卻甚有耐心,不但詳細地給我解答,還指導我去買各種教輔。時間長了,我們漸漸熟悉起來,他說自己是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在廣西柳州工作,那邊熟人不多,工作也不太忙,便上QQ打發時間。我告訴了他我的身世,他知道後,總是鼓勵我好好學,不會的盡管問他,見我學得不錯,還建議我去自考大專。

“平凡人生”的鼓勵像一束光,照亮了我的人生,也成了我堅持下去的信念。就這樣,在工廠裏,我一邊工作一邊自考,終於在第三年,拿下了大專文憑。

領到畢業證書的那一天,我站在自考中心門口哭了一場。那種身處低位、隨時被社會邊緣化、隨時被人驅離出人生軌道的不安感,至此,終於緩解了一些。

5

拿到大專證書後,我決定離開家鄉,離得越遠越好。當我把這個決定告訴“平凡人生”時,他問我:要不要來廣州?那時他已經辭了廣西的工作,在廣州工作了一段時間了。他告訴了我他的真實姓名,還把照片也發給我看,請我相信他不是個壞人。

我在電腦這頭笑了,回他:怎麽會有壞人有這樣的耐心,花幾年的時間去給一個人解答高中題、大專題,做知識問答機器人?

我叫他勇哥,他長我5歲。勇哥說他會幫我打點好一切,讓我慢慢來,不要慌。

走的時候,我沒帶什麽行李,唯獨帶上了那套高中的書。那套書就像我的燈塔,看著它們躺在書包裏,就覺得人生有了方向。坐在火車上,家鄉的一切漸行漸遠,我終於離開了那座宛如牢籠的鎮子,卻心靜如水。我暗下決心,我一定要重新開始,混出個人樣兒來。

車子越接近廣州,我的內心越發激動不安起來。終於見到了勇哥,我更是心髒狂跳。勇哥一如在網上給我的印象,陽光、溫柔、大方。我提著大袋小袋的行李,下車時擁擠慌亂,灰頭土臉,我生怕失了禮,他卻全然不在意,粲然一笑,張開雙臂給了我一個淺淺的擁抱。我倆沒有絲毫初見的緊張,無話不談,他極盡關懷,我漸漸安下心來。

勇哥幫我在城中村裏租了套一室一廳,260塊一個月,押二付一。不巧的是,那時他與人談了合作,準備去武漢創業,大約一個月後,人便走了。

 

本來我以為拿著大專文憑找個普通文職工作不會太難,但找了兩個月也沒找到。手上的錢不多了,我越發焦慮,也不敢亂花,緊巴巴地過,每天煮點米,打個雞蛋做蛋炒飯。那時候雞蛋一塊錢3個。

勇哥常發來信息問我工作找得怎麽樣,又問我缺不缺錢,我不好讓他操心太多,一直報喜不報憂。後來沒辦法了,我打電話向養母求助。養母接了電話後,冷漠地問我“有什麽事嗎?”我要錢的話再說不出口,隻道“沒事,就是想打個電話問問家裏”。養母嗆我:“有啥好問的,跑出去掙到錢了吧,也不往家裏寄點?!”我說還在找工作,她就急匆匆就掛了電話。顯示屏上,通話時長是“15秒”——離家2個月,連15秒的牽掛都奢侈。我站在電話亭裏哭成了個淚人。

最後,是勇哥轉來了1500塊,並囑咐我仔細研究招聘信息。

 

轉機出現在第三個月,附近一家大型超市門上貼出了一則招稽核員的啟事,我仔細研究過招聘條件,發現這是一份主要針對賣場各部門業務進行檢查的工作。為了得到這份工作,每天這家超市一開門,我就進去跟著那些稽核員,看他們怎麽幹活,看陳列員如何擺放商品……我把觀察到的所有信息一條條記下來,反複琢磨,花了一周左右的時間,弄明白後,才投了簡曆。

收到了麵試通知,人事提問:“你知道稽核是幹什麽的嗎?”我把自己觀察的一條條羅列出來,麵試官們臉上現出意外的神色。我通過了初試,之後複試也順利通關。

入職後,我發現稽核員是一份頗為繁瑣的工作,除了對賣場商品、場所做檢查,還要對倉庫、辦公場所進行查核,具體到商品生產日期、商品陳列、商品銷售、進出數據、賣場、倉庫貨品進出後場衛生等等。但說真的,這份工作有點不值當,一個月1500塊,刨掉房租和生活費,還不如我在廠裏一個月1000塊來得爽快。

同期中,很多人是高不成低不就才選擇了這份工作,幹一段時間後,他們不是嫌工作過於繁瑣就是嫌工資太低,陸續走了不少人。我這種生來如雜草一樣的孩子,任何一線生機都不想放過,所以無論是賣場通宵達旦盤點還是淩晨5點起來對生鮮進出做查核,我都認認真真地完成,努力學習如何查驗數據寫分析報告。

我像隻饕餮似的貪婪地汲取著能接觸到的一切新知識。1年後,我就成了駐店稽核人員裏的佼佼者。當時這家大型超市所屬集團正在大肆擴張,因為稽核出一件涉及幾十萬的違規單子後,我就被委派去新店做主管——當時,我查核報表時發現數據對不上,有一批品名差不多的商品進進出出,但成本價卻變了幾次,慎重起見,我去賣場陳列處查看,發現是同一款商品,專門貼了新條碼重新進場,有些舊條碼甚至直接都沒撕,我立馬察覺到:這可能是內部人員與供應商勾結了。

升任主管後,工資一下子漲到了3500塊,加班的話,一個月可以拿到4000多,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這已經算是巨資了。

為了更好地提升自己,我決定繼續自考本科。另一邊,勇哥在武漢的工作卻開展得並不順利。他是技術入股,手上本來就沒有太多錢,公司又一直發展不如預期,他沒有收入,父母都在農村,能給他的資助也不多。我說把那1500塊還給他,他沒要,說女孩子多點錢防身也好,並讓我好好幹。

6

2006年過年前,勇哥打來電話,說他打算去一趟昆明,他有個同學在昆明開了飯店,他投了些錢在裏麵,今年打算在那邊過年,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旅行,放鬆一下。“旅行”兩個字對我這樣的窮人家的孩子來說是奢侈的,但對遠方又怎麽可能沒有向往呢?我跟家裏人找了工作忙要加班的借口,給養母轉了點錢,便買了車票去昆明。

昆明的2月,滿城櫻花開得燦爛。我和勇哥在他同學的飯店附近找了個旅館安頓下來。第二天,勇哥不知上哪找了兩輛破自行車來,手裏拿著昆明的地圖,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滇池走走。他笑容恬淡,我說“好啊”。

我騎著自行車跟在他身後,隨他左穿右拐,車輪碾過許多高高低低的小路,細碎的陽光穿過枝頭灑落下來,晃著光與影,微風吹拂,小小的花瓣無聲地撒落在我們身上。我靜靜地騎著車,竟覺得浪漫得不像話。穿過最後一條長長的斜坡後,我們終於到了滇池,池麵撒滿了白點點,鷗鳥密密麻麻,藍與白相映,天與水一樣藍,時有遊人拿著麵包爭相投喂,鳥群舒展地暢飛在大片藍色之間。

我下意識地拉著勇哥的手跑了過去,他愣了一秒,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之後就把我的手抓得牢牢的。

自此,這雙手便再也沒有分開過。

 

不久,勇哥在昆明投資的飯店倒了,武漢的公司也徹底黃了,他重新開始找工作。為了還債,他接了好些高薪的短期項目,長年輾轉於各地出差。我倆無奈談起了遠距離戀愛,隻能在網上互相思念,但為了團聚,我們都努力地讓自己站穩腳跟。

兩年後,勇哥想辦法調到了廣州的分公司。工作慢慢穩定了下來,我倆便打算結婚。

勇哥是北方人,養母知道這個消息後很是生氣,說什麽也不同意我外嫁。她說從來隻有外地妹嫁到珠三角的,哪有珠三角還往外嫁的,說出去都嫌丟人。之後,她找了不少人,想安排我跟香港人相親。

那時的香港在廣東人眼裏簡直是一個香餑餑,在我們當地,嫁到香港才是最風光,嫁到香港就意味著嫁給財富。村裏幾乎家家戶戶都會有幾個在香港的親戚,養母特別羨慕村裏那些把女兒嫁到香港去的人家,女兒們用婚姻換了錢,給家裏蓋房買車。我大姑和大姨(養母這邊的)是早年嫁到香港去的一代,逢年過節回來,好東西都是左一袋右一袋地提著,前呼後擁,說不出的風光熱鬧、新潮氣派。用奶奶的話說,“香港人就是放個屁也是香的”。

相反,北方過來的打工仔就是低人一等的存在,是低收入的代表。像勇哥這種北方農村山旮旯裏出來的小夥子,是絕無可能入他們眼的。曾經在鎮上飯店裝不認識我的表哥,此刻倒是迫不及待地鑽出來落井下石,說,嫁那麽遠,跟沒了女兒有什麽區別?不是白養是啥?然後又說,自家妹妹嫁的丈夫雖然窮點,但勝在近呀,以後養母摔折了癱瘓在床,那也是能來照顧的。

全家族的人都很是生氣,我萬般無奈。雪上加霜的是,勇哥父母也不想兒子娶這麽遠的女孩,陸續也給他安排了相親。我們相顧無言,默契地把結婚的事一直拖著,直到二哥三哥陸續要結婚,家裏實在拿不出禮金,養母不得不跟我要錢時,我才趁機要挾,用幾萬塊錢讓家裏人勉強同意了我們的婚事。

2009年,我和勇哥終於領了結婚證,為了省錢,我們隻簡單擺了幾桌宴請了少數親戚。婚禮當天,愛挑事的表哥又來離間,養母在婚宴上一直埋怨我不識好歹,親戚們臉上盡是輕賤之色,我隻當沒看見。

 

婚後不久,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來電,一個女人在電話那頭聲淚俱下地質問道:“為什麽結婚那麽大的事也不通知我?你的養父母答應過我們的,將來你結婚了,是一定要通知我們的。你們怎麽可以擅自作主,什麽也沒告訴就把婚結了?”

我捏著電話咬牙回斥:“你們的賬,你們自己算!”說罷,便掛了電話。

之後,我撥通養母的電話:“是誰把電話給他們的?”

她回複說是養父,養父歎氣道:“唉,他們老跑店裏來鬧,兩個村子本來隔得就不遠,沒有不透風的牆嘛。”

一段時間後,我又接到四姐的電話,她向我解釋說,父母真的不是為了錢,隻是想確認我是否嫁得好。我“嗯嗯”幾句,就把電話掛了,後來幹脆把號碼也換了。

7

此後平靜了幾年,直到2012年8月7日,我突然接到了另一個姐姐的電話,說生母出了車禍,被一輛摩托車撞了,身體翻滾後摔下來,後腦勺著地,頭骨部分粉碎性骨折,現在在ICU裏,希望我能去見她一麵。

掛了電話後,我腦子裏一片空白,打電話問勇哥怎麽辦。他二話不說,請了假回來接我。

我抱著年幼的女兒,勇哥開車,急匆匆地往我們市的醫院趕。下車時,我才發現自己背上起了一層細密的冷汗,渾身發涼。我想過我和他們可能會老死不相往來,也想過他們會一直糾纏不休,但從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見麵。

透過ICU密閉的玻璃門,我看見她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記憶裏猙獰的愁容消失了,就像一個我不認識的普通的陌生的老人。ICU外站著我不熟悉的親人,我分不清他們誰是誰,但那個頭發花白、高瘦個子的男人,一定是我的生父。我們長得其實很像。他不時轉過頭來,用怯懦複雜的眼神打量我。

我穿上防護服進了ICU。她的頭上、身上插滿了管子,剃光了頭,左側腦門塌下去一塊,形成了一個奇怪的凹洞。我站在她跟前,細細地打量著,卻不知道能說什麽,但沒來由產生了一股想去握她的手的衝動——這就是那個給了我生命、卻又早早拋棄了我的母親?探視的時間很短,我還沒來得及思索明白這謎題,便被醫生催促著出去了。

出來後,我輕聲地與其他親人打招呼,幾位姐姐噙著淚,各自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我記不住誰是誰,隻記住了給我打電話的三姐。我遞給生父2000塊,他沒要。

因為工作忙,孩子也要上學,我和勇哥略盡了禮儀,又匆匆趕回廣州。在車上,孩子睡了,我抱著她默默發呆。

之後,親生父母家的4個姐姐,2個妹妹都加了我的QQ,她們輪番向我解釋,解釋生父母對我的重視,解釋過去所有的一切,然後把矛頭指向我的養父母,說他們言而無信。她們似乎想要在兩個家庭中爭一個對錯,我不是評理的人,隻覺得聒噪,而且她們嘴上說著道歉的話,卻沒有誰真正理解或者試圖了解過我的經曆。

 

生母在ICU搶救了一段時間後,陷入了暈迷,成了植物人,之後轉到了普通病房。令人意外的是,幾個月後,她卻蘇醒了過來。我因為工作忙,也可能是害怕獨自麵對清醒的她,一直沒再去看她。直到2015年2月5日,又接到了三姐的電話,她說生母快不行了,問我能不能去見見她。

這次,我一個人去的,這也是我第一次去生父母的家。那是一棟修得十分漂亮的3層樓房,占地麵積約有300平,院子寬闊,比城裏的別墅也不遑多讓。你可能都很難想象,這麽現代化的生活,怎麽會跟落後的重男輕女的思想有關。

生母住在二樓,三姐把我領進一間朝北的房間。屋裏本就有些昏暗,可能為了讓她好睡些,又在床上架了一層厚厚的帷帳。她躺在裏麵,我看不大清,似乎睡著了。

三姐輕輕地拍她,小聲地喚:“媽,五妹妹來了。”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哭腔。

我走近了,發現她頭上長出了一些頭發,但那處凹陷還在。她悠悠轉醒,在恍惚中呢喃,輕聲地喚:“五阿妹在哪?我的阿妹……”

三姐拉起我的手,放到生母手心,溫熱的觸感。她粗糙的手摩挲著我的手,有種奇異的感覺。生母激動起來,流下兩行淚,伸出顫抖的手,想撫摸我的臉。

我低下頭遷就著她靠了過去,她的手抖得厲害,一邊撫摸一邊問:“是阿妹呀?是我的五阿妹呀……”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大了起來,仿佛拚盡了一身的力氣去哭訴:“我不是有意不要你的,我搶不過你那兩個奶奶,她們力氣太大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我扶著她,終是不忍,哽咽著喊了一聲:“媽……”

她哭得更大聲了:“啊……我苦命的孩子,我多謝你、我多謝你……我等你等得好苦啊!我那時真的沒辦法、沒辦法……”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時高時低,也許是身體實在太過虛弱,沒多久,她耗完了力氣,重又躺了回去,再次陷入了昏迷的狀態。

我望向三姐,她搖搖頭,嗚咽著說:“已經吃不下東西了,估計也就這兩天了。謝謝你能來,也算是全了她的心願了,至少不用帶著那麽大的心結離開。”

之後,生父拿著一件發黃的、有英文字母的碎花嬰兒衣服出來,念叨著:“對不起,孩子,我們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對你的思念。”

那件衣服,據說是我剛出生時穿過的。

8

3天後,三姐通知我說:她走了,走得很平靜,問我要不要送送她。我說好。

當天天氣不好,下著細密的小雨,路很滑。按本地習俗,即使下雨,家屬也要按定好的時辰把逝者送到山上,跟先人葬到一起。我跪在她墳前長叩了3個響頭,上了香,不知怎地,臉上竟濕濕的,不知是雨是淚。我想,她竟是這世上唯一愛我成疾的親人。

後來,三姐給我說了這個不幸家庭的過往:

生父祖上是地主,在這一方頗有些勢力,但解放後因為成分不好,沒少受罪,爺爺扔下家人獨自逃去了香港,一去杳無音信,有人說是去那邊再娶了,也有人說死在了香港,無論哪一種,結果都留下了兩房妻妾相依為命,艱難度日——這就是生母一直說的,搶不過的“那兩個奶奶”。

生母也是個命運多舛的人,她吃盡了重男輕女的苦頭,卻又像被詛咒一般落入同樣的宿命。她出生的家庭並不差,似乎是富農,有一個雙胞胎姐姐,但一出生,姐妹倆就被外祖父分別送給了兩戶人家,隻留下了男孩們。姨媽過得好一點,生母則十分淒苦,屢屢被拋棄,曾輾轉於幾個家庭之中。流離失所、寄人籬下,造就了她事事妥協、逆來順受的性格。

嫁給生父後,因為生不出兒子,她沒少被兩個奶奶嫌棄謾罵。在一眾姐妹裏,我恰好是夾在中間那一個,加上我是七月半出生的,兩個奶奶總覺不祥,於是,她倆從生母手裏把我搶了出來送了人。可誰也沒想到,生母之後還是連生了2個女兒,最終才不得已,才抱養了個兒子。

臨走時,三姐跟我說:“我其實更羨慕你,我們在這樣的家庭裏,也沒有得到過父母多少愛護,因為家裏沒有男孩,倒是受盡了村子裏的白眼、嘲諷,甚至連口飯都吃不飽。”

 

此後,我與姐姐們關係漸漸親密,才知道,這麽多年來,受到傷害的確實不止我一個——因為貧窮,大姐二姐早早輟學嫁人,二姐嫁在農村,連生3個女孩後,她不想再重蹈母親的覆轍,偷偷結紮了,但卻把夫家得罪了,為了養活孩子,她一個人又是種地又是開小賣部;三姐四姐倒是憑自己的本事做生意,都在深圳立住了腳跟,四姐說她之所以這麽拚,是真的不想留在農村裏受這些嚼舌之苦,在城裏至少沒人會問你的過去,你隻要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那個抱養來的弟弟,在生父母家似乎也沒什麽歸屬感,他應該早就知道自己並非親生。生母離世後,他與這個家庭的感情紐帶開始斷裂,變得沉默寡言。姐姐們對他也多有不滿,財產爭奪戰早已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知道這些事兒後,我對生母竟生出幾分同情,這個她窮盡一生都無法掙脫的漩渦,換作是我,在那個連生存都尚且困難的年代,也未必能不被左右,能有勇氣和能力去抗爭。

我們這場持續了將近30年的糾葛也正式結束了。此生緣淺,惟願安息。

回去後,我把這一切告訴了小麗,她歎息道:“其實,所有身在其中的女性都是受害者,甚至包括你那個弟弟。你能原諒他們,也是放過自己了,說來,我弟弟也失蹤好久了,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呀。”

9

時光荏苒,我想起過去,會產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那隻是一個早已與我無關的故事,但我深知它們從未遠去。

我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勇哥在我最困頓的時候出現,拚盡全力去保護和支持我,陪伴我一起麵對所有的險與惡。一起走過的這十幾年裏,他的理解和體貼,慢慢治愈了我的一些傷痛。我逐漸從中走了出來,理解女性的不易,想盡最大努力不讓下一代再落入重男輕女的輪回裏。在我生了女兒以後,我會格外注意保護她,讓她以“人”的最根本狀態成長,不再受性別的幹擾。勇哥在北方農村長大,婆婆也有些重男輕女,女兒出生後,我們婆媳發生過爭執,幸好勇哥是個貼心人,會去跟婆婆溝通,保護女兒,讓她健康地成長。

每逢節假日,我還是會回廣東去探望親人,也會順道去看望生父。每次見麵,他總會滿懷愧疚與我道歉:“你有心了,是我們對不起你。”他的身體日漸變差,記憶力衰退嚴重,卻總是惦記著生母。妹妹說,他至今也不肯丟掉生母穿過的衣服。他對她應該是充滿愧疚的,她生前所遭受過的苦,也是我難以想象的。

有時我會想起生母,但也隻有一個很模糊的影子,我想,如果她知道女兒們所遭受的苦,看到她辛苦維持的香火承繼早已麵目全非,她會不會後悔?會不會能跳脫出來勇敢地保護自己和孩子?——她的女兒們並不比男人差,如果當初能認真栽培,不分男女,她的福氣應該是大著的。

被拋棄的孩子,無論在出生的那個家或是在被收養的那個家,都是不完整的,缺了血緣或者情感的那條紐帶,“既是”又“不是”的尷尬,很少人能懂。無論是養父母,還是生父母,都根本不可能把我們真正地當作自己的孩子。即便相認,生父母也不會把我們納入遺產的考慮。每當生父跟我說“對不起”,我總想到臨終前生母說的話,也不禁懷疑,我對他們來說,是不是隻是一個心結?我與姐姐們雖有聯係,但其實也疏離,很多家事她們並不會對我講,我們之間缺乏了情感紐帶,終歸是不同的。

在這樣扭曲的家庭中成長,孩子們能夠抓住的東西就唯剩錢了。生父母家,養父母家,小麗家,財產爭奪戰都在上演。當愛消失後,利益爭奪便都是如此赤裸。

我常常想起那個在網上尋親、最後自殺的劉學州,那個可憐的男孩,怎麽也求不來愛和彌補。人怎麽可能向無中求?這份不甘我懂,現實就是被傷害的最深的人得到的最少,被偏愛的有恃無恐。如果不是我自己足夠堅毅,如果沒有遇見丈夫,像我這樣的孩子,又有幾個能靠自己逆轉命運?

文中人物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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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惡魔附身的人,會說從未學過的古老語言、漂浮、甚至透露來自地獄的消息!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08/27/2023 postreply 20:2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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