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95)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8-22 19:04:1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11859 bytes)

一封性侵舉報信背後的男孩們

真實故事計劃 2023-03-20 20:12 Posted on 北京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等深線 Author 苑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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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所市中心的重點高中,是林行走出山村的第一站。2009年秋天,瘦小寡言的男孩搬進了宜賓三中的宿舍,行李裏塞著一張充了錢的電話卡。他從小留守,撫養他的奶奶年事已高,父母在東部打工,每周給他家人撥去電話,但心事從來說不出口。

“高中的時候,老師就是全部。”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林行開始小聲講述。他麵前,是北方開闊的金秋,話語中的秘密埋在北風裏,路人的耳朵無法捕捉。

林行現在28歲,比15歲時高了10厘米,重了30斤,他定居在大都市,朝九晚九,收入不菲,但在未成年時,他孤獨得像一塊幹癟的海綿,老師是全部精神養分的來源。

隻是,他的高中班主任梁崗,除了給他化學知識和空泛的人生道理,還給了他用欺騙包裹的傷害。

高中班主任梁崗,1981年生,性別男。他有一雙肥厚的手,白天,這雙手在黑板上寫化學方程式,晚上,這雙手被用來向自己班裏的男生實施性侵害。2020年春天,一篇公開發表的舉報文章裏,包括林行在內的12個曾經的男學生講述了梁崗對他們的侵害。

晚自習時,梁崗常叫男生去心理輔導教室“單獨輔導”,在那裏,他給男生們按摩放鬆,手滑向他們的內褲。這間心理輔導教室對麵,距離不足10米,就是人擠人的高四複讀班。這樣的情況和場景,多次出現。

林行被梁崗單獨叫去這間“黑乎乎的,開著熱風空調的教室”,他難以反抗,“任由擺布”。

多年以後,長大成人的他對權力關係有了更多認識,才找到了自己和同學沒有反抗的原因。“當時知道這是一個很不好的事情,但是很模糊。”林行說,在他當時有限的認知裏,隻有女性才會被強奸,後來他查閱當時尚未修訂的刑法,猥褻14歲以上的男性並不是犯罪。“不知道怎麽去給它定性。”不論是法律還是性教育方麵,這都是一片空白。

林行發現,舍友們一個個被梁崗帶走,不反抗,回來也不說話。“我知道他們可能會遭遇跟我類似的情景,但是大家都不說,這個事情也不知道怎麽說,我們太小了。”林行在舉報信中寫道。

羞恥感令他們說不出話。還是小男孩時,父母就教育他們要堅強、不示弱,那些被老師侵害的煩惱,全被“不能說”的枷鎖困住。林行的一位舍友回憶,後來,他們宿舍進行了臥談,大家講了梁崗所施加的“怪異行為”,但隻談到“被騷擾”,林行遭遇的真正的嚴重侵害情節,這位舍友也是看了舉報信後才知道。

十年後的舉報信,比臥談會更加敞開心扉,但仍然沒有說出全部。參與舉報的12人中,8人曾就讀宜賓三中,其中5人來自林行的宿舍。這間宿舍共住了8人,同學們一致回憶,未參加舉報的3人中,有兩人從沒宣稱受過侵害,他們分別是警察的兒子和“不修邊幅的鋼鐵直男”,還有一人被公認“受傷最深”,“一提到梁崗的名字就不想說話”,但他沉默了。 

舉報信中,除了8名宜賓三中的校友,還有4人曾就讀於成都石室中學北湖校區,那是梁崗在2012年6月後執教的學校。

 

班主任

 

宜賓市位於四川省南部,金沙江、岷江和長江交匯處,臨近雲南和貴州。宜賓三中有近百年曆史,是川南名校,高級別重點中學。2003年,從西華師範大學畢業後,梁崗到宜賓三中擔任化學老師,後來成為2006年及2009年入學的兩屆學生的班主任。

班主任梁崗站在了講台上,2009年,他隻有28歲,已經是“明星教師”。開學第一課上,他向同學們自我介紹,然後開始講自己的勵誌故事。

他講,自己也是三中校友,高考時考了高分,但誌願報錯了,以第二高分進了西華師範大學,但他沒有氣餒,在學校裏努力讓自己優秀起來,成為學生會主席,還學了IT技術。參加工作後,他每天寫做班主任的心得體會,去北京拜師,進入“教育界“,去全國各地給老師們講課。

上述場景,是坐在講台下的張宇宙回憶的,他來自五十公裏外的縣城,中考時超過三中錄取分數線50分,被分配到了梁崗擔任班主任的尖子班。他回憶,第一眼見到梁崗時,感覺他形象普通,“個子不高,偏胖,圓臉”。但那些勵誌講述,令他對班主任產生好感。“我們當時就覺得這老師很有魄力,敢作敢為的,很崇拜他。”

在化學課上,梁崗時常還分享自己的感情經曆,這對十五六歲的中學生充滿吸引力。張宇宙回憶,梁崗經常講,自己與妻子認識半年後才第一次牽手。同學們都跟著他的敘述走入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意境中,他們太年輕,無法意識到這種行為可能不太正常。

“就覺得這個人有血有淚的,很有內涵,對他的崇拜之心就更強烈了。”張宇宙說,他聽得“一愣一愣的”。但當他長大後再回想這些,他認為這可能是老師的一種心理控製,“他或許想先把這群學生忽悠著,讓大家很聽他的話,然後再慢慢逐個擊破,實施他的犯罪行為”。

高一上學期結束後,根據期末考試成績重新分班。整個年級有3000多人,分成了40個班,學生大多寄宿。張宇宙回憶,重新分班後,除去選擇文科的少部分人,理科班分了A部和B部,兩個部分各自有一個尖子班,再各自有4個第二層次的重點班,他此前班級的20多人分到了第二層次的23班裏,在新的班級,同學們排名在年級前200名。巧合的是,梁崗也到了23班當了班主任。

林行從一個“差班”轉到了23班。他從小跟隨父母在外流動,在高中時從外地轉入宜賓三中,因此最初在一個較差的班。但在高一上學期期末考試中,他考了年級79名,得以轉入23班這個重點班,他在這個班成績排名前五。

林行也搬到了張宇宙的宿舍。那是個八人間,還有王偉、黃正義、陳誠,一位父親是警察的男孩,兩位是不修邊幅的“鋼鐵直男”。

剛入學時,王偉對梁崗有一種天然的親近,他的母親也是一位老師。王偉向記者回憶,中考結束,他母親帶他報名的時候,得知班主任是“年輕有為的男老師”,還感到高興。

“我媽經常看書,覺得一個男生的成長過程當中,必須要有一個所謂的成年男性的榜樣,她覺得我們班主任梁崗這麽年輕,這麽優秀,我高中跟著他的話,至少自己的三觀會更成熟一點。”王偉說,同為老師,母親還帶著他提前去找梁崗打了招呼,請後者多多照顧。

 

惡魔

2010年9月,23班升入高二,此前的高一下學期期末考試,林行拿下了班裏第一名。梁崗按成績點名,語氣中對林行充滿讚許。看起來就像班主任對優秀學生的正常關照,梁崗與林行的互動增加了。梁崗會讓他幫忙收錢。這是一種對好學生的信任。

林行從小留守鄉村,父母四處務工,與他溝通很少。他把班主任的關注視作鼓勵,“覺得自己蠻有優越感的”。但逐漸地,這些“特殊關照”顯露了別有用心的一麵。

夏天還沒結束的一天晚上,晚自習結束後,梁崗提出要帶林行回家,要請他幫忙操作電腦,統計班上同學成績。林行回憶,老師告訴他,這是學習電腦統計軟件的機會。

宜賓三中不允許寄宿生出學校。梁崗給林行簽了請假條,帶著他走出校門。梁崗是學校裏比較知名的老師,門口的保安看到他帶學生出門,也不會阻攔。“隻要班上請假的同學不是特別多,學校也不會去過問。”林行說。

梁崗家住離學校很遠的打金街。林行隨著老師進了居民樓,進屋後發現“師娘”不在家。林行回憶,睡覺前,梁崗要求他洗澡,“還特意囑咐我洗幹淨點”。家裏隻有一間臥室,臥室裏隻有一張床,梁崗提出一起睡。林行說,他當時想兩個都是男人,他以前也和男長輩一起睡過,“怕什麽?睡就睡吧”。

林行回憶,睡到半夜,他發現梁崗用嘴和手在猥褻他。他在舉報信中這樣描述自己的感受:“我很害怕,腦子裏很亂,我覺得很惡心。我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夢!時間走得很慢,很慢。我當時不明白,這到底是什麽行為,該如何定義它。那天我無處可逃,隻得他擺布。”

林行更多描述自己震驚的情緒,這很難編造。“我根本嚇得都不敢動啊!”他這樣寫道。

時隔10年,對細節的回憶仍在刺痛受害者。“梁崗身體裏有頭惡魔。”他寫,那天過後,他一直安慰自己那是做夢,他還曾鼓起勇氣告訴梁崗,他們之間隻需要簡單的交談,不需要太親密的動作。“他知道什麽意思,但沒有直接回應,隻是笑笑”。

但在入秋時,梁崗又帶林行回家。林行稱,他這次知道保護自己,謊稱自己有傳染病,於是那晚梁崗沒有靠近他,他在客廳沙發上過夜。

林行留意到,自己宿舍的男生陸續被梁崗帶離,徹夜不歸。

不同於學霸林行,王偉是班裏比較調皮的男生。他稱自己那時“愛接話,下課了沒事就到辦公室看一看,找老師玩”。受教師母親的影響,他把梁崗當成榜樣和朋友,衣服破了,東西掉了,都會想叫班主任幫忙。

這是一種天真的信任,但梁崗辜負了王偉,把他帶回了家。他在舉報信中回憶,侵害從2010年開始,具體時間記不清。晚自習下課前,他被梁崗叫去聊天,聊到深夜,對方建議一起回家“繼續聊”。王偉稱自己沒有多想,“我又對這一位對我關愛有加的班主任非常信任”,於是跟著梁崗出學校回家。

梁崗妻子依然沒在家。梁崗告訴王偉,他妻子出差去了。記者獲悉,梁崗的妻子在醫院工作,時常上夜班。王偉回憶,他被要求去洗澡,但在洗澡過程中,梁崗突然從浴室的門衝進去,要和他一起洗,“讓我很突然,但又不知道怎麽拒絕”。王偉說,他趕快衝了一下跑了出來。

夜晚,老師和學生睡在一張床上,林行經曆的一切又再次重演。

 

臥談

黃正義陽光帥氣,性格外向。在梁崗的推薦下,他被同學們投票選為23班高一下學期的班長。他不願接受記者的采訪,匿名舉報之後,他也沒去報警。他的老同學告訴記者,黃正義如今在體製內工作,擔心卷入這種事情後,對職業發展不利。

黃正義是宿舍裏的“吹哨人”,他在深夜的臥談會上,最先打破了沉默。臥談會的具體時間難以確定,但應該是發生在林行、王偉以及其他同學被帶走過夜之後。黃正義提起了梁崗的“怪異行為”。

臥談會之前,黃正義剛被梁崗從學校帶回家過夜。在舉報信中,黃正義匿名講述了那晚自己的經曆,文風詼諧,故事結局是梁崗沒有得逞。

但在林行的記憶裏,黃正義並沒有表現得如此雲淡風輕。“第二天回來之後,他整個人都傻掉了,愁眉苦臉的。”林行說,他發現了黃正義的異常,猜想他可能有了和自己一樣的經曆。

林行說,黃正義很活潑,愛開玩笑,但與老師共度一晚後,整個人卻變了。“他當時眼神就很呆滯,現在我的腦海中還能想得起來,他本來皮膚就稍微有點黑,那天回來顯得很無精打采的,眼神也很彷徨。”

臥談會上,他們描述自己受到侵害的尺度更加輕微。看起來隻是試圖搞清楚班主任的異常,像是討論難解的數學題。

對於梁崗的動作,同學們無法理解,不知如何定性,他們用開玩笑的語氣將其解讀成“怪異行為”,“癖好”。他們缺乏性教育,不懂性取向的區別,“我們隻是說他男女通吃,就不敢再描述下去了。”林行說,當時沒有人能解釋,在課堂上經常談論與“師娘”的恩愛,在桌子上放著師娘照片的班主任梁崗,為什麽會對男生有如此行為。

臥談會幾乎每周都有,“都沒有把這個事件上升到性侵的高度。”王偉回憶,甚至某個晚上,有人被帶走了,他們臥談起此事,也隻半開玩笑地說“梁崗的魔手又伸向了誰”。

這種無所謂的氣氛,既是互相提醒和安慰,也是一種逃避。“看到有人發生不好的事情,有人就會說‘啊你也被摸了,你也不幹淨了,就那種開玩笑的’,” 王偉說,同學們也隻能在臥談會上一同大罵惡心,“就覺得好像踩到狗屎的感覺”。

張宇宙自稱受害輕微,因此他相信了臥談會上的就是所有。“已經到我接受範圍的盡頭了。”他稱自己當時認為,梁崗不敢對學生做更加過分的事。“我以為大家在宿舍發發牢騷就完了,沒想到那麽嚴重,後來我想,估計也不好意思說出來,尤其是那種性行為,就算發生了也不可能講的,會有羞恥的感覺。”

張宇宙被侵害,發生在高二上學期快結束時。梁崗獲得一個“四川省中學最具風采班主任”的獎項,在成都領獎。據當地媒體記錄,頒獎晚會是2011年1月8日。梁崗去領獎時,帶去了張宇宙和王偉。

張宇宙是當時的23班班長,他回憶,在去往成都的路上,他和王偉都為梁崗感到高興,“感覺臉上有光”,但在領完獎的晚上,梁崗要求三人一起洗澡,還把雙人間的兩張床拚在一起,自己睡在兩人中間。

半夜張宇宙醒了,發現梁崗的手在他身上遊走,之後他把被子裹緊,才能安穩睡到天亮。第二天他與王偉說起此事,對方稱也被摸了,後來在宿舍的臥談會上,他才發現還有其他受害者。

 

懲罰

盡管男生達成了共識,梁崗喜歡對小男生“上下其手”,但無力阻止梁崗對他們繼續侵害。

梁崗找了一間空的辦公室,建立了心理輔導室。在晚自習時,他有時會叫同學8人一組去教室裏靜坐、互相傾訴,以及手拉手唱歌,也會叫同學單獨輔導。他立了規矩,在心理輔導室發生的事情要保密。

在封閉的心理輔導室裏,梁崗給獨自前來的男學生按摩放鬆。參與舉報的同學們都稱,自己在這間教室遭到了性侵害。

黃正義說,那次拒絕後,直到高中畢業,梁崗都很疏遠他。有一次他上早自習遲到,梁崗拒絕讓他進教室。“他也沒繼續關心我,什麽獎學金啊,帶學生出去參加講座啊,入黨啊,都沒跟我說。”

王偉從心理輔導室逃走,但之後遭遇了懲罰,再之後,他用出走“報複”老師。

王偉說,在心理輔導室,當時梁崗已經對他實施性侵。之後,他鎮定下來,明確表達反感,離開心理輔導室。“這個事情發生之後,梁崗對我的態度就急轉直下。”王偉說,高三的一個早晨,矛盾爆發,他多吃了一碗麵,早晨遲到了幾分鍾,梁崗不讓他進教室,讓他去教師辦公室麵壁罰站一個上午。“從早自習七點半開始,一直站到上午十二點。”他回憶,自己對著牆哭了一上午。

“我覺得沒有理由這樣做,高三時間緊迫,耽誤我的學習,懲罰力度也太大了。”王偉說,激動之下,他離校出走。

曾經擔任班委的張宇宙回憶,王偉離校後,梁崗帶著八九個班委滿宜賓市地去找他,“就怕他出事”。王偉的母親也到了學校,每天坐在老師辦公室裏等消息。兩天後,王偉找回來了,“大家都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離校出走。”張宇宙說,王偉回來後隻是宣稱心情不好,沒有多說。

如今,王偉為自己離校出走的舉動感到後悔。“當時本來是想讓梁崗認識到他的錯誤。但是後來我覺得其實受傷最大的不是他,而是我的爸媽,我的外婆他們。”他稱,離開學校後,沒有做出格的事情,隻是找了個賓館睡了兩天。 

林行說,高三時,23班對遲到同學基本上是經濟懲罰,很少罰站。“請大家喝水,加一桶水費錢就可以了。”而對王偉被罰站和出走的事情,他也有印象,“梁崗讓他罰站的”。

 

苦惱

心理輔導室的遭遇,令林行想要毀滅自己。那是2011年冬天,高三的第一學期。他學習狀態不好,想找班主任梁崗聊聊,梁崗卻把他叫到心理輔導室。這間教室在高三教學樓裏,對麵就是高四複讀班,教室裏有桌椅、沙發,開著熱風空調。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任由他擺布。”林行說,這之後很多年,每當想起此事,想起自己沒有反抗,他都苦惱抑鬱。從心理輔導室出來,他還想過“走極端”。

高三,張宇宙也有過極端想法。麵對記者,他最初稱,這應該與梁崗的“驚悚一夜”無關,但他想了片刻又表示,自從他拒絕與梁崗親密接觸,對方就開始疏遠他,作為班長,他無法獲得班主任的認可。

張宇宙曾向梁崗尋求安慰,但卻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那是高三上學期的一天,晚自習結束後,梁崗把他帶了出去,張宇宙此前未被梁崗帶走過夜,當時也不知道其他同學遭遇嚴重的性侵。於是陪梁崗走向學校門口的路上,他抓住機會,向班主任傾訴自己“心理扭曲,感覺像是戴了個麵具”。接下來,梁崗回應說“我也有責任”,並拒絕讓張宇宙陪他走出學校,讓他回宿舍。

 

沉默者

臥談會上,沒人聽過陳誠分享自己的經曆,他沉默了。“他就是不願意說這些事情,就算是我們笑他,說他,他也笑一笑就過了。”王偉說。

但所有人都知道,陳誠被梁崗帶走過夜的次數最多。林行告訴記者,他認為陳誠是他們宿舍受傷害最深的。

陳誠是班長,被梁崗“偏愛”的班長。他的任期是高二下和高三上兩個學期,按規定,每個班長隻能工作一個學期,就要換屆。陳誠還獲得了入黨的資格,每周他都抽出一個晚自習去黨校學習,當晚不回來,同學們猜測,他借住在梁崗家。

當班長的一年間,陳誠變化很大。舍友們回憶,陳誠比較白,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當班長前,他帥氣陽光,性格外向,但後來逐漸變得陰鬱沉默,成績也開始變差。

王偉告訴記者,晚自習後,陳誠經常不知所蹤,淩晨才回寢室。宿舍的人常背地裏叫他“可憐的陳誠”。而當每次陳誠晚歸,即使宿舍廁所的熱水也停了,但陳誠仍然要接涼水洗澡,很多次把他吵醒,當時他沒有想太多,隻是抱怨兩聲繼續睡去,但現在,當他回憶起那時的打水聲,有了新的解讀。

 

道歉

2012年6月,23班畢業。林行去了遙遠的北方上大學。巧合的是,這時梁崗也離開宜賓三中,應聘到成都石室中學北湖校區當化學老師。

2013年12月28日,央視《新聞調查》播出《性侵犯:隱蔽的罪惡》,兩名男士對鏡頭露麵作證,高中名師、華東師大二附中老師張大同在20年間,以“檢查身體”為由,性侵多位男學生。這集深度報道指出,這類悲劇背後,是性教育的缺失和男性被性侵的法製空白。

林行當時上大二,剛剛有了人生第一台電腦,他看到這集報道後,認清了梁崗侵害行為的惡劣性質。他把報道的鏈接發給陳誠,希望一起舉報梁崗,但對方仍然沉默。

“你想說什麽?”這是陳誠收到視頻鏈接後,發給林行的第一條消息。“你知道我想說的是什麽,我們應該做點什麽。”林行回複。但陳誠卻勸他:“向前看吧,沒必要。”林行告訴記者,那集視頻他下載了下來,至今仍保存著。

在這不久,梁崗到林行所在的城市講課,聯係了他。根據林行的網絡日誌,那是2014年3月22日晚上,林行收到了梁崗的信息,對方讓他去機場接,並且晚上到酒店睡覺。林行拒絕了,理由是晚上宿舍要查寢,他無法離開。

實際上,那天是星期六,宿舍沒有檢查。“我就知道,如果我去接他,晚上肯定跑不掉。”林行和梁崗約好第二天見麵。第二天一早,林行去了梁崗所在的酒店,在到酒店的路上,林行決定這次要個道歉。

林行回憶,他7時30分就到酒店了,當時梁崗還沒起床。此後兩人聊天敘舊,逐漸聊到了高中時的親密接觸。林行點出:“我知道以前發生過一些什麽事情,我知道那是什麽性質的。”

林行記得,梁崗聽了這句話後,向他道歉了。“他說‘對不起,沒想到給你造成這麽大的傷害,對不起’。”林行回憶,這之後,梁崗向他解釋,那段時間他妻子流產,腹中的雙胞胎去世,令他備受打擊,他希望有像林行一樣優秀的兒子。說完這些,梁崗開始誇讚林行的優秀,並表達認可。

“他說的這些話讓我覺得很舒服,我就放下了戒備心理。”林行說,梁崗還向他傾訴失去孩子的痛苦,“他說‘想哭,要是哭一場就好了,但是他哭不出來’。我就覺得好可憐。” 

林行說,當時聽到這番話,他內心有了輕鬆的感覺,也試圖去原諒老師。但後來他和其他同學交流後才發現,他們也聽過同樣的話術。“應該有好幾個同學都差點成為他的兒子。”

高中畢業後,梁崗與同學們緊密聯係。其間,還會有類似的事情發生。

 

舉報

2020年3月4日,李滔在成都石室中學的百度貼吧發帖《北湖校區梁崗老師性騷擾男學生》。李滔是成都石室中學2015屆的學生,梁崗自2012年6月起在這所中學任教,擔任他的化學老師。

帖子裏附上了一封郵件,是李滔寫給石室中學校長的舉報信,信中陳述了梁崗對他實施的侵犯。

李滔告訴記者,事情發生後,他有一兩周吃不下飯,幾個月裏都很精神渙散,“你知道就是故意想去忘掉,卻偏偏忘不掉,反而記憶會更加深刻,就感覺更加羞恥。”他難以把這段經曆向朋友傾訴,“第一步就把自己否定了,我當時覺得我不配當一個受害者”。他擔心朋友的不理解,質疑他為什麽不反抗。那個學期,他掛了4門課。

“我雖然有拒絕,但是沒有很激烈的反抗,我一直在想,當時為什麽不反抗?為什麽不直接穿上衣服就走?越想越沉浸在自責的情緒裏麵了。”李滔說。

林行把李滔的帖子轉給陳誠,陳誠卻依然隻回複“不想提了”。但張宇宙、王偉等其他同學同意把自己的經曆說出來。之後他們召集舍友,一起聯係李滔。

李滔建了個維權的微信群,林行和王偉加入時,裏麵已經有超過十人。最後群裏的人數達到20多人。“全都是受害者。”張宇宙說。此後,共12個人寫了自己的經曆,組合成了一封長長的舉報信,在4月30日發表了出來。

李滔說,看到其他人的經曆,他才原諒了當初沒有反抗的自己。“我覺得這是一個人性,與我們從小受的教育有關係。學生和老師是有倫理關係的,從小我們都被教育要尊重老師,沒有反抗不能怪當時的我。”

 

“壞狼”

二人的聯名舉報信在晚間發布出來,引發大量關注和討論。壓力迅速傳導至梁崗那邊。

記者從知情人士處獲悉,4月30日晚11時30分左右,梁崗就接到自稱宜賓政府機構工作人員的電話,對方提醒他看看帖子,“如果是造謠就報警。”梁崗告訴對方,舉報內容除了2位同學說的之外,其他人都是編造的。他未否認的2位同學,曾經在2018年底報過警,在司法機關留有記錄。

從那封信裏,梁崗第一眼認出了匿名的林行。此時,一位曾經是宜賓三中2012屆23班的女生聯係他,問他是不是真的,這個女生是一名法律工作者,勸老師“如果是真的,要去自首”。梁崗向女生否認,並問到了林行的手機號,給林行撥去了電話。

梁崗的語氣疲憊,帶有哭腔。“我希望得到原諒。”他對林行說。林行的語氣中卻有憤怒,他語速極快,用四川話回答:“你曉不曉得你對我造成了好大的傷害,我到現在都忘不了。”梁崗說“我曉得,但是……”林行質問:“你是我最喜歡的老師兒,你為啥子這樣做?”梁崗隻是回答:“對不起,我曉得,但是我告訴你有部分不是真實的。”

這段對話被林行錄了下來。“梁崗在電話裏麵跟我說,他對我的好就是沒有目的。我覺得這句話應該反過來聽,他對我的好都是有目的的。”林行告訴記者,那通電話裏,梁崗試圖用師徒感情打動他,但林行明白,師徒感情隻是表麵的一層糖,而真正發生過的事情,是糖裏的毒藥。 

林行還質問2014年梁崗向他道歉的事情,梁崗沒有否認。“我的確,沒有就是,在這個事情上沒有把它處理好,稍微過分一點。”這位曾經的老師說,在接下來的交談中,他追問舉報背後的策劃者是誰,但林行不願透露。

“我需要對話。”梁崗哀求。“你不需要跟任何人對話,你需要的是跟你自己內心裏麵的那頭狼對話。”林行把重音放在“狼”上麵。

林行的反駁,用到梁崗曾教導他的人生哲理。有一次,梁崗對他們講到,人的身體裏有兩頭狼,一頭是好的,一頭是壞的,要學會與壞的那隻對話。

林行說,現在他也要鼓起勇氣,去麵對梁崗身體裏的那頭“壞狼”了。

舉報信發出的當晚,梁崗顯然沒有做好麵對“壞狼”的準備。他不斷地翻找電話本,搜索每個匿名舉報者的信息,給他們打電話。淩晨過去,迎來了5月1日,在宜賓的妻子給梁崗打來電話,問他“什麽情況,怎麽辦?”

梁崗當時與妻子分隔兩地,獨居成都。梁崗供述,淩晨一點,電話那頭的妻子在哭泣,他滿腦殼都在想策劃人是誰,開車出門,漫無目的地四處兜風。他用手機刷到和自己有關的新聞,下麵評論罵聲一片,他甚至想開車鑽到卡車底下撞死,但他妻子不斷給他打電話,讓他多想想她和娃娃。

天亮之後,梁崗回家,開始有記者敲門。他谘詢在2018年底有同學報案時,他聘請的律師,律師建議他冷處理。新的一天是5月1日,梁崗說,他從成都開車回宜賓。他稱,自己之前一晚沒合眼,從下午2點鍾從成都出發,開到晚上9點鍾才回到宜賓。梁崗供述稱,在宜賓待了幾天,有人請他看八字,“想掙點錢”,就開車回成都。

5月4日晚上,他在成都被警方擋獲。2020年5月6日,梁崗因涉嫌強製猥褻罪,被四川省成都市公安局成華區分局監視居住。2020年5月22日,成都市成華區檢察院批準逮捕,執行逮捕。成都市公安局成華區分局於2020年7月22日向成華區檢察院移送起訴。

 

證人

早在2018年,因遭遇梁崗猥褻,就有2名成都市石室中學的畢業生報警。

2018年11月2日,梁崗因涉嫌強製猥褻罪被四川成都成華分局刑事拘留,但在2018年11月29日被取保候審。2019年11月28日,取保候審一年期滿後,檢察院作出繼續取保候審的決定,並於2020年1月20日作出不予起訴決定。

2020年1月20日成華區檢察院出具的《不起訴理由說明書》上載明,梁崗為尋求精神刺激,違背他人意誌強製猥褻他人,其行為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七條之規定,應當構成強製猥褻罪追究其刑事責任。但他如實供述犯罪事實,係坦白,可以從輕處罰,自願認罪認罰,可以依法從寬處理。

這份司法記錄,是梁崗最初隻承認猥褻過兩名學生的原因。

2020年8月31日,成華區檢察院撤銷對梁崗的原不起訴決定,將原案與本案合並審查,並於2020年9月4日形成起訴書。

梁崗的妻子為他聘請了兩名律師。記者打通其中一名成都律師的電話,對方稱“我們這邊不接受采訪”。知情人士稱,梁崗自認為在生活中是一個好丈夫,他支持妻子長期上夜班,幫妻子寫職稱論文,每月出房貸的錢。

但梁崗在結婚前,曾交往的另一名女友卻說,“走不進梁崗的內心”。知情人士透露,梁崗在與前女友確認了戀愛關係後,很長時間沒有提出過更親密的舉動。梁崗的學生也說,他時常向同學講與妻子“交往半年才牽手”的故事,用來證明他們“純潔”的感情。

梁崗與男同事交往中,也時常有越界之舉。記者獲悉,他曾經在宜賓三中的兩名男同事曾作出證言,稱梁崗行為不檢點。

對於前同事的描述,梁崗全部予以否定。知情人士稱,梁崗告訴警方,那是宜賓三中同事嫉恨他,組織學生汙蔑他。而對大多數同學的指控,梁崗或不承認,或稱是同學們主動的。

而舉報信發出後,曾有人質疑,十五六歲的男孩子體格已經不算弱小,為什麽不反抗。但一位曾經受過侵害的同學告訴記者,自己畢業後當了老師,發現老師的智識對學生是壓倒性的,才理解了當年不懂反抗的自己。

更多梁崗曾經的學生看到舉報信後,走進派出所,控訴自己遭遇侵害。

但成都市成華區檢察院據此隻起訴了梁崗在2016年至2018年期間的犯罪事實。在《起訴書》中,在2009~2012年間,林行和宜賓三中同學們的指控未被記載為“犯罪事實”。 被害人代理律師萬淼焱告訴記者,這與立法滯後有關,直到2015年11月1日起施行的《刑法修正案(九)》,才在刑法第 237 條強製猥褻婦女、兒童罪的條款中,將猥褻婦女改為“猥褻他人”,令強製猥褻罪的對象也包括14歲以上,不再是兒童的男性。

起訴書記載,2016年至2018年間被害人有7名,6人畢業於成都石室中學北湖校區,1人畢業於宜賓三中。七起犯罪事實中,6起發生在被害人上大學之後,1起發生在被害人高中期間,當時,有兩人未滿18周歲。

發出舉報信的當晚,在與梁崗的通話中,林行曾經提出“你唯一能見到我的地方是法庭”。此案開庭前,林行無法獲得被害人的身份,他申請作為證人出庭作證,在開庭前三天,法院並未通知他。

2020年11月12日,此案在成都開庭。前一天,林行仍然買了機票,飛回成都。開庭時,他在法院門口站著,進不去,也不願離開。後來,他被安排到一個空房間等待。

林行曾經設想過自己在法庭上與梁崗“對線”的場景。在想象中,梁崗身穿囚服,在法庭上辯解稱“學生都是自願的,有一些描述不是真實的”,林行反問梁崗:“你給我講一下,具體哪些不是真的?”

就像在課堂上,學生挑戰老師的普通場景一樣。

*林行、張宇宙、王偉、黃正義、陳誠、李滔均為化名

- END -

文 苑蘇文‍‍
編輯|孟慶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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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疾奇襲,她讓兒子辭去工作

2023-08-16 11:4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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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正好

借我一支筆,故事正在發生

1

我極少與父親聯絡。父親怕我,越老越怕,他的衰老伴隨著我的健碩。我站在道德高地,有著蓬勃的語言能力,父親總是理虧的。我習慣了父親在家庭的缺位,也就對眼前妄圖享受家庭溫暖的父親橫眉冷對了。我把他當成家中的幽靈。

“你知道了嗎?”去年11月,來自父親的電話讓我心髒快跳一拍,對話單刀直入,“奶奶住院了,醫院剛下病危通知書。”

父親的話像一頭犀牛闖進我的大腦,腦子瞬間成為漿糊。那時候,疫情防控逐步放開,老年人是防護的重點人群,按道理應該閉門不出,避開第一波感染高峰。祖母竟在此時住院。

“我前天還聯係奶奶,她狀態不錯呀。”我急言。

父親頓了頓,我的反應正中他下懷。

祖母發燒,不得已去醫院。祖母眼裏,醫院是“銷金窟”,退休金扔進去,一點聲響也沒有。奈何高燒不退,家人懷疑祖母感染新冠,醫生見她臉色蒼白,額外勾畫幾項體檢,正是這幾項體檢“壞了事”——祖母的血液指標不及標準三分之一,直接被送進看護病房。姑姑慌了神,急與我父親聯係。

父親是獨子,不上進,也是獨子。

“給你媽買張動車票,她先回老家。”父親接著吩咐我,語氣殺伐果斷,“你能不能請假?最好陪著回去。”

我覺察出了不尋常,他試圖安排我與母親、分配任務,他的安排讓我不適。

“請假這麽簡單?”我抗拒,“醫院就愛唬人,病危通知書就是逃避責任。”我不知是寬慰自己,還是寬慰父親。

放下電話,我行屍般走進暮色。路燈“啪”的一聲點亮,在暮色裏撐起昏黃色的傘,城市街道繁華。年輕的行人與我側身而過,我卻錯過了他們的表情。父親的話在我腦海響個不停。

一陣飯菜香順著街道飄,味道並不分明,雜糅著、混沌著,讓人想起冒煙的灶台和忙碌的主婦。

不知祖母在縣城的醫院能否吃好飯,我想家想得緊了。

2

祖母是外鄉人,跟隨祖父到縣城生根時,隻有18歲。是曾祖父先相中了同是街坊的她。曾祖父家貧,憂懼兒子討不到老婆,便提前籌備,輪番派家中親戚上我祖母家說親。後來,曾祖父幹脆親自出馬,甚至吹噓,“兒子出息了,在縣城政府部門工作,是財政局副局長”。

我祖父自幼喪母,家中三個同父的兄弟,各有各的母親。曾祖父的續弦,離異,帶著女兒嫁進門,自然不會像親生母親一般待他。祖父被放養長大,家庭供給僅維持溫飽,但這個野孩子,成績卻好,一路考進省城財經中專,畢業之後分配到三明縣城工作,不再是農民。

但是,祖父絕沒有他父親口中的“出息”。畢業那年,為了省錢,祖父一路從省城步行到三明縣城。工作之後,47元的工資還要寄一半回老家貼補家用。在單位,祖父雖一手算盤打得全縣有名,卻並不熱心事業,還是刺頭兒,愛打抱不平,什麽事兒都好說兩嘴。於是,他一輩子也沒成為誰的“領導”。

說親時,外曾祖父把我祖父招上門,親自一探虛實。外曾祖父是鄉間有名的木匠,手巧,還有一間門麵做些小生意,一家溫飽有餘。祖父老老實實地交了底,說自己隻是一般幹部,月工資隻有47元。外曾祖父卻相中了這個誠懇的青年,他告訴女兒:“是個老實人,跟他走不會吃虧。”

外曾祖父心疼女兒,不僅沒找祖父家討一分錢彩禮,還給祖母準備了大份嫁妝:兩個純金頭釵,四個金戒指,共有兩錢半。祖母帶著嫁妝就進了門。後來,幾個姑姑出嫁,祖母又把金戒指送給了女兒。

祖母年輕時貌美,是有些聲名在外的。我見過她和祖父的結婚照。祖母兩條麻花辮又黑又粗,臉頰塗著過分的腮紅。一旁的祖父咧開嘴笑,臉上繃得像是鼓麵,也沒有歲月的斑斑點點。祖母反複提及與祖父的初見:祖父穿著鋥白的褲子,筆挺的,這讓她聽從父親的話,一步子邁到異地他鄉。

然而,外曾祖父的話並不完全正確——我們家的男人老實可靠,但性情疏懶,脾氣臭,骨子裏還有一股懦弱。倒是女人,平日裏彎曲如流水,遇見事兒了,卻能堅冰般支棱起來。我的祖母如是,母親亦如是。

沾了祖父的光,祖母到三明縣城後,組織先是安排她到縣城電影院賣門票,之後學習會計和打字,去了鄉鎮合作社工作;最後,祖母留在商貿係統賣豬肉,幫忙稱重收費。祖母從農業戶變成了城鎮戶,身份變了。

 

1967年,縣城的氣氛亂了,“保皇派”和“造反派”衝突不斷。祖父害怕被攻擊,一路從三明縣城逃到江西,之後又前往省城。祖母獨自留下。彼時,我大姑媽四五歲,我父親兩歲,二姑尚在繈褓,祖母在混亂中照顧著一兒兩女。

有一晚,兩派人馬在縣城中心武鬥,互丟石頭,衝突激烈。祖母憂心忡忡,她早早把家裏值錢的首飾都縫進棉襖的夾層,藏在胳肢窩下麵。眼見著人群要衝進宿舍,她一手抱起我二姑,一手牽著我父親,身後還粘著我大姑,跟著同事下樓藏身。地下室,年幼的父親被嚇懵了,祖母正欲安撫,繈褓中的二姑又啼哭起來。那一夜,祖母在一片手忙腳亂中度過。

到了1969年,大環境更加嚴苛。先是祖母丟了工作,緊接著,祖父也被下放到大田公社。那時祖母家安在城中村一棟木質小屋。木屋有兩層,木質台階踩上去咯吱咯吱響。木屋裏老鼠霸道,在樓板竄行,但凡你麵露恐懼,它會撲上來欺辱你,著實可怖。

被下放之前,祖父每月把工資交到祖母手裏,便算盡了丈夫和父親的職責。他是不做家務的,拉扯孩子、操持家裏,祖母理所當然承擔。祖父的時間用來走象棋,他的象棋以工資為籌碼,朋友領回家,大殺幾回合,才算盡興。每月賭本見底,他還要再向祖母討要。

祖父被下放後,祖母生活日益艱難,常有奔波。她的肚皮上一直留著一道疤,是一次飯後趕路,得了闌尾炎後留下的。更難的還是“財政”:那一年,大姑升小學,小姑又呱呱墜地,父親和二姑尚且年幼,一家人花銷花樣百出,入賬卻捉襟見肘。

生活一再考驗祖母的持家能力。日子再難,她也盡力不苦著孩子,隻從生活的骨頭縫裏扣出絲毫,聚少成多,艱難維持體麵。她常和我說起父輩們的懂事:大姑年紀大,總能力所能力地幫忙照顧弟妹,父親年紀雖小,卻不吵不鬧,從不惹麻煩。

後來聽到這些,我在心裏多少有些不屑,對於父親的負麵評價,讓我暗自思忖:一個在教育上“半盲”的慈母,是否該為“不上進”的兒子負責呢?

日子雖難,祖母終究挺過來了,回望過去,她甚至有些慶幸:祖父慣常敢說敢幹,大鳴大放期間,常有人誘導別人表達不滿,以祖父的性子,保不齊就被打成“右派”。早一步被下放,未嚐不是一種保全。去到公社,祖父仍是會計能手、業務骨幹,甚至因為蹲點農村工作出彩,有宣傳文章登上《福建日報》。

祖母把這些都當成自己的福報。

3

80年代,祖母遇到了好事:單位分配了一套樓房,在青廉巷。能夠逃離可怖的木屋,祖母喜上眉梢,開心得像個小姑娘。

青廉巷在縣城中心,沿著蘆烽山山麓往上爬,兩邊的樓房按照當時最時興的結構建設,裏麵住著單元職工,不乏南下幹部,有院長、各局局長,政府的中堅力量。他們剛從工作崗位退下來,在繁忙之餘享受閑暇。長子長女把孫輩領回青廉巷請父母看顧,幼子幼女則未出社會,仍擠在一起。

青廉巷的每間房子都塞得滿滿的,所幸磚混房年輕,簇新的水泥白牆,經得起生活打磨。臨近飯點,天南海北的香味從各家廚房逸散出來,飄蕩在長長的青廉巷,攀著山麓往蘆烽山去。

祖母的房子在青廉巷山腰,是財政局的公房,落地一樓。門臉對麵,聯排建築豁開一個口子,漏出蘆烽山。暮春,蘆烽山被春樹染成深淺不一的顏色,山巒疊翠,在薄明的煙霞裏輕輕浮動。晌午,陽光能透過豁口鋪灑開來。公房有獨立的廚房和洗手間,三間大臥房,兩間朝南,配置豪華。祖母的滿意掛在臉上。

幾年後,公房改革,慣常節省的祖母一反常態,爽快地拿出積蓄,把名字印上房產證,得了寶似的。祖母常在門前誇耀:“青廉巷數我家房子好,太陽一露臉,陽光就灑上臥房的床。”祖母的嘴角也閃著金燦燦的陽光。

 

臨近退休時,祖父闖了禍,差點拿不到退休金。

90年代,祖父被外派到廈門工作。當時各地商貿係統陸續在廈門開設窗口,準備迎接市場經濟浪潮。工作是個肥差,領導是看中祖父的業務能力,說是派去了“縣城最好的會計”。其實領導也有私心,他把自己的夫人也安排去廈門窗口做出納——她原本是食堂幫廚,臨時接受出納業務培訓,匆匆上崗,業務不熟,需要有個“好會計”幫襯。

祖父看不慣,經常嘲諷“新手出納”,甚至說,“簡直比剛出社會的出納還不如”。沒多久,祖父就被調回縣城。然而,原單位早已在機構改革中銷聲匿跡,回到縣城,祖父反而失業了。這是遲到的報複。

祖父的臭脾氣蔫了火,祖母卻不幹了。她在祖父的單位上下走動,最後直接坐在副縣長辦公室門口。辦公室裏有客人,談笑風生一個多小時仍沒有消停。好容易領導得空,也不願意接待祖母,推脫有會。祖母氣急,說道:“我又不是來找你聊天,是因為你分管這項工作,我才來找你。”

祖母神情是雷打不動的堅定,像一顆軟釘子。就是這顆軟釘子,解決了祖父的大問題。

“要不是我,老頭子退休金都拿不到。”祖母說,神色自得。這樣的祖母形象,在我心中很特別,慣常和風細雨的人,少見地露出了獠牙和利爪。那時候她還年輕,腰杆子像新拔節的竹子,再大的事情也壓不彎、打不垮,她什麽也不怕。

祖父在廈門工作也成就了件好事:我父母結婚用的家電都是從廈門買來的。彼時結婚,男方得備三大件:電視、冰箱和三用機,每一件都是稀罕物,不僅價格貴,而且要憑購貨券購買。廈門是“計劃單列市”,處在市場經濟潮頭,祖父借了單位的勢,給我父親備好三大件,全是進口貨。

結婚時買的日立電視和鬆下冰箱在家中服役近20年,質量上乘,母親則說,那台“三用機”才最熱門,當年父親身邊朋友結婚,都要借去充門麵。

小貨車把三件大家夥運上青廉巷,祖母喜氣盈盈地站在家門口,把還是新媳婦的母親迎進門。長長的鞭炮在青廉巷炸響,火光裏,祖母臉色泛紅。鞭炮的硝火味直往人鼻子裏鑽,祖母眼裏都沁出淚花了。

4

我的童年也藏在青廉巷。

90年代我出生時,祖母尚不足50歲,提前內退照顧長孫。相冊裏,祖母抱著我,我們都是豐盈的。我年齡小,未被打磨,奶白的手臂伸向鏡頭,蓮藕似的,一節一節,粉紅色的嘴角掛著流涎。祖母則盯著我,笑得開懷。她留著利落的短發,腆出肚子讓我坐在上麵。祖母那時身高不止1米5,身姿挺拔,身量豐盈,就像貝殼裏的珍珠,那麽年輕。

祖母格外照顧我,也有我父親的原因。那時,我父親涉賭從單位離職,成了脫離體製的浮萍。正逢市場經濟浪潮席卷,他下海搏擊,先後賣過瓷磚、衛浴,開過KTV,先後去過上海、俄羅斯。浪潮之下,那些生意很快就變得悄無聲息,一同失去蹤跡的還有我父親。我年幼時,父親長期離家在外,無法承擔家庭責任。祖母心疼我母親,對我的照顧便更多一些。

青廉巷都是我的同齡人,我們是老幹部的孫輩,是萬千寵愛的獨生子女。祖母去接我放學,夕陽下,牽著我的手,歡笑聲從校園裏湧出來,聲音舍不得各回各家,而是奔流在青廉巷,直到天色漸沉,巷子又漫出飯菜香。坡道上,滿是意猶未盡的孩子,香味乘著笑鬧聲、祖母的呼喊聲,飄得很遠。

屋內,祖父坐在昏黃的白熾燈下,眯眼品著燒酒。祖母家慣常光線不足,燈光像夜色中的小火堆,把祖父的臉映得通紅。祖母一早炸好花生米,端上小小一碟,配祖父的二兩燒酒。花生米的香氣從祖父的嘴裏噴出來,幾乎把他的臭汗腳味掩蓋過去。

我最愛祖母的紅燒鯽魚。鯽魚刺多,但鮮甜無比。祖母在熱鍋裏把鯽魚兩麵煎香,淋上醬油,再燜煮幾分鍾,趁熱端到我麵前。我不客氣地用筷子剮下魚腹的鮮肉,最甜最沒刺的部分,配進兩口米飯。祖父祖母慈藹地看我。

祖母說:“慢點吃,擔心魚刺。”祖母把魚背上的肉夾進祖父碗裏,再把魚尾放進自己碗裏,我懷疑魚尾才是最美味的部位。

 

青廉巷的夏夜是不肯休息的。被送到這裏“過暑”的孩子招朋引伴,湊在一起,借著山勢,玩一種叫“闖關”的遊戲。一方孩子負責守關,他們從低到高,各自守住一片區域,他們隻能橫向移動,但凡碰到闖關的人的衣角,便算守關成功。另一方孩子負責闖關,他們講求策略地往前衝,恨不能把三十六計全部用上。整支隊伍隻要有一人能突破層層關卡,闖關便成功了。孩子在青廉巷跑跳,像是沸騰的水珠。

夜色沉了,祖母喚我回家,人群四散。

洗完澡,祖母拿出易拉罐裝的碳酸飲料。每年暑假,祖母總會提前買好飲料,囤在廚房的桌子下。她不是整箱買來,而是各買幾瓶,有可樂,也有芬達,五顏六色。在我滿頭熱汗的夜晚,那是我喝過最好的飲料。

晚風從山嵐吹來,空氣清爽,青廉巷裏滿是盛夏青草的馨香。月光從臥房的窗前淌下,鋪在白天被陽光灑滿的床上。夜深了,祖母擁著我入睡,她的手臂那麽有力,把我箍緊。我咂咂嘴,香噴噴的青廉巷入夢了。

5

平素裏,祖母慈眉善目,溫和如水,但在我心中,祖母才是家中的頂梁柱。晚年,祖父得了老年癡呆,病中都是祖母前後照料,她不願給子女增添哪怕一絲負擔。

2013年正月,祖父像往常一樣去公園老人角下象棋,臨近中午卻沒回來。祖母火急火燎地從灶台上撤下來,撤下圍裙,嘴裏嘟嘟囔囔,腳下生風地往公園去尋。隔了半晌,她垂頭喪氣地回來,攤著手說:“先吃飯,吃完再去找,人丟不了。”

此時,外出的子女才明白,祖父得的老年癡呆病嚴重至此了。我父親不依,堅持外出尋人,傍晚才把髒兮兮的祖父帶回家。祖父沿著家相反的方向,走了十幾裏,幾乎走出縣城。所幸舊相識看見他,把消息傳來,父親才攔下三輪車直追。祖父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已認不出父親。

正月裏的縣城,濕冷的空氣是跗骨的蛆,咬得人骨頭疼。回到家,祖母望著疲倦的祖父,用力拍他的臂膀,轉瞬眼神又變得溫柔。家人們鬆了口氣,想到之後照顧祖父的問題,又提起心來。

年假結束,祖母把我父親往外趕。她說得雲淡風輕:“老頭子我還能照顧,你去賺你的錢,別擔心,兩個妹妹會在家裏幫我。”

彼時,父親年逾不惑,仍如浮萍漂泊,始終沒有找到正經工作安定下來。在我需要父親、母親需要丈夫的那些年,他人不著家,惹來巨債。我忘不掉債主催債上門時的熱氣騰騰,對父親的態度才會冷下去。

縱使如此,祖母也從未說過兒子半句不是,她最常講的,仍是我父親“孝順”。她從退休金裏“克扣”一部分,幫兒子繳納社保。“退休金月月都會來。”祖母常說。這份陪伴到生命終結的保障,是母親送給走鋼絲的兒子的禮物。

祖父的事情一發生,祖母首先想到的是不能拖住兒子,兒子還年輕,要打拚。然而,照顧一個患有老年癡呆症的老人,是一場長跑,是看不見盡頭的體力勞動。歲月把祖父往回趕了,他回到少年,又回到幼年,回到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刻。祖父的腿腳愈發不便,祖母上午把他安置在沙發上,中午把他移到飯桌前,晚上還得把他送回床上,祖母伺候他的起居,巨細無遺。祖父已消瘦不少,但在身高隻剩1米5、體重不足百斤的祖母麵前,仍是龐然大物。

在離家千裏的親人看來,祖父隻是沉默了。他不愛說話,坐在角落。你笑著逗他“我是誰呀?”就像逗一個孩子。他渾濁的雙眼盯著你的臉看半天,給出一個不一定正確的答案。大家還以為祖父是吉祥物了。

祖父雖癡呆、行動不便,卻不肯用尿不濕。堅持去廁所,是他對生命尊嚴的最後堅持。晚上,祖父大聲叫喚,用力拍床欄,變成壞脾氣的“惡魔”。祖父起夜的需求把祖母的夜晚切割開,熬鷹似地打一場曠日持久的戰。

祖母先把祖父拖起來,坐在床沿,幫他穿好衣服,再彎腰套上鞋子。祖母雙手牽住祖父,悶哼一聲,將他拉起,在床邊站定。定一定神,再一步一步從房間挪到廁所。臥室到廚房的距離竟像是百米跑道了。

祖父每晚如此,在臥室、廁所間來回折騰兩三趟,但祖母不曾抱怨。電話裏,她總挑揀生活的好來說,把日子粉飾太平,讓父親放心。

6

幾十年過去,公房被祖母住老了,青廉巷也逐漸與繁華無關了。穿過縣一中的400米操場,在西北角爬坡而上,才能找到它。熱鬧的磚混房屋有了歲月的痕跡,青苔讓水泥變了顏色,紅色的磚塊還會冷不丁地裸露出來。巷子兩邊間或種著梧桐樹,挺拔清秀,幹直葉闊。梧桐格外敏感,秋風剛過,枯黃的梧桐葉便蕭蕭作響,蕭索地鋪了一地。梧桐的葉落,總比別的樹木更早一些。

祖母家對麵搬進一對耄耋老人,身體健旺。秋陽曬上山坡,老翁還能在家門前劈柴。他身材精瘦,精神抖擻,穿著藍色單衣,慢悠悠地揮著斧子,力道正好把碗口粗的木樁劈開。老嫗坐在台階上做手活,納鞋底,或補衣服。陽光明晃晃地打下來,老翁突然唱起不知名的山歌。歌聲在青廉巷裏繞,逗得一旁的老嫗樂嗬嗬的。

那對夫婦都很熱情,雖不說普通話,看到你時卻會拉著你話家常。上下翻飛的語調圍著你轉,熱情是掩不住的。老翁在後院開了一小塊田,種些時令蔬菜、辛香料。小小的菜地,肥力卻旺,總是鬱鬱蔥蔥。老嫗經常摘一些送給祖母,蔬菜還嬌滴滴的帶著露水。

有一陣子,隔壁安靜下來,很久沒看見老翁劈唱歌。祖母心有戚戚地告訴我,老翁腦溢血,爽快地走了,老嫗則被子女接走,沒了音訊。

那時,祖母已被祖父困在家裏邁不出房門了。祖母的苦還在孤獨,老年癡呆把祖父變成一具冷漠的肉體。青廉巷的漫長時光,是為告別所做的彩排。

年輕人陸續撤離青廉巷,街道上隻能零星看見蹣跚的老人,這裏成為老人街了。小年輕當然看不上磚混的老房子,他們往高層樓房擠,往縣城中心擠。青廉巷一間一間安靜下來,變得空蕩蕩。

祖母坐在沙發上,仰頭看著破舊的房子,掰著指頭數:青廉巷送走了多少老人呢?她長長地歎著氣。一同歡天喜地搬進公房的老同事、老朋友,大多已經歸於沉寂。祖母走進鄰居家的菜地,無人耕種,那裏很快變得荒蕪,那些蓊鬱的蔬菜,連同著青廉巷天南海北的飯菜香,都不見了蹤影。

 

2018年初,祖父過世。縣城的冬天是老人的催命符,隻有那鑽進骨頭縫的刺骨冷氣,才解釋得了為什麽人們把喜氣盈盈的春節叫“過年關”。青廉巷的老人們家門緊閉,冷風卻執著地拍打門板,從縫隙裏往裏鑽。冬天常有雨,細細的,不大,但冷雨被冷風裹挾,冰粒子一般,在空蕩蕩的青廉巷來回掃,整個夜晚都呼呼作響。

一覺醒來,祖父的身體涼了,除夕卻已近在眼前。父親亂頭蒼蠅一般,左支右絀,疲於應付。死亡是個大話題,此時卻如此具體,樁樁件件都事關祖父體麵,而父親閑散慣了,操持不來。

淩晨,我裹在黑色的羽絨衣裏守靈,胸口別一朵蠟白色的花。寒冷讓我來回踱步,我的心裏也刮起陣陣冷風。房間和青廉巷都是空蕩蕩的,沒有聲息。屋外,路燈孤零零,撐著冷白色的傘,也為祖父守靈。我瞪大眼睛抬頭,蘆烽山消隱在夜色裏,隻有大概的輪廓,黑色幕布傾蓋,再沒更多光亮。

出殯那天,父親因瑣事在家裏發脾氣。那時他脾氣極差,一點就著。祖母微張著嘴枯坐,她再不能哀嚎出聲了,一張臉能吞噬光線。父親突然說,“我沒爸爸了”,眼淚嘩嘩流下來,惹得祖母的臉也皺了起來。房子裏還放著百米跑道,隻是跑道上再沒別的選手了。

青廉巷,又多了一位寡婦。

那年清明,給祖父掃完墓,我與祖母談及死亡,說如果能像祖父那樣死去,也算福分。祖父的八十五載,操心的事少,遊戲人間。晚年,他被祖母妥帖地照顧,幾乎沒有住過醫院。他隻是在冬日的某個夜晚,途經一段睡眠進入另外的世界。如果死亡無從避免,我渴望如此步入,我說。

祖母聽了我的話,若有所思,沉默在我們之間發酵,像饅頭噎在嗓子眼。

後來我才逐漸明白,自己太過年輕,言語輕浮是對死亡的大兵壓境缺乏體悟。我自恃死亡遙遠,說出的話輕飄飄,腳不沾地。祖母不一樣,她的人生已走得很長,長得沒有了同行人,長得難免兔死狐悲。

我的幼稚還在於對時光的篤信,誤以為年紀增長,便能接納死亡,水到渠成,誤以為死亡不過是早有準備的必然結果。事實上,死亡不能準備,它鈍刀切肉似地消磨人,冷不丁地帶來衝擊。

死亡住進青廉巷的空房間,住在祖母旁邊。

7

祖父走後,祖母寡居,時間沒有因為帶走了祖父而放過她。她眼見著變小了,變成了癟瘦的、快被時間風幹的老太。

我在省城謀了份工作,回青廉巷的時間更少了。我艱難地應對瑣碎日常,像旋轉的陀螺,家中灶台總是冷的。昏天暗地的工作之餘,我用外賣、用快餐果腹,潦草地應付三餐。華燈初上,我會想起祖母噴香的紅燒鯽魚,想起彌漫在青廉巷的飯菜香。

返鄉的日子,我帶著美食造訪青廉巷。清晨,我帶早餐,和祖母一起喝豆漿;下午,我在縣城中心甜品店,買回紅豆餅和小蛋糕;傍晚,縣城美食街開張,我則帶去些紫菜包飯。

青廉巷已是美食的禁區。原有的一家雜貨鋪隨著年輕人陸續離開關張謝客。水果攤、小吃攤也絕不會穿越縣一中操場跋涉而來。整條街上都是老人,現代社會的孤兒,無人把他們當做目標客戶。美食被攔在長長的坡道下,無法觸達。

我屬意傳播美食,懷揣打開通道的野心,一再走向祖母。

她站在家門前迎我,一手扶著牆,半邊身子往前探,四下張望。守候是徒勞的,她的眼睛既有青光眼,又有白內障,還嚴重近視,她的眼睛百病纏身,蒙著厚厚的蔭翳,早就不靈光了。往往是我走到近前,喊一聲“奶奶”,她的眼神緩慢聚焦,嘴角才咧開來。皺紋密布的臉上綻開一朵花。

 

留給祖母的美食越來越少了。年節,家人以探望她的名義聚到一起。子孫蜂擁而入,把祖父騰出的空間填滿,吃幾頓飯,再相繼離開,重新把一無所有的房子奉還。父親掌勺,幾個姑姑打下手。祖母圍著灶台轉,但是灶台已經沒有了她的位置。

“媽,你去裏麵坐,我們來做就行。”聲音響起,有時是父親,有時是姑姑。音量總是大的,語氣是隱含怒氣的。子女們舉著讓母親休息的旗幟,奪了祖母的權。

房內,幾個姑丈和孫輩圍著電視。男人的話題從工作聊到社會熱點,甚至高屋建瓴地談談政治,孫輩則被手機攝走了魂魄。祖母沒法參與聊天,年紀把她推得老遠,她把身體放進沙發,百病纏身的眼睛愈加黯淡。

祖母的話卻越來越少,為數不多的對話,也是淺淺的,圍著簡陋日常打轉,怎麽也走不進心裏。祖母如古老的座鍾,死板地、沒有靈魂地滴滴答答往前走,殘忍地記錄一瀉千裏的時間。

張羅好飯菜,子女把祖母請上桌,飯桌上,祖母很乖。子女都往她碗裏夾菜,一個夾進一塊肉,一個說你嚐嚐這條魚,都是好東西,都是子女們的好意,她照單全收。但很多食物她已無法染指,牙齒背叛了她,她隻能鼓著腮幫子,艱難咀嚼。祖母佝僂著,筷子茫然地往前探,腰杆子怎麽也挺不直。

我們的相聚,名不副實了。

我總想起兒時的青廉巷,祖母為我備下碳酸飲料。她穿過長長的巷弄把它們抬回家,藏在桌子下。我執意搜羅美食,找出新奇的,祖母仍能享用的那些,送上青廉巷,是希望祖母頓頓好飯。

然而,青廉巷在緩緩地往下沉,任我如何挽留,都無轉圜。我發現,死亡不僅是一個結果,它更是一個過程。時間留給我的,是一個越來越陌生的祖母。

8

接到父親急電後,我心事重重,接連辦砸了幾件差事,惹得領導很不痛快。我盯著手機,不敢錯過絲毫祖母的消息。疾病把祖母從青廉巷連根拔起,塞進病房。需要做的檢查鋪滿長單。現代醫學慣用排除法,一步一步檢查,像是排地雷,遲遲不願給個痛快。

醫院令人恐懼,我見識過。冰冷的機器令人恐懼,穿過一層一層乳白色的、留有透明觀察口的門,人被送到機器前接受審判。人已經不是人了。機器不理會你的情緒,處理情緒不是它的議題。戴著淺藍色口罩的醫生也讓人恐懼。他不說話,冷漠的眼神讓人脊背發涼,他的欲言又止,更是令人如墜冰窟。

祖母一定嚇壞了。她以為不過是冷風侵襲,得了感冒,現在卻因為嚴重貧血而住院。她被逼著麵對惡疾,等待各種醫學檢查,等待醫生的排除法。醫生懷疑祖母消化係統出了問題,嚴重問題,極可能是長期便血導致嚴重貧血。家人被說服了,祖母患有眼疾,廁所的燈光又昏暗,不見得能發現異常。這下,倒顯得惡症突發而至、毫無征兆了。

聽了醫生的話,姑姑掉了淚。現代醫學麵前,家人不知所措,隻能無力地拜托醫生多費心。醫生把胃腸鏡檢查排上日程,這項檢查基於醫生的推測,檢查結果便有了斷定生死的意味。

住院後的第二天,祖母等待做胃鏡。祖母的狀態讓我母親心驚,她眼睛浮腫、步態虛浮,“嘴歪眼斜”——母親甚至說。胃鏡的檢查結果出來,沒有發現大問題,但誰也不能放下心。檢查單還有一長串,闖關遊戲遠沒結束。

母親把祖母掛吊瓶的視頻發在家族群,祖母心事重重沉默著,不看鏡頭;衣服皺巴巴,疾病讓她無暇顧及體麵。母親感歎:“這個冬天,難過。”

祖母避開貼身照顧的母親和姑姑,找到父親。

祖母問:“你什麽時候回家?”祖母說:“你要回來照顧我。”祖母離開青廉巷,躺在病房裏,語氣第一次有了哀求的味道,讓父親五味雜陳。

 

父親征詢我的意見。我不相信祖母會提出這個要求,我自大地認為,祖母隻是被突發而至的疾病嚇倒,尚不至於需要父親貼身照料。

“現在辭職,難道回家啃老?”我義正詞嚴,有了質問的意思。

不願父親回鄉,還有一重原因,是我反感父親從不承擔家庭責任,甚至,我們還得為他的胡作非為付出代價。

前幾年,父親在省城郊區找到一份保安工作。他終於自食其力。他規律地上班,規律地下班,不出意外,再過幾年,他會拿到屬於自己的退休金。剛上班那陣子,祖母還反複叮嚀,囑咐他“好好表現”,好似兒子是剛參加工作的小夥子。如今,剛安穩下來的生活,又要被拋棄了嗎?

“她倒是願意。”父親自覺理虧,聲音怯生生的。

“至少該靠自己拿到養老金。”我冷聲道,我見不得父親推卸一丁點責任。

父親低聲應允:“身邊朋友也是如此勸說。”

人過中年,保安的工作亦是難得,過了這村未必還有這店了。如果回老家,生活回到原點,父親必將再次仰人鼻息。我覺得提出這個要求的祖母,不像祖母了。

我與母親打電話,自認為保住了父親的工作,以為能得到母親的誇讚——母親是家裏最希望父親安穩工作的人,這個被丈夫拖累半輩子的女人,渴望丈夫成為正常的上班族。

出乎意料,母親沒有附和。她低聲說:“人生不一定會按照計劃走,奶奶有可能一口氣沒提上來,就……”

母親的話停住了,愧疚卻早已攀上我心頭。我自責:如何能說出這樣冷漠的話。

9

醫院始終沒能確定祖母貧血的原因。樂觀來看,貧血可能是偶然現象,但悲觀想,祖母得了一種查不出病因的疾病,無疑是重症。祖母一定這麽想。

我不敢和祖母聯係。我不願聽見祖母虛弱的聲音,我的骨子裏也流著家族男人的血。語言一無是處,我輕飄飄安慰,祖母強撐精神應答,無法解決任何問題。我也擔心泄露了秘密,子女們正商量把祖母送進省城醫院。

祖母出院了,回到青廉巷,身後跟著陪護的兒媳。但無緣無故的貧血,以及長達兩頁寫滿病症的出院小結,像卡在心口的刺,誰也無法粉飾太平。

母親上次在青廉巷居住,還是生我時祖母伺候她坐月子。30多年,讓地板脫了漆,白色牆壁混雜了各種顏色,陽光也無法讓房間亮堂起來。30多年,也讓母親離開工作崗位,和當初伺候她月子的祖母同齡了。

作為主角,祖母缺席了子女關於自己的議題。姑姑的擔憂是有道理的,幾天前的腸鏡和胃鏡檢查,祖母的狀態把大家嚇壞了。“知道得越少越安心。”他們說。

家族群出現了一個我不認識的祖母。她緊緊裹著粉色棉絨睡衣,這是過去睡覺時才上身的。睡衣把她吃進去,看得出很暖和。家人恨不得把她塞進恒溫箱,顧不上體麵。祖母的麵龐像是嵌在笨拙的身體上,下巴被刀削過似的,陡然陷進去,極不協調。她雙手交叉放在身前,眼簾低垂,什麽東西在她的腦海裏轉,讓她滿臉愁容。

 

今年年初,父親在電話裏告訴我:“兒子,我要辭職了”。

從病房回到青廉巷的祖母,愈發急切,幾番去電,催促父親回老家。祖母的黏人不同尋常,都有些蠻不講理了。她撇下以往對兒子的體恤,不顧現代社會的辭職程序,把安排兒子回家列成計劃表,倒計時似地催促進度。她給兒子的指令很明確:辭職,回家照顧自己;她給的日期也很明確,盡快,最好是現在。

父親用方言說,老人“畏死”:“你祖母以前多堅強?什麽都扛得住,你想想當時爺爺生病,她一個人,誰都不麻煩……”

看來不止我察覺到祖母的轉變。

父親接著說:“還是年紀大了。”

電話兩頭又歸寂默。

父親打算辭職,但還是征求我的意見,聽得出,他希望得到我的肯定答複。我不再敢托大,我明白其中沉甸甸的責任。家庭議會的每項議題都凶險異常。父親說,我回去,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我不確定這是否過於樂觀,但為了祖母,都值得。

 

今年清明,回家給祖父掃墓,父親已經住進青廉巷。幾個姑姑各自出資,拚湊出一筆錢,給父親當生活費。她們說:“照顧老媽,我們出點錢,你出力。”

我沿著長長的青廉巷往祖母家趕,巷子蜿蜿蜒蜒,兩邊曾簇新的小樓房變得斑駁破舊。小時候玩闖關遊戲的坡道被水泥重新鋪過,但鄰裏玩伴,早已四散東西。祖母招呼吃飯的聲音,連同孩子的笑鬧聲,一並消失無影。

父親出門了,他騎著電動車去市場買菜。他會按照醫生的要求,科學配置每日飲食,魚肉蛋奶,一個不落。在家的日子,他負責祖母的飲食起居,照顧得意外周全妥帖。

祖母正在看電視。她的病突然就好了,暴跌的血液指標恢複,疾病走得與來時一般突然,像是命運玩的一次遊戲。隻是年齡不會恢複了,衰老與死亡,推著祖母滄桑巨變,時間車轍往前滾動,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

祖母招呼我吃水果,像是招呼客人。我試圖與她交談,但話題總是斷斷續續,我走不進老人的世界了。祖母告訴我,街坊都很羨慕自己,自己的兒子孝順。這一次,我在心裏沒有反駁,我看得出她開心,我也為她開心。有兒子近伺左右,漫長的時光便有了依靠。

那天中午,餐桌豐盛異常,父親因為我的到來準備了一桌好菜。眼前的父親,難免也有了衰老的跡象,他沉默著給我讓菜。沉默依舊是父子之間的主色調。我心裏放下了些什麽,眼神便溫和下來。

我看著重燃的灶台,鍋裏依然蒸汽嫋嫋,還沒出鍋的高湯,正散著香氣。多好啊,我默想,寡淡的青廉巷,多了一絲飯菜香,祖母終歸得到頓頓好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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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開神童們背後的操控之手,你絕對不知道的真相!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8/22/2023 postreply 19:1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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