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94)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8-20 16:53:3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9676 bytes)

兩個女人的鬧劇,他是大贏家

2023-08-15 11:3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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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聞音

我在拘留所看人間。

1

每天早上8點半,我們拘留所照例要開“交接班大會”,由前一天值班的管教向當天值班管教介紹拘室的情況,尤其要介紹那些吸毒的、轉刑的重點人員。張瑜就是一個待轉刑的重點人員。她半夜入所,據說是因為用壁紙刀劃傷了他人麵部。交班的管教說:“她在人臉上劃的口子不小,還挺深,輕傷是跑不了的,等鑒定結果出來就要轉後院看守所了。”

行政拘留和刑事拘留完全是兩種性質,很多人在知道自己將要轉刑事拘留的時候都接受不了,甚至會做出一些極端的事情,我決定重點關注張瑜。由於她入所時間晚,同事還沒來得及與她進行入所談話,這個任務就落在了我的頭上。

我沒急著把張瑜提到管教室,而是先在監控室裏觀察她。監控畫麵裏,張瑜正端坐在鋪板上,嘴巴一張一合,好像是在說什麽。其他人看似都老老實實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但身體都微微向張瑜的方向傾斜,顯然是聽得很認真。

“張瑜是在說自己的案情嗎?”我心裏一動,馬上請監控室的值班民警幫我放出201拘室的聲音。老舊的設備“嘶嘶啦啦”地運轉起來,傳出的聲音並不清晰。我豎起耳朵聽了半天,才發現張瑜並不是在講案情,而是在說怎麽存錢才能將利益最大化。

入所檔案上寫著,張瑜是一名銀行職員,這不禁讓我對她傷人的原因更好奇了——在我們這座小城市,銀行職員是一份很體麵的工作,這類從業者往往會有意規範自己的言行,如無極特殊的情況,絕不會貿然做出讓自己丟掉工作的事。但張瑜卻做了,而且她似乎對自己傷人的事還滿不在乎。

我決定把她提到管教室,開始第一輪談話。

 

張瑜37歲,但看起來很年輕。她有一頭烏黑茂密的秀發,編成了一個蓬鬆的辮子甩在腦後。眼睛也清亮,神態中還透出一股少女的嬌憨,顯然沒怎麽受過生活的磋磨。可能是剛在號子裏給大家普及了金融知識讓她很有成就感,她坐在我對麵,臉色紅撲撲的。

我借著這個話題起頭,問她在哪個銀行工作,具體做什麽業務?張瑜說自己是一家國有銀行的業務經理:“如果你以後有貸款需要,可以找我。”

聊了一會兒,我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問她和受害人嚴莉是什麽關係:“你為什麽要劃傷她的臉?”

張瑜飛揚的神采立刻黯淡了下去,她像霜打的茄子一樣低下頭:“我不是故意的。”

張瑜說,她和嚴莉同處於一段三角關係中,嚴莉是那個男人的妻子。講到這兒,張瑜欲哭無淚,痛苦得五官都揪在一起了:“他一開始告訴我他已經離婚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小三兒。”

張瑜已經年近四張,並不是什麽不諳世事的少女,怎麽會輕易被男人騙?麵對我的質疑,張瑜歎了口氣說:“如果有一百個人遇到和我一樣的事情,恐怕有九十九個都發現不了自己被騙!”

2

那個男人叫李駿,是個做土建生意的小老板,他經常到銀行來辦業務,一來二去,就和身為業務經理張瑜加上了微信。

當時張瑜35歲,正處在“空窗期”——2年前,她實在無法忍受經常作妖的婆婆,於是結束了一段長達8年的婚姻。離婚後,兒子歸她,平時跟著她父母生活。

李駿通過張瑜的朋友圈內容,判斷出她還是單身,繼而對她展開了熱烈的追求。短暫接觸之後,張瑜對李駿的外表、財力都很滿意,她也知道,已經40多歲的李駿條件如此優越,不可能沒有過婚姻。詢問之下,李駿也向她“坦白”,說自己確實結過婚,現在已經離異,2個女兒跟著前妻生活。

於是,張瑜放心地跟他交往起來,兩人很快同居了。那段時間,李駿對張瑜很好,平時有應酬都會帶她參加,當然,張瑜也幫他促成了不少生意。在家務方麵,李駿承擔了很多,特別是他有一手好廚藝,讓張瑜愈發覺得他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於是帶他回家見了父母。第一次見麵,李駿對兩位老人非常尊敬,到了家裏就搶著幹活,把二老哄得心花怒放,當場就同意把女兒交給他。

得到了父母的認可,張瑜便提出去領結婚證,可是李駿總有借口,不是“今天有事”,就是“明天日子不好,不適合結婚”。盡管如此,張瑜還是沒有懷疑過李駿的婚姻狀態,因為他們每晚都一起過夜,“如果他是一個有家庭的男人,怎麽可能天天不回家呢?”

 

就這樣,兩人在“領證”與“不領證”之間來回拉扯了幾個月,終於有一天,李駿露餡兒了。

那天,張瑜開車等紅綠燈的時候,閑著無聊,就刷了刷微信朋友圈。結果,她發現有個“共同好友”在李駿的朋友圈底下評論:“姐夫,過節帶我姐回老家嗎?”

說到這兒,張瑜的聲音有些微微顫抖:“我看到這條評論的時候,整個人都懵了!都說女人的第六感有時特別準,我當時就想,李駿一直拖著不跟我領證,是因為他根本就沒離婚。”

張瑜感覺天旋地轉,手腳無力,她強撐著把車開到路邊停下,然後在自己的微信聯係人中,找到了那個在李駿朋友圈底下發表評論的人——那人是張瑜在工作中偶然加的一位客戶,雙方一直沒有聯係,連朋友圈的“點讚之交”都算不上。

此時張瑜已經心亂如麻,她什麽都顧不上了,直接把那條朋友圈截圖發給對方,開門見山地問:“你和李駿是什麽關係?”那人說,李駿是他表姐夫。再問,他說李駿一直沒離婚。

“我形容不出來當時是什麽心情,就感覺天都塌了!”

憤怒的張瑜馬上拿著聊天記錄去質問李駿,李駿並不否認,隻說他們的夫妻感情早就破裂了,不過是為了孩子才一直沒有去辦手續。他求張瑜給他一點時間,他保證很快就會去辦離婚手續,之後就跟她結婚。

張瑜痛苦地糾結了一番,她認真審視了自己和李駿之間的感情,覺得是“真愛”——畢竟李駿長年累月不回家,他老婆也沒有找過他,看來,他們的感情確實是破裂了。

於是,她決定再給李駿一次機會。

3

2019年“五一”,張瑜和李駿商量好要一起出去旅遊,誰知臨行前李駿突然不聲不響地消失了。此時女人的第六感又發揮了作用,張瑜猜測李駿肯定是跟老婆一起回老家了,於是匆匆買了一張車票追了過去。

李駿曾帶著張瑜回老家見過父母,到了車站,張瑜給李駿發了一條微信,告訴他自己來了。然後,一直聯係不上的李駿主動打來電話,讓她“有什麽話回家說”。張瑜當然不同意,讓他立刻把話說明白,結果他什麽也沒說,直接掛斷了電話。

李駿的這一舉動,讓張瑜更加確信他就在老家,於是她憑著記憶來到了李駿父母的家門口。她再次發出一條微信,李駿就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責怪道:“我不是讓你先回家嗎?”

張瑜懷著最後一絲希望問:“你老婆是不是在裏麵?”

李駿冷著臉,點點頭。這時,張瑜反而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十分尷尬——“我是小三兒,裏頭的是原配,我憑什麽來抓奸呢?他讓我先回去,我也隻能自己先回去了。”

從老家回來之後,李駿迅速搬離了張瑜的住所,回到了自己家。他說,張瑜追到他老家的出格行為讓妻子嚴莉察覺到他出了軌,嚴莉用兩個孩子作要挾,要求他必須回家。他讓張瑜放心:“最多一兩年,我就會跟嚴莉離婚。”

作為旁觀者,我覺得李駿的這番說辭漏洞百出——他的行動已經證明他決定放棄這段不道德的感情、回歸家庭了,之所以還讓張瑜等他,就是怕激化矛盾,想冷處理而已。但張瑜卻不這麽認為:“我們每天晚上都會打視頻,就當著嚴莉的麵。她能聽到我們互相傾吐愛意,訴說思念,但她從來沒說過什麽。我想,她也知道,在三個人的感情裏,不被愛的那個才是小三兒!”

我被這個說法給氣笑了,於是提醒她:“他如果真的愛你,就不會讓你背負小三兒的罵名,沒名沒分地跟他在一起。何況他都已經搬走了,你們都不在一起住,你怎麽還相信他愛你?”

張瑜一臉嚴肅地替李駿開脫:“他是想離婚的,可是嚴莉太難纏了。他搬回去就是為了勸嚴莉好聚好散,他們畢竟有兩個孩子,他不想撕破臉。”

聽到這裏,我問道:“因為嚴莉堅持不離婚,所以你就去傷害她,逼她離婚,對嗎?”

張瑜急得伸出兩隻手拚命地搖:“不是,我從來沒想過要傷害她,我拿刀是為了嚇唬李駿。”

 

回想起那天的經曆,張瑜感覺自己好像在夢中。

她說,以前她和李駿打視頻,嚴莉都當沒看到、沒聽到,但那天嚴莉不知道發了什麽瘋,在電話那頭不斷地辱罵她,她氣不過,就到嚴莉家樓下去討說法。

到了之後,她先給李駿打了幾十個電話,他都不接。她孤零零地站在樓下,突然有一種被全世界拋棄了的感覺。“我特別討厭冷暴力,我寧願他跟我吵一架,也好過這樣晾著我。我當時就感覺心裏有一股火發不出來,就必須讓李駿出來見我!”

張瑜不斷地給李駿打電話、發微信,終於得到了他的回複,他說嚴莉堵在門口不讓他出去,如果張瑜再逼他,他就隻能跳樓了。張瑜覺得,這已經不是出不出門的問題,而是她能不能競爭得過嚴莉的問題。“我當時就問李駿,在他心裏,到底是嚴莉重要,還是我重要?今天嚴莉堵著不讓他出門他就不出來,那嚴莉不讓他離婚,他是不是也不離了?”

她左思右想,從車裏翻出了一把拆快遞用的壁紙刀,放在自己的手腕上拍了一張照片發給李駿,跟他說:“你跳下來吧,我跟你一起死!”

發完這條微信,張瑜篤定李駿一定會出來,就站在單元門口等著。誰知率先衝出來的不是李駿,而是嚴莉。

張瑜在描述當時的場景時,仍然心有餘悸,她的眼睛裏流出驚恐:“她來得太快了,我完全沒反應過來。她一邊罵我是‘小三兒’、‘狐狸精’,一邊過來揪我的頭發,扇我耳光。我伸手去擋,卻忘了我手上還拿著壁紙刀……”

張瑜把臉深深地埋進掌心裏,語氣充滿了懊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隻能說太巧了。如果我當時不是心煩意亂忘了把壁紙刀放回去,如果嚴莉沒有直接衝上來打我,如果李駿及時把她拉開……”

可惜,沒有如果。事實就是,張瑜劃傷了嚴莉的臉,導致嚴莉毀容,張瑜將要受到法律的懲處,她們兩個都是輸家。一般程度的故意傷害罪的量刑標準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製,張瑜什麽時候能出去還是未知數。而且,她一旦受了刑事處罰,銀行的工作肯定是保不住了。

事已至此,張瑜卻依然執迷不悟:“李駿說了,所有的事情他都會解決。他會跟嚴莉離婚,等我出去,我們就結婚。”

4

把張瑜送回拘室,我還是不放心,於是囑咐“耳目”劉淼注意觀察她的動向,如果有什麽異常立刻向我匯報。之後我又在監控室盯了張瑜一上午,見她還有閑心跟拘室裏的人說說笑笑,我才算稍稍放下心來。

下午,辦案單位來拘留所提詢張瑜,我帶她來到提詢室。提詢室是一間長屋子,中間用一道裝了鐵欄杆的牆隔開。我感受到張瑜的緊張,輕輕地按了按她的肩膀。

張瑜不安地絞著手指,天真地問:“你們是來放我出去的嗎?”

警察嚴肅地搖了搖頭,說:“我們這次來是想告訴你,嚴莉還沒有去進行司法鑒定,你現在還有機會跟她達成和解。”

張瑜是第一次經曆這種事,見話說得太委婉,她聽不懂,警察隻好說得更明白一些:“嚴莉的傷口有多長你也知道,肯定能夠輕傷。如果她鑒定出輕傷,這就屬於刑事案件,公訴的,就算到時候她想反悔,不告你都不行了。現在趁著她還沒去做司法鑒定,如果你能得到她的諒解,讓她放棄追究你的責任,你就可以不坐牢。明白了嗎?”

聽到要坐牢,張瑜害怕了:“明白了,明白了,那我怎麽才能得到她的諒解呢?”

警察隻能坦誠告訴她:“你自己在拘留所裏不方便,可以讓你的家屬在外麵找她談一談。”

 

從提詢室回拘室的這一路,張瑜都有些魂不守舍的。直到這時,她才知道害怕,也第一次對李駿的話產生了懷疑:“他說他會處理好所有事,但我也不能全指著他,你說對不,管教?”

得到我的肯定之後,張瑜不好意思地提出了一個請求:“我想給家裏打個電話,我知道今天不是打電話的日子,但是我怕不趕緊去找嚴莉談,她去做司法鑒定就完了。”

張瑜怕保不住工作,我也沒理由死守著規定為難她,得到我的同意之後,張瑜十分認真地給我鞠了一躬。打完電話,她又向我要紙和筆,說想給嚴莉寫一封道歉信。

因為筆頭是尖的,屬於危險品,我不能讓她帶進拘室,所以就讓張瑜在管教室裏寫。我看著她“刷刷刷”地落筆,很快就寫滿了一張A4紙,她意猶未盡,把紙翻過來繼續寫,又寫了滿滿一麵才停筆。張瑜希望我把這封道歉信交給辦案民警,由他們轉交給嚴莉:“我真的從來沒想過傷害她。”

我將這封道歉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張瑜在信中說,嚴莉和她一樣,都是無辜的受害者,她自己再怨恨也不會找嚴莉發泄,更不希望嚴莉受到這種程度的傷害。“這一切發生之後,憤恨一度充滿了我的大腦,但我恨的是命運,恨命運為什麽要給我接二連三的打擊。”

看完這封信,我不由得歎了口氣。

 

3天後,張瑜的父母打來電話,告訴了她一個好消息:嚴莉同意和解了,條件是賠她80萬元。

一開始,張瑜的父親去找嚴莉談,可她根本不說自己想要多少錢。張父谘詢了幾個懂行的朋友,提出賠償50萬,但嚴莉不同意,張父隻好一點點往上加,直到提至80萬,她才同意不去進行司法鑒定。張瑜的爸媽都是從國企退休的,小有積蓄,但這筆賠償金還是掏空了他們的家底,“是把棺材本都賠出去了”。

掛斷電話之後,張瑜蹲在地上,雙手抱膝,哭得頭都抬不起來了。我安慰她說錢沒了可以再賺,起碼她的工作保住了。張瑜雙眼失神地念叨:“我真的沒想到,怎麽會賠這麽多錢?”

在我們這個小城市,80萬元的賠償金的確很高,但嚴莉毀了容,多要一點也說得過去。張瑜問我:“你說,她想要多少為什麽不直接說呢?”

我一下子反應過來——嚴莉的做法很聰明,如果她直接開口要80萬,張瑜這邊就可以報警告她敲詐勒索。而她不主動要價,就可以規避這個法律風險。相比起張瑜的衝動、不成熟,嚴莉處事顯然老道得多,雖然不知道她是本身聰明還是背後有高人指點,但無論如何,張瑜都鬥不過她。

5

張瑜哭過一通,終於緩過勁兒來,她狠狠地把眼淚抹在褲子上,憤憤地說:“為什麽老天爺偏要跟我過不去,接二連三地打擊我?”我記得她在道歉信上也這麽說過,就問過去發生了什麽事。

張瑜便跟我講起了她那段失敗的婚姻。

她和前夫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兩人在同一個家屬院裏長大,彼此知根知底。考大學時,男孩選擇了與這家國企相關的專業,畢業後順利回來就職。而張瑜想跳出這個圈子,選擇了金融專業,畢業後去了銀行。兩人感情很好,工作穩定後就打算結婚,張瑜本以為父母會支持,沒想到卻遭到了他們的強烈反對。

“他們說我前婆婆矯情,不好伺候。當時我覺得沒什麽,畢竟我又不是跟婆婆結婚,如果我們合不來,遠著點就是了。”張瑜自嘲地笑了笑,“我不顧我爸媽的勸阻,一頭紮進了那個火坑。結婚之後,我才知道我的想法多麽天真可笑。”

張瑜的前婆婆是家屬院裏的“名人”,大家都知道她身體不好,三天兩頭請假,而且她自己請假不說,還非得讓丈夫也請假在家照顧她。她的丈夫是正經的大學生,本來在那個年代十分吃香,但就因為總請假,導致事業一塌糊塗。

公公的事業好不好,張瑜不在乎,但沒想到結婚後,婆婆又把“魔掌”伸向了兒子。“不知道她哪來的那麽多病,三天兩頭讓兒子請假去伺候她。我說給她請個護工還不行,就必須得見到兒子才能好,我看她就是裝的!”

我問張瑜,既然前婆婆這麽奇葩,為什麽不及時止損,早點離婚,反而拖了8年?張瑜說,婚姻是很複雜的關係,牽扯麵太廣,離婚也不是說離就離,得把方方麵麵的關係都考慮到。“一來我跟前夫有感情,二來我們有孩子,我想盡力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

“那你最後是怎麽下定決心離婚的?”

幾年過去了,再提這件事,張瑜還是氣憤不已:“我本來想,老公事業發展不了我也能忍,大不了我努力工作,多賺點錢唄!誰知道那個老妖婆禍害了自己的老公和兒子還不滿足,還要禍害我的兒子!有一次她犯病,非讓我兒子從學校請假回去看她,就是這件事,讓我下定決心離婚了。”

為了防止婆婆繼續禍害孩子,張瑜拚盡全力爭到了兒子的撫養權,但又覺得對不起爸媽:“我不聽他們的話,非要跟前夫結婚,最後離婚收場不說,還連累他們這麽大年紀幫我養孩子。”

她歎了口氣,繼續說道:“因為我在媽寶男身上栽過跟頭,所以我再找對象的時候就想找一個有主見的。李駿就挺有主見,結果又弄成這樣,還讓我爸媽把養老錢都賠進去了。”說著說著,張瑜又激動起來,她強烈要求給李駿打一通電話:“我得問問他,知不知道我爸媽賠給嚴莉這麽多錢!”

看著她幾近癲狂的樣子,我不得不同意她打這通電話。我擔心她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知道她那脆弱的神經能否經受得住再一次的打擊。幸好,張瑜是笑著掛斷電話的:“李駿說了,這80萬就當作他在嚴莉那裏的‘贖身錢’,以後他就是我的了。”

我感覺這個說法怪怪的,這筆錢明明是嚴莉毀容的賠償金,怎麽就變成了李駿的“贖身錢”?再說,一個要靠小三兒“贖身”的男人,靠得住嗎?

 

張瑜顯然沒有這種擔憂,她在拘室眉飛色舞地跟人講,自己吃盡了感情的苦,現在終於要苦盡甘來了。等她出去,她要跟李駿結婚,還要再生個屬於他們的孩子,一家三口幸福快樂地過日子。

她在拘室跟人炫耀,說李駿體貼,又是做飯,又是拖地,簡直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但是她卻沒想過,李駿在原配那裏被伺候得十分周到,他憑什麽放著當大爺的日子不過,要去給張瑜做小伏低呢?

張瑜不知道別人在背後是怎麽說她的。

“真是個傻子!”劉淼把拘室裏的人的想法告訴我,“我們都覺得那個男的不會離婚,張瑜爸媽賠的這80萬,就是給他和原配享受了。”

我覺得如果真是這樣,張瑜無疑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第三者當到這份上,有點慘了。

“慘?慘就對了。”劉淼露出一個不屑的神色,“她都快四十了,還天天情呀愛呀的,她不慘誰慘?”

劉淼坐在管教室的椅子上,絮絮叨叨的:“管教,你年紀小,還沒結婚,不了解男人的想法。張瑜的那個男人啊,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跟原配離婚,他跟張瑜在一起,就是把她當成生活的一劑調味品了。他們在一起快兩年了,也該膩了,他搬回原配那裏就是想跟張瑜分手。現在張瑜沒錢了,原配手裏卻有80萬,他跟原配在一起花錢不好嗎?傻子才會離婚呢!”

我不得不承認,劉淼說得很有道理。

6

嚴莉拿到賠償金之後,放棄進行司法鑒定,於是張瑜故意傷害的案件隻當做普通的治安案件來處理,她被拘留了幾天就放出去了。

張瑜離開拘留所的那天,對未來滿懷憧憬,她對我說:“如果這次意外能讓李駿早點離婚,也算是一件好事,不枉我在裏麵蹲了好幾天,還賠了80萬。等我們結了婚,生了孩子,我這輩子坎坷的情路也就算走到頭了。”

我想起劉淼的話,但不想破壞氣氛,隻例行公事地囑咐她:“出去之後好好生活,汲取教訓,遇事別再衝動了。”

張瑜笑著答應。她走出大鐵門,目光在門口梭巡一圈,皺著眉頭自言自語:“李駿怎麽還沒來接我?”

鐵門緩緩關閉,我看到張瑜的背影仍舊孤獨地站在原地。

 

時間久了,我漸漸淡忘了張瑜。直到有一天去銀行辦事,突然想起她就在這家銀行網點上班,就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問大堂經理:“張瑜今天上班嗎?”

大堂經理問:“你找她有什麽事?”

我想了想,說我是她的朋友,正好路過,想來看看她。隨後,大堂經理帶我去見了張瑜,她和我記憶中的樣子已經大不一樣了——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看起來十分疲憊無力,她的頭發也變得幹枯粗糙,好像很久都沒有好好打理了。

看到她這副樣子,不用問,我就知道她和李駿的結局了,但張瑜還是主動說起了後來的事。

“我從拘留所出去之後,就一門心思地等著李駿離婚,可是等來等去,等到的卻是他把我的電話拉黑。後來我又去他們住的地方找過,鄰居告訴我,他們已經搬家了。”張瑜說著說著,把臉埋在手心裏,“嗚嗚”地哭起來,“我真傻!”

看著張瑜這副樣子,我心中有點酸澀,情緒十分複雜。她先被人欺騙了感情,又為愛去破壞他人家庭,在這場鬧劇中,嚴莉毀了容,她損失了感情和金錢,都是可憐的女人。隻有李駿,從容地遊走在兩個女人之間,最後浪子回頭,成了最大的贏家。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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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社區民警的中年危機

2023-08-14 09:42:45
29人評論

作者山河無恙

法律更像人性的低保,是一種強製的修養

1

2018年,因李帥那裏缺人手,我從一線調到了他的辦公室。我倆雖工作上常意見不一致,口角頻發,但不打不相識,一來二去也成了朋友。舍棄輔警的鐵飯碗後,我倆常在微信上打嘴炮,憶起往昔,我倆互開玩笑說相識於2018年那年,後變成“18歲那年”,再後來是兩個老男人嘴裏的“那年18歲”。

我也懷疑過為什麽我倆這麽不合拍還能玩到一起——李帥是社區民警,活得謹小慎微,他看待事情的級別永遠是最壞的那一檔,非常典型的悲觀主義者。我則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對李帥的如履薄冰頗不當回事。

剛開始工作時,我會發朋友圈吐槽領導亂安排工作,可還沒等到領導或者同事的批評,就先等到李帥的一句勸——“你刪了”。我們派出所還有個工作大群,那時我雖然隻是個“輔警的輔警”,但也會在群裏公然懟人。可往往我這頭一發信息,李帥就在那頭小窗私信我說:“沒必要,要學會忍。沒必要在群裏提。”

氣上頭的我哪管這些,直接扯了一大堆,堅定地表達我的核心思想:沒錯、不改。李帥沉默半晌,隻回了句:“一堆歪理。”

我杠精上頭,請李帥針對我的歪理反駁。他不理,轉而聊起其他話題。至今,我也不知道當時他到底是不屑理我,還是沒法反駁我,我覺得後者可能性更大,他比我更清楚什麽是對、什麽是錯,隻是他早已被磨平了棱角,僅剩一點私心拿來護住手下的人——本來他大可以看熱鬧的,但怕我得罪人,未來不好過。

除此之外,李帥沒啥毛病,人如其名,長得小帥,禮儀方麵挑不出什麽錯處,人情世故洞若觀火。調到他辦公室時,他連床都已經給我架好了,中午強製性地要我午睡,吃飯時也帶著我,哪怕他是領導,哪怕我倆當時也不熟。

這樣一個小心翼翼的人,為什麽外號會叫“李局”?自然歸功於我,作為一個“輔警的輔警”,我要“巴結”他。第一次我喊出“李局”時,李帥震驚又生氣、如臨大敵地警告我“別亂喊”。當時我倆關係已經到穿一條褲子的程度了,但他直接翻臉,單方麵同我冷戰了七八天。不過我死皮賴臉地接著叫,他也就無可奈何了。

這個外號也鬧過糗事。剛好那年新換所長,李帥陪新所長一起從大門進來,我們不知道,以為是他朋友,一句“喲,李局來了”,喊得新所長下意識地立正,左顧右盼。如今,李帥已坦然接受、毫無芥蒂,甚至會同我開玩笑說:“局長來了,趕緊倒茶。”

 

我曾問過“李局”辭職後做什麽?他說要去創業發大財。其實轄區內有不少商鋪,隻要稍微漏漏口風,很多東西根本不愁。但李帥始終秉持著完美的職業道德,甚至有點杯弓蛇影。比如,我們常去的一家麵館,老板遇上老顧客都會給抹個五毛一塊的,很正常的事,但李帥從來就不讓老板抹零,還教育我們說,壞人很多,誰知道什麽時候因為少給五毛錢就被叫去喝茶了?

後來李帥就真給我上了一課。

2019年春節剛過,轄區一個女精神病人發病了,被醫院接走後也沒能控製住病情,在醫院上躥下跳,裸奔,醫院又喊家屬接回去。女病人回到家後,在小區內東踢一腳西砸一拳,不少垃圾桶和路燈都成了受害者。物業知道情況,也沒報警,就跟社區反映希望監護人對她加強監管。李帥架不住社區書記的請求,上門對病人家屬作出警告,說了些“請監護人看好愛人,別再破壞公物,這次物業不追究,但再要一次一次地弄,人家起訴了,肯定要賠償”的話。期間,李帥一直開著執法記錄儀。

結果那天李帥剛下樓,這位女精神病人就跳樓了。

前腳上門,後腳跳樓,這情況,放任何人都會多想。但執法記錄儀板上釘釘,從上樓,談話,到下樓,一秒遺漏都沒有,麵對多部門聯合審查,李帥一點都不怕。事畢,李帥說他也一陣後怕,而我再不敢對他唧唧歪歪了。

2

2019年秋天,是李帥最想辭職的時候。他真的寫了份辭職報告交了上去,結果新所長一把給撕了,對他劈頭蓋臉一頓罵,還幽默地說:“我可以罵你,但你不能打我。”

訓完,所長給李帥放了一周假。

誰想到,一周假期休完,李帥就變了口風:“我要幹到分局倒閉!”

我自然不可能放過他,打趣問道:“不是要辭職嗎?怎麽又要和分局共存亡?”

李帥憋了半天,來了一句:“你長大就懂了。”

其實我早就懂了,人遇到麻煩心累的工作或者對現狀不夠滿意,就不由自主地想逃離和改變,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如果是寫小說,我會將李帥塑造成一個對日常已經麻木但因為一起案件重燃熱血的警察,但現實就是現實,“李局”隻是茫茫眾生裏的一個普通人。

不過,換個角度想,這蠻符合李帥的性格,他常讓我想感歎“這人神經病吧”。

比如,他和其他城市的社區民警通話,無非就說說我這兒有個重點關注人員去你那邊了,你關注一下,這是我們的常態化工作。

正常人接電話是:“你好,我吃了。”

李帥接電話是:“……你好……吃了……”

這三個省略號,大概是他的停頓時間。我偶爾在旁邊聽到過幾次他接電話,他手上也沒幹別的,但說話就是會停頓很久,久到我都覺得尷尬,生怕對方翻臉,而且會經常聽到對方確認他還在不在電話前——“您好?喂?”

連確認,李帥都會停頓很久才“嗯”一聲。所以我不止一次慶幸自己打電話沒碰到過這種人,不然以我的性子,非罵他不可。

 

沒有人有資格去定義任何一個人,隻能說在我們的認知裏,這個人是一個怎樣的人。在我的認知裏,李帥也並不是一個為了保住工作真的什麽都能忍的人。

年底,轄區內出了一起寵物狗追小女孩的警情。那小狗牙都還沒長齊,狗主人遛狗時沒拴繩子,任由小狗滿小區亂跑,狗跑著跑著就開始追一個小女孩,女孩爸爸覺得是狗要咬人,狗主人辯解稱小狗隻是想要和孩子“貼貼”。

犬類違法恰好由李帥管。事實清楚,李帥按規定給狗主人開了整改通知,警告他下次再不拴繩就罰款。做到此,在法律上就已經挑不出錯了,但李帥還同包戶幹部一起拉著兩邊做調解。最終,狗主人買了一箱牛奶上門致歉,但小女孩爸爸摔門而去,他認為公安機關應該收掉那隻寵物狗,李帥要麽是“不作為”,拿錢了,要麽是認識狗主人,故意包庇。

李帥解釋了兩三次,說公安機關沒有直接收狗的權利,必須按程序來。小女孩爸爸油鹽不進,還威脅道:“你要是不管,我自己想辦法了。”

李帥不上當,說:“我是按規定辦事,你要是有意見,該投訴投訴。”

當天夜裏,小孩爸爸就打了市長熱線。第二天,市長熱線的督辦單就到了派出所,要求李帥作出解釋。這事其實李帥隻要服個軟說點好話,也就翻過去了,但他卻反常地剛,他將法條和規定一條條列出來,就是一句話:照章辦事,並無問題。

之後,市長熱線回訪那小女孩爸爸,他又反饋“不滿意”,督辦單再次降下來,甚至紀檢監察室的同誌們都請李帥去喝了茶。前後兩次,李帥焦頭爛額,但依舊沒妥協。

其實調解當天,狗主人也不領李帥的情。狗主人對外放話,結仇就結仇,不可能道歉,給臉不要臉,話裏還陰陽了一下李帥和包戶幹部。

這種事情可多,分分鍾,我能說出幾十個。在一線,怒氣、委屈,都得民警自己扛著,絕大多數的當事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都覺得自己無辜。

3

翻過年,李帥仍在糾結辭職與否,給我發私信,一天一個話術——

周一:“弟弟,我們去油田上吧”;

周二:“油田太累了,如果你想去,我可以介紹”;

周三,在社區“早派工”的視頻會議上,李帥對社區書記愛答不理。他和社區書記平常玩得挺好,所以社區書記當天氣得追到辦公室罵架,吵完,李帥自己又感歎:“這活,真是幹不成了”;

周四:“分局不倒,我李帥不走”;

……

久了,“李帥要辭職”成了我們所裏的一個梗。一開會,隻要所長提到“思想狀態不穩定的同誌”,桌上的人就會把視線移到他身上。

李帥下定不了辭職的決心,或許是因為兒子“蛋蛋”。“蛋蛋”的大名,我到現在也沒記住,大概是00後那種爛大街的名字,什麽“子睿沐涵冰璃”。

一次,李帥帶我去吃飯,去了才發現,一桌人都是比我職位高的,臉熟的唯有一個所裏的王Sir。王Sir問:“蛋蛋啥時候來?”

這裏得插一句,我小名叫“鐵蛋”,同事平常也親熱地喊我“蛋蛋”。於是悲劇了,我聽見王Sir的問話,雖然一頭霧水,但還是硬著頭皮回複:“來了有一會了。”

那一刻的尷尬,估計到60歲我也無法忘卻。後來作為報複,我偶爾去幼兒園幫李帥接孩子或者趁李帥開會時,就誆騙他:“蛋蛋,我是你大伯,你以後就叫我大伯。”並且和蛋蛋約定:“等你上初中了,就打你老爸屁股一頓,打不過的話我會幫忙。”氣得李帥指著我讓我別亂教。

 

2019年年底新規發布,從事皮肉生意的失足婦女不再需要被強製收容教育,所以正在服刑的女人們都被放了。之後,她們若再被抓,會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法》處置,一般最多關半個月就會被放出去,我們戲稱此為“大赦天下”。

那兩年,李帥送進去不少失足婦女,所以她們排著隊來領東西,借回家的路費。開頭來的兩個,李帥和和氣氣地招呼她們,說些“吃胖了、以後好好做人”之類的話,然後借給每人800塊的路費,但第三個也要借,李帥看了眼卡裏的餘額,心頭發緊,就問她們勞動教養發的工資呢?她們有的是出來就買了衣服吃了大餐,有的是時間太短沒落下錢。李帥不得不借,我看他那幾天臉都是綠的。

也有怕政策出意外的,直接先一步回了老家,然後發消息請李帥把私人物品給寄回去。李帥堅決不同意,要求她們必須本人到場,在執法儀的錄製下,才能領走東西。那些女人拗不過李帥,愣是坐火車回來領手機。

4

2020年夏天,又是一起關於狗的警情。我們抵達現場後,發現是一隻體格健壯的白色中華田園犬正蹲坐在電梯口。出警的幾個同事都不怕狗,我們摸摸狗頭,然後把大白狗從樓道裏帶到了單元門口,想法子找狗主人。但前後找了半個多小時,愣是沒尋到。

我們有點愁——又不能放任大白狗在院子裏亂轉。就是這時候,幾個小孩子突然湊了過來,說:“警察叔叔,你們不要抓走‘小白’行不行。”

我們詢問這群小孩,知不知道狗主人是誰?沒小孩回答。幹耗著也不是事兒,我們就打算先把大白狗帶回所裏,後續送到流浪動物救助站。我摸著大白狗的脖頸準備帶上車時,一個女人突然就衝了過來:“放下,你們幹什麽?”說著,一把打開了我的手。

我們一頭霧水地看向女人,大白狗也激動地衝向她。女人摸了摸狗頭,接著便開始指責我們,罵罵咧咧、絮絮叨叨,濃縮下來就是——我們閑得沒事,要把她家的狗收走。

那女人的聲音越來越大,李帥皺著眉頭,上前問道:“你是狗主人?”

得到了肯定答複後,李帥遂向女人要狗證。聽到狗證倆字,那女人就不說話了。事實上,不用女人回複,李帥也知道這條大白狗肯定沒有狗證——中華田園犬屬城區禁養犬,沒法辦狗證,更何況,轄區內有哪些狗,他一清二楚,而這狗他沒印象。李帥之所以要狗證,主要是為了敲打一下女人,滅滅她的氣焰,說白了就是:同誌,你切記你的狗是沒有狗證的,做人低調點。

這小區不隻有一條禁養犬,我還至少見過兩條羅威納。我也曾打趣過李帥“工作不到位”,小區有禁養犬,簡直是打你“李局”的臉。他總咧嘴一笑:“那兩條狗基本不出門,出門都是去寵物醫院看病。我警告過。”

見女人沉默了,李帥就打算給個台階,教育一下,讓女人之後給狗拴好繩子。可哪想到女人卻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一開口就是歇斯底裏地哭泣,對電話那頭說:“你快來啊,人家欺負到頭上了,要把‘包子’收走呢……”

那女人一哭,周圍樓裏就探出了不少腦殼,散步的人也圍攏過來。按我們日常處警培訓裏的辦法,這種情況,我們應該做好解釋,先把人帶到所裏,避免圍觀。李帥倒也沒上頭,皺著眉頭耐心跟女人解釋。可沒等李帥說完,一個微胖男人就怒氣滿麵地從樓上衝了下來,甫一走近,就指著李帥的鼻子罵了起來:“我說你們一天閑球的沒事嗎?哎,是不是閑得沒事?我們納稅人養著你們,不是讓你們跟我們老百姓耍威風的!”

出警的幾位同事不約而同地暗歎一聲:這是高手。先用“納稅人”,再用“老百姓”,直接把我們變成了理虧的。一旁的前輩試圖解圍:“師傅,你別說髒話,有事說事。我們自己也是納稅人,你別一上來整得你是我爹一樣。”

前輩的言辭有點不合時宜,但我還是沒忍住嘴角上揚了。李帥臉上不見了任何笑意,掛著執法儀繼續要狗證。那女人也破罐破摔了,直接說:“沒有。”

李帥點點頭,開始說警言法語:“同誌,你現在涉嫌在城市禁養區域飼養禁養犬以及不牽繩,違反了本市養犬管理條例,請你跟我們到派出所接受處理。禁養犬我們先帶回去,你接受完處理以後領回,送到不禁養的區域飼養即可。”

那女人當即坐在地上哭嚎,嘴裏大喊著“包子”“包子”……

說實話,我也挺喜歡狗的,李帥也養著一條金毛犬。但處理犬類違法多了,我發現有很多人不管狗大狗小,都會害怕,並且人家也沒義務去學習狗怎樣屬於“開心”、怎樣屬於“想跟你玩”。所以養犬人那邊呢,更應該約束好自己的狗,背地裏被人罵也並不舒服啊。

人堆裏,李帥表情堅定,女人繼續嚎啕,微胖男指著李帥重複著“老百姓”和“納稅人”的說辭,場麵一度混亂無比。隨即,我們開始疏散人群,有同事暗示李帥趕緊把女人和微胖男帶回所裏,別鬧大了。

李帥當然知道,重複著相關規定,但那倆人完全不聽,我們無奈,開始準備強製傳喚。可就在這當口,插曲出現了。一個可可愛愛、身著白裙的陌生小女孩,忽然哭哭啼啼地跪在了地上,麵朝李帥。我那像“在大潤發殺了十年魚”一般冰冷的心刹那間就顫抖了,小女孩央求我們:“警察叔叔,我求你了,你不要抓走‘小白’。”

小女孩這一跪,本來就要被疏散走的群眾一下子挪不動腿了。大白狗看著女主人哭,也一直吠叫。一時間,狗叫、女人的哭泣、男人的咆哮、小孩的哀求、群眾的議論,現場愈發亂糟糟,我們頭都快炸了——誰能想到出這麽個警會成這樣?

幸好所裏的支援到了,同事們強製把人和狗都帶回去了,盡快疏散了圍觀群眾,也勸告大家不要亂拍照錄像、不要斷章取義地傳播。但沒用,我們這頭還沒處理完,那頭微博本地和抖音快手同城就已經出現了現場視頻。

一開始,上傳的視頻還是完整版。但很快,不少想博眼球的博主,就把白裙小女孩那一跪單獨截出來放到視頻最前麵,這事就變味兒了。我刷了5分鍾同城,20個視頻裏有3個都在說白裙小女孩跪地的,評論區是各路所謂的“親曆者”們,有說什麽小女孩的同學的爸爸是警察,倆孩子吵架,警察爸爸替自己孩子出氣上門收狗的;有說派出所衝業績的……各種版本層出不窮,甚至所裏的吃瓜群中還有人傳了這事的聊天記錄、現場圖片和視頻。

我和同事們麵麵相覷——小女孩這一跪,讓李帥成了眾矢之的。

當天下午,視頻傳播量不大,我以為這事會漸漸沉寂。但第二天,微博本地和抖音快手同城就傳開了,我憂心忡忡地盯著,生怕被炒上熱搜。所長出麵向有關部門求助,盡量控製輿論,我們一有空就在各個視頻的評論區裏解釋,但收效甚微。

上級的問責也雖遲但到:

“你在幹什麽?”

“為什麽不把人帶回去?”

“為什麽要放任對方撒潑?”

“平常學的東西,學哪裏去了?”

……

我們出警的幾個人,在辦公室門口排著隊等著挨罵。這件事最憋屈的點在於,你沒法解釋,要是做錯了,挨打要立正,該道歉道歉,該賠償賠償,可我們全程都在按照規定處理對方的違法以及不配合執法的行為,變數是那個突然出現的小女孩,我們跟她又解釋不通,即使能解釋,也不能讓孩子再去跟大眾解釋。所以,李帥這口鍋是背定了。

我聽到李帥在辦公室裏試圖和領導解釋,但領導就一句話:“我隻看結果,其他的是你的能力問題。”然後李帥就沒聲了。李帥第一個挨完罵,回辦公室把自己鎖起來了,我去敲門,他也不開。我們剩下的幾個,也同樣狗血淋頭。

5

第二天就是我們這組人的輪休,本來領導是打算取消休假作為懲罰的,後麵他心軟了,沒落實,改成加班一個白天,晚上休息,後續輪休照舊。當天我給李帥發了幾條微信,他依舊沒回我。到了夜裏,我已經洗漱完躺上床,他又突然喊我出去,說有大事。

我不想出門,但擔心李帥,還是趕到了他說的地方。那是一條商業街,吃喝玩樂都有,我思索著李帥的“大事”是幹什麽?然而到了地方後,李帥就帶著我在商業街裏走走停停,我問什麽他都不說話。我跟著他就這樣走完了一條街,他忽然掉頭,嘴裏喃喃道:“這兒的串串竟然倒閉了。”

我翻了個白眼,沒接話。快走出步行街的時候,李帥進便利店買了4瓶啤酒,我倆就擱路邊花池開始喝了,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被網暴的感受並不舒服,雖然李帥的身份信息沒有泄露,但評論區裏那些不了解情況就噴出汙言穢語的看客,讓人又氣又無奈。我拿過手機給李帥看起了相關視頻,一條條的評論裏,甚至有討論長相的、討論身材的。李帥倒是早把這些軟件卸載了,他說:“眼不見心不煩。”

喝著喝著,李帥就接到了他父親電話,老爺子先閑聊了幾句,然後裝作隨意地問李帥,這是怎麽回事,可不能欺負未成年。李帥沒想到這麽點事能傳播得這麽快,歎了口氣,簡單解釋了幾句,掛了電話。

然後我倆的手機一起響了,是所領導@了他,要他寫一份情況說明,明天交上去。看完微信,李帥不說話了,我點了根煙,也陷入了沉默,本來想陰陽李帥幾句:看看,領導也是群發,你還說我。但我怕說完以後,李帥一頭撞向旁邊的樹,隻能作罷。

之後,我倆默默地小口小口地呷著啤酒,半晌,我又低頭翻看那些攻擊我們的難聽話,心裏忽然感覺不對勁,扭頭一看,李帥已經開始掉眼淚了。

我沒想到李帥也會哭,心裏跟著難受——這次“狗事”,所有的惡意幾乎都奔著他而去,我知道李帥心裏最委屈的其實不是外人說了什麽,他可以像隻鴕鳥一樣把頭埋進沙子裏,自欺欺人不去看就行,唯獨領導那關,前前後後被無視情緒和事情經過,隻看結果,這才是他最受不了的。

我默默息屏,不知道說點什麽。以絕對的理性來看,李帥是有問題的,他落入了對方的陷阱,一直解釋,其實按照正常處理流程,在群眾的注視下大聲解釋一遍過後,對方不聽直接強製傳喚帶離就行,但作為朋友,我沒法這樣僵硬地指責他。

快半夜12點了,路邊巡邏的警車來來去去,李帥就算在哭,也還是下意識地收起了手裏的啤酒瓶,看得我又心疼又好笑。我損人有一套,安慰人的水平基本就停留在在對方的行為前加個“不”字,類似於,“你不要不開心、你不要哭、你不要難受”之類的,所以我識趣地沒有開口,隻把手搭在李帥肩膀上,跟他碰了一下啤酒瓶。

夏初夜晚,啤酒加冷風,透心涼,我倆一人隻喝了一瓶,剩下兩瓶被李帥放在了垃圾桶頂等待有緣人。

商業街離李帥家近,我先送他回家,路上平常基本不抽煙的他忽然問我要煙。我給他了一根白色的軟紅塔山,抽了沒三口,李帥開口了:“弟弟,我不想抽了,能不能扔了。”

我讓他不想抽就扔了,李帥說:“我怕你心疼煙罵我。”

快到家的時候,李帥忽然“犯病”了,說要去爬山——他家斜對麵兩公裏處有個小山坡。我好說歹說,才把他勸回家。

 

隔天上班,李帥跟沒事人一樣,該幹什麽幹什麽。情況說明交上去,領導說要把李帥當反麵教材教育我們——首先,李帥現場處理得一塌糊塗,而這些東西平常都學過;其次,小女孩跪地發生的時候,肯定會有人拍攝,李帥應該大聲地說完事情的全過程,落實對方的違法行為,解釋清楚小女孩那一跪是意外;再有,要求那對男女去所裏接受犬類違法的處理,說一遍就行,不聽直接三次警告強製傳喚。最後,領導留了餘地,說因這次情況不常見,確實疏忽了,人得為自己思慮不周的行事付出代價,互聯網時代,不應該祈求人人明辨是非,而是盡可能地掐滅這些事件發生的苗頭。

我又打開手機翻評論區,多了不少現場親曆者的講述,事件輿論總算從一邊倒變成了毀譽參半。離譜的言論依舊有,其中一條說女當事人一時上頭跟李帥發生了關係,後麵醒悟了斷絕來往,然後李帥帶人上門報複。我看熱鬧不嫌事大,截圖發給了李帥,並發了一個問號,得到了一個“滾”。

輿論監督在我們係統內部,好點的效果是會讓案子更精細準確化,但無法改變什麽——至少在這類不依據傳播量和影響量刑的案件,是無法改變任何事情的。

李帥處理這次的犬類違法,前後都沒鬆口半個字,我還記得他和男當事人的那段經典的對話——

男當事人:“罰唄,我看你這幾天在同城微信群裏可火了,你可以多來幾次。”

李帥:“嗯,可惜還是我在處理你。”

男當事人:“你們這事幹得多不地道,圍觀的小孩子都看不下去了。”

李帥:“嗯,善良的小孩子就是看到蒼蠅被拍子打死都會哭的。”

李帥的嘴有時候也挺毒的。後來偶爾再碰到這對夫婦,女的總會昂著頭從鼻孔裏發出一聲“哼”,男的會在擦肩而過以後非常刻意地對著地上吐口痰,但又不敢說什麽。

6

2021年秋,李帥迎來了人生最大的變故——他和他老婆離婚了。到底為什麽離,他也弄不清楚,對外宣稱是“感情不和,和平分手”。

李帥說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和嫂子就不怎麽說話了,於是他就更心安理得地撲在工作上,以忙碌的工作來逃避感情慢慢變淡這一事實。這個時候,我才反應過來,他此前幾次鬧辭職,恐怕是因為嫂子說了什麽。

李帥沒明說,但我總覺得他把一切都怪給了警察這份工作。他常說,工作和家庭,哪怕能顧上一個都行,最煩人的就是錢沒掙到、家也沒顧上。

想來也是,一份沒有法定假日的工作,各種義務加班,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比如說10點去監獄接個出獄人員,可你11點都不一定能見到人。對嫂子來說,這確實不公平。如果隻是想活下去,工資夠就行,可背負著房貸車貸,想給孩子最好的,又有幾個人能自如來去?

那時,我結束了到處流浪的半年,回到派出所看老同事們。李帥又一次交了辭職申請,但公安隊伍辭職難如登天,又毫無意外被駁回了。李帥也想過擺爛,他拿了瓶白酒給我說要上班喝,等著被開除,結果剛打開蓋子聞了一下就忍不住幹嘔,最後又默默地蓋好放回桌子上了。好笑的是,兩小時不到,所裏來了檢查的督導組,自然就看到了桌子大咧咧放著的酒瓶,李帥趕忙解釋說那是自來水,拿來澆花的,幸虧督導組的同誌沒打開聞,還囑咐他買個噴壺,別給群眾造成誤解。

一次,我看著李帥給居民辦完居住證,突然將頭埋在雙臂之間,發出幾聲壓抑的怒吼。看不過眼,我又鼓勵李帥再去辭職,我不喜歡說什麽辭職以後工作不好找之類的話,我總覺得隻要不是賭氣,人想發自內心地去做一件事,那就去做。

被我一鼓勵,李帥又鼓起勇氣去辭職。結果出師不利,所領導去分局開會了。其實作為旁觀者,我很清楚他壓根沒想好,也沒做好準備奔向新的未來,他的內心都不堅定,行為又怎麽可能堅定?說句不好聽的,他隻是在給自己找點心理慰藉,想假裝自己很努力了,為之付出行動了。沒有辭不掉的工作,隻有不夠堅定的打工人,老辣的所長怎麽可能看不穿?

 

那段時間,李帥頻繁地接到家裏的電話,我總是能聽到一句:“不可能了,你們再別想了,離都離了。”老一輩人的觀念裏,離婚是丟人的,是不光彩的,是穩定變成了不穩定,是又要重新操心。

李帥一個人帶著蛋蛋,平常把孩子放在社區,請社區的女同誌們不忙的時候幫著照顧,有時候會讓前妻帶著去玩,也許嘴硬的他還抱著一絲複合的希冀。

我不由得想起之前的日子,我倆真的有很多不合拍,哪怕是最簡單的刷抖音,我的是各種搞笑視頻和遊戲,他刷的全都是做菜。李帥學過一年川菜,做飯巨好吃,菜燒得跟飯館似的,之前有幸在他家吃過幾次。但某次,李帥發神經來了句,你說倆男人能不能在一起,我做飯你洗碗,可我特別討厭洗碗。這個神經病!

以前,他會深更半夜發過來一個做菜的視頻。離婚後,他從單純想學做菜變成了開飯店,想讓我幫著參謀參謀,哪道菜品能不能發財。我說,我要有這眼光我早發財去了。

7

去年,李帥問我哪天休息,喊我陪他送蛋蛋去他父母那兒過暑假。

一周後的上午10點,我們出發了,來去500公裏,他甚至沒進父母家的門。我倆在路邊停好車,等了一會兒,他爸媽到了,簡單地打了個招呼,我默默退到遠處。和李帥不一樣,他父母的皮膚都粗糙黝黑,估計是常年下地耕種的老人。李帥的父親帶來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從自己車的後備箱直往兒子的後備箱裏塞,李帥母親從兜裏掏出一疊錢,我趕忙轉頭麵壁思過——“李局”這麽要麵的人,豈能讓我看見這個。母子之間推搡著,一個真心想給,一個真心不想要,但做兒子的哪能違抗得了父母的好意,李帥最後拿了那2000塊。

寒暄了一陣,我們就準備回去了,畢竟第二天還要上班。

回去的路上,李帥沒了鬥嘴的心緒,心不在焉地開著車。我坐在副駕,擔心這貨會不會想不開拉著我撞車輕生,擔心他會不會恨自己不爭氣,33歲的人了,還讓父母操心。

李帥請我吃了頓烤肉算作這趟“押車”的報答,沒喝酒,我倆吃了100多塊。可能也歸功於這次見父母,他的心情貌似穩定了很多,那些想辭職掙大錢的念頭好像也收了起來。

 

有人寵著才能不去努力,有些情緒隻是一時上頭。我想起了我辭職那時候,眼裏揉不得沙子的我,對大圈子的惡性循環越來越沒法忍受。辭職當天,我和李帥去了之前常去的那家麵館,才發現已經倒閉了。於是我打趣他:“‘李局’啊,你要注意影響,你這‘吃拿卡要’,怎麽還把人家吃倒閉了?”

真到了走的那天,我上車了才說了離職的事,李帥憋了半天,最後說道:“弟弟,混不下去就回來。”

多爛俗的台詞,烏鴉嘴,不知道說啥就別說了。

我靠著車窗打字,想了想,把自己的座右銘送給了他——你要記住,除了生病以外,你所感受到的痛苦,都是你的價值觀帶給你的,而非真實存在。對一件事的看法隻取決於你自己。你覺得隻有豪車大房子才算成功,那蝸居就會痛苦;你覺得隻要每天都有個落腳的地方就是成功,那你就不會痛苦。

李帥就像我身邊的許多人,掙紮在無法逃離的現狀,想有個好的解決辦法,但事實總是無解,背負了很多東西,家人的期望,生活的壓力,孩子的崇拜,道理看了一大堆,卻沒法付諸行動。他很特殊,他是警察;他一點也不特殊,也要吃喝拉撒,日子也是柴米油鹽。

去年秋天,李帥前妻身邊好像有了新的男人,他在微信上大喊著要去單挑,但我想,他最終肯定還是默默地把自己關在了辦公室。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所有跟帖: 

地球,竟然是被改造的?億萬年的石頭,竟然是隱藏著一個遠古秘密,創世紀裏竟然也寫了。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8/20/2023 postreply 17:5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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