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93)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8-18 21:03:1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65414 bytes)

被跳樓男人砸中後,一個女孩的遺忘與開始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07-04 21:56 Posted on 北京
 
 

文 | 魏芙蓉

編輯 王珊瑚

視頻剪輯 沙子涵

 

 
25歲這年,孟春彥“忘記”了很多事。
首先是坐立,癱在床上的身體使不上力,護工托起她的背才能坐直一會兒。抬手也變得艱難,她想跟人打招呼,或者說拜拜,發現手都伸不直。重新學會走路則至少花了她一個禮拜,而且是在不能離開輪椅或旁人攙扶的情況下。
“我腦子裏很清楚要做什麽動作,但是身體就是不聽使喚。”
兩個月前,一場重創讓這個年輕女孩在短時間內幾乎失去了所有行為能力。那是4月23日的下午,孟春彥途經商場過程中被一個墜樓的男人砸中,男人當場死亡,巨大衝擊力挫傷了孟春彥的腦部和脊髓,她在重症監護室躺了好幾天才得以脫險。醫生告訴家人,傷疤和後遺症或許是伴隨終生的。
最初的一段日子裏,孟春彥從未主動提起過那段經曆,家人們也小心避開那個話題。擔心女兒害怕,母親甚至私下給來到病房裏的每個人都打了預防針:“你們不要當著我家孩子的麵提起那事,要問啥咱們在走廊裏說就行”。
直到一個偶然情況下,他們被迫同時麵對這段記憶。“你還記得你是怎麽被砸中的嗎?”有一次,孟春彥被不知情的探望者問道。關切的、擔憂的目光一下子全聚集到孟春彥身上,他們沒有在女孩的臉上看到驚恐或悲傷,相反,她愣了許久,給出的回答令所有人驚訝。
大家這時才發現,那場災禍、連同那一整天的記憶似乎都從她腦海中消失了。

 

被意外選中的普通女孩

被那樁意外選中之前,孟春彥對生活最大的期待不過是按部就班——不錯過每一趟進廠的班車,確保負責的機台在每個程序上準確無誤,然後在月初收獲準時入賬的幾千塊工資。

她在上海一家半導體工廠當操作工。工廠每天生產出大量的矽片,她推著小車將它們送上機台,輸入特定程序,待加工完成後再運送到下一個環節。不需要費腦,鮮少有交流,人人都被白色的防塵服和口罩捂得嚴嚴實實,像巨大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

幾個月前,她身處的還是講台而不是操作台。還在大學念師範專業的時候,身邊人就說她是當老師的料,她看起來溫柔恬靜,磨課時卻有股較真勁。

孟春彥自己多少也抱著這樣的想法。2020年畢業後她首先去了浙江義烏的一家教培機構當英語老師,談不上表現突出,但至少兢兢業業。幹了一年多,雙減政策來了,孟春彥這樣的年輕教師成為最早被裁的一批。

為尋求一個安穩的庇護所,她和很多人一樣加入到考編大軍,在老家一邊當代課老師一邊備考,最後還是失利了。傷心過,但很快就接受了現實。當時情況下,一個普通人首先得考慮生存。代課老師的工資半年發一次,她跟朋友打趣,“好久不知道錢的滋味了!”

她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來到上海。她的好朋友,一位同樣在“雙減”中失去工作並選擇進廠的老師,向她發來邀約,“國家在大力發展半導體行業,很有前景”。

即便這份工作孟春彥也費了些心思才爭取到。按照朋友先前所叮囑的:不能說自己是本科生,別人怕你幹不久;也不能說自己文科生,專業不對口。孟春彥索性帶著高中畢業證去參加麵試,順利通過,稍不如意的是,這讓她比廠裏大專學曆的員工要少拿700塊月工資。

操作工的任務比她想象中辛苦。早八點到晚八點連軸轉,一周內白班夜班接替倒。五人間的宿舍裏,孟春彥每天早上五點半就要起床排隊洗漱,等候進廠班車;到晚上十點被送回宿舍,多說幾句話都覺得費力氣。

剛開始她有些不適應。上班時哈欠連天,扛不住了才去角落裏眯會兒。休息時躺在宿舍也迷迷糊糊,是白天還是晚上?該上白班還是夜班?總要反應好一會兒。最初介紹她來上海的朋友,在連續的夜班中難以支撐,也不被家人理解,“一個大學生進廠當操作工,對不起四年讀的書。”朋友沒等到轉正就離開了。

孟春彥不怕辛苦,也不覺得丟臉。比起之前費力費腦、又掙不到錢的經曆,現在這份工作她感覺幸福多了。他們家庭微信群的名稱,“越努力越優秀”,之前媽媽起的,孟春彥來上海後改成了“越努力越幸運”。她告訴媽媽自己真的好幸運,工作穩定,身邊有朋友陪伴,隻要熬到4月26日轉正,一個月六七千元的工資比之前翻了幾番。

輾轉於工廠和宿舍的間隙,她不忘給自己安排些“省錢又省心”的活動,比如去宿舍區對麵的商場逛逛,她很少消費,通常是去書店坐坐,抽一本書打發等待班車的時間。她最愛看職場溝通和女性成長類的書,畢業三年,她始終苦惱自己搞不懂人情世故。

如果天氣不錯,她還會去附近的公園曬曬太陽。在恒溫恒亮的操作間裏待上一整天,人會變得異常渴望陽光。三四月份的上海,她挑一片草地躺下,讓全身都沐浴在暖洋洋的陽光裏。

4月23日,對孟春彥來說原本也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這天她上夜班,下午五點多,距離班車到達還有不到兩小時,她走進商場。工作日,一樓的環形大堂幾乎看不到其他顧客,按照她的習慣,隻要穿過大堂直往前走,就能到達位於一樓角落的書店。

 

孟春彥常去的書店。魏芙蓉 攝

根據後來流傳網絡的視頻,此刻,大堂五樓,一名紅衣男子翻越了樓層護欄,扒在欄杆外側,幾個身穿製服的工作人員圍在跟前勸說,還有更多的工作人員從低層狂奔前來增援。

意外幾乎是一瞬間發生的。男子摘掉帽子一扔,隨後鬆開雙手,直直從五樓墜落。商場內爆發出人們尖叫聲,緊接著是一聲震耳的巨響,“砰——”,當路人的視頻鏡頭掃到一樓,一紅一黑兩個身影,醒目地倒在地板上。

其中黑色身影是孟春彥。

 

孟春彥被跳樓男子砸中。圖源網絡

 

命運的玩笑

一千公裏外的天津,孟春彥的媽媽王文利正在一家藥廠的流水線上分揀藥品。第二天淩晨2:00她剛下夜班,手機上顯示一連串的未接電話。電話接通,她22歲的兒子、孟春彥的弟弟急得大哭:“孟春彥出事了!”王文利聽完腿都軟了,買了最近的一趟火車票往上海趕。

孟春彥一家生活在河南焦作的農村,過去十幾年,這一家似乎總是被噩運光顧。孟春彥還在上小學時,爺爺奶奶相繼中風癱瘓,爸爸是獨子,此後留在老家照看了老人。後來外婆得了乳腺癌,媽媽王文利也不得不中斷打工回鄉。

在這樣的家庭長大,孟春彥從小就懂得體諒父母。很少提要求,身上常年穿的都是媽媽手工做的衣裳。考上重點高中那年,她主動提出要放棄學業去打工掙錢,被爸媽嚴詞拒絕。

一直以來,恬淡而知足不僅是孟春彥、也是這一家人的生活之道。媽媽王文利回憶說,那些年即便是幾個老人相繼臥床、經濟最困難的階段,他們也沒覺得日子苦。被病痛折磨了這麽多年,他們更看重的是“一家人身體健康,都能好好的”,至於錢,“能攢多少是多少”。

2015年母親病情好轉,王文利離家去到天津一家藥廠打工,孩子爸則繼續留守老家,一邊照顧老人,一邊就近打零工,每天賺六七十塊的力氣錢。兩口子裏外配合,先是供孟春彥讀完了大學,到今年小兒子大學畢業,可以說這家人終於要熬過捉襟見肘的日子。

這場意外把這個家一下子打回穀底。

比家人先趕到醫院的是好朋友劉靜。事發當天下午6點多,護士在急救床前用孟春彥的手機通知了劉靜。劉靜是孟春彥的大學室友,也是她在上海聯係最緊密的朋友,當初孟春彥就是跟隨劉靜先後腳進的廠。

劉靜的第一反應是詐騙,“不然也太倒黴了吧”。直到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孟春彥虛弱、帶著哭腔呼喊:“靜靜,我被砸傷了。”

當時他們相距50多公裏,劉靜租住在上海嘉定區的郊區,孟春彥則在閔行的郊區,平時買瓶飲料都要琢磨價格的劉靜,二話不說打車趕來。現場視頻這時已經在網絡上傳開,雖然畫麵模糊,但劉靜一眼就認出了那件黑色外套,孟春彥衣服不多,來來回回穿的就那幾件。

被跳樓男子砸中頭部,劉靜在醫院看到孟春彥的時候,她嘴角還有未擦幹淨的血,四肢不能動彈,僅有微弱的意識,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是劉靜把她推進了重症監護室。
孟春彥的診斷記錄。魏芙蓉 攝

談起那次會麵,劉靜至今感到後怕。她們的經曆如此相似,畢業後一塊去浙江做輔導老師,因為雙減先後被裁,當年孟春彥回到老家考編,她則來上海想繼續當教培老師,最後證明隻是徒勞,她很快接受了家人安排的相親倉促結婚,進廠是後來又一個無奈的選擇。

劉靜在上海打拚時間雖然不長,卻足以認識到命運的殘酷和無常,在她看來,今天這場意外雖然選中了孟春彥,稍有偏差可能就是自己,是他們每一個普通人。她也開始自責當時給孟春彥的提議。那天她在醫院留守整晚沒有離開。

根據醫院診斷情況,這次撞擊造成孟春彥枕骨、頸椎和鎖骨多處骨折,頸部脊髓損傷,並伴有腦出血、腦挫傷。4月24日,在重症監護室醒來看到媽媽,孟春彥說不上來其他的話,隻是呻吟著,喊疼。

這是命運給自家開的又一個玩笑嗎?最初幾天王文利都是懵的,“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幹嘛”。她呆呆地坐在病房門口,忘記吃飯,睡不著覺,也聽不進別人說話。

上海,這座女兒生活並充滿期待的城市,如今隻讓夫妻倆感到無措。孩子他爸伺候老人十幾年沒出過遠門,趕來時還穿著家裏的老布鞋,擔心“不會表達”,時常沉默在病房角落。王文利也不善言辭,接待來客和辦手續時臉上總掛著一副怯生生的表情,來來回回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謝謝”。

4月底的一天,孟春彥還處於昏迷狀態,由女兒的朋友們領著,王文利第一次前往事發商場。剛出地鐵她就看到了1號入口,幾天前女兒就是從這裏進入,幾步路後迎頭撞上那場災難。

王文利在那兒站了許久,那時她已經連著幾天沒有合眼,說不清是因為疲憊還是淚水,她說自己在入口處看到了一團巨大的陰影,“全是黑的”。她渾身控製不住地發抖,到最後也沒有勇氣踏入。

 

女兒出事後,王文利一個接一個地打求助電話。魏芙蓉 攝

 

遺忘和開始

直到現在孟春彥一家也不知道那個男人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王文利後來通過辦案人員看到了商場的多角度監控,男人從靠近到翻越欄杆幾乎毫無預兆,過程中一名工作人員曾試圖勸阻,但沒能成功。

如今,事發商場早已看不出事故痕跡,原本空曠的大堂重新擺上展位,每層樓也新增了不間斷巡邏的安保人員。

王文利始終難以釋懷,“就算不想活,為什麽要去人流量最集中的商場?”

這個問題或許沒人能解答了。男人的家屬至今沒有露麵,事後,王文利在跟當地政府的溝通中也隻獲得了對方的模糊形象:50多歲,離異,和唯一的兒子多年沒有來往,此前一個人在上海租住。有次連醫院工作人員也對王文利表示同情,“(他)無名氏,到現在(6月10日)遺體還在太平間沒家人認領。要不說你們倒黴呢!”

同樣讓他們焦慮的,還有高昂的治療費用。住院產生的13萬治療費至今沒有結,出事沒多久,王文利就因曠工太久被工廠開除,家裏一下子斷了經濟來源。好在前不久網上募集的20萬元捐款暫時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但接下來漫長的康複療程中還需多少費用仍是未知數。

 

孟春彥每天都需要進行長達6小時的康複訓練。講述者供圖

有律師得知他們的情況後提供了免費的法律援助。律師介紹,他們計劃對跳樓者和商場方提起民事訴訟。跳樓者去世,將考慮由繼承人在遺產範圍內承擔民事賠償責任,但據他們了解到的情況,自殺男子生前經濟狀況不佳,幾乎沒有賠償能力。另外,他們認為商場沒有盡到安全保障義務,明知有人在欄杆外站立逗留、準備跳樓的情況下,未對一樓人員進行疏散和警示,也需要對這起意外承擔一定責任。

擔心勾起女兒糟糕的回憶,這些事夫妻倆從來不敢在女兒麵前提起,直到那次在病房裏聽到女兒給出的回答。“我不知道怎麽回事,一覺醒來,莫名其妙就在醫院裏了。”她記得女兒當時說。

這個回答最初讓夫妻倆又喜又憂。擔心這是後遺症的表現,爸爸有些著急,“那你跟我說說,你記性還行不?你還知道我是爸爸不?”孟春彥被逗笑了。經過多次確認,他們發現女兒記事清晰,唯獨丟了那天的記憶。

為這事王文利專門去問過醫生。“幹嘛要讓她想起來呢?她能忘了那段經曆是最好的,最起碼能減少對她的傷害。”

醫生的話王文利聽進去了。她避免任何人在女兒麵前重提那件事。對律師也不例外,有次對方來確認細節,掏出手機,那視頻差一點就要讓女兒瞧見了,得虧王文利及時攔下。

王文利覺得女兒需要徹底告別那段記憶。女兒出事時穿的衣服、物件她嫌晦氣,老早就給扔了。手術前醫護人員提出要給孟春彥推光頭發,征詢家屬意見,王文利像等不及似的:剃,剃了才好。

重新開始,從孟春彥的角度來說也確實如此。現在,她每天要麵對長達6小時的康複訓練,重新學習坐立,寫字,走路,發力……

發生在身體上的另一個顯著變化,她不再渴望陽光了,相反她對溫度極其敏感,稍微受冷受熱,皮膚就會起雞皮疙瘩。

最近她重點練習的內容是寫字。五指中隻有拇指和食指能使上力,她用這兩根手指拖著筆在紙上移動,寫出來的筆畫不直,手臂也晃晃悠悠的。但她很有耐心,開玩笑說自己出事前寫方塊字,現在練出來的還是方塊字,“字如其人,我就是這種板正的人”。

 

孟春彥的練字記錄。魏芙蓉攝

“我就擔心其實她也害怕,故意笑給我們看的。”醫生曾告訴王文利,後遺症肯定避免不了,但具體的需要觀察她後續的恢複情況。住院一個多月,他們在6月10日辦了出院手續,一家三口住進醫院旁月租為2100元的一間臥室,繼續每天6小時的康複訓練。

出院第一天,就在那間10平米的出租屋裏,出人意料地,孟春彥主動提起了一直被回避的話題。

“其實我想過很多次,(那天)我是要上夜班嗎?我下午去商場了嗎?發生跳樓有人喊我避開了嗎?”她戴著護頸靠在床上,頭上已經冒出一茬茬新發,“可能是應激(反應),我已經忘記了。我能記得的,那天好像也跟其他八點到八點的上班日子差不多。”

盡管媽媽那樣努力瞞著,孟春彥其實早就知道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那是她從病房外聽到的,他們說有個老頭從商場跳下來,砸中了自己。

不像媽媽那樣憤怒,孟春彥說自己對自殺的男人沒有好奇,更談不上恨。“不是有句話說,你很難真正理解一個自殺的人?”為什麽選在商場自殺,孟春彥猜想,“他是不是寄希望在工作人員或者好心人身上,想得到一些交流和開導?”相比之下,孟春彥還是強調幸運,“我身邊有這麽多關心和愛我的人”。

那也是事情發生一個多月以來,王文利第一次聽女兒具體談論這件事。她聽起來理智而平靜,像是在描述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不幸。

在好朋友劉靜看來,那是孟春彥寬解父母的方式。王文利卻願意相信女兒是真的忘了,她還要幫助女兒繼續遺忘,每次看見女兒皺眉,夫妻倆必定要伸手去撫平,“你什麽都不用想,咱們好好訓練,多吃飯,爭取每天進步,就會越來越好。”王文利不敢奢求女兒百分之百康複,隻盼望她能恢複到生活自理的程度。但內心裏,她也做過最壞的打算,如果女兒再也不能工作了,他們一家人就簡單開個小店,一起陪著女兒。

那是以後的事了,現在他們打算做的,“就是滿心滿意陪著她康複。”

6月的一個早上,王文利帶女兒穿過了兩個十字路口前往一家早餐店。那家店王文利之前去過,味道和家裏做的特別像,這次想讓女兒也嚐嚐,順便練習走路。

孟春彥這時已經能自主行走,隻不過步子有些晃,抬腿和擺手的動作都略顯笨拙和誇張。一路上,爸爸保持在女兒身側,王文利則跟在後麵糾正動作,“手晃太厲害了”,“步子像個老頭一樣”。這讓王文利想起二十多年前教女兒走路、拿筷子的情景,一家人也像這樣親密無間。她和那時一樣對女兒充滿信心。

(孟春彥、劉靜為化名)

出院後不久,孟春彥已經能自主行走。魏芙蓉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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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棄警察做臨終護士後,我習慣了死亡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3-07-24 03:45
 
 
重複麵對死亡,我隻能在病房外偷偷抹眼淚
 

 

“有時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這是醫學界流傳很廣的一句名言,出自19世紀一位醫生的墓誌銘。

 

都說治病救人是醫生的天職,但受限於時代和人類的知識水平,麵對絕症時,醫生也會和患者一樣束手無策。此時,陪伴與安慰就是最好的治療。

 

北京鬆堂醫院,是我國第一家臨終關懷醫院,28歲的秋爽是裏麵最為年輕的護士之一。

 

在這裏,護理隻是工作最為基礎的一項,為了照顧一些患有精神疾病的老人,秋爽學會了下象棋、唱歌表演,為的就是能陪伴他們,開心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

 

迄今為止,她送走了100多位老人。這些來來去去的老人因為在鬆堂醫院得到了更多的關愛,生命得已延續更久,隨後又像蒲公英一樣無常散去。而她對死亡的心態,也從最初的恐慌,變得淡定坦然。

 

關於死亡和衰老,在臨終關懷的護士眼裏,我們收到了一份不一樣的理解。

 

 

 

還有一萬多天就死了

 

看客什麽經曆讓你最終選擇在臨終關懷醫院當護士?
 
 
秋爽一開始我是學警察的,後來我母親覺得我性格太剛烈了,她自己又是學醫學的,於是就讓我又去學了護士,走完她沒走完的路程。
 
 
偶然一次,我在學校聽鬆堂醫院李院長的死亡教育講座,刷新了我對死亡的認識。
 
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是李院長說:“同學們好,你們還有1萬多天就要死了!”後來他又說,人生不是一條射線,而是一條線段。說白了,每個活著的人,生命都會劃上句號的。

我帶著疑問思考:死亡離我們這麽近?於是我和同學決定在暑期到鬆堂醫院當誌願者,後來就留下了。
 
看客在這之前父母跟你講死亡這個概念嗎?
 
秋爽小時候,父母比較忌諱甚至回避與我們探討死亡。
 
我記得村裏風俗是用木棺下葬。但到了下葬的儀式,大人們催促著小孩離開,我們都跑到很遠的地方。
 
除此之外,那個年代村裏的長輩會認為小孩的眼睛比較明亮,可能看到不該看的東西,對我們不利。我們也會恐懼長輩忌憚的地方。
 
看客父母讚同你選擇這樣的職業嗎?
 
秋爽:我原來畢業前夕在一家三甲部隊醫院實習,父母希望我畢業後能順利考上部隊醫院,留在那裏工作。但後來得知我來到鬆堂醫院,他們有些失望,甚至覺得年輕人一直待在臨終關懷醫院,不太吉利,所以最初不太支持。
 
他們不理解臨終關懷的意義是什麽,甚至認為臨終關懷醫院是送人去死的地方,環境比較壓抑。
 
後來,我休假回家,會給他們講述我在臨終關懷醫院學到的一些知識與對生命的思考。再加上現在是老齡化社會,他們也接受了死亡是每個人都應坦然麵對的課題,也就理解我、支持我了。

 

護士和誌願者有時候也會陪老人下棋

 

看客你接觸的第一個去世的病患就是在鬆堂醫院是嗎?
 
 
秋爽對,她是一名40來歲的肝癌患者。
 
我看到她以前的照片,非常漂亮,但她走的時候人已經脫相了,全身水腫,眼裏還泛了黃,她沒有閉上眼睛,是瞪著眼睛離開。我那會兒還挺害怕的,然後護士長就讓我們給她堵七竅。
 
看客什麽叫堵“七竅”?
 
秋爽醫學上,這叫屍體料理,就是遺體的七竅會分泌一些東西,需要我們把它堵住。我當時挺害怕也避諱,向院長申請能不能讓專門整理遺體的人做。
 
這其實也是這份工作必須要經曆的一個坎,除非辭職了,才不用做這件事。現在我在這行幹了也有兩三年,這些常規操作已經很熟練了。

 

 

 

生命中最難的和解

 

看客來到臨終關懷醫院的患者,大多是什麽狀態?
 
 
秋爽一般癌症病人的家屬得到三甲醫院的一張病危通知書後,便送他們來到這裏。家屬心裏有數,知道病人是癌症患者,命活不長,所以送來這裏是希望得到姑息治療,緩解疼痛,最終順其自然地離開。
 
看客你在這份工作中有感到很累的時候嗎?
 
秋爽身體上的勞累倒沒有,就是心有時候會累。有些老人因有癡呆或者腦萎縮,會常常忘記你說的話,我需要不斷重複三到五次。可能我自己都感覺很煩了,但對老人來講,這還是一件新鮮事。

 

臨終關懷醫院病房的一角

 

看客你覺得工作中最難的內容是什麽?
 
 
秋爽我們需要照顧一些精神分裂或者有癡呆症狀的老人,跟他們說話的時候,他們當時都答應得好好的,但過一會兒,就把答應你的一些事情就忘掉了。甚至因為情緒躁動,不聽話也不願意配合治療。
 
印象很深的有一個老奶奶,精神分裂,她隻聽她老公的話,別人說話她都不聽。每天她老公都來照顧她,給她做飯洗水果什麽的,對老婆特別好。那年代的感情真是令人羨慕。
 
但是他走之後老奶奶就很躁動,不聽你的,說話還罵人。有時候我們去給她做治療,她也很不配合,我們就在這方麵下了很大的功夫。
 
看客如果患者怕死,他會怎麽跟你講?
 
秋爽有的老人知道自己治不好了,就喪失了活下去的信心,有一位奶奶還問我,有沒有安樂死,能讓她早點離開。但這種心態上的差異也分人。
 
曾有一位喉癌的患者,他的頭頸部長了腫瘤,一吃東西就噴射性地吐,他就問我們除了打止疼針外,能不能做手術,把這個腫瘤切掉不就得了?能感覺到他還抱著很大希望活下去。
 
但因為他的病情已經到了晚期,手術很危險,臨終關懷醫院也不采取創傷性治療,所以日常我們能給予他更多的是心理與精神的幫助,減輕疼痛。

 

臨終關懷醫院也有專門為嬰兒打造的病房 

 

看客來到臨終關懷醫院的,會有很年輕的患者嗎?
 
 
秋爽會有,而且年輕人走的時候很多是眼睛閉不上的,有一種很不甘心的感覺。
 
我們醫院裏各個年齡的患者都會有,最小的還有剛出生的小baby。他們很多是因為先天的缺陷,比如說先天性心髒病、心包積液、肛門閉鎖、白血病等等,這些病可以用一張A4紙,從頭列到尾。
 
這種小嬰兒一般也都是父親送到這裏來的,因為母親還沒出月子,如果知道了孩子情況,對她也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不利於恢複。所以很多時候,母親隻知道自己的孩子有問題,去治療了,但沒想到送去的是臨終關懷,甚至已經走了。

 

 

 

隻能在病房外偷偷流淚

 

看客在病房裏照顧即將離世的病人,有沒有讓你曾想掉眼淚的瞬間?

 
 
 
秋爽前段日子來了一位10多歲的小孩,成績和藝術方麵都十分優秀。後來父母察覺到他每周都會出現體重下降的問題,在醫院一查,才知道孩子得了神經母細胞瘤,已經擴散得挺嚴重了。
 
送我們這裏來了後,小孩的爺爺奶奶一直照顧著,給他蓋被子,又去摸他的小腳丫,心疼得不行。當時我在換液,他奶奶就說:“孫子,端午節了,奶奶給你留了好多粽子,你一定要好起來,奶奶要留著給你吃。” 我特別心酸,眼眶已經紅了,借著咳嗽出去平複心情,直到情緒穩定才進來。
 
那一刻心裏真的特別不是滋味,生命怎麽會這麽殘酷、無常?但這又是我們工作裏太常見的一個狀態。
 
看客工作這幾年,有沒有讓你至今都忘不了的患者?
 
秋爽。那是一個60多歲的乳腺癌患者,每天躺在床上,她的80多歲的老母親每天會陪床照顧。我常常想:白發人送黑發人,她走了,母親怎麽辦啊?
 
但是她特別樂觀,即使因為乳腺癌細胞擴散,她的上身都已全部潰爛,但依然堅持用藥水給自己擦洗。我問她“你疼不疼”,她說“疼了也沒關係,畢竟都這樣了,不可逆轉了,我就該吃吃該喝喝。”
 
她前兩年就走了,但是我腦海裏還會出現她和我講話的情景,就像幻燈片放映一樣。我也慢慢接受了生命的無常,變得坦然與堅強。
 
 
看客你們會幫助患者實現臨終前的夢想嗎?
 
秋爽:原來有一對夫妻在鬆堂醫院住過。我和老奶奶在交流中得知,他們夫妻倆這麽大歲數從來沒有參加過婚禮。她希望在去世前,能在鬆堂醫院舉辦一次婚禮。
 
於是在她臨走之前,我們院方還有心理醫生就給她舉辦了一場婚禮,讓八十多歲的她如願穿著婚紗,有了屬於自己的一場婚禮。
 
我覺得對她來說,這也是完成了自己年輕時的追求吧,所以離開時也是沒有遺憾的。到現在她的婚禮照片還在我們誌願牆上貼著,挺感動的。
 

 

鬆堂醫院為即將過世的老人籌辦婚禮

 

看客你覺得臨終關懷這份工作,帶給了你怎樣的成長?

 
 
 
秋爽為了這份工作,我除了掌握護理專業知識,還學會了象棋、唱歌表演。其他同事學會了跳舞、打羽毛球、描毛筆字。學習這些技能純粹是為了陪伴醫院裏的老人,照顧他們,讓他們開心。
 
曾有一位下了病危通知書的老人,被告知隻能活半年,但送來這裏後,我們給予這位老人很多心理與精神的支持,讓他保持心情愉悅、開心。後來老人又活了七八年,家屬也是非常感激。
 
看客但是在傳統觀念裏,把老人送進養老院或者是臨終關懷醫院是一件不孝順的事情,你怎麽看待這種觀點?
 
秋爽在很多農村,老人自己家裏經濟條件不好或者不願給子女增加麻煩,麵對衰老和病痛,他們會選擇在家裏自然老去,自生自滅,結果有很多老人走丟了,或者說成了乞丐。
 
但現在在很多一線大城市,年輕人工作節奏都比較快,如果是獨生子女,成家後還要照顧下一代,根本沒有精力照顧老人,那把父母送進專業的護理機構這也是一種孝順。這裏有醫護人員的照料,無論是對老人的心理還是病情,都會有所幫助。

 

醫院裏的同事照料老年患者

 

看客那您從當初來到這裏跟現在對於這份工作的感受有什麽變化?

 
 
秋爽剛來的時候可能也覺得有一些壓抑,現在習慣了,穩定了,也適應了這種感覺。
 
這幾年我除了掌握護理專業知識,還學會了象棋、唱歌表演。其他同事學會了跳舞、打羽毛球、描毛筆字。學習這些技能純粹是為了陪伴醫院裏的老人,照顧他們,讓他們開心。
 
其實也是來到這裏之後,我對死亡才有了認識:每個人都得麵對死亡,這是現實,隻有坦然接受。最深的感悟就是珍惜自己,生命真是很脆弱的。
 

 

 

 

口述  秋爽  |  采訪  李小涼  |  整理  安娜  |  微信編輯  李晨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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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四口險遭滅門,倖存者卻花10年要求法院給兇手減刑,原因叫人深思!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8/18/2023 postreply 21:3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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