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91)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8-12 10:29:0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7093 bytes)

把女兒當外人的爹,老無所依

2023-08-09 12:4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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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魚

來生做條魚,去大堡礁安家。

今年“五一”,老朋友顧學敏結婚,邀請我和我媽回老家參加她的婚禮。婚禮結束後,學敏的兩個姐姐,學琳和學薇,在酒店門口幫新人送客,我們告辭,走出酒店,看到學敏的父親顧昌榮正孤獨地站在街對麵。

顧昌榮身軀佝僂,背著手,不斷伸頭看向酒店大門,每當有熟人走出來,他就趕緊別過臉去,似乎很怕被人認出。他的兩個女兒早已看到了街對麵的老父親,卻沒有一點要招呼一聲的意思,仿佛彼此是陌生人。

我媽覺得這樣不妥,想上前提醒兩姐妹,卻被我一把拉住。我媽不解地看著我,我隻搖搖頭,示意她不要多話。

1

我家與顧家做了三十多年的鄰居,算是知根知底的舊相識。

從前我們都住在鄉下,兩家的房子相隔不到三十米,到了2008年村裏拆遷,我們又一起搬進安置房,兩家就隔了一堵牆。那些年,我爸經常和顧昌榮相約喝酒,要麽在我家的陽台上喝,要麽去他家的客廳裏喝。

顧昌榮是我們村的石匠,那時誰家要修房造屋都得請他幫忙,所以他的收入要比普通的農民高一些,但因為家中連繳了三次超生罰款,日子一直過得緊緊巴巴。顧昌榮接了很多活兒幹,每每忙到天黑才回家,他經常埋怨家裏吃飯的嘴太多,他養著吃力。為了減輕他的負擔,他的妻子宋琴就做起了豆腐,每天用一輛自行車馱著進城,走街串巷叫賣。

顧昌榮夫婦都在外忙活,家中的一切事宜都壓在了大女兒學琳的身上。2000年時,學琳才十二歲,她每天拖著十歲的二妹學薇、七歲的三妹學敏、背著五歲的小弟廷偉,一邊要完成自己的功課,一邊要喂飽家裏的牲畜家禽,還要洗全家的衣服,準備晚飯……在我的印象裏,學琳姐就像一個陀螺,時刻都在轉:村裏的女孩們在院裏跳皮筋兒,她就在旁邊剝玉米、理菜;我們滿田野地奔跑嬉鬧,她就在一旁宰豬草喂豬;到了吃飯的時間,小孩們都在好好吃飯,她還要端著碗,滿院子追著喂小弟,等小弟吃完了,她才吃得上。

見大姐這麽辛苦,學薇和學敏也會幫忙做事。隻是老二學薇性格軟糯,手上動作也輕,做起事來並不幹脆利落,有時還會把自己弄傷,於是大姐就安排她來照看小弟。可小弟仗著父母的偏愛,調皮霸道,常把二姐打哭。顧昌榮夫婦回家看到二女兒委屈地哭,就說她不夠大氣,“整天隻知道哭哭啼啼”。

顧家三妹學敏與我同歲,我倆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很好。她做事麻利,機靈有主見,但年紀小,免不了毛毛躁躁,經常打碎碗碟,弄壞農具。她耍心也大,做事到一半,誰吆喝一聲,她能立馬扔下手上的事去玩了。她性格也更要強,喜歡跟男生幹仗,因此總被老師請家長,顧昌榮被老師“教育”後,回家就揍得她滿院子跑。好幾次她跑到我家避難,我媽將她護在身後,勸顧昌榮:“孩子可不能這麽打。”顧昌榮氣急敗壞地扔下棍子,牽上兒子的手就回家了。

學敏不僅是對外麵的男生不客氣,小弟要是打她,她也會毫不猶豫地把他按在地上。為此,宋琴時常訓斥她:“你現在打弟弟,以後嫁人了受欺負,你弟弟不得幫你。”

每次學敏挨訓,兩個姐姐也要跟著受牽連,顧昌榮夫妻倆給的理由是:當姐姐的沒有帶好妹妹,不給父母省心。他們沒少打罵三個女兒,學琳作為老大,常常被打得最狠。有一次,學敏忍不住頂嘴:“養不起,你們幹嘛生這麽多?”宋琴聞言,抄起手邊的掃帚就打,沉悶的一聲響過,學敏的身上留下了一道黑紅的印記。當時顧昌榮就坐在旁邊逗兒子玩,對這一切,權當沒看見。

顧昌榮兩口子時常念叨自己掙錢不易,回家還要給闖禍的女兒們買單,但要是兒子闖了禍,他們就不作聲了。一次,廷偉在一頭牛身後點燃了一串鞭炮,把牛驚得一跳八丈高,用力一扯,繩子斷了,在田間瘋跑起來。七八個大人費了好大力氣才把牛控製住,而廷偉在一旁哈哈大笑。大姐學琳責備他不該嚇牛,他做個鬼臉,朝大姐吐口唾沫就跑開了。

顧昌榮夫婦回家後得知兒子的作為,竟然哈哈大笑,他們既沒有去給牛主人道歉,也沒向幫忙追牛的鄉鄰們道謝。

顧昌榮夫婦重男輕女,村裏人是有目共睹的。他們家很少買新衣服,即使買了,也大多是買給兒子的。姐弟們一起走出去,三個女兒穿著的都是親戚鄉鄰送的舊衣,顏色暗淡,尺碼也不合身,唯一的兒子則衣著得體,光鮮亮麗。

每隔兩周,顧昌榮會買點肉回家改善夥食,飯桌上,大塊大塊的肉都是先到小兒子的碗裏。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才輪到女兒們。顧廷偉喜歡吃鹵牛肉,他隻要開口,顧昌榮一定會買回來,拳頭大小,都緊著他一個人吃。家裏的母雞下了蛋,如果隻有一個,就給兒子吃,如果有倆,就是他們父子吃,如果有仨,宋琴就會收起一個,攢著。

長大後,學敏非常不喜歡吃雞蛋,甚至厭惡雞蛋,因為雞蛋總會讓她想起母親嫌棄她們三姐妹的眼神,想起父母的不公。但顧昌榮夫婦從來不覺得自己虧待了女兒們,反而認為以自家的經濟條件,還讓女兒們上學,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

2

2002年的一天,一個長著三角眼的老太太來到顧家,宋琴關著門,和她在屋子裏擺了好久的話。我媽還有些納悶:“沒見過顧家有這個親戚呀!”

幾天後的清晨,外麵的薄霧還沒散盡,我們就聽到隔壁家的院子裏傳來男男女女的說笑聲。我媽朝那邊望去,看到那個三角眼的老太太帶來了一對穿著洋氣的中年夫妻,宋琴一邊忙著給客人倒水,一邊邀請他們落座。沒多久,顧昌榮就推著學薇從屋裏走了出來,學薇手上挽著一個小小的包裹,哭得很傷心。她拉著父母的衣服直搖頭,而宋琴扒開她的手,用衣角擦了擦眼睛,悲傷地說:“薇薇,爸爸媽媽實在養不起你們了,你就跟著新爸媽去,以後你就有新衣服穿了,有好吃的吃了。”

我媽大吃一驚,她萬萬想不到顧昌榮夫婦會將已經十二歲的二女兒就這麽送給別人了。他家雖然不富裕,但兩口子都是有手藝的,做事也勤快,家裏又有田,怎麽都能養活四個孩子啊。

從此以後,學薇就從我的童年生活中消失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學敏想二姐時就來我家悄悄地哭,哭完了,索性在我家留宿,反正她父母也不會找她。很多年以後,學敏才告訴我,那對夫妻沒有孩子,他們出了五千塊錢把學薇帶走了。可能是因為這五千塊,2003年春節,她和大姐都得到了一件新衣服。

 

2004年,大姐學琳升入高中,開學前夕,宋琴將她叫到跟前說了很久的話,大致意思是讓她放棄繼續讀書,和姨媽一起去南方打工。

那幾年,在我們老家,很多家庭不富裕的孩子或主動或被動地輟學,就是為了外出務工,用青春換取一點工資。這樣,家裏少了一部分教育支出,懂事的孩子還能往回寄錢供養弟弟妹妹,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會有所改善。

顧昌榮夫婦也想讓十六歲的大女兒走這條路,但學琳不答應。她從小成績優異,學習極刻苦,從未掉出過年級前三,她小學當了六年的班長,初中又當學習委員,夢想有一天能考上大學,去大城市生活。說了半天,宋琴失去耐心,就放話說:“如果你執意去上學,我不會再出一分錢。有本事你自己去找錢,你找到錢,讀一輩子書都行!”

學琳果真去找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還有姑媽、姨媽、舅舅們求援,但她最後隻借到了三百七十九塊錢,根本不夠交學費和生活費。她在家裏和父母抗衡了幾個月,終於認清他們是真的不打算供她繼續念書了,於是在2005年初冬,她含淚打包了行李,踏上了南下的火車。臨行前,她提出了一個條件,那就是一定要讓小妹學敏上學。顧昌榮兩口子笑嗬嗬地答應了。

2008年,學敏也上了高中,廷偉念初一。當時村裏已經拆遷,回遷房暫時還沒有著落,村裏人就都到縣城裏去租房住。按理說,家中有正處於青春期的兒女,父母應該給他們準備單獨的臥室,但顧昌榮因為二百塊錢的差價,最後隻租了一套“套二”的房子。學敏高興了好多天,她覺得弟弟會和父母同住,那她就可以去住那間小臥室。她興奮地跟我講:“我要把蔡依林的海報貼在床頭最顯眼的位置!”

可到了搬家的那天,學敏的美夢落空了——她得到的是一個逼仄的、堆滿雜物的陽台。那個小陽台上有一張簡易的小床,是用幾塊紅磚和木板壘起來的。顧昌榮說,那是她睡覺的地方。除了那張簡易的床,陽台還堆放著許多家裏不用的雜物,石匠做活的那套工具隻能堆在床尾。

學敏氣不過,把自己的東西往地上一扔,說:“誰搭的誰睡,反正我不睡!”她試圖用憤怒反抗,得到的卻是一家人的冷漠。弟弟將她的行李踢到一邊,嫌棄她擋了自己的路。宋琴在一旁講:“現在就這個條件,沒辦法。”

事實上,那時學琳每個月都會往家裏寄錢,顧昌榮已經不再做石匠了,他們兩口子一起開了個豆腐鋪子,收入也不錯。在回遷房建好之前,國家每個月都會發五百塊的租房補貼,顧昌榮一家是完全可以負擔得起一套“套三”房子的租金的。

3

學敏脾氣硬,她不願住陽台,選擇了住校。顧昌榮覺得她是故意浪費錢,對她說:“你要住校可以,但是休想我給你一分錢,我說了的,隻管你學費。”

之後,他當真隻給學費——他要是連學敏的學費也不給,學琳可能就不再往家寄錢了。作為家中老大,顧學琳一直對父母的話言聽計從,少有忤逆,但在讓三妹讀書的這件事上,她是一步都不肯退讓的。

學琳的工資不高,每月她刨除自己的生活費,剩餘的錢先寄一部分給爸媽,再寄一部分給三妹做生活費。在外多年,她連一條三十五塊錢的裙子都舍不得給自己買。有一個月,學琳生病住院,花費超支,沒能及時寄錢回來,學敏囊中羞澀又不肯找同學借錢,就靠著八毛錢一份的白米飯,用開水泡著,就著榨菜,分三頓吃。她這樣吃了一個禮拜,終於因為低血糖在教室暈倒,動靜鬧大了,我才從他們班同學口中得知她的窘境。我將她帶回家,我媽當即下廚給她做了一桌飯菜,她一邊吃一邊哭,說:“親媽都沒芬孃好。”

後來,我媽再去宋琴的店裏買豆腐,就委婉地提醒她應該多給孩子一點生活費:“孩子還在長身體,而且高中學習壓力也大。”然而宋琴送我媽出店,立馬就去隔壁買排骨,說要給兒子補身體。

我媽非常氣憤,但也不好多說什麽,隻能讓我多帶學敏回家吃飯。此後,她再也不去宋琴的店裏買豆腐了。

 

每個學期開學,對學敏來說都是一場巨大的考驗。她找父母拿學費,總要遭受一番冷嘲熱諷。宋琴始終認為女兒成績再好,考上再好的大學,將來有再大的出息,都跟他們夫婦沒多大關係,“女兒出嫁就別人家的人了”。

好在學敏上了高三後,大姐寄回的錢也變多了一些,她手頭寬裕了點。我媽仍經常叫她來我家吃飯,有時候趕上學校放長假,就讓她留宿——和從前一樣,顧昌榮夫婦不會過多理會女兒的,用學敏的話說,隻要她沒死,她爸媽就不會關心她怎麽活。

後來,學敏考上了浙江的一所大學,顧昌榮夫婦以她已經成年為由,提出不再給她學費——他們故技重施,想逼迫學敏放棄上學,出去打工賺錢補貼家裏。但學敏的性格跟大姐不同,她硬是打了兩個月的暑期工湊齊了學費。入學後,她又勤工儉學賺生活費,大姐學琳也始終支持她讀書。大學四年,她愣是沒花父母一分錢。

 

2011年,二十三歲的學琳趁休假把男友帶回家見父母,想談論結婚事宜。

男友比學琳大五歲,是四川綿陽北川人,個子高瘦,皮膚黝黑,精神抖擻。但宋琴一見到這個衣著樸素的未來女婿,就橫眉冷眼,提出要男方拿出三十萬元的彩禮,還要買車買房。

學琳的男友也是廠裏的一個普通工人,每月工資不過幾千元,他老家在北川山區,家境不算殷實,這彩禮錢對他來說無異於天文數字。可宋琴不管這些,她拿出學琳念書時得的獎狀,得意地說:“這都是大妹得的獎狀。她小時候成績好得很,一直讀書,肯定可以考個比三妹還好的大學。你娶了她,生的娃娃遺傳她,肯定也是個好成績,不就把你們一家人都從山溝溝裏麵帶出來了嘛……”

這話,讓學琳的男友倍感恥辱,更是戳到了學琳內心的痛處。沒等宋琴把話說完,學琳就站起來將那些獎狀一把搶過,然後就帶著男友離開了家。

這年冬天,學敏回家幫大姐偷出了戶口本。新年後的第一個工作日,學琳就和男友領了結婚證。婚後,小兩口用多年的積蓄,再加上男方父母的支持,在成都開了一家米粉店。樓下開店,樓上住人,二人過起了平平淡淡的小日子。

宋琴得知這個消息,氣得半死,她在自家的豆腐店裏和許多顧客發牢騷,說自己養了兩隻白眼兒狼。她甚至當著學敏的麵說:“你姐嫁了,還有個你,再不濟,還有老二,我生你們就為今天!”

學敏已經對父母失望透頂了。她在浙江上大學,寒暑假回家隻能睡沙發——分下來的安置房明明有三個臥室,宋琴卻將其中的一間改成了兒子書房(他上高中了)。學琳得知這一情況,就把自家的出租屋收拾出一間留給三妹。此後,學敏放假就再也沒有回過老家。

4

沒有在大女兒那裏掙到彩禮,三女兒也不回家,宋琴就又把主意打到了二女兒學薇的身上。那時學薇的養父母已經從縣裏搬到了遂寧市,這麽多年以來,他們待學薇視如己出,一家人和和睦睦,過得很幸福。學薇脫離苦海,但從來沒有忘記兩個姐妹,她們一直保持著聯係,每年三妹放了寒暑假,她們就聚在一起。

不知宋琴從哪裏打聽到學薇在成都做影視推廣,有時一個月能掙兩萬多元,她還有了一個男友,是她的同行,兩人感情穩定,已經見過雙方父母,準備結婚了。那天,宋琴給學薇打去電話噓寒問暖,學薇性格軟糯,麵對親生母親突如其來的關心,她心裏有些膈應,但沒好意思直接掛電話。宋琴趁熱打鐵,詢問學薇未婚夫的情況,還煽情地說:“畢竟你是我女兒,我總該有資格知道對方的人品怎麽樣吧。”

學薇便把未婚夫的情況如實相告,說男生是她的同行,收入尚可。家裏有個哥哥,是汽修師傅。他們的父親早逝,母親在幫哥哥帶孩子……宋琴聽完,不置可否。

半個月後,一個陌生人請求添加學薇的微信,自稱是學薇母親介紹來相親的。學薇一頭霧水,打電話問養母,養母莫名其妙。直到宋琴發來微信,學薇才知道這人是她推薦的。

“小華做物流生意,好幾家物流公司呢,每個月收入大幾萬,你跟著他不會吃虧的。而且人家還答應給四十九萬的彩禮呢,到時媽給你二十萬,你留到當私房錢!”

學薇試圖解釋自己和未婚夫感情穩定,宋琴當即打斷她:“感情能當飯吃?能當錢花?你聽媽的,不會錯!”

學薇終於忍受不了,回道:“你不是我媽!”說完,她就拉黑了宋琴的電話和微信。

宋琴不甘失敗,又發動身邊的親友給學薇施壓。那段時間我在老家,一次飯後遛彎兒時遇到顧昌榮夫婦,他們便要我給學敏打電話,讓她去勸二姐與小華結婚。

我媽多問了一句:“這小華是誰啊?”

宋琴說:“哎呀,就是我店對麵的那個物流公司的老總。”

我媽一聽,咂巴了一下嘴巴,就拉著我離開了。後來她告訴我,宋琴口中的“物流公司老總”其實是一個大車司機,在省內跑貨運,三十九歲,離異,帶著一個七歲的兒子。

我媽說:“你宋姨也不怕遭報應。”

 

很快,宋琴的“報應”就來了。

她最心疼的兒子廷偉沒有考上大學,顧昌榮本想多花錢送他去念大專,但他一心隻想闖社會,根本不想讀書。宋琴依了兒子,但廷偉上班也定不下心,整天和一些酒肉朋友混在一起,後來幹脆閑在家裏,從父母的兜裏掏錢生活。

2018年底,廷偉在橋頭吃燒烤,酒後與人發生爭執,繼而動手。對方兩個人,廷偉這邊五個人,廷偉一馬當先,一酒瓶敲破了對方的頭,一夥人一擁而上,扭打在一起。廷偉長得人高馬大,將對方壓在身下狠揍,站起來後,又提起旁邊的桌子砸了下去。這一砸,砸斷了對方的一條腿。

傷者報警、住院,最後鑒定為九級傷殘,提出要五十萬元賠償,否則就法庭見。宋琴擔心兒子的人生履曆上留下汙點,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之後她便和丈夫一起趕到成都,想讓大女兒和二女兒拿錢救弟弟。

他們聯係不上學薇,也不知道她的住處和工作單位,所以就抓住學琳一個人鬧騰。他們在米粉店門口又哭又鬧,警察都招來了好幾回,攪得店裏的生意都沒法做了。學琳氣得直掉眼淚——五十萬,她怎麽可能拿得出那麽多錢?她對父母說,廷偉已經是成年人了,他闖了禍應該自己承擔責任,不應該拉一家人下水。宋琴走上前,當眾給了女兒一耳光,罵道:“你就指望著你弟遭關起,你就指望他過不好!”於此同時,顧昌榮衝進廚房拿起菜刀,以死相逼。

其實,這些年顧昌榮夫妻做著生意又省吃儉用,應該攢下了不少錢。宋琴曾在鄰裏間放言,說他們已經給兒子攢足了老婆本,還準備為他在成都買一套兩百平的婚房,“當然,女方也要出相應的陪嫁”。眼下,兒子出事了,他們卻捂緊了自己的錢袋子,逼學琳把米粉店盤出去救弟弟。學琳的丈夫不忍妻子傷心,答應了,他倉促把米粉店盤出,換回二十七萬,全給了顧昌榮夫婦。不過,他提了個條件:拿了這錢以後,學琳就與你們再無瓜葛,以後生老病死,她都不再理會了。

宋琴救子心切,拿了錢就回家了。聽說他們還打電話找學薇的養父母要錢,把他們氣得直跳腳,雙方大吵一架。最終,他們湊齊了五十萬,讓兒子免了牢獄之災。

遠在浙江的學敏得知此事,一言不發地將父母的聯係方式全部拉黑,之後又換了手機號和微信號。她堅決地與父母斷絕了關係,三姐妹中,她一直是最“鐵石心腸”的那個人。

5

廷偉的事擺平後,不到一年,宋琴就病倒了。宮頸癌晚期,醫生表示已經無力回天了。

癌痛讓宋琴輾轉反側,寢食難安,人很快就被折磨得形銷骨立。她變得更加刻薄,常把顧昌榮一頓痛罵。顧昌榮早年做了很多體力活,精力早已大不如前,一邊照顧患病的妻子,一邊還要忍受她的痛罵,得不到片刻喘息,心力交瘁。而他們一直放在心尖的兒子,在來醫院陪護了兩個晚上後,就以“媽的病,我一個男的在不方便”為由走了。

顧昌榮又想到了自己的三個女兒。可能是覺得自己讓學敏讀完了書,底氣最硬,他最先給學敏打電話,但根本聯係不上。接著,他認為大女兒性格溫厚,即使說了“斷絕關係”的狠話,應該也不會置他們於不顧,又聯係顧學琳。可他打了電話才發現,那串號碼已經是空號了,微信也被拉黑了。思前想後,他又試著聯係學薇,他沒有學薇的手機號碼,就把電話打到了她養父母那裏。養母對宋琴患病的事表示同情,但並未提供聯係方式:“我女兒工作很忙的,實在抽不開身呐。”

萬般無奈之下,顧昌榮把電話打到了我這裏,想讓我幫忙聯係學敏。接電話的時候,我恰好和顧家姐妹在一起,其實她們對宋琴患病的事早有耳聞,但大家的想法並不統一。學琳覺得畢竟是親媽,還是想回去看看,學敏卻說:“他們有兒子,用得著你嗎?”一句話勾起了過往的那些不堪的回憶,最後三姐妹狠下心腸,沒有一人出麵。

2020年新年過後不久,宋琴去世了。受疫情影響,她的葬禮非常冷清,除了幾個娘家的至親,幾乎無人到場。她的棺木前麵就隻有顧昌榮一個人在燒紙,廷偉在她住院期間與人鬥毆,被警方拘留兩個月,直到她葬禮結束、要抬棺“上山”的時候才回來。顧昌榮越想越悲憤,他反複地問:“為什麽她勞碌一生,為孩子做盡打算,臨了卻一個孩子都不在身邊?就連抬棺上山,都差點要侄子們代勞。”

畢竟相識多年,爸媽帶著我也去給宋琴上了一炷香。顧昌榮抓住我,讓我給學敏傳話,“至少讓她們三姐妹回來磕個頭”。當我聽到他埋怨女兒們時,很想反問他:“你們那麽周全的打算,有一樣是為了女兒嗎?還不是為了顧廷偉。”但看到他花白的頭發,晦暗的臉色,我還是把這話咽了回去。

我把話如實傳給了學敏,宋琴入土的那天,三姐妹還是回來了,在墳頭燒了紙錢,上了香。一向在姐姐們麵前稱王稱霸慣了的顧廷偉當即跳出來嗬斥她們,用詞汙穢、惡毒,簡直不堪入耳。顧昌榮試著攔了一下,收效甚微,於是他幹脆坐在路邊,任憑兒子辱罵三個女兒。學敏脾氣最硬,她當即丟下話:“再踏進顧家門,喊你一聲弟弟,喊他一聲爸,我就是狗!”

這場家人重聚不歡而散。此後,顧家父子在老家縣城生活,三姐妹在成都打拚,彼此在明麵上再無往來。但學琳作為長姐,終究心軟,無法做到完全撒手不管,有時候會悄悄回老家看看,圖個安心,或者拜托信得過的親戚照看著一點父親。學敏也漸漸長大,逢年過節會包個紅包讓親戚轉交。

 

2022年年末,六十歲出頭的顧昌榮總覺得勞累,在醫院檢查也查不出個所以然,隻好隔三差五的提著大包小包的藥回家。豆腐店早已盤出去,顧昌榮沒有精力再做事了,就靠著前半生的積蓄和每月不到一千塊的養老金生活。顧廷偉已經年近三十,仍沒有正當工作,他沒錢就問父親要,父子倆經常為錢吵架。

眼看著兒子指望不上,害怕晚景淒涼的顧昌榮就再次想到了女兒們。他拜托了很多人幫忙,但這些人都回複說“聯係不上”。一位長輩來看望顧昌榮,老人家說話簡單直接:“你們當初做那些事,就該想到有這一天。”

6

今年“五一”,學敏要在老家辦婚禮,她依然沒把這消息告訴她爸。那家酒店就在顧昌榮家附近,相隔還不到三公裏,有親戚不忍心,就偷偷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顧昌榮。顧昌榮來了,沒進去,就站在街對麵望著。

一個月後,我和我媽又回了一趟老家,偶然得知顧昌榮住院了。畢竟是多年的鄰裏,我媽就提了些水果前去看望。我們到時,顧昌榮穿著藍條病號服,正呆坐在病床邊,直勾勾地看著對麵床上——那位病友正在和他的小孫子下象棋,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遞到他嘴邊,一家人歡聲笑語,氣氛融洽。

顧昌榮看得出神,眼裏滿是羨慕,直到我們走上前去,他才回過神來,匆忙地抹了一把眼角。見我們來看他,他顯得很高興,拉著我媽問長問短,從“現在政策好,生病花錢國家報銷”,一直回憶到二十年前“我和你男人打牌,在牌桌上捉到了個老千”。

他一個人叨叨了半個小時,我媽隻附和,聽他說。說完,他又抬頭看看我,下垂的眼睛裏像是蒙了一層霧:“不知道……三妹咋樣了。”

沒人接話,我媽隻讓他好好養病。我們臨走前,他忽然站起來,局促地搓著手,看著我說:“我想麻煩小路個事情。”

我媽看了看他,又看了我,問道:“你說,什麽事?”

其實,他不說我也知道他要“麻煩”的是什麽事。他一開口,果然是想讓我幫忙聯係、勸說學敏,讓她回來照顧自己。末了,他又說:“我想,能不能她們三個都回來一下,我想,跟她們道個歉。”

我愣了一下,我媽說:“哎呦,道撒子歉哦,你是她們爸叻。”

顧昌榮尷尬地笑笑,又看著我說:“麻煩你啦,小路。”

這是顧昌榮第四次請我“幫忙”了。第一次是幾年前,他和宋琴請我去說服學薇嫁給那個“物流公司老總”;第二次,是宋琴重病時,他拜托我勸學敏回家照料母親;第三次,是宋琴離世,他讓我聯係學敏,叫三姊妹回老家上墳。

這第四次的忙,我依舊沒有應承,隻是禮貌地說:“顧叔,好好養病。”說完,便拉著我媽離開了。我媽怪我心腸硬,我反問她:“當初他們夫妻倆做的事,你又不是不了解。”

後來,學琳和學敏還是知道了顧昌榮住院的事,兩人去醫院看望,顧昌榮很激動,幾乎是小跑著上前迎接。父女三人圍坐在病床邊,顧昌榮說了很多話,他的確是想給女兒們道歉。

學敏把頭別到一邊,如今的她已經成家立業,但偶爾還會想起從前。她記得上高二那年,學校要交一筆資料費,八十三塊,她回家問父母要,顧昌榮一邊宰雞一邊說:“都給你交過學費了,咋還要錢?沒錢,你問也沒錢。自己去想辦法。”她走投無路,隻能在放學後去街邊撿塑料瓶和廢紙板。她撿了四天,賣了四十三塊八毛錢。她從廢品站出來的時候,遇上了班主任,得知她的困難,剩餘的錢班主任就幫忙墊了。

那天從醫院裏出來,學敏給我發了條消息:“他不是良心發現來跟我們道歉,他是怕老了沒人管,才來道歉的。”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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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父為他算的命,他掙脫不了

2023-08-08 11:4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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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孫思元

相信自己靈魂的高貴和誠實, 並且用生命和不完美的世界對抗

1

東北的冬天很漫長,約莫十月份開始下第一場雪,留不住,落地就消融了。到了十一月份,風像刀片一樣,直打得人褲管子發沉,袖子發緊。對於小時候的我來說,冬天最難捱的事情是離開被窩出屋上廁所,出去院子裏一趟,回來了被窩就不暖和了,可憋著尿接著睡,就保不齊在夢裏找到廁所解決了。

有一年冬天清晨,我在屋外麵上廁所,正看見隔壁樸大爺抱著肩膀弓著背往外走。他經常穿著破舊不堪的羊皮襖,恰好他又姓樸,所以我們正在學拚音的一幫小屁孩就叫他“皮襖”大爺。入冬了,各家各戶都在準備過年。過完年,大人們能幹的事兒基本上就剩下打麻將了,沒有人起這麽早。我問父親,樸大爺幹啥去了?父親要我別在意這個大爺,說那就是個走街串巷耍絕活兒的“老二流子”。

東北人說“二流子”,有點像“流氓”,隻不過樸大爺是會點技術的流氓。後來我才知道,樸大爺的舅舅是我們這兒啤酒廠的主任,他偶爾天不亮就走,為的是趕上廠子食堂進菜,他總是熱心幫忙,然後順手拿走一捆半捆的,回來吃段時間,吃完了轉天早上再去。這個中年人最大的營生是在城裏各個廠區門口擺攤——在棉紡廠門口賣啤酒廠的啤酒,再買一點棉紡織品去火柴廠換一些火柴,回村子裏用火柴換完雞蛋,再去皮革廠買皮革,最後用皮革找自己的舅舅。賣啤酒的時候,總會有人問樸大爺:“為啥你的啤酒這麽熱乎啊?”樸大爺總得故弄玄虛地說:“涼啤酒炸肺,剛出廠的啤酒就是熱乎的,你懂個屁。”

除此以外,樸大爺還時常在各個廠子門口耍他的“絕活兒”。他攤開羊皮毯子,就能吆喝來很多人。空杯變酒,空盆取蛇,隔空取物,測八字,憑陰陽算運勢。我印象裏沒有什麽歪門邪道是他不會的。

曾有一天,他半蹲下來,神秘兮兮地拉著我的手說:“你今天去老孟家,找孟小柱玩。”

“我不去,孟小柱大鼻涕往衣服上抿……”我掙開他的手。

“你去,你今天晚上去,準能吃到狗肉,如果運氣好,興許有雞肉,到時候你回來告訴大爺一聲。”他拍了拍我的手,在我手心裏塞了一塊糖。

當天下午我去找孟小柱玩了,到了快吃飯時候,孟小柱父親回來了。他在城裏做鍋爐工,被村裏人叫“孟黑塔”,人如其名,又黑又高又壯,像個大黑塔。孟黑塔為了給老母親補身體,養了兩隻烏雞。那天孟小柱為了跟我炫耀“白色的雞”,就把烏雞放出雞舍了,然後我倆出門瘋去了,忘掩上了雞舍的門,他家看門的狗就進雞舍把雞咬死了。那個時候能搞到烏雞不容易,孟黑塔進家看到雞斷了氣,一氣之下飛起一腳,就把狗踹死了。

當天晚上,我真的在孟小柱家吃到了狗肉。後來樸大爺在我這兒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放聲大笑,急忙跑去孟家,用兩瓶啤酒和孟黑塔換了一對烏雞爪。後來時常能見到他手中把玩著一根黑骨棒。

他回來的時候還和我講:“你孟大娘有意思,見著我來,急忙把鍋蓋蓋得嚴嚴實實,生怕我是來吃飯的。”

2

一天,樸大爺站在村口,腳下堆著許多東西。鄉親們又都很自覺地來到樸大爺身邊圍著,有人想伸手拿東西瞧瞧,手被樸大爺用煙袋鍋子敲打了回去:“等人齊,等人齊!東西我都幫買了,誰也沒落下,這要是拿多拿少了,人家怪我貪錢了該!”

樸大爺神氣極了,他似乎很享受此時此刻的狀態。村裏人誇他真有本事,真有能耐,跑去那麽老遠的地方給大家買東西。

但這次與以往帶貨回來時不同的是,樸大爺還帶回來一個看著八九歲左右的孩子,他說這孩子是“沒人要的”。沒有人深究的,誰也不會問,畢竟誰也不是經常需要這個“二流子”幫忙從外地買東西,這股熱絡勁兒不需多久就會消散,誰也不願意跟他發生太多的聯係。

樸大爺看看人差不多齊了,就煞有介事開始分東西,任誰來領自家的東西,都要讓那個小男孩來傳遞:

“來吧,把裏麵這袋林蛙給你李二娘,你這一包林蛙讓我放最貼身的地方了,可真是有點貴啊!”

“把這根兒老山參,給你邊兒上那大胡子!那個叫大爺,恭恭敬敬遞過去啊!我這一路啊,最怕它丟了,火車上睡覺我都是摟懷裏睡的覺。”

小男孩遞過一份東西,就親親近近地喊一聲“大爺”“大娘”,誰都得誇一句“好孩子”,但是沒人問這孩子是哪來的。

後來這孩子被樸大爺取名叫樸心,他特意強調,是“樸素的一顆心”的意思。他警示我們這些孩子不要叫錯了音,讓閻王爺聽見了,下輩子該托生不成人了。而我們那個時候對閻王爺的存在從不懷疑。

樸心天天被樸大爺訓練“絕活兒”,但是我隔著院子總能聽見打罵聲,可見訓練成果並不好。樸大爺對村裏人說,“我給他‘絕活兒’,他以後餓不死,我這是幫他。我給這孩子算過,他以後是靠手吃飯的,他非得走這條道不可。

 

沒過多久,樸心也隨著樸大爺開始走街串巷,在各個廠子門口擺攤。可下崗的工人越來越多,關門的廠子也越來越多,能去擺攤的地方越來越少。有一天我隔著院子柵欄見樸大爺在和一個老男人爭吵:“娘親舅大!你不管我誰管我?”“我倒想管你,誰管我啊?我下頓飯還不知道在哪張桌子上呢!我就憑這個管你啊?就這?”老男人將手裏一個同樣盤得鋥亮的黑骨棒舉至頭頂,重重摔了下去,揚長而去。

我印象裏,那段日子裏的空氣清新了許多,現在想起來,應該是眾多工廠停工的原因。村裏有個大娘騎的自行車總吱呀吱呀響,她逢人便說,這車子原來也響,去廠子上班時候澆點機油就好了,現在這個機油不知道該去哪兒澆了。原來在火柴廠上班的叔叔以前經常給鄰居們分火柴,在停工以前,他拿回家十幾大箱子火柴,鄰居們見了又按慣例分走了許多。叔叔人有點木,當時看著大家分火柴,什麽也沒說,當天晚上,他老婆就各家各戶去討要火柴,一邊說著抱歉一邊把火柴往笸籮裏摟,有不講理的鄰居不想還,女人就會扯出一大套嗑兒:“這麽多年分了多少火柴啊。”“我們家說別的不行,要說鄰裏鄰居用的火柴,我腰板可硬邦。”“現在廠子黃了,誰家都不富裕,一點火柴還跟我搶!”我眼瞧著她走出別人家院門後,筆直的腰就軟下去,氣性也消了三分,敲響下一個門前,又要鼓鼓氣。

也就是這個人心惶惶的時候,樸心丟了。村裏的孩子不一定就去哪兒瘋玩了,太晚不回家也是常事。那段時間樸大爺心氣兒也不順,他在院子裏拿棍子等了一宿,也不見人回來。鄰居們都勸樸大爺,說許是樸心回家看見你拿棍子了,就沒敢進院子,不一定躲誰家了。我父親也打著哈欠跟樸大爺說:“是不是去了什麽親戚家啊,你好好想想吧。”

眾人正打算回家,樸大爺突然站起來,想起來什麽似的,抄起棍子跑出村去。也沒人追上去問問——出了村子就是另一個世界了,誰都不太願意太費工夫幫村裏這個“二流子”什麽忙。

入夜了,村裏最晚一批下班的人回來了。

“這麽多人,這是幹啥呢,咋都不回家?”下班回村的民警小劉問。

“幫老樸找孩子呢,這孩子一天一宿沒回家,不知道哪兒野去了。”有人答。

“可得多上上心,最近不太平,那麽多工人沒事兒幹,都在大街上閑著。今天這打架就多少起了!”小劉無心地那麽一說,眾人也無心地那麽一聽。聯想起剛才樸大爺跑出去的樣子,在場的一些人反應起來了點什麽,但是也都擺擺手,心說“不會的”——就算會,又能咋樣,人們因為物質的貧乏,集體選擇喪失了很多能力:助人能力,共情能力,道德判斷能力。

3

沒人在意樸心丟在了哪裏,就像當初也沒人打聽這孩子是咋來的一樣。人們惶恐於改革帶來的失業下崗,疑惑於新聞裏的形勢一片大好,感受著市場經濟背後的無形力量,費力地接受著從天而降的命運,誰也幫不上誰。在我稚嫩的眼神中,那十年裏,長輩們的整體精神狀態大抵是:低廉、勤懇、笨拙、狡黠。

當天夜裏,樸大爺抱著樸心敲響了我家房門,也就是八九點鍾,但是整家人都要睡了。樸心渾身髒兮兮的,臉上蓋著羊皮襖。我看見樸大爺小心翼翼問我父親:“還有救嗎?”

我父親驚愕之餘,回頭見到我,踹了我一腳,告訴我別出來。我躲在父親的藥櫃下麵,十分好奇,看著父親抓起衣服,帶著樸大爺和樸心去了醫院。

但是於事無補了。樸心瞎了。

很多年以後,我問及樸心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樸心戴著墨鏡,望著天說:“那天我一進家門,就看見那個火柴廠的大叔,他是管我爸要錢來的。我爸欠他不少錢,他要了好幾次債,也都沒結果,所以把我帶走了。”。

“他把你帶走了,也沒聯係樸大爺要贖金啊?”我問。

“其實他帶我出了村子就開始後悔了,他帶著我吃了好幾頓飯,特別害怕我爸會報警敲詐他,我一個勁兒告訴他不會的。”樸心哽咽了一下,“他神情很恍惚,他讓我回家偷錢,我就告訴他家裏一分錢也沒有,他也沒有很生氣。最後他把我用鐵鏈子鎖在廠區的柱子上,用很嗆鼻子的火把熏我,我開始流淚,看東西就模糊,他幫我擦眼淚,就把我眼皮擦破了,一次次的視線模糊,我就隻能看見光了,看不見其他的。”

“樸大爺說跑到廠區找到你的時候,就看見你被綁在柱子上兩眼流血,地上躺著那個人,用斧頭自殺了?”我說。

“是,我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自殺了,隻記得突然就看不見光了,也聽不見聲響了。”樸心說。

樸心是被高溫灼燒失明還是有毒氣體熏的,已不可知。但是他確確實實看不見了。樸大爺覺得很惋惜,當時醫生就建議樸大爺報警,村裏很多人聽說這件事以後,也建議樸大爺報警。

“這就是這孩子的命,那李老八都已經自殺了,警察抓誰啊?”樸大爺歎氣。

從那以後,樸大爺與樸心才正式以父子相稱。

 

那些年以後,東北的治安逐漸變好,不過變好的過程中也發生過很多反常規的事。

有天我父親和一個同事串夜班,我去醫院給他送飯。跟我父親串夜班的是個年輕人,姓徐,衛校剛畢業就來主力科室的關係戶,交上踩下的。我到時他還沒走,正在有一搭沒一搭跟我父親嘮:“哎呀,孫哥,你說這雨天,要是吃頓火鍋是不是挺美?”

“你怎麽還不走啊?你不說你有事兒嗎?”我父親看著外麵的夜雨,伸了個懶腰。

“等呢,有人安排我。”徐醫生看著窗戶玻璃上的影子,打理著自己的頭發。

“那個總來找你的女孩唄?”我父親問。

“是,我幫她點小忙,她請我吃火鍋。”徐醫生漫不經心地道。

“謔,火鍋啊,真有錢呐。”我父親有點戲謔地笑著。

我看著徐醫生的嘴型,似乎暗暗罵了句“老土”。這時候有人敲門進來了,一個男人,穿著緊身背心,布鞋白襪。

“哪位是徐大夫啊?我找徐大夫。”他進屋以後環顧了一下四周,熱切地問道,滿臉堆笑看向徐醫生,又看向我父親。

“我就是,你是哪位啊?”徐醫生一臉疑惑看著眼前流裏流氣的男人。

男人反客為主,拉著椅子坐下,抓起徐醫生的手握了握,又捏了捏徐醫生的肩膀:“我家一個妹妹,徐醫生給治好的,我妹妹回來和我說,要我特意來感謝徐醫生,看見徐醫生在這兒,我放心了。”

平鋪直敘地幾句話說完,他又站起身來要出去,拉開門後,回頭抽出夾在腋下的黑皮包,用皮包指了指徐醫生,說了句:“徐醫生,你好醫術啊!”

我們三人愣在原地,不明所以——這句感謝,語氣更像是威脅,最後用黑皮包指人那下,可謂點睛之筆。徐醫生估計也很納悶,他沒怎麽接手過病人,也能有家屬來感謝?

也就一二分鍾,走廊裏傳來一句響亮的喊話:“姓徐的大夫就在裏麵!幹巴瘦!裏麵倆大人一個孩子!幹了!”

我父親本能地一個箭步向前,用病曆車堵住了門,外麵立刻有人用輸液架鑿碎了門上的玻璃,玻璃渣飛濺,幾乎全部潑灑向我父親的臉。那人伸著胳膊向門裏抓,我父親身體後仰堵著門,喊著:“小徐,快來幫忙啊!”

徐醫生嚇傻在一邊,直愣愣看著眼前的一切。門外推門的人越來越多,科室的門上有通風用的老式折頁(小百葉窗),有一個瘦小的家夥打碎玻璃,要從上麵進來。護士站好像也被砸了,鹽水瓶,安瓿,針頭,稀裏嘩啦的,是像流水一樣散落地麵的聲音。在護士的叫喊聲裏,估計病患們也都紛紛站到走廊看這幕鬧劇。我把血壓儀掄圓了砸向那個要從折頁裏爬進來的人,徐醫生也拿起散在地上的聽診器揮向一個已經從門縫裏擠進來的人,聽診器像一段無力的繩子,輕飄飄地彈在那人的腰背上。

當保衛科的人到達療區與這些人混打成一團時,徐醫生趁亂跑出去科室,但終究沒跑出去醫院,被人抓住,揍了好一會兒,打他的人口裏喊著:“賣假藥!害人!我妹妹好容易懷了,你給弄流產了!”那人還向周圍看熱鬧的病患說:“這個人賣假藥!我妹妹是瞎的,她懂啥啊,我拿藥來你們醫院看了,醫院不認!我今天打他一頓,給他長長記性!”

4

當我再遇到樸心時,已經是疫情期間,他捐獻給市政府五大箱口罩,我去取貨。

此時的樸心,在醫院的後麵開了一家按摩館。

醫院門診大樓正前方是闊步軒豁的白求恩像,白求恩像的兩旁是一眾醫療器械專營店和藥店,醫院的後麵是家屬樓,家屬樓包圍著曾經的太平間——我都不記得什麽時候太平間被取締,舊樓翻新成了急救中心。緊挨著舊太平間的街道,是風格統一的喪葬用品店,門口都掛著紙紮的白花黃花,擺著一叢叢金元寶。樸心的按摩館就開在喪葬用品店中間,沒有客人時,他就在門口的台階上枯坐,聽著過往的行人和跑來跑去的車。

樸心早就給樸大爺送了終,二十出頭就與盲人姑娘紅月結了婚,醫院附近的按摩館生意都還挺好,兩個人一個捏腳一個按摩,想必有些積蓄了。敘舊中,樸心說,他和紅月這麽多年一直懷不上孩子,前些年終於懷上了,去醫院檢查就遇到了一個年輕醫生,骨科的,離婦產科應該是很遠的,但那醫生那時勾搭上了一個小姑娘,賣保健品的——這個女的,我聽父親說過,很常見的江湖騙子,通過掛號認識科室醫生,挨個“進攻”,常有年輕醫生為了這種人幫忙推銷各種“三無”產品——如今樸心的按摩館裏,還擺著一個空瓶,上麵寫著“複方阿膠葉酸肽”,到底是什麽成分已經不得而知,但是聽名字就知道肯定是假藥。

“當年他說得天花亂墜,騙我說我媳婦是‘大齡產婦’,得補,食補不夠,得吃保健品。”樸心再談起來就如同講笑話一般了,“他說要補葉酸,要補鈣,要吃魚油,都吃進嘴裏不好吸收,所以買他的東西就正好全補了!”

不知道是咋補的,突然有一天紅月腹痛難忍,就暈倒在了衛生間。樸心發現以後撥打的120,雖然按摩館跟醫院隻有一牆之隔,他卻因為眼睛看不見,什麽都不敢做。就這樣,他們的孩子沒了。樸心跟我說得潦草,其實是對苦難的一種省略。苦難將要發生時,人們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但也免不得被打碎,終於一切都過去了,再怎麽石破天驚的事情,人們也沒有再重複一遍的興趣了。

“那嫂子家親戚挺多啊,當年我上初中,那是他大哥吧,直接打進療區了都!”我想向樸心重複那場多年前的刺激經曆,這種時隔多年的因果,讓我覺得欣喜。

“那是你嫂子找的‘醫鬧’,我們壓根不認識那群人。”樸心拉著我的手,示意不要說下去了。

我想起在十年前在各大醫院門口都可以見到、整天徘徊在那裏的地痞無賴,他們專門對著愁眉苦臉的患者或家屬噓寒問暖,多以討要賠償的方式獲取報酬,最低級就是幫家屬“出氣”。也許正是這群人讓整個社會達成了一個底層共識:“病人的死亡,醫生要血債血償”。

當年樸心聽說徐醫生被打,恐怕也覺得很解氣。但是他覺得這種方式太過激,為此和紅月大吵了一架。樸心的成長經曆決定了他作為一個弱者,終將不能迫害更弱者,哪怕這個人的確十惡不赦,但是起碼的準則還是有的。

之後紅月的肚子還是不聲不響,兩個人也不作考慮了,結果2016年時,紅月再次懷孕,讓這個沒有光亮的小家再次點燃了希望。

“那個時候就突然覺得幹勁充沛。”樸心說。

“之前難道幹勁兒不足嗎?”我問。

“原來想的是,趁年輕掙點錢,帶著她出去吃點啥好吃的,我們感受不了山山水水了,隻能靠舌頭了。”樸心咽了咽口水,“知道自己有孩子了,就想著努力攢錢,讓他過好日子,兩股勁兒!”

樸心吸取了教訓,不再聽信他人的建議,讓媳婦定期孕檢。他買了許多保健品,但是紅月因為上一次被徐醫生忽悠,再也不信,一口不吃,她堅守生命也要這個孩子。

但問題依舊發生了,唐氏篩查時,出現了高風險提示。樸心在醫院邊上幹了這麽多年,當然知道唐氏綜合征是怎麽回事,一家子又陷入了沉寂。

“紅月那段時間把自己鎖在家裏,任誰的話也不聽,就是想要下這個孩子。”樸心說。

“那你想要嗎?”我問。

“我比她還想要,但是你說說,我們倆是瞎子,帶一個唐氏綜合征,這要是上街要飯,不得賺得盆滿缽滿?”樸心笑著回答。

紅月害怕樸心強製拉她打胎,又怕自己意誌動搖,在大概懷孕18周時,帶著錢,一個人去了長春養胎。紅月對小城這家醫院抱有懷疑,她堅信長春會有更好的醫療條件。但是得到的結果大抵是一樣的。

對於盲人的世界我一無所知。樸心是後天致盲,他對現實世界還有記憶,有具體感知,但紅月是先天的盲人,未曾看見過色彩和光亮,無法通過別人的描述去想象世界。但是作為一個母親,她可以去一個陌生城市求醫。

“你要告訴她汽車能跑起來因為有四個輪子,輪子能轉是因為輪子是圓的。但是她又該怎麽感受圓形呢?世界對於她就是棱角和鋒利。”樸心哽咽著,“我讓朋友帶著,去長春找過她,她不見我。我隻能不停給她發消息,說我們養不起一個殘疾孩子。”

最後,紅月一個人在長春流產了。她主動聯係了樸心,兩個人平靜地在長春匯合了,從此不再提孩子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理性戰勝了僥幸心理,紅月可能是在長春的醫生勸導下打掉了孩子,也可能是習慣性流產——樸心更希望是妻子是主動流產,這樣對一個迫切渴望孩子的母親來說,沒有那麽殘忍。

“回家以後,我就給她買了件好看的紅衣服。紅色養人。”樸心說。

“但是你倆都看不見啊。”

“但來的客人會誇她的紅色好看。”樸心說。

“那你怎麽和她描述顏色啊?不是更難描述嗎?”我問。

“我那天抱住了她,我一遍遍告訴她,紅色是熱烈的。”樸心答。

5

那天我走以前,樸心的講述,終於幫我完善了整個故事。

90年代末的長白山,樸心在風雪中饑寒交迫,他應該是被自己的父母遺棄的,或者是自己走失了。他遇到了一個裹著羊皮襖、麵色匆忙的中年男人。那個人見了他一眼,就緩和了神色,還把他帶回了家。

他被樸大爺帶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喝下滿滿一碗牛血,樸大爺說:“這是為你‘破一破’。”

在樸大爺家的屋頂吊著的鳥籠子,其實暗藏玄機,那籠子底都畫著符,籠子的擺位也是有講究的。樸大爺為樸心紮過五個替身,名曰“送替身”,因為樸大爺算出他有五個劫難。樸大爺教樸心淺顯的人生道理,喝多了酒也免不了打他一頓。每一次出門,樸大爺都要帶著樸心。樸心自述:“那些年,‘老神仙’可是見過無數個了。”

樸大爺以為事情已經做到萬全,這孩子將會平安長大。但是當樸心眼睛被熏瞎時,才明白一切都是於事無補的。樸大爺告訴樸心,這是他的命。

樸大爺說當初隻看了樸心一眼,就看出他和自己一樣,都終將無後。樸大爺把樸心帶回家是有私心的也是違法的,但是樸大爺自從收養了樸心,就開始為他做著一場漫長的法事,他想打破樸心這種無子嗣的命格,哪怕他已經打破了自己的命格,下輩子托生不成人了。

“我爸當年是很不同意我找媳婦的,他一直說我如果找了媳婦有了孩子,下輩子就不是人了。”樸心說,“但是,最後那幾年,他好像突然變了,那一天他拉著我喝酒,把他這輩子講了一遍。”

樸心講,樸大爺的父親是書香門第,一生克勤克儉,做了個小官,家中奴仆雜役,家外良田千頃,但是居然就算出自己將被人冤枉打死,自己的子孫將沒有一個能蒙享祖輩蔭福。老頭子把這命格當作玩笑告訴了尚且年幼的兒子,沒想到爺倆兒的玩笑話一語成讖——樸大爺在少年時,眼看著自己的家中雜役反客為主,良田劃分百份,而自己的父親蒙冤而死。

於是樸大爺在自己人生壯年時,便展開了自我放逐。在人人奮進的年代選擇偷雞摸狗,在人人肩負夢想的年代選擇投機倒把。他享受到了脫離時代的清醒,麻木地遊走在一切主義和公理之外。

“那天喝完酒,他答應了我結婚的事。”樸心說——他和紅月是在盲校認識的,互相喜歡好幾年了,但樸大爺一直不許他結婚。那天他送走樸大爺時,樸大爺突然跟他說:別信命,生個一兒半女;如果信命,也要生個一兒半女,下輩子別托生成人,人太苦。

樸心在自己的命格裏掙紮了三番五次,終究沒有掙脫命,我和樸心背靠著的這家醫院,多年前沒醫好樸心的眼,送走了樸心的一個孩子,然後又為另一個孩子下了“現代科學詛咒”。

“沒想到樸大爺居然這麽厲害,那你是不是也學了點東西啊,你幫我算算唄。”我說。

“你喜歡什麽啊?”樸心說。

“我最喜歡庫裏南(勞斯萊斯,豪車)。”我說。

“雖然我不知道庫裏南是什麽,但是既然你喜歡,你努力追求,就一定會得到的。”樸心說。

“你們家人都讓命給摧殘成這樣了,還說這種話呢。”我說。

“如果不努力和命爭,隻會更慘。”樸心一字一頓地說。

我看著樸心,他慢慢轉向頭看著我——如果他能看見的話,雙眼應該是熾熱的目光,和他小時候一樣,和他每次與自己的命運抗爭時一樣。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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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與瘋狂僅一線之隔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8/12/2023 postreply 10:4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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