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690)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8-09 08:44:31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8188 bytes)

 

傷心文科留學生,在新加坡給動物打工

高孜然 在人間living 2023-08-08 05:02 Posted on 北京
 

 

 

撰文|高孜然  編輯|周褶褶

出品|鳳凰網在人間工作室

 

 

2022年8月,從英國人類學碩士畢業一年後,我初到新加坡,盤算著安身立命。於是,在那個隻能塞下一張床的蝸居裏,我一周猛投了近50份簡曆。可那些簡曆要麽石沉大海,要麽在HR的簡單溝通後再無下文:“ah你不是本地人?抱歉lah。”

一天,我和國內朋友視頻,對方看到昏暗燈光裏唉聲歎氣的我,提醒道:要不你關注下國際組織?那裏是傷心文科生的收容所。
我看了看紗窗上趴著的小壁虎,打開了腦海裏浮現出的第一個國際組織的官網:WWF,世界自然基金會,一個動物保護組織。沒錯,就是logo上有熊貓的那個。
真巧,它的Education and Outreach(教育與外聯)部門正在招實習生,工作內容主要是協助運營社交媒體,做簡單的數據分析,還有機會到戶外接觸不同的動物。我的心跳當時就漏了一拍——這不就是我的“夢中情工”嗎? 
再看工作要求:
1. 有運營社交媒體的經驗,
2. 學過數據分析,
3. 會包括英文在內的兩門語言,
4. 最好是動物學專業。
那一刻,我覺得我就算是個蘿卜,這個崗位也是專門用來栽我的坑。為了保證專業匹配度,我一口氣寫了一封三頁長的cover letter,強詞奪理地解釋:雖然我學的是人類學不是動物學,但人類是動物的一種,所以人類學是動物學的一個分支,四舍五入就是動物學。
而後,我又在給HR的郵件裏激情闡述:我十分擅長和動物相處,中國河北老家的流浪貓狗都被我喂得白白胖胖。
就這樣,我投出了簡曆。
好消息,我獲得了麵試機會。壞消息,麵試被安排到了10月。我憂心忡忡地玩耍了兩個月,終於熬到了麵試這一天。
這是場在線麵試,隔著屏幕,我第一次見到了未來的manager,他是個印度人,名字叫Kaustubh。我向他坦白,麵試前的十分鍾,我一直在跟著油管學習他名字的正確讀音,但尚未學會。他表示理解,說,“叫我Kaus就行”。
平心而論,Kaus給我的第一印象十分不好:他的頭像是張照片,是他抱著大口徑獵槍,對著鏡頭邪魅一笑,槍口還在瞄準著什麽。
咋,動物保護組織的人還打獵啊?
但Kaus對我的簡曆和表現都十分滿意:“就你了,收拾收拾來上班吧!”他開始介紹辦公室環境很好,空調很足,高級咖啡機雖然經常壞掉但他能修好,還有兩位同事每天帶著小狗上班,我可以隨時去摸摸它們。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職位當初收到了近百份簡曆,而我之所以被選中,是因為我提到個人小紅書賬號有幾千粉絲,幾萬點讚,和幾十萬瀏覽。同事們對著我驚呼不可思議,可能是因為在新加坡這個常住人口隻有五百萬的地方,幾十萬瀏覽量聽起來相當了不起。
他們不知道,在中國,別說頭部了,我連個後腳跟博主都不算。
不過anyway,我拿到offer,準備好大幹一場啦。
從家到公司需要40分鍾,謹慎起見,第一天上班我提前一個半小時就出門了。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區,高樓逐漸變少,植物越來越多。跟著地圖,我拐入一條滿是參天大樹的小路,喘氣爬坡。辦公室就在坡頂上——一棟被小樹林環繞,隻有三層的白色小樓。
Kaus出來接我,現實裏的他比視頻裏更黑更壯,一看就是常年浪跡戶外。想起他的頭像照片,我參考泥人張的格式給他起了個綽號:獵人Kaus。
到了工位,同事們自我介紹一番,我驚訝地發現,在這個八人的部門裏,有兩位印度人,四位馬來人,一位新加坡華人……我是唯一一個中國人。
本就是社恐i人的我更緊張了。
中午,大家邀請我一起吃飯。他們邊吃邊聊,仿佛開了二倍速,獨特的新加坡口音夾帶著當地特有的英文詞匯,我聽得一頭霧水,隻能像個傻子一樣假笑,附和著說對對對。
為了尋求安慰,我開始滿辦公樓找小狗。小柯基雖然名叫Shy(羞羞),實際是個小社牛,看到我就瘋狂搖尾巴。但當我起身想去摸摸另外一隻小狗——它人高狗大,威風凜凜,一身黑色的毛發油光嶄亮——剛伸出手,它就歎了口氣,轉頭望向窗外。
得,連狗都不讓我摸。
擼完小狗回到工位,Kaus和他做好的咖啡已經在等我了。他跟我遞了個神秘的眼色。幾分鍾後,我收到了來自他一封名為“light reading with coffee”(伴咖啡的輕鬆閱讀)的郵件。
猶豫了一下,打開郵件,是一條網盤鏈接。再打開:
裏麵靜靜躺著厚達五六百頁的PPT,以及共計將近八小時的野生動物教學視頻。
 
原來當時,Kaus正悶頭做著一件大事:他想開發一款智能app來識別、打擊非法野生動物交易。
說到打擊非法野生動物交易,我的第一反應是可可西裏的動物保護者,他們孤獨地馳騁在廣闊浩瀚的無人區,守護著藏羚羊。在我心裏,這是個危險、高尚、但離我十分遙遠的工作。沒想到Kaus竟想把它做得這麽家常?
我突然對他升起幾分敬意,我猜他也許並不是個獵人,而是個臥底在獵人中的動物保護者……
但這份敬意很快就被繁重的任務瓦解了——我需要日複一日對著電腦上形形色色的象牙商品打勾或畫叉,根據它的“史垂格線”,人肉判斷它到底是不是真象牙……每天勾勾叉叉大概幾百張。
這個項目的組織架構是這樣:
在我上遊,是近百名無私奉獻的愛心誌願者,他們在互聯網的犄角旮旯裏尋找著象牙商品的痕跡,源源不斷地向我們提供假作真時真亦假的象牙圖片;
我的下遊,是數十號算法精英,他們摩拳擦掌地等待分好類的象牙圖片,準備用最尖端的技術和最強大的算力來開發最先進的象牙識別工具;
而夾在中遊的我,是人肉標記數據的高科技燃油渣,承擔了最崩潰的使命——在WWF第一個月的絕大多數時間,我保持每天至少7個小時以上的伏案工作,頸椎病都更嚴重了,我時不時想起新聞裏那些拿著12塊人民幣的時薪,為ChatGPT累死累活標記數據的肯尼亞民工。
工作的時光裏,要麽我一個人對著電腦亡命標記,要麽和Kaus搬著小板凳,對照著幾千行幾十列的巨型excel,用超大屏幕十倍放大商家圖片,激烈討論網上象牙的真偽。
有一次,其他人早已下班回家,我倆還在辦公室裏各自標著數據,氣氛安靜得可怕。我鼓起勇氣和他搭話:
“聽說之前愛丁堡動物園經費緊張,為了更好地照顧遠道而來的兩隻大熊貓,燒錢給它們買竹子,隻好割愛開除原住民長頸鹿一家子,把它們發配去了各地不同的動物園。結果明年大熊貓要回中國了,動物園又扭頭把長頸鹿給返聘回來。沒想到這年頭,連長頸鹿的工作都這麽不穩定哇。”
原以為Kaus會像我一樣聽個樂,沒想到他說:
“可憐的長頸鹿,唉。”
那時我還不知道長頸鹿是群居動物,每隻都有自己的圈子,還很喜歡社交。把長頸鹿家族送到不同的動物園,無異於活生生拆散相親相愛一家人。
於是,在我一番社交突圍的無效嚐試之後,氣氛不僅安靜,還尷尬了。
我隻能繼續埋頭標記,畢竟除了圖片,還有文字信息需要標記;畢竟除了象牙產品,還有大象皮膚製品、大象尾毛製品、穿山甲製品、海龜殼製品、海龜皮膚製品、海龜蛋、活體海龜、大貓牙齒製品、大貓爪子製品等著我標記。
標不完,根本標不完。
那段時間,我時不時為自己的工具人身份感到憤慨,也曾不止一次想過尥蹶子不幹了。可再一想,在我來之前,這樣的工作一直是Kaus一個人做。況且,作為團隊裏唯一的中國人,我不能讓他覺得中國人靠不住啊!我不能丟下他不管。
 
說實話,比起當工具人標記動物製品,我還是對活著的小動物更感興趣。
每周三下午的會上,大家會分享一些神奇動物的故事。記得一次,一位曬得像斑馬一樣的同事聊起她研究、保護珊瑚的故事。她回憶著自己在新加坡南部海域下潛的經曆,講起珊瑚是如何無性繁殖的。大家邊聽邊點頭,時不時插話和她討論。
而我一臉懵逼:作為“海底西藍花”的珊瑚,居然是一種動物?!
這個辦公室裏,大家閑聊的不是家長裏短,而是新加坡中部森林的猴子和北部水庫的鱷魚,甚至脫口而出他們的拉丁語學名——在這裏,動物都不是it(它),而是he/she(他/她)。
這群同事究竟什麽來頭?我回到家,在領英上用無痕模式悄咪咪地搜索著他們的名字,發現無一例外,大家都有點動物學、生態學或者環境學的背景。於是我反向海淘,從國內買了兩本動物科普書寄到新加坡,想趁著午休間隙“彎道超車”,盼望有朝一日能加入討論。
Kaus看出並肯定了我的上進心,但他說,“大自然是比課本更好的老師”。於是那天下午,埋頭標記的我至少被Kaus打斷了五次。每次他都帶我來到辦公樓不同的角落,透過不同的窗戶,看不同的鳥兒。
在樓道,“左數第二棵樹下邊數右邊第三根杈兒,看到沒,那是白眉黃臀鵯(Yellow-vented Bulbul)。”
在廁所門口,“地上那個一蹦一蹦的你肯定見過了吧!爪哇八哥(Javan Myna),模仿聲音的能力一流。”
在辦公室窗前,“遠處兩棵樹中間黑乎乎的地方,是不是有隻突兀的紅色小眼睛?應該是一隻亞洲輝瓊鳥(Asian Glossy Starling)。”
我看著Kaus看鳥時慈祥的眼神,心想,這人談起鳥兒,比談起自己老婆都溫柔,這樣的人怎麽會是壞人呢!
“嘿Amethyst,你看這裏!”他打斷了我。
我以為他又找到了什麽新鮮的小鳥兒,便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媽耶,一隻在草地上緩慢爬行的綠色大蜥蜴!
他興致勃勃地講著蜥蜴,可我完全無心聆聽。那蜥蜴吐著舌頭,舌頭不僅細長,還像叉子一樣分叉兒,在陽光下呈現出詭異的藍紫色,加上那凹凸不平的暗綠皮膚和奇怪的爬行姿勢……我看著蜥蜴,就像被灌下一口老北京豆汁兒,縮著脖子,麵露痛苦。
大概是Kaus察覺出了我表情的扭曲,匆匆以“蜥蜴也是需要我們愛護的小動物”作結。
雖然對蜥蜴還是愛不起來,那個下午,我記住了不少和鳥兒相關的新名詞,之前覺得雲裏霧裏的討論也漸漸清晰豐滿了。
有一次,我們正在辦公室和director開著視頻會議。突然,一名同事“哇”地一聲衝了出去,緊接著,其他人也一一奪門而出,齊刷刷趴在走廊的窗戶上,留下我和大屏幕上的director兩臉懵逼。她急壞了,問我發生了什麽。
在我即將脫口而出“也許是地震了”時,一名同事突然大喊一聲:“對麵樹上有一隻奧利奧!”
“哇!Amethyst你快帶我去看!”屏幕裏的director頓時大叫。
我愣了幾秒:什麽奧利奧上樹,餅幹成精了?
這時大家已經紛紛歸來,意猶未盡地說:“鳥兒飛走了。”
原來,這個奧利奧不是泡牛奶的餅幹,而是黑枕黃鸝(Black-naped Oriole)。英語裏,二者發音幾乎相同,不同的是吃了前者會快樂到雲端,而吃了後者會把牢底坐穿。
大家意猶未盡地討論著那隻奧利奧,感歎這通體明黃的小鳥兒實在是太可愛了。
“有點可惜,Amethyst你沒看到。”
我嘴上說著是啊是啊,心裏卻在想:難道不是為了看鳥,在嚴肅的會議時刻分分鍾傾巢而出的人類更可愛嗎?
我開始期待每周三的分享會。
聽同事講述她在馬來西亞北部用GIS技術追蹤野生老虎的故事;
聽剛從巴拿馬開完《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第十九次締約方大會的同事分享八卦:有個鯊魚保護組織的人為了讓鯊魚得到大會重視,帶著一比一仿真魚翅飛來巴拿馬,結果由於魚翅過於逼真,被海關連人帶魚一同扣下,折騰一圈兒才放出來……
我不再害怕和大家一起吃午飯。我和同事吐槽,怎麽能給社牛小柯基起名叫羞羞,然後才知道,人家不叫Shy,而是Shai,是希伯來語“禮物”的意思。而之前一見我就搖頭的大黑狗,現在也開始朝我搖尾巴。
盡管和大家越來越熟悉親密,我仍然對Kaus心存芥蒂。因為象牙還沒標完,我的工具人生涯尚在持續。
直到一天,一群對WWF充滿好奇的中學生來辦公樓參觀,寬敞的會議室坐得滿滿當當。Kaus作為公司代表,專門準備了PPT,向學生們展示我們的工作。
“我們的logo是隻熊貓,所以可能在你的印象裏,WWF是個動物保護組織。但實際上我們關注的問題還有可持續金融,可循環經濟等等,比如我們會指導棕櫚油製造商如何減少森林砍伐。”
奇怪的新知識又增加了。
“不過,保護野生動物,維護生物多樣性的確是我們的核心任務之一。我們的團隊現在就在開發一款能夠識別野生動物商品的app。”
這可能是我第十次聽Kaus安利這款app。同樣的內容,同樣的配方,同樣的Kaus:此刻的他像個家長,在酒席上介紹自己期末滿分的孩子,一臉驕傲。
“你們有沒有想過,我們為什麽要打擊非法野生動物交易呢?”
嗯?這一段我還真沒聽過。
“‘要保護野生動物’這樣的說辭你們應該從小就聽了很多遍,但那些野生動物和我們到底有什麽關係?比如說生活在非洲的大象,我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去看他們。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麽要費這麽大勁反對象牙製品?”
說到這兒,Kaus突然加快了語速,抬起語調:
“隻要是成年的非洲象,不論性別,幾乎都會長出象牙。象牙產品價格高,利潤大,為了獲取象牙,有人用槍支獵殺,有人布下陷阱等待大象上鉤,甚至還有人會在他們的食物裏藏下爆炸裝置。
“象牙根部位於大象口腔深處,活體取牙難度極大,即便能取下,大象也會因為失血過多或者傷口感染而死。所以,幾乎所有的偷獵者都會先殺死大象,然後再取牙。”
會議廳裏鴉雀無聲。可能學生們也都像我一樣,第一次接觸到這個殘酷的現實。
Kaus深吸了一口氣,他的眼睛紅了。他吸著鼻涕說:
如果我們的app能幫助電商和網民識別象牙商品,一旦發現就立刻下架追責,讓象牙沒辦法在市場上流通,這樣就能減少受害的大象數量。想想你們小時候的動畫片,裏麵有沒有大象角色?說不定,我們能幫助他們。”
我在角落裏靜靜地看著Kaus。我看過的大象角色並不多,但有一個格外可愛:米奇老鼠的寵物象波波。米奇先後從拍賣會和壞人手裏解救了波波,希望他能找到自己的母親,早日回歸自然。
那時的波波還是隻小象寶寶,還沒長出象牙。可等他長大的那一天,也會因為象牙被送上刑場,麵臨滅頂之災嗎?
那一刻,我好像和Kaus、和我的工作合解了。我不再覺得我是個無情的人肉象牙識別器,因為我的生命突然和遠方的大象建立起了聯結:
我是在保護波波的象牙。
我的工作越來越得心應手。除了象牙標得越來越快,我開始接觸更多種類的工作:翻譯文件,製作海報,宣傳演講……雖然按朋友的話說,還是沒完全“脫離工具人範疇”,但起碼我不再單單是個錘子,還是個扳手。
我逐漸從被動的聽眾成為動物冷知識的傳播者。比如一次,我國內閨蜜換了個水獺頭像,她說她最近迷上了水獺這種“又軟又萌”的小動物,我一聽就急了,趕緊科普:
別被他軟萌的外表欺騙,這可是一種喜歡拉幫結派,偶爾還會使用暴力的動物,像新加坡最著名的水獺家族是來自北方的“碧山派”和南方“濱海灣派”,他們之間還發生了像《教父》一樣驚心動魄的故事。
微信那頭的朋友沉默無言,沒一會兒就換掉了她的水獺頭像。
還有一次,兒時的好友們一起從國內飛來新加坡找我玩。出發前,她們得知在新加坡投喂猴子會麵臨最高約五萬三千元人民幣的罰款,甚至可能有牢獄之災,對此深表震驚:這是不是太不猴性化了?
我學著Kaus曾經給我解釋時的樣子說,森林裏有充足的食物,猴子們有能力自己捕食,他們比我們更清楚什麽能吃、什麽不能吃。如果依賴人類的投喂,他們不僅會漸漸喪失獨立生存的能力,還可能為了獲取食物攻擊人類,變成“無惡不赦”的海盜……
朋友連連點頭,大概是被峨眉山上的猴子嚇過。
然而就在一切漸入佳境時,我逐漸走上正軌的實習生活在今年二月底戛然而止:因為簽證出了點問題,我不得不提前結束實習,離開WWF。
離職前,我發現手機裏多了不少辦公室附近拍攝的蜥蜴照片。我好像不怕他們了。
我的心態也在轉變:
入職前,我對這份工作無比向往,因為它聽起來輕鬆有趣,小動物軟萌可愛;
但現在,我熱愛這份工作,是因為我體會到作為人類的責任:無論外表可愛與否,動物都不應該受到不必要的傷害。
在正式離開前,我向Kaus提出離職後要回來做誌願者,貢獻免費的勞動力。
直到那天,我才想起拿自己的ins賬號和Kaus加了好友。當我順手點開他的頭像大圖——原來他端著的壓根兒就不是獵槍,而是一個加加加長版的照相機。
嗨,結果我一直誤會他了,他不是臥底,更不是個獵人,他就是個平平無奇的攝影屆老法師。
得知我想做誌願者,Kaus在開心之餘,把一份誌願者協議書發到了我的郵箱。
足足十九頁,比我的租房合同和工作合同加起來還長,他真是個文檔控。
“這……有必要嗎?”
“嗯。保護野生動物是有一定風險的,我們需要把風險全部告知誌願者。”
“之前和我打過交道的誌願者都簽了這19頁合同?”
“是的。”
“有風險又辛苦,為啥還有那麽多誌願者加入我們啊?”
“你得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好多人是真心想為建設世界做點貢獻的。”
我想到了為了研究珊瑚曬得像斑馬的同事,為了保護鯊魚而被關進小黑屋的同行,還有這些為了讓遠在非洲、八成一輩子都見不到的小象可以快樂成長而熬夜在網上收集數據的誌願者們。看來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人啊。
看我悶頭發呆,Kaus問我:“離職之後你什麽打算?”

“去動物園,看看能不能做個好飼養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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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985計算機博士,選擇回家躺平

講述者|陳策(化名)

 

 

作為從“超級中學”一路保送上來的競賽“大拿”,陳策的求學之路頗為順遂。

一口氣拿下博士學位後,擺在他麵前的顯然是一條康莊大道。

他參加了幾家頭部互聯網公司的校園招聘,順利斬獲平均30萬元以上的年薪package。

然而,陳策遲疑了,“996”的工作強度令他發怵。

他的父母分別供職於高校和國企,對“單位”的執念深入骨髓。在二老的勸說下,陳策終於明確了自己的就業方向:還是找個單位吧。首先排除國企,理由是“不愛喝酒”,歲月靜好的高校成了他唯一的選擇。於是,陳策來到中部某省會城市的一所二本院校做起了講師。

誰能料到,僅僅一年半以後,陳策就卷鋪蓋走人了。他選擇回到成都老家“躺平”,頭也不回地逃離高校、逃離科研、逃離好不容易到手的編製。

頂尖名校畢業的計算機博士陳策,最終來到成都一所中學教物理。5年過去了,他卻再次出走,憤然逃離“單位”、逃離“躺平”、逃離曾一心向往的“歲月靜好”。卷不動,也躺不平,是陳策這7年的真實寫照。

但他想得明白,“向前看,要記住人是活的,心態放穩,這就夠了”。

以下是陳策的自述。

 

 

“不想卷了”

我是純競賽保送生,本碩博一路保送熱門計算機專業,所以坦白講,在學習上並沒有吃過多少苦。要說壓力最大的時候反而是高中階段。當時我在省內最好的“超級中學”就讀,又在最好的班,一個班60多個學生,上清華北大的有二三十個,還都是裸考。所以越到後麵,我反而越輕鬆。讀博壓力並不大,很順利就畢業了。

我畢業於2016年,那時候互聯網公司正火爆,所以找工作很順利,記得華為給我開的年薪稅後接近四十萬元,但我不想去。因為向已經入職大廠的師兄師姐打聽了一圈,覺得他們的狀態都不對勁。“996”是常態,身體幾乎要垮掉了。當時我就萌生出了一股危機感,覺得到35歲一定會麵臨被裁掉的風險。更過分的是薪資已經開始倒掛了,早一年的博士不一定比晚一年的碩士掙得多。況且,我並沒有在一線城市奮鬥買房的誌向,所以就沒去。

 

現在想來,這個決定是明智的。當年我的那批師兄幾乎都被裁了。

最後還是選擇回歸高校。那時博士進高校的紅利已經過去了,以我的資曆背景很難進到“211”“985”高校裏去。在更好的大學任教,“非升即走”的壓力會更大,挺累的。我就在中部某省會城市的一所最好的二本院校找了份教職,計劃寫點論文、搞點項目、評個教授,走向人生巔峰。

到二本院校教書之前,我已經做過科研底子弱、申項目難的心理建設了。但等真的進去後,仍然碰到了很多讓我毀三觀的事情。

進校第一年,我是沒有正式編製的。不知道其他學校如何,但當時在我們學校,沒有編製的講師是沒有基本工資的,隻能靠課時費養活自己。當時我們的代課課時費是35元/小時。也就是說,我一個月頂破頭,上100個小時的課,也隻能掙到3000多元,比博士階段每月的補貼還少。而且還沒有給我發飯卡,我硬蹭同事的飯卡吃了一年多。

 

盡管我拿著最低的薪酬,卻教著最難的課程。比如學校為了貼合時代發展,讓我必須開一門“人工智能”的課程。別人都不願意教,就讓我開。我沒辦法,隻能先去其他大學“偷課”,看別人是怎麽教的,再回來開課。級別最高的教授很早就把好頂課時的“水課”選走了,比如“計算機概論”“網絡工程基礎”這種。我都懷疑這些年紀大的教授不會編程。

“卷”是不卷了,反倒開始耗了。學校雜事很多,連改試卷都要組織全校審查三遍。我不知道這麽做的意義是什麽?

真想補貼家用可以發SCI,一篇SCI學校能獎勵2000元。但是日常瑣事那麽多,哪兒來的時間做科研。平台低,申項目就更不用想了。想想當年幫博導做項目,100萬元以下的都看不上。工作後反而申不到,落差自然是有的。

地區經濟發展慢,學校給的“安家費”也比較低,隻有17萬元,還分8年拿。我算了筆賬,實在耗不起。加上妻子當時也覺得我收入太低了,就主動提出了辭職。剛解決的正式編製也不要了。

要麵子,還是要裏子

我想多掙點兒錢,改善一下生活質量,想法再樸素不過了。

當時看到有一個中學同學,北大畢業的,畢業後在北京四中當老師,同時做點兒競賽培訓,收入不錯,我挺羨慕他。加上有幾個同學在成都老家開公司,也是做競賽培訓的,一直邀請我回去“占坑”。我和妻子商量後就回成都了,生活方麵也更舒適一些。

我是2018年初回的成都。最初還是父母延續下來的那個思維:先找家單位。當時正好有一所新建的私立中學在招人,我就去了,想做中學物理老師。

關於招聘我記得特別清楚,當時所有候選人都被要求在現場做一份學校出的測試卷,包括學校一位自己的老師也來參加測試。滿分100分,他才考了40多分。最後學校招了一個考70多分的,一個考60多分的,還有我。我考了90多分,閉著眼睛考。

進學校後也是一樣的。教書對我來說一點問題沒有,我也挺喜歡給孩子們上課。開始那段時間蠻幸福,我住的宿舍距離學校5分鍾路程,每天在食堂吃到撐,一下子胖了10斤。初中的學生雖然調皮搗蛋,但都比較單純,每教會他們一個問題、講會一道題,我都很開心。

我平時也會在朋友的工作室做競賽培訓,最有成就感的事就是學生打出成績了。因為我就是打競賽上來的,無論是理論素養,還是實戰經驗都很豐富,對這個東西又很熱愛,所以做得還不錯。很多學生都過來找我做培訓,慢慢地名聲也打出去了。

開始的一年多我是真的幸福。掙錢比在高校多,活兒比在互聯網公司少,離家還近。當時覺得神仙日子也不過如此。

唯一不好的,就是聽起來不夠體麵。我倒是無所謂,因為我有一大批名校畢業、頂級聰明的同學,都在從事和我一樣的工作,做一樣的事情,所以我沒覺得不體麵,反而挺自得。但我父母開始的時候會有點介意。別人問起來,我媽就總是藏著掖著,覺得我一個堂堂名校畢業的計算機博士,跑回來給中學生教課、做培訓,有點丟人。但漸漸地,有越來越多熟悉的小孩慕名來找我上課,她也就釋懷了。

起初參加同學聚會我會有點不好意思。一聽別人都在大學、大公司、大平台工作,我還有點難以啟齒。但是把工作時間、收入、幸福感這些因素全部擺出來以後,我腰杆兒就直起來了。比起那些在大學、大公司卷自己的同學,我過得幸福多了。

現在老提“孔乙己的長衫”,當然要脫。過去我還放不下執念,覺得不好意思。讀那麽多書幹這個?自己都不太能接受。幾年過去了,有現在這樣的生活質量,我會再不好意思嗎?完全不會。

尷尬的“長衫”

原以為我會在私立中學裏麵一直做下去,但事實上想法還是太天真了。在很多生態裏麵,能力出眾者是不受人待見的。你要和其他人保持差不多,才能相安無事地走下去。

有件事我記得很清楚。有一次,學校領導來我們辦公室閑逛。看到桌子上放著一張卷子,就拿起來看了一眼。他說這張卷子出得好呀,要他來做可能都要一個小時。這個時候整個辦公室鴉雀無聲,沒有人敢回他。因為我剛做過這張卷子,用了不到18分鍾。

我也沒說話。但這種時候總會有同事跳出來,告訴領導:“他隻做了18分鍾。”

時間久了,我就徹底明白了。同在校園,卻早已不再是過去我們熟悉的那套評價體係了。讀書的時候,誰成績好,誰學習能力強,誰就受歡迎。在學校工作不是這樣,厲害的人也許會沒有出頭之日。看來這“孔乙己的長衫”,脫了也不成,穿上也不成。

之前看到那些名校博士“下沉”去一、二線城市中學任教的新聞,我還挺為學校和學生欣慰的。這對孩子們來說絕對是好事。

現在師範畢業的老師,他們的綜合素質已經不能和過去相比了。而且由於成長環境比較單一,上學的時候就在校園,工作以後還在校園,目標單一,環境單一,思維也單一,想問題總是正向的。但現在的孩子不是這樣,他們生長的世界複雜多了,而且自己有更強的辨別力。他們知道有些老師講的是空話、假話。所以,綜合能力強、經曆豐富的老師多起來了,孩子們能受到更好的引導。

但我也跟蹤了這些博士的後續發展,發現他們中的很多人又離開了。因為承諾的錢沒給到位。我承認,當年讀碩、讀博的時候是有功利性的考慮在裏麵的,覺得多個學位,多段經曆,總能獲得更好的生活。但我從來不認為這是不對的,甚至是可恥的。房價這麽高,讀書人也是要生活的。

不久前,我又從中學辭職了,現在考慮和朋友一起創業。經過這7年的折騰,我和妻子的生活質量有了很大提升。但我這條路並不是其他博士能複刻或模仿的。我學競賽、打競賽這麽多年,這條路是我自己的特色。其他左右為難的博士朋友,就需要各憑本事了。

要說對當年放棄科研的決定後悔嗎?5年前我可能會斬釘截鐵地說“不後悔”,現在會留有餘地。因為我發現其他路也不好走。但有一點我想明白了,無論學什麽、做什麽,都是要不斷向前看,要記住,人是活的,心態放穩。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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