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88)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8-03 18:58:4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05720 bytes)
 

我是差生,是縣城中學的底層

2023-08-02 11:36:43
3人評論

作者慎微

男,從事中醫

1

蔣莊是冀城正東線上的一處農莊,夏天揚塵卷著塑料袋在洋灰路上滾,路兩旁是彩鋼瓦和黃土磚壘築合一的自建房,一律灰色牆麵,臨街幾戶是少有的二層水泥小樓。順著洋灰路南北方向伸展,星星點點的農田點綴在巷道村尾,越往深處打望,農田越多,也越開闊荒涼。蔣莊中學就藏於其中,像包餛飩時,不小心捅破麵皮露出的餡兒。

2012年,我扯下紅領巾,被命運之手撥來蔣莊中學。那時,蔣莊中學有兩座五層教學樓,一個綠色小花園圍著的升旗台,一方塵土飛揚的操場,立著倆隻剩鏽鐵環的籃球架。這就是全部了。與其相配的,是各種閑言碎語:

“蔣莊蔣莊,又差又亂,十個老師九個笨蛋,還有一個神經錯亂。”

“蔣莊的學生沒好的,抓住一個槍打的。”

“吃饃饃、嚼豆豆、考試咬著筆杆頭;打學生、罵家長、收錢收禮不馬虎。”

作為全縣唯一一所頂著“城鎮中學”的名頭、卻地處鄉村的初級中學,蔣莊中學被擠在教育係統邊緣,寧做雞頭不做鳳尾,老師們但凡有點門路,也不會淪落到這裏。這裏的學生似麥草垛裏的青稞,發育不良,我們可以編排順口溜,把心中不滿當歌唱,老師們不行,他們硬著頭皮也得把我們一批批送走。

人把超越自己感知的力量粉飾為“命運”,它由一個小小的波紋降臨己身,壓得我們無法喘息,我們與它過招,失敗後,再用另一個詞掩蓋——“認命”。認誰的命?不知道,也許是天命,也許是製度,也許僅僅是為他人騰空位置。人是大風中的種子,哪怕腳下是個糞坑,風停時也得紮下去。

全縣的家長們都會在每年小升初後卯著勁兒為自己的孩子避開蔣莊中學,但是初中就那麽幾所,蔣莊總有人要上,誰上?沒錢沒勢的上。階層分化就此完成。

蔣莊中學的老師們對學校裏每一名學生的“成分”心裏透亮,所以不僅是校外的人看不起學生,老師們也打心眼裏瞧不上我們。開學第一節課,分班老師上來就教育我們:“為什麽來這個學校,自己心裏要有數,你要是好東西,你能到這兒來?你要是好東西,你怎麽不去人家南關?”

“一教室的人都不是東西,就他當老師的例外,他是個東西。”張俊耀和前後桌偷偷吐槽,隨即被點了名。

分班老師要他站起來,大聲點說。張俊耀自然不敢,閉緊嘴巴沉默對抗,換來分班老師劈頭蓋臉一頓奚落:“就你這樣的,也隻有蔣莊要你了,你還能去哪兒?老師在台上說,你在台底下說,咋,哪個教你的,你爸還是你媽?”

分班老師忘了,我們是排號分配進來的,他們是考編製進來的。學生沒得選,老師們同樣沒得選,同是天涯淪落人,相煎何太急。

2

分班流程走完,我被劃到初一(4)班。班主任年齡不大,個頭不高,猴頭猴腰,一臉社會氣象。開學一周後,我們才從其他老師的招呼中知道他的名字——江虎。

我們班一共有81名學生,教室並不大,為了裝下這麽多人,被劃分成3列,留了2條過道,兩麵靠牆的列擺1張雙人課桌,中間3張同樣的課桌拚一起,坐6人。桌椅板凳沿縱軸一共8排,排與排之間空隙逼狹。每2周一次的換座位是我最恐懼的時候——我最害怕被換到最中間,因為胖。每次坐靠走道和靠牆邊的位置時還好,身子一錯,人就閃進去了,但最中間的位置就不行了,每次進出座位都是一項大工程。腰細的同學讓後排將桌子一拉還能擠進去,我呢,得努力地吸肚子、縮屁股,仍然堪比上蜀道,非得兩邊的同學站起來讓位置,進的時候還得側著身子,否則容易被夾。

這樣一次兩次還行,多了就容易招人憎惡。初中生感情豐沛,善惡表達非常直接,高興了手拉手,不開心了張口就罵。冀城自古民風彪悍,口語藝術出神入化,大家的遣詞造句,生物書上的字眼都排不上號。輪換機製是從左往右平移,從中間位置得煎熬3次、等待6周才能換到靠牆的位置。每一次輪換到最中間,我都會盡量少喝水,避免跑廁所,進進出出折騰多了,總會鬧出不愉快。

一次,上課鈴響,我從廁所飛奔回教室,幸好英語老師Ms.王還沒來,我請坐外麵的秦垚垚讓位置,她卻將課本一豎,擋住臉假裝學習。提醒她幾次後,我開始著急起來,幾乎開始哀求了:“讓讓,讓我進去吧,老師快來了。”

“你自己上課不來早,關我什麽事,讓座位時間過了,剛剛你幹嘛去了?天天一個勁地讓我給你讓,你不學習,我還要學習,你來遲了就別坐這了,反正也考不了幾分。”

秦垚垚是英語課代表,小小個子,有一張精致的娃娃臉,在班裏很受歡迎。因為還未經曆變聲期,秦垚垚保持著一口童聲,所以Ms.王總喜歡點她領讀單詞。我本來也一直蠻喜歡的,直到她用這童話般的聲音不加掩飾地對我說:“你怎麽不減肥?肥得和豬一樣。我們去你家攤子上買豆腐,你媽媽也是肥豬婆,你們家怎麽不賣豬肉?”

秦垚垚一邊說一邊給我扮豬頭鬼臉。周圍哄地一聲笑了,陣陣笑浪像炎夏的熱浪一樣撲向我,這戲謔像紅曲米一樣,快要把我的腦袋漬成醬豬頭。我張口結舌,一瞬間好像回到了父親的豆腐房——我係著不合身的膠布圍裙往鍋爐裏鏟煤,父親則在一邊數落我的成績,燃燒的火光跟當下的笑浪那麽相似。

“就這麽多,你能進就進。”秦垚垚把我從濕噠噠的目光中拎出來,她身體往前一縮,擠出不到一乍長的縫兒給我鑽。

我吸緊肚子挨著後排往裏擠,就兩個空的位置,成年後的一跨步而已,可我就是擠不進去,後排女生邊笑邊鼓勁將桌子往我身上壓。我說:“別擠我!”她說:“進不去,別進去了,擠死啦。”

眼看就要進去了,一個人突然揪住我的頭發,像抓起一個麻袋,從背後將我拖了出去——是江虎:“把你死不下(方言,放不下)。”

說著,他揪住我的頭,對著我的臉就是一巴掌。一記清亮的脆響,剛嬉笑一片的班級頓時死寂,80人鴉雀無聲,唯有目光繞著我。

“你能什麽?我問你能什麽?”第二記、第三記……耳光突如其來,上嘴唇被門牙尖刮破了,淡淡的血腥味濡在舌尖。我不敢吐,把這口血唾沫偷偷咽了下去。我像隻死雞似的被江虎揪在手裏,雙手下垂,腿肚子打轉,餘光瞥到同學們的一張張臉,冷淡、麻木。一股屈辱的滾燙淚水在我眼裏打轉,我把它使勁往回憋,我不願讓這懦弱的淚流出來被這些人看到。

“不知道上課了?你在這幹什麽,哈種(壞種)。班長呢?班長過來!”

班長楊凱被喊過來,江虎對他說:“上課這麽長時間了,你在幹什麽?教室裏吵,你耳朵聾了聽不見?不知道管學生,一個個等著讓我來管是不是?”

江虎歪著身子,叉開腿站在我倆中間,偏著頭睜著三角眼從下斜向上冷冷地掃視著我們。楊凱手背在身後緊張地來回搓,張著嘴欲言又止。

“你就說你管了沒有?是管了沒管住?還是沒管?”江虎以審問的口氣問楊凱。

“管了。”楊凱垂頭以蚊子嗡嗡的聲音說。

突然,江虎伸出一腳踢向楊凱的小腿:“你嘴粘住了?不會說話?”

“管了。”這次,全班人都聽見了。

“班長管你,你不服?”江虎回頭用輕飄飄的語氣裝模作樣地質詢我。

“服。”我屈從道。

“服——那你跳什麽跳?你是不是試探楊凱性子,看他管不管你?還是說你在試探我的脾氣,揣摩我的軟硬?”

我說不出話。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多年擺地攤經驗告訴我,“鑼鼓聽響,說話聽音”,江虎根本不是就事論事,隻是想殺雞儆猴。我以沉默對抗,不出意外,耳光再一次響在臉上,火辣辣的。我的心裏冷極了,憤怒、委屈,對不公的憎惡,濃縮成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那時,我並不知道這就是仇恨。

“你牛什麽?你啞巴了?瞪什麽?把你那兩滴馬尿擦了,裝什麽裝!”江虎說這話時,Ms.王已在門口等候多時,她一點都沒幹涉。

“你個沒腦殼的,趕緊給你班主任道歉,倔得很。”Ms.王打圓場道,“江老師,小孩子不懂事,這都上課半天了,算了吧。”

江虎將楊凱遣回座位,讓我自個兒從講台桌兜裏拿出柳木板子——那板子半米長、十公分寬——去走廊外等他。在教室門口,他與Ms.王簡短交代兩句,接著,Ms.王去上課,江虎轉身朝我走來。

片刻,教室裏響起秦垚垚領讀單詞的天籟童聲,與此相和的,是我在走廊上發出的陣陣哀號、求饒。

3

2017年以前,老師體罰學生在西北的廣袤土地上是家常便飯,我們班的紀律在整個年級裏也確實是翹楚。

作為年輕教師,江虎選擇揮舞教鞭,打下威望、打出成績,這是條捷徑。學生像那韭菜,入學一茬兒,畢業一茬兒,出了自己手,好壞就與自己無尤;家長像那羊群,隻要能出成績,老師說什麽、做什麽,那都是“對對對”;學校領導則急於出成績,擺脫吊車尾的爛口碑。在應試教育體係裏,哪管什麽素質教育、什麽學生心理,高分是唯一的王道,管你用什麽辦法呢。

逢江虎出現在教室,所有學生立馬癱軟,他拿鷹隼一樣的目光掃視每一個角落,對異樣暴力消滅。他的存在像一根尖銳的魚刺,讓我們如鯁在喉,班級氛圍常年壓抑。可其他任課教師喜歡他,來聽公開課的校領導們看重他,從不關心學生的家長們讚美他。在他的一手調教下,沒有學生敢遲交作業,沒有學生敢在預備鈴打響後嘰嘰喳喳,就連粉筆槽也從來都是幹淨的。

翻過一年,變聲期和生理期先後到來。中學生發育迅速,一天一個樣,前一年的校服,今年就已經窄短。鑒於此,學校又開始張羅訂校服。

我不愛穿校服,不光我,周圍同學都不愛穿校服。縣城裏沒有回家換衣服的概念,一件校服穿一天。走在校外時,我們免不了看到路人的眼神和指指點點,成年人看人先看衣,看見穿南關校服的學生,就昂首讚揚,看見穿蔣莊校服的學生,就撇嘴嬉笑。

為了避免來年掏冤枉錢,不論男生女生,大家訂校服時都會報大一碼甚至兩碼。在孩子眼中,這樣做也並不是有多孝順父母——恰恰相反,是每次要錢的窘迫,讓我們懂得留後手。

要錢怕是這世界上最消磨自尊的事,尤其是和父母要錢。學校裏一說交錢,我就膽顫。母親以懷疑的眼神仔細盤問我要錢幹什麽?我低頭回答:書費、班費、照相費、校服費……我躲閃母親的質詢,她看我的眼神,開合的嘴唇,語氣結束時的哼哈,都讓我無地自容:“別人要錢是把錢花在刀刃上,好好學習了,你拿錢幹什麽去了?天天要錢,難道錢是豬拱出來的?”

我沒法回答,人在社會上走,紅票子撐起腰杆子,我是個學生,分數撐臉麵。我總是沉默,課堂上和課堂外聽見的話都一樣,什麽難聽的都能從嘴巴裏倒出來,就像往我心裏灌開水。母親大罵我無能,是個“慫饢”——饢和鍋盔都是冀城傳統吃食,是極堅硬的饃,饢和鍋盔泡在水裏會化成一坨軟爛,這就是慫饢。

農村孩子的校服不會丟,三年後,我們升入高中或走了他途,這身衣服會由父母承接著穿。冀城的田間地頭,出鏡率最高的是各種校服,農村人的心眼使在明麵上,旁人會問:“你家孩子是某某中學的呀?看看多能幹,你可是有福了。”

 

我的初中三年,社會上“知識改變命運”的大風呼呼吹,家長們爭相送禮,想要以人情換來老師對自家孩子的重點關注,是個家長就教育孩子,一定要和差生劃清界限:“學習差的壞學生少來往,和他們成天待一起,我看你離墮落不遠了!”

校園裏,老師也有意將我們劃成優良差三個等級,且是實實在在的區別。老師帶頭,學生自然跟上,分數高和分數低,在班裏是兩套不同的生存法則。江虎囑托各科老師布置家庭作業時,按成績高低排作業量,高分少做、低分多做;命令我們差生站著上課或蹲到講台前:“屁股挨著板凳坐得太舒服了,舒服了,人就會犯賤。”

長此以往,這種區別對待就變得堂而皇之,但究竟對不對,沒人思考。“唯成績論”在我們那不是貶義詞,一份好成績就是一份傲人的資本,頭頂高分光環,老師、家長、同學的嘴臉也會跟著變。一時間,整個教室裏都有一種堪比諜戰的緊張氣氛。

江虎神通廣大,他給我們帶語文課,偶爾還會在課上講講數學,愛幫助中等生進步。為此,他特地在家開補習班,挑選並遊說數學在及格線和優秀線上掙紮的同學們。我沒這個資格,我是差生,在差生身上耗力氣,他怎麽會幹?評獎評優全看及格率和優良率,學校、家長、學生對他的這種“因材施教”是大力支持的。我盼望母親和我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狠狠批判江虎。“瓜娃子,老師收了錢教的知識,和不交錢教的,哪能一樣?”母親卻說。我覺得她想法低俗,玷汙了教師這偉大的職業。

柳木板子是江虎的隨身佩劍,上課時,他喜歡提問,回答得上,有驚無險;回答不了,就走個來回。父親也不會為我打抱不平,他說:“你在學校挨打是好事情,不挨打,怎能學到知識?老師打你,我舉雙手讚成。我不但要鼓勵老師打你,還要感謝老師,給老師敲鑼打鼓送錦旗。”每次考試過後請家長簽字,父親都會在卷子末尾工工整整地寫上:“該生學習差勁,請老師嚴厲管教。”

就這樣,挨打變成了我的恥辱,卻成了老師愛生如子的標誌。一挨打,回家後講給父親,他永遠是那句:“活該,打得好。”

我不懂,難道差生必須挨打?

沒人給我回答。在江虎手下日複一日,我變得非常厭學。

4

教室是水泥抹麵,講台除了正中講桌,兩邊都餘半米多空隙,班裏的頑固差生,常會被要求拿上課本蹲在講台下,所以那小小的水泥講台就成了我的備用課桌。講台也就20公分高,我們聽課時需要像等食的鴨子般仰著臉,才能勉強看清黑板,老師一寫字,粉筆末仿佛下大雪,呼啦啦往眼睛鼻子裏飄,難受得要命。李凱華好點,瘦,能蹲得住;我胖,1米6的個兒,45分鍾一堂課,我左右換腿,也堅持不下去。吃了整3年的粉筆灰,我患上了嚴重鼻炎,無論冬夏,鼻子裏就像開了麵粉廠。

到了要寫字、記筆記、寫課堂作業的時候,那更是考驗。講台太低,靠蹲著沒法完成這些高難度任務,整個人要麽得蜷起來抱著腿,要麽跟癩蛤蟆似的趴水泥台上。被點名的人多了,大家蹲一圈也騰不出地方,實在沒辦法,就疊羅漢般一個疊一個,後麵的人墊在前一個人的後背上寫。偶爾有同學被點上台聽寫或者被提問,就需要從我們身上跨過去——什麽是階級、什麽是鴻溝、什麽是低人一等、什麽是出人頭地?我想,這是老師上的最生動實在的一堂課了。

後來,和朋友聊起這段往事,我掩麵自嘲說自己當了3年韓信。

比起我,有個外號叫“細菌”的同學可不忍。如今他的本名我已完全無法想起,隻記得他是我中學時代出鏡率最高、挨打最多,也是最有喜感的一個同學,邋遢、臭嘴、貧窮、乖張,說話時偶爾帶點痞氣,是班裏的活寶。我與他有過爭執,但他人不壞,就像令狐衝對嶽不群說的,比起偽君子,我更喜歡真小人。

細菌是個渾不吝,吃得開,啥話都敢說,啥人都敢罵,犯錯後,積極認錯,但絕不改正。他就像粘電線杆上的黃色小廣告,正經場麵人人唾棄,私底下都樂意扒拉兩眼。我們那地方俗語說“摸頭長不高”“褲襠底下走,長不高”,很多同學經過我們差生時,會故意動作誇張、表情猙獰,滿是諷刺意味地摸一下我們的頭,或者像跳木馬一樣抬高胯骨晃悠悠跨過去,嘴裏鳴一聲怪叫。我隻能沉默忍受,但細菌張口就罵,罵最髒、最下流、最讓人耳朵生瘡的話。

我、李凱華、細菌和其他幾個難兄難弟總蹲講台,第一排的人就不樂意了。教室狹小,我們蹲那兒,妨礙他們伸腿,所以我們會時不時地被踢一下屁股。一次,坐第一排的董麗麗踢了細菌幾次,細菌當場不耐煩,一把抓住她的腳,用力一扯,那一雙新鞋就被扒了下來,細菌故意把鞋丟到其他同學座位底下,全班起哄,鞋子被傳球一般踢來踢去,立馬經受了社會主義大改造。等鞋再傳回董麗麗腳下時,髒兮兮的,鞋扣也掉了。董麗麗看著自己的新鞋被作弄成這樣,當即趴在桌子上嚎哭,正在講課的Mr.王被嚇一大跳。

“就他,他把我的鞋弄成這樣了!”董麗麗一邊哭,一邊同Mr.王指證。

Mr.王怒不可遏,請出江虎的佩劍,命令細菌雙手高高平舉,然後鼓足了力氣狠狠打下去,一直打到董麗麗不再抽噎。

往後一周,細菌隻能用勺子吃飯。冀城人日常不吃米,主食不是麵條就是洋芋,用勺子吃飯,在細菌那,是打通了任督二脈,練就了真功夫。

 

跟我一起蹲講台的李凱華則長在公務員家庭,家底殷實,他是個混蛋,周圍人心裏的小九九他了若指掌,我們都叫他“變色龍”。麵對上位者,他能敏銳地捕捉到關鍵信息,諂媚、開脫,與同齡人交談,拜高踩低順滑到一般人感覺不出來。所以,在我、張俊耀、細菌中間,他就顯得“好”一些,某些任課老師常當著全班人,教育李凱華遠離我們後排的這幾號人,不要被“汙染”。

下課後,細菌直接跳腳怒罵:

“哈種的XXX,自己球本事沒有,課講得爛透不說,現在反倒指責起我了?她不知道學生考試全靠自己下課自學,要她這樣的老師有毛用?”

“李凱華,你窩在座位上不說話裝死,幹甚?是我影響你考縣一中了?是我汙染你當好學生了?”

他說著,一手插腰,一手捉著半根粉筆揮舞,模仿老師擠眉弄眼:“你們後排幾個聽好了,都給我離前排的好學生遠點,保持距離,不要影響人家好學生學習,尤其是你,張俊耀!”

他嬉笑地一指張俊耀:“一天天胡混,吃飯第一,考試倒一,活著浪費空氣,死了浪費土地,半死不活浪費人民幣。以後進出教室,你從後門進出,不要汙染前排區域。”

後排幾個聽到細菌的指桑罵槐,紛紛氣得滿教室捉他,張俊耀漲紅著臉、舉著掃把,同細菌在狹窄的教室裏上下騰挪,一時間雞飛狗跳。每當這時,我都窩在座位裏冷眼旁觀。我雖然同為差生,但不會抽煙打遊戲,融不進後排的瀟灑浪子圈。大多時候,我都是沉默安靜,偶爾抱團取暖,常遊離在班級邊緣,像一篇文章裏可有可無的標點符號,小小的,不引人注意。

這段歲月,給我的一個啟示是:無論你是好是壞,處在一個什麽樣的層次,都需要尋找盟友,這是集體社會決定的;而人在集體中得學會藏,不藏就露頭,露頭要挨打,除非你有真本事或者硬背景,不然鐵頭都要被打成豆花。偶爾抱團不是壞事,雖不一定能取暖,但不會暴斃於風雪。

5

班裏盛傳江虎原是交警,因為某些原因才來到蔣莊中學。這聽起來似乎有些道理,他身上沒有一點老師的樣子,走路聳肩,說話像審犯人,打學生是那樣熟練。

一次交作業,我看見他正在辦公室裏教另一名老師如何打學生:“花最小的力氣,達到最大的效率。你問問李老師(物理老師),物理上不是講功和功率嘛。胳膊掄圓一板子下去就能讓他知道疼,讓他不敢再犯。你把他收拾服了,他才聽你的話。”

除了打板子,江虎最擅長的就是開班會。他的班會課是另一種遊戲——他鼓勵我們相互檢舉揭發,設計了一種匿名投票的機製,每次班會,他會讓我們寫下匿名小紙條,紙條上必須揭發不少於3名同學的問題。

“班上不可能沒有問題。各科老師都在反映你們最近的學習狀況,抄作業、上課說話、打瞌睡,還有考試抄答案的。名字我都記下來了,我現在看看你們自己知不知道,還有放學去網吧上網、打台球的,男生跑廁所抽煙,女生染頭發的,這些,你們都寫上去——給你們5分鍾,不許交頭接耳,5分鍾後我收紙條。”

一時間,人人自危。大家都拿手攏著自己的紙條寫,提防別人看到。我不願意寫,我打骨子裏反感這告密舉報的行為。可沒辦法,必須寫。前幾次交了空白紙的人,都被找了出來,挨了打,所謂匿名,就是個笑話。

收紙條時,江虎要麽挨個收,要麽會讓第一排的學生按座次收。為了撇清幹係,好多同學要麽左手寫字,要麽故意把字和平常的筆跡拉開差別。大家都怕被挨了打的學生揪出來,背上走狗漢奸的罵名。

時隔多年,我第一次袒露自己的秘密,回望10年前的自己,我為我的中學時代感到悲哀和罪惡——

在班裏,幾乎每個男生都遭過江虎的毒打,有時女生也會挨訓,崔茵茵和張曉潔是唯二逃過一劫的人。她倆學習優異,長相氣質也同班裏大多數泥腿子出身的有所不同:我校服最幹淨的時候是每周一,她們的衣服每天都幹幹淨淨,甚至褶皺都很少有;她們的書皮是牛皮紙精心裁剪的,文具盒是最高檔的,發卡和襪子也與其他女生不同。

我斷定,寫她倆的名字最保險——誰會舉報她倆?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但崔茵茵和張曉潔就是“完美”,大家平時巴結她倆還來不及,又怎麽可能去告她們的狀?除非這人是個王八蛋。

我就是那個王八蛋,餘一個名字,我填上了我自己。結果是,除了我自己,崔茵茵、張曉潔從未被江虎點到。她倆占有了幸運,那麽不幸就被其他人承包。班會開多了,大家約定俗成一般,固定下了幾個人,張俊耀、細菌、阮名香、李凱華、郭衛東,常年在告密名單上。上課說話、抄作業、課間吵鬧、私藏手機、看小人書、偷著吸煙……每個名字下都有一行短短的注釋,是某個不幸的人登榜的理由。大家偷偷想:反正你是壞學生,你逃不脫,那一個人寫你和十個人寫你,又有什麽區別呢?親愛的朋友,我也隻是被迫無奈啊。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小學學到的道理,現在,到了應用的時候。

紙條收齊後,江虎會端個板凳坐在講台上,翹起二郎腿唱票,那根柳木板子就立在腳邊。我們低頭假裝看書,豎著耳朵聽有沒有念到自己的名字。我偷偷抬頭看,一大片腦袋都埋進桌子了,個個脊椎突出,仿佛在等待劊子手下一秒的落刀。

按江虎規定:名字出現3次以下的,記5大板;3次以上,名字每多1次加2板,上不封頂。楊凱和秦垚垚被任命為計數員,在黑板上畫正字。很快,黑板上就寫滿了名字——總是有我,排名三甲的是細菌、張俊耀、李凱華。

接下來,榜上有名的準備上台領打,僥幸逃過的幸運兒則用勝利者的笑容看著這些被一票票投上去的可憐蟲被柳木板打得哭爹喊娘、毫無尊嚴。

一個教室,兩種人間。我恨透了這遊戲,每個人都隨時會被出賣、被檢舉、被告密、被指責。我討厭周圍同學的笑臉,辱罵的笑、調侃的笑、陷害的笑、妒忌的笑……人性在這笑容假麵下暴露出最純粹、最邪惡的一麵。

 

一次,又是匿名檢舉,唐小霞因抄歌詞被斥責,檢舉她的是她同桌。

“你們家做什麽的?一個月能掙多少錢?”江虎舉著她的筆記本逼問。“把你爸叫過來看看,讓他知道他的千金大小姐,坐在教室裏究竟在幹什麽?”

“你糟蹋家裏麵的錢幹什麽?筆記本上一個字的課堂筆記都沒有,都寫了些什麽東西?你還追星?要不要臉?你家裏讓你坐在這,是讓你上課抄歌詞來的——”說話間,江虎兩手猛一用勁,唐小霞寫滿少女心事的歌詞本支離破碎。紙屑掉了一地,一些飄落在我桌上,我看著這些破碎的紙,再偷偷看唐小霞,她哭了。

“把她的書拿過來,我看看。”江虎支使唐小霞同桌,將她的一摞課本都抱過來,然後開始翻閱。

“書上白白的,你上課在幹什麽?你怎麽還有臉哭?你說,你對得起誰?”

“上這學幹啥?農村你這個年齡都能嫁人了,你趕緊回去讓你爸給你說個婆家嫁了算了,還能早點給家裏幫忙掙錢。”

說著,江虎將手裏的書砸在唐小霞頭上,飛出去的書打落了她的眼鏡,她渾身篩糠,那是憤怒還是恐懼呢?

江虎走後,我們後排的男生紛紛圍上來,將地上的碎紙撿起來,小心翼翼放在唐小霞桌上。唐小霞趴在桌上,一邊哭一邊將碎紙捏在手裏,手指捏得發白。

6

偶爾,我們也會有點歡樂時光。

2014年,冀城的鄉村中學和城鎮中學依舊按行政區劃劃分。初中屬九年義務教育階段,小升初按照戶籍地分配,很多農村戶口的學生因戶籍地和實際居住地不符,被迫寄宿求學。蔣莊中學沒有宿舍,學生們隻得租附近的農房,背糧上學。

西北主要口糧是洋芋。每周六上午放學,山區同學們搭班車回家,周日晚上都背上一尿素袋洋芋回出租屋。男生體力好,十三四歲的孩子,幹農活練出來了,喊上同租舍友,歇上三四回腳,佝腰僂背,頂著一口氣也就背回來了;女生往往是家裏付半張汽車票錢,說上不少好話,敬香煙、揣紅棗、攀親戚,才能托班車司機給捎口糧。但司機會偷懶,麵上承了家長的情也不送,嫌學校離班車站遠,隻叫學生自己來取。犯難的女生會叫上我或耍得好的男生幫忙搬洋芋,那短短的路可要命,但初中正是自尊心瘋長的時候,為了不露怯,我兩隻手攥脫力了,也跺著腳咽唾沫說“不累不累”。

老師們沒有搬洋芋的苦惱,卻被另一種境地困住了——蔣莊中學雖處縣城邊緣,坐擁臭水溝、數畝農田,但終究屬城鎮單位,算摘了鄉村帽子。可剛被分來的年輕教師們並沒有喜悅。當時,縣教育局會對鄉村教師發補貼,除了每月104塊的津貼,還有各種節日補助,常常是些質量上乘的米麵糧油,而這些,跟蔣莊中學的老師們通通不沾邊。

一橋之隔就是一所鄉村初中,那邊的老師自然而然有這份福利。蔣莊中學的教師們忿忿不平,頂了個好聽的城鎮單位名字,啥都沒有?不行,絕對不行。

於是,各種意見書和上訪就來了。我們常在課堂上聽老師們指著窗外敲著桌子,像曾經罵我們一樣叱罵縣教育局:“那些個炒洋芋不放油的哈種,坐辦公室不抬屁股不挪腿指著地圖定政策的洋板(方言,傻瓜),他們懂個球?我們怎麽不是鄉村教師了?天天站講台上吃灰,幹得多,掙得少,沒有城裏學校的安逸暢快,還沒有村裏學校的工資補貼。那些分不清二五四六的領導,他們的良心都讓狗吃啦!”

說完,他們還要補充一句:“呸,狗都不吃!”

我們原不關心這些罵戰的,但當時正推行鄉村學生早餐計劃,凡鄉村中學學生每天早上可在學校領一個雞蛋、一塊麵包、一盒牛奶。我們中午放學回家的洋灰路上,到處都能看見亂扔的空牛奶盒子、麵包包裝袋。明明大家離得這麽近,憑什麽你可以吃熱騰騰、香噴噴、饞死人的免費早餐,我們什麽也沒有?順理成章地,我們也開始跟著老師站隊。課堂上老師大罵教育局,我們也紛紛落井下石。

最後,老師們領到補助金沒有,我不知道,但早餐計劃依舊不見其影。

7

初二下學期,郭衛東轉學了。他是被逼走的。

又是一堂班會課,所有人都已見怪不怪,隻是掐著秒盼著能早點下課,但那天與以往有所不同。班會開到一半,正在講台上掄圓了胳膊教育學生的江虎突然停了動作,似乎是被台下某個響動吸引,隨即,他拎著佩劍闊步朝台下走去。

江虎走到最後一排站定,盯著郭衛東的桌兜說:“交出來。”

“江老師,沒東西。”郭衛東仰頭解釋,整個班級的氣氛都凝固住了。

“我不說第二遍,把書包拿出來,桌兜騰開!”

“江老師,沒東西,你信我一次。”

“一、二……”

眼看搪塞不過,郭衛東暗中將桌兜裏的東西往同桌張俊耀手裏轉移,同時慢吞吞地將書包抽出來。最後,他一鼓作氣將書包裏的東西直接全倒在地上,手拿空書包挑起眉和江虎對視。

郭衛東是插班生,從一個鄉村中學轉來的。鄉村中學的孩子上學晚,年齡偏大,郭衛東個子高,身體也壯,在班裏很有威嚴。此刻,高出江虎半頭的他垮著臉,半含慍怒地與江虎平視。

“甩,甩你X個臉甩——”江虎被激怒了,身形暴起,直接一個正踢腿蹬在郭衛東小腹,然後掄起柳木板子頂住郭衛東嗓子,右腿連連向郭衛東踢去。

我們都被嚇傻了,坐前排的阮名香反應過來,從後麵抱住江虎的腰,卻被江虎一巴掌推開在地:“滾一邊去!”

江虎手臂青筋暴起,左手撐牆,右手拿木板死死頂住郭衛東上半身,兩隻腳輪番上陣,一個勁地猛踢。郭衛東幾次想爬起來,但被頂得無法借力——他剛好輪換到中間位置,身後是牆,前路又被江虎堵絕。

“江老師,別打了。”楊凱作為班長終於發聲,同學們也趕緊勸阻。可江虎吃了炸藥似的,根本不為所動,最後還是班裏兩名高個子男生合抱才將江虎拽開。

“秦垚垚,把前門鎖上!”被拽開的江虎,臉紅脖子粗地朝前排喊道。而後,不僅前門,後門也被鎖上了。

郭衛東好容易站起來,頭發炸立、雙眼紅腫,臉上不知什麽時候劃開了個口子,幸好出血不多。張俊耀遞給他一張衛生紙,他沒接,隻拿袖子蹭了蹭臉。他身上的校服拉鏈已經壞了,衣衫大敞,漏出黑色短袖,上麵滿是灰撲撲的腳印。

“東西呢?張俊耀,把東西掏出來!”江虎嚇道。

張俊耀立馬把兩盒煙、一個打火機交了出來。

“除了你和郭衛東,還有誰吸煙?!”

張俊耀低下頭,哆哆嗦嗦不敢說。

“我問你話呢,耳朵聾了?”江虎抄起一個鐵鉛筆盒摔在張俊耀臉上。

隨即,細菌也被供了出來。

“你們三個出來,都給我站講台上去!這煙和打火機是你們誰的?趕緊說,別等我上手了再說!”

細菌被前麵的陣仗嚇破了膽,立時慌了:“不是我的。這都不是我的。我隻是吸一口。”

“你胡說!”張俊耀臉色大變,“這打火機是我的,可煙不是我的,煙我沒吸過。”

江虎走上前,將袖子卷起,拿柳木板子指指講桌上的煙盒,再指指正狗咬狗的兩人,輕輕地說:“把手展開。”

“江老師,真不是我的,你別打我。”細菌開始表演了——每次江虎扇他,他賭咒又發誓,甚至上演苦情戲,但事後,他罵江虎罵得最狠、最難聽、最過癮。江虎知道他的尿性,拉住他胳膊,一板子掄圓打在他大腿根上,疼得他直往上蹦。江虎一板子一板子接著打,皮肉顫抖的響聲在寂靜的教室中響起,細菌哭爹喊娘,在講台上打滾。

張俊耀也沒能逃過,後兩人流著淚,怨懟地看著對方。

“把煙盒打開,你們三個,一人三根煙,一起吸,誰吸得最慢,誰就等著吃板子。”江虎說,“今天這兩盒煙,不吸完就別下課!”

我被這句話震住,其他同學也不敢說話,連呼吸聲都壓輕了。教室裏靜極了,也壓抑極了。

細菌乖乖拿過煙盒,按江虎指示將煙散給張俊耀、郭衛東。江虎命令他們將煙含到嘴裏,三人均不敢動。於是,江虎親自上手了,一根接一根,依次把煙塞進三人嘴裏,然後挨個為他們點煙。

這竟然是一個連年獲得優秀教師、優秀班主任、先進教師的老師,做出來的事:“一分鍾,我給你們卡時。”

三個人沒敢動,九支煙草燃燒的煙霧在密閉的教室裏蔓延開來,我被嗆得想咳嗽,可我不敢出聲。

“還有四十秒,別等我再催。”

我們的心被這倒計時揪住了,在台下緊張地望著台上的細菌、張俊耀和郭衛東,沒一個人吭聲、沒一個人阻止,大家都沉默地旁觀。

“二十秒。”

細菌動了,他開始狂吞狂吐起來,他受夠了打,慫了怕了妥協了。接著是張俊耀。兩個人都開始狂吸,三根煙濃烈的煙味嗆得細菌連連咳嗽,眼淚都咳了出來。隻有郭衛東從始至終沒有動。

一分鍾到了,江虎取來一個一次性紙杯,接了半杯水說:“把煙頭都滅在這裏麵。”

“你們三個分配,把這杯水喝下去。”末了,江虎冷冷開口,輕蔑且玩味地說,“還是老規矩,一分鍾,把它給我喝幹淨。”

8

年少時,我最大的憧憬是擺脫父輩的命運,過上有尊嚴、有溫飽的生活。我最大的不理解是為什麽像江虎這樣的人也可以做老師,坐在空調房裏工作,而我母親卻隻能在街邊擺攤賣豆腐。我相信父輩的勸導,相信老師說的都是對的,相信善惡有報,相信努力就會有收獲,自己的默默付出,大家都會看在眼裏、記在心上。直到大廈崩塌——在我們這個社會體係中,人的渺小在於普通,人的偉大在於特權。

那節班會課後,我再沒見過郭衛東。張俊耀說他又轉學了,轉去縣城另一所中學了。細菌說,別放屁,他輟學坐火車上外地打工去了。一段時間後,有人說看見郭衛東在縣城某處工地當小工,給人挑水泥貼瓷磚。也有人說,郭衛東根本沒在我們縣了。

他的座位很快被新來的插班生占了,大家依舊過著從前的日子,多一個人、少一個人,毫無影響。青春期來得冒冒失失,記憶的新陳代謝很快。生活混淆在嬉笑打鬧的快樂泡沫裏,往前瞻,岸遠舟淺,苦渡難到,回頭顧,前塵影事,野草叢生。

初三,班裏新轉來了更多的插班生,都慕江虎之名而來。他的嚴苛教學在校領導、其他老師,學生家長眼裏是金字招牌,我們班紀律、成績總排全年級第一。小小的教室裏坐下了近百人,甚至雙人課桌擠下了三個人。寫字時,中間的同學桌麵隻留手腕,好節約空間,兩旁的同學朝左右兩邊側著身子寫。漸漸地,大家都鍛煉出了斜著本子寫字、字寫出來是正向的特技。

 

2015年,初中最後一學期的體育課上,體育老師吹了自由活動的哨音後,同學們開始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諞閑打屁。午後的太陽把窄小的土操場和滿是石子的跑道曬得熱烘烘的,我們圍著綠化帶躲成一圈。

突然,張俊耀問:“你們有沒有想過以後要幹什麽?”

我整個人一怔,搓樹葉的手停下來。

“學校老師不管我們死活的,縣裏參加中考的學生那麽多,又不是人人都能考上一中,那其他人怎麽辦?總不能數著指頭混日子——李凱華,你說,你考不上去幹什麽?”

“考不上?考不上背根鐵鍬上工地當小工。”

“好好說話,別打諢。”張俊耀往地上啐一口痰。

李凱華止住笑,撓撓頭說:“考不上也得考,一中上不了,也得上二中,現在的社會不讀書沒出路。那你們說,以後都去幹啥?”

細菌聽完這話,作勢請李凱華出去。他一臉鄙夷地對我們說:“李凱華,他?他鬼著呢,才不給你說實話。”

“人家爸爸是幹啥的你不知道?人家爸爸穿公家衣,上下班開公家車,考不上肯定拿錢走後門上一中唄。張俊耀,你爸一小包工頭,穿的是老布鞋,開的是挖掘機,你考不上,還能接你爸的班。你擔心什麽!”細菌聲音暗淡下來,“看樣子,我是鐵定考不上了,公立分數高,我考不進去。縣裏那兩家私立,一年學費生活費得萬把塊,我才不讓家裏掏這個錢,糟蹋。我要考不上,就及早進社會,混上幾年,多掙上些錢。現在的社會是有錢人的社會,有了錢,說話都有分量。張俊耀,你說對不對?你讓你爸多攬幾個工程,給一中校長砸些錢,還擔心什麽分數線不分數線的,隻要錢到位,啥都幹稀碎。有錢,還有上不了的學?有錢,還上什麽學?”

“你他X的,淨放屁。”張俊耀和李凱華騷紅了臉,撿起一把碎石朝細菌身上砸。

“你呢?”張俊耀問我,“兒子娃娃,你想過出路沒有?”

他們紛紛轉過頭看向我,我心裏沒底,一點方向也沒有,但以後不幹什麽,我清楚得很——說什麽,我也不願走父母的老路。

之後,李凱華和阮名香湊熱鬧道:“大不了一起上職中,學個技術出來混飯吃。靠技術吃飯,不一定比靠筆杆子吃飯差。”

話頭提到這,一群人又討論起關於職中的種種暢想。我站在樹蔭下,繼續用食指搓揉樹葉,我想,這些野草一樣的少年,十年、二十年後再回頭看時,會是怎樣的滋味呢?差生優生,隻是學生時代的分流,人生考驗都埋伏在後半程最得意、最輝煌的時候呢。野草雖然卑賤,但堅韌。

 

後記

一晃十年,蔣莊中學新修了操場、粉刷了教室,新的老師被分配至此,新的學生從這離開。互聯網貌似給了學生監督權,手機鏡頭成了除公檢法之外的另一麵“明鏡”。我們那時的野蠻生長隱匿在了時間長河裏,了無蹤跡,公眾的眼睛看不見那角落。

我是個幻想主義者,裝在套子裏的人,對生活中發生的一切,逆來順受、隨遇而安。許多人、許多事被我丟棄在中學時代。我不願、不想背著包袱往前走,那樣跑不快。

但我永遠忘不了,那天班會終了,郭衛東平靜地端著紙杯,直直將塞滿煙頭的水仰脖灌進喉嚨。我遠遠地瞧著,像曾經漠視過我的每一個人一樣,漠視著另一個我。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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掙脫縣城“人脈網”的代價

2023-08-01 13:3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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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寞琰

學法律的文字愛好者

1

寧鳳鳴不過27歲,是一個5歲孩子的母親。她長相端莊,身材保持不錯,平時出門前會化個淡妝,在人群裏很引人注目。說話也總是細聲細語的,不端架子,為人很熱心。

幾天前,當幾輛警車的警燈劃破黑暗,開到寧鳳鳴的家樓下時,附近的鄰居大多難掩興奮,像是在慶賀一場與他們休戚相關的勝利——“跳梁小醜總算沒法鬧騰了,惡人先告狀,把自己告了進去,不過一樣的是吃國家糧。”

他們說,寧鳳鳴是“占盡好處”的幸運兒,言語裏充滿了不平,“讀的不過是職專,憑著一張皮囊,才嫁了一戶好人家。”

寧鳳鳴的公婆都是從當地政府單位退休的,丈夫做生意,有房有車,光鮮體麵。寧鳳鳴嫁人之後,就像從雞窩飛入了鳳凰巢,婆家不僅把她安排進一家單位做合同工,就連她娘家的那個沒用的大哥也給安排了工作。但是,婚姻的真麵目隻有當事人自己清楚,隻是有些人善於掩藏。

 

嫁人還不到半年,寧鳳鳴便後悔了。

她的丈夫陸權,頂著“生意人”的名頭四處瞎混。他沒有什麽公司,連鋪麵、小攤也沒有一個,隻有一張石材廠的營業執照,還是胡亂塞在車裏的。

剛相識時,陸權對寧鳳鳴噓寒問暖,百依百順,不僅會專門跑去給寧鳳鳴洗衣做飯,甚至細致到幫她挑各種好用的衛生巾。寧鳳鳴曾隨口和我說起,當初他倆約會時,陸權常隨身帶著一個保溫杯,卻沒見他喝水,寧鳳鳴問他,他就憨厚地說:“這是給你準備的紅糖水,例假出其不意,但我要隨時待命。”

後來,他們結了婚。可婚前說盡了甜言蜜語,發遍了各種毒誓的陸權搖身一變,經常為了“生意”一兩個月不著家,就算回來也要先來個下馬威,警告寧鳳鳴不準問東問西。他說自己為這個家付出了太多,哪怕一分錢沒看見他往回拿,他也對妻子各種發號施令。

寧鳳鳴的婆婆性格過於強勢,總喜歡在雞蛋裏挑骨頭。在寧鳳鳴懷孕期間,她照樣出言不遜:“懷個孕就是天了?以為就你肚子裏能兜一團肉,家務也不做,是不是貼衛生巾還要專門找個男人?賤骨頭還不吃隔夜菜,要當公主就去歌舞廳,家裏可不是爛雞窩!”

寧鳳鳴的公公平時沉默寡言,但隻要老伴出門了,就在家放肆喝酒,一喝醉就胡言亂語。他毫無邊界感,也沒什麽倫理道德,他試圖拉寧鳳鳴的手,還說什麽辦公室裏有一些更年輕的女性,就算主動提出來要給他當生活助理,他還得挑揀一番之類的話。

一家子人沒有一個消停的,寧鳳鳴想,既然懷了小孩,無論大人如何不堪,自己還是要安心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她回娘家養胎,可還沒住上一個星期,父親就開始變相地催她回去,說親家母莫說養一個兒媳婦,就算再多養幾個,家裏也能裝得下,“你可不要給人騰位置,要不然自作自受可不好。”

寧鳳鳴憋了半天,才哭著說:“爹,您要是還想要一個健全的女兒,就支持我離婚。我再不要回那邊了,若您覺得我的大肚子礙事,我一咬牙去醫院把孩子打了。”

父親斜著眼道:“是個辦法,不過當年人家真金白銀拿了20萬彩禮來,我說了要存起來,你以死相逼要給你娘治病。結果呢,你那個死鬼娘把錢糟蹋了,小命也沒保住。要不然現在把錢給人家退回去,你幹幹淨淨地回來,也不是不行。”

見寧鳳鳴沒有說話,父親點了兩根煙,一並放嘴裏,“當初沒人逼你,你媽多次勸你不要嫁、不要嫁,是你自己主動穿上紅衣服,說要歡喜過門。那麽就算是麵對一坨屎,你也隻能自己咽下,嚼出甜味來。再說了,無論是親家,還是女婿,為人處世沒得說,前天他們還托人帶了兩條好煙來,要不然靠你?我隻能嚼棍子。再說,你大哥還是靠人家的關係有了一份差事,要不怎麽能娶媳婦,給家裏傳宗接代?”

寧鳳鳴這才意識到,自己沒有家了。曾經最疼她的母親,再也不能說話了,母親的遺像還被人翻過來、蓋在神龕上,上麵落滿了灰。寧鳳鳴傷心地將母親的遺像抱在懷裏,直流眼淚,“媽媽,到底是做女人苦,還是做這個地方的女人苦?”

2

從小,寧鳳鳴就不想像母親那樣活著——她嫁的男人一塌糊塗,好吃懶做還脾氣暴躁。她一個人任勞任怨地操持著家,卻還要經常忍受男人的嫌棄、辱罵。

寧鳳鳴剛上初中,父親就逼她退學,母親因反對挨了打,但仍費力地站出來,“大不了我連軸轉。女兒不穿衣打扮,不要大魚大肉,就想讀書,要支持。女人有自己認定的事情要去做,總是好的。讀了書,可能就不會困在爛人堆裏受罪了。”

為了讓寧鳳鳴繼續讀書,母親受盡了委屈,她一個人節衣縮食,像男人一樣在外做苦力。寧鳳鳴也爭氣,她的中考成績在全校排名靠前。不過有一個爛父親,就足以成為女兒厄運的開端。

中考結束後,縣裏的職專來鄉鎮招生,承諾介紹生源會給班主任好處費。寧鳳鳴的班主任是個見錢眼開的人,為此勸說了好幾個學生填報職專,但他認為寧鳳鳴是個讀書的苗子,不能讀職專,哪承想寧鳳鳴的父親得知消息後跑來學校改了她的誌願,並提出與班主任分錢。班主任覺得,既然當爹的都混不吝,那自己也就不多說什麽了,好處費也全給了他。

寧鳳鳴不得已隻能讀職專,她父親一分錢沒出,還得了學校的幾百塊。職專學風一般,老師學生都亂七八糟,寧鳳鳴卻未受影響,她想讀大學,“我聽說這個學校往年也能考兩三個,那我就心無旁騖地考第一名就好了。”

就在寧鳳鳴埋頭苦讀時,她母親在工地摔斷了手臂,家裏的經濟更困難了。盡管如此,母親仍執意要用賠償金供女兒讀書,說再難也要讀完職專,要有始有終。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寧鳳鳴斷了讀大學的念頭,卻沒想到母親又被查出了惡性腫瘤。家裏的兩個男人說,她之所以病成這樣,是因為供寧鳳鳴讀書累的。

寧鳳鳴感歎:“我媽是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過,本想著為了兒女隱忍負重,兒女卻沒有出息。我那個大哥甚至在我媽查出問題時,當著她的麵說‘用最好的止痛藥,放療化療就不必了,免得到時候人財兩空’。”

就在這時候,陸權對寧鳳鳴展開了死皮賴臉的追求。眼看著父親和大哥都不願意拿錢出來給母親治病,實在不忍母親躺在床上等死的寧鳳鳴這才開口要了20萬彩禮。後來,寧鳳鳴懷孕,陸權一家卻變本加厲地為難她,聲稱陸家唯一一次做虧本生意就是沾上她,“花力氣賞了你飯碗,竟不知感恩戴德,伺候好家人。”

思考再三,寧鳳鳴決定打掉孩子離婚,至於那20萬,她說人爭一口氣,日後就算撿垃圾也要退回去堵他們的嘴,“我當時起心動念,確是為了錢,如今是報應。”

 

寧鳳鳴去醫院,提出要終止妊娠,醫生的反應卻讓她大為不解——也不多問,除了常規的產檢單,還開了胎兒染色體篩查,包括唐氏篩查等項目。寧鳳鳴問:“做人流,是否有必要進行胎兒染色體篩查?”醫生則柔聲道:“等檢查結果出來再說,醫生肯定會對病人和家屬負責。”

寧鳳鳴按照要求做了檢查,結果出來後,她再次詢問醫生,幾時能安排終止妊娠的手術?醫生卻提出要通知其丈夫以及婆家人,說寧鳳鳴擅自終止妊娠侵害了配偶的生育權,怕到時候她婆家人來醫院鬧事,影響不好,希望她能回去商量,確定好了再來。

寧鳳鳴便找托朋友聯係到我,谘詢相關問題。我按照法律規定給出回複,根據《婦女權益保護法》的規定,婦女依法享有生育子女的權利,也有不生育子女的自由,同時醫療機構實施生育手術、特殊檢查或者特殊治療時,應當征求婦女本人同意;在婦女與其家屬或者關係人意見不一致時,應當尊重婦女本人意願。當然,寧鳳鳴於婚姻關係存續期間終止妊娠,可能傷害夫妻感情,男方可就此提起離婚訴訟。

寧鳳鳴將相關依據轉述給醫生聽,醫生則以醫院規定為由,堅持至少要有一位家屬簽字方可進行手術。而之前與寧鳳鳴一同排隊就診的幾位女性則無需提供身份證以外的任何證明,且在沒有家屬陪同的情況下完成了人流手術,寧鳳鳴質問醫生為何要區別對待,說要去醫務科問清楚,然後再換一家醫院就診。

醫生馬上轉變了態度,說做當然能做,然後湊到寧鳳鳴耳邊小聲說:“按說我們絕不會透露胎兒性別,花再多的錢都不行,這是犯法的。但我和你投緣,就大膽估摸著告訴你,你懷了個健康漂亮的女孩,很懂事,有孕婦吐得黃疸水都出來了,你沒遭什麽罪吧。”

見寧鳳鳴主動拿起片子,醫生又熱情解說:“她在舔自己的小手呢,幾逗愛的。有些孕婦得知是個女孩,便要流掉,真是作孽,我相信你不會。”

寧鳳鳴不由地搖頭,“不至於的。”

醫生又動情地說起了自己的經曆,“我出生的時候,上麵有了兩個姐姐,要不是我媽,就被我爹他們送走了,現在我媽不在了。天底下隻有媽媽疼自己的小孩,當爹的還要另說了,我現在也是一個女孩的媽……”

寧鳳鳴心軟了,讓醫生開了一些安胎的補品,並表示感謝。回去之後,陸家人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陸權回家的次數多了起來,洗衣做飯,還勸他媽要體諒兒媳。

3

幾個月後,寧鳳鳴順利產下一名男嬰,盡管與醫生所言不符,她也沒有多想。寧鳳鳴說,當母親的那一刻,除了累一點,她內心滿是溫柔,仿佛能原諒全世界,還向往著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場麵。不過,在出院那天,寧鳳鳴內心的這份滿足感就被陸家人撕得粉碎。

當時,陸權的父母,一些七大姑八大姨都來了,他們全都圍著孩子轉,就連她自己的親爹,也在陸家人麵前諂媚邀功,隻誇大胖小子福氣好,一出生就是富二代、官二代。而寧鳳鳴獨自在喧嘩之中默默收拾著生活用品和衣物,哪怕行動不便,也沒有任何人來問候她一聲,更別說搭把手了。

回家的路上,寧鳳鳴背著一個大挎包,婆婆卻說她兩手空空,又塞給她一個手提袋。婆婆還笑著說,大胖小子太重了,自己抱了一下手疼。而陸權沒提任何東西,他笑容滿麵,一路見人就發喜煙,卻沒回頭看妻子一眼。到了家,眾人安頓好嬰兒,但孩子睡顛倒了,白天睡覺,晚上鬧騰,陸權就借口生意忙,十天半月不見人影,也沒見給錢。

寧鳳鳴硬拖著虛弱的身子獨自照顧嬰兒,一天睡不到四個小時,熬得臉色蠟黃,眼袋深,黑眼圈嚴重。有次半夜,她突然一陣眩暈,身體砸在了地板上,小孩也哇哇大哭。等了好一會兒,婆婆終於進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埋怨:“孩子快餓死了,你還躺在地上幹什麽?我神經衰弱,現在血壓又飆升,還讓不讓人活了。”

寧鳳鳴連眼睛都睜不開,一直在喊:“媽媽,我累著了,求您給孩子泡點牛奶。”

婆婆邊泡奶粉邊數落:“過去講究‘婦女半邊天’,我懷孕8個月的時候還在村裏搞婦聯工作,幾乎沒有工資的。我生兩個,都是自己一手忙活,喂母乳。沒你們這麽多花樣,又是產檢,又是奶粉,還帶薪休假,這個家對你夠好的了!”

沒等寧鳳鳴開口,婆婆又維護起自己的兒子,“不要覺得你男人在外麵撿錢,如今經濟不景氣,創業艱難,你少花一點,他在外麵就輕鬆些。他是不善言辭,為了這個家再苦再累不發一言。有些話說出去也隻是我們無能,家裏三個大人帶不好一個小孩?當媽的最明白兒子的苦,他不是一頭牛,有事沒事抽他鞭子。”

寧鳳鳴一言不發,因為婆婆說了多久,她就在地上躺了多久,“最後我自己爬起來,她還要冷嘲熱諷,說奶喂完了就知道起來了,以後真的癱在這地上就好了。”

 

寧鳳鳴徹底心寒,她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詢問哺乳期間是否能提起離婚訴訟?我告訴她,女方在懷孕期間、分娩後一年內或者終止妊娠六個月內,男方不得提出離婚;但是女方提出離婚,或者人民法院認為確有必要受理男方離婚請求的除外。

或許是我能力有限,近年經手的離婚案總是曠日持久,我心有餘悸,問寧鳳鳴:“陸權是否有明顯的不良嗜好,或重大過錯?否則很難離掉,可能你還要承受較大的精神壓力。”

寧鳳鳴歎氣:“因原生家庭的緣故,我其實挺能忍的。對陸權,我的想法是你人不回來沒事,不給錢也行,事已至此,我就帶著兒子過日子,也沒想另找。但他們總有層出不窮的花樣來消耗我的情緒,似乎這個屋簷下埋著無數的炸彈,我踩一腳會炸,路過會炸,呼吸會炸,甚至躺床上什麽都不幹,還是會炸。而且炸完了,我遍體鱗傷,他們若無其事。他們看似沒做什麽過分的事,我卻恐懼萬分。”

我表示理解她的處境,但法律具有滯後性,它無法照顧到人的情緒,能做到保全事實真相就已經非常不錯了。所以我認為,逃離壓抑窒息的環境,比離婚重要。

4

寧鳳鳴考慮了一段時間,決定起訴離婚,在簽委托協議之前,說她的一個閨蜜要見我。我問寧鳳鳴:“你離婚,關你閨蜜什麽事?”寧鳳鳴說自己沒啥真正意義上的家人,這兩年憋著很多負麵情緒,天昏地暗,全靠閨蜜耐心開導才熬到了現在,“她算是我的家人,一個有大誌向的人,一直堅持為女性發聲呐喊。”

我想既然是“家屬”,那就見吧,誰知這次見麵並不愉快。

寧鳳鳴的閨蜜留平頭,嗓音較粗,說話大聲,開口就是三連問:“律師是否遵守職業道德?法律怎會如此不公,都被逼出精神病了,還說沒起訴的證據?作為男性,你是什麽立場?”接著她拿出手機對著我一頓亂拍。

她這番舉動,連寧鳳鳴都看不下去了,連忙站起來擺好姿勢,讓她幫著拍照。見寧鳳鳴反應快,為人得體,我沒再計較,就回答了問題,“是否遵守職業道德,要看個人的;你能否能提供寧鳳鳴精神疾病的診斷證明,並證實其精神狀態與她丈夫有直接關聯;我的立場就是不分性別,隻講事實,不想討好任何群體。”

她閨蜜搖頭晃腦,“事實已然存在,何需證明?法律製定者多為男性吧。”

見她的邏輯狗屁不通,我也不客氣,問她學什麽專業的?對法律了解多少?她先愣了一下,繼而撇嘴,搖頭晃腦,“難不成你歧視女性,歧視學曆以及地域?我告訴你,當年我的成績也算名列前茅,之所以沒考上大學,是因發揮不好。現在我是一家傳媒公司的副總,基本上是做公益,切實保障女性權利。”

後來我才知道,她所謂的“公司”,不過是她領著幾個女人在平房裏折騰,四個人隻有兩台二手電腦。剛聽說時,我還對她有一絲敬意——畢竟條件如此艱苦,她們仍能堅持自己的理念。然而,當我看到她們發布的視頻後,不禁大為感慨:原來所有的公義與情懷,都能被包裝成或大或小的生意。

視頻裏,一個化著濃妝,穿緊身健美褲的中年女人,站姿怪異,嬌聲道:“女人的狀態取決於男人的實力,我如此優雅,是因另一半將我寵成了女兒,還是獨生女。姐妹要幸福,定要嫁無條件將你寵成女兒的男人,哪怕是老baby。”另一個畫麵,同樣的女人,手拿計算器一頓亂摁,“洗衣、做飯、陪睡、帶娃幾十年,一百塊錢一次,也該成富婆了,現實就是我們輸得褲衩都沒有,姐妹們,家人們……”

 

寧鳳鳴的閨蜜連基本的法理都不懂,我不願與其做無謂的爭論,就講:“我的意思是,吵架隻圖嘴快,但交談有門檻的。你接下來我回答你的每一個問題都得收費,要不然太不尊重自己那麽多年的埋頭苦讀。”

見閨蜜臉色難看,為緩和氣氛,寧鳳鳴對其大加讚揚,“肖姐是我見過最好的人,是我們很多女性的精神支柱。蔡律師也是一個直來直去的人,絕對沒有針對誰。”

她閨蜜聽了心情大好,像是在向我求和,“其實我也是一個直爽人,不喜歡繞彎子。我確實不大懂法律,才想問蔡律師能否加入我們團隊,幫著造福女性呢。”

我討厭別人給我扣帽子,更不喜歡別人給我戴高帽子,便問她能給多少酬勞。寧鳳鳴的閨蜜覺得不可思議,“我沒聽錯吧,果然男人靠不住,還指望他們理解女性?”

寧鳳鳴大概看出我們無法對話,便將話題拉回到自己身上,說今天主要是想談一下她離婚的事宜,她的訴求是要小孩的撫養權,她願給男方一定的經濟補償。她閨蜜恨鐵不成鋼,卻瞪著我喊:“什麽!誰給你出的餿主意,要把那20萬還回去?我不信法律跟渣男一樣無情,人被睡了,孩子生了,還要退彩禮。”

這次,我沒能與寧鳳鳴達成委托協議。她閨蜜說男律師不太可靠,而我也拒絕幹脆。一來,我無法保證一起訴就能離婚;另外我不想讓寧鳳鳴閨蜜這樣的人攪和案件。

沒多久,寧鳳鳴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她暫時不離了,陸家承諾會在這兩年給她解決編製問題。她閨蜜的意思是,鐵飯碗得撈著,男人丟一邊莫管。我當然不會有什麽說法,隻是告訴寧鳳鳴,想走出來,就不再將自己逼到角落裏去。

5

當我再次見到寧鳳鳴,她的孩子都能在一旁講話了:“爸爸打媽媽,奶奶打媽媽,媽媽打不過怪獸。”寧鳳鳴抱緊孩子小聲道:“我被逼到角落,好似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參與了對我的圍追堵截。”

她說她之前起訴離婚,但被駁回了。起因是她單位調來了一個新領導,那人三句話不離黃段子,愛動手動腳。有次他拍了一下寧鳳鳴的臀部,寧鳳鳴隻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沒說話。接著寧鳳鳴去匯報工作,男人直接就上手抓胸部了,好在寧鳳鳴死命掙紮,對方沒再繼續。

回到家,寧鳳鳴越想越惡心,糾結要不要報警,“我想婆婆平時再強勢,終究是女人,兒媳被欺負,總會與我站在同一陣線上,便同她說了新領導的所作所為。”

婆婆確實氣憤不已,“騎到我們脖子上來拉屎,這還得了。”說著就要給公安局的熟人打電話,可就在找出號碼的那一刻,她又放下了手機,“遇事別衝動,你們單位的人事關係你也清楚,能調過來的都不簡單,得先查查他是什麽背景。”

寧鳳鳴隨口說:“有背景就能姑息了?”婆婆便向她撒氣,“蠢得沒邊的東西,不然你想怎麽樣,把這一家子搭進去嗎?混了這麽久還弄不懂規則。你這個不要臉的,都摸你屁股了,不也沒吭聲,是不是主動送上去的還兩說。”

後來,寧鳳鳴的公婆打聽到她的新領導果然有勢力,並為此慶幸,“還好沒有貿然行事,不然兩敗俱傷。”見寧鳳鳴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婆婆打開入戶門說:“要不然你出去試一下,看能伸張你所謂的‘正義’嗎?我說你們清白就清白。”

得知寧鳳鳴被性騷擾,一向不著家的陸權突然出現在寧鳳鳴麵前,他一言不發,當著孩子的麵,揪著她的頭發,將其拖到窗台邊,先是暴力撕扯其裙子,強行與她發生性行為,同時伴有毆打,並大聲喊叫:“臭不要臉的,是不是這樣的?是不是!大家快來看啊,臭*****場景還原了。”

孩子在一旁捂眼哇哇大哭,寧鳳鳴再也忍受不了,便報了警,並決定這次無論如何對方開出多好的條件,堅決要離婚。

 

起初,寧鳳鳴不信有人能一手遮天,後來她改變了看法,“偏就有一張網罩住你。”寧鳳鳴指的是她婆家,她公公隻是一個退休科員,婆婆也不過是編外人員,他們在單位的名聲也不怎麽好,有人評價:“蝦兵蟹將,嘴臉令人生厭。”他們家隻有一套三室的老房子,車子是陸權要麵子,買了一輛三十萬的奔馳。而陸權在外麵瞎混,一年到頭還要從家裏拿錢。可就是這樣一家人,卻能在縣城動用所有力量來為難寧鳳鳴,而她隻想離婚而已。

經醫院檢查,寧鳳鳴嚴重會陰撕裂,鼻梁骨折,頭皮被抓掉一小塊,身上多處軟組織受傷。按照司法鑒定的評定標準,其狀況起碼構成了輕傷二級,甚至更嚴重。民警趕來,隻是看了一眼,問寧鳳鳴是否神誌清楚,能不能正常走動,便以家庭糾紛為由進行調解。

此時,寧鳳鳴“已完全不信任任何男人”,便提出要女警出麵,立案調查。民警扔下一句:“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指定辦案人員了?想要解決問題,就去所裏做個筆錄。”說罷就走了。寧鳳鳴去做完筆錄後,派出所也沒立案。

寧鳳鳴又去向閨蜜求助,閨蜜先是去派出所鬧事,被轟了出來,然後又發視頻,用“強奸犯、殺人犯十惡不赦”之類的標題,視頻沒流量,當天就被封。而後她們去婦聯求助。婦聯的工作人員似乎很忙碌,也就是隨口念道:“關愛女性健康是我們職責,堅決依法維護婦女的合法權益。”然後就建議寧鳳鳴請律師,走法律程序。

寧鳳鳴這才和閨蜜千挑萬選地找律師,她們一致認為,寧鳳鳴“淒慘命運”的根源是男人,所以“離婚團隊”的成員必須全部為女性,為此她們花了大半個月,終於找到了一個“上了年紀的,散發著母性的,且自己生了兩個女兒的女律師。”

得知法院已受理案件,由女法官審理,陸權的代理律師也為女性時,寧鳳鳴鬆了一口氣,並感慨:“老天爺可憐苦命人,所以才讓同為女性的她們來幫我。”閨蜜則認為,“這是一場女性抱團對夫權的圍剿,團體的勝利才是恒久的勝利。”

由於對訴訟離婚抱有很大的希望,那幾天寧鳳鳴一直處於亢奮的狀態,“即便隨便碰到一個路人,都認為對方是向著我的。”她甚至主動去律師家幫著打掃衛生,還從農村老家買來土雞土鴨送過去,但當她討論案件時,律師隻扔下一句:“我會處理好的,跟你說了也不懂”便不再說話了。律師隻有在向寧鳳鳴索要“活動經費”時才耐心解釋一遍又一遍,說要請誰吃飯,誰喜歡什麽,誰有最終決定權等。

當初寧鳳鳴與律師談好的訴訟代理費是8000元,這比我當時開出的價格低不少,隻是寧鳳鳴沒想到,才立案沒多久,又被律師額外要走上萬塊,什麽差旅費,人情費。寧鳳鳴還天真地想著:“都是為了我而找關係辦事,女人不至於坑女人。”

 

事實上,陸權的律師早已著手操控輿論來攻訐寧鳳鳴了。

他們先是質疑寧鳳鳴將愛情與婚姻當兒戲,“明碼標價賣自己,涉嫌騙婚。”接著又指責寧鳳鳴“身為母親,卻從懷孕伊始便毫無責任心,多次發瘋要打掉小孩,陸權由苦苦哀求,哭著說孩子已成人型,可愛懂事,怎麽能殺死他,無奈給寧鳳鳴好幾萬現金才保住孩子。生下小孩以後,她全無母愛,將孩子當做斂財機器,喂奶,哄睡都要明碼標價。”

關鍵他們還有“證人”,即那個婦產科醫生,其證明寧鳳鳴前往醫院主動要求終止妊娠,理由是寧鳳鳴重男輕女,懷疑自己懷的是個女孩,多次要求醫生為其進行胎兒性別鑒定,遭拒後還與其夫陸權在醫院發生了激烈爭吵,時間地點明確。

除此以外,陸權的律師還指責寧鳳鳴私生活混亂,濃妝豔抹,打扮得花枝招展,比如:她的卡座上總是有很濃的香水味,其同事家屬曾向單位投訴指責寧鳳鳴是專業小三。與此同時,有人舉報寧鳳鳴為獲得編製,不惜破壞公平原則,主動勾引領導。

寧鳳鳴氣憤之餘卻不解,“婦產科醫生出來作證,雖部分事實不實,我認也就認了,我確實想打胎,想不通性騷擾我的領導居然還能與陸權沆瀣一氣。”

寧鳳鳴發現,自從她與陸權打離婚官司的消息人盡皆知後,單位裏的男同事視她為瘟神,即便以前明裏暗裏騷擾她的男人,突然一本正經地與她保持距離。而被寧鳳鳴視為堅強後盾的女同事,更是處處針對她,“感覺恨不得將我撕碎嚼了。”

寧鳳鳴說以她的智商,想不通是何緣故,還是一個快退休的保潔阿姨偶然提點了她幾句,“現在你是臭名遠揚,男人越是遠離你,越能體現自個的清白;女人越是打壓你,越能體現自個的正義。你沒看出來嗎?平時對你笑臉相迎,暗地裏說你壞話,為難你最多的其實就是女同事。還有你公婆,雖然名聲也不怎麽好,但他們有親戚在市裏任職,幾十年的人脈關係網在那裏,你不過是吃他們的半碗飯。”

為澄清事實,寧鳳鳴想讓自己的律師幫著寫一份“自辯詞”,訴說她的苦楚,“我的頭發是染的……”話還沒說完,律師就打斷了她,“說那些沒一點用。”寧鳳鳴隻得小聲地說給自己聽,“我營養不良,加上沒人帶小孩,其實頭發白了一大半……”

寧鳳鳴指責陸權的律師過分,“她怎麽就沒有一點職業道德,自己也是女性,為什麽要胡說八道?”寧鳳鳴的律師連續嗆聲,“人家怎麽沒有職業道德了,盯著你‘打’就是她的職業道德,既然對方的指控是子虛烏有,你那麽在意做什麽?”

寧鳳鳴想把希望寄托在法官身上,問律師可否安排見一麵。律師語氣才搭腔,“在開庭前,法官拒絕見任何當事人。我出麵托人引薦一下,還有可能聊上一會兒。”

寧鳳鳴說她拿1000塊錢出來請客,律師反問道,“幾個人吃路邊攤嗎?”寧鳳鳴試探著問,“那3000塊?”律師滿意地笑了,“你還算是開竅的當事人。”這時寧鳳鳴提出,能否讓律師帶她去見一下法官。律師再次拉下臉,“那你去,我不去。”

寧鳳鳴說直至開庭結束,也沒搞明白自己的律師到底做了什麽,“就交了份材料,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夫妻感情破裂,請求法院準許離婚之類的話,就算完事了。”

沒有例外,一審法院認定寧鳳鳴、陸權夫妻感情尚未破裂,“應解除誤會,破除成見,撫養小孩,建設有愛家園。”駁回了寧鳳鳴的訴訟。寧鳳鳴回憶道,“在法庭上,我想說的話,法官沒讓我說,我掉眼淚,她就讓我出去,不要影響審理。”

 

與此同時,寧鳳鳴的閨蜜也在不久前失聯,她懷疑閨蜜出事了,因閨蜜愛拍視頻記錄真相,仗義執言,不遺餘力地呼籲女性覺醒,因而陸家嫌疑最大。情急之下,寧鳳鳴選擇報警,但她不是家屬,警方不予立案,她發瘋似地找陸權要說法。

寧鳳鳴擔心閨蜜安全,以至於對自己的事都沒怎麽上心了,並打算等案子結束,就去閨蜜的老家打探情況,有時腦海還閃過閨蜜屍體出現在河邊或天橋下的畫麵。

就在寧鳳鳴急得直掉眼淚時,她閨蜜終於出現了——和陸權一起,從一家小旅館出來的。倆人有說有笑,見到寧鳳鳴,閨蜜直接無視走過,而陸權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嘲諷寧鳳鳴,“你以為我搞定她花了很多錢嗎?跟你一樣,介紹個工作就上床了。不過說句實在話,她樣樣不如你,所以我隻願意花60塊錢和她開房,公平吧?”

至此,寧鳳鳴才反應過來,由始至終,她都是孤身一人。尤其在這個小縣城,很多人早已結成一張網,哪怕他們平時互相瞧不上,但要是有人想撕開這張網,他們便會聯合起來死守。

6

第二次起訴離婚,寧鳳鳴找到了我,她給的理由是,“你沒那麽多冠冕堂皇的東西。”此時的寧鳳鳴無論是說話還是做事,都小心翼翼的,她幾次給我打預防針,“蔡律師,我提個要求啊,可能有點過分,但實在沒法子——若對方律師無憑無據攻擊我,能否請求你在法庭上幫我回應一下?我不太會說話,講來講去講不清,隻有從頭到尾的委屈,法官也不愛聽我講。我文筆也不好,一提筆,紙張就濕了。另外,小孩一直是我在帶,上班實在挪不開就請保姆,我之前想打胎不是針對孩子。”

我隨口說:“職責所在,隻要是合理的要求我都會協助你。”

寧鳳鳴的眼淚便一直往外湧,“終於有人聽我說話了,偌大一個縣城,近百萬人口,怎麽就能將人活活困死呢?”

我料想陸權不會換律師,他剛“贏”過一次,勝券在握,第二次訴訟依舊會請之前的律師,使同樣的伎倆。所以我的思路是,按他們之前的“指控”做出反擊。

無論半路接手亦或二審、再審的案件,我基本不會在當事人麵前評價“前任”律師。不過寧鳳鳴之前的律師實在太不負責,對陸權一方提交的證據全未質證。我一番打聽,才知陸權的律師的配偶在縣政府任職,一般律師都會有所忌憚。

明眼人都知道,提供證詞的婦產科醫生一定與陸家有關係,不然她不會多管閑事。我隻給了醫院保安隊長一包煙和一包檳榔,他便熱心地告訴我,那位婦產科醫生與寧鳳鳴公公一直有染,寧鳳鳴婆婆曾多次來醫院鬧過,每次都是他帶隊調解。

同時,寧鳳鳴從陸權的各種社交賬號上找到了他當年的行程。定位以及圖片顯示,就在寧鳳鳴去醫院想要打掉孩子時,陸權正在海南的酒店端著紅酒擺拍。

為避免訴訟期間,陸權刪除相關信息,我建議寧鳳鳴申請證據保全公證。本來我想當庭提交證據,控訴醫生做偽證,但寧鳳鳴說那幫人裏,她最不恨的是醫生,“要不是醫生勸說,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生小孩,所以隻想與醫生對話一番即可。”

見到醫生,寧鳳鳴托盤而出,說我們找到了她做偽證的證據,隻要第二次開庭她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就當之前的事沒發生過。醫生大概知道作偽證會的後果,毫不避諱地說:“從情感上來說,當時我認為自己和那邊親一些。說不清為啥,在你來之前,那個誰(陸權母親)放低姿態來求我,讓我幫著留意打胎的女人中是否有你,我羞辱了她一番,讓她滾蛋。在見到你時,卻還是決定幫他們一把。”

我還想追問,寧鳳鳴卻起身,說她隻是想給孩子一個說法,“當媽的可能一時沒想通,卻沒有不要他,他父親一直缺席是事實,我不想讓孩子受蒙蔽。”

 

一切準備就緒,我便去法院申請立案。拖了近半個月,法院才通知已立案。負責案件的法官又是一位女性,寧鳳鳴憂心忡忡,“這可怎麽辦?”我建議她不要先入為主,“站在審判席上的隻有法官。”

我如實告知寧鳳鳴,自己對案件沒多大信心,之前陸權家暴、性侵寧鳳鳴,之前的律師非但沒有固定證據,還誘導寧鳳鳴簽字,達成了和解,無法追訴。不過我心裏一直有一個疑問:陸家在這個縣城裏是有點能耐的,不然也不能給寧鳳鳴和她閨蜜安排工作,而且她們還是高中學曆,那為什麽陸權自己卻沒有進單位?

寧鳳鳴說,她之前也好奇過,陸權的說法是,他心性淡薄,愛自由。經寧鳳鳴同意,我去公安機關查了陸權的犯罪記錄,發現他在19歲那年因強奸未遂服刑一年,並有多次嫖娼被行政拘留的信息——這一切,寧鳳鳴全不知情。

寧鳳鳴問我可否以陸權隱瞞犯罪前科,而請求法院撤銷其與陸權的婚姻。我回答從法律的角度來說,可撤銷的婚姻種類隻有三種:一是因脅迫結婚的;二、被非法限製人身自由的;三、婚前患有重大疾病的,結婚登記前未如實告知的。

從個人角度而言,我認為隱瞞犯罪前科的行為,對配偶不誠實,是道德問題。我不讚同在對簿公堂時,先從私德入手,聲勢浩蕩將對方搞臭。刑滿釋放人員改過自新後,有權追求更好的生活。法庭是講法律的地方,有法可依才是我們的武器。

見寧鳳鳴默默流淚,我解釋道:“有些事你們二人可以不體麵地鬧,但我不會做。”

那兩天,寧鳳鳴沒有聯係我,我以為她想換律師。其實我自己也很慚愧,能力不行,這也不願意,那也不可以。又過了好些天,我收到寧鳳鳴發來的消息:“蔡律師,有天大的喜事,你有時間的話,來一趟XX醫院,我真想放個煙花慶祝一下。”

當我趕到醫院,看到病床上的病人頭上、半邊臉,以及手上都裹著厚厚的紗布,眼角周圍一片青紫,一看牆上的名字和床號,確為寧鳳鳴。見我猶疑不定,那人吃力地喊了一句,“是我。”

確定了是寧鳳鳴後,我氣憤又心疼,問她有什麽天大的喜事?寧鳳鳴湊到我耳邊斷斷續續道:“你看,我被他打成這樣,還是在小區裏哦,好幾個人看著,都舉起手機拍。這回,法院會信我的話了,怎麽不是喜事?”

我從醫生那裏了解到,寧鳳鳴被診斷為腦震蕩,臉上一道口子縫了十針,肋骨骨裂,腰部軟組織挫傷。我問寧鳳鳴,是否報了警。她點頭,我又問,陸權是否被拘留了。寧鳳鳴搖頭,“先前抓了又被放了,他的律師來與我商談,說若是我追究那人(陸權)的刑事責任,按照先刑事後民事的原則,離婚案就會中止審理,一番拉鋸,就不知要拖多久了。他們那邊現在願意簽承諾書,在法庭上聲明放棄撫養權,前提是我願意接受調解。我想既然這樣,那就同意了,終於結束了。”

我問寧鳳鳴怎麽不事先聯係我?寧鳳鳴說前幾天,她是無意識狀態,“手機也壞了,直到我簽字和解以後,他們才買了一台新的給我,現在開庭應該沒壓力了吧?”

見我沒有搭腔,寧鳳鳴看看上手上的紗布道,“不是我蠢,在這個地方,不和解的話麻煩更大。”

我去派出所向辦案民警了解情況時,問這麽大的事怎麽能調解?民警回複,“我們征求了雙方當事人的意願,筆錄簽字都有。”

我拿出診斷報告,“我當事人傷成那樣。”

民警讓我等一下,過了一會兒出來說,他們對陸權進行了處理,開出了《家庭暴力告誡書》。我看了一眼,上麵寫著的是,“雙方因為家庭糾紛而動手。”

我從寧鳳鳴口中得知,她不過是將陸權曾經強奸過婦女的事實告訴閨蜜,“陸權和誰在一起我無所謂,但肖和這種人有過糾纏真是莫大的諷刺。”陸權知道後暴跳如雷,直言要弄死寧鳳鳴,在她自己租的小區裏撞見了,直接就動手了。

寧鳳鳴在醫院住了半個月,她的父親與哥哥從未來看過她,說臉上無光,指不定哪天寧鳳鳴就會敗娘家人的醜。來醫院看寧鳳鳴的,除了律師,就隻有陸權的姐姐。她放下東西就罵:“死不足惜的母狗,翹起屁股得現成的還不滿意,還來害人。我們一個體麵的家,被你攪得烏煙瘴氣。就你這種貨色,搖一次尾巴能賺幾分錢?賣爛了也在城裏安不了家。”

寧鳳鳴沒有回擊,隻是問了一句:“姐姐,你平時待我不算差,我由始至終都以為你是明事理的,沒說過你半句不好的話。”

陸權姐姐再次罵道:“好狗隻咬外麵的人,你把我弟弟往死裏搞,就是傷根本。”

7

盡管寧鳳鳴與陸權方達成了“刑事和解”,但在離婚的事宜上,對方並未退步,依舊毫無下限地為難。寧鳳鳴出院的那天,其所在的單位下發書麵通知,因其多次遲到早退,未經請假而無故曠工,不服從崗位調動,故而解除與她的勞動合同。

對於自己被開除一事,寧鳳鳴有她的看法,“這種類型的企業,裏麵無一例外都是關係戶,現在我要跟陸家剝離,自然成了一粒老鼠屎,他們清除我理所當然。”

我說恐怕不全是,陸家的目的是要爭小孩的撫養權,法院會根據有利於小孩成長的原則去考慮撫養權歸屬,是否有穩定收入尤為重要。而寧鳳鳴名下無任何房產,車輛,存款,如今連工作也丟了,就算能離婚,也不一定能爭取到小孩的撫養權。

就如之前寧鳳鳴所說的,這個縣城總給人一種窒息感,我感同身受。在我的職業生涯中,這算是一個再小不過的案件,但我感覺,無論去哪一個相關部門,走每一道正常程序都相當吃力,總有各種問題。而陸家時不時找人給我打恐嚇電話,要麽一輛摩托車橫在我車子前挑釁,要麽砸我住的酒店的房門,但開門之後又不見人影。

再過分的行為他們倒也不敢,陸家人見到我時,卻是客氣有加。想到他們當麵一套背後一套,在背後窸窸窣窣使用下三濫手段,我便覺得滑稽。寧鳳鳴說這一類人混久了是這樣的,欺軟怕硬,表麵溫和,背地裏什麽事都幹得出來。我想著這種人,能少見一麵就少一麵,為此,法院組織的庭前調解會議,我都不願意出席。

開庭那天,我總算鬆了口氣——這個案子實在太消耗人了——令我忍住不經常爆粗口的那種折磨。

在法庭上,我見到了平時油頭粉麵,油嘴滑舌的陸權,他一改往日的跋扈,衣著樸素,從進來開始,視線就沒離開過寧鳳鳴和孩子,眼神做作,不知道還以為是寧鳳鳴平時怎麽作威作福,而他唯唯諾諾,不顧尊嚴挽回一個不可能回頭的人。

陸權的律師則是派頭十足,穿著恨天高,身上一股濃烈的香水味,即便如此,她說話時嘴裏散發出的怪味卻比香水還嗆鼻。由於當時法官已到場,但還沒到正式開庭的時間,她當著法官的麵對我說,“久仰。”說著從手機裏找出一張照片,大聲說:“蔡律好有雅興,我昨天想去拜訪你,路過你酒店門口,一看到你房間外有那麽多卡片,怕打擾你的情趣就沒敲門了。”然後笑著望向法官,“開個玩笑。”

當她操作手機時,我一眼瞥見那張圖是陸權發給她的,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受寵若驚,沒想到您偷摸著來看我,帶這麽多卡片,還特意拍照留存,不然我可能毫不知情”。說著我也一臉假笑,“久仰久仰,我附和著您開個小玩笑。”

 

庭審時,陸權的律師果真與先前一樣,極盡抹黑寧鳳鳴,指責其私生活不檢點,在家上廁所從不關門,洗澡光著身子在客廳裏走,其自身本就有受虐傾向,尤其在兩性關係上,理由是寧鳳鳴在網上購買過相關器具,尺寸超過一般標準。即便如此,她的當事人(陸權)出於包容、愛護之心,盡力滿足寧鳳鳴的無理要求。

我心想,“號稱當地頂級律師的人就這個水平?”正想反駁時,寧鳳鳴舉手示意,“法官您好,我的律師沒結過婚,可能無法回答上述問題,就由我這個當事人來說吧。”

經得法官的同意,寧鳳鳴繼續說了下去,“我上廁所確實不敢關門,自然也有過洗澡不顧體麵衝到客廳的經曆,這是事實。但我之所以那麽做,是因我一個人帶小孩,不想小孩有什麽意外,必須讓他出現在我視線範圍之內。像那次‘光著身子在客廳跑來跑去’,是我聽到咣當一聲,小孩摔倒了,我條件反射似地跑出去,腳底一滑身子騰空倒地,一口氣都沒上來,眼神卻焦急地望向孩子那邊。哪想公婆剛好打麻將回來,見到我赤身裸體躺在那裏,一個媽媽就成了不成體統的蕩婦。”

“至於器具……”寧鳳鳴一時語塞。我接過話題,“我不接受被告律師因我的當事人合法購買國家批準生產、銷售、使用的商品,而進行人身攻擊。我不希望任何人因合法行使個人權利而遭受攻擊,反而被告未能履行夫妻義務,應當深刻反思。”

“自孩子出生到現在,他爸從沒抱過他,生病……”寧鳳鳴接過我的話題,才說了一句,就被陸權的律師粗暴地打斷,“法庭不是你家,別像祥林嫂一樣浪費大家時間。”

我馬上針鋒相對,“我申請法官以及陪審員讓給我當事人20分鍾陳述事實,她遭遇家暴,足足被打了半個小時,無人施以援手;她遭遇家暴,在醫院躺了十幾天,無人施以援手。請讓我的當事人說自己想說的話,哪怕有人覺得與案件無關,但我想聽聽她訴說自己人生的苦,聽聽她經曆喪偶式婚姻,作為一個媽媽的苦。”

法官說:“同意。”

 

寧鳳鳴說:“對於被告,我沒啥要求,這次離婚,我不要分割任何財產,他在外麵的債務我不知情。以前我還會想,孩子生病了,他總不能無動於衷。事實卻是孩子每次生病,都是我一手挎包,一手抱孩子,背後還要背尿不濕、奶粉等一大堆的東西去醫院。記不清多少次,在醫院熬通宵,當著醫生、患者的麵痛哭流涕……至於孩子的爺爺奶奶,總借口年輕時落下了毛病,不能勞累,但打麻將,跳廣場舞的時候又生龍活虎,還要告訴我‘一個孩子而已,左手換右手就大了’,讓我少抱怨。”

寧鳳鳴覺得一個女人,不管是職場精英,還是家庭主婦,隻要是親手帶孩子,生活就是一團糟。孩子三歲以前,她不知道睡囫圇覺是什麽感覺;客廳裏總是遍地狼藉,日複一日總是收拾不完,可又不得不硬著頭皮整理;孩子喜歡出去遛彎,但隻走一分鍾,就要抱,還不能馬上回家;吃東西滿嘴都是,衣服用力搓還是有印子;半夜要聽故事,講到天亮他還是瞪著眼睛看你,問媽媽為什麽哈欠連天?

她總是上班上得好好的,保姆就打電話來說要辭職,走了7個保姆,無一例外都是與她公婆無法相處。招人時,說了好保姆隻帶孩子,他們卻頤指氣使地使喚人家幹活,說東說西。

待寧鳳鳴說完,我見她無比溫柔地看向自己的孩子,伸出手似乎想抱他。我即刻向法官申請,“我的當事人很愛孩子,傾訴苦惱隻是想表明一個母親無論多苦,都喜歡自己的孩子能茁壯成長,有人幫襯,請允許一個母親此刻抱抱自己的孩子。”

沒等法官同意,本來在旁聽席被奶奶強行摟在懷裏的小孩一把掙脫掉,跑到他媽媽麵前撒嬌,“媽媽,我愛你。你經常打哈欠我也愛你,你臉上有傷,我也愛你。”

陸權的律師在這個節點,向小孩發問:“寶貝,你愛媽媽是律師教你說的嗎?”

孩子仰頭不解,“什麽是律師?”

陸權律師指向我道:“是不是這個叔叔教你的?”

寧鳳鳴瞪陸權的律師,我說讓孩子說話無妨,於是小孩反問道:“你愛你媽媽,還要叔叔教嗎?你可太笨了。”

寧鳳鳴摸了摸小孩的鼻子道:“不可以這麽說別人的,要講禮貌哦。”

我也看著陸權的律師說:“盡管我是律師,但我寧願輸了官司,也不願教小孩說謊。我不想教會他,麵對一個自己不愛的人,說‘愛你’。愛要坦蕩,誠實。”

8

這次庭審,我用證據證坐實了陸權家暴,出軌,不履行丈夫義務,對孩子未盡撫養義務等事實。而且,令我沒想到的是,寧鳳鳴在單位辭退她的第3天就找到了一份在酒店做服務員的工作。這份工作的工資隻有2千多元,遠不如之前的光鮮體麵,但她毫無落差感,直接進入工作狀態,她在法庭上說:“工作不分貴賤,我腳踏實地帶著孩子過日子。”

這次開庭,寧鳳鳴難得露出了笑臉,“我們這邊算不算一直占著上風?”我回道:“你都這樣了,若還在法庭上被對方壓著欺負,那這個世道還能有什麽盼頭。”

庭審結束後,陸權的律師叫住我,說想與我單獨交流幾句,她手舞足蹈,“後生可畏啊。”

我說:“我可不是後生,忝為您的前輩,執業比您早一年。”

她苦笑,“我年紀比你大一輪,愛人在政府任職,考慮的自然多一點。你開了個不好的頭哦,說我們這裏思想固化,利益藩籬難以打破。縣城本就房價大跌,生育率上不去,你再危言聳聽,讓人往外跑,年輕人不回來,不利於發展哦,這可是天大的事。”

我說:“你們這裏發展如何,絕對與一場離婚官司關係不大。作為前輩,我想奉勸您一句,學法律的人很辛苦,支撐著我們熬過這份辛苦的應該還有一絲理想。”

法官也與我進行了溝通,說她會判決離婚,陸權無話可說,不過關於小孩的撫養權,寧鳳鳴能否退讓一步,“他們那邊個個性格極端,真怕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寧鳳鳴說:“法官您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領情。我並不是非要爭這個撫養權的,可是他們一家人在孩子麵前的表現,還不如一個保姆。說白了,他們爭的不是撫養權,而是一個傳宗接代的工具。我再沒本事,再苦再累,也是希望孩子成人的。”

案件擇日宣判。在我上車前,寧鳳鳴對我說:“萬一法官將孩子判給對方,我也認了。望您以後能幫我作證,為爭孩子的撫養權,我已竭盡全力,挨打都沒計較。”

我讚同寧鳳鳴的說法,案件終於要結束了,接下來她隻要看好孩子就行,因距離較遠,屆時我就不過來拿判決書了,她拿到之後拍給我看一眼,再討論後續事宜。

 

幾天後,我接到寧鳳鳴的電話,她嚎啕大哭:“我的崽被搶走了。”

我問是怎麽回事,因為我之前交代過,要看好孩子。寧鳳鳴說她沒聽懂我的意思,“我以為您是讓我照顧好我崽。陸權去學校給崽請了病假,之後我就不知道他們的消息了。”

寧鳳鳴打電話報警,派出所民警告知她,孩子的父親也有權帶孩子。這時法官聯係我,說既然小孩被搶走的話,她不打算將撫養權判給寧鳳鳴了,因為判了還得強製執行,撫養權案件涉及小孩人身,不好強製執行,以往便有很多當事人隱匿子女,對抗執行,拘留、罰款都沒用,法院工作人員費時費力,目前較為艱難。

此時,寧鳳鳴聽不進去任何建議,就一個執念,“我要見我崽,見了再說。”最多的時候她一天給我打五六十個電話,說她想崽,問我要多少錢才能幫她解決問題。

再之後,我就見她在朋友圈轉發一些抖音視頻,都是一些女人被家暴,最後拿刀捅了男人的畫麵。有一次,她發了要輕生的話,然後失聯,我隻得聯係她大哥,她大哥說:“她真要走那條路,我們能有什麽辦法,難不成就不用過自己的生活了?”

好在過了兩天,寧鳳鳴在各大社交平台更新了狀態,“大家幫幫我好嗎?girls help girls,我多次被家暴,死裏逃生,崽也被流氓搶走了,律師無能為力,隻能靠姐妹們、家人們了。”但無論寧鳳鳴怎麽呼籲救助,關注者寥寥數人,她去那些“替女性發聲的大V”的微博下麵留言,也沒見回複,有回複的也是建議她報警處理。

此時,我已經不大跟寧鳳鳴說法律以外的話題了。有次,我建議她看心理醫生,說隻能靠自己挺過這一遭,不要對群體抱有多大的希望,她到處發被家暴住院的圖片,沒多少人關注,是因互聯網也是名利場,同樣有權力分配,勢利眼,精致利己主義者,蠢貨遍布。

結果,寧鳳鳴將我的話放網上,“律師說我有病,怪網上的人無情無義,我不信。girls help girls,我們女性應該要團結,不要讓人看扁了。”

很快,一些認識寧鳳鳴的人都在傳,“她可能要殺人了,不知道殺幾個,不知道敢不敢動手。”還有人罵,“這是人心不足呢,自己在外麵亂搞,還要殺婆家人。”

過了幾天,寧鳳鳴聯係我,說有人介紹了一個“女權大咖”,問我願不願意陪她去見。我看著寧鳳鳴道:“真正的女權可能隻有自己。社會亂七八糟,很多人就渾水摸魚,往自己頭上戴高帽子獲利,但他們遇到事情不會挺身而出的。我確實見過真正的女性主義者,他們不給自己戴高帽,不圖任何私利,就想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但就算是這樣的人來了,也幫不了你,有些時候,我們要換個思維活。”

寧鳳鳴說:“您沒時間,我就一個人去,對方有十幾萬的粉絲。”我還是沒答應。

後來,我也沒聽到寧鳳鳴有任何反饋,隻是在三八婦女節那天給我發了消息,“今天是我們女性的節日,大家都在討論放假、購物,就連那個女權大咖,都在炫耀收到的鮮花和紅包,婦女節為什麽沒人關注家暴?”似乎沒人能幫上寧鳳鳴,我也隻是說等判決吧。

之後沒多久,寧鳳鳴離婚一案判決了,法院判決離婚,小孩撫養權給了男方。我問寧鳳鳴是否上訴,她問我,“能否見到我崽,見得到就上訴;見不到,就罷了。”

可惜,陸家人卻沒打算放過寧鳳鳴,就在當天,他們發了一個視頻給寧鳳鳴,視頻裏的小孩黑瘦無力,眼神無光,麵前擺滿了玩具和糖果,他反複地說:“我恨媽媽,媽媽是個蕩婦,偷人,還想殺了我們一家人。”說完,小孩抬頭看了旁人一眼。

寧鳳鳴看了哇哇大叫,揣著一把刀就去了陸權家,當時家裏隻有陸權母親一人,寧鳳鳴揮刀就砍,第一刀砍傷了陸權母親的手,陸權母親一邊喊救命一邊隨手撿起客廳的一把玩具刀抵擋。寧鳳鳴愣住了,“這是寶貝的寶劍,他要拿它防身、闖蕩江湖,懲惡揚善的。”就在這一瞬間,陸權的婆婆急忙逃出了家門。

9

當警察趕來時,寧鳳鳴整理了孩子房間的一角,將他原本亂七八糟的衣服疊好了,玩具擺放得整整齊齊,然後一手抱著相片,一手扶著那輛早已不用了的嬰兒車。當幾個警察衝過去,一把將她撲倒在地時,她還在喊:“不要弄壞寶寶的東西。”

在寧鳳鳴被帶走的時候,小區下麵的女人當她麵嘲諷:“你們男人不是誇她剛嫁來那會兒美若天仙,身材好,會打扮嗎?現在你看她,幹巴瘦,頂著個大黑眼圈,像個吸毒的,頭發也白了,弓腰駝背,還敢殺人,手上那雙銀鐲子戴著性感不?”

寧鳳鳴被警方帶走的消息,是她之前的律師告訴我的,對方在電話裏很得意,“現在你知道了,寧鳳鳴這種蠢女人不能沾邊的。她那個人啊,以為自己是誰。”

我打斷了她,“我要替寧鳳鳴辯護,就因我以前受欺負的時候,還有人拿我當回事。”

在看守所,寧鳳鳴一直向我道歉,說她想兒子想魔怔了,言語之間對我多有冒犯。我安慰寧鳳鳴,她是犯罪了,但不是壞人,這個世道總是有壞人在外麵開慶功宴。其中就有她的閨蜜,她記恨寧鳳鳴“敗壞”她的形象,叫了幾個女人化“家暴妝”嘲諷寧鳳鳴,並說自己找到了流量密碼,“我做的事,毫不影響我要說的話。”

 

曾兩次在原告席上哭訴、哀求的寧鳳鳴,這次終於被押上被告席。

在看守所麵對公安機關以及檢察院的審訊時,她積極認罪,卻搖頭冷笑,“我曾相信一切,相信公道天理,相信人心肉長,相信感同身受……原來世上有公平正義,隻不過是——當我站上被告席的時候。”

頭發半白的寧鳳鳴,現在說話總愛扯著嗓子喊,生怕別人聽不到,臉上的一道疤痕像一隻在抽動蜈蚣,卻怎麽也爬不出那張鬆垮的皮。寧鳳鳴有些茫然,“原告站在被告席上有點不適應。不過尿檢,孕檢,然後審訊,做筆錄,簽字,都是出於正義。”

我說正義有時無據可查,法律才可以,“我也從原告律師變成了被告律師嘛。”

寧鳳鳴笑了,“您不會哄女生,就要少說話。”

警方找出寧鳳鳴在社交平台上發布的所有涉及“報複殺人”的視頻,指控她是蓄謀已久。寧鳳鳴反問:“你們有沒有看到我被打受傷的現場,還有我撕心裂肺地喊叫?”

陸權母親傷情鑒定為輕傷,檢察院以故意殺人罪(未遂)對寧鳳鳴批準逮捕,建議量刑為三年。我認為寧鳳鳴並未想謀殺被害人,她之前發布的視頻並無指向,之所以持刀傷人,是因陸權母親教孩子使用粗鄙惡毒的言語詆毀自己的母親。

公訴方堅持寧鳳鳴屬於故意殺人,其犯罪行為因意誌以外的原因未得逞,係未遂,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第二十三條規定,提起公訴。我在法庭上請求播放挑起寧鳳鳴情緒的那段視頻,認為被害人逼迫孩子攻擊自己的母親,是大惡。寧鳳鳴屬於故意傷害,犯罪中止,取得被害人諒解,請求輕判。

諷刺的是,這次的諒解書是陸家主動讓人送來的。起初陸權母親態度強硬,放言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沒得談,寧鳳鳴必定要把牢底坐穿,並會讓她在裏麵生不如死。而我本來也沒打算要被害人的諒解書,但他們不知從哪裏得知,我有一個在省裏當官的親戚。其實那我與那個人並未見過麵,能不能認親戚,還得兩說。

法院最終采納了我的辯護意見,認為被告人寧鳳鳴故意傷害他人身體,致人輕傷,構成故意傷害罪,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條第一款,第四十二條規定,判處其拘役4個月。羈押一日抵刑期一日,十天後,寧鳳鳴被釋放。

出來後,寧鳳鳴遠遠地看了自己孩子一眼,並大聲喊:“寶貝,你要好好成長,媽媽這就出去給你賺錢,讓你去更大的地方讀書。”當天,她就離開了那個縣城。

我給予了寧鳳鳴最好的祝福:“這個地方是有可能將一個活潑、可愛、有愛的孩子變成一個虛偽、精致利己的大人的。但你的孩子不會,因為他有個好媽媽。”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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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的能量無限,感恩宇宙!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8/03/2023 postreply 21: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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