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涿州臨河小區,等一隻白色救生艇
文 | 徐巧麗 魏榮歡
編輯 | 毛翊君
臨河小區自救
7月31日,涿州的雨下了一天。天漸漸黑了,趙建宏看見雨勢不減,扔下吃了一半的盒飯,繼續裝沙袋。從一早開始,上河天著小區四五十個居民都在幫忙,包括趙建宏12歲的兒子,要把這些沙袋摞到地下車庫的兩個入口處,擋住倒灌的洪水。
一車沙用完了,另一車沙又到了,一層一層的沙袋綁著,終於壘到半個入口的高度,趙建宏相信這些足夠了。相互交流中,鄰居們也都覺得,“水沒這麽大。”更何況,小區物業、保潔都在地庫北門守著“沙袋堡壘”。
●小區地下車庫門口堵著的沙袋。講述者供圖
他們不知道,物業最先陷入困窘。因為去清掃13棟地下室的水,4個保潔人員被困住。據氣象資料,當天13時30分,北拒馬河紫荊關水文站流量達到1072立方米每秒,一直到夜裏11點,仍有1040立方米每秒。而上河天著小區與北拒馬河最近的地方,在地圖上顯示距離僅有10米。
晚上8點,地下車庫北門的封口就不頂事了,衝塌了,趙建宏眼見洪水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往上漲,“一瞬間的事兒”。小區的第一道防線衝潰後,洪水幾乎在2個小時內將地下車庫灌滿,又在下一個小時裏,漫延到膝蓋處。趙建宏看著用沙袋圍住的小區,甚至開始擔心,已經流走的水會調過頭來,朝沙袋襲來,“隻要衝垮了一角,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趙建宏在2021年買下這裏的房子,第二年交房後搬進來。那時,位於市中心的上河天著打出的招牌就是“一河三園”——以北拒馬河生態為依托打造集燕都文化、漕運文化、農業文化為一體的綜合性濕地公園項目。
他做蘋果采購生意,在北京、河北兩地跑,看中涿州“有山有水,環境好”,價格在河北還比較適中,就交了45萬首付。這是河北中西部的一座小城,在太行山前傾斜區,西高東低,永定河、白溝河、小清河、琉璃河、北拒馬河、胡良河等眾多河流交織而下。上河天著在中部,緊挨著的北拒馬河一直是小清河分洪區,趙建宏說,自己買房時對此沒有概念。
另一位業主王若飛也是看重了河景房這一點。從他住的13棟20層望過去,北拒馬河的河麵還開著片片荷花。他記得2021年夏天,涿州也下過挺大的雨,河水上漲,把所有的荷花衝沒了,還沒過了橋,水浸到了路麵。當時還沒交房,他去看了一眼,感到有點後悔,“那段時間城市建設搞了一陣子雨汙分流。”
氣象資料顯示,今年7月29日8時至8月1日11時,涿州市平均降水量355.1毫米,最大降水量為兩河村435.7毫米,多個鄉鎮、街道降水量均超300毫米。洪水衝入地庫後,業主們隻能退回到自己的樓棟中。他們一起和物業商量,為避免搬運物品的麻煩,讓一樓住戶安置在二樓。上樓前,趙建宏又測量了水深,有50公分,大概能到大腿的位置。
回到12棟26樓的家裏,趙建宏看到,夜裏小區對麵的木廠屋頂上,或站或坐有7個工人。裹著泥沙、浮著枯木的渾水快淹到門廊,他們在上麵求救,用棍子敲打旁邊的鐵煙囪筒喊叫。一夜過去,他們還在那裏。
●上河天著對麵木場屋頂上被困的工人。講述者供圖
斷電、斷水幾乎是和洪水同時發生的事情。7月29日,物業就曾通知“準備一定量的食物、礦泉水、藥品等生活必需品”,因為預感水勢不大,趙建宏隻儲備了一桶19L的桶裝水。
滯留在小區中的五六十個住戶,和趙建宏想法相似,都沒有撤離。另一個住戶王若飛這幾天在內蒙古出差,得知老家兩位親戚從大石橋村撤離,踩著水走了800米,到他這裏借住,覺得“高層畢竟比自建房安全”。現在,他們和王若飛70多歲的母親一起被困在洪水中。
等待救生艇
上河天著小區外麵,北京公羊隊救援隊隊長張安琦已經分不清自己身處舊城區還是開發區。“全是河,到處是孤島。”在一段高速路邊,他們看見兩個老人站在“河對岸”的房頂上不停喊救命。在一段隊員拍攝的視頻中,那棟白色樓房就像一座孤島斜插在混水之中,張安琦派了3人駕兩艘衝鋒舟拿著繩索趕去,救下兩位老人和一個年輕人。
在涿州東站附近,蘇淼也被困家中。雖比不上淹水最嚴重的城西,但他感受到,小區門前的馬路積起的水到大腿根,通往城區的下沉式橋洞更是被水灌滿。他在城北楊家樓村附近經營一家羽毛球館,那裏地勢相對來說高些,積水最深到膝蓋處。他就在網上發了接收避難群眾的公告,把球館設為避難場所。
市中心的私家小廚喜宴店,也成了安置點,但隻能提供座位,後來接待了15名避難者。老板劉姐和救援隊對接後,知道了運送的不確定性,原本聽說有300人會被送來,轉頭又被困在水上。被救的一名43歲工人記得,運往安置點的路幾乎都是逆水而上,水流很急,他都感到害怕。
還是7月31日夜裏,20歲的大學生王岩獨自從桃園區大馬村跑出來。晚上8點多,家裏水電氣就都停了,11點多時,父親跟他說村子裏通知要泄洪,村子可能會被淹,讓他先到城裏找個住的地方,好把家裏人接過去。
王岩離村的幾個小時,爸媽一直在勸三位老人走,但他們覺得不會有什麽大事,不肯動。最後,他爸媽、七十多歲的爺爺、奶奶和姥姥,還有8歲的弟弟都還在裏麵。而他出來發現,附近賓館都滿了,一直騎到四五公裏外的觀音橋,還是沒房間。
8月1日淩晨1點,父親打電話說水來了,他就趕緊往回走。剛到村口,被路邊站著的四五個穿反光背心的人攔下,他們拿著手電筒和喇叭,不讓進村。這時,王岩看見從村子北麵下來的洪水,湧入村前一條小河,水漫出河道把村子通往外界的橋淹沒。一台半掛車在水裏隻露出一個車頂。王岩估摸那水有一米五深,“能沒到脖子。”爸媽的電話不久就沒電關機,後來奶奶的電話也接不通了,王岩一直聯係不上家裏。
失聯是最為普遍的問題。一位上河天著小區在谘詢公司工作的住戶想到,按樓集中充電寶資源,每一棟樓棟都安排一位電量多的人作為聯係人,避免出現“不看手機,或沒電聯係不上的情況”,這樣,也方便救援隊救援。
但時間長了,還是逐漸電力不支,小區群裏的消息也漸漸少下去。把幾乎所有救援隊的電話打了一遍後,他們開始發現,沒有一個救援隊的電話是打得通的。焦慮蔓延在群裏,他們意識到,在救援隊到來之前,食物、水源、電量,都需要互助才能維持下去。
對每個住戶來說,手機電量決定著和世界連接的時間。王若飛教母親三人,三部手機隻留一部開機,可以最大限度地延長彼此聯絡的時間。業主劉美麗也不定時開關機,開機也隻回複丈夫一句“沒事兒,放心吧。”
然而,等不到救援,食物和飲水的減少,讓這些業主慢慢焦慮。8月1日晚上9點多,王若飛最後一次聯係母親,電話裏語氣焦急,“家裏沒水了,趕緊找飲用水,電話快沒電了。”隨後失聯。王若飛一連在小區群裏發了7條消息,“群裏有沒有 13 號樓的鄰居,麻煩幫個忙,去一下220X給取點水送到200X,家裏有三位老人斷了水。”
那天上午,群裏已經接龍統計過每戶人家缺乏的物資,29行清單列表中,水、方便麵、火腿腸、麵包是最為常見的需求,一個有嬰兒的家庭還提出了AD鈣奶和兩條香煙的要求。一個住戶家中有剛滿月的嬰兒,吃奶粉一直用的恒溫水壺,沒了電後熱不了奶,在群裏求助,馬上有業主回複:我家裏有熱水,你可以來拿。
之前,劉美麗帶著14歲的女兒和11歲的兒子在19樓家中,8月1日下午,物業經理聯係上她出差的丈夫,劉美麗還給保潔人員送了家裏僅剩的餃子和羊肉。物業經理也敲上了趙建宏的門,趙建宏把自己炒的米飯、飲料、糖塊送給了經理。停水停電之後,方便食品成了緊俏物。一位住戶稱,他和妻子兒子隻能吃方便麵,他甚至開始吃自己6歲孩子的零食。
趙建宏家雖然還有天然氣,但也不敢多吃,不敢多喝,喝了不敢上廁所,“下水管道那邊它肯定是排不出去。”為了避免上廁所,他已經節省著來,中午一頓飯煮一樣土豆和一樣芹菜,桶裝水就隻剩下一半多。實在沒辦法,他拿著桶去一樓接洪水,提到家裏後,用家裏的堿麵淨化再靜置,拿來炒菜。
趙建宏在2021年經曆過山西的暴雨,“一下子水來了好幾米,跟浪似的”。這次,洪水寬廣,漲勢慢,更加熬人。8月1日他聽說,附近的水尚仁佳小區地庫都塌了,他不敢想自己小區會如何。兒子反而興致勃勃,聽說有人在地庫裏抓到一條15公分的魚,也吵著要去洪水中抓魚。
那天,趙建宏終於看見一隻白色的救生艇出現在渾黃的水麵上,載著穿橙色救生衣的7個人。趙建宏幫對麵工廠那7個工人一起喊叫,希望這艘小救生艇能過去。救生隊聽見了,摸索著水路朝那邊駛去,但又被洪水攔了下來,還撞向了圍牆,隻能在受困者眼前,越來越遠。
●8月1日,趙建宏看到劃過的救生艇。講述者供圖
哺乳期的媽媽優先
8月1日下午,涿州官方公開求助,稱全域停水,部分停電,城東問題不大,但城西淹得較重,急需大一點的船隻、救生衣、純淨水。當地也集中了8755人,成立28支應急搶險隊伍,加上部隊和各地救援隊投入全域,尤其是在城區、小清河蓄2個滯洪區,蘭溝窪1個蓄滯洪區。
藍天救援隊負責總調度的李斌說,他們這次有120人到達涿州,帶了50條船,有橡皮船也有衝鋒舟。其中一隊去了涿州東部的碼頭鎮,有幾個村子正好被南北向的大石河跟小清河夾在中間,雨水漫過河堤灌進村子,困住了很多村民。飛鷹救援隊的第二批30人,也帶著44艘衝鋒舟和水上機器人趕去涿州。
和所有社會救援組織一樣,在接到涿州市應急管理局的支援邀請後,8月1日,中華誌願者協會應急救援誌願者委員會辦公室主任唐海坤帶隊27人從北京到達涿州應急指揮部,按照他們劃分的作業區分頭搜救。每個作業區會有一位當地人做向導。
距離蘇淼的避難羽毛球館三四公裏的華陽路和範陽路已被水淹,聯通著中華誌願者協會應急救援誌願者委員會的負責片區——大馬村,楊家莊,太平莊,西壇,八家窯,賈村,東邊6個村莊。車開不過去的地方,他們隻能下車劃船。
唐海坤說,那幾個村莊地勢低窪,泄洪之後很多老百姓沒來得及轉移,“還有一部分老人並沒有太當回事,不願意轉移。現在即使想出來也暫時沒有足夠救援力量。”他說那片區的洪水已達大約三四米深,至少還要兩天才能降到50公分以下。
8月1日下午,他們用六條橡皮船轉移了村裏500多個居民,用了6個小時。一開始並不順利,頭兩條橡皮船被鋒利的屋簷瓦片邊緣劃破,無法再使用。隊員們棄船跳水,用隨身攜帶的繩索把自己綁在最近的建築物上,等待後續隊友援救。後來的橡皮船在靠近房屋的時候就先關掉馬達,慢慢劃過去,以免把船刮破。
在華陽中路通往城西的華陽橋,洪水淹沒橋洞,開車過不去,橋頭的藍色“華陽橋”標示牌距離水麵隻有二三十公分。救援人員換了小一點的橡皮船從旁邊的人行通道劃過去。但這兩條小船沒有馬達動力,三個人、兩條船去了一趟,5個小時後才返回來,隻先帶了三位哺乳期的媽媽出來,好讓他們能趕回家照顧孩子。
這條路東頭,中圖網倉儲中心也被漫進洪水,包裝在箱的書被衝散在2萬平左右的倉庫,泡得變形。老板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估計圖書損失了超過一半,是經營25年來致命的打擊。很多人在關注跟這些圖書相關的命運,他們急需一個救生筏,但也說,首先需要救的是各處被困的人,其次是書。
●8月1日夜間,華陽橋的橋洞完全被水淹沒。講述者供圖
當天晚上11點多,大學生王岩終於聯係上困在大馬村的家人。隻有奶奶的電話還通著,當時奶奶和其他家人都已在房頂的水泥平台打地鋪睡下了。奶奶醒來接了電話,告訴王岩,被困在自家二層樓的房頂已經十個小時,“還能堅持,水還沒淹著呢。”
那天,有大馬村村民發在社交平台發出求助,說不少人隻能站在屋裏的鐵架窗框上,生活用品就在漂在腳下。來自山西的藍天救援隊進入後,洪水已經沒過所有房屋的一層,他們救下了被卡在樹上的老人和嬰兒。
但王岩家還沒等到救援,他聽父親說,水來得特別快,沒有讓人反應的時間就把村子給淹了。兩床被褥、五六袋方便麵,是他們帶上樓頂的所有物資,而方便麵已經吃完,王岩擔心他們下一頓隻能餓著。之後信號又中斷了,直到今天淩晨4點,王岩沒再能聯係上家人,也一直沒合過眼。
和家人失聯的外地家屬,這兩天兩夜也輾轉反側。8月2日,擔心了一整夜的二次泄洪沒有到來。清早5點54,劉美麗開了機,給丈夫發信息:今天早晨剛起來,水退下去點兒,甭管它,有吃有喝的,放心吧。
上午10點,上河天著對麵木場屋頂上的工人等到了一輛救援的直升飛機。小區群有人拍照發出來,隻有幾個人回複了祈禱的表情,大家的電量已經不多了。
(文中除救援隊成員外,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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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見|看看涿州的水災吧
要不是因為這次水災,我可能不太會注意到涿州這個地方。
這個古老的地名,通常出現在中國古代史課本的開頭,上古軒轅黃帝大戰蚩尤於涿鹿之野,涿鹿就是涿州。
這裏,也是寫了《水經注》的酈道元的老家,但這樣沒能讓這座城市免於水災。
早上看到一個視頻,說是涿州水上仁佳小區地庫塌方,整棟樓都存在危險,目前這個小區已經淪陷,藍天救援隊也進不去。
一搜索,澎湃新聞說,水已經到了這棟樓的二樓,300多人被困,沒水沒電沒氣。
記者聯係到涿州市應急管理局,工作人員稱暫時無法救援該小區,現在隻能登高避險,救援隊都集中在碼頭救援。
這可以看作整個涿州水災的縮影:救災難度大,救援力量有限,很多災民隻能選擇等待。
網上流傳的水災圖片,觸目驚心。
涿州市碼頭鎮丹佛爾灣小區,水位最快一小時上漲了40cm,淹沒一樓天花板,65戶共158人受困。受困群眾中老人占比很高,還有家長自述孩子發燒。
涿州市洋泗莊村、向二村、沙窩村、向三村等沿京村落,水快夠著屋頂了,村裏沒有電沒有水沒有燃氣,沒有網絡。求助人表示急需皮劃艇,救生衣。
涿州百尺竿鎮大邵村,街道上都是水,很多居民被困家中。
據鳳凰網報道,涿州作為出版業的庫房重鎮,在此次災害中損失慘重。涿州西南物流庫區東區的北京時代華語所在的庫房受災嚴重,水電中斷,道路不通,進水深度高達2米,所有圖書被泡水。
科學普及出版社也全部被淹,因水深人無法前往,損失不可估量。
受災的遠遠不止這些地方。
甚至連涿州雙塔派出所,都有30多位民警被困,等待救援。
看到網上有人說,涿州為了守護好祖國的南大門,最終還是扛下了所有。
好在今天下午,#工作人員稱涿州救援難度大#上了熱搜第一,不過很快就又下去了。
但最起碼有了一點熱度,就可能有更多人被救助。我看到一些可以求助的渠道,列在下麵,希望對你有幫助,也希望你用不到。
微博開通了#京津冀暴雨互助#的超話。
藍天救援隊
飛鷹救援隊
公羊救援隊
救援登記表格
最後,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安渡過這次災難。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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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學、破產、送外賣,她看清貧富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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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靈恩最喜歡唐小雁。
先說唐小雁吧,她是徐童紀錄片《算命》裏的主角。她一直流浪,被男人性侵。算命的說她是孤單命,給她改了個筆畫都是雙數的名字。成為“唐彩鳳”之後,她坐過牢,當過紀錄片製片。談到命運,那“都是被逼的”。
多靈恩覺得自己和唐小雁一樣,是像野草一樣的女人。她出生於1999年,生下來眼睛幾乎是瞎的。她差點被爺爺賣掉,又被父母救回來。眼睛治好了,生活過好了,成了富家女。然後她去澳洲留學,去年她家破產了。
命運是什麽呢?多靈恩曾經的拳擊教練,是他那個量級的中國拳王。但在成為拳王之前,他送了兩年外賣。
戲劇的是,現在,多靈恩也開始送外賣了。
一
“我和你爸的現金加一塊不到兩萬。”
媽媽打來的視頻電話,擊碎了多靈恩最後一絲幻想。
從重慶飛墨爾本要13個小時,但噩耗傳來卻隻要一通電話。留學後的第一個聖誕節還沒過,家裏就破產了。
如果現在回國,不僅之前上百萬的學費都打了水漂,還拿不到學曆,對家裏高額的債務也於事無補。而留在墨爾本,則意味著她要在完成學業的同時,想辦法掙錢養活自己,這在留學生圈子裏是很罕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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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靈恩旅遊時的留影
“去找個工作吧。”一起合租的大哥聽完多靈恩訴苦後,給出一個建議。大哥也是中國人,平時在墨爾本的社區送外賣。他做這個職業不是因為缺錢,隻是純粹想來國外換個生活環境。
多靈恩盤算了一下,送外賣的時薪比確實去餐廳端盤子高太多了。她跟很多留學生一樣,在學校周圍的餐廳裏打過工,一星期幹三小時,主要目的是體驗生活。以前她覺得賺錢不重要,但現在,每一筆收入都彌足珍貴。
“我還真沒見過有留學生送外賣的,你可以嗎?”大哥勸她再想想,但多靈恩沒有猶豫。在她一再堅持下,大哥領她入了行,注冊了騎手平台,也搞來了衣服和電單車。
第二天早上八點,多靈恩出發了,她提上了20公斤的電池箱艱難走到了電單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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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澳洲做外賣配送的單車
前兩天看一個台灣小哥拿小推車裝電池,多靈恩還很是不解。但自己拿上之後,才清楚地感知到了分量。她練過拳擊,自認是“力氣比較大的女孩子”,不過在拿上電池箱後,胳膊還是發軟。
能上路嗎?會摔跤嗎?多靈恩有些忐忑。她幾年沒有騎電動車了,何況還這麽沉,扶著把手的整個人搖晃晃的。這一天,她不斷糾正著二十年國內生活的慣性。“靠左,一定靠左,不要搞錯。”騎車的她一直給自己默念。
第一天,她接了20單,平台給新手激勵,總共賺了400刀,她在停車的時候扭了腳。之後送外賣時,她無可避免地摔了跤。
在送外賣的圈子裏,騎手們調侃這是必經之路,“每個人都會摔幾次,要慢慢馴服自行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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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爾本的電單車很重,多靈恩常常因控製不住車把而弄傷自己
之後的日子裏,多靈恩有時感覺被一種巨大的反差感包圍。
打工最勤快的時候,她一周送過五天外賣,留下兩天學習。她的留學生朋友們依然背著愛馬仕逛街,出門開父母給買的車,而與此同時,多靈恩穿著外賣服在大街小巷裏穿梭。她遇見過清早披著被子剛起床的流浪漢,也給富人區開party的老哥送過餐,點餐多到配送箱都放不下。
在海外白人社區,成為一個中國外賣員,偏見和歧視會不自覺地湧來。有次騎車到別墅區時,一個60歲左右的白人女性突然惡狠狠地衝她吼,“你根本不懂怎麽騎車,滾回你的中國。”
“你他媽閉嘴吧。”多靈恩揚起眉毛,狠狠地踢了一腳女人的車。那個白人嚇到了,愣了一下,開車走了。
多靈恩從沒見過歐洲或印度騎手有過這種待遇,在她的觀察裏,被吼的大多是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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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靈恩送外賣時偶遇的流浪漢
歧視也有關財富。得知多靈恩家裏破產後,身邊的朋友們大多都是在鼓勵她,但也有例外。一些關係總會暴露出它脆弱的一麵。
有一次,多靈恩和往常一樣找一位朋友吃飯。談話間,對方有意無意地透露出自己“窮了”“手裏沒錢”,話裏話外都是提防著多靈恩向她借錢。付完飯錢後,對方立馬就會要求多靈恩轉賬,生怕她逃單。“我不會向他們借錢的。”多靈恩語氣有點激動。
錢,圈子,麵子……留學生群體內部有著堅固的分化。來自縣城的有錢人,和來自上海的有錢人,本質上有著很大差別。小資家庭的子女需要進行一輪心態調試——在這裏,有錢人的生活永遠沒有上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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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外在家開party,一口氣點了五份
小奇和多靈恩選過同一節課,算是同學。他的家境也在慢慢衰落。在留學生隱形的財富榜上,小奇的排名不斷後退。他在課餘時間去工地打工,去搬磚,給自己賺學費和生活費。
這本來是一個自力更生的勵誌故事,但小奇卻害怕同學發現自己下工地。“他刷到我在小紅書上說我送外賣的帖子,偷偷告訴我他也在打工。他隻跟我講了,沒跟其他留學生講過,怕大家瞧不起他。”
關於打工的秘密,成為兩個人友誼的基礎。
二
家裏的經濟狀況,多靈恩一直都很在意。她的父母是做生意的,巔峰時家裏曾擁有千萬資產,但這兩年越發艱難。
租金是家裏現金流的重要來源,但因為疫情,租出去的店麵也開不起來了。2021年,父母為補貼虧空,賣掉了兩處房產。
多靈恩家的房子是複式的,還有電梯,爸爸也縱容了多靈恩8歲時的審美,把她的房間全部刷成粉色——她當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公主。
那種感覺就是買東西不用看錢。多靈恩喜歡收集古著。1960年產的lee的外套,大幾千的價格都是很平常的。在家裏破產前三天,多靈恩還花了三四萬在日淘網站上買衣服。她的衣服多到可以掛滿一間服裝店,每件都價格不菲。
破產後,她第一次打開了支付寶的賬單,發現自己一年純生活開銷大概在四十五萬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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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著一直是多靈恩的愛好,她的夢想也與此有關
危機其實早有預兆,但在真正來臨前,沒人意識到衝擊的力量。
多靈恩親眼見證了父母白手起家的經過。先是在菜市場門口擺地攤,到借錢開起了自己的服裝店,慢慢擁有自己的店鋪和資產。踩上社會經濟快速發展的十年,他們總覺得自己會掙錢,而且能掙更多的錢。
生意做大後,父母們陸續投資過工地、中藥、比特幣等產業,但對這些行業都缺乏了解。跟風投資的結局,就是跟風被騙。
“我從來不覺得人能掙到自己認識之外的錢。”多靈恩跟父母提過自己的擔心,“他們覺得我小,不聽。”
接下來就是不斷地賣房、賣車、抵押,全套流程這家人已經無比熟悉了。弟弟也不去商店冰櫃裏拿自己最喜歡的冰激淩了,因為要給姐姐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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條件允許的話,多靈恩會用鮮花裝點自己的房間
多靈恩出國留學前,家裏的氣氛已經有了微妙的改變。她腦海裏的印象常常是這樣的:爸爸在客廳坐著,媽媽偏頭痛臥在床上,多靈恩在自己的房間上課。在弟弟放學回家前,家裏沒有人開口說話。偶爾零星的對白是,“那個又虧了哦,錢收不回來了。”
2022年初,多靈恩來到澳洲後,媽媽就對家裏的經濟狀況含糊其辭。一會說不用擔心,你就好好上學,爸媽能把你供出來;一會又說,生意確實是不太好做。最後,殘酷的現實世界終於在她眼前緩緩鋪展。
破產後的落差,並不是一句“消費降級”就能概括。過往富裕家境所帶給她的,不隻是物質上的優渥,還有她對錢的認知。以前不在乎錢的人,逐漸把搞錢和省錢放在了價值鏈的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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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靈恩從二手市場淘回來的聖誕樹
有一次搬家後,她發現屋子裏還缺幾把椅子,於是下樓問保安:“這棟樓哪裏可以撿到椅子嗎?”保安給她帶進了一個雜物間,裏麵堆滿了公寓裏前任住戶們不要的家電、家具,多靈恩從裏麵撿了四把毫不配套的椅子。
回家的路上,從便利店門口經過,她又覺得店員扔出來的牛奶箱不錯,撿了幾個拿回來做收納。
還有吃飯也不一樣了,開始送外賣以後,她每頓飯都自己做,食材可以去超市買最便宜的,控製成本。
印象最深的是今年過春節,她留在墨爾本想給自己做頓年夜飯。去超市買菜時,前麵的澳洲人一邊打包生菜,一邊把外層的葉子扯下來扔掉,多靈恩提著袋子就在旁邊撿。撿完一袋子後,她問工作人員“我可以帶回去嗎”,工作人員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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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靈恩撿的牛奶箱,現在是收納箱
在墨爾本,多靈恩本科讀的是marketing(市場營銷)專業,這似乎是很多富人家庭的規劃。她同學的父母有做知名上市公司CEO的、有經營國內高端房地產市場的。孩子出國讀個經管專業,回家幫忙打理家裏的生意,一代人的財富,由下一代人鞏固。
而多靈恩需要麵對更現實的問題。幼教、廚師這類移民專業的碩士學費大概是2萬澳幣一年,多靈恩自己勤工儉學就能負擔。而如果繼續讀marketing,她會徹底把家裏拖垮。
於是,就像決心去送外賣一樣,多靈恩正在平靜地接受移民專業。留在澳洲,打工、掙錢,是她眼前的道路。
三
階級與財富的分異很多時候並不複雜。
當多靈恩騎車到富人區時,樹總是高大,遮蔽了南半球刺眼的陽光。透過籬笆的縫隙隱隱約約往裏看,別墅裏麵沒有爭吵,一片富裕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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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爾本郊區富人區的一排籬笆
富人們會點不同種類的外賣。新鮮的果蔬、魚肉、牛羊,放在小小的自行車上都非常有份量。多靈恩經常在富人區迷路。停下車時,她經常會好奇,房子裏麵的人在幹什麽?需要這麽多新鮮的食材,他們是在開派對嗎?
而窮人則是另一番景象。淩晨一點,多靈恩騎車去到了一片低矮的平房區。她看到一個單親爸爸正在跟女兒洗澡。小女孩兩歲多,看到多靈恩手裏的麥當勞眼睛冒著光,一直在旁邊開心地喊叫。
多靈恩突然感到一陣心酸。小孩這麽晚為什麽不睡覺?房間為什麽這麽淩亂?爸爸是剛下班嗎?很多問題困擾著多靈恩。送往窮人區的外賣,也大多是麥當勞之類的快餐。
在更窮的難民區,人們被趕到密密麻麻的公寓樓裏。“臭”是多靈恩最深刻的印象。膚色、樣貌、種族各異的人們出入這裏,很多人一看就是剛剛曆經過一場逃亡。這裏的人們看起來都很滿足,或許對於他們來說,有遮風避雨的地方,生活就是很大的改善。
多靈恩對氣味非常敏感。她到現在還記得幼兒園時,跟著爸爸媽媽淩晨起床去擺攤,菜市場就散發著一種垃圾發酵和醃菜的味道。一直到旁邊商店關門,收垃圾的婆婆爺爺來了,她才可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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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多靈恩很喜歡在送外賣路上,欣賞不一樣的風景
和大部分留學生不同的是,多靈恩不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
生下來的時候,她有隻眼睛是很嚴重的弱視。爺爺覺得她是女孩,又瞎,把她送到了農村。她成了要挾父母分手的籌碼。
後來,媽媽把她從農村接回來了,接到她時,她一個月沒洗澡。媽媽買了很多礦泉水,在街邊把她身上的泥衝幹淨。
人生的前七八年,多靈恩的記憶伴隨著摔跤、弱視與醫院眼科。在西南醫院,醫生說她嚴重到可以去領殘疾證了。她那時還小,不理解這話什麽意思,以為是誇自己,還在爸爸麵前炫耀。
爸爸卻動手打了她。多靈恩哭了。那天回家的路上,父母對她說,你和普通人沒有區別。
自那以後,多靈恩的童年始終沒離開那副藍色的矯正眼鏡,還有父母骨子裏的要強。
之後短短幾年間,這對年輕夫婦憑借自己的吃苦耐勞,開始在那個“很容易掙錢的年代”淘金。他們一步步地賺錢,搬去更大的房子,將自己的階級扯離自己的出身。
但是時代變化得太快,他們沒能應付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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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別墅區送餐時,多靈恩看見一棟令自己心動的房子
多靈恩很為自己的母親感到惋惜。她談起母親年輕時的“別墅夢”,這那他們家這麽多年來的動力。破產前家裏並不是買不起,但是將錢放在了“更重要”的投資上。而如今,那個夢已經漸漸飄散了。
多靈恩自己的夢也夭折了。她原本的計劃是,畢業後開一家喜歡的古著店,自己做主理人。如今她不得不賣掉自己辛苦收藏的三分之一——有錢時這些愛好是無價的,但破產後卻能直觀地換算成生活費。
她現在常穿的隻有一兩件衣服,最簡單的衛衣或者休閑裝。
搬進便宜的公寓後,多靈恩洗衣服要跑到公共的洗衣房去。脫下來的衣服等一周才能洗,還要提著很沉的一筐在街上走,這是中國留學生很難習慣的生活方式,但多靈恩漸漸適應了。
她很喜歡坐在洗衣房裏觀察進進出出的人,像個紀錄片導演一樣。原來,來公共洗衣房的不隻有住在周邊公寓裏的年輕人,很多澳洲的老爺爺和老奶奶也是如此。她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正在融入當地的生活文化。
還有一次,多靈恩送完外賣路過一個墓地。她看到墓地埋了世界各地的人,林林總總的墓碑上刻寫著各種不同的語言文字和裝飾圖案。
看到熟悉的華人墓碑時,她的思緒又開始飄遠。那些墓碑上的生卒年,都屬於遙遠的上個世紀,這些華人在艱苦的年代裏選擇飄洋過海,獨自來海外打拚,如今也孤零零地葬身他鄉,有多少人會記得他們生前吃過的苦呢?
那一刻她又感覺,即便墨爾本集中了那麽多民族的人,自己好像也無法徹底融入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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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爾本的墓地,長眠著來自世界各地的人
來到墨爾本不久後,多靈恩在一個猶太人的別墅前麵,撿回來一隻白色小熊。小熊是那家孩子們不要的,連同其他幾個玩具一起整齊擺在院子門口。
白色的小熊身上沒有汙漬,穿著藍色背帶褲和紅色的外套。它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就像命中注定一樣。
讓我們說回命運。多靈恩最喜歡的唐小雁不相信命運,所以她去改名,改名就是改命。改命之後,她成為了製片人,從鏡頭前走到鏡頭後,從一無所有的遊民變成拍上節目的製片人。
多靈恩相信命運嗎?或許是不信的。小時候爺爺找算命的,算命的說她會是個男孩,給她取了個男生的名字。生下來一看,是女的,爺爺氣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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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靈恩與她命中注定的小熊
但這件事的另一層隱喻是,沒有人能算準她的命,也沒有一種命能把她框住。人生的前二十年,她經曆過貧窮、富有,但現在已經沒什麽感覺了。她把社交媒體的賬號名起做“多靈恩的流浪日記”,坦誠地接納了自己的漂泊。
她是一個遊民,總是遊離於階級、種族之外。這是落寞的,也是自由的。
作者 水兒12 | 內容編輯 百憂解 | 微信編輯 李晨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