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87)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7-31 11:54:58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7044 bytes)
 

蝦籽麵裏,是我讀不懂的父親

2023-07-31 11:3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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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乂葉

90初生人,非典型“藍天守望者”,願以筆端勾勒心底的城。

我家位於長江中下遊的皖南沿江平原,一個靠種地為生的小村莊,村裏人向來對梅雨季節避之不及。小時候總聽見村裏人說“圩田好種,梅雨難過”,持續不斷的降水很容易讓農田積水,一旦排水不及時,莊稼的根就極容易發黴腐爛,一整年的收成就泡湯了。早年也沒有抽水機之類的機械農具,每到梅雨季節,父母幾乎整天泡在田裏。

因為不能找小夥伴們玩耍,我也很討厭下雨,但與此同時,饞嘴的我看著不斷落下的雨滴,心裏又滿是期待——每到這個時候,父親就會下廚房給我做好吃的了,那也是一向嚴厲的父親最溫暖慈祥的時刻。

長江裏的魚,其鮮美讓古往今來無數食客為之傾倒,但最讓我念念不忘的卻是長江裏的青蝦。倒不是那蝦肉有多好吃,讓我魂牽夢縈的,是那一碗蝦籽麵。

1

平時我家都是母親掌勺,隻有在青蝦抱卵的季節,父親才會進廚房一展身手。

蝦籽麵,顧名思義,是蝦籽做澆頭的麵條。而這蝦籽,就是長江裏的大青蝦所產。奔流不息的江水使得青蝦肉質純粹,絲毫沒有河蝦身上那種汙泥味,產出的蝦籽更是潔淨如玉。每年四月,青蝦開始抱卵,梅雨季節以後到達產卵高峰,顆顆飽滿,晶瑩剔透。隻是青蝦產籽量極低,一般兩三斤蝦才能采集到一兩蝦籽。

盡管我家不以打魚為生,但父親在水上討生活的本事一點也不差。門前流過的長江支流和村頭方圓幾百畝的天然湖泊,讓他可以從小就在水裏打滾,紮魚、釣黃鱔,樣樣在行,尤其是扳蝦,在村子裏算是一絕。

扳蝦,就是捕蝦的意思,因為需要用到的蝦罾,也叫扳罾。扳罾是用竹篾條或者細樹枝綁紮支撐起來的方形漁網,《楚辭·九歌》中記載的“扳罾何為兮,木上作漁網”,說的就是它。這種古老的漁具現在不多見了,相對於魚罾的寬大,蝦罾就顯得小巧玲瓏得多了。

製作蝦罾時,要先把紗布剪裁成兩尺見方的塊狀,用縫紉機卷好邊,做成罾網——當時整個村子的男人裏,隻有父親一個人會用縫紉機——然後用麻線將兩根竹篾條十字交叉綁定,做成罾架。罾架四個角和罾網的四角相連,用麻錢綁牢,再在罾網的底部中心處係上一塊小孩拳頭大小的石頭——下罾前,將喂食裹在石頭上吸引青蝦,拉起罾網的時候,又可以使之成為倒錐體,網裏的青蝦便難以脫逃。最後取一根約五尺長的竹竿作為扳杆,用麻線將其一端和罾架十字中心處綁連起來,這樣,一把精致的蝦罾就大功告成了。

長江青蝦向來挑食且敏感多疑,很難上鉤,稍有風吹草動便立刻遁走。父親每次扳蝦之前都會炒“喂食”——就是按比例配好的餌料。父親說,要想捕青蝦,必須得拿出上得了台麵的食物,普通的餌料吊不了它們的胃口。他將鐵鍋裏的菜籽油燒得冒煙,然後倒入油餅和麥麩,滋啦一聲,香氣隨即撲了上來,充分爆香後再加入一點點水,調成濃糊狀。我站在鍋邊,被香味迷得暈頭轉向,羨慕蝦子竟然能吃到這麽好吃的東西。

扳蝦要在晚上,梅雨季節氣壓低天氣悶熱,水中含氧量不足,青蝦會爬到離岸邊不遠的淺水處覓食或者產卵。父親提著老式的手電筒,帶著蝦罾和喂食,來到支流河口。他將喂食裹在石頭上,放入蝦罾中間,按照算好的距離將蝦罾輕輕放入河底,扳杆斜插在岸邊,再用手電筒在接近岸邊的河麵來回打光。父親說這是因為青蝦喜光,黑夜裏的光亮會吸引它們爬上來,尤其是產卵的蝦子,喜歡往岸邊紮堆。

提罾收蝦是個技術活兒,急不得。提急了,罾網中的蝦子便會隨水流越過網緣逃走,所以動作一定要緩慢且穩當,在罾網完全離開水麵的刹那,要迅速提起。陷入美食陷阱的蝦子盡管意識到危險,拚命掙紮,但高聳的網罾四壁已將它們牢牢困住,幾番無效的掙紮後,筋疲力盡的蝦子也隻好認命,隨即被扔進提梁木桶裏。

父親每次都能帶回小半桶的青蝦,小時候我極度佩服他能速度極快地就將公蝦母蝦區分開來扔進不同的竹簍子,他教過我好幾種方法,但我仍然顯得笨拙無比。

父親將裝有母蝦的竹簍浸入清水盆裏,反複搖晃漂洗,篩選出一顆顆亮晶晶的鮮蝦籽。再把混有蝦籽的清水倒入墊著蒸布的蒸籠中,淋上蔥薑水和黃酒去腥,上鍋中小火蒸熟後,取出已經微微發黃的蝦籽,在陽光下晾幹。然後倒入鐵鍋中用文火慢慢煸炒,軟軟的蝦籽逐漸變脆且呈深黃色,鮮香撲鼻。用指尖沾上幾粒放入嘴中,輕輕咀嚼,便在舌尖爆開。

 

在父親處理蝦籽的時候,母親也快把筒骨湯熬好了,那是蝦子麵的另一個精髓所在。蝦籽麵好吃的第三個要素就是麵條。平時家裏吃的麵條一般都是糧店裏買來的掛麵,但吃蝦籽麵的時候,必須是自己手工做出來的小刀麵,用父親的話來說就是,“凡是機器做出來的麵條都是妖魔鬼怪,算不得真正的蝦籽麵”。

我曾經很驚訝為什麽父親這樣一個土生土長的南方人竟然能做出如此出色的麵條。後來工作後,有一次父親喝多了,我們父子倆難得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聊天,他略帶得意地說:“別看你媽別的菜做得好,但這小刀麵啊,她光喜歡吃,就是做不來。”我開玩笑說:“喲,沒想到你做麵條是為了我媽啊,聽著還蠻溫柔浪漫的嘛。” 父親紅著臉爭辯:“哪講是為了她啊,我這是在展示我的手藝,我一般不下廚,下了廚也不差的。”

父親做小刀麵有自己獨特的竅門。麵粉得是七成小麥粉加上三成綠豆粉混合而成的,倒入瓷盆中,一邊加水一邊攪和麵,麵粉呈絮狀之後開始揉踹。加了綠豆粉的麵團很硬,得花大力氣才行,一盆麵要和上二十來分鍾,直到父親的手上不再沾有麵粉,盆上也不再粘有麵塊,麵團也十分光滑了,才算和好。父親說這叫“和麵三光”:盆光、麵光、手光。

和好後的麵團要放在案板上,蓋上籠布醒半個小時,慢慢地就暈出淡淡的黃綠色。將一大塊麵團分成幾個小劑子後,父親在案板上撒點幹麵粉,拿出那根不知道揍了我多少次的擀麵杖開始擀麵。等到麵皮被擀到和案板差不多大的薄薄的一片、提起來都能透光時,父親便將麵皮一層層折疊起來,大約七八公分寬、兩三指厚的樣子,拿起菜刀,深吸一口氣,左手放在疊起的長方形的麵卷上,四指並攏,輕輕壓著麵,一邊緊貼著頂著菜刀,一邊快速後退,鋒利的刀在父親的手中不斷翻騰飛舞,很快,麵就被切成了粗細均勻的條狀。

待父親放下手中的刀,手在麵上一撥,提起來一擻,在案板上一甩,發出“啪”的一聲,麵條便被整齊地碼在案板上。擀好的小刀麵,形狀扁曲,內硬外柔。抓起一把來,在手裏一攥,再馬上鬆開,麵條也立刻會蓬鬆成原狀,父親說,這才叫“上了勁”的麵。

 

下麵前,先在碗裏放入一小勺豬油,一勺醬油,一把細細的小香蔥沫。鍋裏清水,大火煮開,把麵條抖散後放入鍋內,等二次沸騰後加一點冷水,再沸騰後撈起盛入碗中。從砂鍋裏舀一瓢熬好的筒骨湯,最後放入一大勺蝦籽。麵香、湯香、蝦籽香,瞬間就被激發出來,隻聞一下,便覺得沁入心脾。

沿著碗邊喝一口混著蝦籽的高湯,湯的厚重、蝦籽的鮮香還有被高溫激發出來蔥的清新完美融合,再嗦一口勁道的麵條,略一咀嚼,滋味便口腔裏炸開。

父親說,吃蝦籽麵是要講究層次的,但我通常都是忍不住大快朵頤,顧不得燙嘴,哪怕額頭冒汗,嘴裏依然吸吸溜溜,直到麵碗見底,母親總笑話我是豬八戒吃人參果。蝦籽麵吃完之後,我會留一小口湯,端起碗輕輕搖晃,將湯與沉澱在碗底的蝦籽充分混合,然後一口吞入嘴裏,用舌頭托著蝦籽頂住上顎,那種美妙的感覺讓人難以自拔。

“喲,這小伢子前麵吃得一團糟,最後這一下還開始裝樣子了。”父親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

吃蝦籽麵是那時我在父親麵前最安心的時刻。他的臉上沒有讓我害怕的暴躁,也不用擔心挨打遭罵,我一邊享受美食,一邊幻想,他如果能一直保持這副溫和的樣子就好了。

2

從有記憶開始,我對父親的印象就是脾氣暴躁,發起火來讓人發怵。他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常說“打出來的孝子,慣出來的逆子”。

父親不苟言笑,對我更是嚴厲。小時候我幾乎沒有牽過他的手,也沒有被他背過或被他抱過,更別說在他麵前調皮撒嬌了。電視劇裏那些看似平常、溫馨的父愛,對我來說簡直就是一種奢望,我曾經偷偷地為此感到沮喪和傷心。

作為男孩子,我難免有時候調皮搗蛋,不經意間就闖了禍。每當鄰居跑到我家裏告狀後,一頓打是免不了的。父親腰間的皮帶,掃地的掃把,還有那根讓我又愛又恨的擀麵杖,總之逮著什麽是什麽,打到我哪兒算哪兒。他還不許我哭,一哭,就打得更厲害了。

所以,從小到大,我們父子之間沒有過什麽感情交流,有的隻是訓斥和打罵。平時在家,我一見到父親過來便如坐針氈,堅持不了幾秒就得趕緊找個理由倉皇逃離。我與小夥伴們一起玩鬧時,有些喜歡惡作劇的,會突然對我說“你爸來了”,每次我都被嚇得一激靈,四肢僵硬、腦子裏一片空白,好大一會兒才能緩過勁兒來。

不僅是我怕他,我的堂哥堂姐們也怕他。父親見到他們,總會問作業寫完了沒、考試考怎麽樣。我們在一塊兒玩耍時,隻要聽到我父親遠遠地咳嗽一聲,一個個立即屏氣息聲,等他走了,我們才又慢慢活潑起來。

 

那時我和父親近距離接觸最多的時候,是在他做木匠活兒時給他打下手。

父親雖然做了一輩子農民,但除了種地之外,他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很多技能,最讓人驚歎的就是木工手藝。農閑時節,他常常找來一些木頭樁子,做成桌椅板凳之類的家具,樣式精美,榫卯處嚴絲合縫,家裏用不完了,就送給親戚鄰居們。

有的時候木頭比較粗,他用墨盒打上線後,就拿過一把大鋸子,讓我去他對麵幫著一起拉鋸。我就戰戰兢兢,緊張得手都發抖。父親的力氣大,鋸子劃到我這邊時,我總接不住,鋸著鋸著,我這一端就跑了線。我不得吃出吃奶的力氣使勁擰著鋸,想再找回去,但通常我這邊還是鋸得彎彎曲曲。父親見狀會狠狠地瞪我幾眼,往往還會訓斥幾句,說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以後要是考不上大學連飯都吃不上。即使是在濕冷難耐的南方冬天,每次幫他拉完鋸,我都是汗流浹背。

小時候我是沒有玩具的,我曾極度渴望小夥伴們幾乎人手一隻的、可以上火藥的左輪玩具手槍,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跟父親說想要買一把,他皺皺眉:“那東西對學習有什麽好處?”我頓時嚇得噤若寒蟬,再也不敢提起。

後來有一天,我幫父親做木工活兒的時候,他竟然給我做了一把木手槍和一柄木劍,我看著它們簡直不敢相信,正歡呼雀躍,父親就麵無表情地說了一句:“好好學習,要是貪玩成績下降,腿給你打斷。”

父親最重視的就是我的學習成績,但凡某次考試跌出前三,回家一頓打罵是少不了的。

農村孩子沒太多玩具,大家玩得最多的就是玻璃球,俗稱彈子。在三年級的時候我的打彈子技術已經傲視全村,上了初中的孩子都不是我對手,也因此沉迷其中無法自拔。農曆五月的農忙時節,父母起早貪黑在田裏幹活兒,根本顧不上管我。我的膽子愈發大起來,下午放學後也不直接回家了,先跟同學們過足打玻彈子的癮再說,結果被爺爺發現了,他又告訴了父親。父親將我所有的彈子全部扔進了門前的河裏,給了我倆耳光,說隻要我再敢打彈子,就別上學了,滾回來種田。

一個月後的期末考試,我上學以來第一次沒有考雙百分,一下子掉出班級前五名。班主任徐老師在成績單後麵的評語上寫著:你很聰明,字也寫得好看,但要注意,學習可要抓緊!

我忐忑地將成績單遞給父親,心髒怦怦直跳,腿有點發軟。父親仔細地翻看後,什麽話都沒說,臉色鐵青地轉身走去外麵的柴火棚,拿出一根繩子,直接將我綁了起來,吊在了房梁之下,隨後抽出皮帶,狠狠地抽我。

“你考的什麽東西?!上學都在幹什麽?!學習不照(方言,不行的意思),打彈子厲害是吧?!你敢哭一聲,老子今天抽死你!”

暴怒的父親將我嚇懵,我忍著劇痛不敢哭。母親也不敢阻攔,但又心疼我挨揍,於是悄悄出門叫來了親戚和鄰居。看著前來勸說的人,父親愈發怒氣衝天:“今天誰也不許勸,不好好收拾他一下,他永遠不會長記性!”

直到爺爺趕來,我才保住了一條小命。身上的衣服已經破了好幾處,渾身全是皮帶的抽痕,火辣辣鑽心地疼。我流著淚跪下跟父親認錯,說以後一定好好學習,再也不貪玩了。

等身上的傷養好之後,母親給我煮了一碗蝦籽麵,那也是我至今唯一一次吃到的由母親做的蝦籽麵,沒有筒骨湯,麵條也是普通的掛麵。

“你阿爸脾氣急躁,最見不得你在學習上馬虎,我們起早摸黑地在土地裏摳出幾個錢,還不是為了你?就想你好好學習以後走出農村。村子裏哪家小孩放假不得到地裏幫忙幹活,我們可讓你去過?農民的苦你吃不來的。你愛吃蝦籽麵,你阿爸知道你快放暑假了,大半夜從地裏回家,也不上床睡覺,轉頭就跑去江口去扳蝦子。第二天中午從地裏回來,飯都來不及吃一口,要趁著大太陽把蝦籽蒸好曬幹然後炒出來,就等著稍微閑一點的時候熬骨頭湯擀麵條做給你吃。你貪玩學習成績下降,他當然生氣了。你也不要怪他,你以為他發狠打你他自己不難受啊。”

我嚼著麵條,淚如雨下。

3

讀書的時候,我身體一直不是特別好,感冒發燒,一年總有個幾回,是村頭衛生所的忠實客戶。那個看起來慈眉善目的老醫生每次給我開的小白色圓形藥片,苦得要命,讓我恨得牙癢癢。那個時候我不會吃藥,藥片放在舌頭上,喝一口水,學著父親仰起脖子,水是進了喉嚨,但藥片紋絲不動,反而因為被溫水溶解,苦澀的味道立刻傳遍舌根,隨即就嘔吐起來。

每次見我涕泗橫流的樣子,父親都會厲聲斥責:“沒出息的東西,這麽點藥都吃不下去!”我一邊犯惡心一邊害怕,至今想起來仍是心有餘悸。那時候我最大的期待,除了每次考試都考好之外,就是不生病不用吃藥,這樣就不用麵對那張讓人害怕的陰沉著的臉龐了。

小學畢業那年的暑假,我突然感覺有些暈暈乎乎的,仿佛睡不醒似的,無精打采,胃口極差,吃點東西就想吐,右邊肚子偏肋骨那裏也脹鼓鼓的,使勁壓一下還有點痛。我不敢跟家裏人說,盡力掩飾著,但最終他們還是發現了我的異樣。母親領著我又去了衛生所,老醫生看了看我虛弱的樣子,又摸了摸我的肋骨下麵,說怕不是肝或者膽囊出問題了,他這邊條件有限,沒辦法確定,不敢隨意開藥,得送去縣醫院看一下。

母親一下子就哭了。後來從奶奶嘴裏我才知道,那個老醫生有點本事的,一般村民有個什麽毛病過去基本都能給解決,那些他說看不了的基本都是大病,嚴重的甚至沒多久人就走掉了。

到了縣醫院,做了各種檢查,最後確定是甲型肝炎,醫生建議,為避免傳染,最好能住院隔離治療。看著我的檢查單,父親一言不發,臉色陰沉。我以為又要挨罵了,然而卻聽到他跟醫生說:“我家小伢子長這麽大從來沒離開我們,他一個人不照的,我們得陪著他。”

甲肝治療周期長,時不時就要進行各種指標檢查,日常飲食要很講究,營養不能落下,零零總總算起來,這筆治病的費用對當時經濟條件不好的家裏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負擔。

當時正是農忙的時候,父親讓母親留下來照顧我,他趕回家忙農活兒。每隔幾天,他就會來醫院一趟,帶著擀好的小刀麵,去醫院門口的麵攤上,花一塊錢請攤主幫忙煮一下,然後端過來給母親和我一人一碗,再倒入之前帶過來裝在玻璃瓶裏的蝦籽。母親讓他吃,他總說自己在給我們煮的時候已經吃過了。

我的身體狀態逐漸好了起來,約莫過了一個月,再次檢測,指標終於恢複正常。醫生說可以出院了,但回家還要繼續休養,要注意保證休息和飲食衛生。

出院那天下著小雨,父母帶著我坐中巴車回家,但中巴車隻路過鎮上,下車後隻能走回村裏。母親披著雨衣打著手電筒在前麵照著路,父親背著已經開始長身體的我跟在後麵。我躲在雨衣裏,趴在父親的背上,他偏硬的頭發時不時紮到我的腦門上,我看不到他是否還一如既往板著的臉,隻能隱隱看見他被太陽曬得漆黑、有些脫皮的後脖頸,偶爾聽到有沉悶的呼吸夾雜在落在雨衣上的滴答聲裏。

那年夏天雨水很多,但父親卻少見地沒有怪老天爺怎麽還不收了神通。白天忙活完田裏的農活兒後,他就跟大伯一起打著手電去江口扳蝦,他說雨水越多蝦就越多。家裏有件老舊到分不清顏色的蓑衣,聽父親說是爺爺親手做的。再配合一頂鬥笠,父親穿戴整齊後,我赫然發現,他簡直跟我看武俠小說時想象的大俠一模一樣。

父親穿上一身幹淨的蓑衣冒雨而出,等到回家時,蓑衣上的雨水順著邊緣滴落而下,砸在地麵上,濺起一串串水珠。他摘下鬥笠,抖抖身上的雨水,凱旋般大步跨進門。那時候爺爺時常教我一些詩詞,其中有一句我隻聽了一遍就記下了:“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有的時候我半夜醒來,看到父親輕手輕腳穿著蓑衣準備出去扳蝦,都會在心裏默念:“斜風細雨也須歸。”

那個夏天是我迄今為止吃過最多蝦和蝦籽麵的時期。後來上生物課,老師說蝦的營養價值極高,我一度認為之所以我比很多同齡男生發育得早,十有八九就是因為那段時間吃太多蝦了。

入秋以後,雨水漸少,青蝦結束了抱卵的周期,我也徹底恢複健康。那件老舊的蓑衣連同鬥笠靜靜地掛在牆上,很少再被穿上。

 

到了青春期,我和父親的相處方式依然是沒有什麽講道理一說,唯一有所改善的,是他不再用皮帶抽我了,畢竟巴掌和腳踢方便得多。我也不頂嘴不閃躲,就沉默著不說話。我不知道我有沒有過叛逆期,隻知道就算有矛盾我也不敢說出來,多一句話就可能多一頓打。我跟父親之間的話越來越少,距離也越來越遠了。

大人們在一起閑聊的時候,鄰居們總會說:“你家兒子哦,是這一塊最懂事的,放假也不出來玩,一天到晚除了學習就是學習,次次考試都是第一,以後考上大學是靠住的(方言,肯定的)啊,我家小伢子要是有這麽自覺就好了。”

父親總會大手一揮:“不是我管教這麽嚴,他能有這個樣子啊。小時候你不曉得他多皮,三天兩頭犯事情,打了多少次才改過來的。你看街上前陣子開的那幾家遊戲廳,一天到晚都有一堆小伢子在裏麵玩,他從來不敢進去。我老早就跟他講了,隻要讓我發現到了他在裏麵,不管有沒有玩,回來書就別念了。我跟你們講,小伢子啊從小就要教育好,他就跟那樹苗一樣,你不育他就長得歪七扭八的。他要是皮就得打,不能不舍得,不打他不怕你啊。你看XX家的小伢子,不好好念書,跟家裏胡大胡二的(方言,撒謊,不誠實),天天跟那幾個小混子攪在一起,遲早要進勞改隊……”

我遠遠地站在邊上,看著向眾人傳授經驗的父親那指點江山的樣子。一件件我的糗事和他的教育“高光時刻”隱隱傳入我的耳中,夾雜著鄰居們的讚歎聲。

每次開家長會是父親最長臉的時候,回來必然有一碗香噴噴的蝦籽麵做獎勵。不過,我還是很少聽到父親的誇讚聲,而且他總在母親誇我的時候,提醒我別忘了繼續努力,不要驕傲,好好學習是應該做的事情:“你這副瘦弱的身板,回來種地怕是得餓死。”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沒有父親嚴苛的管教,我是不是真的會像他說的那樣,最終走進勞改所。

4

2007年,我初中畢業,考上了省重點高中。報到的那天是父親送我去的。那時父親還年輕,幾個鼓鼓囊囊的行李提在他的手中並不顯得沉重。我家在農村,學校在市裏,接連換乘了兩路大巴後才在郊區坐上了直達學校的公交車。

我定定地看著車窗外不斷變換的美麗風景,卻沒有心思去欣賞。我才15歲,就要離開家人寄宿在陌生的學校裏,盡管終於可以遠離懼怕了這麽些年的父親,但也意味著母親也不在我身邊了,不禁有些緊張和不安。一路上,向來很嚴肅的父親依舊很少說話,隻是看著行李,有時轉頭看看我。

到學校後,父親提著行李領著我報到,又帶著我找到寢室,鋪好了床鋪。打掃完宿舍後,我送父親到了校門口,他拍拍我肩膀,說:“好好學習,新環境不習慣不要緊,慢慢就會習慣的。跟同學好好相處,尊敬老師,不懂就問。學習還得靠你自己,有什麽事跟家裏說聲——哦,差點忘了,這個給你。”隨後,他遞給我一瓶炒好的蝦籽,又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大步走出了校門。

我就站在校門裏,握著還帶著體溫的玻璃瓶,看著父親的背影。校門外的路不寬,父親慢慢地向前走著,走得不快,但一步一步很穩。

 

高二的時候,我迷上了網絡,省著家裏給的飯錢,時不時和同學溜出去上網。一個周五的下午,我照例偷偷溜了出去。生意火爆的網吧竟然沒有空閑的機器,我隻好再三叮囑網管,有機子立馬通知我。

我一邊看著同學玩,一邊火急火燎地等待。正看得入迷,後麵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扭頭:“有空閑機……”一瞬間,剩下的半截話生生咽了下去,我半轉著身子,整個人僵了——那是多麽熟悉的一張臉!我仿佛聽到巴掌帶著呼嘯聲而來,心髒撲通撲通地狂跳。

我看著父親,絞盡腦汁想借口,但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但怒罵和巴掌並沒有到來,父親拉著我走出了網吧,帶我到校門口前,我低著頭,看不清父親的臉,隻聽得他聲音竟然很平靜:“我跟門衛聊天,門衛說看到你出去了,我半天才找到這裏。我就問你兩個問題:這樣有多久了?你覺得家裏的農活兒你能做麽?”

我囁喏著:“爸,我錯了,我不該偷偷玩遊戲,讓你失望了。”

良久的沉默,我依舊低著頭。

“啪嗒”聲響起,我聽到父親點了一支煙——我有些疑惑,他不是早就戒煙了麽。煙霧中,低沉的聲音響起:“你爺爺當了一輩子老師,就想家裏後輩有個考上大學的,能見見外麵的世界。你大伯和我都不爭氣,考不上高中,一輩子也就在泥土地裏討生活。我18歲那年,送你小叔去外麵讀書,他也是滿口答應好好讀書。家裏省吃儉用,所有的好東西都寄到學校裏給他用,但是一大家子最後等到的是退學的消息。你爺爺跑去學校,回來後的半年裏,頭發白了一小半。我和你媽何嚐不是……”

我身如篩糠,幾乎要哭出聲來。

“你長大了,我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動不動就揍你,路在你自己腳下,你爺爺還總問起你的成績呢。好好學習,你才16歲,別像你小叔一樣。”父親掐滅了沒吸完的煙,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先回去了,家裏的農活你媽一個人忙不過來。”

看著夕陽下父親逐漸遠去的背影,我終於失聲痛哭。

門衛叔叔走過來,俯下身子問:“同學怎麽啦,是不是不舍得爸爸走呀。沒事兒,爸爸還會來看你的。不過也奇怪,你爸爸一向都是遞煙給我,自己不抽的,今天竟然抽了,看來也是舍不得你呀!”

 

2010年6月6日,高考前夕,小雨。

父親陪著我去看了考場,一路上撐著傘並肩而行,他沒說話,我也沉默著。透過窗戶,父親盯著裏麵,嘴裏輕輕念叨,突然伸出手指著教室裏的某一處,轉過頭對我說:“你看,那裏就是你的座位,離講台近得很。”

我順著看了過去,又轉回了頭。我突然發現,父親一向烏黑的腦袋竟然生出了一些白發,額頭上不知道什麽時候爬出了細細的皺紋,我先前竟未留意過——我多久沒有好好看過他了啊。

回家的路上,路過一個紅綠燈,我心裏想著考試的事兒,沒留神已經切換到了紅燈,正要邁出腳步,就被父親一把拉住了。我回過神,看著父親的手,那是扇過我無數巴掌的手,也是高一期中考試之後再也沒有落到過我身上的手,略顯粗糙,滿是泥土地的印記。這隻手緊緊抓著我的胳膊,一如小時候出門時他緊緊抓我的手臂,防止我走丟。

刹那間,我有些恍惚。

7號還是毛毛雨。一大早,父親就已經在輕手輕腳地為我準備早飯。隱約中,我聽到父親在對母親說:“牛奶不要泡得太多,免得考試時要上廁所。”“炒的小菜裏麵不要放太多油,容易鬧肚子。”“筒骨湯等下先盛出來涼一會兒,要不然吃起來燙嘴。”“荷包蛋煎老一點,泡在湯裏的時候口感好。”……

我聞著一如既往的鮮香,細細咀嚼勁道十足的小刀麵,也不知道他們夜裏幾點起來擀的。

吃完麵,父親便把電動車推出來,送我去考場。父親開得不快,一路上很安靜,我和父親也沒有說話。到了考場,父親把車停在路邊停車區。拍了拍我的肩膀:“放輕鬆,正常發揮就行。”我點了點頭,轉身進了考場。轉過頭,見父親定定地看著我,對我揮了揮手,扯了扯嘴角,向來嚴肅的臉好像擠出了一絲微笑,那一瞬間,我覺得他還是板著臉比較好看。

8號下午走出考場,父親撐著傘迎了過來。坐上電動車,父親破天荒沒有問我考得怎麽樣,隻是跟我說:“這下可以放鬆些了。”回到家,他沒來得及歇口氣就趕去了田裏。我才知道,這兩天,父親每次送我到考場後並沒有趕回家收割莊稼,而是靜靜地等在考場外,直到我考完試出來。

高考結束後是整個高中階段最輕鬆的時光,盡管有時候會有些擔心成績,但是擔憂轉瞬又被朋友間的歡鬧衝走。父親也好像也不再終日板著臉了,隻是偶爾問過我考得怎麽樣,他的重心轉移回田裏的莊稼上。

終於到了6月25日,下午2點是查成績的時間。我坐在網吧的電腦前,輸入了查分網址,看到了老師給我們介紹了無數遍的考生信息輸入界麵。我盯著看了很久,慢慢地輸入了準考證號,身份證號,略帶顫抖地點擊了“確認”。好一會兒,我抬起頭,看到了我的照片,左邊是分數。我差點跳了起來,給家裏打了電話,母親在電話那頭笑得很開心,隱約聽到父親的聲音傳出來:“還不錯。”

母親說今年莊稼收成很好,看來是趕著給我準備學費呢。一大家子親戚們知道我考上了,鬧著給我辦喜酒。村子裏“恭喜恭喜”的聲音在父親耳邊不斷回響,我第一次看到他臉上的笑容是如此多。

 

填誌願的時候,是我長大以來跟父親交流最多的日子。他抱著指導書籍,一點點地翻閱,跟我探討不同的學校,不同的專業,院校位置,專業前景,報錄比,沒有爭吵,也沒有大嗓門,直到我投完檔被錄取。那是我記憶中第一次跟父親平靜甚至平等的交流,後來我才知道,他甚至將不同的學校和專業用筆記錄了大半本。

開學報到的時候,父親執意要送我去學校。跟著拎著大包小包行李的父親,我踏上了火車。

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八月末的天氣悶熱無比,盡管車廂內有空調,但因為上車時的擁擠和車廂內臃腫的人群,在安放好行李後,我和父親渾身已經汗濕透了,粘在身上很難受。

開車後,車廂裏形形色色的人們,認識的不認識的,漸漸地都談開了,很是熱鬧。火車是個很神奇的交通工具,能讓不同階級不同地域的人很自然地拉近距離,天南海北高談闊論。平時話不多的父親,仿佛也被這濃烈的氛圍感染了,跟周邊的旅客時不時地聊天,碰上同是送孩子上大學的家長,話題就更多了一些。看著他綻開笑容的臉龐,聽著他和周邊家長互誇孩子的話,我的心裏除了對未來大學生活的期待和對家鄉的不舍之外,也有一絲欣喜悄悄地探出頭。

火車轟鳴著飛馳,父親不知什麽時候靠著我睡著了,我側過頭看著發出輕鼾的他,睡夢中也依然板著臉,是又夢到我調皮貪玩了嗎?

下了火車,我們坐著迎新大巴到了學校,父親像高中時那樣,帶著我報到,又帶著我找到寢室鋪好了床鋪,順便幫著打掃了宿舍。我在新的宿舍門口,看著不讓我插手、堅持自己弄衛生的父親,熟悉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了上來,那彎腰拖地的身影,跟三年前的場景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耳邊傳來父親的聲音:“弄完了,等晾幹了再進去。我就先回去了。”

“你歇一晚唄,明天再走。”我回過神,“剛坐了一夜的火車,休息下養個精神,剛好也看看學校。”

“不了,現在坐車明天早上到家,剛好打理莊稼,我不在的話,你媽一個人忙不過來。”

我知道父親的脾性,也就沒再堅持,一路陪著他到了校門口。

父親拍拍我肩膀,還是相似的囑咐:“大學裏也要好好學習。跟同學好好相處,尊敬老師。爸媽不在你身邊了,照顧好自己。家裏你不用擔心,有什麽事的話跟家裏說聲。”說完,又從貼身口袋裏掏出一遝錢,放在我手上:“剛入學,需要花錢的地方有些多,卡裏的錢不知道夠不夠用,這些錢也先給你,不夠的話再打電話跟我說。”

我接過溫熱的錢,喉頭滾動,然而說出口的隻是:“好的,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父親扯了扯嘴角,又微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上了出租車。我站在校門裏,看著父親拉開車門坐進去,然後對我揮了揮手,夕陽照進車裏,他滿身金黃,我突然發現,他不再板著臉了。

我看著逐漸遠去的車子,輕聲喃喃:“阿爸,你辛苦了。”對著已經消失不見的出租車用力揮揮手,鼻子一陣發酸,眼前也模糊了起來。

5

上大學那幾年,每次開學我都會帶一瓶蝦籽回學校,就著吃麵條。幾個舍友在嚐過第一口之後,著了魔似的,每次開學前必定會再三囑咐我:“請帶上咱爸做的蝦籽,這個學期的麵條就指著它了。”說是一學期,你一勺我一勺,那點蝦籽不出一個月就沒了。然後他們邊咂嘴邊後悔:“你說我們要是每次少吃一點不就能多撐一個月嘛。”

畢業後在外地工作,每年回家的次數也不多。我不是特別戀家,偶爾想起來或者收到家裏寄來的蝦籽時,會給家裏打個電話,但幾乎隻打給母親,父親的手機幾乎沒怎麽撥打過。

有一次給母親打電話,隱約聽見他們倆在拌嘴,我問母親出了什麽事兒,怎麽還吵架呢?

母親說:“你爸又要出去扳蝦,他都痛風了,醫生說不能吃青蝦。再說了,他腿疼起來站都站不住,還要往江邊跑,摔倒了怎麽辦?”

母親話還沒說完,話筒裏就傳出父親一如既往急促的語氣:“我扳回來不吃可照(方言,可行)?搞點蝦籽等小伢子回來吃麵條,現在不搞,等九月份一過馬上就沒得吃了。”

我心裏一驚:父親痛風了?什麽時候的事兒?他身體那麽強壯的一個人怎麽會痛風呢?難怪之前母親給我打電話問我某種藥治腿疼好不好,我當時隻跟她說不舒服就要去醫院看看,別亂吃藥,農村土方子不靠譜,卻沒想到是父親生病了。

那年春節回家,我突然發覺父親瘦了好多,走路明顯一瘸一拐。趁著去灶屋盛飯,我偷偷問母親,父親是不是痛風發作了。

她歎了口氣:“下半年以來反了(方言,發作)好幾次了,前兩天又反了,床都下不了,今天吃了藥好多了,他一直不讓我跟你講。你看他瘦了多少哦,好多東西都吃不了。”

我趕緊查資料,又打電話給學醫的同學,了解痛風的事情。我跟父親說去醫院做個全身檢查,他擺擺手:“做那個幹什麽浪費錢,我自己的身體我還不知道嘛。”

我第一次很硬氣地跟父親說話,最終,他拗不過我和母親,還是去了醫院,一查,果然血尿酸“600+”,其他指標諸如肌酐之類的也超出正常範圍。做CT的時候,醫生說,你這腎結石不少啊,之前做過碎石手術吧?父親“嗯”了一聲,說幾年前做過。

我從來沒聽說過父親做手術——實際上,是我從未主動了解過父母的身體狀況。醫生說你這腎結石最好做個手術,再拖的話就容易損傷了。父親搖搖頭:“暫時就不做了,家裏馬上開始春種,來不及。”

我極力勸阻,但仍然被父親否定,在他眼裏,那點疼痛可以扛一會兒,但莊稼可不能耽誤。

回去後,我賭氣冷著臉,決定第二天就要回去上班。母親半夜來到我房間,紅著眼說:“你爸不想耽誤春種,我們沒什麽本事,就靠著土地掙點錢。他在家一直說你以後在外麵買房成家都是要花錢的,我們能多存一點是一點,也減輕一下你的負擔。”

我靠在床上愣住了,繼而眼淚奪眶而出。我想起同學跟我說的,過度勞累是引發痛風的誘因之一:“加上你爸以前很愛吃魚蝦,尤其是每年做蝦籽那段時間蝦肉攝入量更大,高蛋白飲食造成血尿酸長期居高不下。痛風發作之後還得忙農活,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導致現在稍不注意就容易複發。”

五十多年來,父親從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漢子變成了滿身傷病的老人。下地耕種,沿江扳蝦,冒著大雨抓黃鱔,拖著板車賣西瓜……他肩膀上、手上的繭不知有多厚。

三十多年來,我從一個弱不禁風的少年變成了身強力壯的青年。除了讀書和工作,我沒做過其他事,雙肩連五十斤的扁擔都扛不起來。

我隻記得父親施加在我身上的疼痛,但父親身上的疼痛和苦難,他從未說過,我也從未想過。

 

那年的六月,我帶著父親遊覽了黃山。那是父親第一次出門旅遊。盡管天氣並不是很好,全程幾乎披著一次性雨衣,但他依然很高興,那幾天的交流,比我們之前幾十年加起來還要多。在光明頂上,我們父子倆第一次合影。

回去後,父親做了腎結石手術。母親給我打電話,說父親在醫院裏跟病友們聊天,把手機裏的照片反複給他們看,說他兒子孝順,帶他把黃山玩了個遍,風景真是呱呱叫。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和父親的距離近了很多,再也沒有訓斥與爭吵,時不時也能通個電話,家長裏短地聊幾句。有時候打電話給母親,母親也會說,“讓你爸跟你說幾句”。

這些年來,我也帶父親去過諸如“耿福興”之類的老字號麵館吃蝦籽麵,但父親通常沒吃幾口就說,這麵不正宗,湯不濃鬱麵不筋道蝦籽不脆彈之類的。我說這可是老字號,多少年的牌子了上電視台的。父親搖搖頭:“名頭都是虛的,隻能糊弄不懂的人。”

2021年我結婚的時候,幾個大學舍友從天南海北跑了過來,還特地給父親帶了一堆特產,他們一邊給父親敬酒一邊說:“叔叔當年的蝦籽可是讓我們這輩子都忘不了啊。”父親一飲而盡麵色紅潤地說:“今晚就留在家裏,明天親自下廚給你們做一頓最正宗的蝦籽麵。”

結婚後,愛人也特別喜歡吃蝦籽麵,因為我們在外地工作,我便提出來跟父親學。

父親把母親的圍裙洗幹淨穿上,灶台和案板也擦得幹幹淨淨。配好麵粉開始和麵,一邊揉一邊跟我說要點:“水要分次加,揉麵的時候手腕要使巧勁。”擀麵的時候,他放慢速度讓我看清楚:“發力要均勻,生麵粉不要加多,防止幹巴。”將擀好的麵皮疊好後,他拿起刀開始切麵:“下刀要穩準利索,不能拖泥帶水,要不然就不成形了。就跟做人一樣,無論做什麽事情,認準了之後,下手就要幹脆利落,不能猶猶豫豫。”一條條粗細均勻的麵條隨著“噠噠”聲跳入我的眼中。

“看,這樣子切出來的麵條肯定是不行的。”他故意沒切好,示範了一個錯的給我看。

“水開下麵條的時候要把麵抖散放進去。”父親抓起一把麵條輕輕抖進鍋裏,“別著急用筷子攪,讓麵條先吃一下水,這樣煮好的麵就彈得很。”

我看著父親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教我做事,咧開嘴笑了起來。看著他板著臉邊做邊說的樣子,突然覺得很,嗯,很可愛。

6

父親還是一天天變老了,在我跟愛人還有爺爺的極力勸阻下,他終於從埋頭耕種了四十年的土地中解放出來。但他閑不下來,又去找了一個清閑的工作,理由是整天待在家裏無所事事,“實在太沒勁(方言,無聊)了,急得慌”。

我說出錢讓他出去旅遊,累了這麽多年也沒享受過。他擺擺手:“旅遊就是花錢買罪受,再說了現在正是用錢的時候,浪費那些錢幹啥。”我又接他來我這兒待一陣子,結果沒幾天他就吵著要回去:“這裏悶得慌,出門到處都是車,一點也不如老家自在。”

我拗不過他,隻好又送他回了老家,回家後他打電話說在家裏平時上上班,沒事溜達溜達,舒服多了。我想也好,至少比種地輕鬆多了。

今年大年初二,我正開車往老家趕。還有20分鍾就到家的時候,電話響了。我瞥了一眼,是母親打來的,心裏立刻咯噔一下,湧出一股不好的預感——早上出發的時候,我跟母親說了大致的到達時間,按理說,母親怕我開車分心,不會打電話來的。

愛人按下接聽鍵後,母親的聲音傳入耳中:“小伢子,你快到家了吧?媽跟你說個事哦,你別著急。你阿爸他昨天晚上騎車上班路上摔倒了,回家後右腿動不了。我給他揉了一夜還是不行,叫上你堂弟現在正把他往市裏的中醫院送。家裏現在沒人,你直接開車去中醫院,路上開慢點啊。”

我火急火燎地趕到醫院,父親看我們衝進來,滿臉懊悔:“唉,一不留神就摔了一下。本來你們回來我高興哦,讓你媽做了好多菜。冰箱裏有一大罐蝦籽去年就炒好了,等你們回來做麵條吃。哪曉得成現在這個樣子,搞得年都過不好。”

我跟醫生了解狀況,醫生說摔傷的位置不好,股骨頸骨折,他這一把年紀了,保守治療效果不好,最好是做關節置換手術。

父親問,做了手術以後走路跑跳有沒有問題?醫生說休養好之後走路沒問題,跑跳肯定有一定程度影響,“而且你這麽大年紀了,沒事也不要跑”。

他的眼神黯淡了下來。我很清楚,對要強了一輩子的他來說,以後若沒法跑跳,確實是個不小的打擊。前陣子他還在電話裏得意地跟我說,他們單位年輕小夥子掰手腕還輸給了他,要是再年輕幾歲,可以掰人家兩隻手。

我勸他:“往好處想想,醫生說做了手術之後幾天就能拄拐走路,而且以後走路沒問題,不影響正常生活。”

大年初六,父親被安排上當天的第二台手術。換上手術服之後,我們推著他到了手術室的大門外,我跟他說,打麻藥不痛的,一會兒就做完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和愛人攙著母親坐在等候區,焦急地等待手術室大門的打開。我抬頭看了一下牆上的時鍾,已經15點40分了,距離父親進手術室已經過去4個小時零17分鍾。

母親緊緊握在一起的雙手微微顫抖,我想起手術前醫生說的手術一般要3個小時,不免有些擔憂,但仍輕聲安慰母親,應該快結束了,可能在等父親的麻藥散去。

終於,“叮”的一聲,“22床家屬來接一下病人!”的喊聲伴隨著緩緩打開的大門傳入我們耳中,我蹦了起來,跑到手術床邊。看著麵色蒼白的父親,鼻頭一酸。

父親被抬上病床後,眼神渙散的他迷迷糊糊地問:“快12點了吧?一會兒我還要回家給你做蝦籽麵的。”

我強忍著淚水:“嗯,12點了,你先休息下,麵條等會兒做。”

醫生來到床邊,檢查完父親的各項體征指標後說:“他現在還不太清醒,等麻藥散了就好了。做手術前準備的時候,你爸就說能不能做快點,他要回去給兒子做麵條吃。”

10分鍾後,父親終於清醒了些。我和愛人喊了一聲“爸”,他慢慢轉過頭,看著站在床邊的我們,努力地抬起手臂,我趕忙彎腰握住。

“老爸對不住你們了啊,本來過年要給你們做蝦籽麵吃的。”他看著我,語氣虛弱,又望向我愛人,“你們回來我不曉得有多高興哦,誰知道搞了這麽一下子,唉。”

我轉過身低頭給父親掖腳邊的被子,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死死地忍住哭腔。

父親又睡著了。我第一次見到這樣虛弱的父親,也第一次這樣仔細地端詳著他:雙鬢微白,臉頰有些許凹陷,下巴處幾天未剃的胡須更是花白一片,記憶裏那個精力充沛、不時怒目橫眉的莊稼大漢,竟已經這樣衰老。

夜深了,樓道裏很安靜,病房裏關了燈,母親也側臥在陪護床上睡著了。我借著門上小窗裏透進來微弱的光看著他們,我第一次發現自己如此在意他們。想起以前打電話,母親說起這家的誰誰腦梗塞死了,那一家心髒病,還有一家癌症……到了他們這個年紀,脆弱的不僅是他們的身體,也是他們始終放心不下的、如我一般在外遊蕩的兒女。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三十多年來,我第一次給父親做了一碗蝦籽麵。我極力回想他曾教過我的方法,和麵揉麵擀麵切麵,但最終做出來的麵條差了十萬八千裏。把麵碗端給父親時,父親說哪兒來的,我說自己做的,做得不好,你湊合吃一口。

父親大口扒拉著麵條,連白水兌豬油和醬油的湯底都喝得一幹二淨,然後轉過頭對隔壁床的大叔說:“我兒子這手藝沒得說,做出來的麵條比外麵店裏都正宗許多。”

 

父親做完手術沒一個月,恢複得不錯,離開拐杖也能慢慢地走動了。母親打來電話說:“你爸急得不得了,恨不得馬上就扔掉拐杖走路。”父親的話隱隱傳入耳中:“我拄著拐走路都隨便走的,過幾天去上班都沒問題。”

我連忙說:“算了吧,你先好好休養幾個月,等徹底好了再說!”

回到家的時候,他們正在看電視,電視上是母親看了無數遍的《父母愛情》。我詫異父親以往從來不看這類電視劇的——他喜歡看武林風。

中間切換播放廣告的時候,父親皺著眉頭說:“現在電視台就知道搞錢,動不動就是廣告,電視劇放得拖拖拉拉的,煩死人。”

我笑著說:“電視台也要掙錢啊,你去家裏電腦上看,開了會員沒廣告,看一整天都行。”母親搖搖頭:“一天看那麽多還累得慌呢,就這樣一天看個一兩集,每天還有點盼頭。”

看完一集電視劇後,父親拄著拐起身。我問他做什麽,他一邊拄著拐走一邊說:“我把麵粉都準備好了,中午做麵給你吃,你媽做昨天把湯都已經熬好了。”

我說:“你這腿不方便,還搞那些幹嘛,歇會兒吧,中午吃飯就行。”

“他知道你今天回來,老早就催我買筒子骨熬湯。”母親站起身,扶著他。

父親坐著一邊擀麵,一邊說:“再過幾個月又能扳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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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卷的風還是吹到了大理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3-07-27 23:49 Posted on 北京
 
 
躺不平也卷不動,我從大理離開了
 

 

年初,電視劇《去有風的地方》大火,將取景地大理再一次送上熱搜。據大理文化和旅遊局統計,今年一到四月,遊客數量同比增長了124%。

 

這並不是人潮第一次湧向大理。從向往“詩和遠方”的背包客與文藝青年,到這兩年“逃離北上廣”的城市中產,永遠有人因它美麗文藝的傳說慕名而來,為它自由包容的氛圍定居停留。

 

然而,在又一批年輕人衝動裸辭,飛往大理的同時,許多“新大理人”紛紛選擇離開。

 

當房租開始飛漲、人群變得擁擠,“兩萬存款在大理躺平”成為了過去式。人們一定想不到,有一天,“內卷”這個詞會被用來形容大理。

 

 

 

月租600?不存在的

 

很多人一落地大理,就愛上這座城市。

 

三年前,95後河南女孩李米來到大理,對它的第一印象是“很包容,不會有人在意你穿什麽、做什麽,比一板一眼地上班自在很多。”

 

在此之前,她本科學的是“拿命換錢”的設計專業,作息顛倒、高強度工作是家常便飯,身邊的許多同學都因此生過病。她在上海和北京分別呆過一段時間,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大城市不需要我,我沒有信心在那裏過得很好。”

 

而大理,和她過去經曆的都不一樣。

 

米線6元一碗,摩托車就能逛遍小城;家家有花,戶戶有小院;蒼山上是忽明忽暗的雲,洱海邊有成群的海鷗。

 

她學著當地人的樣子在路邊擺攤,賣自己的畫,和其他攤主互相用商品交換食物,像回到以物換物的樸素時代,人與人的交往是不摻雜利益關係的純粹。

 

李米擺攤賣畫時,隔壁的攤主給她噴了一個哪吒頭痛仰樂隊logo的紋身

 

情人節,她跑到街上做“Free Hug(免費擁抱)”的活動,有人對她說“謝謝,情人節快樂”,有人和她分享自己的心事,有人送她玫瑰花,有人幫她貼了暖寶寶。

 

低廉的物價,緩慢的生活節奏,陌生人之間的善意和溫暖,讓李米感到前所未有的鬆弛。她決定留下來,開一家名叫“白日夢”的民宿。

 

李米手繪的“白日夢”客棧裝修草圖

 

蒼山洱海、四季如春,但比起明媚的自然風光,身在大理的人們更多迷戀的是這片野地上多元的精神生活。

 

旅居的夫妻木柚和青青第一次到大理時,發現這裏聚集了全世界的背包客,他們逛市集、聽野孩子樂隊的演出,木柚說:“大理不僅很美,還有其他城市沒有的文化氛圍。”

 

大理給了年輕人們一種“在北上廣卷”之外的選擇和想象:無論是創業的人、旅居的人,還是想要躺平擺爛的人,似乎都能在這裏找到屬於自己的理想生活。

 

初春,木柚和青青拍下窗外的梨花

 

但經曆了三年疫情與重新爆火,這種想象漸漸消失了。最直接的一點是,大理變貴了。

 

原本600元到800元就能在古城裏租到帶獨衛、供應24小時熱水的單間,現在起碼要上千,米線的價格也翻了倍,李米形容現在的大理:十八線的工資,一二線的消費。

 

今年三月,李米的房東通知她,“十天後裝修整棟院子,整棟樓都要搬走”。一開始,她隻是覺得很突然,直到搬家時發現鄰居們都沒走,她才懷疑起真正的原因,大概是房東嫌原本給她的租金太便宜,想要借機趕走她。但房東態度強硬,聲稱自己最近“不在大理”,對她的疑問不予回複。

 

李米在大理很少有如此崩潰的時刻。因為搬家太臨時,新買的床和床墊都沒到,她和男友在應急帳篷裏睡了幾晚。 

 

李米緊急搬家時的場景

 

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木柚、青青的身上。他們在去年年底租下一套房子,簽約期一年,半年一付。後來他們離開大理,便把空置的房子借給朋友。房東發現後,以此為由讓他們退租。

 

他們猜測是麵對大理的攀升的熱度,房東想要漲價。因為在他們退租之後,房租漲了一倍。 

 

物價飛漲的同時,賺錢也變得更困難了。

 

橙子是今年裸辭大潮中的一員。她從房地產行業離開,上完咖啡課程,想和同期的朋友們在大理開家咖啡店。一問才知道,租金已經比去年上漲了50%。雪上加霜的是,大理的咖啡店早已飽和,“不管是古城還是洱海邊,沒走幾步就是咖啡店。”

 

她想過從擺攤開始,卻發現因為管製,很多地方已經禁止擺攤。在著名的三月街,為了搶免費的擺攤攤位,很多人提前一天直接睡在攤位上。

 

李米在去年年底,轉讓了自己開了三年的民宿。疫情期間旅遊業不景氣,內卷嚴重,民宿行業的惡意競價讓她疲憊不堪,“以前大家遵循市場規律明碼標價,隨意讓顧客憑興趣選擇,一起開店,一起賺錢。但那三年,你標100元一間,別人就敢標50。”

 

她的民宿開業在五一節,前一天晚上,她還邀請大家在小院吃燒烤慶祝,第二天開業,她就收到了同行假裝遊客發出的匿名差評。

 

“白日夢”客棧的小院

 

從內卷到內耗,李米形容那三年是“夾縫中生存”。她在大理隻剩工作沒有生活:一邊開民宿,一邊在咖啡店兼職,一邊更新小紅書,一邊還信用卡的錢。

 

饒是如此,還是賠了錢,客棧第一年的裝修和房租花了30多萬,最後出手的時候隻轉了20多萬。李米用“沒賺沒賠”簡單地帶過了這場“白日夢”。

 

民宿關停時,李米正好“陽了”,一個人躺在臥室的床上哭了一晚。臨走,她沒有再做閉店儀式,隻是坐在院子裏看著水池中的小魚發呆。小魚是她從小院建好後開始養的,最開始隻有8條,離開時,已經有46條了。

 

李米民宿院子裏的小魚

 

回想這段創業經曆,李米總結,“現在大理生活成本高了,投資成本也高了,如果有足夠的資本可以試試,但對於像我這樣年輕的創業者,一個積蓄不多的普通人,壓力還是很大的。”

 

 

 

大理變成了一個秀場

 

直到選擇離開,木柚和青青依舊覺得大理的美是真切的。

 

2020年之前,這對旅居夫妻一邊做編劇接活,一邊全世界到處跑,沒想過會在一個地方停留三年之久。但當疫情中斷了旅行,他們打開地圖,給每一個想去的城市打電話,答複都是否定的。隻有大理,願意接受從外地進入的他們。

 

木柚和青青在院子裏就能看到蒼山

 

初到大理,他們租下一間柴房,向遠處能望到蒼山。在小院裏看四季的變化,觀察作物的生長,日記裏寫道:

 

“樓上的一個姐姐給我送了五斤玫瑰花。要知道,春天是大口吃花的季節,我生怕玫瑰蔫了,便塞進冰箱裏保鮮。第二天一早,我打開冰箱,一陣芬芳撲鼻而來,那是第一次聞見春天的氣息。”

 

“我們在窄路上行車,遇上一群正在路邊分揀蘿卜的農民,農民大爺讓我們放心過去,還笑著說‘如果碾壞了就送給我們吃’。車子順利駛過,大爺趕忙跑過來,從車窗裏給我們塞進了一個又大又新鮮的白蘿卜。”

 

大理的氣候和土地讓種植變得容易,他們學著種青菜、玉米與葵花籽,現實版《小森林》就在身邊;自駕五個小時以內,就能收獲高原、雪山等頂級戶外景觀。木柚說自己也看了幾集《去有風的日子》,“說實話,這部劇特別真實,不是美化,大理就是這樣的,風景是,淳樸的當地人也是。”

 

木柚青青在自家的院子裏種菜

 

但大理“人均博主”的現狀讓他們感到困擾。正常出門遛狗,也會被不經同意地拍攝,他們不知道自己的日常是不是轉頭就被發到了短視頻網站,“在他們的眼裏,我們的生活是一種拍攝素材。”  

 

有時外出回家,發現就連家也被當成景點,有陌生人到訪的痕跡。柴房到期後,他們放棄了美景和小院,租賃了一套小區裏的房子,減少不必要的幹擾。

 

木柚和青青的柴房小屋

 

木柚和青青覺得,大理越來越像一個秀場。“感覺有三分之一的博主都在大理生產內容。”木柚隨意就列舉出了幾條所謂的“大理流量密碼”:“我今年 22 歲,每月隻花 800 元,在大理租到了 200 平的大院子”;“裸辭後來大理創業,五年買了八套房”......

 

所有人都在拍攝高度同質化的內容,像一套公用的模板:這裏如何景色美而物價低,有多適合躺平,這裏的人多麽有趣.....“就像給全國人民畫了一個大餅。”

 

青青和他們的小狗五一

 

其實在大理長居的年輕人,很少有人真正地躺平。“大理本身是一個圈子,圈子裏的人難免‘攀比’,所以就形成了越來越內卷的情況。”木柚給出自己的理解。

 

在大城市,卷的是kpi,想的是搞錢。而在大理,卷的是經曆,拚的是談資。

 

有陣子流行露營,大家就卷怎樣發現更小眾、更優質的露營地。有人發現了一個“秘境”,一發朋友圈,人們便接二連三地去打卡,或者去發現更“秘”的秘境。

 

讓木柚印象深刻的是“羊吃蜜溫泉”,那本來隻是當地人農忙後泡澡的天然溫泉,卻“活生生被搞成了網紅打卡地,產生很多垃圾,現在由於環境不堪重負,又慢慢被人嫌棄了。”

 

他們觀察身邊的朋友,發現大多是在大城市裏積累了物質和經驗,來到這裏換一種狀態,但還是在繼續工作。

 

有人在上海每天“硬著頭皮去上班”,到大理後反而每月做一個報表“自己卷自己”。還有人在短暫地體驗過後,發現自己“躺不平也卷不動”,再次回歸城市。

 

在大理,有太多人剛開始充滿激情,恨不得向世界宣告“我過上了理想的生活”。等到新鮮感消退又開始迷茫,覺得這不是自己想要的。他們忙著在自媒體上美化大理,又很快因為膩煩離開,連“放下焦慮”都成了表演的一環。  

 

 

 

 離開大理,是為了新的開始

 

“離開大理”這個決定,木柚和青青做得比想象中迅速和輕鬆,當大理不再是一種滋養,他們重新上路了。

 

他們選擇老撾的琅勃拉邦作為旅居的新一站。這個疫情後最早開放國門的東南亞國家,坐火車或是自駕都可以直接抵達,成了很多旅居者和數字遊民的選擇。

 

很多人說,琅勃拉邦是20年前的大理和清邁。這裏自由、野生,《孤獨星球》裏稱它“周邊都在高速發展,時間在這裏卻仿佛自顧自停下了腳步”。

 

老撾的用人成本很低,人均月收入600-700元,工資隻有雲南的五分之一。他們想更深度地體驗這座城市,於是租下一棟喜歡的房子,成為airbnb(愛彼迎)房東,接待了世界各地的數字遊民。

 

琅勃拉邦的午後,咖啡館裏坐著的有本地人,也有像木柚青青那樣的旅居者

 

然而在琅勃拉邦呆了三個月,木柚和青青又一次選擇離開。

 

疫情過後,他們對旅居有了新的想法:“之前我們的旅行總是很慢,對於一些地方,有時候說不去就不去了,但疫情讓我們覺得沒有什麽東西是恒久的,好像走的地方越多,就越覺得自己的時間不夠用,我們想讓節奏更快一點,看更多的地方,更大的世界。”

 

李米在轉讓民宿後,也離開了大理,去巍山開了一家10平米左右的小咖啡店。

 

李米在巍山開的小咖啡館,叫“北街咖啡館”

 

巍山是一座距離大理一小時車程的古城,和大理氣候相似,但有著更低廉的成本、更清淨的生活、更友好的創業氛圍。這裏以本地人為主,還沒有太多商業開發的跡象。

 

支付了一萬元一年的店鋪租金,又用一萬元裝修、改造,兩萬元添置咖啡機,李米的咖啡館在今年的五一開業了。人流不多,好在成本也很低,圖個自在。

 

平靜的生活讓她逐漸從民宿創業失敗的內耗情緒裏走了出來,“去大理的目的就是不想在城市裏卷,結果沒賺到錢,情緒也變得很差,也沒有時間去感受那裏的美。來巍山之後才終於跳出來了。”

 

李米的男友辭去杭州的編製工作,來到雲南一起創業,他們形容這是“人生的新階段”

 

沒有永遠的烏托邦,隻有永遠的圍城。有多少人渴望來到大理,就有多少人從大理離開。

 

一部分人成立家庭,因為相對落後的教育環境離開大理;一部分人去了更偏遠的小城,繼續創業;一部分人回到老家,考進編製,旅居者們再次背上行囊,重新上路.......

 

因為現在的大理,不再適合進入新一階段的他們了。

 

也許沒有哪個地方是適合躺平的。來去之間,大理並不能為迷茫的年輕人提供一個真正的解決方案,青青說無論是去大理,還是去任何一個地方,都不是逃避生活的方式。“把去大理當成逃避問題的方式,隻會出現更多問題。”

 

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到訪或者離開大理,但“無論外界怎樣,大理都是不會變的。你看這麽多年,人們來來去去的,蒼山和洱海變過嗎?”

 

有風的地方依舊有風,隻是在大理找不到答案的年輕人們,重新上路了。

 

 

 

作者  堅果  |  內容編輯  鈴鐺  |  微信編輯  李晨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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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力波,揭示詭異宇宙空間,我們的宇宙居然是“堅硬”的 l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7/31/2023 postreply 15:2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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