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86)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7-29 15:05:1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1603 bytes)
 

恭喜你,離婚了

2023-07-28 12:4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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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若水

一個不成名的坐在家裏的兩腳獸,簡稱“坐家”。

1

“你什麽時候搬?”在回家的路上,阿鳥忍著胃痛問道。她不明白他早已找好了房子,為什麽遲遲不肯搬走。

“6月份。”L沒說具體的時間,“藤椅、電風扇、收納盒、衣櫃、書桌、床,是我要搬走的。”他說的這些家具,還是他們在租房時購買的。

阿鳥回答說:“行,但是書櫃要留下來。”

“之前說好書櫃給我的!”他突然大聲起來。

確實,阿鳥之前答應了——那個時候,她覺得隻要他需要的東西,他都可以拿走。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那我們直接去打官司,讓法院來判定這個書櫃該給誰!”L激動道。

他的傲慢和自大,讓阿鳥胃部原本充滿的恨意轉為竊喜:“你確定?”

“我確定。”他自信道,緊接著他說自己現在窮得一分錢都沒有了,還背著兩萬塊的消費貸,“說好的書櫃你都不給我。”

他哭窮的樣子像是皇帝的新衣,阿鳥都看見他的裸體了,他卻還在那裝。阿鳥冷笑道:“你一個晚上的消費夠你買多少個書櫃了。”

他愣了一下,然後馬上說:“我可以買一千個書櫃,一萬個書櫃。”

“行吧行吧,”最後,他說他隻拿自己的私人物品,然後又冒出一句,“我什麽都不要了。”說完,沉默了。

這個男人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阿鳥沒有接話,他要拿什麽或不拿什麽,她都無所謂了。但是那個床墊她肯定會扔掉,她嫌髒。

 

回到家裏,L把所有的櫃子打開,挨個櫃子找自己的物品。收納一直是阿鳥在做,所以他對自己的物品放在什麽地方毫無概念。他找不到的時候,才會問阿鳥東西放在哪兒了,找到晚上七八點鍾,搬家公司的人來了,陸續搬走了他的東西。

“筷子你要嗎?”阿鳥把櫥櫃裏所有的筷子都給了他,“這個暖水壺你也拿走吧。”家裏有兩個暖水壺,他一個人住總是需要的。

“哦,謝謝。”他說。

這句客氣話令阿鳥有點意外,她走到客廳,靠在沙發上,坐在地上,看著他搬家。

L翻箱倒櫃,找出一個背包,是他好幾年前送給阿鳥的,雖然是一個普通的背包,但拿來裝她的相機十分合適。作為一個家庭攝影師,阿鳥唯一一次將攝像頭對準L的時候,是他們結婚四年後。她拍他洗澡的樣子,拍他出差時睡在酒店床上蜷縮起來的身體、微閉的眼睛、皮膚上的疤痕和疙瘩,從被窩裏露出的肩膀和後腦勺,拍家裏的藤椅、落地燈和靠在牆邊的雨傘,拍腐壞的蔬菜、發黴的麵包和摔裂的糖罐。

“能看得出,你們的關係有點搖搖欲墜。”看了這組攝影作品的幾個朋友如是說道。

L看了之後,卻說:“這張給我拍的不錯,那張也不錯。”他的回應,讓阿鳥有點失望——他們之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對世界的看法變得不同了呢?是她離職之後吧?那時家人親戚都反對她辭去保險公司風險管控的高薪工作,包括L,但她還是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那千篇一律的上班生活。離職的三年,也是疫情的三年,她學習心理學、研究家庭攝影,後來又接觸戲劇,她的精神世界豐盈了,但L始終覺得人首要考慮的是吃飽飯的問題,她應該去找份穩定的工作。

“背包是我的。”L說。

“可都是我在用啊。”阿鳥覺得可笑——一個書包,他都要拿走,這九年來,她到底是跟一個什麽樣的男人在過日子?

胃痛得她縮在地上。

2

阿鳥把貓關在自己的臥室,然後去了L那間臥室——空了。

婚後她就提出了分房睡,當時L很不情願,說別人家的老婆可以忍受老公打呼,為什麽她不能忍?他們同居的時候,阿鳥的睡眠就不好,L的呼嚕聲上來的時候會戛然而止,就在她以為他要背過氣去的時候,鼾聲又突然出來了。在這樣的醒醒睡睡中,阿鳥捱到早上6點鍾,起床,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去公司。除了L的鼾聲,讓阿鳥入睡困難的還有她的蕁麻疹。L看著她皮膚上隆起的風團,說她像個外星人。

她之前一直以為是過敏體質的問題,現在想來,是自己的身體比大腦誠實,自欺欺人比麵對現實總要來得容易。她望著地板上留下的床的痕跡和揉皺的衛生紙,一股惡臭味襲來,感到惡心。她的胃更痛了,痛得她跪在地上,哭出了聲。她好恨,她恨他的欺騙,她恨自己的自欺。

阿鳥扶著牆,將重心轉移到左腳上,從地上爬了起來。4個月前,她意外摔了一跤。晚上,她靠在床上央求:“我現在腳痛得睡不著,整個都腫起來了,你能不能帶我去急診?”

“現在太晚了,急診沒法拍片,明天早上再說吧。”L站在門口,睡眼惺忪,手裏拿著手機——是她剛打電話叫醒他的——說完話,他轉身就去睡了。

腳太痛了,阿鳥通宵沒睡著。早上七點多的時候,她撥通L的電話,叫他帶她去省骨科醫院。他說:“今天限行。”阿鳥就說去另外一個區的骨科醫院,他又說去那家醫院車程半個小時,太遠了,還是去離家十分鍾車程的綜合醫院吧。然後,他們就去綜合醫院掛了號,阿鳥就這樣被誤診,錯過了直接手術打鋼釘的最佳時間,後麵隻能花更多的時間休養。

那段時間,阿鳥剛好接了一個戲劇項目。因為右腳的骨折,她一度想要退出。好在劇組導演和編劇們說可以改劇本,將她的那部分戲改成不用行走或站立的表演。朋友開車送她去醫院看骨科專家,每天接送她去劇場排練,劇組其他人也很照顧她。外人的關心對照出L的冷漠,阿鳥感到心灰意冷。

“你能幫忙晾下襪子嗎?”阿鳥把洗好的襪子遞給L,他沒接手,離開了。上一次她叫他幫忙晾內褲,他也沒晾,但至少跟她說了原因,“昨天我同事來家裏做客,你連麵都不露一個”。阿鳥跟他解釋說,不是自己不願意,而是腳骨折了,她根本沒有心情招待他的同事。

“燒烤的所有東西我來準備,我隻要求你吃飯的時候出來坐一坐,你都不願意!”他氣得不行,說請他同事吃飯的事情拖了多久了,之前是因為疫情,後麵又因為阿鳥去杭州忙戲劇項目,接著她又骨折了,“醫生也說了,你的腳隻要穿著前足減壓鞋,是可以走路的!”

阿鳥望著定在空中的手,悲從中來。她以為婚姻是摔跤的時候有人能扶一把,結果壓根沒有人攙扶她。她費了好大的勁站了起來,自己把襪子晾了。自從右腳骨折行動受限後,她感覺整個人都被困住了。

 

大哭一場之後胃不疼了,但整個人累到虛脫,阿鳥已經沒有力氣去打掃他的房間了。她點了一個香薰,關上門,轉身看到客廳的沙發——L坐在上麵擼著貓說:“阿鳥,你現在要是想聽我說‘我愛你’,我說不出口。要不是看在你沒有工作、沒有收入,現在又殘疾了的份上,我早就提出離婚了。”

接著她又看見3個月前的自己,站在廚房吧台邊,手裏握著水杯,神情慌亂。她本意是要結束一個多月的冷戰,於是提出兩個人談談,結果整個溝通過程像是她一個人在打羽毛球,對方根本不想接球。無效溝通接近尾聲時,他們離開了餐桌。L換到沙發的位置,她去吧台倒水喝。“離婚”兩個字,換她接不住了。

那時她咽了一口水,問接下來怎麽辦。

“先跟我們的父母說一下,然後房子歸你,我淨身出戶。”L答道。

阿鳥沒有回話,轉身回了臥室,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她以為這一次的冷戰,會像之前的冷戰結果一樣,和好如初——她錯了。

眼前是一棟螺旋狀、不規則的房子,她每走一步,都能通過鏤空設計看到不同角度的海景。她走進一個房間,對站在麵前的人說:“我離婚了。”說完,她繼續走,走進了一個有紅色大床的房間,床上堆著很多信件和禮盒,她沒有打開信封,知道是同一個人寫給她的情書,她很開心。她一一打開禮盒,裏麵都是造型華麗誇張的戒指。L突然出現在她旁邊,跟她說:“這個男人是有小孩的,他送給你的所有戒指都是同一家店鋪買的,這個店鋪就是離他小孩上學最近的店鋪,你是要去給他帶孩子的。”

在她厭煩L說話的時候,旁邊出現了一個西裝筆挺長相帥氣的男人,拉起她的手,跑到旋轉樓梯邊上,和她說話,在她想要聽清對方說的是什麽的時候,她醒了。

3

我想生個女兒
就叫她茉莉
不嬌不豔
不妖不嬈
不姓李也不姓陳
不受任何羈絆
去體驗這世界

阿鳥將她寫的這首詩發給好朋友看時,朋友笑了,說L肯定不會同意孩子不跟他姓——那個時候,他們在備孕。

嬰兒踢腿的顫動,隔著肚皮傳遞到掌心的奇妙感覺,讓阿鳥一直記憶猶新。待她再次見到這個嬰兒時,已是出生十八天的小寶寶了。她帶著相機,去朋友家為寶寶拍照,用鏡頭記錄下媽媽哺乳時的姿態,爸爸換尿不濕、哄孩子入睡的瞬間,寶寶打哈欠的樣子、睡覺時扭動的小腳丫。通過鏡頭,她感受到了嬰兒特有的軟糯和奶香,以及初為父母的喜悅。

“我個人的成長、改變,都是我有了孩子之後帶來的。”一個有了一兒一女的女性朋友,如此與阿鳥分享。

阿鳥對此抱有疑問,一個人的成長與變化真的要靠生一個孩子來推動嗎?L說,有了孩子之後,功課肯定是他來輔導的,畢竟他名校畢業。那段時間,他與朋友聊小孩要喝什麽奶粉,以後要上哪一所幼兒園、哪一所小學——所有關於孩子的事,他都能聊得起來,他自詡為“辦公室婦女之友”,那些當媽媽的同事都會和他聊養孩子的問題。那種感覺,像是阿鳥隻用負責生,帶孩子、教孩子都是他的事。看著與朋友的小孩玩得不亦樂乎的L,阿鳥的嘴角也隨之上揚——他也是個小孩子呀。

可是,他們的小孩,遲遲不肯來。在一個經中醫調理後成功懷孕了的朋友的推薦之下,阿鳥也去看中醫,醫生說她身體各個方麵都很虛。但身體在喝中藥調理好了之後,仍懷不上,他們隻得去做西醫檢查。因為婦科檢查複雜且費用較貴,L就先去做男科檢查。結果顯示,精子活力不足。接著,L又吃了一段時間藥,直至檢查結果正常。他倆再接再厲,阿鳥還是沒懷上。

阿鳥躺著,雙腿叉開,燈光刺眼,醫療器械冰冷。醫生手裏的針管像是直接插在了陰道裏麵,她感到一股液體一點點推了進去,起初像是來月經的脹痛,接著像是有個什麽東西在自己的陰道裏吹氣球,然後像在往陰道裏灌鉛,一個異物在她的體內膨脹,像是要把她撕扯開來,真痛。阿鳥出來的時候,L正坐在外麵的椅子上打遊戲。他不知道她剛剛經受的劇痛,也沒說一句關心的話,他陪她來醫院了,他的到場,已經達到了“好老公的標準”。

“輸卵管堵塞。”醫生先給出檢查結果,又給出建議,“如果你要生小孩的話,直接試管。”

開車回家的路上,L說他可以接受試管嬰兒。

“不孕不育症由男女雙方或單方導致,在此症男女病因比例中,男性因素引起的占據30%-40%,女性因素引起的占據35%-45%,男女雙方因素引起的病因占據10%-15%……”看著搜索出來的這一串數據,阿鳥想,自己是那35%-45%,還是那10%-15%?她癱坐在副駕駛上,覺得自己是一個無用之人。

離職後的事業之路令她備感受挫。那個約她拍寶寶照片的朋友,等寶寶再大一點的時候,還是選擇了影樓拍攝——即便當時他們夫妻對她拍出來的照片很滿意。她有感覺,當自己用相機對準一個家庭的時候,就像是一個偷窺者,躲在鏡頭後麵的她,能看到一些她平常不敢去看的東西,看到人在鏡頭麵前的不誠實。她想要拍攝真實的東西,醜陋的、有缺陷的,都是生命留下的印記,但商業攝影不需要這些——人們更喜歡那些看上去美好的東西,於是要營造出一種幸福美滿的氛圍。

她原本打算考心理學研究生的念頭,也因為L的勸阻而打消:“你一個正經大學都沒上過的人,怎麽考得上研究生?”他的質疑,也讓她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懷疑。現在,她還是一個無法自然生育的女人。

躺在床上,她驚覺昨天——L搬走的日子——是兒童節。

4

阿鳥現在要做的,是把這個屋子打掃幹淨,裏裏外外都要清潔。

她要從最髒的地方開始打掃——他的衛生間。在裝修房子的時候,阿鳥就跟設計師說要有兩個衛生間。她沒有考慮什麽裝修風格,隻設定了大致的功能區域。她覺得房子是一個可以靈活變動的空間。之前父母給她全款買的兩房一廳也是她裝修的,從設計、采購到找工人,都是親力親為,也是兩個衛生間。但有了那次的經驗,再搖號買到這套新房之後,她就覺得隻有設計師能幫助她實現對“家”的想象。她曾跟L如此提過:“我想要我們的家是一個可以讓人放下一切防備和疲倦的地方。”

“我的第一需求就是:廚房要大。”阿鳥喜歡烘焙。每年的最後一天,她會做一個橙子蛋糕,邀請朋友來家裏一起吃飯、跨年。之前的房子因為廚房太小,烘焙的時候總施展不開,所以這次裝修,她改掉了原戶型的廚房,打造出了一個開放式的大廚房——搬進新家之後,她一次烘焙都沒做過,哪怕是做小餅幹。

記得有天下午,在做瓷磚美縫時,有人敲門。阿鳥關掉音樂,開了門,是樓下的女鄰居。對方笑著遞給阿鳥一杯奶茶,說是L請她送上來的。阿鳥接過奶茶,覺得好氣又好笑——她在做美縫的時候是不希望有人來打擾的。打開手機,隻見L在鄰居群裏發消息:“我家裝修節約了一兩萬塊的美縫錢。”全屋的瓷磚美縫,阿鳥做了一個月,做到她腰酸背痛。選擇自己動手,是因為裝修的花費遠遠超出了預算。

房子裝修好之後,他們挑了一個搬家的日子,因為時間緊張,在做保潔之前就把所有的家當都搬進來。L說:“要不你先住進來,把打掃和整理搞完。”阿鳥確實原打算花個三天兩夜把房子收拾整理好,但話從L嘴裏說出來,聽上去直接又無情。就在她打掃整理的時候,L又在鄰居群裏說:“我家是日式的保潔及整理,沒有花錢,全是我老婆在弄。”阿鳥感覺他在炫耀他有一個“勤儉持家的老婆”。

陸續有朋友來慶賀他們喬遷之喜,對房子的裝修讚不絕口。L也是各種介紹,“這個是阿鳥想的”,“這個是阿鳥設計的”,甚至在吃飯的時候,還問朋友要不要裝修房子,可以找阿鳥幫忙設計,語氣裏能感受到他的驕傲。

“你把我說得像是一個裝修公司。”阿鳥作為女主人,自然也是喜樂的。

按照計劃,房子裝修好之後,他們就要做試管嬰兒了。但阿鳥隻要想到手術,就害怕,便一直拖著。

 

阿鳥擦完第四遍馬桶後,她覺得應該幹淨了。

結婚後沒多久,阿鳥建議L坐著尿尿,說可以有效避免衛生間細菌滋生,還給他轉發了“男性坐著尿尿的好處”的科普文。起先L覺得這樣做有損男性自尊,做了一番思想鬥爭之後才執行。L要請同事來家吃飯的時候,阿鳥問他,能不能請他的男同事也坐著尿尿?L當然不同意,說可以要求我,但不能要求我的同事。

阿鳥有點不高興,她想起結婚之前,他們還住在第一套房子裏時,L就愛接待朋友——其中一個要來成都找工作的朋友,愛抽煙,在他們家前前後後住了差不多三個月,讓她打掃衛生的工作量增加了不少。後來,阿鳥也有一個朋友與家人吵了架,還帶著一條狗,阿鳥想著短租也不好找,不如讓朋友來家裏住一段時間,L卻不同意,說:“這種家裏有問題的,最好別插手。”

“你朋友來住的時候,我都是怎麽招待的?我朋友來住我的房子,我來找你商量,你還不同意?!”阿鳥很生氣,覺得自己能把他的朋友當成自己的朋友,他為什麽不能?可她表達出來的和他聽到的側重點不同,應該是傷人的。

阿鳥想起L剛剛搬進她房子的時候,隻帶了衣物和一些書,那時阿鳥喜歡的鍋碗瓢盆充斥了整個屋子,她把他的衣物放進了自己的衣櫃裏,把他的書放進自己的書櫃裏,為他的物品騰出了位置。哪些是她的東西,哪些是L的東西,清清楚楚。L按照阿鳥的生活習慣去擺放一切物品,遵守她的領地規則,毫無怨言。

他們買了新房等待入住前,用很便宜的價格租了一個沒有家具的房子過渡,他們共同采購家具,想著以後也可以搬進新家。在出租屋裏,阿鳥發現L開始隨便亂放物品,將她之前的擺放規則拋至九霄雲外,這時她似乎才瞥見L釋放出的自我。

“你們倆有沒有什麽原則性問題?”母親得知他們的事之後,在電話裏說了一通L的好話,又說他們是成年人,日子要不要過,自己去解決,作為父母不會幹涉,隻要他們不做出後悔的決定就行。

“原則性問題?”阿鳥反問道,緊接著回答了一句,“沒有。”

“婚姻如果沒有出現原則性問題,商量著磕磕絆絆就走過去了。”母親說,婚姻不是換一個人就好了,婚姻是兩個人相互照顧。

“你和我爸的婚姻,是誰照顧誰啊?”阿鳥生氣道。

“還是要找一個人依靠。”母親說。

“你把我生出來就是為了伺候男人的嗎?”阿鳥火冒三丈,“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好自己的人生!”

她不耐煩地掛斷了電話。

5

在L提出離婚的第二天,阿鳥買了一束她喜歡的鬱金香,每天拍照記錄花的變化。

第一天,鬱金香含苞欲放、豔麗昂揚,繼續向上生長,她修剪,她換水;第十一天,落下第一片花瓣;第十五天,迅速枯萎,她按下快門,拍攝下唯一一張有色彩的鬱金香;第十六天,她將衰敗的鬱金香扔進垃圾桶。

鬱金香的花期就像是阿鳥濃縮的婚姻。她洗幹淨花瓶,望著在客廳裏晃悠的L——他穿著新買的衣服,著裝風格跟以前不一樣了,具體哪裏不一樣,她也說不上來。這些天,她明顯感受到這個“室友”的變化:他買新衣服,買保健品,洗澡的時候浴室裏會傳出歌聲。肉眼可見地,他變得開心了。阿鳥不想再和L繼續過合租室友式的生活了。自上次談話之後,他們各自去看了家庭婚姻谘詢,她覺得他們有必要再談談。

“你現在是有其他喜歡的人了嗎?”

“沒有。”他答道。

“就是說,你完全不想繼續這個婚姻了。”阿鳥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你不要把問題往我這邊引。”

L說,上次他已經把他的想法和訴求明確與她溝通過了,但並沒有聽到她的表態。如果她無法改變自己、改變對他父母的態度,而他也沒法改變自己,那麽分開是最好的選擇。L一直覺得阿鳥對自己的父母愛搭不理,沒有做到一個兒媳應有的樣子。阿鳥則覺得,她與自己爸媽的關係都一般,對待公婆已算是客氣周到,即便春節時沒有回公婆家,禮物和錢也一樣都不少。公婆來他們家,吃穿住行全包,可自己父母來了,一頓燒烤錢都舍不得讓小兩口付,說一家人不必見外。她父親甚至打電話給女婿說,她沒有收入,而L剛剛創業,擔心資金周轉不過來,需要錢的話跟他說。

對比自己父母待女婿如兒子的態度,阿鳥沒覺得公婆有多在意她這個兒媳。他們還沒結婚的時候,L的媽媽來成都看他們,阿鳥還專門去挑了禮物,買了一個真皮包包送給未來的婆婆,因為L的媽媽來之前打電話專門問過“成都哪裏有皮草買”——皮草阿鳥是買不起的,包尚在她購買能力範圍內。

他們開車到車站接上人,走到停車場,L就示意阿鳥坐到後座去:“我媽要坐副駕。”

阿鳥有點不高興,因為副駕一直是她的位置,但她還是坐到了後排。她當時隻覺得媽媽和媽媽之間的差別挺大的——她母親總跟她說,夫妻關係是第一位的,其次是子女關係,最後才是父母關係,因為伴侶才是唯一陪伴到老的人。

“我兒子好能幹啊,你買的這個車真不錯!”L的媽媽語氣裏滿是自豪。阿鳥並沒有戳破說這輛車是阿鳥爸媽給他們買的,把車子上到他的名下,也是阿鳥爸媽的意思。

在家裏,L的媽媽和阿鳥說話的語氣是常見的婆婆對兒媳的語氣。阿鳥也沒太計較,想著畢竟他媽媽也不會在自己家長住。但惹毛阿鳥的是,準婆婆走的時候,並沒有帶走她買的那些禮物,包括那個真皮包包。阿鳥覺得自己是熱臉貼冷屁股,之後對L的父母都沒法再熱情起來。

 

後來,阿鳥跟著L回老家,見識了農村繁瑣的習俗,也才知道L還有個親妹妹。妹妹一直是家裏的老人在帶,而L則跟在父母身邊,兄妹倆從小分開長大,所以並不親昵。這樣的重男輕女,阿鳥很熟悉——她的爺爺奶奶也因為她是一個女孩,從小不願意帶她,她是外公外婆帶大的,直到上小學的年紀才回到父母身邊。

那天夜裏,阿鳥做了一個夢,夢見L家所有的親戚站在她的對立麵,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麽,聽不清具體的內容,但她知道是在說她。醒來之後,她有一種小時候回爺爺家的感覺,但她還是跟自己說,至少L是好的,而且他們也不和他父母住在一起。

“我們家沒有多少錢。”L的父母過來阿鳥家提親時,直接地說。

“我們家沒有要彩禮這種習俗的。”阿鳥的父母說,隻要孩子們過得好就行,“你們拿給我們的錢,我們也會給他們小家庭的。”

後來,L家給了兩萬六千塊錢。結婚的時候,L跟阿鳥說:“我們老家那邊的習俗是,新娘的媽媽要給新郎買禮服。”阿鳥沒有聽說過這樣的習俗,但還是轉告了母親,她媽媽轉頭就打了兩萬塊錢給L。

即便當時老天給了阿鳥種種暗示,她還是全力以赴衝進了這場婚姻,因為買房買車、戀愛結婚生子,是她身邊所有人都在過的生活。2016年,“剩女”這個詞已經開始流行,她慶幸自己沒有被“剩下”。

 

阿鳥打開壁櫥,是笑容甜蜜的L和25歲的自己。這些她當時專門找攝影工作室拍的婚紗照,兩個人都非常滿意。18歲的時候,她去拍過一個人的婚紗照,那時她想的是自己跟自己結婚,從化妝到凹各種造型的拍攝過程,讓她覺得虛假。這是她後來和L拍婚紗照時沒有選擇影樓拍攝的原因,也是後來她學習家庭攝影的契機。

“我理想中的婚禮,是在一個海島上或者一片草坪上舉行,邀請幾個親朋好友來參加,禮金那些並不重要,有真誠的祝福就好。”阿鳥曾跟L說,她希望婚禮是小型的、溫馨的。L點頭同意。

結果,他們的婚禮就在酒店裏,請了一大堆親戚,吃飯吃了幾天,新娘新郎敬酒,各種儀式,全都是她不喜歡的。盡管阿鳥已經要求一切儀式從簡,但這場婚禮留給她的,終究是俗套的、走過場的糟糕回憶。現在想來,那真是走進墳墓的儀式,之後的一切,都跟死了差不多。

現在,要怎麽處理自己和他的婚紗照?扔進垃圾桶,是她的第一個想法。

6

“他們畢竟是我父母,是長輩,他們那麽大年紀了,你心裏再怎麽不爽,也不該對他們沒個笑臉。”L不是第一次與阿鳥抱怨了。

“你給我一點時間。”

L聽到她的答複,火更大了:“我們結婚都七年了,你還要多長時間?你跟我說你需要多長時間能改,能改成什麽樣?”

阿鳥沒法給他一個確定的時間點。就像她和她爸爸的關係,她要花多少時間——二十年,三十年,還是要用她一生的時間——去原諒他?

“口香糖在我嘴裏越變越大,然後塞滿我的整個口腔,接著我就開始想吐掉它,狂吐,想盡辦法把它給弄出來,我開始用我的雙手這樣摳,但是它越扯越多,摳到最後,感覺我的嘴都沒有了,但還是感覺到口香糖塞滿了所有的牙縫。然後,我就把我的牙齒全部摳下來了。”阿鳥和心理谘詢師說起她最近常做的一個夢,“每一次從夢裏醒來,我都會有一種錯覺,就是我的牙都沒了,所以我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摸一下自己的牙還在不在。夢雖然醒了,但我的口腔裏有明顯的痛覺。”

這個抓狂的夢延續到現實生活中,是阿鳥再也不吃口香糖了——那段時間,不管在夢裏做什麽事,她都會夢見吃到一顆口香糖,如果夢裏有別人,她還會把口香糖從嘴裏拿出來,分享給對方吃。

“你能想象——我三十歲了,竟然還夢見我爸打我、把我打到哭醒這種感覺嗎?”阿鳥苦笑道。她之所以來求助心理谘詢師,是因為這個夢告訴她,必須要麵對她和她父親的關係。母親叫她要和父親好好相處,說父親已經老了,打她都是她小時候的事了,都已經過去了,他還是愛她的。每次母親跟阿鳥說這些,她都很抵觸——一個人對自己的傷害,隻因為那個人老了就可以忽視掉嗎?她要怎麽原諒一個不覺得抱歉的父親?

阿鳥父親當過兵,上過戰場,因為一顆子彈穿過手指而住院,遇到了當時當護士的阿鳥母親,然後兩個人就結婚了。後來,她父親被分到郵政局上班,雖然立過功,但因為文化水平低,又是農村出身,所以一輩子在工作上平平無奇,沒有得到提幹的機會。或許是鬱結於此,父親才這麽依賴酒精。喝酒是他每天早上起來做的第一件事,至於一日三餐,酒更是必不可少的。

小時候,母親下班了就會帶阿鳥玩縫沙包、抓石子。她若偷了母親錢包裏的錢,母親就會拿來棍子:“打多少下,自己說。”阿鳥伸出左手,因為右手要寫字,打完了,就回到房間裏哭。母親打她,是因為她做錯了事,所以她對母親沒有太大的隔閡。可是父親打她,是因為什麽,她不知道。

她讀小學一年級時,一天晚飯後,母親教她玩彈珠跳棋。

“我跳跳跳——我贏啦!”阿鳥放下最後一顆彈珠,歡呼道。

“阿鳥太厲害了!那我們收拾一下,準備睡覺了哈。”

母親正說著,父親醉醺醺地回來了,興致很高地說:“來,我們一起下跳棋!”

“今天太晚了,阿鳥明天還要上學,你也喝醉了,我們就不玩了吧。”母親說。

結果,父親二話沒說,掀翻了桌上的跳棋,接著就抽出軍用皮帶打阿鳥。母親趕緊過來護住她。母親年輕時也是脾氣火爆的人,每次跟父親吵架,氣勢上絲毫不輸,有一種要把對方吞下去的你死我活。當時他們住在一樓帶個小院子的房子裏,房間到院子有一個四五節的樓梯,母親用力一推,父親就從樓梯上跌了下去。

父親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母親不敢上前去看,找來一個同事幫忙查看情況,然後把阿鳥送去了鄰居家。那次母親想的是,如果自己男人當場死了,她就去自首。好在父親隻是休克,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就回來了。

但父親打阿鳥的時候,不是每一次母親都在場。阿鳥不記得父親拿軍用皮帶打了她多少次,因為打的次數太多了,而且永遠是無緣無故。即便現在父親老了,不打她了,但在她的夢裏,父親還會隨時動手。她要怎麽告訴自己,父親打她是有理由的,並且不用跟她說對不起?

上小學的時候,大人問阿鳥的願望是什麽,阿鳥說:“希望我爸媽離婚。”她成年了,工作後也跟母親提過,母親隻說:“哎呀,我都那麽老了。”

既然父母不離婚,她能逃離父母的方法,就是擁有自己的家庭——找一個合適的人結婚。那時阿鳥在職場裏愛穿高跟鞋。公司並沒有這樣的要求,是她要求自己必須看起來足夠職業,不希望別人因為她的身高和娃娃臉而懷疑她的工作能力。下班回到家的時候,腳非常累,L會端來洗腳盆,蹲下來給她洗腳,擦幹之後給她做足底按摩。

“就是這個人了。”當時的她深刻地感受到了被愛,於是選擇與他結婚。

現在,眼前的這個男人,還是9年前的那個男人嗎?是時間改變了人,還是愛因時間而消退?

7

“上次的婚姻谘詢你沒去。”L說他很介意,谘詢時間已經因為阿鳥有事重新安排過一次了,但她還是沒有按約定時間來,“顯然,在你那裏,解決我們目前的問題沒有你其他事情重要。”

阿鳥解釋說,如果她不重視,她就不會先主動去找婚姻谘詢了。她以為谘詢師要分別和他倆單獨聊完,然後再安排時間兩個人一起谘詢。

“那我清楚了。那天我跟谘詢師聊下來,感覺我們倆的關係裏,我一直是給予的人,而你一直是索取的人,你是一個‘女王’的角色,而我是那個跪著討好你的人,這樣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我越討好你,你要的就越多。然後我不斷地去討好你,直到我不想再討好了——因為我的討好,已經得不到任何回報了。”L看著桌麵的紋理說。

阿鳥已經習慣他不直視別人眼睛講話的習慣。她摸著黑桃木的大長桌——裝修設計的時候,她想的是,平時作為餐桌使用,其他時間兩個人拿來當辦公桌使用。L當時也同意她的想法,可後來又跟她說,其實他希望有自己的書桌,有台式電腦,可以辦公,也可以打遊戲,他不太喜歡這樣開放的空間——或許就是因為他以前的“討好”,讓她誤以為他們在三觀上是同頻的。

“可能你覺得很委屈,但是在這段感情裏,我也付出了很多,有時候我也覺得很委屈。”阿鳥說,聽到他提出“離婚”兩個字,她是心碎的。

“你也說過傷我的話,而且不止一次。”L回憶起,他們剛搬進新家第一晚,他睡大房間,阿鳥睡小房間,結果第二天阿鳥起床就說小房間離馬路近,吵得她睡不好,要跟他換房間。他當時沒有立馬同意。那天他把阿鳥送到排練的地方,她下車的時候,就跟他說,“你考慮下我們倆要不要過了”。

還有不少類似這樣的場景,阿鳥就是甩下這樣一句話——“你考慮下我們倆過不過了”。L不知道她心裏是不是真不想跟他過了,反正次數說多了,他是懷疑的。

“我確實動過一次離婚的念頭。”阿鳥想起四年前她還在上班的時候,他們倆因為什麽事情鬧矛盾,一個月沒有說話。她當時想著,離了婚也不想繼續待在成都了,可以申請調去深圳總公司,到時把成都的房子租出去,然後收來的租金用來付深圳的房租。不過,L聽了他們共同朋友的勸,買了一個蛋糕來給她道歉,她因此打消了離婚的念頭。

阿鳥覺得健康的夫妻關係,需要不斷地溝通和交流。但L不這麽看,他說他的感情沒有阿鳥充沛,有時候他連自己開不開心都不知道。他覺得自己的情緒長期都是被壓抑著的,他不像阿鳥這麽外放,心情不好就發脾氣,會因為阿鳥情緒不穩定而莫名其妙,搞得自己也沒有了好心情。他說,他決定接受心理醫生的建議,多關注自己,從自己的內在獲得認同,而不是從他人那裏獲得。轉而又說,他不覺得這些改變對他們之間的關係有什麽幫助,他們在一起,並不開心。

“你自己的未來你是怎麽考慮的?”L問阿鳥。

“我現在還沒辦法想那麽遠的事,目前這個事比較困擾我。現在我隻想能吃得下、能睡得好一點。”阿鳥坦然說,她想先去旅行一下,在比較放鬆的狀態裏,或者一個陌生的環境裏,去考慮自己的未來。

“你旅行的錢哪來?”L提出實際的問題。

阿鳥說這不是在談旅行或者錢的問題,她需要先處理自己的情緒。L認為這就是他倆的不同——對於他來說,情緒沒有那麽重要,現實問題更重要。他想到的是他要贍養父母,讓他們安度晚年,可目前的經濟狀況是,阿鳥腳骨折要做手術的錢都要找父母要。

“我們沒有存款是因為我們換了房子,又換了車,還花了很多錢在裝修上。”阿鳥說,她辭職之後也有很大的經濟壓力,不然她不會每天都活在自我懷疑中。

“你要理解我,我現在創業是一個很不穩定的狀態,說不定哪天項目就推進不了。現在工作也難找,我都不知道我有沒有未來。你懂嗎?就像我那些員工,明明公司用各種手段來壓榨他們,他們上班肯定不開心的,但還是會選擇繼續上班,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有個穩定的收入,來支撐他在這個城市的生活!”

“所以你覺得是因為我沒有掙錢?”阿鳥問——自打她辭職之後,她就感覺自己在這個家失去了話語權。

“我這麽跟你說吧,(這是)壓在駱駝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L答。

 

聊著聊著,L提出了財產分割問題。

“你之前不是說房子歸我嗎?”阿鳥有些憤怒了。

“我想了一下,如果給你房子,我在成都這麽多年相當於白奮鬥了,什麽都沒有了。”

新房子的首付及一部分裝修和貸款,以及L全款買的寶馬車,都是賣了阿鳥那套舊房子換來的。新房到手不滿五年,無法買賣,L說,房子不能賣,可以先估算價值,按照比例來分配他們倆所得:“比如說車子值30萬,房子值200萬,然後我們來分這230萬,然後你拿130萬,我拿100萬。”

阿鳥被他給的數字繞暈了,隻是重複說,現在的房子是賣了她父母買的那套房換來的。

“那你生活的錢是誰給的?每個月供房子的錢是誰給的?你可以看看我給你的轉賬。還有一個問題是,之前我們開咖啡店、黃燜雞店虧的錢,是我把自己那套房子賣了補上的。兩個店都是我們結婚之後一起開的。”L又抱怨說,阿鳥基本上沒有過問過黃燜雞店,咖啡店也是剛開業的時候去了幾次,後麵就沒再去過。

那時阿鳥還在上班,有的時候還要加班,根本分不出多餘的精力來管兩個店的生意。家裏的錢一直是L在管,他拿去買基金說虧了,她也沒管,隻是覺得L擅長這些,就全盤交給他打理了。“咖啡店虧了5萬還是10萬?”她問。

“開咖啡店,我們花了50萬。”L糾正道,“按照一人一半的比例,是25萬。”

他又說阿鳥不同意他的算法也沒有問題,他記得阿鳥那套房子賣了127萬,其中50萬拿來付了現在房子的首付。反應過來的阿鳥說,他支撐生活期間,她雖然沒有什麽收入,但也對家庭做出了貢獻——當初她花了一年的精力在裝修上,而且在L離職做數字藏品交易平台的初期,是她介紹了一位曾在視覺中國做數字產品的朋友給他認識,後麵還請了一位平麵設計師朋友給他們做設計,平台搭建好之後,她又聯係了一位小有名氣的插畫師朋友和他的公司簽約。對於L的創業,她也是出過力的,哪怕至今她連公司另外兩個股東的麵都沒見過。

L說可以把阿鳥的貢獻也折算成錢,隻要她不覺得虧就行。他們沒小孩,他也很少在家吃飯。他拿來紙和筆,“我的意思是——”,他在白紙上寫下一個個數字,“比如說你花了127萬,我花了50萬,那我們的總資產是177萬,那我的50萬在177萬裏占比29.3%,你是71.7%。如果房子賣了220萬,你所得的就是220萬乘以0.717,我所得的就是220萬乘以0.293,那麽我應該從這裏分得的錢是64.46萬。”

他強調,自己是舉個例子,阿鳥也可以提供她的算法,他會以她的利益為先:“如果房子不賣,我就先把車子拿走,如果車子折算價是30萬,那我應該還有20萬。”

“你的意思是我還要給你20萬?”阿鳥不明白這“50萬”是怎麽計算出來的。

“這個房子是你的。”L說,不一定是50萬,他現在隻是舉個例子。

阿鳥沉默了。看樣子,L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盤。當初結婚的時候,從未計算過什麽婚前財產婚後財產,現在要離婚了,就要分得清清楚楚。他不僅要把車拿走,還要她再給他20萬——她一個自由職業者怎麽掏得出20萬?

她當然不同意這個財產分割方案:“那你的公司是不是也要估算價值?”

“你算啊,我公司都是虧本的。”L說,具體怎麽算,請律師來辦,他們倆都不專業,他已經沒有耐心再跟她溝通這些了,因為感覺像是他在占她的便宜似的。

8

5月18日,是他們結婚紀念日。阿鳥本來想約L一起吃個火鍋,好聚好散,但是L陽了,感覺乏力,她自己也沒什麽胃口,便作罷。現在離婚的事幾乎占據阿鳥生活的全部,她想要盡早了結,而不是把一年的時間都耗在上麵。

“我覺得我們先不著急去民政局,先把那個財產分割方案說清楚了,我們再去。”L說公司很忙,他盡量抽時間。

“離婚有一個月冷靜期,我覺得我們先去登記,有個倒計時。因為我不知道我們要多久才能商量出個彼此滿意的財產分割方案。”阿鳥問他想要的分割方案到底是什麽。

“我覺得房子還是給你。”L說他之前把賬算清、體現在紙麵上,是想讓阿鳥知道他對家庭也是有貢獻的,並沒有占她的便宜。

“我從來沒有否定你的付出。我覺得我們在一起這麽多年,你要把每一筆錢、每一次付出都算清楚,真的是在用刀刺我。”阿鳥並不想就這個話題繼續吵下去,隻是想到之後每個月要還6800塊錢的房貸,背著100多萬的負債,就每晚焦慮得睡不著。

“你現在也能體會到我的壓力了吧?如果沒有了我,你的生活是非常難的。”L說,她的焦慮很好解決,把房子給賣了還掉貸款,她還能得127萬,“我們這個房子的房型、地段,絕對保值,5年後至少能賣300多萬。”

阿鳥認為5年後的經濟無法預料,房子能保本就謝天謝地,至於經濟壓力,她辭職之後就一直存在。L覺得他沒法就阿鳥對未知的擔憂而討論下去,建議她想想怎麽把收入搞起來:“情緒是處理不完的,你應該嚐試把情緒和要做的事情分開。”

“我就像愚公移山,我得先把山移走了。”阿鳥說她現在處於離婚焦慮中,她要先把事情的邏輯理順了才行,不然她會堵在那裏。

“你想想你離職幾年了,你是一離職就遇到疫情了。但疫情這3年來所有人都不活了嘛?這個社會上這麽多人,為什麽就你有這麽多要求?”L不像以前那樣順著她說話了,他現在不怕她生氣了。

“我沒有要求,我得自洽。”阿鳥回答。

“你為什麽非要自洽?”L不依不饒。

“這是我和我的心理谘詢師要去解決的問題。”阿鳥想,如果當初沒有換這套新房,她也許會沒那麽焦慮。

“那我說把這套房子賣了,我再給你在原來小區全款買一套,不用還貸款,你覺得能解決你的問題嗎?”L問。

阿鳥想,如果能馬上給他一個答案,就不用去看心理醫生了:“你是在把我逼到牆角,說,‘阿鳥,你這不行,你那不行,別人都可以,你為什麽不行?’”

“行吧,我不激你了,我順著你說嘛。”

“我不知道你說這些話的目的是什麽,是想把我教育一頓嗎?還是現在你終於把這9年來想說的話說出來,就是:‘阿鳥,你不行!’”阿鳥克製著眼淚。

L辯解說他是想幫忙解決她的焦慮。

“照你說的,我真的可以馬上從這跳下去,我不用活了。”阿鳥聲音哽咽。她在L的話裏聽到的是:他們之所以變成這樣,是因為自己從離職到現在沒有掙到錢,對家庭沒有付出,她一文不值,都沒把自己活成個人樣,“我聽到的是,‘阿鳥你不配活在這個社會上’。”

“千萬別站起來!”L有點嚇到了,說他不是那個意思,可能是他的語氣和表達有問題,他隻是站在他的角度去提一個可能的建議,他希望阿鳥沒有那麽痛苦,希望她過得好。

“7年前我說過你的工資沒我高、你配不上我之類的這種話嗎?”阿鳥沒等他回答,繼續道,“現在你有自己的事業了,你有自己的方向了,你在往上走,你有盼頭,你有未來。我本來也有自己的計劃,但從杭州一回來我就腳骨折,3個月都不能動,我已經跌到低穀了,你不扶我一把也就算了,還說些落井下石的話來傷害我!”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阿鳥繼續說:“就像你對我說的,你對我已經沒有愛了。那麽我們確實沒辦法再在一起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叫他下一次結婚的時候,記得要求婚。

“我想單身了,一個人挺好的。”L說,未來他會更專注個人成長,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又說複盤一下剛剛的溝通,其實他還沒說完,她就把他的節奏打亂了,她抓住他的例子不放,反應強烈,他要是繼續表達就是激怒她,所以現在沒有表達欲了。他認為這是他們長期溝通的一個問題。

“不用擔心未來,未來是美好的。”他說。

那是他的未來,不是她的。

9

阿鳥又收拾出不少L忘記帶走的東西,他的遊泳包,他的一雙襪子。阿鳥帶著一種厭煩的情緒,把他的東西從自己的東西裏麵清理出來,要把它們全部扔掉。她打開衣櫃,中間一層全空了。當初裝修的時候,想著不用疊衣服,把所有的衣服都掛起來,因此中間一層和底層裝的都是掛衣架,最上層用來放被子。下層是她的衣物,方便嬌小的她取放。她踩在椅子上麵,擦拭中間那層空了的掛衣架。

“你要多理解他啊,他創業不容易,你們現在也沒有小孩,婚姻上也沒有出現原則性的問題……”母親在電話裏苦口婆心。

“你還站在他那邊幫他說話,你還真把他當你兒子啊!”阿鳥覺得母親完全沒有站在自己這邊考慮問題,很是生氣。

“你在成都一個人,沒有工作又沒有穩定收入,你要是又扭到哪裏或者生病了怎麽辦?”母親的情緒也激動了起來。

“我難道隻有跟他在一起才能活下去嗎?我一個人難道就不過了嗎?你不要再打擊我了,你說得好像我離了婚就活不了了一樣。”

“我沒有打擊你,我隻是擔心你。我和你爸都不在你身邊,也老了,以後怎麽照顧你……”母親在電話那頭快哭了。

阿鳥平複了下來,說她知道了母親的擔心,但這樣的擔心給她增加了更多的壓力,她會喘不過氣來。接著母親說,L給她打電話了,解釋了他們要分開的原因。他說,“分開”兩個字是阿鳥先說的,是她一直在逼他說“離婚”,他本來覺得還有餘地,所以一直拖著,但阿鳥要先解決這個事情才能做其他事,一直催他找時間去辦離婚手續。

在生活和事業上,他沒有感受到阿鳥的任何支持,隻是被她不斷地要求。她對自己父母的態度也不好,退了他們家所有的群,之前他媽媽喊她去家族群領紅包她都不領,他已經很難挽回了。而且,他們分房睡,至少兩年沒有性生活了,作為一個男人,他連最基本的需求都滿足不了,他很難受,不想再委屈自己了。他說他從未虧待過阿鳥,分開也不會虧待她的,房子會給她。

“他說你被現在耍的一波朋友影響了,以致於你隻在意精神層麵的東西,而且生活頹廢。他說你那波朋友是純搞藝術的,沒有家庭概念,沒有固定工作,而且她們很多是女同性戀。”

母親說到這裏,阿鳥知道她在擔心什麽了。

“放心吧,媽媽,你女兒不是女同性戀。”阿鳥忍下對L的怒火,花了一個小時安撫母親的情緒。

 

在他們談離婚的那段時間,L常常晚歸。一晚他仍未回來,阿鳥就走進他的臥室,拾起床頭櫃上的蘋果手表。她從來沒有看過他的手機,鬼使神差地,就想看他的微信,卻發現他把微信刪了。

她覺得不對勁,滑開短信,看到了多筆的大額消費記錄,交易時間都在零點至淩晨2點,產生在某個洗腳屋。洗個腳怎麽會洗出幾千塊來?她感到可疑。接著,她又看到他的信用卡消費短信,未顯示在什麽地方,但也是大金額的連續消費。她繼續翻,翻到了4月28日周五11:16的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我是果兒
出發了嗎
發消息你沒回
看看qq

這4行字,她反複地看,一遍遍地確認,這是真的嗎?這是那個她父母把他當作親兒子一樣的L嗎?他可是那個對她父母比她都要有耐心的人。他教她爸媽如何使用智能手機,他與他們分享生活日常。每次她爸媽來成都,他都像導遊一樣陪他們遊玩。這些為人女兒做不到的事,讓她覺得L是在替自己在孝順父母,她為此感激他。她真的不敢相信這是她認識的L。是因為自己的原因,他才變成這樣的人嗎?

回想起第一次與他溝通“性生活”的談話,她又認真又維護他自尊的樣子,是多麽的可笑。

“性愛是需要學習的。”她跟他說。

“你的胸太小了,而且你在家就穿一件T恤,我怎麽可能會有性欲。”他如此解釋他們沒有性生活的原因。

可她並沒有怪他硬不起來。

“其實我很喜歡接吻的。”他又說。

但她恰恰最討厭和他接吻。第一,他吻技很差,接吻時總朝她嘴裏吐口水,礙於他男性的自尊,她從來沒說過他。第二,他有嚴重的口臭,這件事她也沒直接跟他說過,隻建議他去箍牙、洗牙,直到他去“大廠”當主管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口臭的問題,這才去洗牙、整牙,修補好了一口爛牙,稍微好了一點。

阿鳥喜歡女上男下的體位,總在她快要高潮的時候,問一句“我厲不厲害”,或者來一句“你好騷啊”,讓她興致全無。阿鳥覺得性愛就像即興接觸,要用身體去感受對方,去沉浸、去享受,而不是搞得像購買商品一樣,要打個五星好評,要寫上幾句評價。這樣的愛,不如不做。

短信畫麵虛晃了起來,阿鳥才察覺自己在發抖。她終於知道自己和L溝通性生活問題時他發笑的原因了——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多年前的一個夜裏,他夜不歸宿,她很擔心,撥通了他的電話,無人接聽,再打過去,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很快就掛斷了電話。L後來解釋說,那個女人是同事,他喝多了,對方才幫忙接的電話。

她那時也就信了。從來都是這樣的,隻要他給她一個理由,一個解釋,她都會相信。其實,理由是胡編亂造的,解釋是漏洞百出的。她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10

夜裏,蕁麻疹發作,吃了依巴斯汀也無濟於事,全身癢得恨不得把皮給摳下來一層。阿鳥在黑夜裏睜大了黑色的眼睛,看著那隻黑狗向她撲咬過來。“扒了我的皮,拆了我的骨,喝了我的血,吃了我的肉,吞了我的靈魂,來——”她對黑狗說——這樣就不會覺得痛苦了吧。

她開了燈,黑狗消失了。她抬起右腿,小心把腳擱在地板上,一瘸一拐地移到飄窗邊,坐在小桌旁,寫下:

馬兒一生都在努力地奔跑,可從未真正地達到過第一名。美貌、才華和能力,名譽、金錢和性,成為每日鞭打著馬兒的韁繩。馬兒隻有在群馬聚會時才覺得自己存在著。
跑不動了,不想跑了。馬兒蜷縮著身體躺在馬廄的角落。一朵牽牛花正迎著第一道曙光綻放,陽光灑進馬廄,馬兒覺得刺眼,耷拉著眼皮進入無盡的黑夜。
請把馬兒灑進海裏吧,在陸地上奔跑了一輩子。請放開馬兒去海裏看一看,馬兒想永遠住在沒有奔跑的海底……

阿鳥將這段文本編輯好發送給導演,這是她寫給劇裏那匹隻追求真理和毫不掩飾的愛的馬的告別信,也是寫給她自己的。

那次演出,她作為一匹右蹄意外骨折的馬,坐在購物車裏演完了全程。她記得有一場演出謝幕時,一個陌生的觀眾拉著她的手,激動地說:“我好喜歡你的表演,你的那句台詞——‘因為我美麗,你才愛我,還是因為你愛我,我才美麗’,我印象深刻,你好棒!”說完,對方給了她一個擁抱。

那一刻,眼淚在她眼裏翻滾,她大口呼吸著,感受著活著,感受著自己的存在。之後每演出一場,黑狗就走遠了一些,直至變成灰色的小點在角落待著。她感覺自己變得有力量了一些。

 

“這個人還是趕緊斷幹淨吧。”母親在知道L嫖娼的事實之後,與阿鳥站在了同一陣營。

阿鳥感覺自己的形象在父母麵前完全“正麵”了起來,因為這是“婚姻出了原則性問題”,而不是“性格不合”要離婚。盡管母親從未指責過她,但她一直覺得自己在這段婚姻裏做得不夠好、不夠多,她沒能賺錢,沒能生孩子,也沒能孝順公婆。她知道沒有女性能在婚姻裏麵麵俱到,但還是會因為自己“沒能”做到的地方,而覺得自己是個怪人。

她一直想不通的是L的決絕,以及提出離婚後所表現出的“快樂”。現在,嫖娼讓所有的不合理都合理化了。她不再惋惜他們9年的感情,隻覺得自己當初眼瞎。現在,她終於複明了。

“95%的男人都會去嫖娼。”一個做律師的朋友說,以他打離婚官司的經驗,阿鳥這種情況很難勝訴。因為需要“抓現行”,然後報案,才會有嫖娼的記錄,結果如何,還要看法院怎麽判,最後得到的賠償可能都不及她付出的時間。

“他最想要的是那輛寶馬車,那就讓他開走吧。”母親跟阿鳥商量說,沒必要去法院起訴他了,舉證太難,與其把精力耗費在這件事上,不如加快辦離婚手續,他們給L買的那輛車趕緊辦過戶,讓他把戶口遷出去,以後不必往來了。阿鳥想的也是早點結束,早點開始新的生活。

“我掛在你公司的社保,你幫我停繳了吧。”阿鳥跟L說。

L說可以繼續掛在他公司,錢她自己繳納就可以了。阿鳥不想再跟他有什麽往來了,請他幫忙勾選是“公司辭退”就好,她可以去申請失業補助金,多少每個月有點補貼。找工作的事情,她也有在考慮。

一些共同的朋友知道他們離婚的事,第一句問的竟然是是不是阿鳥出軌了。阿鳥搖頭,說L犯了一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那隻能證明你不行。”一個許久不聯絡的前同事說——這也是阿鳥大部分男性朋友的第一反應,隻不過他們說的是,“那很正常”。前同事說完那句話,又立馬說自己是開玩笑的。阿鳥沒再理會他的蠢話,不想自己多一個乳腺結節。

 

清理房子的第三天,阿鳥收拾出幾大堆L的東西。其中一部分是他朋友送給他的東西,包括一支沒有使用過的派克鋼筆。兩個人一起生活的太久,確實有太多東西交織在一起了。阿鳥將他所有的東西打包好,放在玄關處,然後給L發微信,叫他有空來拿走。

結婚照、旅行時拍立得拍的照片,以及手機相冊裏與他有關的一切,阿鳥都留下了。以後她做作品的時候,說不定可以當素材用。

清理打掃的第四天,阿鳥給貓洗了個澡,然後給自己也洗了一個澡。接著進入睡覺程序——泡腳、看書,11點半入睡。她現在的深度睡眠有4個小時,不像之前,不管睡多久,隻有半個小時的深度睡眠。她躺在床上,摸著貓,看著幹淨整潔的家,心情舒暢,好像她體內的塵埃也一並清掃幹淨了。每天早上5點半,她自然醒來,洗漱完,以冥想開始她新的一天。

蕁麻疹也不發作了,雖然全身留下了許多疤痕。好像她所有的焦慮,隨著他的離開,也一並離開了。

 

6月29日,阿鳥和L見了麵。他們先是去了車管所,阿鳥拿到了更改成她名字的老車的車輛登記證。接著,他們去了民政局。裏麵一個人都沒有,他們拿到了“1號”。

“你們來的挺是時候的。”工作人員說前麵停電了,沒法辦業務,“剛來電了,你們就來了。”

然後,他們分開填寫表格,接著簽離婚協議書、摁手印。拿到離婚證的時候,阿鳥看著白底證件照上的自己,露出了笑容——去拍離婚證件照的那天,阿鳥塗了口紅、穿了件紅色背心,洗出來的照片,非常喜慶。

“我回家,你順路嗎?”阿鳥問L——他為了節省停車費,車平時還停在小區裏。

“我待會兒還有事,我送你到地鐵站吧。”L答道。

阿鳥打開車門,坐到後座。L放了音樂,是阪本龍一的曲子,那是阿鳥之前推薦給他的。過了一會兒,L換成了華語流行音樂,阿鳥戴上耳機,播放馬友友的《巴赫:第1、5&6號大提琴》專輯。當熟悉的G大調1號大提琴響起的時候,阿鳥再次感受到了被祝福的感覺——那是七年前結婚前,她在製作電子請柬時選的背景音樂。她想,巴赫寫的是生命的模版,生命的枯燥,生命的厚積薄發,生命的偶爾失控,她的故事就在裏麵。

到了地鐵站,她沒直接回家,而是去理發店做了個新發型。她燙了一個短卷發,朋友說很好看,她也很滿意。她要告別過去,從頭開始。

“恭喜你,離婚了。”她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說。

“你很勇敢,祝自由。”好友也第一時間發來了祝福。

11

處理完和L的事,阿鳥回了一次父母家。父親不知道L嫖娼的事,因為阿鳥和母親覺得沒有告訴他的必要。對於父親給她造成的傷害,阿鳥不再期待父親能理解到。她知道,在大多數父母那裏,我生你我養你我打你,我有什麽錯。她甚至懷疑父親有沒有拿軍用皮帶打她的記憶。所以,她也不再強求他的道歉。

“爸。”見到來火車站接她的父親,她叫了他一聲,並且給了他一個擁抱。父親像是變小了一些。阿鳥以前很少叫他,更別提擁抱了。

“走,回家。”父親高興地接過她手裏的包。

記得有一年回老家,父親特意穿上了軍裝,請她給自己拍照。阿鳥同意了。通過鏡頭,她發現父親確實老了很多,老年斑,皺紋,白發,佝僂的背。第二天,一家人去濕地公園徒步,父親坐在一個他生肖的石像上麵,她舉起相機,在她摁下快門的瞬間,父親笑了。那一刻,她覺得,她在用鏡頭跟父親——或者說,父親試圖通過鏡頭和她——交流。

見到瘦了一圈的阿鳥,父母滿眼心疼,告訴她不用擔心房貸問題,他們會幫她渡過難關。

“你們放心,我不會一直啃老的。”阿鳥說。

 

回到成都,阿鳥建了一個家庭群。她在群裏與父母分享她新添的綠植,一一介紹:這是狂野男爵、鹿角蕨、虎尾天門冬,這個繡球的名字叫“靈感”,這個是朋友送的“金不換”,已經牽第二根藤了。父母也在群裏分享他們的日常生活,一家人在群裏很是活躍。如果說和L在一起的9年是她和父母漸行漸遠的過程,那麽離婚,則重新拉近了她和父母的關係。

房子裏除了綠植,也有一些其他的變化。阿鳥將客廳的餐桌和沙發互換了位置,L的房間成了她的畫室。書櫃裏的書移到了收納盒,那裏現在放的是顏料、畫筆等各種畫具。牆上貼了一張中國地圖和一張世界地圖——那是她第一套房子裝修的時候高價買的,結果因為尺寸太大,沒有合適的地方張貼。

搬來新房子時,她問L地圖貼在哪裏合適,L覺得地圖太醜,貼哪都不合適,叫她掛閑魚賣了。可地圖品質好,阿鳥心想,我們家這麽大,就沒一個地方貼地圖嘛?四處看了看,說客房挺空的,不如貼在那裏。L卻不同意——因為他睡在客房。本來阿鳥將兩人的臥室設計成了套房,L的房間就在她的隔壁,結果到裝修尾聲時,發現沒有預算再買一張適合套房的床了。本想著今年有了錢再買一張床,誰承想,他們離了。

“那個床買了嘛,你趕緊下單,錢我們來出。”母親發來一條語音,過幾天,父母就要來阿鳥的家住住。

阿鳥骨折的地方拍了片,醫生說恢複得不錯,但因為沒有做手術,脫位的地方是長不回去了。醫生叫她不用太過擔心,堅持穿一年帶足弓鞋墊的運動鞋,適當走路運動,慢慢習慣就好。

攝影和戲劇的收入微薄,經過再三考量,阿鳥決定回到多年耕耘過的保險行業,隻不過朝九晚五的生活不適應了,這次是以保險經紀人的身份回歸,為此還考取了保險經紀人職業證。攝影和戲劇仍會繼續,因為藝術創作對她來說,是寶貴的精神財富。

對於愛情,她依然選擇相信並保持期待,在遇到下一段愛情之前,她一個人也會過得精彩。未來,如果條件允許的話,她想在精子庫挑選一枚精子,生一個小孩,告訴TA:“你不屬於我、不屬於任何人,你隻屬於你自己。你不必受任何羈絆,去體驗去愛去改變,這個世界值得你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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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離婚後,她還在等前夫回頭

2023-07-26 12: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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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胖子

還沒活太明白。

1

五愛街的老板們轉行有個特點:洗浴、餐飲、練歌房。但凡開業,人眾不免麇集。那天,我們又去捧一位陸姓老板的場,吃罷夜飯,又準備去消遣。韓敬傑不大愛湊這樣的熱鬧,我們就笑他不光掃興,而且為人太摳,“十塊錢都舍不得花,還當什麽企業家?”

老韓勢單力孤,小胳膊擰不過大腿,被我們一路簇擁到了會所。誰也不知道他竟真是平生破題頭一遭。當他見到大家點台時就傻了眼,直說:“就這樣挑?簡直跟選妃一樣。”一個男人推他站到巨大的單麵玻璃前去選人,他還不好意思,直到眾人告訴他“那邊的人是不能夠看得見我們的”,他才挑了一個05號姑娘。

沒多久,05號就自然地坐在了老韓的身邊,老韓卻拘謹得像一隻呆頭鵝,大氣都不敢喘。室內光線幽暗,男人們各找各的樂子,幾個女人坐在一處,叫喊著讓他們不要太過分。麥霸們不遑多讓,一首連一首,別人根本插不進來,於是就引起了小小的爭執:

“能不能讓我也唱一首?”

“你等會兒等會兒。”

“等什麽?下一首必定得是我的。”

“《野花》《野花》,田震的,這是誰點的?前奏都起來了。”

大家鬧鬧哄哄的,在這樣的喧鬧聲中,我看見老韓在一口又一口地吞唾液。他坐得不能再板正了,兩個肩膀端得緊繃繃的,如同一張拉滿的弓。05號遞給他一杯酒,他都要連聲道謝,雙手接過,並不住地點頭。

有人趴在我肩膀上,把老韓指給我看,身體笑得一顫一顫的:“你看你看,簡直是個呆子。是裝的還是真的?春慧真可放心了。”

老韓自然沒有留意到我們的目光與議論,包房裏的光線那樣暗,他又幾乎不敢抬眼四處瞅。偶爾一掃,整場都是白花花的肉體,肉體上又印著光與影,何等斑斕。這時,旁人給他遞過一支煙,他低著頭接過,一雙軟白的小手就握著打火機端直伸到他麵前去,火光“啪”的一聲在他眼前竄起,他本能的將嘴唇遞給了香煙,湊過自己的頭,額上竟能看到微微的汗亮。

老韓的手有些抖,最終還是沒有忍住,撩起眼皮,目光由手牽引著,一路看到05號的臉上——這是一個真正的女人,大眼睛,白而圓潤的臉,妝並不濃。他不敢看太久,便猛吸一口煙,有一口煙像走進了氣管的岔路,他立即爆發出一聲劇烈的嗆咳。

大家全都回過頭來看,把他的臉看得紅極了,還有人推了他一把:“幹啥呀?這就受不了了?”

大家都笑,老韓也跟著十分尷尬地笑。他坐立不安,身體朝後仰,本想一靠到底,沒想由於剛才緊張,他的屁股隻坐了沙發的一個邊沿,他的個頭兒又矮,這樣猛然朝後一仰,竟沒有仰到沙發的長靠背上。眼看又要鬧笑話,05號眼明手快,拿了個靠墊放到他身後,又用手臂托了他一下。老韓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瞥,她輕輕地笑了一笑。

05號叫柳梅,在這間會所已經工作兩年有餘了。平時坐台,如果錢給得足夠,也出台。男人她當然沒少見,床第之間的那點事兒自然手拿把掐。男人的脈號得準,眼力也已練就,很毒,誰身上有幾兩葷腥,隻要一搭眼,心裏就七七八八的了。

不久,一位服務生走進來向她耳語了幾句,這種情況一般是出手闊綽的老客來了,她轉不了台,也要去打個招呼。果不其然,服務生剛出去,她就轉過頭看向老韓,將嘴唇輕輕湊近他的耳朵:“來個朋友,我過去敬杯酒,一會兒再回來。不好意思啊,哥。”說完,她輕輕捏了一下他的手,站起來,走出兩步,又回頭,看他一眼,朝他抿嘴笑了一笑。

老韓呢,簡直是丟盔卸甲了。

2

那天後,老韓就有了心病,老想再去找一次柳梅。

“找她幹什麽?我是結了婚的。”想到這一點,老韓就不由得喪氣。但柳梅的影子不老實,不肯消停半刻,老是動,動一動就又動到他眼前來,這使老韓十分煩惱。忍了一些時候,實在忍不住,老韓就給常出去玩兒的朋友打電話,想約著一起去。但他嘴笨,臉皮又薄,繞過來繞過去,始終說不到點子上。對方不耐煩,掛斷了他的電話。

那一刻,他反倒如釋重負一般,長呼出一口氣來。

又忍下兩天,感覺再也忍不下去了,老韓自己還是摸上門去了。那是個下午,會所哪有大白天營業的?他注定吃了個閉門羹。可他又不甘心就此走掉,於是蹲在不遠處等。一個鍾點、兩個鍾點……他的影子縮短又被拉長。

夜幕降臨,路燈終於亮起來,會所的大門從裏麵“嘩”地一聲被打開,俗氣且曖昧的霓虹燈亮起一大片,花花綠綠的。一部部高級的車子開進會所停車場,老韓卻不敢進去,他怕進去了會讓柳梅看輕——他不是那種人——哪種人呢?他自己也說不好,而且這種地方,他其實是排斥的。

老韓徘徊許久,終於遠遠看見了柳梅,他卻不假思索,“噌”一下閃進陰影裏,將自己牢牢地藏了起來。柳梅也看見了他,不是她眼尖,而是老韓鬼頭鬼腦的樣子早就引起了會所裏眾人的注意,她一到,就見身邊的男男女女間或朝外探看,她也朝外看去,一見老韓,心裏便有了底——在她並沒有指望上的地方,居然有魚兒咬鉤了。

沒一會兒,柳梅就出現在老韓的麵前,大大方方地跟他打招呼。老韓有些支吾地解釋著自己的來意,把自己都給繞糊塗了。當他說到“這種地方”的時候,被柳梅捉到了把柄。

“哪種地方呢?”她偏過頭來,十分淩厲地問老韓。

老韓曉得自己說錯話了,臉都急紅了,但他不會哄,隻好笨拙地呆怔在一旁。柳梅也不再追究,輕輕一笑,很容易就放過了他。她真是溫柔呀,不像有的女人,一定要刨根問底,把男人問到敗的。老韓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這時,柳梅腰際的BP機“嗶嗶嗶”地響起來。她低頭看了一下,先將BP機按熄,接著對老韓報出一串號碼,又重複一遍,囑咐道:“打給我。”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老韓竟生出了想救她出火坑的想法。後來他在好友們麵前講起這個打算時,無論男女,都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看著看著,都笑了。

一個男人提醒他:“她是個坐台的。”

“坐台的怎麽了?”

“誰都能跟她睡覺呀。”

老韓一惱怒就會臉紅,他堅持認為柳梅是有苦衷的。

對方指間的煙都抽到底了,可最後還是吸了一口,說:“是,可不有苦衷。我們也都有苦衷。韓老板,她的苦衷是缺錢,跟我們的苦衷一個樣。”

 

前後不到一周,老韓就跟妻子劉春慧提離婚了。他說自己活了大半輩子,現在才曉得什麽叫做愛情,求妻子成全他。一直賦閑在家的劉春慧一聽這話,火冒三丈,不管別的,先呼給他響亮的一巴掌。

當劉春慧確認丈夫確實動了真格時,連夜動身到了公婆家,將老頭老太太從農村一齊接來沈陽。另外,她又挨個打電話給那天一同去隨禮的人,叫我們幫她“討伐”老韓。可老韓在這件事情上顯示出了超常的果斷,他這態度我們早就知道,卻把他爹媽氣得夠嗆。老兩口又是捶胸口又是跺腳板,撒潑打滾,結果老韓軟硬不吃,沒有一絲動搖。最後,老兩口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口,撂下要斷絕親子關係的狠話來。

老韓的心裏跟明鏡兒似的,親子關係可不是口頭上說斷就能斷得了的,最終,他還是快刀斬亂麻跟劉春慧離了婚:家裏的財產一人一半,女兒韓曉曉歸劉春慧撫養,孩子的花銷他全包;此外,家裏原有的一處樓房轉到女兒名下,又另置一處樓房給了劉春慧,另再每月給劉春慧4000元生活費——如果她想重新上行自己幹買賣,老韓給她掏本錢。

劉春慧向大家哭訴,大家就勸:“這條件,離唄。行裏(的男老板)直接把女方踹了,一毛錢不給的多了去了,過了這村兒,興許就沒這店兒了,別到時候人財兩空。”

劉春慧想想,也是。但她堅信老韓跟她離婚是一時衝動,且肯定會後悔:“那是正經過日子人嗎?他早晚得回頭來吃我這回頭草。”

 

離婚後,老韓緊鑼密鼓地購置了一套140多平米的大房子,等一切都收拾停妥,才打呼機聯係夢中情人。

老韓說:“別幹了,跟著我吧。”

柳梅沒有猶豫,直接答:“好。”

柳梅不是不曉得老韓的土與憨,還有他那小老板的身份,都不太能上得了台麵。她心中自有一套擇金龜婿的標準,她也知道那標準與她麵臨的現實多少有些差距。但人有做夢的權利,她雖自願入了風塵,但還是肯拿自己當人,且不肯胡亂自卑。柳梅曾經說:“為什麽要自卑?人的出身又不能選。”

兩人領了結婚證,應柳梅的要求,並沒大肆鋪張舉辦婚禮,老韓隻請熟人吃了個便飯。柳梅並沒有因出身而表現得卑怯,開席時,她說要敬大家三杯酒。

“第一杯呢,謝大媒。”這使我們都有些羞愧。

“第二杯呢,說過往,感謝老韓不計較我的過去。”她很坦然地講,“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我混到今天,還真有個悲慘的身世。”

3

柳梅的老家在黑龍江農村,父親長年在外打工,母親在家裏帶三個女兒。柳梅剛上大學那年,她老爹跟工地上做飯的娘們兒姘居了,錢也就漸漸不朝家裏頭寄了。她母親恨啊,有來有往,也跟村裏的一個有婦之夫扯在一塊兒了。兩人都是頭一次搞破鞋,難免幹柴烈火,愛得難分難舍。

柳梅接到妹妹的電話時,才知道母親拋下老家的一切跟那個男人私奔了。兩個妹妹,一個十三,一個十五,都還在上學。母親臨走時留下的幾十塊錢早已花光,妹妹們沒吃沒喝,村幹部幫忙聯係過她們的父親,但人已經換了工地,找不著了。

柳梅匆忙往回趕,姐仨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如此枯坐到了晚上,身為大姐的柳梅起身做了一頓糊裏糊塗的飯,大家味同嚼蠟地吃了。收拾碗筷時,二妹來搶柳梅手裏的活計,眼睛裏滿是討好與卑微,還有小心翼翼的恐懼。柳梅知道,自己是妹妹們的指望,但她大學還沒畢業,又能想出什麽好辦法來呢?

入夜,二妹鋪好了被窩,炕卻燒得不夠足。一摸,冰冷,沒暖和氣。妹妹們向大姐傳授這些日子以來她倆的生活經驗:睡覺時戴帽子,不脫衣服。柳梅依計躺下,可仍舊覺得冷。兩個妹妹又得意地告訴大姐,被窩在她們進去那一刻就被打通了,她們那兩坨帶著紅血絲的、略微粗糙的臉蛋兒麵麵相對,在被窩裏互相擁抱著,“這樣睡,能稍微暖和一些”。

柳梅沒說話,將偏過去的頭又轉回來,仰麵躺在冰冷而充滿著惡意的黑暗裏,心事重重地閉上眼睛。沒一會兒,她聽見了妹妹們輕微的、似乎已經進入到深度睡眠的聲音,這才十分不安地動了一下。她睡不著,月光透進來,灑在窗戶近旁。那木質的掉了漆的窗,窗縫被用白紙糊著,可風還是能一絲一絲、頗為狡詐地尋到微小的縫隙鑽進來。被子並不厚,腳尖凍得冰涼,柳梅彎起身子,拿手去焐自己的腳。穿得實在太多了,在被窩裏彎腰夠自己的腳,很辛苦。

“凍腳吧,姐。我給你焐。”

柳梅嚇了一跳,原來二妹還沒有睡。“不用不用。”她小聲說,怕吵醒了三妹。

但是二妹堅持著,她的手在黑暗中摸進被窩,等尋找到大姐的腳,便將大姐的手從腳上拿開。柳梅將腿重新伸直了,試圖用這種方式拒絕。二妹的手又無聲地縮了回去,姐妹間恢複了沉默。

柳梅問二妹怎麽不睡覺?那邊起初沒有回答,後來,是略顯膽怯的聲音:“我們怕你半夜走,像媽一樣。我和小妹兒商量了,我前半夜看著你,她後半夜。”

柳梅的腦子“轟”一聲,什麽東西在她心頭坍塌了。她抑製不住自己的淚了,無聲的眼淚順眼角流淌下來,但她不敢去擦。很難講她沒有動過那樣的一閃念,她也還是個孩子,實在不知道該拿這兩個比她更小的孩子怎麽辦。

二妹在黑暗裏緊盯著柳梅,想從她那裏得到一個確切的、不會拋棄她們的回答,卻先聽到後背傳來低低的啜泣聲。兩個大一點兒的女孩子誰也沒料到,那個看似最沒心沒肺的小妹居然也在裝睡。聽到兩個姐姐的對話,她十分傷心地哭了起來。

柳梅躺不住了,她坐起來,三個人都坐了起來,互相抱著,終於哭成一團。

 

第二天天沒亮,柳梅就帶著兩個妹妹離開了老家,來到她大學所在的城市。她悄無聲息地退了學,之後租房子、養兩個妹妹,還得供她們上學。她做起了皮肉生意。

有了錢,柳梅對兩個妹妹一丁點不吝嗇,她們的吃喝穿戴、臉上的皮膚、口音,一點點地蛻變著。有時,兩個妹妹甚至覺得應該感謝父母的拋棄——如果不是這樣,她們做夢也想不到會過上這樣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冬天有暖氣,不用再生爐子了;住床,不是炕,炕那麽老硬;廚房有燃氣,一擰開,爐灶上就“噗”一聲冒出一圈淡藍色的火焰來,再也不用撅著屁股往灶坑裏添柴禾了,在老家時,她們都頂討厭燒火做飯抱柴禾了,老是抱得一身土。

她們從沒考慮過錢的來曆,都認為那錢是大姐“當秘書賺來的”。大姐人好,又靚,有本事又吃苦耐勞,一工作就遇上個貴人,給她機會。至於大姐晚歸,有時夜不歸宿,那是因為在城市裏工作就是這樣的。更何況,每次大姐都有充足的理由,有時是“加班,公交都停運了,打車太貴,就在單位湊和一宿了”,有時是“去機場接客戶,但是飛機晚點了”,有時是“出差”。她們從來不疑有他,一是依她們的出身、經驗以及閱曆,還不會聯想太豐富;二是她們從沒經曆過社會的磋磨,大姐把她們保護得很好。

柳梅說,一開始她也夢想著有一個人會同情她們姐妹的遭遇,出手解救她們。可後來經曆了一些事,她就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了。她栽過一次跟頭。剛入行沒多久,她認識了個男人,說會娶她,她信了。再後來的故事就俗套了,她懷了孕,男人就消失了,她瘋了一樣發動所有關係尋找那男人,才知道他早結了婚。男人見她糾纏不休,就找了幾個小流氓把她打了一頓,還說她的話隻可以騙騙鬼:“哪個小姐沒有淒慘的身世?又不是第一天出來玩兒,還在這兒演呢?孩子!誰的孩子?哪兒有孩子?”

夜色很涼了,荒涼寂靜的偏僻的城市角落裏,遠遠的街燈孤獨而絕望地亮著,天上沒有一絲星,一切看起來都那樣黯淡。男人踹了柳梅肚子一腳,問:“孩子!孩子在哪兒呢?出來讓他叫我爸爸!”說完,又朝她肚子踹了一腳。柳梅也不知自己到底被踹了多少腳,小腹一抽一抽地疼,疼得她腰身一縮一縮地弓起來。血流了一地,她像隻受傷的貓,在行凶者離開後,艱難地爬起來。血還在流,她感覺渾身冷得打顫,指頭哆嗦。她十分絕望地想,可能這一次要死了吧,又想自己死不打緊,妹妹們可怎麽辦?她開始憎恨爹媽,憎恨他們把她們三姊妹帶到這世界上來。

最終,她還是捂著肚子朝有亮光的地方走去,走一走,停一停,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走到主幹道上。她想打車,一輛出租車遠遠看見她,開到近旁剛剛減速,看清楚她那樣子後,又不肯拉她,一踩油門又跑掉了。人活著太累了,她有些想放棄了,但看見有車頂燈亮著的出租車,又忍不住伸出胳膊來,那司機似乎也在遲疑著要不要停下,在車將停未停之時,她撲上去,拍打著窗戶說:“大哥大哥,我不是壞人。救救我,我被打劫了……”

 

當柳梅在公開場合將這段過往鄭重地和盤托出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沉默地低下了頭。柳梅又適時舉起了杯:“第三杯酒,謝謝大家看得起我,來捧我和老韓的場。我先幹了。”

自那以後,至少在五愛街裏,再沒人議論柳梅的出身了。

4

劉春慧帶著女兒獨自生活了,難免不習慣,她整天找人哭訴,動不動就抱住誰,鼻涕眼淚一頓流,且沒完沒了。她說他們一家三口從前在一起有多好,老韓再忙也鮮少有不回家的時候,對女兒雖沒那麽熱火,但也並不冷淡,算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離婚後,她總覺得不真實,像做夢,盼著睡醒一覺一切又歸於常態。哭是免不了的,在女兒麵前也是一樣的哭,罵她爸沒有良心,讓女兒給自己長點臉,爭點氣。她跟女兒賭咒,說她父親一定會吃大苦頭的。

在劉春慧為老韓設計的人生劇本裏,老韓會被柳梅騙得人財兩空。到那時,他悔恨交加,必須浪子回頭。至於原不原諒、接不接納他呢?她倒並沒有多矛盾,她知道自己一定會原諒他,但到時免不了還是要拿一拿姿態的——想回頭?不是不可以,但怎麽回,隻能由她說了算。

老韓悔恨交加、痛哭流涕的形象一天不知要在她頭腦裏出現幾回,而她也已經為自己設計了數套“如何拿喬、如何羞辱他”的戲份,她像胸有成竹,就等著進棚的演員一樣,雖沒有到分不清楚現實與虛幻的地步,但也絕不肯果斷地衝進現實。

明眼人都看出來了,劉春慧活在一場浩大而縹渺的幻想裏,明明已經離婚,情感、經濟都與老韓完成了剝離,但在我們麵前,她還總以老韓夫人自居。她有一種“生死都是他的女人”的固執想法,那種不離不棄,像命裏就缺這麽個主子似的。

除此之外,劉春慧還老幻想等老韓回頭的時候,她已經獨自把女兒培養得光彩奪目了。於是,她將大半副精力投在女兒韓曉曉身上,要她在自己手裏成功:“你爸不要我們了。你要努力,變得十分優秀,好使他後悔。”

那時還不是互聯網時代,剛上高中的女孩兒無法洞察這裏麵複雜而微妙的邏輯,但突逢家變,破碎感和拋棄感還是有的。再加上母親越發情緒化,唯在見自己刻苦勤奮用功時方能保持住一點理智與寧靜,所以韓曉曉毫不猶豫地同母親站在了同一條戰線上。她要不時傳來學業上的好消息以及老師肯定的表揚和誇獎,才能在劉春慧那裏尋得溫暖、欣慰與認可。倘若成績倒退少許,世界末日即降臨。她能看得出母親還是克製了的,並不因此對她大喊大罵,但母親會將自己關進臥室,隔不久,她就能聽見臥室裏傳出壓抑而痛苦的哀嚎。那哀嚎使她的整個心都要碎掉了,讓她認為自己簡直就是一個罪犯。她恨自己不優秀,不能使自己成為母親報複或者挽回父親的籌碼。

尚餘的精力,劉春慧都用於前公公婆婆身上。她從未像那時一樣孝敬他們,年節禮物,噓寒問暖,尋醫問藥,床前盡孝。在我們麵前,她作出大度樣子來:“雖然離了婚,但老人我該孝敬還是得孝敬。”到最後,本來一直看不太上她的婆婆終於看不過去眼,當眾宣布:“永不讓老韓進家門,並且永不會認那個女人作兒媳婦兒。我們的兒媳婦永遠隻有劉春慧這一個。”

由於婆婆的公開認可,使劉春慧做事上了癮。我們都不太理解,問她究竟圖什麽:“惡心柳梅?在以前的公婆麵前賣好,讓他們替你說好話?還是為了閨女的長遠利益,跟他們保持鏈接與友好,日後好多分些財產?”

劉春慧的回答永遠是:“離婚是離婚,孝敬他爸媽是孝敬他爸媽。兩碼事兒。我這人就這樣。”

沒有人能從劉春慧嘴巴裏掏出過真話來。也許,她自己也已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可過了許久,也沒有什麽老韓的壞消息從任何渠道傳出來。

他與柳梅並未分道揚鑣,相反,他們的日子過得蒸蒸日上。柳梅為老韓生了個兒子,她又能幹,交際應酬又有手腕兒,能助力老韓的生意。老韓的兩個小姨子學習成績也還好,且一直與他們同住。

時間一長,前婆婆也開始躲劉春慧了,如果實在躲不開,便語重心長地勸她“再走一家”。劉春慧大失所望,但失望剛剛升起來,思想卻又不受控製地朝另一條思路走過去。

“她還是覺得我好,所以才會這樣勸我。”她對我們說,“我婆婆都勸我讓我再走一家,但咱哪能幹那事?”

我們都不理解:“為什麽不能?你都已經離婚了。”

她說自己不是那種人。聽到這個答案,我們都無話可說,隻能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她希望我們將這種話遞給老韓。

5

3年過去,韓曉曉不負母親所望,以將近600分的成績考入省內的一所985院校。劉春慧喜不自勝,激動得簡直要跪下來親吻大地,但冷靜下來後,她還是采取了矜持的態度,將這一消息透露給行裏人和婆家人——她需要韓家人的承認,如果得不到,女兒取得的成績就會失色不少。

她拿一種不以為意的、很自然的態度來表示著自己的優秀和值得,她以為老韓一定會替她表表功,最起碼說一句“你劉春慧真是了不起”或者“真是多虧了你這個媽”這樣的話,一句就夠她沾沾自喜了。但她從未注意過,她那聰敏、倔強而又好強的女兒越向知識深處遨遊,靈與智越得到啟迪,所帶給她的衝擊、矛盾與折磨越使她痛不欲生。

韓曉曉實在不明白母親這些年究竟在堅持些什麽:“不止是婚姻,人生中太多事都具有不確定性。既然我爸做出了新的選擇,而且給了我媽一定的經濟補償,那她完全可以重新選擇,過自己的新生活。”

 

韓曉曉的升學宴由老韓操辦,劉春慧當然歡喜,很早就約我們給她參謀做什麽發型穿什麽衣服,說要蓋過那個“出身就拿不出手”的女人。大家都不知該怎樣告訴她,老韓並沒打算邀請她去參加女兒的升學宴,老韓早對我們說過:“我隻宴請我這邊的親友,她宴請她那邊的。”

怎麽辦呢?誰也不想當惡人,大家隻能看著劉春慧忙著像打扮聖誕樹一樣地打扮自己,苦笑著與她周旋。誰也無法想象——當她將一切都預備停妥,等著閃亮登場,終又計劃落空時,她是會來個大爆發徹底跟老韓翻臉,還是會大鬧女兒的升學宴?

大家都可憐她,將一個夢做得太久了。

韓曉曉大了,自然也明白了一些道理,她將一切看在眼裏,意識到除自己外,沒人能做得了那個揭盅人。在一天晚上,她走進了母親的房間,看見母親正在試穿一套價值不菲的乳白色套裝,連扣子都精致極了。劉春慧已經燙了一個時興的發型,化了淡妝,她不時朝梳妝台的鏡子望一眼,似乎是在練習微笑。當她將絲襪往那肥壯而多贅肉的腿上套時,是小心翼翼的,一點一點朝上展開。

要如何向她說出真相?聽了她會怎樣?會不會去找父親幹架?韓曉曉當時緊張極了,她開始後悔,然而也不能退出去。

劉春慧顯然足夠敏感,她捕捉到了女兒臉上的進退維穀,問:“怎麽了?”

“沒,沒什麽。”韓曉曉心虛地答。

絲襪終於套到大腿根兒,韓曉曉看見母親朝那稀白鬆懈的皮肉歎息,她將手掌心擱在大腿上輕輕摩挲,半裙被置在床邊,沐浴在安靜的日光燈下。她伸出那雙肥胖的手,但手走到半路似乎改變了主意。也隻稍微猶豫,她又仿佛下定決心一般將那半裙從床邊取下,放在自己腿上,卻並沒有穿。

她有一種莫名的、奇怪的、不良的預感,下斷言道:“一定有事兒。”

韓曉曉鼓了鼓勇氣,說:“我爸說,他單請他那邊的親友。”

“這我知道——”說到一半,劉春慧猛然間停住,慌張地避開了女兒的目光。

“我知道。”她很喪氣了,盡管她盡了最大的努力使自己看起來平靜,但韓曉曉注意到母親的手正輕微哆嗦著。“我是約了朋友們出去玩玩。”

其實,她早已經沒什麽朋友了,除非有所謂的“好消息”,她從不主動聯絡我們。

韓曉曉陡生勇氣,抬起頭對劉春慧說:“媽,你放過我爸也放過你自己吧!我爸他有了自己的新家,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別說了。”劉春慧忽一聲站起來,“你懂什麽?”

韓曉曉還是有些不大服氣,她直視母親,剛剛張嘴欲再說些什麽,卻被母親劃在空中的胖手堅定地阻止。“去睡吧。”劉春慧站起來,將裙子扔回床上,“去睡!”她幾乎是在喊了。這些年,她變得不會好好說話了,張嘴就是喊,再不然,罵,她變得——

韓曉曉沒說話,沉默地轉過身去。劉春慧“噌”一下將上衣也脫下,順手扔到床上。等女兒離開後,她走到門邊,輕輕將門關緊,在門口屏聲靜氣聆聽了一會兒,確認女兒已經回房,這才將憤怒從身體裏徹底釋放了出來:“一定是那個賤女人,她裝子彈,他就放炮。這個賤人,早晚有一天……”

之後,她打電話向所有人求證這個事實,然後得出“那一切都是柳梅教唆的”的結論來。她發出憤怒的咆哮,最後一個與她通話的人聽到她氣急敗壞地摔了電話。

6

彼時老韓的生意做得更大了,人情又沒落下過,所以官商兩麵、以及很多親戚舊友都來升學宴捧場。那天,韓曉曉打扮得很斯文,穿了一條白色半截袖到小腿的長裙,長頭發上麵籠出一小綹紮起來,剩下的頭發披散在腦後,到肩膀下麵一點點。她頭發真好,黑緞麵一般,又亮又順滑。頭頸上沒戴任何飾物,顯得幹淨又有書卷氣。

來人大多數許久沒見過韓曉曉了,都不由覺得眼前一亮,誇讚姑娘長得出息人不說,成績又那樣好,真是才貌雙全了。大家說她前途不可限量,或者誇老韓有福氣,“龍生龍,鳳生鳳,果然不假”。這就把父女兩代人都誇獎到了,主客都十分高興。

韓曉曉看著眼前的繁華,不由想起母親約了舊友出去玩的說辭——她的舊友幾乎全部都在這兒了,哪裏還有人陪她去玩呢?她認得我們這幾個阿姨,於是走過來,低聲說了些抱怨的話,又說她不喜歡這裏,不想被父親當成一個布景或者道具。

“那麽多人可能這輩子也就隻能見這一次,聽他們說一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話,有什麽意義嗎?我媽可能一個人在家裏,不知道怎樣熬鍾點呢。這些年我媽為我付出最多,最風光的時候她本應該在場沾一點風光,然而她卻隻能退身到幕後。”說著說著,韓曉曉的眼眶紅了。

我們隻好勸:“這種場合你要麽別來,不同意你父親擺這場酒。你要是不來呢,他就是有再大的麵子,這酒也擺不起來。但既然同意來了,哪怕是演場戲,也得要演到底。大人的世界就是這樣,哪有那麽些的真呢?都是真真假假,要計較的話,大家麵子上都不好看。”

韓曉曉還是忍不住,說這不公平。又說要不是母親偏要她來,她一定不來。我們拉她坐下,老韓喊她過去見新客,我們隻好說:“先扣住你姑娘,替我們的兒女跟她取取經,待會兒再過去。”

勸說了一會兒,韓曉曉才稍微平靜一點,又求我們有時間再去勸勸她媽。說她不反對她媽再婚,她為自己犧牲那麽多年,理應獲得自己的幸福。可這種事怎樣勸?劉春慧又固執得像頭老牛。見我們幾個為難,這孩子竟麵露不解與慍色,好像我們對她媽是虛情假意。那種場合又不能向她細解釋,我們隻能講:“莫說是朋友了,有時就是嫡親的親人都勸不了,勸急了要翻臉,要斷交道的。”

韓曉曉顯然不理解,沒道個別就離開了我們這一桌,頗有不平。

她走後,一個女伴歎氣說:“春慧也不容易,這麽多年。”

另一個答:“她自找的,誰勸得了呢?”

我說:“算了算了,不談這個,吃了酒席早點兒散場。哪天過去看看。孩子說讓我們今天去,今天怎麽能行?兩相對比,她那裏那樣冷清,她又是那樣嘴硬要強的主兒,像我們是去看她的笑話似的。”

“哪天吧,你們都哪天有時間?我可隨時都行,你們知道,我那買賣,陽死不活的。”

“我那兒還不是一樣?”

“唉,好時候過去了。”

這樣談談說說,典禮開始了,韓曉曉到底在講話時提到了她的媽媽,說著說著竟哭了。大家看到老韓的臉色不大好,好在柳梅那天沒有來。

仍舊在五愛做買賣的人自然知道柳梅為什麽沒有來。“不知道吧?柳梅跟某某局一個小頭頭兒……”

旁人將頭湊過去,瞪大眼睛:“噢?我竟真不知道。你們知道怎麽不跟我說?什麽時候的事兒?”

那人白她一眼,笑她消息不靈通:“都不是新聞了,舊聞。柳梅一直搞‘外交’嘛,外交場,什麽人見不到?官啊商啊,柳梅有幾分姿色,這你是知道的。又念過大學,說實在話,要不是她的經曆,讓她嫁給老韓?有幾分難。別看他有幾個錢,柳梅是心高的人。”

“別說了別說了,不知哪一桌都是什麽親戚,叫人家聽見不好。”

 

韓曉曉講完了話,開席,吃完了,人群散去。聽說隔一會兒還有一場升學宴要在同一地點操辦,服務員忙著翻台,慶賀的條幅已經被撤下。

遠遠見到韓曉曉同父親乘電梯下了樓,我們猜測他是要借女兒“過橋”,好順理成章地登劉春慧的門兒。但據韓曉曉後來說,她爸都已經到樓下了,卻最終並沒有上樓。有一瞬間,她甚至想攔下父親,邀請他上樓去坐一下。但她已經成年了,讀出來父親的堅決,隻好狠心轉過頭去。

老韓的車子已經駛出小區外的停車區域,上了馬路。韓曉曉腦海裏想象著父親開車趕回家的模樣,想象著母親在家裏飽受煎熬的模樣,腳下由此而變得沉重起來,便不想回家了。進了小區,她一直走一直走。本來一拐彎,再一拐彎就可以到達她的家。但她沒有回去,她一直走。在小區大門的正對麵還有一個後門,她走到後門,由後門出去,但是出去後又發現自己實在是沒地方可去,她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了半個小時,才乖乖往回走。

那時天剛有暮色,街燈未亮,一切人、與街道、與行人、與車輛、與建築都籠罩在一片昏沉與朦朧中。到樓下,韓曉曉抬頭望去,發現家裏未點燈。難道母親出去了?這是從前未有的情況。她真的有其他朋友?

回到家,母親確實不在。這竟使她長舒了一口氣。再晚,母親仍舊沒有回來,她給母親打了電話,電話很快接通,母親說在路上呢,馬上就到家了,問她在升學宴上有沒有吃飽,用不用買點什麽好吃的給她帶上去。她說不用。心裏平安了些,竟有隱隱的喜悅。不知是因為有片刻獨處的機會,還是因為母親竟然真正有了自己的私生活。

劉春慧到家時妝容還很精致,因為衣服的華麗,也使她添一些華貴的意思來。韓曉曉不由得出口讚美:“媽你今天真是靚。”

劉春慧在她麵前展示了一下並不優美的身段,但嘴上卻謙虛著:“靚什麽靚?老了。”

“去哪兒了?”

“哎呀,逛一天,這幫人,可真能逛。”

劉春慧赤足走在木地板上,韓曉曉注意到她的腳掌沒有在地板上留下明顯的印跡。母親愛出腳汗,如果真走了一天,她腳是濕的、熱的,哪怕隔著絲襪,也會在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腳印。而且,一幫人,哪有呢?恐怕一個人都沒有。

韓曉曉將目光上移到母親的臉,卻再不敢朝上看,心裏的那點兒平安潮汐般落了下去。再後來,又心生怨恨。可是那樣多的人不能去怨,不能怨父親,不能怨母親,不能怨自己,最後隻有一個人可以怨——柳梅。

和約好了一樣,娘倆沉默地、如同魚滑入水中一樣地滑進自己的臥室,誰也不肯出來,不想麵對彼此。或者,不想麵對的不是對方?而是她們自己本身?她們甚至不敢大聲呼吸,怕把自己暴露了。

而這一切,全部都拜柳梅所賜。

7

韓曉曉開學走了,家裏突然安靜了下來。劉春慧這才由我們這幫朋友處,收到了關於柳梅的風言風語。聽到這消息,她強壓住內心的激動與興奮,像布局多年後終於逮到了死敵的一個痛腳。至於老韓?她自認跟他做了那麽多年的夫妻,對他還是有一定了解的。他一定會回頭來找她。

她由此聯想得很遠了,說最棘手的問題還是“他和柳梅那個賤貨生的那個崽子”——不不不,當然不能這麽稱呼。柳梅要帶走,當然皆大歡喜,如果不,她這個原配就要大大方方地接手,親自培養,視若己出。要把他也培養成人,讓大家都看看她劉春慧是怎樣做人、怎樣做女人的。

我們也都認為,劉春慧這算是柳暗花明、守得雲開了,這些年,她最終求仁得仁了。

劉春慧變得忙碌起來,女兒也來不及關注了,她將自己關在家裏,練習每一個陡然間看到前夫回歸、彼此見麵的第一個表情。我們去找她,見她在家裏也穿正裝,化淡妝。

“怎麽還沒有上門來呢?”她問我們,她想不通,其實也不太能沉得住氣。“要不要主動給老韓一個台階下?”但又認為總要給老韓吃一點苦頭,讓他長長記性。

她還糾結呢,不想這時,老韓已經跟柳梅重修舊好了。柳梅是什麽樣的女人?吃過男人的大虧,也得過男人的不少好處,幾個回合就曉得自己在對方心裏頭是什麽分量了。見苗頭不對,她揮劍斬情絲,重新回到了老韓的身邊。她怎樣求好,老韓怎樣原諒,外人當然不得而知。但兩人濤聲依舊了,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劉春慧當然還是最後一個得到這確切消息的人,開始她不信,後來她恨得直跳腳,在電話裏大罵老韓是個賤骨頭、軟骨頭,“怎麽就那麽離不了人家?”她認為,她這個正經女人敗就敗在“某種手段沒有人家高明”上。

 

4年後,學金融的韓曉曉大學畢業了,她沒考研,進入沈陽一家銀行工作,從櫃員開始做起。

劉春慧仍時常跟女兒說:“等他到老,走不動爬不動,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人家不給他攆出來?到時我不管,你也得管,他還是得回來。你要是管,我能舍得讓他拖累你嗎?還是得我管。我這輩子,算是搭給他老韓家了。”

然後,劉春慧常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催韓曉曉結婚生子:“趁我年輕,還能幫你帶。”

然而韓曉曉不想結婚,更沒想過要生個孩子讓母親精神或情感上有個寄托。有時,她會想起高考結束那年,第一次跟母親談論她離婚以後的生活。

“你為什麽不肯放過自己?”

參加工作以後的韓曉曉終於明白,當年那句對於母親的拷問,終究有些幼稚——她的母親,根本沒有過“自己”。本來就沒有的東西,要如何才能放過?

韓曉曉跟父親一家不太有來往。對於那一家子,她如今不是恨也不是怨,感情變得更為複雜與微妙了,有時竟有羨慕的成分在裏麵。她羨慕無論老韓還是柳梅,至少都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然而,那羨慕剛生出來,又被她無限鄙夷地唾棄——她和母親劉春慧畢竟更有道德,更堅貞執著。娘倆兒靠這道德感活著。僅在這樣想時,她們心裏才稍覺安慰,良心稍覺安寧。

韓曉曉對當下自己過的日子十分不以為然,然而也並不想改變。有時兩種聲音會在她頭腦裏重合:一個是劉春慧的,“如果不是因為你……”,仿佛沒有她,母親的人生會大不同;一種是屬於她自己的,“如果不是因為我媽……”仿佛母親限製了她的自由與發展,不然她不會甘於隻在銀行做個櫃員。

後來,韓曉曉得了失眠症,她說開始時隻是偶爾做亂七八糟的夢,夢見自己尚在母體,一根臍帶,青色的血筋纖毫畢現,一端是她,另一端是母親的子宮。她被痛苦地娩出,憤怒地朝世界發出第一聲呐喊,滿臉通紅地握拳號叫。然而助產士是個新手,怎樣也無法剪斷那根與母親相連的臍帶。

她一急,醒了,一身冷汗。再也睡不著,看看鍾點,才不過一兩點鍾。有時也可以再睡著,但是又做其他的怪夢。不是凶殺,就是拋棄,再不然被鬼追,她一直跑一直跑,藏在哪裏都會被發現。她緊張得不行,腿一紮,又驚醒。

她的夜、她的夢,沒一刻是安寧的。她開始恐懼黑夜、恐懼睡眠,然後失眠就成為一種常態。不上班時,她輾轉於各大中西醫院治療她的睡眠障礙。我那幾年同樣有睡眠障礙,試過很多方法,數羊,十二生肖恨不能數完了,還是沒什麽睡意。後來又試褪黑素,佐匹克隆,甜夢膠囊,也買過睡眠儀,簡直五花八門,真恨不得睡前有人給一棒子,昏到第二天清早再起來。最後,還得老老實實求助於醫院,然後和韓曉曉就在門診候診椅上碰見了。

這種毛病需要長時間調理,所以複診也總是能碰見,有時韓曉曉幹脆會約我一起。她越來越像劉春慧了,一件事,老重複說很多遍,最後往往以“到老,等到老,我爸還是得回來”為結束語。輪到韓曉曉就診了,她站起來,單薄的身影朝醫院狹窄的就診通道走過去,看起來很可憐。對,不是孤單,是可憐。

再過些時候,聽說韓曉曉在單位突然沒來由地發瘋,要從樓上跳下去,被幾個同事合力抱住時,還不住地撕咬,如同野獸。情緒穩定後,她轉了崗,但沒好兩天,又尋死覓活的。劉春慧帶她四處求醫,一直看到北京,仍舊看不出有什麽大毛病。都說是情緒病,也有說精神上出了問題。北京一個醫院的大夫建議她求助內分泌科,最後才被確診為“功能瘤”。實在說,我也是頭一次聽說這種病。

 

韓曉曉手術後我們去看過她一次,劉春慧不再提老韓了,也不讓我們提,說千萬別在她閨女麵前提她爸。但她依舊認為老韓被柳梅騙了:“等到老,老到他無所歸依,才明白我們娘倆兒才是他最終的依靠。”她恨老韓到現在還不明白這一點,隻苦了她們娘兒倆。

由劉春慧家裏出來,大家分道各回各家,像天晚倦鳥歸林一樣,都有不同的方向與歸途。沈陽街頭還是很喧鬧的,放眼看去,無外乎一張張或蒼老或年輕的麵孔。我對那些年輕的麵孔徒生羨慕,我也曾經那樣年輕過,那時多麽好,看到柳梅隻知道罵人家是狐狸精,看到老韓隻知道罵他是陳世美,看到劉春慧隻知道罵她腦子怕是被門擠了,看到韓曉曉隻知道罵她小腦發育不完全,大腦完全不發育,念了那麽些年的書,腦袋裏裝的全都是水嗎?

如今呢?想罵,張開口卻不知道究竟要罵誰。想起豐子愷先生在戰亂時逃難中說過的一句話:“人世是一大苦海,我在這裏不見諸惡,隻見眾苦。”還恍惚間憶起有這麽一出折子戲,開場,女主角出來,道白隻有兩個字:“苦哇!”

就兩個字,竟能引得滿堂喝彩。思及此,便重重歎息。

 

後記

最近得到韓曉曉的信息,是她調養了3年,終於可以正常工作了,但又無故發胖,身形已如同人猿泰山。她沒有刻意減重,稱自己並不在乎外表,“柳梅好看,破壞別人家庭”。後來,她的失眠症又複發了,打電話問我哪個醫生看得好,我推薦給了她。

有時一人獨坐,不由自主想起她們母女,不知道她們是否仍舊在等老韓回到她們身邊去。

君子不下馬啊,各自奔前程。人生苦短,何必自己為難自己呢?但我知道這話說不得,說給誰容易,誰給誰聽難。索性,就不說也罷。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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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家女因事故去世,二十年前的一條報案記錄卻引起了警方的懷疑!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7/29/2023 postreply 15:5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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