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85)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7-27 18:13:5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40887 bytes)
 

一個好母親的晚年困境

2023-07-25 13:53:23
0人評論

作者會飛的魚

寫作讓我覺醒。

母親一向坦誠,可父親過世後,她卻顯得很神秘。2022年暑假,我把獨居的母親接到了武漢。她一改往日熱衷做家務的習慣,常躲在房間裏發信息、打電話,偶爾開心,大部分時間又焦慮不安,情緒很不穩定。我每次問起,她總言語閃爍。

國慶節後不久,母親又接到了小姑媽的電話,兩個人聊了很久,母親情緒很激動,聲音抑製不住地越來越大。我大概聽懂了幾句,索性直接上前問:“媽,你是不是被哪個騙了?”

也許不堪重負吧,母親終於把一切對我和盤托出。

1

父親是2021年國慶節期間去世的,同年12月底的一天,一直心癢癢的母親,再也不怕父親幹涉她了,興興頭拿出5萬元“巨款”,在一個叫“頤年閣”的養老機構投了錢,為期3年——合同上承諾,每年的利息是5500元,相當於11%的年利率,每年發1次利息。

“我是跟著你細姑媽搞的。”

母親嘴裏的“細姑媽”,是父親最小的妹妹,我的小姑媽,她屬於農村最體麵的那一類人,不僅兒子有出息,自己以前還是事業單位的職工,退休金高,性格也討喜。

2019年秋天,小姑媽到市裏買東西,一個小夥子在超市門口給她發了張傳單,上麵介紹,“頤年閣養老公寓”是政府扶持的養老項目。對方一個勁兒地奉承小姑媽,說她看起來像大知識分子,又說她長得貴氣,肯定是有身份的人,接著說,這個項目特別適合她這樣階層的人,邀請她去聽課,“第一批會員可以享受特別優待”。

小姑媽被忽悠得暈頭轉向,二話沒說就跟著去了。到了上課的酒店,聽了導師的宣傳口號,她仿佛被打了雞血一樣,覺得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當場就簽了一份預訂協議,得意洋洋地成了項目的“首席會員”,用她後來的話說就是,“一個星期後拿著8萬元錢自投羅網”。

2020年國慶節後不久,“頤年閣”按時按量給老人們發了1年的利息,小姑媽喜滋滋地拿了小1萬元,心裏不停感歎自己當時有眼光。按照合同,她本可以連本帶息把所有錢都要回來,可是負責人鼓動她再投幾年。小姑媽當即就把本金和利息又都投了進去,還加了一些,一共湊了10萬,重新簽了合同。聽說小姑媽投資成功了,農場還有不少人都先後跟著她加入了“頤年閣的投資圈”,除了我母親。

母親和頤年閣以“養老名義”簽訂的投資合同

母親投了那5萬元後,緊接著,2022年元旦,“頤年閣”組織了一場盛大的“砸金蛋”活動,我母親當時病了,去不成,熱心腸的小姑媽就替她砸到了一張1500元的現金券。當時小姑媽就興奮地打電話來報喜:“姐,你這是全場的最大獎!”我母親接了電話後,高興得病馬上好了一半,表示要拿出一半獎金感謝小姑子。小姑媽是個急性子,轉頭就去商場買了一件心儀已久的風衣,笑嘻嘻地對我母親說:“等你拿了錢再找你報銷。”

“頤年閣”辦事處的負責人當時言之鑿鑿地表示,中獎的人“明天來領錢”。我母親拖著病體和小姑媽第二天一大早就喜滋滋地去了,眼巴巴等到中午12點,辦事處還沒開門。她們給負責人打了不下50遍電話,他才回電話說辦急事去了,叫她們過兩天再來。

這以後,我母親和小姑媽隔三差五天就去辦事處討那1500元錢,每次都是一大早就出發,到了天擦黑才往回轉,可是對方一直沒能兌現承諾。姑嫂倆每次上街都不舍得花錢吃飯,買個饅頭就算打發了,幾個月下來,兩人都瘦了一圈。

 

2022年5月中旬,一起投資的不少老人在“頤年閣投資交流群”裏留言說,自己到了期的本錢和利息都沒拿回來,大家這才集體懷疑是公司利用養老名義詐騙,群情激昂。我母親聽聞後,更是慌得幾個晚上沒睡著。

老人們成立了“討債維權群”,6月初,小姑媽作為“難友代表”,被選出來和一群老人一起去了“頤年閣”在武漢市新洲的總部,找公司的總頭目謝移生討債。我母親原本也要跟著去,後來因為高血壓病犯了,被小姑媽臨時攔下了:“姐,你放心,有麽什消息我都會和你通氣的。”

一群老人在謝移生的家門口堵著他,逼他寫了一張“承諾書”,上麵白紙黑字地寫著,“2022年10月1日一定準時還錢”。謝老板還鄭重地在紙條上寫了自己的大名和身份證號,按了紅手印。最後大家一致同意將“承諾書”由“討債維權群”的群主保管——據說此人是市稅務局的退休幹部,然後其他老人紛紛用手機給“承諾書”拍照,作為重要憑證。迫於壓力,謝移生最後還發了“不準時還錢就遭天打雷劈”的毒誓。

看了小姑媽拍回來的視頻和承諾書照片,我母親感覺又有一點指望了。沒想到10月份過了快半個月,謝移生那邊卻一分錢都沒打過來,電話最後倒是打通了,他隻一遍遍抱怨:“爹爹婆婆,政府欠我的幾百萬都冇給,我有麽辦法呢?”

2

雖然求財幾乎是每個人的本性,但是我母親不僅很謹慎,還很節省。她獨自在老家時連電燈都很少開,夏天電風扇也舍不得用,我實在想不通她會衝動地拿出這麽一大筆錢去搞投資。

“我欠錢欠得哭啊。”母親的樣子難堪又委屈。

我小時候,整個農場的人幾乎都知道我父母關係不好,有時在路上碰到熟悉的人,他們會莫名其妙地問我一句:“最近冇看到你媽,又和你爸爸吵嘴慪氣了吧?”母親和父親吵了一輩子,主要的導火索就是因為錢——她不願錯過和親朋好友間的每一次人情往來,可父親對此卻不以為然。我小時候時常目睹他們因此挑起的戰爭,春節是送禮走親戚的高峰期,也就成了他倆火力最集中的時候,幾乎每到年關就要吵一通——那曾是我的噩夢。

母親雖然瘦弱,卻並不軟弱,父親每次發脾氣,她都很少退讓。她雖然不識幾個字,口才卻很好,還善於旁征博引,擺事實、講道理,幾乎每一次都把父親懟得無話可說。父親是個簡單粗暴的人,沒占到理又不願意服輸,到最後總是惱羞成怒,聲嘶力竭地跳起來叫罵。上了年紀後,父親脾氣好了不少,還給母親取了個外號——“袁教授”。

我和二姐上初中後就離開了家鄉,先是住校讀書,後來去了外省上大學,接著就開始異地工作。和母親漸漸遠離的這些年,我從來不知道,原來“缺錢”的煩惱一直困擾著她。

父親對家裏的財政大權有著執著的興趣,母親告訴我,不論是她的工資還是退休金,從來都是父親一手把控,“你們倆畢業前,我連5塊錢都很少見過”。我和姐姐工作後,其實也很少給母親錢,即使給,她大部分時候都推脫不要,“你們在大城市生活幾不容易,我不欠錢用”。

因為好幾次沒錢給親朋好友趕禮,有正式工作的母親在不少親戚眼裏漸漸成了“摳門又無情”的人,閑話傳到母親的耳朵裏,就成了她的心病。有一年,姨大的大女兒生了兒子,母親找小姑媽借了20元錢偷著去送了禮,父親知道後,劈頭蓋臉把母親一頓痛罵:“麽有你這樣不懂事的女人喂?”

“你不曉得我當時幾不好受得。”母親想起幾十年前的事情還是無法釋然。

父親走後,留下了20來萬存款,加上母親自己的退休金,大概也夠用。可是長期被父親挾製、窮怕了的母親卻總不安心,想靠投資發個小財。“一方麵不給你們增加負擔,另一方麵自己用得也寬敞,哪想到中了圈套呢。”母親唉聲歎氣道,“麽有這壞的人呢,騙老人的錢。”

 

母親為被騙一事懊悔不已,但還不忘抱數落父親幾句,就像小時候那樣:“你爸爸對我太拐(湖北話,太壞的意思)了!”

在我剛懂事的時候,母親總淚水漣漣對我說:“要不是為了你們,我和你爸爸不曉得離了幾百次了。”“你姑媽都說,這要是換了別人,墳頭早長草了!”“都笑我瘦得一把柴,還不是你爸爸慪的”……最開始,我憐憫她,發誓一定要用學業上的成功來回報她,不過等我稍大點,漸漸開始厭倦她的嘮叨,她愁苦的眼神常讓我不安。

母親一直後悔自己嫁給了父親,其實我也不理解——父親比母親大13歲,看上去很蒼老,脾氣又壞,何況還結過婚。

“要不是太窮了,我當時麽可能那糊塗呢?!”

母親生於1950年,出生在湖北大別山南麓一個特別偏僻的山村,家裏6個兄弟姐妹,她排行最小,原本應該是大家都心疼的幺女兒,但家裏又實在太窮,我家家(湖北話,姥姥)身體一直病懨懨的幹不了重活,比我母親大15歲的姨大(我母親的長姐)早早出嫁,幾個舅舅或讀書或在外討生活,隻剩下我母親這個小女兒,不到8歲就得踏著小板凳上土灶做飯。半工半讀上了五年學後,她就輟學在家料理家務。

母親說,她11歲以後才開始吃飽飯,之前一直處於半饑餓的狀態,因為太虛弱,有時坐著坐著就突然歪到了地上。為了能多吃點,她常搶著洗碗,“有機會啃啃鍋巴和其他的邊角料”。

後來駐紮村裏的幹部裏有一個縣裏的婦聯主任,喜歡母親的潑辣機靈,常帶著她一起“破四舊”“立四新”,與紅衛兵一起搞大串聯。懵懂無知的小女孩在熱火朝天的革命浪潮中既漲了膽識,也漲了脾氣。成年後,母親對那些同樣窮苦的愛慕者都不放在眼裏,暗下決心,“山高路不通,千方百計也要逃出去”,就算村裏的婦聯主任求她留下來接班,也沒讓她動心。

母親的大嫂和父親是遠房親戚,在母親24歲這年,把父親領到了家裏。年紀大,前妻病死了——母親不僅對這些不太在意,還對這個黑瘦頎長、說話絕不拖泥帶水的男人有一點感冒,不過,最讓她動心的是父親對她的承諾:“到農場可以不用下田。”

父親的老家在湖北省一個地級市的郊區,以前是某國營農場,屬於國家投資興辦的全民所有製農業企業。50年代的時候,農場還是一片望不到邊的水窪,荒涼偏僻,人跡罕至,一塊稍高些的空地上立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勞改場,四麵長滿水草和蘆葦。60年代,掀起了墾荒的高潮,這裏也開疆破土,機耕清淤。農場建成之初,就分成了機務隊、畜牧隊和十來個生產隊,後來又興辦起了棉花廠,米廠,麵廠,油廠,玻璃廠,糖廠,豆腐作坊等實業。為了建設農場,不少來自北京、上海、廣州、湖南、河南等地的下鄉知青來到了這裏,還有一些到這裏討生活的外地人。我父親生於1937年,是第一批工農兵大學生,也是農場第一批開荒的人,跟我母親見麵時,在農場的一家棉花廠做廠長,算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

我的家鄉,一個到處是水的地方,如今大部分人靠養魚和在當地的工廠打工生活

那幾年在家種田修水庫,讓母親落下了不少病根,想起螞蟥鑽進腿肚子吸血的情景,更讓她不寒而栗。她一直渴望走出大山,農場雖然遠比不上城市,但是好歹算是“國”字頭的單位,對於在窮鄉僻壤的她來說,那是一個自帶光環的大地方。

除了我姨大,我家爹(湖北話,姥爺)和幾個舅舅都對我父親很不滿意。因為怨恨大兒媳婦牽的這門親,家爹盛怒之下把她家大門砸了個窟窿。

但我母親卻並不聽勸,“我就偷偷和你大舅媽說,同意去農場看一看”。她在長姐的掩護下,踏入農場那片廣袤無垠、欣欣向榮的土地時,立馬就被深深地震撼了,對父親又多了幾分好感。不過,她對我父親表示,還要再考慮半年。

可是父親第二天就把結婚證擺在了母親麵前。

“我人都沒當麵,也不曉得你爸爸麽那大本事,一手遮天就辦成了……”母親苦笑著說道。

母親就這樣草率地嫁給了父親,過上了“痛不欲生”的婚姻生活,不過她也承認,父親對她“不用下田”的承諾,勉強兌現了。

“剛來農場的時候,場幹部說我可以去教書,我可沒這個膽,就去生產隊種了幾年地。”

過了幾年,父親管的棉花廠效益越來越好,場裏為了獎勵他,就把母親從地裏“解放”了出來,讓她也成了棉花廠的職工。

最開始母親做洗衣工,負責清洗租給農民用的棉花袋。那時沒有洗衣機也沒有自來水,母親又是個特別愛幹淨、有責任心的人,經常蹲在水塘邊5、6個小時清洗那些白色的大口袋。旺季的時候,每個月要洗1萬多條,即使她後來懷孕了,也堅守在崗位上。

袋子洗好曬幹以後,還要進行修補。為了及時將棉花袋分發到農民的手中,母親經常整宿整宿地熬夜做針線活。她舍不得用大功率的燈泡照明,因此患上了眼疾,一到晚上就看不清楚,老了更是嚴重。

因為工作出色,過了幾年,農場的幹部提拔母親進了辦公室,成了一名“白領”——在棉花交易大廳給棉花過秤。這個相當於“準會計”的工作雖然不算複雜,但是要做到毫不出錯卻也不容易。當時我叔叔是財務,母親常得意地說:“你莫看我冇讀幾年書,賬卻從來沒錯過,你叔叔都說我腦筋不錯。”

母親說,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她深刻認識到有文化的好處:“到了農場以後,我一直冇放棄學習,除了自己捧著報紙認字,你爸爸也是我的半個老師……不吵架的時候,他還是有點耐心的。”

3

我埋怨母親把投資“頤年閣”的事兒對我們瞞得密不透風。母親拿起一隻破襪子補起來,說道:“和你們說?肯定不是反對我就是說我糊塗……特別是你姐,動不動就說我三觀不正,何況春節吵那大的架,我現在哪敢和她說真話?”

二姐是1994年考上大學的,那時候大學生鳳毛麟角,還是名副其實的天之驕子,何況她上的還是西安交大醫學院的本碩連讀。我在兩年後也考上了一所一本高校,於是我父母因為兩個出色的女兒在當地一時出了名,那些說我母親把女兒慣得不成樣的人漸漸閉了嘴,讓我母親頭一次有了揚眉吐氣的感覺。

可是我和姐姐卻在母親的身上發現了越來越多的缺點——太愛麵子,口是心非,愛抱怨,性格焦慮,還有,她睡覺開始打鼾,甚至說話的時候不時有唾沫星子噴出來……原本無關緊要的細節,成了我們一次次嫌棄、責備母親的理由,不時和她頂嘴。

對於我而言,對母親的不滿,也許在她第一次抱怨父親的時候就埋下了伏筆,而最具體的一次,是在我拿到高考通知書的那天晚上。

那天夜深了,我和母親還有姨大躺在一張床上,窗外蛙聲一片。母親剛開始很興奮,說自己終於完成了人生大事,把兩個親生女兒都送進了大學,說著說著,她話鋒一轉,悲憤交加地把父親辜負她、大姐(父親和前妻的女兒)放冷箭的樁樁件件,事無巨細地傾訴了出來,開了一場隻有原告沒有被告的批判大會。不知道過了多久,連青蛙都不再叫了,母親仍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雖然說得義憤填膺,但卻始終沒有哭,也許是憤怒讓她忽略了悲傷。天氣很熱,聲音很吵,耳朵裏嗡嗡響的我越聽越煩躁,好幾次想讓母親閉嘴,卻始終不敢掃她的興。直到一直沉默不語的姨大終於開口說:“算了,算了,莫數了,讓伢兒睡會兒,天快亮了。”又過了好一會兒,世界才終於完全安靜了下來。

這件事給我留下了很嚴重的後遺症,以至於後來每次聽到母親聊起往事,就很害怕,擔心她突然數落起父親,而每次聽她抱怨,我更覺得生活很絕望很無趣。人到中年後,當我漸漸看清了人生的真相,反而特別不願意去觸碰那些不堪的往事,隻想往前看,可是母親卻總困在過去的時光裏不能自拔,時不時撩撥一下,這讓我和她之間越來越疏離。

至於二姐,我想她對母親有意見,大概源於父母親對她婚姻的挑剔。二姐不僅學習好,事業上也出類拔萃,在老家的名氣很大,不少親朋好友總托她求醫看病,加上我們家沒兒子,二姐性格又活潑,父母親從小就把她當作男孩子看待。姐夫林向東是個正直溫厚的好人,姐姐和他感情深厚,一直很支持他。十幾年前,他從建築公司辭職後癡迷於做生意,雖然看上去是開了公司當了老板,但是大部分時間都入不敷出,一直是二姐在往裏填虧空。二姐實在沒錢的時候,姐夫就找銀行抵押房產,好在他們有3套大小不一的房子,才沒絕了後路斷了炊。

也許正因為父母對二姐格外看重些,所以才對她“在婚姻上不成功”更加失望,他們心疼女兒“下嫁”,怒其不爭。除了對這個女婿不滿意,父母對親家母的傲慢和刻薄也常有微詞,二姐和父母經常為她夫家的事情爭論不休,不過以前有嚴厲的父親壓陣,雙方都算比較克製,當家裏說一不二的這個人離開後,母女兩人爆發了一場激烈的戰爭,將那道經久不愈的傷痕徹底撕開了。

 

2022年春節是父親過世後的第一個春節,我和二姐各自帶著孩子回了老家。除夕這一天吃過晚飯,我們都窩在房間裏看電視,母親走進來,踟躕一會兒,說道:“你們兩個人好容易都回了家,和你們說一件事……老家這套房子估計沒幾年就要拆了。”

她轉頭對二姐笑道:“你和向東都能幹,在福州過得好,你大姐分了好幾套,不稀罕這個,以後這套分的還建房就讓你妹妹替我裝修。她出錢出力,你們也省得操心了,以後……這房子就留給她。我和你爸爸都是這個意思。”

“媽,這房子你們什麽時候找我商量過了?你給我搞這個突然襲擊做麽什?”二姐沉默了很久,臉色漸漸不太好看起來。她個子高挑,鴨蛋臉很清秀,一雙眼睛神采飛揚,和母親長得很像。

 “你爸爸很早就和我商量過了,我們想你也不缺房子啊。”聽二姐的語氣不太好,母親趕緊坐過來解釋。

“爸爸都不在了,死無對證。再說,什麽叫我不缺房子?你們住的這房子是我以前省吃儉用出錢裝修的,沒讓她們兩個出一分錢。現在你們冇經過我同意,就要把房子留給妹妹,還堂而皇之說什麽‘不要我操心’,還說她‘出錢出力’,你們明顯就是偏袒細()的啊。這房子值不了幾個錢,但是你的做法太叫人寒心了。”二姐越說越氣,額頭上的青筋都爆了起來。

“你妹妹如果要這房子還得出錢裝修,至少要花二三十萬吧。現在人工費材料費哪一樣便宜?如果不給她,你們不是一樣要管?你以為她能占幾大便宜?”母親的語氣也生硬起來。

“她沒占便宜,難道是我占便宜?”二姐從醫學院畢業後,就進了外企。她做主管多年,邏輯縝密,氣場強大,一時間能說會道的母親也無言以對。

“媽,我真的不想要房子,我也沒錢裝修。”她倆好容易停下來,我趕緊插個空擋說。

“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母親小聲嘀咕道,“你大姐都沒意見……”

“我怎麽了?我哪裏錯了?!你和爸爸每次生病,哪一次不是我鞍前馬後地跑,輪到有好事了,你們就把我撇清了,哪有這樣的道理!”二姐朝我瞥一眼,說道,“早就商量好了是吧,就等我上鉤?”

我父母一向同情弱者,自從我離婚後,他們總擔心我日子難過。農村的拆遷房雖然不值幾個錢,可是母親和父親既不願被二姐的夫家占便宜,又憐惜我這個小女兒生活不順,幾年前就精心想出了這套“劫富濟貧”的分配方案。在春節前幾天,母親就和我打過招呼,說準備把老家的房子留給我,雖然我當時一口拒絕了,但是看著二姐冒火的眼睛,我還是覺得有點理虧,又對母親事事為我著想感到感激和慚愧。

父親去世後,母親知道自己一個人孤掌難鳴,所以仔細斟酌了好長時間才琢磨了那一套說辭。誰知二姐腦子轉得快,一眼就識破了她的心機。母親頓了半天,又才說道:“她現在一個女人帶個伢兒,畢竟條件比你差……”

她說著,朝我看了一眼。我知道母親體恤我自尊心強,這個“差”字她本來很難說出口,可是現在也顧不了太多,她隻能接著又道:“你賺得比她多,過得比她好,哪家父母不是平衡一下呢?再說了,房子給你,你婆婆不會想辦法騙走?向東不會想法賣了堵窟窿?”

聽到這話,二姐立馬從凳子上蹦起來,喊道:“我總算看出來了,我最大的錯處就是嫁了一個沒能力的老公,找了一個惡婆婆,是吧?!就是因為他們,我成了天底下最壞的女兒,是吧?!你以為我要這房子嗎,就是十個房子、一百個房子我都不稀罕,我傷心的是你們對我的態度,你把我當親生女兒看待了嗎?”說著,二姐又哭道:“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回來了!要不是爸爸過世,我回來做麽什?!”

母親聽了二姐的話,氣得臉色發白,卻還是心平氣和地說道:“我們麽不疼你了,你小時候這病那災的,我和你爸爸起早摸黑帶著你到處去看病,你都忘了?就單單為你的鼻炎,就不知道想了幾多法子、跑了幾多醫院……”

零點的爆竹聲中,這場爭執最後以母親的讓步收場:“算了算了,我冇考慮好,以後再說。”

二姐和母親之間明顯有了嫌隙,那個春節過得別別扭扭,不過做母親的一日三餐總惦記著女兒們的口味,想方設法尋了好多稀罕東西給我們吃。

臨走前,二姐擔心母親一個人在老家太寂寞,問她要不要去福州和自己一起住,母親說過了正月要去娘家拜年,又說上半年有好幾個親戚有人情事要去捧下場,二姐當時就黑了臉:“媽,你有時間就多顧下自個,做麽什要到處去送錢呢,那些窮親戚你也幫不過來。”

母親張了張嘴,低了頭,什麽也沒說。

母親的小院,門口的兩棵大樹是我和二姐出生時分別種下的

4

不管我和二姐現在與母親之間有多少隔膜,我永遠不會忘記,是母親憑著自己的一腔熱血,一路“助攻”,幫我們跳出了農門。

小時候,母親從來不給我們打扮,隻是一味鼓勵我和二姐好好學習,期待我們有一個好前程,“不要像我一樣,一輩子被你爸爸管,一點自由沒得”。

我想,或許母親從孩子們身上看到了人生新的希望和方向吧,因為每次的成績單都讓她展露笑顏,這也讓我們對學習越發有了鬥誌。

因為家門口的對口中學教學質量實在太差,沒有幾個學生能考上高中,母親在80年代就開始琢磨,小學畢業後一定要把我們搞到重點中學。二姐上六年級的時候,母親多方打聽,到處斡旋,終於找到了年少時認識的一個駐隊幹部——人家那時做了市裏的婦聯主任,雖然不忘舊情,但是年紀大了、官也做大了,對母親的請求並不十分熱心。拜訪了婦聯主任很多次依然沒有結果之後,母親隻好垂頭喪氣斷了念想。

但是,她並不服輸,還在絞盡腦汁想別的可能。她跟父親婚後接連生了兩個女兒,本來就被旁人貶得一無是處,看到她披星戴月整天在外麵跑孩子的學校,農場的人費解又不屑,背地裏常議論道,“這女人要把星星月亮摘給孩子呢”。母親頭一次不把別人的閑言碎語放在心上,隻要父親不阻攔她,她鐵了心要把這件事做成。

可是二姐小學畢業後,母親還是沒找到門路。等她打聽到有一個遠房親戚在離家50裏遠的團風一中當老師,馬上又來了精神,趕緊坐車前往,找到我們後來稱為“四舅”的老師家裏。

四舅是恢複高考的第一屆大學生,重視學習,也尊重重視學習的人。看到很多年沒見麵的遠房表妹坐了幾個小時汽車灰頭土臉地出現在麵前,他有點感動。當我母親將請求孩子來這裏上學的事說得懇切無比、對他百般逢迎的時候,他就被我母親那熱情又卑微的樣子打動了:“到這裏上學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每個孩子都是經過篩選從各個鄉裏選拔上來的尖子生。你們錯過了選拔考試,隻能按‘特殊生’入校。我是本校老師,應該說還是有點辦法的,但是我要親眼看看孩子,如果真的是學習的料,我會盡力幫忙。”

母親一迭聲地道謝,第二天就將二姐帶到了他麵前。四舅看著這個靈氣十足的女孩,覺得是塊讀書的料,又問了二姐幾個問題,當下就決定找校長“特批”。過了十來天,母親終於盼來了讓她熱淚盈眶的好消息:二姐憑借“體育生”的特長,進了這所遠近聞名的重點中學。

兩年後,等我小學快畢業的時候,母親又去求四舅,想讓我在當地參加小升初考試,爭取直接考上這所學校。四舅爽快地答應了,很快就想辦法搞到了一個考試名額。我的成績出來後,離錄取分數線差兩分,我沮喪極了,母親卻不死心,她覺得我底子不比二姐差,不應該這樣被輕易地埋沒掉,她要想辦法把死馬當成活馬醫。

那天,母親冒著傾盆大雨再次找到她的四哥:“我隻能再麻煩你了。這孩子也是讀書的料,求你再想想辦法好不好?”

四舅沒有推脫,他想了好久,終於找到了一個辦法:“我去找下副校長,他是剛分來的,也是我的校友。況且,姐姐這麽優秀,妹妹應該也差不遠,我要讓校長看到這孩子的潛力。”

母親安慰我,讓我在家好好等好消息,簡單收拾了一下,就挑了一個吉利的日子和四舅一起去了校長家。那一年的夏天很熱,而那一天更是熱得好像要爆炸了一樣。天漸漸黑了下來,母親還沒回。父親出門找了一趟,還是不見人。晚上快8點的時候,母親終於戴著個很大的鬥笠進來了,她衣服上掛滿灰塵,一臉的疲憊,嘴角卻掛著輕鬆的笑意。

“趕上最後一班車了,晚上回來走得慢。”母親說著,遞給我一張薄薄的紙片,“好好讀書啊。”

 

上中學的那幾年,學校隻放月假,月底才能回家一趟。因為家裏困難,加上父親對錢又管得很緊,生活費有限,母親常說我們讀書比種田的還苦。為了讓我們兩姐妹在學校能吃好點,母親每個星期都從農場換乘兩趟汽車,花三四個小時,一路顛簸到學校,給我們送點美味佳肴——有時是幾罐鹹菜,有時是幾斤水果,偶爾會有紅燒肉這樣的葷菜,中午在門口的小餐館熱了給我們吃。

有一次,母親提來一個很大的開水瓶,打開軟木塞,一陣誘人的香味撲鼻而來,原來裏麵裝著她早上剛燉好的排骨,湯上麵還飄著翠綠的蔥花。母親小心翼翼地把排骨湯倒在碗裏,熱氣直撲到我和二姐的臉上。那一頓飯的滋味,我永遠也忘不了,一口氣吃了兩大碗。

二姐高考前的一個月,母親決定放下手裏的事情去學校照顧她,可她當時犯了很嚴重的椎腰盤突出,根本直不起腰。但母親的執著讓父親妥協了,隻好用自行車把她駝到了離家八裏地外的幹校——那是離我們家最近的車站。母親痛得沒法上車,父親發了脾氣,要把她原路帶回家。母親坐在地上執意不肯,最後父親費了好大勁才找到一輛直接到團風的貨車,把母親扶了上去。後來聽二姐說,母親忍著劇痛折騰到了團風後,好幾天都下不了床,等腰等稍微好了一點,她就拄著一根拐杖到菜市場買菜,又租了東家的廚房給二姐洗衣做飯。

母親殫精竭慮供我們都上了大學,而成年後的我們卻開始忤逆她。我能想象她內心不斷泛起的波瀾,雖然她從不願指責我們,卻也羞於將自己的困境和脆弱暴露在女兒們麵前。

5

被“頤年閣”騙的事情在我麵前曝光後,母親還沒放棄幻想,她和小姑媽的聯係不斷,還天天在“討債群裏”關注進展。

謝移生後來又給他們承諾,“11月15日前一定還錢”。結果證明,又是空頭支票。這以後,他又許諾過幾次,始終是一場空。母親和越來越多的老人開始醒悟,小姑媽氣得痛罵:“這個*****的東西把我們當猴子耍呢!”

老人們與“頤年閣”簽訂的都是床位預定、提供養老服務的合同。為了吸引他們入坑,“頤年閣”對外一直宣傳說不僅辦了養老公寓,還在投資房地產、酒店、餐飲等項目,具有豐厚的資金後盾。但實際上,他們隻有一處放了幾張床位的空房子,既沒有工作人員,也沒有養老設施,根本不具備老年人照護資格。最關鍵的是,“頤年閣”沒有通過提供養老服務實現盈利的能力,也沒有其他的盈利渠道。他們唯一的盈利來源,是那套平房——在疫情期間曾經租給政府做防疫隔離——謝移生就經常拿這房子忽悠老人們說,政府拖欠他幾百幾十萬的房租,“我天天跑斷腿都沒討回錢來”。

我查了不少的資料,發現利用養老名義實施詐騙的案例並不在少數,和“頤年閣”一樣,這些詐騙團夥都是依靠收取新的集資款來償還較早的“本息”,一旦新的集資款收不上來,詐騙團隊就難以為繼,直至資金鏈斷裂,徹底暴雷。

去年12月初,小姑媽打電話來說,一些老人已經去市公安局報了案,還到處托關係,找了不少政府機構的領導。可是看了老人們帶去的文件,幾乎每一個領導都表示,“證據不足,頂多隻能算合同違約,還不到立案的程度”。

小姑媽連同幾位老人也去谘詢過市裏的律師,對方明確地告訴她們,“打官司的意義不大”。集資詐騙案、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追回資金的難度很高,因為這類案件案發時都是犯罪團夥資金鏈出現問題的時候,根本沒有能力還本付息,除非他們還有資產可以進行法拍,但是時間會拉得很長,況且未必能賣掉。

即使這樣,大部分老人還是沒有放棄維權。討債的老人們分成兩大派別,一派對“頤年閣”深惡痛絕,堅決主張打官司,走法律程序,一派覺得謝老板還沒到山窮水盡的程度,對他依舊抱有幻想,還表示,“如果謝老板被抓了,錢更是一分也拿不回來了”。因為立場不一致,兩大陣營的老人們時常在群裏或者線下掀起罵戰,有一回開會討論的時候,還差點打起來。

有一天,母親說討債群又商量著一起湊錢,準備安排“能人”去北京上訪。

“肯定搞不成,群裏的人不是抱怨就是罵娘鬥狠。人老了,沒精力,心又不齊,沒有能力搞這個事。現在都死了二十幾個了,有的老死了,有的病死了,有的氣死了……錢都貼了幾十塊,真劃不來……”母親還說,投資“頤年閣”的老人中有不少是退休幹部,“工商局局長,財務局局長,稅務局局長……這些當官的人被騙的最多,可是他們都冇帶頭搞(維權),估計是怕露餡兒了,鬼曉得他們的巨款麽樣來的……”

 

說歸說,母親始終不死心,在我家住不踏實,總想去追債。

到了12月底,小姑媽打電話來說討債有了新進展,讓我母親趕緊回去共商討債大計。母親第二天一大早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了老家,結果又是一場空歡喜。為了及時跟進事態發展,母親表示,暫時不回武漢了,要守在家裏。

到了元旦,放開後的新冠如海嘯般席卷而來,我和孩子都陽了。母親在老家雖然沒有陽,但是也病倒了,“拉肚子,拉得沒法起床”。

母親後來告訴我,那段時間大姐冒著感染的風險三天兩頭來看她,不僅扶著她去診所看病,還熬中藥伺候她吃喝,盡心盡力照顧了好幾天。

在大姐生了孩子以後,對我母親這個後媽的態度明顯好轉起來。也許是她自己為人母後開始體會到做母親的不易,或者是因為我母親幫她帶孩子讓她心存感恩,不管怎麽樣,大姐對母親越來越貼心,讓母親心裏很寬慰。父親去世以後,大姐更是把母親當成了親媽,隻要母親在老家,她就會上門來探望,有時還幫著洗衣做飯做家務。母親住在我家的日子裏,她們兩人每隔幾天就會興高采烈地打電話,農場誰家孩子生病,哪家婆媳不和,菜地裏的收成,院子裏的積水,老友們的掛念……大姐好像母親安插在老家的探子,總能給她帶來及時詳盡的情報。

每次放下電話,母親總很滿足似的。她常說,沒想到自己老了還享了這個女兒的福,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大姐比我們兩個親生的都強:“起碼她不會像你們那樣責怪我,不僅聽話,還總幫著做事。”

而在幾十年前,大姐還是母親心頭的一根刺。

結婚前,母親隻知道父親的前妻因病去世了,嫁到農場以後,她發現父親每周都要馱著米和麵外出大半天,追問之下,才知道他竟然還有一個女兒,正養在以前的丈母娘家。善良的母親哭鬧了一回,勸說父親接回這個孩子。母親以為她的通情達理會換來好名聲——至少是尊重——可是事情並沒有她想的那麽簡單。

這個後來被我喚做大姐的女孩當時已經7歲了,她雖然從小沒有了母親,但是父親隔三差五就去看她,外婆又對她過分疼愛,性格不免被慣得任性起來。她從沒想過有一天父親身邊會多出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這對她而言無法理解也無法容忍。也許從第一次見麵時起,大姐對我母親就不認可,以至於從來沒有開口叫“媽”,一直都是以“姨兒”相稱。

不管是在童話故事裏還是現實生活中,後媽幾乎都是被人討厭的反麵角色,我母親這樣一個心直口快的人,更是逃不脫被定義的命運。雖然她已經竭盡全力想做一個好媽媽,但是依然擋不住周圍的閑言碎語,加上親戚的多事和挑唆,她經常因為這個繼女生出許多的閑氣。

有一回母親出門買菜,一個熟人問她怎麽幾天沒見瘦了一大圈,母親說大病了一場,對方驚詫道,“你大女兒說你在家睡覺,我還以為隻是累了休息下”。雖然“臥病在床”和“睡覺”是近義詞,但是母親卻覺得天壤之別,對這件事始終耿耿於懷:“不是自己的生的就是不一樣,沒有一點心痛氣。”

大姐比我年長10歲,印象裏她從沒有和母親大吵大鬧過,不過她們之間那種尷尬、別扭的氣氛卻始終籠罩著這個家。父親憐惜大女兒從小沒媽,在我們姐妹中對她最為疼愛。我印象裏,父母經常因為大姐爭吵。有次父親衝著我母親大吼道:“你是天底下最壞的女人,最醜的後娘!”那憤怒的聲音穿透了屋頂,彌漫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嚇得我直哆嗦,還讓左鄰右舍有了新的談資。

那次吵架的導火索是什麽,我不大記得了,可是父母那一次卻鬧得尤其的凶,母親氣得病倒了,好幾天沒起床。她曾對我說,父親的這句話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為麽什腦經梗了?純粹是你爸爸慪出來的。”

6

今年元宵節過後,母親看討債無望,又來到了武漢。

我常聽她念叨:“你爸爸走了,我一點味沒得(湖北話,形容生活沒有意思)。”我問為什麽,她說:“我屬虎的,名聲不好聽……”在農村,認為屬虎的人凶殘暴烈,性格乖張,如果是女性,更是不受歡迎。

母親一輩子對父親極度不滿,我常覺得,她是把“為人母”當成一輩子最重要的事情在做,而對妻子的身份不屑一顧。雖然父親患了幾次大病都是她一個人悉心照料,但我覺得她那樣做似乎純粹是出於一種責任感,或者礙於“麵子”——母親總擔心被旁人指責。

不過,當年父親摔倒導致中風後,我頭一次感受到,原來母親對父親並非毫無感情。

父親去世前做了開顱手術,頭蓋骨被切下來一大塊。母親一度幻想著父親能像之前那幾次患病一樣再次康複,把這塊骨頭清洗得很幹淨,常念叨著等父親蘇醒過來,要給愛體麵的父親做手術修補起來,後來二姐說隻能用鈦網材料修複,要花費好幾萬,母親也毫不猶豫地說:“再貴也要做。”

後來當父親在2021年重陽節那天穿著壽衣躺在門板上的時候,母親突然又拿出那塊骨頭,在父親凹陷的頭顱上比畫半天說:“給你爸爸纏到頭上去吧,頭癟成這樣不好看,你爸爸該幾難過得……”後來眾人一致反對,她才不甘心地把那塊骨頭放在了父親的棺材裏,囑咐我們一定要把它隨父親的遺體一起燒了。

“這樣到那邊才全乎。”

 

清明節,我在老家收拾舊物的時候,看到一張父母親在1974年的合影。如同母親自己所言,年輕時她很清秀,不過父親的樣子讓我感到意外——瘦高挺拔,留著齊整的偏分頭,棱角分明,目光溫和,嘴角掛著一抹自信的笑容。

1974年,剛結婚時的父母親

“沒想到爸爸這帥。”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40歲了,印象裏他總是那麽暴躁又那麽蒼老,小時候和他一起出門,我總不願意被他牽著。

“要不是長得好,我當初麽可能看上他呢!”母親笑道,“要知道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一個。”說著,她朝自己得意地豎起大拇指。

“那你以後就莫總是提爸爸那些不好的事。”我笑道。

這天,母親又給我講了很多她和父親之間的往事。這一次的講述,和以往的語氣全不同。我才知道,原來他們之間也曾有過愛。

媒人為兩人搭上線之後,父親經常花4、5個小時,從100多裏外的農場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去看望母親,家爹家那邊的山村路窄,父親最後隻能推著車子步行。1974年8月份的時候發了大水,山路被淹,村子成了一座孤島,快天黑的時候,父親卻還是如約而至。他好像一隻落湯雞,高高挽著褲腿,拎著一雙濕漉漉的布鞋,一雙大腳光著,沾滿了淤泥——他借了一個僅容一人的大腳盆,用手劃著盆從河對岸慢慢飄過來的。他遞給我母親一袋蘋果,跟她站在黑黢黢的屋簷下說了一會兒話,就轉身走了。那天父親的背影讓母親紅了眼圈,下決心不能辜負他。

過了一段時間,父親又送給母親一套衣服。“一件藍綠色的長袖襯衣,一條細條紋的淺灰色長褲,料子細膩得很,光滌的,那時候時興的確良……”母親走在我麵前,用手在她的腰身上比畫了下,“就這樣的一圍,有一粒扣子固定起來,不用捆帶子,不曉得幾合身!”

而在那之前,母親穿過最好的衣服,是買布找裁縫做的一件短袖,像這樣考究又時髦的成品時裝,母親還是頭一回見。

“就是這套好衣裳把你收買了吧?”我調侃道。

母親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那是的,我覺得你爸爸人長得高大,做事又爽快,對我這上心——每次一塊吃飯,他都偷偷把好菜往我碗裏趕,還舍得花錢給我買那好的衣裳,我才下決心跟著他到了農場……沒想到為了這套衣服,我和你爸爸第一次打了大架。”

母親說,她跟父親結婚後沒多久,一個叫桂香的年輕小媳婦三天兩頭上門來找父親,每次父親都背著自己和她拉扯半天。有一回,母親撞見了兩人的事,等那女人走後,立馬和父親拉響了戰火。

“搞半天,那套衣服不是買給我的!你說我氣得幾很?!”母親眼睛亮晶晶的,特地找來一個衣架比給我看,“襯衣就是這種顏色的,淺綠色,還帶一點天藍色……哎,我年輕的時候身材也是不錯的,1米6的個子,不胖不瘦,穿這套衣裳出去,農場的人都說好看……”她眯著眼睛,似乎想起了往事,布滿皺紋的臉上顯出陶醉的表情,前後搖晃著不到80斤的身體,最後有些懊惱地拍拍硬邦邦的肩膀,“沒想到現在老成這樣了,真看不得……”

“媽,你快說正事……爸爸是不是和那個女人有麽什關係?”我催問道。

“哪是的,你爸爸哪是那種人呢!桂香是上海知青,衣裳是她托家裏人在上海的大商場買的……上海的東西當時幾時髦的,我就說怎麽從沒見過那好看的衣裳……你爸爸當年經常在外麵出差,他找桂香借(衣服)的時候,以為自己有本事重新買一套新的還給她,哪曉得過了一年多還沒買到。桂香催了還多回,你爸爸看我那愛得,不想還,後來又說加倍還錢給她,桂香死活不肯,就要那套衣裳。你說,我一個新媳婦聽了哪有臉呢……”

母親說話一向囉嗦,不過這次我沒有一點不耐煩。母親也沒像以前那樣怨氣衝天,她一邊笑一邊舉起拳頭學給我看:“那天熱燥得不得了,你爸爸打著赤膊,我就這樣對著你爸爸的後背一直捶,他後來被打急了,就和我大幹了一架。我當時也狠,把他的手都扭青了……”

相比年輕的時候,母親的聲音粗了很多,不過語調卻從未有過的輕柔,說著笑著,她突然停了下來,燈光下,我看見她鬆弛的眼睛裏溢滿了淚水。

“哎,要是你爸爸在,我哪會被騙,上這大當呢?!”

備注:因為沒來得及回老家,本文的照片都是母親親自照的,不太會用相機的她專門找人學了半天;為了追求最佳效果,有的地方拍了幾十遍。我說要曝光她被騙的事,對這事一向諱莫如深的她也一點不含糊,“隻要對你好的事,刀山火海我也不怕。”

本文人名均為化名

 

=================================================================

 

 

58歲的媽媽,讓我幫她找工作

 季冬末 全民故事計劃 2023-07-12 08:21 Posted on 北京
母親並不內向,隻是她的前半生一直困在農村老家,在繁重的農活中麻痹了自己。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720個故事—
 
前 言
 
“我不幹了,你能幫我去網上再找個活嗎?
晚上7點,我忽然收到母親的微信。
最近工作太忙,很少和家裏聯係,震驚之餘,我開始詢問原因。
母親今年58歲,在老家縣城的農村信用社做了6年保潔和廚師。
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她會主動辭職,因為她比任何人都珍視這份工作。
2016年,父親從建築商朋友那裏低價購得一處抵賬房,我們全家從農村搬入了縣城。
樓房裏的生活舒適卻乏味,老兩口經常因為小事爭吵。要強的母親不想困在家裏,她決定出去打工。
剛好,離家3公裏的一家農村信用社在招工,月薪2000元,每天做一頓午飯,並且打掃信用社的辦公區和大廳。
信用社的會計看了母親的身份證就說:“大姐,我們要50歲以下的,你已經超齡了。”
母親鼓足勇氣說:“你別看我歲數大,但是我幹了一輩子活,這些活對我來說太簡單了,我先給你幹一天,不要錢,你看看我行不行。”
的確,在此之前,母親已經做了30年的家庭主婦。這30年裏,做飯、打掃衛生已經算是她做過的最輕鬆的活。
試用那天,母親把信用社裏裏外外全部打掃一遍,原本滿是汙漬的大廳玻璃被她擦得鋥亮。
那天中午,她給大家烙了韭菜盒子。她很會做飯,尤其擅長麵食,烙出來的韭菜盒子皮薄餡大,軟硬適中,當即征服了那些職工。於是,53歲的母親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
 
因為母親和社會脫節太多年,起初我們還挺擔心她不適應。沒想到,她卻憑著一股“傻勁兒”打開了一個小圈子。
無論冬夏,每天早上七點五十,這個小老太太會背著一個黑色的布袋,去市場買好中午的食材,再步行到信用社開始一天的勞動。
商家會在早上低價處理一些品相不好的菜和肉,母親從來不買,她說:“不新鮮的東西,咱們自己家人都不吃,那就更不能給人家吃。”
在她看來,桌上的菜代表的是廚師的臉麵。
她擔心眾口難調,就每周換著花樣地給大家調理夥食,職工們吃飯的時候,她就在一旁觀察,誰愛吃什麽,有什麽忌口,她都熟記於心。
從前在農村,她要給一大家子人做飯,逢年過節更是如此。母親的廚藝大概也是那個時候練出來的,她做家常菜特別好吃,煎炒烹炸樣樣精通。
就拿主食來說,餛飩、包子、餃子、擀麵條、油餅、糖餅、蔥花餅……這些旁人做起來困難又麻煩的飯,母親則是手到擒來。
職工們對她的廚藝讚不絕口,她也用心地回饋這份讚許。
一次,母親發現信用社的牛奶快過期了,便和大家說:“我給你們炸麻花吧。”
幾位和她年紀相仿的阿姨在工作之餘跑去學習,母親手把手地教她們和麵、搓麻花……
母親炸的麻花丨作者供圖
 
一起炸了兩次麻花之後,大家和她熟絡起來。
後來,那幾位阿姨有空就去找母親聊天,有時候還會主動幫她幹活。
她們告訴母親,之前的廚師是領導的親戚,經常快中午了才來打掃衛生,給大家煮一鍋掛麵就走了。
母親詫異地問:“一個月2000塊錢的工資,就幹那麽點活兒?”
阿姨們說:“誰像你這麽傻啊?比給自己家幹活兒還上心。”
於是,母親憑借著這股“傻勁兒”,在城市裏交到了她的第一批朋友。
信用社有一位叫小徐的年輕人,剛剛做了爸爸。平時小兩口自己帶孩子,沒時間做飯的時候,隻能點外賣。
小徐說,外賣油大鹽多,吃幾頓就膩了,所以每天特別盼著中午這頓可口的家常菜。
後來,母親偶爾做飯多了,便會提前用保鮮袋裝好,私下裏告訴小徐:“飯做多了,你拿回家晚上吃吧,不然就浪費了。”
事實證明,我們最初的擔心是多餘的,母親雖然不善交際,但她用“熱情的通行證”,打通了原本淡漠的職場關係。
現在,原本不善言辭的母親,一提到自己的新工作就打開了話匣子。
每天下班像小朋友放學一樣,把信用社發生的趣事和我們逐一分享。
就連父親都說:“你媽這些年說過的話加起來,都沒有去信用社之後多。”
其實,母親並不內向,隻是她的前半生一直困在農村老家,在繁重的農活中麻痹了自己。
 
1988年,母親從牡丹江遠嫁到哈爾濱附近的農村,自此開始了長達30年的家庭主婦生涯。
我的祖父母一共有7個孩子,父親是他們最小的兒子,他結婚時,祖父母已經年逾70。
同時,父親還有兩位待嫁的姐姐和一位被寄養在家裏的外甥女。
母親既要侍奉年邁的公婆,又要與兩位大姑姐相處,還要幫忙照顧年幼的外甥女。
父親是個極度大男子主義的人,從不會幫母親分擔任何家務。
每年春節,父親的兄弟姊妹都帶著全家回來,那幾天,母親從早到晚沒有離開過廚房。
姑姑吃飯的時候喊母親:“給我拿一雙筷子。”
母親沒有回答,父親見狀,起身去給姑姑拿了筷子。
看到母親麵色不悅,父親說:“大過年的甩臉子給誰看呢?”
母親反問:“你姐從回來到現在幹過一點活兒沒有?現在連吃飯都要別人伺候。”
父親卻說:“誰家過年不都這樣?”
那天,母親氣得沒有吃飯,她對這個家失望透了。
可悲的是,那時的農村幾乎都是這樣,沒有人會感激一個家庭主婦的付出,時間久了,連母親自己都習以為常。
她習慣了圍著家庭做事,習慣了任何事情都以丈夫和孩子為中心。
母親在農村老家忙碌的身影丨作者供圖
 
偶爾有人去外麵打工回來,和她講起外麵的生活,她也隻是心生羨慕,但終歸對那陌生的世界深感不安。
鄰居家有一位阿姨,因為和公婆不睦,家裏經常吵架,日子幾乎過不下去。
一次爭吵過後,阿姨負氣離開了家。
她去北京做了保姆,月薪過萬,雇主對她很好,連出國旅遊都帶著她。
後來,阿姨回鄉探親時,公公婆婆總是笑臉相迎,逢人便誇自己有個好兒媳。
阿姨和母親說:“以前我需要看他們家人的臉色,現在全家我最有本事,他們全都聽我的。”
我和姐姐勸母親也出去打工,母親卻說:“我和她不一樣,我不識字,這麽多年哪都沒去過,連公交車都不會坐,能找到什麽活兒啊?”
受困於家庭的母親並非沒有怨懟,她隻是從未被肯定,不知道自己的價值在哪,更不知道自己出去能否立足。
所以,多年後,盡管這份工作在旁人看來那麽微不足道,母親卻第一次找到價值感。
 
2021年,老家縣城出現確診病例,靜默管理了一個多月。
所有人都在家裏封控,飯店全部關停,大家隻能自己做飯吃。
那段時間,經常有信用社的職工通過微信找母親詢問做飯教程。
“阿姨,我想蒸饅頭,但是家裏沒有酵母,你能教我怎麽自然發麵嗎?”
“阿姨,我在家拌了涼菜,怎麽沒有你拌得那麽好吃?”
“阿姨,煎魚之前需要醃製多久?”
……
每當這個時候,母親總是笑容滿麵地拿起手機,分享自己的小妙招。
遇到說不清楚的,她還會讓我在旁邊錄小視頻,一步一步詳細指導。
我笑她瞎操心,母親卻高興地說:“人家信得著我才會問我,不然網絡這麽發達,隨便一查就能查到教程。”
我漸漸發現,這個對多數人來說並不起眼的工作,在母親眼裏卻是一份了不起的事業。
信用社是金融服務行業,必須全年營業,所以,母親基本全年無休。
節假日的時候,工作人員少,我們會動員她請假出來玩兩天,但是她每次都拒絕:“既然幹了就給人好好幹,沒啥正事兒就請假算什麽?”
所以,如果不是生病了或者真有什麽推脫不開的事情,母親是絕對不會請假的。
我們打趣她:“五十多歲了,事業心比年輕人還重。”
但有時候,我還挺羨慕母親的,拿著2000元的辛苦錢,卻比一些月薪幾萬元的年輕人更加踏實。
她常教育我們:“工作的時候勤快點,多幹點活累不壞,無論領導還是同事,沒有人喜歡懶人。”
如果用現在的職場觀點來看,她這番話無疑是自我pua,可是,就是這樣看起來有點傻的觀念,讓她過得簡單純粹。
母親隻有一次請了長假,是2018年姐姐生孩子。
本來計劃是孩子奶奶過來照顧,但是孩子出生後有先天疾病需要手術。
家裏一團亂的時候,母親和主任提出辭職,她要幫姐姐照顧孩子。
信用社主任是個單親媽媽,之前一直忙事業,孩子高三那年,她不會給孩子調理夥食,經常去廚房和母親聊天,順便“偷師學藝”,兩人自此形成了“師徒關係”。
母親辭職時,她說:“王姐,你盡管去照顧孩子,我這邊先找臨時工頂著,等孩子病好了,你隨時回來。”
母親不想給人添麻煩,便勸她:“你能遇到合適的就讓人家長期幹吧,我回來把人家頂下去多不好。”
母親去姐姐家半年多,信用社換了3個阿姨,但沒人能像她一樣,把那裏當成自己家裏一樣做事,最終都沒能做長久。
在這半年多,不時有職工給母親發微信問候家裏的情況。
“阿姨,孩子怎麽樣了?”
“阿姨,你什麽時候能回來啊?”
“阿姨,太想你做的飯了。”
……
每當看到這些微信,我們就會開玩笑:“那麽大個單位,離了你還不轉了?”
母親嘴上說這些人就是會說話,自己一個窮打工的有啥值得大家惦記的,私下裏她又會躲到角落,一遍一遍回聽大家給她發的語音。
後來,小外甥的情況有了好轉,姐姐就聯係了信用社的主任,想問問能不能讓母親再回去。
主任高興壞了,說這兩天剛來了一個臨時工,因為打掃衛生不合格被辭退了。
就這樣,母親又回到了她熱愛的崗位,一直幹到現在。
有了自己的小事業後,母親沒有太多精力做家務。出人意料的是,一輩子沒幹過家務活的父親,竟然也學會了洗衣做飯。
偶爾我們回家,他會像母親從前一樣忙碌,也終於體諒了母親多年的辛苦,老兩口的關係反而愈發和諧。
 
有了收入後,母親開始有計劃地存錢。
會計每天給她60元錢采購食材,買什麽由她決定,不要求開發票。
父親會在老家的小院子裏養豬種菜,母親經常把這些自產的肉和菜拿到信用社,這樣大家吃到了無公害食品,她也節省了成本。
父親的菜地丨作者供圖
 
每月工資2000元,加上買菜剩下的錢,母親可以存3000元左右,這對於小半輩子都在做“無償勞動”的她來說,已經算是天文數字。
存到第三年,母親有了八萬元的存款,她開始安排這筆錢的用途。
她的牙齒非常不好,去醫院檢查,已經沒有幾顆好牙了。
醫生給出了方案,治療加種植義齒需要六萬塊。
母親拒絕了我和姐姐想要平攤費用的想法,果斷拿出自己的積蓄,用六萬塊錢給自己治了牙。
剩下兩萬塊錢,她去美容院做了提眉手術和眼袋切除。
因為最初是超齡被錄用的,這些年,她總擔心自己會因為年紀大被辭退,所以想看上去年輕些。
母親年輕時非常愛美,但因為一直做家庭主婦,她不願意總是張口找父親要錢,所以很少買新衣服。
有了自己的積蓄後,母親也開始給自己添置新衣服。
信用社的阿姨們會和她分享哪裏的衣服好看又便宜,遇到周末下班早,她們還會約著一起去清倉的商店掃貨。
有時候淘到一件喜歡的衣服,母親可以高興好多天。
今年5月,我提出要帶母親去雲南旅遊。
以前每年我都有過這個計劃,但母親總是不肯去。
今年她爽快地答應了,自己和主任請了一周假。
她擔心這一周裏沒人打掃衛生,提議從她工資裏拿出一部分錢來請臨時工,結果職工們主動幫忙打掃衛生,還讓她放心多玩幾天。
職工發給母親的消息丨作者供圖
 
我帶母親去了昆明和西雙版納,一路上,她不斷感慨:“真沒想到我能這麽幸福,我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走出黑龍江呢。”
回來之後母親十分“豪氣”地塞給我5000塊錢,她說:“我有錢了,不花你的錢,孩子掙錢不容易。”
那一刻我才明白,這個“豪氣”的小老太太不是不會享受,而是要在有底氣的時候再去享受生活,這份“底氣”,是她自己掙來的。
母親在九鄉風景區丨作者供圖
 
她喜歡刷短視頻,最喜歡看50歲自駕遊蘇敏阿姨的作品,她總是惋惜,如果當初早一點出來打工就好了,她也可以像蘇敏阿姨一樣,去過自己喜歡的生活。
她每天都會路過大大小小的飯店,看到飯店門口的招工信息,她就會感慨,城裏到處都是掙錢的機會。
在母親看來,隻要有手有腳肯吃苦,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在這裏,她結識了很多靠自己走出困境的女性。
夏天,信用社的大廳裏,經常會有環衛工人進去蹭空調,母親因此認識了蔡阿姨。
蔡阿姨比母親小五歲,是分管那條街道的環衛工,她的丈夫早年是個賭徒,蔡阿姨無奈帶著兒子進城打工。
她靠著一雙勤勞的手把兒子供到了大學,兒子畢業後進了北京一家互聯網大廠,年薪30萬。
本以為好日子要來了,結果蔡阿姨的丈夫忽然得了腦梗,臥床不起。
兒子提出要把父親接到北京照顧,但蔡阿姨不想拖累他,便提出由自己來照顧。
為了方便照顧丈夫,她托人找了個環衛工的工作,每天隻有兩小時的活,還給繳納社保。
她從不抱怨現在的生活,在她看來,臥床不起的丈夫比年輕時那個賭鬼省心多了,起碼現在不用因為他擔驚受怕。
對於今後的生活,蔡阿姨有著自己的規劃。
她說,等有一天幹不動環衛工了,她就租個小房子養老,每天早上跳跳廣場舞,白天就去撿廢品,不用賺太多錢,足夠生活就好,她不想成為兒子的累贅。
母親每次提到蔡阿姨,語氣裏滿是敬佩。她說:“現在很多人最大的問題就是大錢掙不來,小錢不稀罕,最後天天抱怨自己命苦。”
的確,我們這一代人想要的總是很多,經常陷入焦慮中。而她們把辛苦賺來的“小錢”存到卡裏,看著上麵的數字一點點增長就感到無比踏實。
 
母親的第二個目標,是到今年年底再存10萬元。她沒有退休金和養老保險,這是她給自己留的養老錢。
她今年58歲,還能打工的年頭不多了,所以她想趁著還有體力幹活的日子,盡可能多攢一些錢。
可是還沒到年底,母親就不得不暫時擱置這個目標。
上個月,信用社管理層輪崗,原來的主任調到了別的營業點,新主任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男性。
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位新領導剛一到任,就每天突擊檢查各種衛生死角。
沙發下麵,櫃子空隙,雜物間……主任每指出一處灰塵,母親就拎著拖布到處跑。
但新主任仍然不滿意,當著母親的麵問大家:“是誰招來這麽大歲數的保潔?”
自尊心極強的母親沒辦法厚著臉皮幹下去,當天就提出了辭職。
蔡阿姨告訴她,招聘網站上有人招工,她有個做保姆的姐妹,就是在網上找到的工作。
所以,母親讓我幫她看看網上的招聘。
我勸她:“你都58歲了,回家養老吧,我和我姐養得起你。”
母親卻說:“我才58,我還能賺錢,自己賺錢自己花的感覺太好了,你們誰的錢我都不要。”
我在網上看了一圈,家政、保潔之類的工作,都明確要求50歲以下。
但是母親並不灰心,她說:“別擔心,你就聯係一下,我去幹活讓雇主看看他們就能用我。”
這6年的打工經曆,讓母親對自己的本領信心滿滿。
隻是還未等我聯係網上的雇主,她的工作又有了新轉機。
新主任一周試用了4個人,都沒能勝任母親原本的工作,終於,難吃的午餐引起了職工的不滿。
新主任隻好妥協,主動聯係母親,請她重新回去。
母親把這個消息分享給我的時候,語氣裏帶著小小的驕傲,她已經能憑借自己的本事在社會立足了。
 

作者 | 季冬末

編輯|霧

所有跟帖: 

為什麽有人可以看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7/27/2023 postreply 18:20:03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