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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千禧年出生的一代人,出生在南京一個普通家庭的我運氣不錯,雖然家境不算富足,但父母感情美滿,給了我最寶貴的愛。
爺爺早年當兵來到南京,後轉業進入本地一家國企,與奶奶相識相愛,就此在南京落下了腳。爺爺對兒女管教甚嚴,80年代,我父親考上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現在的單位,拿到事業編製,在那個大多子女接班父輩工作的年代,相當不容易。但爺爺去世得早,長兄如父,我父親直到姑姑安安穩穩地嫁出去後,才考慮自己的個人問題。
父親遇到母親時已30歲出頭了。我母親來自安徽農村,初中畢業後沒再讀過書,比父親足足小了10歲。父親看上了母親苦出身磨礪出來的堅韌,母親則愛上了父親的成熟穩重。就這樣,在我父親37歲那年,他倆風風光光辦了婚禮,並有了我的到來。
讀書改變命運,是父親的成功經驗,所以在他看來,那也是我的必由之路。父親中年得子,生活上對我極度寵溺,我前一天想要的玩具,他後一天就會騎著自行車去買。他和母親對我的學習高度重視,咬牙托關係把我送進南京三大頂級名小中的力學小學,並在學校附近租房陪讀。那時父親的工資僅能滿足日常開銷,母親在商場裏做導購,小腿血管膨脹得像一條條青色小蛇,為了我的教育,讓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江蘇是教育大省,南京作為省會,升學競爭相當激烈。從小學開始,我的補習班就沒斷過,排名卻一直徘徊在班級中遊。小升初,我沒能考進南京外國語學校,最後直升了學區內的一所普通中學,可縱然如此,我的成績也隻能排到年級百名開外。考試接二連三地失利,讓我產生了深深的挫敗感和厭學情緒,開始懷疑學習究竟是為了什麽。
那時的我,其實也不知道未來想成為什麽樣的人,對於一個初中生來說,夢想過於遙遠,倒是前桌女孩惹人陶醉的香氣好像更能讓我著迷。我的全部心思都轉到如何討前桌女孩一個害羞的笑容,無心學習。可能是靠以前的底子,我的中考成績意外不錯,足夠上一所重點高中。但我對校園生活已經沒有一絲期待了,想著以後縱使考上大學,畢業了說不定也還是掙著三四千塊的“死工資”,倒不如少走幾年彎路,早點進入社會打工賺錢,或許還能混出點名堂。
中二期的我覺得學校像個大監獄,迫切地想要掙脫束縛,自然聽不進父母和老師的任何建議。吵了幾架後,最終我們互相妥協,父母為我選了一所“五年一貫製”高職的“訂單班”。
南京的職高大體上分為3種班型:“3+4”,先讀完3年中職,再通過考試去指定的幾所大學讀4年本科,畢業後獲得本科畢業證;“五年一貫製”,在同一中職或高職讀完3年中專加2年大專,畢業後發大專畢業證;“中專班”,讀3年,發中專畢業證。所謂“訂單班”,就是為了提高就業率並吸引更多優秀生源,職高會與一些知名企業合作,企業“點菜”,學校“做菜”,根據需求培養學生技能,畢業後直接進入對應企業。我去的訂單班,5年後畢業即入職南京一家有名的國企,對此我蠻高興,但母親整個暑假都不想跟我說話。為了維護我的臉麵,她對外一直說我是因為誌願填報失誤才去的職高。
當父親去職高給我辦入學手續時,接待老師相當驚訝,說:“孩子這分可以上個不錯的高中了,要不要再回去考慮下?”
父親尷尬地笑著解釋:“還是學門手藝好找工作。”
2
2016年9月,我去職高報到的路上,偶然碰到初中同學的媽媽。聊天中,我得知那名同學進了南京“四大名校”之一的金陵中學,正於河西分校軍訓。太陽毒辣,阿姨客氣地招呼我在她的遮陽傘下避一避,順嘴問起我讀哪個高中——那是我此生第一次感受到“職高”是一個燙嘴的詞匯,隻好說自己在附近的學校就讀。
阿姨先是驚訝,然後迅速平靜下來:“職高出來工作也穩定,出來也是很不錯的。”
我們彼此都知道,這隻不過是一句客套話。我禮貌地將阿姨送到金陵河西分校門口,一路上我們都保持著一種詭異的沉默。她那個驚訝的眼神,在往後很長的一段日子裏,成了埋在我心裏的一根針,時不時地戳著我。
入校,軍訓,職高生大多都是中考的失意者,我們聊了聊彼此在遊戲裏的段位,就迅速打成一片。上交完準備好的“模型機”,大家便徹夜在王者峽穀裏拚搏廝殺,第二天搖搖晃晃地站軍姿,一邊打哈欠,一邊應付著不滿的教官。
青蛙入水的刹那可能會有所不安,但隨著入水的青蛙越來越多,好像就給了彼此一種安慰,直到水溫漸漸升高。對於職高這種存在,媒體報道說是要效仿德國培養“大國工匠”,老師安慰說是培養“藍領人才”,父母說是學門手藝,填飽肚子,但在我看來,它可能隻是為了減少青少年犯罪——一個中考的失意者,怎麽可能對學習還有著充足的興趣?即使有一小撮人有繼續學習的勇氣,職高也會給他們當頭一棒:時至今日,老師們居然還在教學生如何用台虎鉗、小鋸子和銼子這些我們父輩年代使用的鉗工工具來鋸鐵塊。現在是高精尖機床主導的自動化時代啊,我實在想不通這能教會我們什麽。
職高課程設計已經嚴重脫離工作現實,像是綜合了高中課程和大學課程的一個畸形產物。我的專業課程,前三年穿插了語數外的中學課程以及電學這種大學基礎專業課;第四年是根據就業方向排上更加細分的專業課,像城市軌道交通供配電知識等科目;第五年,是進入企業實習。
這裏的課程一味照搬大學,完全不考慮講台下本就學習能力不行的職高生能否消化。我是電子自動化專業,教模擬電路課程的老師,上課就完全照本宣科讀網上下載的PPT,以至於最後全班沒一個同學能弄明白該如何焊接電路。
大概是我們這些“差生”也很難給老師們帶來教學成就感,他們也不期待我們能學進去多少,所以對我們的要求標準一降再降,隻要我們不出事就行——一群沒有目標、精力怎麽都花不完的青少年是相當危險的存在,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身體碰撞,就能引發一場激烈的矛盾。老師們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日常管理上,但收效甚微。
在職高生簡單的認知裏,大家總希望能夠將自己的暴力予以變現,或是掙一筆快錢滿足日常玩樂。在我畢業前一年的春節前,學校裏甚至有幾個學生因為“幫信罪(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被河南警方千裏迢迢捉去了外地。我或多或少能理解這種賺錢的急迫,大富大貴人家的孩子來職高的寥寥無幾,他們就算成績不好,大多也會被送出國或是花錢上個次一等的高中,我的同學們大多來自本市底層家庭或是外地普通家庭,生活上難免拮據,隻要將銀行卡借給他人就能獲得1000元報酬的誘惑會引得許多人下水,當然代價是幾年的青春自由和前途。想靠正當兼職掙錢的同學,又沒有職業技能和優秀平台,大多隻能從事著服務員、流水線工人和外賣小哥等行當。
當我在逐漸升高的水溫裏混著時,意外地,我遇上了一個很好的班主任。在她的監督下,我沒有完全丟掉功課,她還讓我當班長、重要專業的課代表,想以此拉我一把。為了不辜負她的重視,也是一股少年人奇怪的自尊心作祟,我每堂課都盡可能不玩手機不睡覺,裝模作樣地記筆記——固然,這些筆記課後不會再翻開。
職高裏的大部分學生根本不在意學習,少數一些怕掛科的也隻是在考前一周臨時抱佛腳,背背老師發的模擬題答案,我算是矮子裏拔將軍,連考了幾次第一。在職高裏做“好學生”,我就像進入沙丁魚群的那條鯰魚,引發了同學們的不滿。職高生垃圾、爛的標簽既是社會認同,也是自我認同,“訂單班”的學生們早早被定下了未來的出路,自然沒了心勁,我看點書,也會招致一些冷嘲熱諷:
“來了這還裝好學生呢,咋不去上高中呢?”
“我看他就想討老師喜歡,妥妥的心機boy。”
我一度被同班同學孤立,成為了班上的異類。那種日子並不好過,我換了思路,選擇跟那些來做兼職老師的研究生們做朋友,了解他們大學的趣事。
現在想想,也許在那個時候,要脫離職高的想法,就在我心裏紮下了根。
3
2019年夏天,我剛成年的那個暑假,我取得了夢寐以求的駕照,踏入大人世界。8月,父母決定帶全家來一次自駕遊,一起去連雲港好好地玩上幾天。在連雲港吹過的海風、吃過的海鮮,是什麽味道我都已經不太記得了,隻有好久沒有出過遠門奶奶和後爺爺互相攙扶著在海邊拾貝殼溫馨畫麵,讓我記憶深刻。
旅館的被褥總有種被海風濡濕的味道,回家前一天晚上,我一夜都沒有睡踏實。第四天一早踏上歸途,是剛拿到駕照一年多的母親開車。高速上,我和後爺爺、奶奶不停打盹,一次醒來時,看路牌已到六合區,離南京市區隻剩下60多公裏了,我為了抵抗瞌睡,便打開手機刷起了知乎。
隱約的記憶中,我聽到母親的手機好像響了一聲,接著就是她的連聲尖叫。車開始不受控地左右搖晃,我下意識地鬆開手機,雙手死死抱住前排座椅。我看著母親的腳死命踩住刹車,費力地想把方向盤打向另一邊,可一切隻是徒勞。車子死命地旋轉起來,我們都在絕望地尖叫。我將頭死死抵住前排座椅,腦子裏放電影一樣開始快速回憶這輩子的事情,直到車子重重地撞向路邊。之後,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等到我再有意識的時候,車子已經甩到高速邊的土路上。車門撞變形了,我使了吃奶的勁才把門推開。下車站在地上,我看見後備廂因撞到了路邊的樹,裏麵的東西散落一地,車頭倒是看著完好。父母很快也從車裏下來,撥打道路急救電話和120。但後爺爺和奶奶的情況不妙——事發時他倆都在打盹,根本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後爺爺頭皮被削掉了一塊,紅色的肌肉組織和鮮血湧出,看起來尤為瘮人,奶奶眼角處被割開好大的一個口子,隱約能看到骨頭,更可怕的是,她嘴裏不停地吐血,我擔心她是內髒受了傷。
我整個人如提線木偶一般,木木地幫著趕來的急救人員將兩個老人送上救護車,又愣愣地跟車到了醫院,將他倆送進急救室檢查、排隊繳費,一直忙到晚上。母親喊我先回去休息一下,我才回過神來。我抬頭看了看父母憔悴的臉色,固執地讓他倆先回去,第二天早上再來換我,母親擔憂地看了父親一眼,最後點了點頭。
醫院走廊裏有很多像我這樣等待病患被推出來的家屬,我將行李箱裏的衣物拿了一些出來鋪在地上,躺了下來,茫然地看著白色的天花板。都說死是一道門,那次我應該是摸到了門把手,隻是命運又一把將我推開了。我複將脖子上的觀音玉佩從衣服裏掏了出來,不住地摸搓,心裏默念:菩薩保佑。然後,心中突然掀起一絲不一樣的想法:難道,我這一生就一定要按照既定的軌道去國企做個底層工人嗎?撿回來的一條命,難道就不能活得更精彩一點?
我睜著眼,一直躺到了天亮。
因為車禍,暑假倏忽結束。開學後,我迎來了職高四年級。“五年一貫製”的第四學年尤為關鍵,選擇升學還是選擇就業,開弓沒有回頭箭。我第一次認真地思考未來,搜集了多個渠道的信息。早年選擇職高,讓此時的我再想找另一條合適的路變得尤為艱難,就像開車錯過了高速路口,要兜兜轉轉好久才能回到正確的路上。
我考慮過第一條路是考證,增加個人競爭力,但“要考什麽證”又難住了我。像“公共營養師”“健康管理師”“心理谘詢師”這些聽上去蠻“高大上”的證書,貌似都不能給我帶來任何助益;像國家統一法律職業資格考試這樣含金量較高的證書,在2018年法考改革後,最低也要全日製法學本科學曆才能具有報考資格。
我甚至買過彼時大家一窩蜂報考的“二級建造師”教材。“二級建造師”要求中專以上學曆,畢業後工作2年即可報考,是我為數不多能選擇的證書。但當我詢問過許多人後,才發現“二級建造師”早爛大街了,在未來的單位裏不僅不被認可,而且國家還嚴查“掛靠”行為。於是,買回家的教材便隻能躺在角落吃灰。
轉了一圈,我將目光落回自己的本專業上。與專業相關的“注冊電氣工程師”是認可度很高的職業資格證書,考下來就能拿到不錯的收入和待遇,我也符合報考的有關條件。可當我了解了考試內容後,立刻被潑了一桶冷水——考試分“公共基礎”和“專業基礎”兩門課程,光公共基礎考試裏的高數、物理、結構力學、材料力學、化學這些,我就根本沒有學過。
職高5年,老師為了成績單不那麽“難看”,隻會選最皮毛的部分進行教授,像數學、物理和電學這些偏難的課程,老師會在上課前劃重點,剩下的讓“有興趣的同學自己了解”——誰都知道根本不會有人看——而勾選的考試重點,都占不到書本的一半。別說是考大學的力學、物理和高數等課程,就說是考高中的,我估計自己都會相當費勁。
我一度也想自學高中數學,為學高數打下點基礎,但教材買來後,我連最基礎的函數看著都像“鬼畫符”。匆匆了解後,我又一次做了逃兵。
4
為了幫助職高四年級的學生更好地在社會上立足,學校在2019年開設了《法律基礎》和《職業禮儀》。學校出發點很好,但大多數同學隻會在課上補眠。
《法律基礎》的授課老師是南京師範大學的研二學生,我倆年齡相差不大,所以課後我常常會找她聊天。她給我描繪了一個“法律人”的世界:身穿筆挺的西裝出入法庭,為了正義與別人唇槍舌劍,捍衛法律紅線和道德底線。這一切深深吸引了我。在她的建議下,我將目標放在了法律碩士(非法學)上——非法學的本科學生報考,不需要考數學。這對於我來說,無疑是一種福音。
那年研究生考試報名人數才200多萬,我甚至沒考慮過等到我考研那一年,報名人數會變成怎樣一個恐怖的數字。職高的一切都讓我厭惡,我不想按部就班地去國企當一名工人,繼續渾渾噩噩。一個虛無縹緲的大學夢,促使著我不斷向前。
這就是我為自己設計的第二條路——通過“專轉本”考試升入大學,2年後拿到全日製本科學曆,再參加研究生考試讀法學,徹底改變學曆劣勢。
“五年一貫製”的高職學生可以在第五年參加專門的“專轉本”考試,不過接收我們的學校隻有如金陵科技學院、三江學院等一些二本院校,我們並不能像三年製大專的學生那樣通過考試升入南京工業大學、南京信息工程大學等一本高校。所以一條鄙視鏈就產生了:本科生看不上“專轉本”的大專生,三年製大專生瞧不上五年一貫製職高生,五年一貫製職高生又覺得自己比中專生要強上那麽一點。即便我通過“專轉本”考試進入大學,本科畢業證上仍會被標注上“專科起點本科學習”幾個字,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們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念的那所職高優勢專業是土木和電氣。這些年,土木行業整體下滑,沒幾個畢業生再願意去工地上打拚,縱使學校為刷就業率強逼學生們去工地,過不了幾天,學生們也都會選擇“提桶跑路”;電氣專業就業一向很固定,不是去電子廠做廉價工人就是在酒店做空調維修,收入低得很穩定。所以,這兩個優勢專業漸漸變成了“專轉本”的主力軍。
學校為了能夠在“專轉本”的升學率上大放異彩,會在四年級的下半學期進行一次“專轉本班”的選拔考試——進了專轉本班的學生,第五學年不用去企業實習,繼續留校上課,但名額大概隻有40人,每個係安排一個班,由對應的專業課老師針對目標院校的考試科目進行輔導。許多進不了這個班的學生為了能夠“轉本”成功,便不惜花大價錢去輔導機構脫產培訓。
那些二本院校每年招收“專轉本”的名額極其有限,所以競爭相當激烈。不過這樣的壓力幾乎不會傳導到“訂單班”,因為大家以後都是去國企,哪怕是當工人,說出去也是響當當的鐵飯碗。我若是選擇參加選拔考試,進了“專轉本班”,萬一考試失敗,同時也會失去這個鐵飯碗,也真有“轉本”成功的學生,讀完出來卻發現連國企都進不了,讓讀書變成了賠本兒買賣。
我的選擇讓我再次成了同學老師家長眼裏的怪胎——放著穩定的國企工作不要,跟人家名牌大學生競爭考研,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老師也害怕我引得別人也去參加考試,拉低班級就業率,多次找我“談心”;父母勸我早點放棄,說初中時候不努力,現在努力有什麽作用?
我把他們的話統統當作耳旁風,隻顧著啃手裏的《十天搞定考研詞匯》。可2020年新冠一來,一切都不由得我想了。
疫情導致的經濟下行深深地影響了我父母的工作,父親單位透出降薪改革的風聲,福利一下沒了蹤影,而他又到了快退休的年紀;母親歲數大了,沒人肯要,隻能歇在家裏,偶爾打打零工補貼家用。那一場車禍花掉了家裏不多的積蓄,所以父親特別害怕如果我“轉本”出來卻找不到工作,到時候已經退休的他就再沒有能力幫襯我一把了。
“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了。”開學前幾天,父親一臉嚴肅地跟我說。
那天,他和母親給我認真分析了疫情後升學、就業的嚴峻形勢,他們一致認為,以後就業率會下跌,但大學生畢業生卻越來越多,選擇繼續升學的人肯定不少,而我現在走的每一步,都關乎著我往後5年甚至10年的命運。
我還想辯解些什麽,但父親的一句話讓我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兒子,中考時我沒逼你上高中,現在就當體諒父母一回吧。”
我看著父親臉上的皺紋,母親頭上的白發,嘴裏再也說不出一個“不”字。又想到法律老師的鼓勵,自己幾個月來的努力,同學們冷嘲熱諷,眼淚還是不爭氣地落了下來。與穩妥的國企鐵飯碗相比,律師夢顯得遙不可及,中間不僅要“轉本”、考研,就業後還有法考、實習期工資較低的困難。
我心裏好像有一團火在燒,不知道向誰噴發:選擇職高,我就再也沒有可以改變的機會了嗎?
5
接下來的半學期,沒了目標,我無所事事。同桌開始了新戀情,我趴在走廊上悵然若失地看著綻放的鮮花,女生清脆的笑容總是會傳入我的耳朵。
“也許,我也該像他一樣,談一談戀愛,出去玩一玩,享受我的青春?”我想。
一個尋常的午後,我早早地在食堂吃完飯回到教室,發現班裏有一個背著雙肩包的陌生男人,正一張張地往每個課桌上放傳單。我打量了一眼,是個“專接本”學校的廣告。那男人見我有興趣,熱情地上來招呼:“同學你好,咱這是和南京理工大學的合作項目,上兩年大學,就能拿到本科學位證和畢業證……”沒等他說完,兩個保安出現在了教室門口,他急忙補充:“同學,如果感興趣,照單子上的聯係方式打給我啊!”說完,他就被保安扯出了教室。
我細看了傳單的內容,第一次知道原來獲得本科文憑的方式不隻“專轉本”一種。回到家,我連忙開始搜集資料,自考、成人高考、遠程教育、函授……各種各樣的名詞映入我的眼簾,我仔細分辨著它們之間的差別,然後,一條廣告的內容吸引了我:“自考本科的文憑,同樣可以用於報考公務員和事業單位考試。”
我又在百度裏搜索公務員考試的信息和職位表,各種沒聽過的部門映入了我的眼簾。也就是這個時候,我開始有了一個新的目標——考公務員。我有一個製服夢,我愛極了警察那身藏藍的製服,公務員的收入在南京算得上中等偏上水平,而且無疑是父母眼裏最好的工作。
我繼續搜索——江蘇的省考,大部分崗位都限定本科及以上文憑,少數不限製學曆的崗位不是太過於偏遠,就是優先退役大學生士兵或屬“三支一扶”計劃。也就是說,拿到本科文憑,就成了我參加公務員考試必須拿到的“準考證”。
我篩了篩南京市招考崗位的專業需求,發現法學和中文招的人數較多,分數也較低,而想拿到這兩科的本科學位,自考用時最快、花費最少,但也更有難度,需考完十幾門特定課程,合格才能獲得畢業證。鑒於職高第五年實習時時間寬裕,我選擇了漢語言文學專業的自考——雖然法學能報考的崗位更多,分數更低,但戰線最快也要拉3年,漢語言文學才要1年半,專業包括《古代文學史》《現代文學史》《外國文學史》等12門課程。
江蘇省的自考一年可以參加4次,傳統的4月和10月的“大考”,還有1月和7月的“小考”。小考月隻能報名江蘇的特色學科,如《紅樓夢研究》和《魯迅研究》,要怎麽妥善安排考試,成了我的又一道難題。
因為之前幾次半途而廢,我心裏有些打鼓,怕這次又會重蹈覆轍,便決定先報幾門簡單的課程試試水。我打開江蘇招考App,卻被告知未到考試時間,搜尋一番才知,因為疫情,4月的“大考”推遲到了8月。
當時已到5月,我第一次覺得運氣在眷顧我,暗暗下定決心,要在8月過掉英語、近代史和馬哲3門自考公共課程。當同學們都沉浸在即將就業的期待中,沒人在意我的一舉一動,少了很多冷嘲熱諷。這3門公共課職高裏也學過,保險起見,我又在B站下了相關課程,在教室躲在後麵看。臨近實習,任課老師對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暑假,我把自己的打算對母親和盤托出,母親這次倒是對我非常支持,因為失業在家的她也要考一個資格證書。因為年齡增長,像商場導購這樣的服務型崗位她已經很難再應聘上了,所以她決定考取《消防證》來尋一個相關的工作機會。我和她一起在客廳的餐桌上麵對麵看書學習,有這種無形的監督,讓我倆的學習效率都提高了不少。
8月的南京熱成火爐,“大考”如期而至,我本以為參加自考的不會有多少人,但到了考場外,人頭攢動,還不停有坐著網約車趕來的考生。上午考試結束,我本想在附近的肯德基坐下吃點東西,進去卻發現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最後在一家奶茶店的地板上打了個盹,度過了中午的等待時間。
考試結束,我在社交App上加了一些自學考試的交流群,群友們有的跟我一樣,有的為了升學,有的想在職場上更進一步……其中一個群的群主是山東的,我倆目的相似,惺惺相惜,她說山東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考編高”,而聊到越來越多的考編人數,我倆總是會下意識地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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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大考”結束後,我和一部分同學進入指定的國企進行為期1年的實習。報到那天下著小雨,我們一群男生在星巴克裏等著來接我們的負責人。比約定時間晚了10多分鍾後,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姍姍來遲,確認過身份後,他讓我們跟著他步行前往單位。
一開始,我們都很興奮,畢竟閑了幾個月,大家早想換個環境放縱一下躁動的心了。可這火氣很快就被撲滅了——一個同學大著膽子問負責人“工資是多少”?負責人將手機裏的工資單調出來,紅色的“3500”,刺痛著我們每一個人的眼。
這時候我們才知道國企內部等級鮮明。這家國企的工作崗位大體分為“生產崗”和“管理崗”,我們將來會成為生產崗中的一員、各個工種的一個基層工人。一個工班大概80號人,設有班長1名,組長4名,管理崗2到3人不等,這意味著一個生產崗的職業天花板,大概就是到班長為止了——縱使做到了班長,也仍然要聽管理崗的指揮,就算是一個新入職的基層技術員,隻要他是管理崗,也照樣能對一個工作了10多年的班長指手畫腳。
在最低工資標準2280元、房價均價3萬一平的南京,3500塊的工資很難有什麽吸引力。一個外地的實習生說:“在我老家徐州找個班上,一個月還能掙個4、5千,吃穿用度,家裏還能幫襯些。在南京,說是大城市,一個月就拿那麽點,去掉房租吃飯,還幹個什麽勁?”實習沒過1個月,外地的實習生走了大半,剩下的大部分都是本地人——在南京人心裏,“穩定”兩字比什麽都重要。
“我家裏也不指望我能掙什麽大錢,隻要有個安穩工作就行。”一個同學說著話,眼睛都沒離開過手機屏幕,“反正家裏拆了5套房子,3500塊,也夠我自己花了。”
我這時才知道,原來一同實習的10個同學裏,一多半都是拆二代。對他們來說,工資不過是遊戲裏充值的金額浮動,可對我來說,那是除了吃住以外可以消費的上限——工作後,父母不會再給我金錢補助了。
實習基本就是坐在會議室裏學習理論知識,說是學習,實際上同學們大都在刷手機打遊戲,消磨著無聊又快樂的青春,我隻能將耳機戴好,加大音量,認真地過著一節節網課。麵對著一群打遊戲的同學,很難有任何的學習氛圍,遊戲打到精彩處,他們甚至會圍坐在一起,發出陣陣歡笑,隨之而來一種“躺平”感。可8月和10月的自考,我隻通過了7門課程,還剩下5門沒考,最讓我揪心的是,我想卡2021年自考論文5月的報名時間,但那個時候我尚有1門課程無法考完,報不上,所以下半年的論文答辯也會跟著推遲,進而會導致我錯過年底的江蘇省考——雖然我才20歲,但在平均要二戰、三戰的公考戰場,我不想失去任何一次機會。
好在我們雖然不會被安排正式工作,但會有一些跑腿的活計——有時需要去兄弟單位借用或者調度材料,這種費時費力的外差,打遊戲的同學們推三阻四。我想,在會議室既然也無法沉下心來學習,不如跑跑腿,給單位留下好印象,還能擠出時間學習。剩下的網課,我就是在這一趟又一趟跑腿的路上看完的。
我順利考完所有科目,又幸運地趕上論文政策放寬,成功報上了2021年上半年的論文答辯,隻要我下半年論文拿到“良好”,就能開始考公了。
2021年8月,我終於度過一整年的實習期,順利畢業,與這家國企簽訂了勞動合同,成為了光榮的工人階級中的一分子,可以拿每月3500元的薪水了。
正式入職後,再不可能像實習期那樣坐在會議室裏裝模作樣地學理論知識了。我的工作主要是設備檢修,大部分時間都上夜班。夜班作息是從當天下午5點到第二天早上8點半,“上一休二”,第四天的下午5點再次回到工作崗位。乍一看,時間安排非常有彈性,但實際上,工作常常要持續到淩晨4點才能夠暫時結束,工作地距單位又遠,每當我坐在工程車上迷迷糊糊回到單位時,常常看到太陽隱約露出了金色的臉龐。
通宵工作後,第二天我基本都是在睡眠中度過的,第三天若是要倒時差,可能更難入睡。錯亂的作息讓我一度很不適應,但我也必須強撐著要閉上的眼皮看文獻材料,跌跌爬爬地寫完論文以及查重。
更難的是檢修設備需要高空作業,在離地4米左右的高度,又是淩晨2、3點鍾人最瞌睡的時候,極易發生墜落。公司時不時下發的安全事故文件,牽動著每一個人的神經。幸好我在完全陌生的班組裏認了同一個學校出來的、大我三四歲的學長。
一次夜班,別的部門有演練任務,我們就煩躁地等待著工作票的審批與下達。學長在外麵抽煙,我忍不住說:“學長,你工作幾年,工資應該上升了不少吧?”
“上升個X,上升的錢,都給亂七八糟扣得差不多了。”他吸了口煙,眼睛眯了起來,“上班幾年,一分錢沒存到,要不是公積金和住房補貼取不出來,估計也早就花完了。”
“咋花那麽多?學長不存點錢找對象麽?”我半開玩笑地說著。
“抽煙、聚餐、陪對象,偶爾還要人情往來,這點工資能存下來啥?”他將煙頭隨意地丟在地上,狠狠踩了踩,“想有出息就想辦法跳出去,不然橫豎就是這死樣。”
學長大概代表了國企裏絕大多數普通同事的模樣,“月光”、迷茫、憤世嫉俗,晉升通道極為狹窄。後來,我得知工作了10多年的班長想競聘管理崗,卻被領導輕飄飄的一句“沒有全日製本科文憑,不得晉升管理崗”駁回;我也眼睜睜地看著另一個比我早兩三年工作的大專文憑的同事,憑借著送禮,轉身就成我們的領導了。
那天夜班,我站在地上扶著梯車,抬頭看著師父忙碌的背影,他的背後是星光與月亮。我想:10年後,我是不是也還會像師父這樣忙碌?是不是永遠在星夜裏消磨我的青春熱情?是不是也像學長一樣什麽也沒有得到?
醒來後,我心裏默念“苟且在頭上,理想在上頭”,考上公務員,也許是爬過苟且並通往理想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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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夜班倒班,我完全提不起精神學習,身體也出現了一些問題。我遂申請上白班,領導很快同意了我的請求。與夜班相比,白班要少1000塊補貼,沒有節假日的3倍加班補助,到手永遠3500塊。為了能讓白班組留住人,領導製定了強製輪班製度,像我這樣主動“逆行”的,可能還是頭一個。
我購買了網上熱門的網課,開始自學公考課程。一開始跟直播課,但動輒3小時的直播跟完,我根本沒時間做練習題鞏固。於是我選擇白天上班間隙偷偷聽課,晚上練習。領導對我“摸魚”當然不滿,但我也修煉出了厚臉皮——反正領導沒有開除我的權利,除了批評以外,他什麽也做不了。我繼續學我的網課,他繼續宣傳他認真上班的理念,我們似乎形成了一種麵子上的默契。
可同事們不會輕易放過我,那種陰陽怪氣的誇讚令我難以忍受。生產崗沒有單獨的辦公室,隻有一個共用的大房間,我總躲在一個角落攤開公考書學習,在一片玩手機的人群裏像個異類,總有同事裝模作樣地來瞧我在學什麽,當發現我在備考公務員時,就故作驚訝道:“公務員啊,了不起,了不起,考上了以後別忘罩著兄弟們啊!”若工作時有了分歧,同事也會說:“千萬別惹他生氣,他以後可是要當公務員的人,小心他把你抓進局子裏去!”
起初我還會辯解,時間長了便懶得再浪費口舌。我明白,他們根本就不認為我能考得上,隻是將我當作一個笑柄,充當閑暇的談資。
除了暗諷,還有明嘲。不少同事道聽途說考公務員沒有關係一定考不上,就算是考上了,麵試也會被“關係戶”頂替。一個管理崗的技術員當麵問我:“你家裏在這個係統有關係嗎?”我搖頭,他就露出了一個莫名的笑容:“那你一定是考不上的,這個係統黑得很,沒有關係,怎麽可能考上。”說完,不等我接話,他自顧自地轉身進了辦公室。
失業潮和就業難,將公考獨木橋塞得更加擁擠,容不得我想太多。我報的網課,第一節課在線人數達到2000人,江蘇省內名校學生在評論區“開會”,有人感歎:“在學校門口拿快遞,整整齊齊放著幾十個類似的資料包裹,太卷了。”
江蘇省考分為行測和申論兩部分,行測考常識、言語、判斷、數量以及資料,並根據報考崗位不同,大體可以分為ABC三類:A類是綜合管理類,主要在政府、黨委和法院這種部門;B類是行政執法類,主要是城管、市監和警察這種職位;C類是主要是街道辦和鄉鎮這樣的基層單位。考題上也會因類型有細微的變化,比如申論,B類會偏向執法題,而C類偏向“鄉村振興”。
觀察過曆年的崗位分數線後,我得出來一個基本結論:和找工作一樣,越是清閑體麵、越是靠近權力中心,崗位分數越高;而需要上街執法、值夜班或有一定危險性的崗位,分數明顯低得多。我一個職高出身自考本科的人,沒有什麽選擇,穩妥起見,將目標放在“限定男性”的警察類崗位,想憑借性別和專業幫我擋住一部分競爭者,也盡可能避免與“大神”碰麵。再者,警察類崗位要加試體測,我常年鍛煉,這也能幫我篩掉一批競爭者。
2022年10月份,我還沒來得及經曆“套卷”的洗禮,12月的筆試已經迫在眉睫。行測要考生在短短的120分鍾內完成135題,算上塗答題卡的時間,平均一題隻有短短幾十秒的思考時間。
我家在一個安置小區,隔壁鄰居的客廳窗戶正對著我的臥室窗戶。每當我集中精神做“套卷”時,隔壁的孩子就開始哭鬧,接著是大人的嗬斥,吵架聲,搞得我總是“超時”。無奈,我去家附近的自習室自費開了學習卡。國慶節,我每天早7點到自習室報到刷“套卷”,批改複盤至中午11點半,回家吃飯簡單午休,下午1點半繼續,到5點半結束。晚上就在家裏寫申論“大作文”。
那段日子,我夢裏都是做不出來的“圖推”。不過慢慢地,我也能打敗模考網站90%以上的人了。
在我略感驕傲時,公考群裏有人分享了南京一個線下機構的模擬題,我也好奇地下載做了一下,瞬間就戳破了我泡沫一樣的自信心。這套模擬題難度比模考網站的普遍上升了一個等級,計算量大得驚人,我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想著是不是應該報一個班?
群友聯係我一起報線下機構的模擬考試班,這個班主要是模擬考場環境,並不包含基礎知識的學習,短短10天的周末班就收費4000塊。考試的緊迫感和被打擊的焦慮感,讓我混混沌沌地付了學費,隨即開始了我的報班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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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周末班,偌大的教室也坐得滿滿當當。我看不少人臉上都有些歲月的痕跡了,後來得知,其中大部分人都是政府部門的編外人員,事業編製的和國企職工,很多都是考了幾年的老手。我好奇為什麽沒有私企員工,一個大哥說:“私企平常工作壓力大,雙休可能還要加班,在家能擠出時間學就不容易了,更別提出來上課。”
模擬考場環境就是一次次做卷子,我雖然做足了心理準備,但第一次考試仍然給了我一點震撼——在家線上模擬考時,我的排名一直無法進入前5%,在線下班,居然可以排名前幾,甚至考過第二名。但很快,我反應過來,這隻是因為我遇到的對手並不夠強,在普遍1:100的崗位競爭比下,我如果連小班化競爭都考不到第一名,又談何在真的公考考場上拿到第一?
我一下又愁了起來。在接下來的考試裏,我苛求自己一定要考到第一名,結果那次模考判斷模塊偏難,我心態完全崩了,成績慘淡。晚上複盤,我給老師說自己的擔心,老師隻淡淡地說:“公考本就是在挑選情緒穩定的年輕人,沒有人能在規定時間內完全思考所有的題目,所以就要懂得取舍和平複心態才能獲得成功。”
我茅塞頓開——我一直對自己正確率高的模塊過於執著,在模棱兩可的題目上耗費了太多時間。所以我調整了策略,沒把握的題快速選過,正確率反而有了小幅提升。
11月4日,江蘇省考職位表公布,我開始了最重要的選崗工作。公考圈一直流傳著“考得好不如報得好”的說法,也有著清晰的鄙視鏈:公務員好過“參公編”,“參公編”又好過事業編。“四套班子(黨委、人大、政府、政協)”永遠是熱門崗位,級別越高越受人追捧。而如監獄警察,是公考的下下之選。
省考報名是盲選,並不能看到具體的崗位報名人數,隻有模糊的區間劃分——1到3人顯示藍色,4到50人顯示黃色,51人及以上為紅色。出於專業限製,我不能報名任何南京市內的警察崗位,而城管崗第一天就變成了紅色,我隻好退而求其次,選擇了隻招2人的本地監獄警察。在報名最後一天,監獄警察崗位也變成了紅色,讓我心裏一下不自信了很多。
補習班裏不少同學都在詢問老師選崗事宜,一個研究生畢業的女生在建鄴區的崗位和鼓樓區的崗位中糾結,老師隻能苦笑說讓她再想一想。學曆越高、畢業學校越好的同學大多對自己有著較高的心理預期,很難接受一些偏僻的工作崗位,這也就導致上岸越發渺茫。
但我也沒有心思去顧別人。12月,南京的疫情又一次加重,國考率先宣布延期。每天高強度的複習就等著這最後的裁判,延期相當於把大家扔進一場不知道終點的馬拉鬆,折磨著每個人的身心。
幸好,省考如期進行,做完核酸檢測,報告顯示陰性,我不禁鬆了口氣:比起考不上,我更不能接受努力一年卻連考場都進不去——考試當天,有許多考生在考場外瘋狂刷新手機,試圖找出核酸報告。
但我也沒有逃過這一劫。考前一晚,我突然渾身酸疼,可核酸報告是陰性,我堅信自己隻是得了感冒。第二天上了考場,我就頭疼了起來,省考真題的難度和靈活度遠超模擬題,每年的“略微創新”,總能讓人有些手足無措。我扶著腦袋,盡可能地把卷子上的每一個字塞進腦子,卻怎麽也想不到問題的答案。
考完後,我所在的大學考場鴉雀無聲。我的心情也有些糟糕——言語模塊這次更難了,連續選的“A”也讓我愈加沒底。下午考申論,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基本上文字材料裏看到什麽,就在答題紙上寫什麽,直到寫滿為止。
考完,我又去排核酸,毫無意外,陽了。今年春節,大概是我這輩子過得最忐忑的一個,考試成績公布也拉長了戰線,從1月中旬延到2月上旬。陽康後,我不顧父母反對,做著近乎自殘式的鍛煉,因為沒有力氣思考成績,我才能安然入睡。
2月3日,江蘇省考成績終於公布。查分時,我緊張得不敢看屏幕,小心地挪動視線,率先看到手機上顯示的“第一”。我整個人立馬激動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甚至在大辦公室裏嘶吼了幾聲。直到引來領導,我才堪堪收起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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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試、麵試各占50%折合排名,麵試才是省考真正的難關。省考筆試隻公布最低“進麵”分數和排名,無法知道對手分數,所以麵試補習班的報價往往會比筆試高上許多。南京有名的公考機構幾乎都要近4萬的報名費,許多機構甚至隻要“崗位狀元”。我咬了咬牙,拿出了工作至今所有的積蓄報了一個本地機構的“狀元38000不過包退”班,我想:至少,考不過還能退錢給我。
但實際上,沒人希望能夠拿到這筆退款。
培訓地點在玄武湖邊上的一個星級酒店,偌大的湖麵盡收眼底,紫峰大廈直插雲霄,湖上遊人歡聲笑語,湖邊春花爛漫。麵試班課程安排緊湊,上午9點到晚上9點半,除了中午午休的2個半小時和晚餐1小時,其餘時間不是上課就是練題。3個學員組成一個小組,互相做“考生”和“考官”,練完幾題後,老師還會輪換成員,勢必讓每個學員適應麵對陌生人的緊張感。
日常工作是麵對冷冰冰的設備,不用說話,我自然有點“社恐”,而班裏基本都是社交老手。我從來沒有學過麵試,上午剛過完一個模塊,還沒完全吃透呢,下午就要開始麵對陌生同學答題,有時候不僅答不完所問題目,甚至會答非所問。同學哈哈大笑,羞得我想找個地縫。
晚上下課,我向母親傾訴,母親安慰道:“100個饅頭已經吃了99個,最後1個,哪怕難吃也得塞進去。”
看著她憔悴的臉,我突然明白了她和父親的焦灼,又想起2016年職高報到偶遇的同學媽媽,我暗下決心,這次我必須讓父母臉上重新有點光亮。於是,我中午幹脆不休息了,也推遲了晚上的睡覺時間,一字一句背誦答題結構,將每個考官都當作電腦顯示屏,慢慢地,我也能看著對方的眼睛從容不迫地答辯了。
晚9點半下課,大多數同學都會自習到11點半以後,教室裏礦泉水瓶和金嗓子喉片的空包裝堆積如山,每一個人都對著空氣吐幹身體裏的每一絲水分。我的頭發大把地掉,甚至有了不少白頭發。
警察崗位一般有體測要求,我每天早上7點就起來去玄武湖練1000米。睡眠不足,我跑出去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
體測以1:5的人員進行配置,包括1000米、4乘10米折返跑以及摸高跳。體測當天,16人一組,我在靠後的小組,能看到前麵考生們的反應:有通過的驚喜,有失敗的懊悔,有求著考官再給一次機會被拒絕後黯然流淚的……而這不過是殘酷競爭的一部分罷了。
我較為輕鬆地通過了體測。
麵試班剩下的日子裏,一個女生吸引了我的注意:她每次都是最後一個離開會議室,早上又早早來背誦素材。一番閑聊後,我知道她比我大2歲,已經考了3次,這次她排名第二,對手筆試比她高4分,需要翻盤才能“上岸”。
“我已經失眠3個晚上了,在床上怎麽也睡不著,連做夢都是在答題。”她苦惱地對我說。後來我得知,她是脫產備考,親戚朋友的關心是她無時無刻的壓力,之前失敗的陰影,更是像夢魘一樣糾纏著她。
3月11日,麵試開始,我理了理西裝領帶,走入金陵河西中學的考場。我們先在候考室抽簽,然後等待,等待時可以背誦材料,輪到你時,前往看題室閱讀題本,將答題提綱寫在白紙上,最後捏著提綱前往答題室,在7位考官麵前作答。
我運氣差,抽到了16號,按照經驗,這個號一般是上午最後一個或者下午第一個。但統計來人時,我意外發現有2人缺考,和周圍人一溝通,是第三名和第六名沒有來,一下心裏大定。崗位招2個人,第4名的筆試成績同我差10分還多,隻要我麵試穩在77分及以上,基本沒有被翻盤的可能。
最終,我作為上午最後一個考生入場,考官連等我敲門問好的耐心都耗盡了,答題時,主考官興致缺缺。麵試第三題是某網紅烹飪並直播吃保護動物噬人鯊(又稱大白鯊),要我評價執法人員小王的4條建議。我作答時,幾個考官猛地低頭看起答案題本,我心裏頓時一咯噔,估計是出現了方向上的偏差。我趕忙結束了這題,盡力將最後一題答好,之後便憂慮地等在門口。
分數出來了,未到77分,我心裏火燒火燎的,第四名若是翻盤,怎麽辦?
我拿著麵試成績單出考場,父母等在校門口。在附近的麵館,他倆給我點了一份炒麵。我憂慮不已,他們極力安慰我說,盡力就行,但眼底也充滿緊張。炒麵油膩不已,我草草扒了幾口,回去的路上,母親甚至差點闖了一個紅燈。
快到家時,我接到了第四名的電話,對了分數後,發現他的麵試分遠遠低於我的。互相祝福後,我倆掛斷了電話。
窗外,街道兩旁的花已經開了,原來春意已這樣濃烈了啊。
2023年這個春天,我總算擁有了新的身份,可以掩蓋住職高生曾給我帶來的長期學曆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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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俄羅斯打工9年,活下來是我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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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林場的宿舍丨講述者供圖
每周一次的燒烤自助丨講述者供圖
大家一起掃雪丨講述者供圖
去遠東地區的火車上丨講述者供圖
誰能想到前一秒還在嬉笑的人,下一秒就沒了命。
男同誌們陪著孫誌文,好說歹說讓他喝了點酒,想讓他睡一會兒。
好不容易睡下了,沒一會兒就突然坐了起來,嚎啕大哭,像個丟了家的孩子,
嘴裏喊著爸媽,喊著我老弟沒了。
2019年12月13日,我們登上了回國的飛機,萬米高空,所有人都難以掩蓋回家的喜悅,
隻有孫誌文,雙眼紅腫布滿血絲,緊緊抱著懷裏的雙肩包,他帶弟弟回家。
在滿洲裏下飛機後,大家把包裏的奶粉都拿出來,裝進孫誌文的行李包裏。
安慰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最後隻能說聲再見,各奔東西。
自此,9年的俄羅斯打工生活結束,成為我人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遺憾的是,終究沒能去領略一下貝加爾湖的風光。
口述 | 陳穎
撰文|尚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