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81)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7-16 13:43:2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1370 bytes)
 

精神病兒童撫養權歸屬羅生門

2023-07-12 13: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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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知行

風雨過後便是彩虹

1

2021年秋天,我們律師事務所接到區司法局轉來的一樁法律援助案件,主任讓我跟進處理,我不敢怠慢,立刻聯係案子的當事人。電話接通後,我剛表明身份,對麵的老太太便抽泣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嘟囔:“感謝政府,可有人管管我這個孤老婆子了。”

老太太姓蔡,我喊她蔡阿姨。可能是終於找到了能幫忙維權的律師,蔡阿姨的情緒十分激動,她在電話裏說了半天,我卻隻聽到什麽“孩子媽媽不管孩子”、“我沒錢,也沒能力管”之類的話。見這樣下去很難詳細溝通案情,我就約蔡阿姨下午來律所麵談,她不停地說“好、好、好”,並反複確認我們律所的地址和怎麽坐公交車。

掛了電話,我不禁苦笑——根據以往的經驗判斷,接待這樣的當事人是十分費精力的:老年人的聽力不好,很多話要反複且大聲地講好多遍;他們又大多比較執拗,不順著他們的話說,甚至會當場跟我辯論起來,最後隻能草草收場。

到了下午,我接到前台的電話,說有當事人找,但語氣不大對勁。我沒多想,起身去了門口,見我出來,前台小姑娘有些尷尬地說:“林律師,這位女士說是跟您約好的。”說罷,她趕忙坐回座位,盯著麵前的電腦。

見到蔡阿姨的那一刻,我不禁一愣——她滿頭白發散亂著,身子佝僂,衣服破舊,一手拄個拐棍,另一隻手拎個敞口的編織袋,裏麵還有幾個塑料瓶。後來我才知道,當蔡阿姨以這幅造型出現在律所門口的時候,前台小姑娘錯把她當成收破爛的老太太了,她上前去勸阻才發現是當事人,弄得雙方很尷尬。

蔡阿姨眼神空洞地望向我,問道:“你是林律師?”我說是,就帶她去會客室。許是蔡阿姨也覺得自己的衣著打扮與律所的環境格格不入,一路都是低著頭貼著過道邊兒慢慢地走。偶爾她也會隔著玻璃幕牆看向裏麵的辦公室——那裏頭有一些空的礦泉水瓶。

進會客室落座後,我先給蔡阿姨倒了杯水,讓她歇一歇。她斜斜地坐在沙發邊上,麵無表情地看著我,仿佛整個人飄遠了,隻剩下一具軀殼。

我把筆記本打開,請蔡阿姨詳細介紹下案件的相關情況,她想了想,緩緩開口。

 

蔡阿姨過去的日子與眼下截然不同。

她和老伴都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2000年,老兩口先後退休,因為愛好廣場舞,他倆的足跡踏遍了北京市內的各大公園,退休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唯一讓他們不省心的是兒子小剛了——蔡阿姨當年要孩子晚,她退休時,小剛才25歲,他大學畢業後一直沒找工作,每天跟幾個朋友混在一起沒有正事兒,說是做點兒小買賣。那時小剛也沒成家,連個對象都沒有,蔡阿姨在公園裏看到其他老人遛娃,心裏羨慕極了,回家就免不了嘮叨兒子:“趁著我跟你爸身體還健康,你趕緊結婚生個孫子給我倆帶,孫女也行,反正不用你管孩子!”

時間一晃就到了2005年。這5年裏,小剛的生意做的有聲有色,掙了不少錢——講到這兒,蔡阿姨空洞的眼神消失了,眼裏似乎有幾道光在閃爍——但美中不足的是,小剛的感情問題仍未解決,30歲了,依然孑身一人。蔡阿姨愈發心急,發動親朋好友給兒子介紹對象,可小剛總是以“沒時間”、“忙生意”為借口,拒絕相親。

蔡阿姨急得半夜睡不著覺,還偷偷抹眼淚:“像我這個歲數的人,都是幫孩子帶娃享受天倫之樂,隻有我家就3個人,冷冷清清的,我連跳廣場舞都沒興致了。”

老伴安慰她:“別著急,小剛就是緣分沒到呢,緣分到了擋都擋不住,再說小剛還年輕,還有很多機會。”

沒想到,真被老頭子給說中了——2005年春天的一天晚上,小剛喝了很多酒回家,一進門就抱著蔡阿姨又哭又笑,坦言說自己始終不找女朋友、拒絕相親,是因為心裏一直暗戀著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名叫陳樂,就是小剛公司裏的員工,性格爽朗。小剛說自己跟她“很聊得來”,但無奈自己在情感方麵不怎麽開竅,雖然每天都見麵講話,但一直不知道該怎麽表白。

2005年春節過後,小剛組織員工們去度假村團建,因為度假村除了他們再沒別的客人,大家玩得特別嗨,喝了不少酒。晚上,大家玩“真心話大冒險”,在酒精的刺激下,小剛終於鼓起勇氣跟陳樂說了好多話。當晚,兩人就睡在了一起。

團建結束後,回到工作崗位上的陳樂並沒有對小剛表示出格外的親密,似乎壓根就沒想過跟他確立戀愛關係。小剛回想起那個夜晚,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場夢,夢醒之後一切依舊。

但一個月之後,陳樂突然約小剛吃飯。這可把小剛給美壞了,他精心打扮了一番,還給陳樂買了禮物。結果見了麵,陳樂的興致並不高,在小剛的詢問下,她說出了兩件事:她早就結婚了,有老公;她懷孕了,孩子確定是小剛的。

小剛的大腦頓時一片空白,他灌了自己不少酒,仍沒想出個所以然來。直到陳樂讓他回家好好想想這個事情該怎樣處理,他才暈暈乎乎地離開飯店。

2

得知這個消息,蔡阿姨立刻覺得自己的血壓躥上來了,一屁股坐倒在沙發上。隨後,她趕緊把老頭子從房裏叫出來,一家三口開始商量怎麽善後。

老兩口都覺得兒子在這件事上不占理,還扮演了一個很不光彩的“男小三”的角色。

“但是!這個陳樂也不是什麽好人,一個已婚女人隨便跟男人睡,像話嗎?”蔡阿姨忿忿地說。

老伴也問兒子:“你確定那孩子是你的嗎?這個女的不會是騙你的吧。”

小剛說他也不知道,但感覺陳樂不像是騙人的:“她是有老公的,這時候要說騙,也應該騙她老公啊,騙我有什麽意義?”

小剛表示自己是真心喜歡陳樂,但又不想去破壞人家的家庭,所以他打算想找陳樂商量一下,把孩子打掉,不行再給她一些經濟補償,這件事就這麽過去算了。看兒子蔫蔫的樣子,蔡阿姨既生氣又心疼,當她聽到小剛打算把孩子打掉時,不知怎地,心裏又莫名有些遺憾——雖然陳樂不是兒媳,但她懷的卻是小剛的骨肉,自己盼了那麽久的孩子已經近在眼前,可就要被舍棄掉了。

蔡阿姨看了看平時很安靜的家,突然說出了一句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的話:“小剛,你哪天約陳樂來咱家,我跟她談談關於孩子的事情。”

 

可能是受了小剛的影響,蔡阿姨第一次見陳樂,對這個姑娘的印象還不錯。

陳樂不是北京人,家裏也並不缺錢,父母就她一個女兒,但她生性好強,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在北京紮根,過上更好的生活,於是高中畢業後就來到北京闖蕩。陳樂曾做過很多種工作,社會閱曆不淺,比起慌亂的小剛,她麵對意外的發生要鎮定得多。

陳樂的老公叫付辰,是她的高中同學。高中時付辰就一直在追求陳樂,但陳樂並不喜歡他,一直沒同意交往。高中畢業後,付辰得知陳樂來北京闖蕩,也跟來了,在他的軟磨硬泡之下,身在異鄉、難免孤獨的陳樂最終接受了他的追求,兩人年紀輕輕就結了婚。可陳樂始終覺得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加上兩人在北京租房住,陳樂就一直沒同意要孩子。

幾經輾轉,陳樂來到小剛的公司上班,相處一段時間後,出於女人天生的敏感,她感覺小剛可能對自己“有點意思”,但小剛從來沒表露過,陳樂就把他當作朋友來處。直到那次團建的夜晚,兩人都喝了酒,小剛一番真情流露,陳樂也沒能控製住自己。事後,陳樂感到後悔——她已婚,這件事要是傳回老家,連帶著她父母都會抬不起頭,所以她決定壓抑自己對小剛的感情,以免犯下更大的錯誤。但陳樂萬萬沒想到,一次衝動過後,她竟懷上了小剛的孩子。

那天,陳樂說:“阿姨,我知道在您眼裏我不是什麽好女人,但這孩子畢竟是小剛的種,我不能自己做決定就把孩子打掉。您放心,孩子打掉後,我不會再來找小剛,就當什麽都沒發生好了。”

蔡阿姨又問兒子是什麽想法,小剛說:“我愛陳樂,要是陳樂不喜歡付辰,就離婚唄,我娶她,然後把孩子生下來,咱們家也算是添人進口了。媽,你的願望也實現了不是?”

蔡阿姨又看向丈夫,老頭子閉著眼睛,緩緩說道:“孩子要是生下來,你們帶不了,我們帶。”

蔡阿姨一拍大腿,“那就這麽定了!”

 

聽到這裏,我的內心抑製不住地好奇:按理說,蔡阿姨的家庭幸福美滿,經濟條件又好,兒子雖然插足了他人婚姻,但最終也獲得了家人的支持。蔡阿姨的心願一一實現了,她怎麽會變成今天這副模樣呢?

我問蔡阿姨:“那最後陳樂跟小剛結婚了嗎?孩子生下來了嗎?確定是小剛親生的嗎?”

蔡阿姨的下巴顫抖起來,能看出來,她在拚命壓抑著什麽。突然,她伸手快速抹了下自己的眼睛,拭掉了幾滴淚。

3

2005年,陳樂跟付辰沒費什麽周折就離婚了。兩人既沒房也沒存款,直接回老家民政局辦理了離婚手續就分道揚鑣了。

2006年1月,陳樂在北京順利產下一名男嬰,這可把蔡阿姨一家人給樂壞了,他們為孩子起名恒恒,意為“幸福永恒”。但不知道為什麽,陳樂和小剛一直等到2007年才領結婚證,而且沒有舉辦婚禮。

恒恒出生後,蔡阿姨就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他身上,恒恒剛滿月,蔡阿姨就推著他四處溜達,說是“要多給孩子曬太陽,補鈣”。後來,陳樂和小剛忙於生意,恒恒就完全交給他們老兩口來帶,蔡阿姨回想起那段日子,真是她最高興的時候了。

可惜幸福並沒有像他們期盼的那樣永恒——2014年12月,陳樂和小剛離婚了。蔡阿姨說,他們離婚的具體原因,她並不是很清楚,但她覺得肯定是陳樂的問題:“她又不是什麽正經姑娘,正經姑娘哪會隨便跟男人睡覺啊。”

離婚時,陳樂和小剛為了爭奪孩子的撫養權鬧得不可開交,最後撕破了臉,打起了官司。陳樂想帶恒恒離開,由小剛支付撫養費,蔡阿姨一家當然不能接受,他們向法官說了很多理由,如:孩子從小就跟著爺爺奶奶長大,陳樂在北京沒有固定的住所和穩定的收入,也沒人幫她看孩子,對孩子的成長不利……最後,法院判決:恒恒的撫養權歸小剛,陳樂每月需要支付2000元撫養費。

蔡阿姨告訴我,這麽多年以來,陳樂沒有按時支付撫養費,甚至在離婚後都沒來看過恒恒。一開始,她覺得一個月少那2000塊錢也沒什麽,“我們家還是養得起恒恒的,才不用他那個壞媽媽的錢!”

但後來,她就不這樣想了。

 

許是打離婚官司耗費了太多精力,小剛的生意越來越慘淡,後來甚至要向父母伸手要錢還債了。他的脾氣也愈加暴躁,基本不怎麽管孩子,等恒恒上了小學,日常花銷逐漸增加,蔡阿姨開始感覺到僅憑老兩口的退休金過日子,有些捉襟見肘了。她讓小剛去跟陳樂要撫養費,但小剛可能是放不下男人的麵子,也可能是其他原因,總是“嗯嗯啊啊”地敷衍。蔡阿姨是一分錢的撫養費也沒看到,隻能咬牙苦撐。

2016年9月,小剛在一場飯局上因飲酒過量猝死。緊接著,蔡阿姨的老伴突發疾病,也撒手人寰。短短幾個月,蔡阿姨接連失去兒子和丈夫,深受打擊,甚至想跟隨他們的腳步一起離開這個世界。但她又放不下孫子,每當孩子放學回家用稚嫩的聲音喊“奶奶”,蔡阿姨就會把輕生的念頭拋之腦後:“恒恒是我們家唯一的後代,我說什麽也要把他養大成人!”

可現實是殘酷的,隨著恒恒長大,各種開支增多,蔡阿姨的那點退休金遠遠不夠祖孫倆在北京生活。為了維持生計,蔡阿姨再也沒去公園跳廣場舞,而是拿起了編織袋,開始四處拾廢品貼補家用。

2019年的一天,恒恒又回家要錢,蔡阿姨終於崩潰了,她再也顧不上體麵,拿著判決書找到法院,請求法官讓陳樂支付拖欠多年的撫養費。因蔡阿姨年事已高,加上失獨、喪偶、經濟困難,法院給她開了“綠色通道”,又給陳樂施壓,最終,陳樂一次性支付了10萬塊錢的撫養費。

但麻煩遠遠沒有結束。

之後,陳樂依舊拖欠撫養費,蔡阿姨沒精力折騰,這事兒就擱置了下來。但誰能想到,恒恒竟然患上了精神疾病,並伴有狂躁、暴力的症狀。他時不時發病,不分青紅皂白地攻擊他人,蔡阿姨被他打了不少回。小區裏的鄰居見了都很害怕,多次報警和找社區反映,要求把恒恒送到精神病院關起來。

2021年6月,蔡阿姨終於堅持不下去了,她把恒恒送進了京郊的一家精神病醫院,每月要支付3500元的治療費用。她實在負擔不起,於是又想到了恒恒的親媽:“林律師,我這次打官司不光是為錢,我一個老婆子歲數很大了,身體又不好,如果我走了,誰來管孫子?陳樂是恒恒的親媽,她得管啊。”

蔡阿姨的訴求是,將陳樂確認為恒恒的監護人,並承擔以後的監護職責,“這樣我才能放心恒恒的將來”。

4

聽完蔡阿姨的講述,我對她很同情。更讓我生氣的是,陳樂作為恒恒的親媽,竟然完全不管孩子,就像是把這個孩子遺棄了——這種情況真的很少見。為此,我還專門跟蔡阿姨確認了一下:“陳樂是因為知道恒恒有精神疾病才不管孩子的嗎?”

蔡阿姨說不是,自從陳樂跟小剛離婚,失去了恒恒的撫養權,就再也沒看過孩子。恒恒被確診患有精神疾病後,蔡阿姨也曾嚐試聯係陳樂幫忙,但始終聯係不上。

其實這個案子並不複雜,加上已經有了一個生效判決,對事實的認定非常清楚。隻是,能否實現蔡阿姨的想法——把恒恒交還給陳樂撫養——我心裏不是很有底。家事案件我做過不少,我很清楚法律規定隻是法律規定,有些人倫問題是沒辦法通過打官司徹底解決的。即使有法院判決,在執行過程中,也會障礙重重。但律師的工作就是要想盡辦法、最大限度地維護當事人的權益,我指導蔡阿姨簽署了相關授權文件後,便開始著手準備起訴事宜。

送蔡阿姨出去的時候,我把律所裏的空飲料瓶都搜羅出來,放進了她的編織袋。蔡阿姨不停地說“謝謝”,她彎下腰,用力抓緊編織袋,緩緩走進電梯離開了。

晚上回到家,我看到膩在愛人身邊的閨女,不禁想到了被母親遺棄的恒恒。孩子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沒法選擇父母,也沒法選擇成長的環境,過得是好是壞全靠運氣。想到這兒,我的心仿佛被人抓了一把似的,難受了起來。

 

受疫情影響,蔡阿姨的案子立案後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們才接到線上開庭的通知。在此期間,我多次接到蔡阿姨的電話,她除了詢問案件進度,還告訴我精神病院多次找她催要治療費用,她隻能勉強支撐著。除了安撫她之外,我也沒什麽好的辦法,隻能囑咐她把相關的證據材料都留存好,再想想有沒有遺漏的事實,做好隨時開庭的準備。

可到了開庭的那天,蔡阿姨卻被封控在家裏,她又不會聯網,沒法參與線上庭審,隻能由我代理出庭。

陳樂沒有請律師,我們上線都比較早,法官還沒到。鏡頭裏,我見她麵容姣好,但細看,眼圈還是有些發黑。看她身後的背景,有“安全出口”的指示牌,仿佛是在一處樓道裏。我看著屏幕裏的她,她也一直在打量我,想著蔡阿姨給我講的那些事,想到被她遺棄的恒恒,我不禁有些憤怒,決心再理理手邊的證據材料,不再看她。

這時,視頻那邊的陳樂率先打破了沉默,她聲音嘶啞地問道:“您好,請問您是蔡老太太的代理律師嗎?”她衝我揮手,努力咧嘴露出一絲微笑:“咱們可以先聊聊嗎?這樣一會兒開庭能快些,我還要趕去上班。”

我沒有拒絕。一般來講,當事人跟律師溝通時或多或少會隱瞞些事實,有些甚至隻展示對他們自身有利的部分。所以,如果對方願意主動溝通,我是樂於接受的,一方麵可以更全麵地了解相關事實經過,另一方麵也可以避免在開庭時出現意外。

陳樂衝我笑了笑,說:“這案子我什麽證據都沒有。恒恒是我的親生兒子不假,但我根本不想管他,我根本就不想跟那家人再有任何關係!當初我是不想把這孩子生下來的,是小剛他們一家人跪著求我生的,還逼我的前夫跟我離婚……我現在已經再婚了,我不希望我老公知道這件事情,你看,我連今天開庭都要找一個沒人的樓道。”

我不由瞪大了眼睛——陳樂的說辭與蔡阿姨講的情況,差距也太大了吧?不過既然她承認恒恒是她的親生孩子,那這個案子的判決結果也不會有什麽變數,我就想聽聽陳樂是怎麽講述整件事的。

陳樂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說:“蔡老太太跟你講過我的事兒吧?我敢說,那個老太太嘴裏沒一句實話,都是瞎編的,那一家就沒一個好人!”

5

陳樂說,自從來到北京闖蕩,她的日子就不太好過,始終在吃學曆低的虧。她先後換了好幾家公司打工,直到去了小剛與朋友合夥開的這家公司,工作才逐漸穩定下來。

在陳樂眼裏,小剛這個人脾氣暴躁,很差勁,“隻要不合他的意,他就會大吵大鬧,甚至當眾摔杯子摔筆”。作為公司的老板之一,小剛享有很大的話語權,其他幾個老板都讓他三分,員工們也害怕與他打交道,大家戰戰兢兢地工作,盡量避免跟他發生衝突。

但小剛對陳樂還挺客氣,有事沒事就找她說話,給她布置工作時語氣柔和,即便陳樂的工作做得不好,他也很少發脾氣。時間久了,陳樂隱約感覺到小剛似乎對自己有好感,但她已婚,再加上小剛沒有進一步的表示,她就當是自己想多了。

2005年春節過後,陳樂和小剛在酒精刺激下發生了一夜情,但陳樂並沒因此喜歡或愛上小剛。她想讓這件事悄悄過去,但沒想到自己會懷孕,也沒想到自己向小剛坦白後,這個事情竟會跟她的肚子一樣,被搞大了。

陳樂說,小剛一家人的反應出乎她的意料,他們十分堅決地讓她把孩子生下來,還鼓勵她與付辰離婚。他們承諾,隻要陳樂願意離婚,小剛就立馬跟她結婚,以後孩子也不用她管,他們還給她一筆錢。

雙方聊完之後,他們一家人沒給陳樂任何考慮的時間,小剛就去找付辰攤牌了。他希望付辰認清現實,主動離開陳樂,還給了他一些經濟補償,所以陳樂離婚就沒費什麽周折。這一係列事情發生得太快了,陳樂說:“那段時間我就像個木偶一樣,小剛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知道能做什麽。”

稍稍冷靜下來,陳樂覺得自己還是不夠了解小剛,也不想稀裏糊塗地跟他結婚。相處了一段時間後,她發現小剛在生活中也偏執易怒,精神狀況不穩定,她有些害怕,就遲遲沒跟他領結婚證。恒恒出生後,陳樂短暫地體會了初為人母的喜悅,但很快孩子就被蔡阿姨“搶”走了——老太太總有各種理由把孫子帶走,陳樂覺得,蔡阿姨把恒恒當作向其他人炫耀的工具了。

之後,婆媳矛盾越來越多,小剛對陳樂也日漸冷淡,甚至有幾次要動手打她。雖然兩人於2007年領了結婚證,但陳樂說,她對小剛沒什麽感情,答應領證,隻是希望能給兒子一個完整的家。

這段婚姻勉強維持到了2014年,小剛對陳樂的態度愈發惡劣。一開始,陳樂向婆婆抱怨、訴苦,希望她能管管小剛,但婆婆卻告訴陳樂要多忍耐:“男人都是要哄的,你就事事順他的意不就好了?”

陳樂不想再忍耐下去,最終,她向小剛提出離婚。

陳樂婚後一直與公婆同住,跟小剛名下都沒有房產,蔡阿姨一家同意給她大半的存款,但條件是讓她放棄恒恒的撫養權。陳樂不答應,雙方就大戰一場,鬧上法庭,最終,陳樂輸得十分徹底。

陳樂說,當年她拿到判決書後曾找到蔡阿姨,表示恒恒的撫養權雖然歸了小剛,但她還是想履行做母親的職責,以後會定期來看孩子,帶他出去玩:“我不想讓恒恒缺失母愛。”可蔡阿姨一口回絕了,還誇口說,不要陳樂支付撫養費:“我們家有條件,能把恒恒養好,至於你的母愛——你配做他的母親嗎?”

蔡阿姨的話徹底傷了陳樂的心,她不願再跟這家人有任何關係。從此,她不聯係小剛,也不去看恒恒,就當自己沒生過這個孩子。到了2019年,陳樂突然接到法院的通知,說蔡阿姨要求她支付這些年拖欠的撫養費,她想起蔡阿姨的那副嘴臉,強忍著惡心湊了10萬塊錢交到法院,全程都沒跟蔡阿姨聯係。

而現在,蔡阿姨再次提起訴訟,要求陳樂支付恒恒的治療費用,並履行監護人職責。對此,陳樂回答得很幹脆:“這孩子我當初就不想要,是蔡老太太一家人逼著我生下來的;離婚的時候,也是他們家堅持要孩子的撫養權,現在就算小剛不在了,恒恒也應該由蔡老太太繼續養;我已經再婚了,沒時間,也沒條件管恒恒。”

我歎了口氣,本打算再給陳樂講講法律規定,但這時法官上線了,開始開庭審理本案。

6

一般來說,像這種家事案件,法官不會過多地去核查之前發生了什麽事,他們隻要確認恒恒是陳樂的親生孩子就夠了。再加上之前已有的確定撫養權的判決書,本案的判決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陳樂作為恒恒的親生母親,本就是恒恒的法定監護人,應當履行監護職責;陳樂應當補齊後續應付而未付的撫養費,還要向蔡阿姨支付其墊付的治療費用。

對於這個判決結果,陳樂沒有提起上訴,至於她有沒有按判決內容及時、足額給蔡阿姨錢,我也不得而知。因為拿到一審判決後,對我來說,這個法律援助案件就算是結束了。蔡阿姨、陳樂、小剛、恒恒,都變成了隻存在於案卷材料中的人物,他們之間的恩怨情仇,往事的真真假假,我也無暇再關心了。

判決結果下來後,蔡阿姨又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一是對我的工作表示感謝,二是有件事想再跟我谘詢:“林律師,恒恒現在還住在精神病院,一有事醫院就老聯係我,這可怎麽辦啊?萬一我不在了,誰管這孩子啊?”

我說:“蔡阿姨,法院已經判決確認陳樂是恒恒的監護人,如果醫院再聯係您,您可以要求醫院直接聯係陳樂,也可以置之不理,倒逼著陳樂去管恒恒。”

蔡阿姨聽了之後沉默半晌,說道:“他媽媽心狠,我可做不到。”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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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相親,發現結婚不如買金

2023-07-11 10:27:22
19人評論

作者高小曉

超低情商的國企野生報道員

1

我手捧一個半空的塑料乒乓球筒,從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編了號的乒乓球,放在右手側男人舉著的筒子裏,然後迅速地向隊尾跑去。由於腳下踩著12公分“恨天高”,我差點兒摔了一個狗吃屎,隊伍中兩個年輕小夥兒竊竊私語,“咋穿那麽高的鞋”。

這是一場七夕未婚青年在周六的聯誼活動,是單位工會送給我們的溫暖。到了自我介紹環節,尬意襲來——我是現場年齡最大的未婚雌性生物。

那年是2018年,我30歲。在我們這兒,如果一個女人過了30歲還沒結婚,那她“指定有病”。至於病情嚴重程度,在親人、同事、同學以及周圍鄰居口中各有深淺。

“我這就是不方便明說,都30歲了還沒結婚,那就是精神上有點兒不正常。”

說這話的,是坐我對桌、負責工會女工業務的小慧,因為要舉辦七夕未婚青年的聯誼活動,領導讓她統計大齡未婚員工信息,她當時正在和下級車間核對名單。

小慧是我們單位“知音體”故事的女主角。她和我同歲,高中時同屆,頭年高考成績不理想,複讀一年後也隻考上了大專。在她爸爸的幫助下,4年後,她以本科學曆畢業並順利入職我們央企工作。端上鐵飯碗後,她不喜工作,渾渾噩噩,還與帶教她的師父上演了《回家的誘惑》。她師父再三表示自己有老婆孩子不能離婚,但小慧依舊無怨無悔:“就算你不離婚,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她師父是一個沒權、沒錢、初中畢業就去當兵的人,老家在農村,工作是在單位一線車間倒夜班。家人和朋友輪番苦勸,但她癡心不改,死了都要愛。最終,她和師父喜結連理,結婚時,三金首飾是她父母出的,婚禮辦得甚是隆重,還辦了2次。

“她老公是不是長得老帥了,要不,她能幹出這事兒?”辦公室張大姐得知我見過小慧老公,好奇地問。

“正常個頭、壯實,長得挺厚誠,怎麽形容呢——看到他時,我想給他一把鋤頭,對他說:‘老哥,今年地裏的收成就靠你了!’”

所以,在聽到小慧暗戳戳地“點”我時,我簡單梳理了一下——一個在原配婆娘們口中“不太正常”的人,說30歲沒結婚的人“不太正常”?

生活裏除了惡俗還有惡毒,我感覺有個什麽東西砸了下來,在這個不太友好甚至有點兒險惡的“大坑”裏,有一堆垃圾,而我躺在垃圾下麵。

 

有病的消息被小規模擴散後,一定就會有好事的野生大夫來打探病因,再變身信息科主任,去更大範圍的鄰裏街坊、親朋熟人之間開展嘴對嘴的信息傳播,引來熱心腸的人要為你治病——我二大娘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我接到二大娘電話,她開門見山下命令讓我跟一個男的處處,不停稱讚說“人特別優秀”。我問那人做什麽的?她說不知道,是你二大爺在麻將館認識的,反正是個男的。我隨即拒絕了二大娘的好意,結果她當場發飆,語氣提高了兩個調調:“我們單位也有一個30多不結婚的,天天下班逛街,那都有病,你可別和她學,那是走邪路。”

我“嗯嗯”應付了幾句,掛斷電話,結果我媽那邊就接到了二大娘的催婚來電,大意是先表達了一下對我拒絕她好意的不滿,還說,要不是我四姨求她,她才不想管我的事兒。

對家裏那幾個親戚,我向來沒好感,所以沒有太在意,倒是我媽很生氣,原因是二大娘提到了我四姨——平日裏,四姨隻要遇到熟人就說我有個外甥女到現在還沒結婚,讓對方幫著找對象。

我媽問她姐姐什麽意思,怎麽不關心自己兒子,反而天天到處找人給我介紹對象?四姨的兒子小我1歲,也沒對象,工作不好,收入不穩定,最近還做了甲狀腺手術,術後需要長期服藥。我猜測四姨可能吃多了,閑的,我媽聽後更加生氣了,她一直很介意別人說我沒結婚,沒想到竟被自己親四姐背後捅刀。

接著我媽玩起了暴怒呼叫轉移,質問我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結婚。我不著調地回答:“我努力,至於什麽時間,你找個‘走馬仙兒’問問吧。”

沒想到這激起了我媽的戰鬥欲,自此她便開啟了複讀機模式:

“你什麽時候結婚?”

“能不能找個對象?”

“你到底什麽時候結婚?”

“到底能不能找個對象?”

……

我並非不想結婚。30歲之前,我有過兩段自由戀愛,但最後都無疾而終。隨著同齡人相繼結婚生子,說不焦慮是騙人的,我感覺自己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加速變老。縱觀身邊條件相似的已婚已育同學,大都是與高中時期的早戀對象結婚,或許,對於一個身處東北四線小城的大齡未婚女中年來說,我已經錯過了“超前種植,穩定就摘”的婚姻出路。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在某央企下屬吉林省的二級單位裏幹企業宣傳,這是一份穩定且旱澇保收的鹹魚工作,可以整日混吃等死,每月按時薅社會主義羊毛。加之,我還有一位同是天涯焦婚人的好友小邴,她是我的初中死黨,研究生畢業後進了哈爾濱某國企下屬的設計院,不知是今生有緣還是前世造孽,性格天差地別的我們,依舊保持著線上線下的高密度互動。

31歲生日那天,我吃著老媽做的麵條,又聽她嘮叨起別人家孩子婚後的幸福生活。我迅速開啟“同齡人婚姻不幸”的搜索模式,試圖用小李婚後掏空她爸積蓄貼補婆家、阿祝已經離了兩次婚等例子進行反駁。結果,被我媽精準回擊:“人家都結第三次()了,你一次都沒結上,也不檢討檢討。”

自此以後,我也被迫加入相親大軍,比小邴整整晚了3年。

2

我原以為相親是件很容易的事情,隻要湊合一下,半年就能扯證,但實操的時候才發現:相親,不但需要掌握各種辨識真假的技巧,還需要處理小型商務談判般的理智。用小邴的話來形容,就是:“一入相湖深似海,從此皆是算計人。”

在小城的相親體係裏,“資源互換”始終是核心原則,你挑剔著別人,也得承受著別人的挑剔。小邴告訴我,她的設計院近幾年入職的多是些企業二代、企三代,人家都是早早結婚,夫妻倆相互知根知底,處級幹部子女找處級幹部子女,科級幹部子女找科級幹部子女,像她這種外地來的,給她介紹的對象也多是外地大學男生,大多來自農村家庭,家裏還有幾個兄弟姐妹。她雖不求攀高枝,但找個條件相當的都很難——在她的科普中,我也明白了為啥她這個根正苗紅條件優渥的設計師還沒結婚。

雖然有小邴蹚雷在前,但我的路還得自己走。為了能給我介紹到靠譜的對象,我大姨特意找到她單位素有“相親界月老”之稱的一個老同事,據傳,大叔有“介紹一對,登記一對”的全紅戰績。在大叔的推薦下,我迎來了自己的第一位男嘉賓。

“切記,相親第一麵,別浪費男人錢。”帶著小邴對我的指示,我把見麵地點定在了化工學院的操場。

相親對象瘦瘦的,穿著一件貼身T恤,外麵披著休閑西裝。在將近30攝氏度的大太陽下,我們在操場上溜達了一圈又一圈,聊天方式是他問我答,聊天內容主要圍繞個人收入、家庭情況、消費習慣……當他講到“工作中,領導說一你說一”的時候,我看見一顆大滴汗從他左側太陽穴上滑落到眼角處。

“你不熱嗎?要不找個地方坐坐吧。”我問。

“不用啦,這才幾點,到樹下吹吹風就行。”他邊說邊指了指操場西邊的柳樹。

“學校的智慧餐廳有空調,而且東西挺便宜的,我們去那裏坐吧。”

不知是不是我這句話戳中了他的憤怒點,還是我過於敏感,總之,在去往餐廳的路上,他的話明顯變少了。到了餐廳,我在飲料水吧點了一杯草莓冰沙奶昔,8元錢,他請客。

“你看現在的學生,年紀輕輕不好好學習就知道高消費。”他用眼神示意我看豬腳飯檔口前的幾個女孩。

我抬眼望過去,女孩們個個衣著光鮮、妝容明豔。我說:“快樂要趁早。”

相親對象張了張嘴,沒有再多說下去。

 

當晚,正當我打算按照小邴說的“不相中就冷處理,千萬別和介紹人吐槽”執行的時候,月老大叔先一步微信我媽,說男方嫌我思想幼稚,不是過日子的人,以後不要再聯係了。之後,月老大叔繼續發力,相繼給我推送來了沒有編製但年輕小帥的弟弟、有穩定工作但收入隻有我1/3的哥哥、有穩定工作且收入比我高的離異同事,可惜全部未遂。

經曆了以上種種磨難後,我漸漸悟了:找對象這事,沒有穩定工作的女人難,有穩定工作的女人也難,有穩定工作的老女人更難。我媽也從滿懷期待變成了無可奈何,一副哀怨的表情堪比之前被催婚的我,就差把“我姑娘可咋整呀”刻在臉上了——果然,打敗魔法的隻能是魔法。

小邴適時發來賀電,恭喜我成為趟過相親河的老女人,並鼓勵我再接再厲,說距離她相親100次的紀錄,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然後,小邴對她爸媽想要她找個老家的公務員直接扯證辦席然後各過各的的血壓想法進行了無情狂噴。

小邴她爸是一所初中的副校長,媽媽是中學老師,她的單位是一個高度工業化、製度嚴格、人際複雜的地方。因此,我隱隱把她當成天燈,總感覺她經曆的當下,或許就映照著我的未來。我試圖用我新學的一個詞安慰她:咱們的“生活半徑”太小了。但安慰效果並不明顯,小邴在電話那邊繼續咆哮,說她腦壓都上來了。

我不是沒遇到過有著跟小邴爸媽同樣想法的人。那場相親,來的是一位替兒子相親的阿姨,她兒子在外地縣城的水利局上班。阿姨看起來60多歲,衣著光鮮,燙著泡麵頭,我們約在世紀廣場的射箭館附近見麵,她手裏拿一個小本本,裏麵應該是記錄了各種要相的女孩的信息,具體類目不詳,我偷瞄到我被標記為“13號”。

阿姨表示,隻要條件談好了,我和她兒子可以直接登記。我問那我們婚後異地怎麽生活?阿姨十分豪爽地承諾,為我提供全款婚房,“你在這邊和我住,他在外地過他的”。我不太理解,繼續發問,不在一起過那為啥要結婚呀?阿姨十分坦誠,說要辦個酒席給親戚朋友看看,然後由我生個孩子,傳宗接代。

我大受震撼,祝福阿姨盡快找到合適的兒媳婦。阿姨表情平靜,揣起小本本進了射箭館。我循向望去,見射箭館門前人潮湧動,出於好奇,也進館一探究竟——原來,那天市總工會在這裏要舉辦一場相親聯誼活動,阿姨估計是聽到風聲了,才特意把見麵地點定在這附近。

看著她在休息區記錄信息的樣子,我心中湧起一絲敬意:薑啊,還是老的辣,賊啊,她永不跑空。

我原以為這個相親的插曲已經夠震碎三觀了,可沒想到,我單位竟然真的有人這麽生活——有兩位女同事,大家乍一看都以為是單身,了解過後才知道——她們是“持證單身”,老公都是外地事業單位公務員,辦完婚禮,她們便開啟了“喪偶”的新婚生活。

3

相親8個月後,我和我媽都日趨疲憊。我已經以一己之力成功打破月老大叔的不敗紀錄,喜提“紅線終結者”的尊稱。

我正在考慮自己要不要也去幹紅娘時,突然就遇上了一個合適的人:一個火車乘務員,正式編製,每周往返於吉林與上海之間,家裏有全款婚房,大我1歲,學曆大專,年收入和我相當。

簡單了解後,我們開始進一步交往,每周大概見麵3次,主要是吃飯、壓馬路,費用輪流。乘務員穿著時尚,每次都好似要去米蘭走秀,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像個市場賣肉的,我隻能盡量搭配。

每次見麵,他都要對接頭暗號——

他說:“空氣在顫抖,仿佛天空在燃燒。”

我回:“是啊,暴風雨要來了。”

下次他問:“請問今天會下雨嗎?”

我再回:“今天不下明天下。”

下下次他問:“先生不喝酒嗎?”

我再再回:“有阿司匹林嗎?”

……

在每次三四個小時的約會中,我說的話不超過十句。他滔滔不絕、邊說邊演,像個脫口秀演員,話題主要圍繞著他的校園記憶、吃喝玩樂、旅遊籃球,從不講工作的事兒,每當我試圖和他聊這個,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斷我,然後開始說:我當年,巴拉巴拉……

他的父母隻是工薪階層,他的收入也僅是穩定有餘,小康甚遠。我看著他興高采烈地宣講著自己新買的潮牌、球鞋、驢包以及出國旅遊計劃,腦中浮現出他爸媽緊衣縮食為他攢錢買房的畫麵。

我和小邴吐槽,說對這個乘務員沒感覺,小邴寬慰說,這是好事,不煩不喜歡,正好適合過日子;我和小邴再吐槽,他在家時間短,小邴再寬慰我,正好眼不見心不煩;我和小邴再再吐槽,他嘴巴可能是租的,著急還,說話像機關槍“突突突”,小邴再再安慰我,正好你可以歇歇,耳朵一堵眼神飄忽,一天就過去了。

我還想吐槽,小邴沒有安慰了,說:“就你事兒多,湊合過得了。”

“那你咋不湊合過?”我反問。

這反倒打開了小邴的話匣子——最近,她又和一個相親對象黃了。本來這次相親,她已經下定決心“將就、將就、我就將就過”,結果處了一段時間,還是崩了,起因是男方老家什麽二舅母還是三姨姥之類的遠房親戚到哈爾濱看病,住到了男方家裏,還想去小邴家住住。小邴在哈爾濱有房,她父母出資給置辦的,沒有房貸。這下,小邴將就不了了,說男方家屬於“耗子抱窩”,婚前就這樣,婚後一定是個大坑,還是無底洞那種,果斷分了。

果然,勸別人是一回事兒,輪到自己又是另一回事兒,行動永遠比嘴巴誠實。

 

考慮到我媽的感受,我還是與乘務員將就著。不得不承認,乘務員不但善於打扮,長得也很年輕,連約會地點都選的是年輕人最喜歡紮堆的財富廣場那片兒,與他的心理年齡無限趨近。

相處到第三周,我終於忍不住打斷他的機關槍嘴,問:“你先停一會兒,我插播一個問題——你對我們的未來有什麽計劃?”

“先結婚,然後我就可以啟動遊遍全世界的夢想,我要先去東歐……”他又開始沒完沒了地介紹起自己心中這個無比偉大的夢想。

“你再等會兒——我問的是‘我們’,不是‘你’,是‘our的life’,兩個銀!”我又一次打斷他。

乘務員停了3秒鍾,然後繼續演說:“我還想開一家隻屬於80後的雜貨店,裏麵擺滿了我從全國各地收集回來的舊物件……”

那一刻,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麽也一直沒結婚了。

在他蚊子嗡嗡般密集的語速中,我已在腦海中勾勒出我與他的未來:他,瀟瀟灑灑闖九州;我,破衣爛衫抱孩子熬粥。聞著南洋小館裏濃鬱的菜香,我卻沒有胃口動筷子了,壓力再次襲來,絞得我胃中翻滾,我沒忍住嘔了一聲。

他聽到後,話鋒一轉說:“你惡心呀?我知道有一種藥可以治惡心,那是當年我去俄羅斯旅遊的時候……”

這人就是有這種本領,任何話頭都接得上,然後從“我當年”延續下去。

 

乘務員父母可著急,希望兒子盡快結婚,車房自然提上日程。國慶假期,我們相處剛滿一個月,乘務員已經開始告知我要買什麽婚車了——沒錯,是“告知”,他不停叭叭他看中的那款寶馬的性能,我隻能推脫說,以我們的收入,養寶馬勉強了點兒。但他不以為然,依舊手舞足蹈地說那款30多萬的國產寶馬有多麽多麽好,並計劃好每周使用4天。在我們等電影開場的間隙,他甚至把手機舉到我臉前,給我看他選好的顏色——寶藍色。

“等會兒——開4天,你的意思是這車給你開?”我問。

“你不是不會開車嘛,沒事兒,你要去哪兒我送你。”他答。

我努力壓住一路上狂飆的血壓,試圖岔開話題。我問乘務員,為什麽要選我和同學聚會的時間看電影?他的回答竟然是:買了劇場的特價票,不給退。他又問我和同學在哪裏聚會,得知是馬路對麵的星巴克後,竟然開始了理財教育:“你以後別去星巴克,那不值那個價兒,外國咖啡都不是那個味道,要喝就到XX莊園……”

我看著乘務員,耳旁傳來劈裏啪啦的響聲,那是算盤珠崩落地麵的聲音。原來,永遠長不大的彼得·潘,也可以成為葛朗台。

電影開演,熒幕上吳京旋轉跳躍、攀爬騰挪,我腦中晃蕩著問號:“我這到底是圖啥呢,就算我是一隻癩蛤蟆,也不能再找一隻癩蛤蟆呀。”熒幕上子怡對吳京含情脈脈,我腦中晃蕩著又一個問號:“我該如何與一個比我還幼稚、還不靠譜、還不著調的男人,麵對以後生活裏的雞毛蒜皮?”

“我趕時間,先撤了,你慢慢欣賞你偶像的作品。”說完,我暫時擺脫了乘務員。

4

趕到星巴克後,同學早已來到,還給我點好了拿鐵和紅豆燕麥鬆餅。好不容易抓到個人,我將近一年的相親奇遇都倒給了他。同學開始給我指點迷津,說男人最重要的是責任心,在外麵逢場作戲是一回事兒,但心裏得有家、有孩子、有媳婦兒,工資卡得放老婆手裏。

我點頭如搗蒜,聊著聊著,他提到了工作上的困境以及一些排解壓力的小樂趣——他現為深圳某合資銀行風投部門的小主管,常居深圳,住著自己貸款購買的小戶型,每日打拚,身邊鶯鶯燕燕,而他媳婦帶著兒子住在老家的大戶型,對他從過去的全方位盯防,到如今的放任不管,愛幹啥幹啥。

算算,眼前的這位老同學,竟是我朋友圈裏公認的最有責任心的男人。他和他媳婦相識於“高四”,一路異地,他入職銀行後,兩人走入婚姻殿堂,是大家口中豔羨的對象。

我下意識地問:“你和你媳婦感情還好吧?”

“湊合過唄,還能離咋的。”他好似回憶起了那幾年,表情痛苦,說媳婦一天天地盯著,兩個人幾乎都要離了。幸好,兒子出生了,媳婦注意力轉移,專心帶娃。現在他回趟家,手機都得藏好了,就怕媳婦看到了,日子沒法子過了。

看著他,我也默默掏出手機給乘務員發了條微信:“咱倆不合適,祝願你早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告別老同學,我一個人晃悠到廣場北門,酒吧門前的野生歌手舉起了麥克風,手衝咖啡、網紅杯麵等新興小吃與大魷魚、烤冷麵等傳統小吃的香氣纏繞飄蕩在空氣中,身著漢服、Lolita的大學生在人群中遊走,臉蛋稚嫩,活力滿滿,而我隻有每月定時破土而出的青春痘勉強算是和他們唯一的相似之處了。

心中不由一陣酸澀,我真的老了。

 

與小邴又一次孽緣聚會,我們選在長春紅旗街萬達廣場吃火鍋。海底撈等位隊伍長長,我們果斷去了小肥羊。聊起最近的境遇,小邴說她遇到個奇葩的相親對象,第一次見麵就送了她一條白金項鏈,還說:“()收了,咱倆就定了,馬上登記。”小邴猜,那男的應該對每一個符合他標準的女孩都拿出同一條項鏈,說過同樣的話,隻要她們是有穩定工作的獨生子女、父母在體製內、在哈爾濱有房子……

我建議她加入單位的“設計院大母牛吃嫩草俱樂部”,她抗議,說那是姐弟戀。這個“俱樂部”並沒有實體,隻是小邴單位裏的小圈子,“成員”都是外地獨生女,相似的成長環境、消費理念讓她們非常投契,時常聚會,最後,姐姐們大多都會與單位裏的外地弟弟結婚——弟弟們普遍都來自農村,家庭不富裕。我戲稱她們為大母牛吃嫩草,是現實,也是無奈。

望著海底撈店外的人群,小邴突然來了一句:“你說,他們為什麽一定要去海底撈?其實味道都差不多。”

“可能是服務,也可能是名氣,還可能是大家都去,我也要去唄。”

“適合自己才重要,什麽都一樣,適合自己才重要。”小邴自言自語反複念叨著。

菌湯鍋的香味隨著霧氣散開,凝結在鏡片上麵,我看不清小鍋裏麵咕嘟的食物,感覺像極了我的相親——能聞到,吃不到。愛因斯坦曾說過:精神分裂就是不斷重複同一件事,卻期待不一樣的結果。我愛我的精神,舍不得她分裂,我想,要不暫時按個暫停鍵吧。

“實在不行,咱們就單練吧,一個人過也挺好的。”我說。

5

顯然,我的想法對我媽來說有點兒超前了。作為一名早早結婚的60後,我媽40歲之前的生活挺開心的,她一直秉持“婚姻是女人的歸宿,有男人有依靠”的想法,直到我爸去世。寡婦帶孩子,我媽受盡了生活的毒打,但她寄希望於男人的想法始終沒有改變。

我知道她是怕我孤獨終老,怕她走後沒有人照顧我,但結了婚就會有人照顧我嗎?楊德昌的《海灘的一天》裏有一句台詞:不管是小說還是電影,總是兩個人結婚以後,都是圓滿大結局。大結局以後呢?沒有人教過我們,也沒有給我們任何練習的機會。

我無從得知自己婚後會不會幸福、會不會有人照顧我,但我知道我媽愛我,隻要我坦誠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她最終都會理解。親情就是這樣,有時是炸彈,有時是港灣。至於她如何接受,可能需要一個過程,那是一個我給自己鬆綁的過程,也是一個她給自己鬆綁的過程。

就在此時,生活的不確定性展現出它猙獰的一麵,一則新聞改變了我世界觀的運行軌道:“今天是2019年12月29日,在武漢市發現一例聚集性不明原因肺炎病例……”

沒多久,市裏出現了一例確診病例,而我突然發燒,很嚴重,體溫在38度與39度之間左右搖擺,布洛芬等常規藥物全部失效,神經、皮膚、內髒、骨頭組團疼痛。當時我正好來例假,上麵流著淚,下麵流著血,血淚齊飆的我看著武漢的新聞,心中隱隱猜測著,是不是中了?

我媽讓我去醫院,但當時一旦確診,就要被拉到傳染病醫院,於是我決定怒視病毒,繼續苟著。燒到第四天,依舊沒有退燒的跡象,我就在被窩裏放了4瓶冰凍礦泉水瓶物理降溫,體驗著冰與火的快樂。到了第五天淩晨3點左右,我拿出自己的存折和細軟捏在手裏,一麵為沒有花完的錢傷心,一麵感歎生病才知健康好,誰照顧都替代不了。

所幸,第六天,我的體溫終於恢複正常,到現在,我也無法確定當時到底得了新冠還是甲流,亦或者其他流感。病愈之後,我了悟了,比起打卡式地完成人生任務,我更想去探索其他可能性,畢竟在這個你連明天早上能不能下床都無法確定的時代,沒有什麽是真正的保障,婚姻不是,穩定的工作也不是。

我媽的態度也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就像老牆麵上裂開的縫兒,雖然不足以推倒牆體,但好像有點兒光透進來了:“你健健康康開心就好,其他的事兒順其自然吧。”

此後,我相親的次數明顯減少,合適就看,不喜歡也不勉強。我和我媽似乎都進入了一種“life finds a way”的狀態,但我知道,她心裏還是期望我能找到合適的人結婚生子。

 

時間隨著疫情劃到2020年9月,央企發起“改革三年”,我們單位開始了專業化整合。以前我在車間辦公室,每天打打雜,沒什麽壓力,11月末,我告別了混吃等死的狀態,申請去籌備組,滿懷期望打算在這裏開拓新生活——既然婚姻之路曲折而茫茫,那我就在工作中上演一出大齡女中年的職場爽劇吧。

然而事與願違,在我麵前展開的不過是毫無波瀾的驢拉磨日常,我並沒有因圈子擴大而體驗到生活多樣性,反而陷入不斷重複的怪圈。比起工作,領導與同事們更關心的,還是我為什麽還沒有結婚。

新機構運行8個月後,在一次聚會時,科室一把手突然說起:“小高兒呀,同事得好好處,大家難免有誤會,你看你剛來的時候,還以為你不喜歡男的,後來發現你挺喜歡追著帥哥跑的嘛……”

我聽後,記憶開始倒帶——之前確實有幾位男領導總在我麵前提及同性戀、女同性戀等內容,我當下一度以為他們“恐同即深櫃”,沒想到竟然是試探我,大意了!

比起試探派領導們,關心派領導則充滿了爹味兒的指導。

“高兒,不小了,得抓緊時間考慮終身大事兒了。”午後陽光斜照在科長的右臉上,他語氣平和,態度真誠。

“嗯,隨緣、隨緣。”我點頭附和。

“你得考慮生孩子的事兒了,再過兩年身體也不適合了,你看璐璐,雖然找個工人,但是現在過得挺好的。”

同事璐璐小我1歲,第一次婚姻隻維持了不到1年,沒有子女。離婚後,年過30的她很想要個孩子,為了能盡快再婚生子,她組了一個登山局,每次會約上不同的人一起爬長白山,在爬山中相互了解,再交往。但兩年下來,璐璐都沒能如願走到最後,來參加登山局的人也越來越少,隻剩下一個男同事始終陪在她身邊,不離不棄,最後兩人就扯了證。我親眼見到過璐璐對孩子的渴望,為了備孕,她不喝咖啡、可樂,一切不利於懷孕的事兒,她都會盡量避免。功夫不負有心人,她如願懷上了寶寶。

“是,他各方麵條件都挺差的,房子、車子都是女方的,但是他對璐璐好,男人對你好才是最重要的。”陽光刺眼,科長還在繼續叨叨。

看著他時開時閉的嘴唇,我的思緒回到了之前與璐璐的一次聊天。

“我怎麽可能想特意宣傳自己?”璐璐有些激動,她把手機拿出來,不停翻著相冊,解釋著當天的情景——因為她與老公在裝置現場的一張合影,他們就被選為企業典型人物進行宣傳,這引起了技術質量科的不滿。我問她這件事情的經過,她說自己絕對不是特意搶功,還指著一張照片強調:“你看,我老公是戴紅帽子的,我是戴白帽子的,我是不可能想讓別人知道我嫁了一個戴紅帽子的人。別人看見了,會怎麽想我?”

作者注:在施工現場,工人戴紅色安全帽,管理人員戴白色安全帽。

那張照片裏,璐璐夫妻倆頭靠著頭,笑得很甜,我看看璐璐,不知道接什麽話。

“高兒,你有啥想法?”科長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我們四目相對,思考片刻後,我回答:“我想找老頭兒!”

“啥?!”

“對,找老頭!老頭好、老頭妙,老頭有社保,掙得多,破事兒少,沒準兒噶()得早,最好是離休老幹部,85歲往上,95的更好。等哪天,我就去江邊老頭兒樂。”

“為啥呀?”

“因為我不正常!”

6

在我們這東北四線小城,大齡未婚女青年大概隻有出家和找老頭兒兩條路可選,顯然我都不想走,我find了另一個way,我稱它為:空巢老女的焦慮性買金。

對於我這個愛好,我媽表現出驚人的支持態度——麵對女兒可能要孤獨終老的事實,存點兒黃金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作為我買金的第一監督人以及部分黃金的出資人,她隻給出了一個要求:“咱們要買就買大牌子,周大福、周生生,別的不買。”

什麽年代吹什麽樣的風,我終於也邁入我曾厭惡的“大媽囤金坑”。33歲生日那天,我在財富廣場逛街,走到周大福專櫃,見前麵豎著一個促銷牌子:買10克,每克減30元。“現在買黃金特別合適,而且黃金保值,不但能戴還能收藏,手裏有金心不慌……”櫃姐趁機推銷,我緩緩低下頭盯著眼前款式各異的金首飾,說不上來為什麽,那一刻,櫃姐的話竟讓我產生了情感上的共鳴。

以前,我覺得買黃金是一件特俗氣的事兒,不管是雕龍刻鳳的太奶奶風金首飾,還是東北往事的大哥風金鏈子,總之都是俗裏透著土,土得掉了渣。但到了33歲,再看那俗氣的金燦燦,就感覺它俗中帶著親切,親切中飽含著溫暖,大概就是老人們常說的“你年齡到了”。

“我想試試這款。”那是一個茉莉花吊墜,5個花瓣鑲嵌在金葉子上,嬌小而不失厚重,第一眼就合了眼緣,我感覺它好像在對我說:“嗯哼,來呀,買我吧。”

櫃姐說,它是周大福“花月佳期婚嫁係列”,還有其它配套首飾。最終,我買了吊墜,並給它配了條9克的金鏈。

“一般吊墜都搭配3到4克的金鏈,你挑大的是要準備三金嗎?”櫃姐問。

我在心裏默默回了句:“嗯,嫁給安全感。”

歲月無情,尤其是對於一個女人,時間會擊穿你所有的幻想。此時,錢就扮演起極為重要的角色,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沒錢窮開心,說得好聽點兒是樂觀,說得難聽點兒就叫盲目。對於我來說,沒有家庭和丈夫做依靠,就更渴望錢帶來的安全感,以對抗不確定的未來。

我為了能以更優惠的價格購買黃金飾品,甚至加了3個買金群、2個VIP尊享賣金群——大家都是省內喜歡買金的人——還有各大商場黃金專櫃的櫃姐自發組織的信息交流群。每天早晨,賣金群裏的銷售開始吆喝今日金價、最新款式以及優惠活動;到了晚上,買金群裏的人則分享新入的寶貝,以及在各大商場、線上平台的“薅金攻略”。

“暴富小金條項鏈:小財迷最愛,純實金磚配AB鏈身,時尚感拉滿滿哦。”

“明後3天,解放路店老廟搞活動,同是天涯買金人,衝呀!”

“今晚2點58開搶,XX(電商平台)打折促銷黃金項鏈,一折!一折!一折!”

混群的時間一長,大家難免聊起家長裏短。群裏的人職業各異、年齡不同,有30+的職業女性,有全職寶媽,有在上學的Z世代,也有即將步入婚姻的女孩。在你一言我一句的閑聊中,大家都有意無意指向安全感——

“現在這個世道,買金就是本能。”

“房子能暴雷、男人能跑掉,隻有金子摸得著。”

“以前我喜歡潘多拉,現在我喜歡金子做的潘多拉。”

“我給女兒攢金子,金子有價值也更保險,我想讓自己的心裏有點兒確定感。”

以前心情差時我就會去購物,疫情來了,購物欲越來越低,但情緒上頭總想著要對自己好一點兒。吃吃喝喝會變胖,買一堆衣服又穿不了幾次,買金讓我有一種花了錢又好似沒花錢、宣泄了情緒又不用擔心浪費的奇妙感覺。女人是感性動物,比起存折股票上的數字,直接可見的黃金細軟更能給人以心靈上的慰藉。

入坑買金的2年,是一段純粹而快樂的時光,讓我重拾生活的火花。每天下班後,我可以暫時遠離身邊人與人疊加出來的身份認同,沉浸於買金攻略。我媽也會加入其中,不過她往往上一秒還與我熱情地討論金價走勢,下一秒就陷入沉默,把我的興奮勁兒帶走一大半。

好景不長,我收獲了安全感,也招來了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煩——為了優惠,我時常淩晨蹲守在直播間,這耗費了我大量精力,各種直播平台和電商魚目混珠,經常使用文字遊戲,讓我頭痛不已,什麽琺琅彩金、古法工藝、文化IP,還有5G、硬3D……花裏胡哨,平添大筆工藝費。我本就收入平平,這一路折騰下來,保值沒保值不知道,但是錢包是見底了。

就在此時,我媽適時出現,場外喊停:“買差不多就行了,要多少是多?”

7

2022年4月13日,我34歲生日,疫情之下,全城靜默,除了每天核酸,全員足不出戶,我就躺在床上刷著手機。

“其實一個人過也挺好的,這年頭誰都靠不住,隻能靠自己。”我媽竟突然冒出了這話。我猜測這次可能真的是發自她內心的想法,也和我三姨有很大關係。

我姥生了8個孩子,前3個都是男孩,但都活不到3歲就夭折了,後麵連著生了5個女兒,長大了都是居家過日子型的,早早結婚生子,伺候老公孩子,在90年代國企改革大潮下紛紛下崗,隻能依附老公過活。

手心向上的日子從來都不好過,尤其是我三姨。她要先顧著老公和女兒的衣食住行,幾年間都沒有買過一件新衣服,就大概兩年前,她花了30多元在早市買了一件外套,還被三姨父罵了一禮拜。

三姨從小就是家裏最能幹活兒的孩子。1963年,我媽出生,姥爺要上班,姥姥要幹活兒,照顧我媽這事兒自然落在了三姨身上。我媽是老幺,自小備受姥爺疼愛,遂養成了很多壞毛病。她上小學時要三姨每天背著她去學校,如果不背就不去,三姨白天要洗衣服生火做飯,還要照顧頑皮的妹妹。晚上,姥爺下班會從單位裏帶回來半根油條,我媽吃得滿嘴流油,幾個姨姨們隻有看的份兒。婚後,三姨不但要照顧自己一家,還要經常回娘家幫忙幹活兒,為了省錢,她每次都是步行,來回要兩個半小時。

有一次,三姨看見我去旅遊的照片,特別羨慕地說:“去了這些地方,這輩子都值了。”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三姨對生活的期待,和平日裏逆來順受的那個她很不一樣。

其實,三姨並不是完全沒有收入,她提前從國企退養,每個月社保給開2000多元退休金。三姨父在央企倒班,平均下來每個月有1萬塊,家裏自住一套80多平米的房子,無貸款。表姐在上海外企上班,年薪20萬,在浦東全款買了一套小戶型。可即便如此,三姨兜裏很少有超過20塊錢的時候。為了節省家庭支出,她從來不買化妝品,連擦臉的護膚霜也隻買老式鐵盒的“萬紫千紅”,還舍不得用。夏天,三姨會去野地摘野菜曬成菜幹,等冬天菜價貴的時候再吃。

三姨喜歡去早市買菜,她說那裏的菜便宜。三姨帶我去過一次早市——身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那卻是我第一次逛早市,剛過6點,早市上已經人潮湧動,五顏六色的果蔬平鋪在地上,零食幹果、魚蝦、日雜等各類商品應有盡有,東北式的早餐攤散落其中,不乏近幾年流行的南方早點。常年逛早市,三姨早逛出了心得,買菜時,她習慣從街的一邊開始挨家問價,再從街的另一邊繞回起點,最後買最便宜的那家,“拐角這幾個攤位是農村自留地的,更便宜”“西紅柿要挑尾巴綠色的”“這種成堆不讓挑的更合適,可以做鹹菜,也可以凍冰箱裏慢慢吃”……因為回家要和三姨父報賬,每次她都盡量壓縮采購費用。但三姨對我很大方,我人生的第一部手機——聯想翻蓋手機,就是三姨送我的,那年是2006年,我高二。

那天,三姨帶著我去吃早餐,一碗大碴子粥配上一碟醬豆腐鹹菜,再來一個油炸糕,碳水的快樂讓我忘卻了困意。回去時,我拎著兩口袋葡萄幹、鬆子跟在三姨身後,有那麽一刹那,時間好像暫停了,胖胖的三姨穿梭在喧囂的市場裏,像一個熱愛生活的仙女,會發光。

有段時間,我媽說到三姨身體很差,腿腳浮腫,連下樓做核酸都費勁,即便這樣,三姨父還是讓她每天幹活兒。解封後,三姨就被救護車拉走了,具體什麽情況三姨父沒細說,我們隻知道他決定消極治療,把三姨接回家休養——實際就是硬挺,能耗多久全看天意。至於我表姐,那是“別人家孩子”,自然按照她爸的意思。我媽去看三姨時,她獨自躺在小屋裏,精神不錯,很開心地告訴我媽,她感覺自己快好了,過幾天就能下地做飯了,而三姨父正和保姆在客廳吃蟬蛹,那是四姨買給三姨補身體的。說實話,三姨生病後,三姨夫和表姐的態度讓我心裏發寒,也讓我清醒——在這個不確定的時代,我唯一能確定的事情就是不管選哪條路,生活的暴擊雖遲但到。連我媽都感慨:“誰都靠不住,人最後還得靠自己,女人得工作呀,得掙錢呀。”

沒多久,噩耗傳來。那是6月普通的一天,三姨突然就走了,等我媽她們姐妹幾個接到通知的時候,人已經被“白事一條龍”送去了殯儀館。姨姨們追問三姨是怎麽走的,三姨父就說反正早上他起來就發現人已經涼了,至於死在了上半夜還是下半夜,他不知道。

三姨出殯後的兩天,天格外地藍,陽光曬得刺眼,讓人有些恍惚,可惜三姨看不見了。

記得三姨的一位老同學曾對我媽說,她特別羨慕我三姨,覺得三姨家的生活一定很好,家裏沒有負擔,收入穩定,孩子學習好,工作也好,在上海有戶口、有房子……老一輩人的婚戀觀,更多的是看重付出和忍耐,“大家的日子都是這麽過的”,像我三姨一樣。埃比克泰德曾說過,“我們登上並非我們所選擇的舞台,演繹著並非我們所選擇的劇本”,三姨演繹了賢妻良母的一生,個中滋味或許隻有她自己清楚,不知道她曾經在夜深人靜時會不會花片刻去思考:結婚為了什麽?這輩子又是為了什麽?

每個人都是被迫來到這個世界,又被迫離開這個世界,隻是下線方式各不相同。總之,在別人欣羨的目光中,三姨殺青了。

 

今年1月,我和我媽挺過了放開後的第一輪感染潮。春節,我站在市裏大橋頭等著看煙花,氣溫很低,但周圍人很多。煙花載著每一個人的祈願在天空綻放,我不停地朝雙手哈氣,鏡片逐漸反霜。我再次回想起與小邴吃火鍋的那個下午——3年過去了,我倆依舊沒有走入婚姻,一切好像沒有變,但一切好像都變了。

人生就是一團迷霧,誰也不知道前麵有什麽。在複雜多變的混沌世界裏,過穩定的生活的願望像一個美麗的泡泡,而現實則是一根針。最近網上流傳著關於東北人的新段子,“長子趟雷”,從被嘲笑到被模仿,再去不斷嚐試,這可能就是一個東北娘們的宿命吧。生活的暴擊既然無法避免,那就向前走、穿過它。我相信,那些渴望的、逃避的、猶豫的,終會在明天又以另一種方式呈現。總之,後疫情時代,婚與不婚,都不再是我的必選項,現在,我隻想把一件件散落在地的小事撿拾起來,放進一個叫做生活的萬花筒中,旋轉、窺視,感受每一天。

文中人物名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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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實際年齡和生理年齡一樣嗎?史上最奇葩的生理年齡測量方法來了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7/16/2023 postreply 15:2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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