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80)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7-14 20:02:2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3164 bytes)

裸辭開麵館,回本遙遙無期

2023-07-10 16:32:56
11人評論

作者南山秋

理性樂觀派, 用自己的方式與自己和解

 

引子

 

從2020年下半年開始,柯薇敏感地意識到,自己的工作開始一點點陷入泥潭。在這家公司工作了10多年,從職場小白做到大區營銷總監,沒什麽野心的柯薇對自己的職位和薪水都挺滿意,無論是下屬、同級,還是集團管理層,都對她的專業度和工作能力頗為認可。

困境的來臨就像日落,黃昏的太陽緩慢而柔和,先讓人喪失警惕,然後在突然的一瞬間,黑暗就籠罩了下來。柯薇說不上職場的變化具體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最起先,是上司梅總開始對她頻繁地吹毛求疵,一點點小錯就能把她訓到抬不起頭;接著,她完成的大部分工作都被梅總以各種原因反複要求返工,常常“回爐”十幾次也不能讓梅總滿意;

再之後,她手頭上的重點項目一個接一個被挪移到另一個同事的手上。柯薇能感覺到自己被一點點架空。最後壓垮她神經的,是一場述職匯報。那個項目由梅總掛名負責,實際上是柯薇全程跟進落實。大半年裏,柯薇熬了許多夜,花了不少心血,可最後在那場述職匯報上,梅總一連感謝了數位“為此項目貢獻了才智和力量”的同事,卻獨獨不提柯薇的名字——其實,在述職的全程中,柯薇的名字一次都沒有被提及過。

柯薇真動了離職的心思,簡曆投出去不少,通知她去麵試的公司卻沒幾家。那幾次麵試,每次都非常順利,氣氛好到柯薇以為下一秒對方就要給自己發offer了,卻總是莫名沒了下文。柯薇有個朋友做獵頭,話說得很直接:“(工作)不好找的。現在好一點的公司、好一點的崗位,烏泱泱全是人衝上去。985、211的年輕血液不香嗎?能加班、要價低,人家為什麽要你?40多歲,加班嫌累,工資還不肯將就,家裏大概還會時不時有一大攤子扯後腿的事兒。”幾番掙紮後,柯薇淡了“換工作”的心思,開始一心想著“自己能做點什麽”。

可找身邊幾位創業中或者創業過的朋友深聊了好多次後,她意識到自己過往的大部分工作經驗並不足以支撐起原本設想中的“創業”——沒有足夠強大的資源和人脈,還想在如今的市場環境中殺出重圍,聽起來實在顯得分裂和荒誕。

 

 

1

2021年春天,有朋友介紹了石總給柯薇認識。一眼望去,這個中年男人十足的精氣神中帶著一股掩不住的草莽氣息。朋友向柯薇介紹:“石總很厲害的,當年靠著路邊的一個門麵做餐飲起家,現在已經是擁有6家分店的老板了。他的公司現在正在放開加盟線的業務,你們可以聊一聊,看看有沒有興趣。”

慢慢聊下來,柯薇了解了石總更多的情況:

他來自省城周邊的農村,從小不愛讀書,勉強讀到初二就輟學了。閑蕩數年後,他來到省城想謀個生路,便找到一家餐館做了幫工,邊做邊學。在數不清洗了多少個碗、削了多少個土豆後,他終於從幫工做到了幫廚,再做到主廚。翅膀硬了,他便動了自己單幹的心思,和妻子秀芬從擺路邊攤開始做起,一點點攢錢,租下一間門麵,終於告別了顛沛流離的生活。

他店子的經營範圍幾經更換,最後主打品種固定在牛肉麵上。自此,他身為廚師和生意人的天賦開始展現——麵的配料和味道在他的反複琢磨和調和下,得到了食客們的青睞,回頭客越攢越多,慢慢又開了好幾家分店。生意大了,他就注冊了公司,買房買車,算是在省城紮下了根。

聽完石總的發家史,柯薇盯著他身上Burberry的毛衣有些出神。剛才樓下碰麵的時候,她掃了一眼石總的車,一款50萬左右的奔馳——這車讓柯薇不禁對石總高看了一眼,她原本以為開幾家小麵館掙不了多少錢呢。 

石總那段時間外出見人的目的,就是想拓展加盟業務。口才頗佳的他給柯薇描繪出了一番誘人的前景,還帶著柯薇參觀了自己的2家店麵。臨近中午用餐高峰,幾家店裏熙熙攘攘的客流顯得格外熱鬧。

柯薇並沒有輕易被石總的描繪和實地考察所見的場麵打動,她詳細地詢問了加盟政策、投資預算等信息,就拿著資料冊子回家了。身為一個營銷精英,她一向並不熱衷於加盟製,在她看來,現如今市場上的“加盟”,亂得像小時候的十字路口,沒有規範的管理,大家都橫衝直撞,除了少數品牌的部分加盟商能僥幸掙到一些錢,大部分投資者都是“被割的韭菜”。更何況石總的麵館,品牌都沒有形成什麽氣候,輕易談“加盟”,“就是往坑裏撞”。

不過柯薇的丈夫葛輝倒有些心動。跟葛輝商量時,柯薇靈光一閃,去網上搜出了石總那幾家門店的資料,細心地記下了幾家石總沒帶她參觀過的店麵地址,然後對丈夫說:“這樣吧,改天我們分頭去這幾家店,看看經營情況到底如何。”

周六早上6點多,柯薇就去了一家麵館。一開始她守在店外不遠處默默數著進店的人數,過了一會兒又扮作顧客,點了一碗麵,厚著臉皮耗在店裏坐著,偷偷記下客人們大概的點單情況。待到觀察中午那一波消費情況時,怕引起店員的懷疑,柯薇隻能遠遠地站在馬路對麵,連眼睛都不敢眨。初春的太陽已經有些毒辣,身旁沒有遮擋的柯薇,背上微微滲出了汗水,好容易守到下午2點半,見門店的人流明顯稀鬆了起來,柯薇才揉了揉已經發麻的小腿。她看了一眼手裏小紙片上記得密密麻麻的數字,心情複雜地回家了。

那天,柯薇和葛輝分別去“駐守”的,是天寰店和名庭店。天寰店表現平平,名庭店的數據略微好看一點,但也遠不到亮眼的程度,這2家店和石總之前帶柯薇參觀的那2家店相比,營業額可謂大相徑庭。按照石總給出的預估毛利率,柯薇和葛輝算了算賬——如果按他們觀察、估算的營業額推算,除去房租人工等開銷,一家麵館的利潤遠遠不及石總吹的那麽耀眼,隻能算比“保本”強一點。

至此,柯薇對葛輝說:“要不就算了吧。”

葛輝也點點頭,夫妻倆就此再不提麵館這個話題。

2

人的心思一旦活絡起來就很難平靜,柯薇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掉進了“要自己開一家店”的執念裏。

接下來的一個月,她接觸了不少開店的小項目,但細細考察下來,又都被她逐個否決了——疫情的陰影懸在半空,大部分人都不敢輕舉妄動,市麵上頗有百業凋零的景象,她思來想去,認為相較於其他實業,還是餐飲這類必須到店體驗的行業,相對有抗衝擊能力一些。

不過,時不時的封控,以及消費者將手頭的錢攥得越來越緊的情況,讓餐飲業不好做,柯薇眼見許多前幾年門庭若市的餐廳日漸凋落,直至掛上了關門轉讓的牌子,於是她的心思又回到了麵館這裏。她拉住葛輝討論:“如果一定要開一家店的話,我倒是覺得牛肉麵是相對不錯的選擇。門檻低,投資成本也低,品類又相對剛需,你說呢?”

葛輝猶豫了好一陣才開口:“我們去蹲守的那2家店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並沒有石總說的那麽好。更何況你我都是門外漢,從來沒接觸過餐飲,怎麽弄?還有,你不是最不願意做加盟的嘛,怎麽又改變了主意?”

“這兩家店不行,我們不確定具體問題是什麽——也許是選址,也許是管理——但是我們都吃過他家的麵,味道確實過關,是不是?我覺得,隻要產品OK,就解決了最基本的問題,其他的問題,應該可以通過營銷和管理解決的。更何況,那幾家生意好的店,我也是實實在在看到了的。”

見丈夫沒有反駁,柯薇就一口氣說了下去:“至於你說我們不懂餐飲和我不想做加盟,其實是同一個問題,我有一個大膽的設想……我想去和石總聊聊,看看我們能不能和他合作開一家店,這樣,他有股份在裏麵,對這家店就會用心,而不是隻想著‘割韭菜’,而我們有股份,也就有話語權。”

葛輝忍不住笑妻子的天真:“你以為人家的公司是你家菜園門,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別人有自己的加盟模式,咋會因為你想合作就開一家‘合作店’?”

柯薇不以為然:“像石總這樣規模的店,一切都沒成氣候,摸索階段其實是沒有固定模式的,無非是怎麽掙錢怎麽來,靈活性很強的,我覺得不是完全沒可能。再說了,什麽事無非就是溝通嘛,能溝通好就更好,談不攏也沒關係,又不損失什麽,可若是不去嚐試,就肯定不可能啊。”

葛輝被柯薇說服了。

 

之前柯薇留了個心眼,一直沒主動和石總聯係,石總也沉得住氣,一直沒有再找柯薇。兩人的心理戰僵持了一個多月,最後還是介紹人來找柯薇,問她對加盟石總的店還有什麽顧慮。柯薇見時機成熟,這才約了石總出來聊聊。

見了麵,柯薇始終不和石總聊加盟的具體事宜。兩人說了些題外話暖場後,石總切入正題,先是向柯薇承諾,作為第一家加盟店,他將給出極具吸引力的優惠政策,然後又翻出幾家門店的日營業額給柯薇看。柯薇正好接住話題,笑眯眯地問石總:“我能看看天寰店和名庭店的營業額嗎?”見石總明顯愣住,柯薇立刻乘勝追擊,慢條斯理地開口:“我和我老公前陣子去天寰店和名庭店,考察過一番了。”

石總說話的節奏明顯有些亂了,柯薇沒有留給他反應的時間,很快牽過談話的節奏,開始和他聊起自己對運營、加盟和品牌的理解。她口才本就不錯,這些話又在來的路上反複推敲過,石總聽著聽著,臉上很快露出欣賞的神色。

深聊了一個多小時後,石總爽快地表示,如果柯薇能找到讓彼此都滿意的門店,他可以考慮“合營”的模式。柯薇心中對石總的爽快和聰穎也很欣賞,合作的念頭在不知不覺中強烈了起來。

分別時,柯薇和石總重重握了握手,石總叮囑柯薇盡快找到門麵,以開始“愉快的合作”。

3

柯薇和葛輝開始利用閑暇時間選址,但柯薇很快發現,這事比想象中要難:熱門位置的門麵,要麽早就名花有主,要麽價格高到讓她難以接受,好容易碰到幾個能列入考慮範圍的鋪子,喊上石總去瞧一瞧,石總又不認可,他直言,那幾間鋪子,若是柯薇他們做加盟店可以用,但是他開店的話,就不會考慮。

這樣尋尋覓覓了個把月,始終找不到合心的門麵,直到突然有一天,柯薇將目光放在了自己曾經“蹲點”過的天寰店上——這家店是石總開的第一家麵館,已經有5、6年了,它地處市中心的二環,背依居民區,馬路正對麵是購物中心和寫字樓,柯薇一直很看好這個位置。但天寰店也有明顯的硬傷:門麵年歲久了,疏於維護,環境看起來很糟糕,店裏牆麵不少汙漬,桌椅和台麵也顯得陳舊黯淡,完全沒有其他幾家新店的現代感和精致感。

柯薇對天寰店的興趣被石總看在了眼裏,他一改之前隨便柯薇自己折騰的樣子,更積極地與柯薇討論起開店的事情。石總很坦誠,直言天寰店如今就是自己的心頭難題:“若是盈利,那就沒什麽好說,若是虧得厲害,我也可以一狠心將它關掉,可是就這樣,一個月微賺,一個月微虧,偶爾勉強保本,實在是讓人不知怎麽辦。”

兩人正兒八經地討論“合作”天寰店的可能性。柯薇分析,門店的地段和食物口味都是沒問題的,就餐環境不好和服務員態度欠佳,才是造成用餐體驗不好的首要因素,若這兩方麵改善了,營業額應該能有一個提升。石總連連點頭,順勢提出了他的合作方案:對天寰店重新裝修、升級,費用由柯薇負擔,算作柯薇的投資額,麵館重新開業後,柯薇占股49%,石總占股51%,支出和收益都按此比例計算。

柯薇把石總的方案說給我聽,我倆都覺得,這樣的合作方式,她顯然有點吃虧。但是她想得很清楚:“和石總談合作,我實際上是沒有多少籌碼的。他最看重的點,是覺得我很能幹,職業素養高,認為我能給他店裏的規範化管理帶來一些思路。但是實際上,他請一個職業經理人,也是能達到效果。反而是我,沒有餐飲經驗也沒有單獨開店的能力,在資源不對等的情況下,我若是不願吃虧,那合作就沒有可能性的。”

至於石總選擇跟她合作的理由:“很簡單,他現在拿天寰店沒辦法,想改造又擔心重新裝修完了依然半死不活,投入打了水漂。這時候冒出一個人,給他分擔風險,讓他不費一分錢就能把店麵裝修升級,他何樂而不為?”

我見柯薇想得透徹,隻追問一句:“真的想好這樣合作了?”

“我看過天寰店過去一年的營收數據,基本還是能保本的。升級改造之後,環境變好了,營業額理論上是應該有提升的。我也跟石總說好了,之後我在店裏盯著現場管理,怎麽樣也不會比之前更差了。”她的聲音輕下來,“你是不知道,我真的一刻都在公司裏麵待不下去了。”

 

天寰店閉店裝修一個月,重新開業前夕,石總把賬單拿到柯薇麵前——之前預估費用是15萬,但實際費用遠遠超標,裝修加上設備、桌椅、各類雜七雜八的費用,花了20萬。

雖然之前每項大額費用出現超標時石總都會提前與柯薇溝通,但柯薇接過賬單後心頭仍然湧上了一絲不快——她翻翻明細,開業前店長陳興請員工吃“開工飯”的花銷,也赫然在列表裏。類似的費用還有好幾筆,柯薇本想和石總說,這些應該算在後期運營費用裏,而不是算作前期投資由她承擔,但想了想,還是把話咽進了肚裏,“20萬都花了,這幾千塊的,也無所謂了”。

不過柯薇還是仔細瞟了一眼“開工飯”的發票——天寰店生意不好,之前陸續開了好幾位員工,現在店裏算上店長陳興,一共就3個員工,這頓“開工飯”,倒是吃了不少錢。

柯薇對陳興的第一印象並不算好,這個個子矮矮的中年男人,鬢角已經有了不少白發,在柯薇那次“暗訪”天寰店的時候,好幾次在店裏扯著大嗓門和煮麵阿姨聊天說笑,喧嘩的聲音讓不少食客微微皺眉。食客吃完離開走了,他寧可慢條斯理地在收銀台晃悠,也不會第一時間幫著忙不過來的阿姨去收拾桌麵,使得店裏顯得淩亂邋遢。後來在麵館準備重新開業前,柯薇見店裏忙作一團,主動說想幫幫忙,陳興倒是毫不客氣,劈裏啪啦給她安排了一大堆事情,連道謝都沒有。柯薇手腳麻利地忙完事情,卻發現陳興看似忙裏忙外、焦頭爛額,但手頭的事進展非常緩慢。

柯薇那時就想,等到自己正式去到店裏了,就先從陳興的工作方式整頓起。

4

2021年開年不久,有一股資本湧入了餐飲界“粉麵”這個賽道。當時在考察開店的柯薇敏銳地發現,自己身邊迅速冒出了許多品牌連鎖小麵館,它們大多開在寫字樓底商或購物中心裏,門店明亮寬敞,裝修精致,頗有調性,服務員也都是年輕漂亮的姑娘和小夥子,訓練有素,彬彬有禮。這些粉麵店裏,一份牛肉麵配上一瓶飲料加一點小食,基本上要30到40元左右,但它們的生意都很不錯,剛開業的時候甚至要排長隊。待到熱度減退時,柯薇時常在中午去這些粉麵店裏解決自己的工作餐,她一邊吃一邊抬眼觀察,就餐的大部分都是白領或者以家庭為單位的食客。

她在事後回想,自己之所以饒有興致地想跟石總合作,也是因為這些品牌小麵館帶給她的良好印象。在天寰店重新裝修的時候,她之所以麵對預算超標盡量忍耐,就是希望精益求精,讓麵館擺脫過去那種街邊蒼蠅店的感覺,要能讓人覺得這是一家精致的品牌店。

這也是柯薇對未來的期待——她期待以天寰店為契機,摸清麵館經營的各個環節,打理好盈利模式,以後能和石總開出更多的分店,“我所想的,從來不止一家小店”。

裝修完工時,柯薇看到煥然一新的麵館,很是滿意:大塊的落地玻璃窗讓整個門店都明亮了起來,與之相襯的,是特意挑選的櫸木桌椅,全牆的高檔漆麵,還有現代感的配色和軟裝。柯薇站在門口,拍了一張店裏的全景圖給我,語氣裏透著興奮:“我覺得這家小店有種重生的感覺。”

可惜的是,期望越美好,挫敗感就往往來得更猛烈。柯薇在開業不到一周之後,就飛快地明白了:這家店大概很難達到她所設想的小麵館的模樣,它之前生意不好,遠遠不是環境的問題。

 

開業頭三天,為了攢人氣,店裏做了低價促銷,一時顧客盈門,忙得腳不沾地。柯薇也去助陣,雖然此前從未做過收銀,但憑著開業前的突擊培訓,她操作起來也是像模像樣了。她一邊收銀一邊推銷新品,還要介紹充值辦卡,早餐的小高峰過後,嗓子就已經嘶啞得說不出話了。

買單的客人稍少一點時,柯薇才能把目光從收銀台挪開,抬眼看一看店裏——這一看,她頓時覺得自己的血管都要爆了:就餐區已經亂得不像樣,桌上堆滿了吃完沒收的瓷碗和亂七八糟疊在上麵的一次性飯盒,桌麵和地上全是橫七豎八淌開的湯汁,再沾上用過的紙巾,整個店堂像是狼藉的戰場。柯薇瞧向明檔的操作間,店長陳興和煮麵阿姨徐姐還在忙著預備食材,準備迎接下一波客人,負責打雜洗碗的阿姨李姐,卻悠悠閑閑地靠著牆休息。

“李姐,謝謝收一下碗!”柯薇喊了一聲。聲音很響,李姐肯定是聽到了,但她全然沒有理會,隻瞥了一眼柯薇,繼續靠在那裏不動。柯薇壓住火氣,又喊了一聲,語氣也不太客氣了,李姐這才不情不願地起身走向用餐區,慢悠悠地遊來逛去,每次就收拾一兩個碗。

眼看著店外又有客人要進來,柯薇顧不上置氣,隻能急匆匆趕去就餐區,風卷殘雲般收拾出幾張桌子,收碗拖地,才清理出一點客人可以落腳的地方。地還沒拖完,眼見著又有客人走到收銀台了,她又趕緊丟下拖把衝回去。待到柯薇給客人結了賬,李姐還在磨磨蹭蹭,桌麵和地麵又是湯水漣漣了。

柯薇一直忍過了中午的用餐高峰,才把陳興拉到一旁,詢問李姐的情況。陳興一臉不以為然:“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也沒什麽壞心眼,就是受不得累。人一多事一忙,她就崩潰了,不肯做事了。”

“你是說她一直就是這樣?她在店裏做了多久了?”

陳興撓撓頭,想了想:“快2年了吧。”

柯薇沉下臉:“2年一直是這樣的工作狀態?你沒有和她溝通一下?做這一行哪有不累的?怕辛苦可以去做別的行業。做餐飲這樣的態度肯定是不行的,你看看早上店裏亂成什麽樣,她居然可以事不關己地休息?”

柯薇越說越氣,瞟了一眼李姐,正看到李姐靠在調料台旁邊剪指甲。柯薇立刻瞪圓了眼睛:“怎麽可以在調料台旁邊剪指甲?指甲崩到菜裏了怎麽辦?”

陳興卻笑嘻嘻地和著稀泥:“好好好,我去和她談一談,但是她的性格我了解,估計談了也沒什麽用。”

柯薇覺得自己的不滿已經無法掩飾了:“我不要聽到說‘談了也沒什麽用’,她必須做出改變,不然就不要做了。”

陳興抬頭看了柯薇一眼,沒有接腔。

5

不知道陳興找李姐聊過沒,但李姐的工作態度始終沒有變化,幾乎每天都有客人氣衝衝喊過柯薇,拉著她看麵碗裏的頭發,也有客人投訴說:“老板,你看看你家的碗,怎麽洗的?還有幹了的菜葉子留在碗邊。”

麵對氣憤的客人,柯薇最開始更多是惶恐,忙著給對方賠禮道歉,叮囑徐姐重新煮麵或者給客人免單。但當投訴越來越頻繁時,柯薇覺得不能再忍受了,她找來陳興和李姐,沉著臉問李姐是怎麽回事。

李姐毫不在乎,先是說自己帽子忘在宿舍了,所以掉頭發沒法避免,柯薇反駁她後,她就開始耍無賴:“怎麽能認定就是我的頭發呢?不是徐姐的嗎?”

柯薇被激怒了:“徐姐是短頭發,你是長頭發,你看看這麽長的頭發,可能是她的嗎?”

李姐撇嘴不說話了,陳興卻接過話頭:“其實也有一種可能哈,柯總你沒做過這行,你不懂,有不少客人耍賴,借這種理由來逃單的,不能客人說什麽就是什麽的……”

柯薇明白,陳興這既是在推脫,也是在發難。她來了這麽久,陳興仗著自己店長的身份,話裏話外掛著“柯薇是外行”的說辭,柯薇明白,這是陳興不滿自己憑空而降卻能對他的發號施令。

柯薇整理了一下思緒,忍著惡心,拿筷子挑起留在碗裏的那根頭發:“李姐你看看這根頭發,半截的地方染了黃色,長度和你的頭發是一致的,你若是不嫌棄,可以再翻翻別的頭發,也可以等下次有客人投訴時我們現場比對。”

接著,柯薇把目光轉向陳興:“就算我之前不是做這一行的,沒有你所謂的餐飲經驗,但是基本的判斷能力是有的。你說客人是為了訛錢,那麽我告訴你,我接手的這好幾起投訴,沒有一位客人提出退款的,甚至好幾位都拒絕了我再給他們煮一碗麵或者免單的提議。你如果一直把客人放在假想敵的立場,就會把辛苦攢下的回頭客輕易丟光。”

柯薇本來還想問陳興,他的這番質疑和發難,到底是衝著客人還是衝著自己?想一想,還是不願把關係弄得太僵,忍住了,隻給陳興下了要求:3天時間內,希望李姐的工作態度和方式能有一個明顯的變化。

 

3天後,在柯薇準備發飆之前,徐姐趁店裏沒人,偷偷和她說:“柯總,沒用的,陳店長不會去和李嬌說狠話的。”

柯薇等待徐姐繼續說——徐姐做事勤快,手腳麻利,為人也很真誠,柯薇對她印象不錯。

徐姐猶豫了一下,才說起一些往事。她說自己和李姐一直互相看不順眼,時常爭吵,但是陳興卻總是不分青紅皂白維護李姐,讓她很委屈,好幾次動了辭職的念頭。去年有一次,她撞見李姐趁店裏沒人,躲在明檔下偷吃店裏的牛肉,“我抓到她時她嘴裏包得鼓鼓的,碗裏還有十多塊,不知道之前吃了多少”。她把這事告訴了陳興,陳興卻依然和稀泥,說李姐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情。待到她調出了監控後,陳興也隻輕描淡寫說了李姐一句“以後別吃店裏的東西”,然後就轉過頭來卻訓她,說她應該好好和李姐說話,不應該和李姐吵架。

時隔許久,徐姐說起這事仍是委屈得眼眶泛紅。柯薇就奇怪:“為什麽陳興要這樣處理?”

徐姐歎口氣:“他就是這樣的性格,什麽事情都是和稀泥。他知道我性子軟好說話,也知道我不敢輕易辭職,李嬌性格強勢,他就不敢得罪,怕李嬌不幹了。”

柯薇沒有出聲,心下卻忍不住有些惻動。她原以為的那些職場的彎彎繞繞隻存在於寫字樓的格子間裏,此時才意識到,哪怕一家小到不能再小的麵館,也有著躲不開的是非紛擾。

 

柯薇又觀察了一周,催促了陳興兩次去找李姐談話,陳興一如既往地推諉,“等等,等不忙的時候”。

於是,在又一次招呼李姐收拾桌子被拒絕後,柯薇冷冷地開了腔:“李姐,你是不是以為店裏沒有你就開不下去了?”

李姐愣住了,然後很快反應過來,暴怒著跳起來:“哼,柯總,那你是不是以為我離了你的店就找不到工作了?”

柯薇輕輕笑了聲:“那我們試試吧,看你離開後,是你先找不到工作,還是我的店先關門。”

李姐氣得脫下工作服就衝出了麵館。柯薇也不攔,隻冷眼看著,陳興急得直跟柯薇求情:“柯總消消氣,再給她一個機會吧,不然店裏現在這麽忙,少個人就忙不轉了。”

柯薇不滿地看著陳興:“其實這也是你的失職,我說了多久讓你去和李姐溝通?你始終逃避。李姐的問題不是現在才有,你早就應該對她進行管理或者重新招人做好準備,而不是一直縱容她這樣。而且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做也是對認真工作的徐姐的不公平。”

陳興卻完全沒有把柯薇的批評聽進去,隻一直喃喃自語:“再給她一次機會吧,一時半會怎麽招人啊?”

考慮到店裏確實忙不過來,柯薇確實也沒打定主意,是真的要辭退李姐,還是嚇唬一下後再給她一次機會。當天晚上,她給石總打了一個電話,講了這事。石總非常生氣,這麽久以來,他雖然知道李姐有點小脾氣、愛偷懶,卻沒有意識到問題居然有這麽嚴重。

想了想,石總對柯薇說:“這樣吧,李姐這樣子是沒法留了,今天我就打電話讓她走,明天我找其他店調一個阿姨給你們救急,你們再慢慢招人。”

柯薇道謝,心裏鬆了一口氣,暗想這事就這樣解決了。

6

柯薇沒料到的,是陳興對開除李姐的反應。第二天她去到店裏時,陳興見她就一直沒好臉色,幾番不理不睬後,陳興竟然對她吼了起來:“你辭退李姐為什麽不問問我的意見?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柯薇看著臉漲得通紅的陳興,覺得莫名其妙:“首先,辭退李姐,我跟你提過很多次的,是我們的意見不一致,所以暫時擱置而已,絕不是從沒問過你;第二,你不願辭退李姐,無非是怕店裏少了一個人,但是我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第三……”柯薇想了想,忍住了沒說出口的話,隻腹誹道:“陳興你到底知不知道現在店裏誰說了算?不管怎麽樣,我算是半個老板吧。”

柯薇不想和陳興把關係鬧僵,耐下性子又和陳興溝通了幾次,又說了一些軟話,兩人關係才算有了表麵的緩和。但之後陳興對柯薇說話時總是夾槍帶棒,有時柯薇問他幾句餐飲方麵的事情,他要麽不冷不熱地回:“柯總這麽厲害,怎麽還需要問我?”要麽就煩躁地回:“這事我跟你說不清楚,行業裏就是這樣,你不懂!”柯薇氣得半死,她偶爾向石總投訴陳興的態度,隻能換得石總安撫她幾句;更多的時候,她也隻好忍著。

柯薇向我發牢騷:“我本來以為就大公司裏這些破事多,想著小店可以單純一些,沒想到,哪裏都一樣。”

我就覺得奇怪:“這陳興也老大不小了,怎麽如此這般說話做事,太不通人情世故了吧?”

柯薇苦笑:“他才懂咧。”

柯薇這才告訴我:原來,陳興是石總夫人陳秀芬唯一的親弟弟。姐弟倆早年喪母,陳秀芬把這個弟弟當兒子一般養大的。

我隻能說:“你這可是跌進一個坑了,你那個店長看起來就不聰明的樣子,難得調教的。沒想到還是個皇親國戚,看來不好辦啊。”

柯薇輕笑一聲:“你知道我是怎麽知道他和石總的關係的嗎?我到店裏的第一天,他自己就繞著彎子主動又含蓄地告訴了我。你說,他在想什麽還不清楚嗎?他老實嗎?能怎麽辦呢,事情已經到這一步了,見招拆招吧。別的不用管,我出來就是求掙錢的,那些烏七八糟的裙帶關係,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柯薇其實還是有些懊惱,怨自己之前大意了——她應該在跟石總合作前再多打聽一下,畢竟,小餐飲企業,家族模式是極為常見的,若是能更早知道陳興和石總的關係,她大概會對天寰店的投資更為慎重一些。

在短暫的混亂後,柯薇迅速調整了自己的思路。一方麵,她開始頻繁地和石總溝通天寰店存在的問題——大概是出於對小舅子的信任,石總一直很少到天寰店來,對這家店的現狀和小舅子的管理能力是缺乏直觀的感受的;另一方麵,她打定主意,要自己多操心店裏的日常運營管理。

柯薇自信,自己雖然從來沒有做過餐飲,但好歹有著10餘年的營銷、經營和管理的經驗,做好一家小麵館,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7

柯薇一直都並不太滿意店裏員工的精神麵貌,2個阿姨都是年近50歲,衛生意識不強,即便穿上統一的工作服,也沒有很好的觀感。她們經常隔空大聲聊天,扯下口罩唾沫橫飛,讓店裏顯得鬧哄哄的。即使是老實勤勞的徐姐,在不忙的時候,也常常搬著食材大剌剌地坐到店門口擇菜,殘渣堆在地上,進門的客人都得側身。

我去過柯薇的店,對她所說的也頗有感觸。這家麵館給我一種強烈的違和感,從門店的裝修來看,應該是一家精致、現代的品牌店,可一走進店內,店員的隨意、懶散、敷衍,桌麵地麵擦不淨的油漬,表明這裏仍是個雜亂的街邊小店。坐到那扇曾讓柯薇喜歡的大落地窗旁,我發現窗邊已經堆滿了雜物:裝滿一次性飯盒的紙箱,擺著玻璃瓶飲料的塑料箱子,花花綠綠,疊得老高,讓我擔心它們會隨時倒下,不由得往裏座挪了挪。

柯薇忙完過來陪我說話,我問她怎麽窗邊堆成這樣:“尤其是從街外往店裏看,看不到食客吃飯的場景,隻能見一個個摞起的紅紅綠綠的塑料箱,太影響觀感了。”

柯薇歎口氣:“沒辦法,陳興為了減少進貨頻次,這些耗材每次都進好多,後廚堆不下,就隻能堆在這裏了。”

不過這個問題此時已經不太能占據柯薇的注意力了,她最關注的是招聘——石總借調來的阿姨隻能解一時之急,那家店長隔三差五就找柯薇問什麽時候能把阿姨“還”回去,柯薇隻能加快招聘步伐。

“我去石總其他的店觀摩了一下,阿姨的精神麵貌問題,不是我們店獨有的,每家店都是這樣。我想可能和石總本身就不太在意店員規範化培訓有關吧。所以,我想我這家店,第一步先從招人開始入手,招幾個年輕的店員,好好培訓一下,規範一點,嘴甜一點,放在收銀台,能推銷會接待,工資開高一點我也願意。”

柯薇向陳興打聽往常的招聘方式,陳興指指門外:“我們一般就打印一張招聘啟事,貼在臨街的玻璃上,一般會來這裏找工作的都是住在附近的人,看到招聘啟事就會主動進來問。”陳興還略帶得意地補充了一句:“而且,就算沒人來問,貼著招聘啟事也能讓過路人覺得這家店生意興隆,忙不過來。”

柯薇讓陳興趕緊張羅打印招聘啟事,又到一些本地的生活平台發布招聘信息。令她失望的是,啟事和信息發出了好久,前來詢問的人寥寥無幾,幾個主動問詢的,細聊之後也都不了了之。

那陣子,柯薇招人幾乎到了魔怔的地步,有次我們一起聚餐,她就直愣愣地盯著店裏年輕的服務員,抓住我喋喋不休:“你說,為什麽這些店裏招得到年輕漂亮的小哥哥小姐姐,我的店卻招不到呢?”

趁著服務員上菜的機會,柯薇和一位小姑娘簡單地攀談了兩句,然後神色黯淡了不少。我們吃完飯,她又在人家店門口盯著易拉寶上的招聘啟事沉思了許久,才跟我說:“我所想象的招一個年輕姑娘做收銀員,大概是很難實現了。”

在那家飯店的招聘啟事上,每一個崗位的工資都比柯薇麵館裏的定位高上1000元左右,每月的休息時間也多出不少,“剛剛那個小姑娘告訴我,店裏還給她買社保呢,這在我那裏,可能是很難實現的了”。

必須承認,因為柯薇的這個麵館,我才知道餐飲行業的辛勞遠超過一般人的想象:做早餐生意的,每天5點就要開門,這意味著早班4點半就要開始。做正餐或者宵夜的雖然不用起這麽早,但要熬到很晚才能收攤,若是碰到開在酒吧附近的宵夜攤,熬滿通宵也不是稀奇事情。

石總的店裏,所有人每月隻有2天休息,柯薇初聽到時感覺不可思議,石總卻一臉淡定地告訴她,行業裏80%的企業都是這樣的作息,正規一些的公司才有每月4天假期,已經是非常難得的了。因為餐飲行業流動性大,即使是上規模的公司,也隻能給做滿1年以上的員工交社保,石總曾告訴柯薇,在這行,一個員工能有在一家公司做滿一年一線工作,已經算不容易的了。

柯薇跟我說:“我認真考慮過要不要提高店員待遇。我們不像那些連鎖店有資本撐腰,給得出更好的條件。這一行裏的老板,大量都是像石總這樣白手起家的,店的利潤都是一點點從人工和材料裏摳出來的,再給員工們漲漲待遇,我就成了做義工的了。後來,我和許多年輕孩子聊了,也意識到,即使提高了待遇,我們也沒什麽吸引力。形象氣質好一點的孩子,寧願去品牌店打工,很少瞧得上我這樣的小店,真願意來的孩子,我又瞧不上——我試用過幾個,真的是除了年輕就沒太多優勢了。”

“所以,你所設想的用年輕麵孔提升店裏形象,這條路走不通了?”

“現在還談什麽年輕麵孔,能找到中年阿姨都很難了。我麵談了不少快50歲的阿姨,要麽說起不了那麽早,要麽說腿腳不好受不了累,還有人說寧可去超市做促銷導購也好過在這個行業受苦。”說到這裏,柯薇的聲調忍不住壓低了一截,“我現在也理解了她們,你不知道,這裏是真累。我已經算強一點的了,也沒去趕早上第一班,一直是每天7點多去店裏,熬到晚上8點多才走,每天除了下午2點到4點能稍稍歇會兒,其餘時間不是站著收銀就是忙著收拾,陀螺一樣,屁股壓根挨不了凳子。天天如此,全月無休——說是有2天休息,但店裏人手不夠,誰都不好意思休,不然剩下的人都要忙瘋了。今天和你見麵,是我這兩三個月來第一次能在晚上6點離開店裏。這苦,不好受。你真的不知道,我累哭了好多次,沒別的原因,就是單純的累,累得眼淚就不受控製地湧出來了。”

我被柯薇逗笑了:“所以,之前說的,‘如果在公司真的幹不下去了,就去開一家小店’,其實是個虛無的美夢咯?”

柯薇也笑:“好好上班吧,別瞎想了。”

8

到最後,柯薇還是拜托其它店裏的阿姨找鄉下的熟人,人托人才介紹來了一個頂替李姐的新阿姨。我感覺她的心氣勁已經被磨掉了一半:招一個阿姨都如此之費勁,還談什麽篩選,談什麽高要求?既然沒有足夠的資本能吸引來應聘者,那能招到個活人,讓麵館順利營業,就謝天謝地了。對阿姨們的不良習慣,柯薇也逐漸轉換了態度,隻用和緩的語氣去提醒,即便阿姨們屢教不改,哪怕私下裏,她也再沒法放出“不行就換人”的狠話了。

“想想我們上班時,領導一個不高興就可以對我們發脾氣,‘幹得了就幹,幹不了滾蛋’,可是現在換了自己做老板,卻完全沒有底氣這樣對員工說話了。我真慶幸自己沒有頭腦一熱想著獨立支撐一個店,否則走掉一個阿姨,店裏就是半癱瘓,我大概率還得哄著阿姨高興吧?”

柯薇在麵館重新開業前,曾花大價錢定製了一批精致的瓷碗,配上托盤和墊紙,清爽精致。但少了李姐後,店裏的雜事大家還可以分擔,唯獨洗碗沒有人能抽得出空管。頂班的阿姨在店裏幫了半個月的忙後就被叫回了自己的店裏。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店裏就隻有陳興、徐姐和柯薇,3人天天都忙得腳不沾地。無奈之下,柯薇隻能換回以前用的一次性紙碗。我揶揄她:“你這把碗一換,一碗麵的檔次就從28變成了18了。一次性紙碗一端,怎麽看怎麽就更像街邊店了。”

新阿姨雖然來了,但也沒有誰主動提出換回瓷碗了,連柯薇自己都不再堅持:“如果店裏再多一個人,可能能抽得出空去洗碗。可是現在這樣……算了……”

我問柯薇:“你是不是有點後悔辭掉李姐了?”

柯薇搖搖頭:“我現在能理解當時陳興的憤怒了。憑空多出了一個用人的缺口,換作是我,我也會很頭疼。但是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辭掉她,雖然招人不易,但也絕不能這般縱容、妥協、沒有底線。”

“我想明白了,這件事情積重難返。阿姨們的習慣,其實是從陳興到石總都沒有真正重視導致的結果,依靠我一個人的力量,是很難有所改變的。我現在對她們的要求,認真勤勞就可以了,不出現李姐那樣的怠工瀆職是底線,禮貌優雅這些,那就算了吧,沒法強求了。”柯薇的目標變得更簡單明確,“把營業額做起來,把成本控製住,趕緊把我20萬的投資款收回來,這是重點。”

 

之前石總信誓旦旦,說按行業內的規律,一般店麵裝修升級後,銷售額至少會有15%到20%的提升,柯薇也曾以為,用餐環境有了較大的改善後,業績也會有提升的。可是,天寰店重新開業後,與以前的日均營業額相比,情況沒有什麽提升,始終也沒有達到柯薇的預期。

柯薇拉著石總和陳興討論,陳興隻反反複複地強調:“大概率還是因為疫情,大環境不好,你看看周圍一條街啊,大家生意都不好呢。”

柯薇最不喜歡的就是陳興這樣的思維,她毫不客氣地批評道:“隻是大環境的問題嗎?我們自身有沒有欠缺呢?”

陳興就垂下頭不接腔,石總見狀,就把話題指向柯薇:“那柯總有什麽高見?”

柯薇思索片刻,把自己之前翻來覆去思考的幾點一股腦說出來:衛生、服務、菜品品質……陳興聽了,不樂意地想起身反駁,石總攔住了他,擺出滿臉真誠,對柯薇說:“柯總這些問題說得都特別好,我們一定好好改善,全力以赴保證天寰店的營業額。”

“全力以赴”是石總對柯薇最常說的承諾。最開始,這樣斬釘截鐵的真誠給了柯薇不少信心,可是柯薇漸漸意識到,這句話,他大概就是說說而已。

9

在天寰店重新開業前,石總曾跟她提起過,說可以考慮在一些點評網站上做做推廣,柯薇也讚同。她找來網站負責的業務員了解了一番後,便給石總做了介紹:這些點評平台可以免費入駐,但是“免費”的權益,隻限於能讓用戶在網站上搜索到自己的店而已。想要進一步的功能,就要交數額不等的年費,成為會員。

石總追問:“成為會員能有哪些功能?”

柯薇掰著指頭給他列數:“頁麵更整齊,能做一些促銷活動……”

石總睜大眼睛:“就這?所以意思是,我要給顧客吃特價菜,我還要一年交7000元才有資格?”

柯薇憋笑:“沒辦法,網站就是靠商家的繳費才能存活啊,商家也需要平台把品牌展示出去,各取所需。”

石總搖搖頭:“太貴了,我們就一個早餐店,弄不了那些花裏胡哨。”

那時柯薇也沒堅持,她和葛輝私下裏討論過,兩人也覺得平台的費用太高了。柯薇聯想起自己之前在公司做市場活動述職,每次輕描淡寫地提到市場活動的費用,好像不管是自己還是在場的領導,都很少有為數字格外在意的。如今自己開店,每一分錢都要從自己荷包裏出時,她才真正意識到什麽叫“精打細算”,什麽叫投入產出比。過去不屑一顧的“7000元”,換到現在,已經不再是打個預算申請便能拿到的經費,而是變成了要斤斤計較“劃不劃算”的投入了。

然而,線下的客源難有突破,逼著石總和柯薇不得不再次考慮起線上的推廣活動。柯薇和網站的業務員細聊之後,業務員建議柯薇:拿出2000份套餐做低價秒殺,吸引新客,然後新客到店品嚐後給出五星評價,提升門店的星級和分數,就能讓門店在展示頁麵排到靠前的位置,增加曝光率。

柯薇業務員:“那你說的這個‘低價’,如何定價呢?”

業務員答:“按我負責的那些門店的經驗,‘秒殺價’至少要做到1折才會比較有吸引力。”

柯薇在心裏飛速地算了一筆賬:一份牛肉麵套餐30元,設置‘秒殺價’2.9元,這2000份秒殺套餐做下來,僅算食材的成本,就要虧2萬多元。她也大致了解平台的遊戲規則:就算用這些活動提升了門店在展示頁的評分和排名,也不是一勞永逸——平台在後台有一套複雜的計算公式,會全麵考評動態的銷量、評分、活躍度等等眾多指標,最後加權生成排名。即使靠促銷僥幸爬上了榜單,後續也需要源源不斷地在平台上投入時間、精力和資源,才能保持足夠的曝光度,讓評分維持在較高的水平,否則一個疏忽,評分就會像滑滑梯一樣掉下去。

柯薇把這些情況和石總說了,沒想到石總竟然很快拍了板:“做!2萬元不貴,隻要能把平台的分數做起來就行。”

柯薇見狀,也沒有多說什麽,轉身就去落實具體的細節了。她本想自己定好框架後,讓陳興具體實操,但陳興搖頭,一萬個不樂意:“這個我不懂,我也沒時間。柯總你有經驗,你來做吧。”柯薇無奈,隻能自己把這事攬了下來,摸索著學會了設計套餐、上鏈接、核銷卷、看後台數據等一係列操作。

2000份低價套餐上線後,幾個小時就賣了精光。柯薇特意把特價券的使用時間設置成了2個月——她在心裏算了一筆賬:如果在1個月裏核銷完這批券,分數是可以提升得很快,但成本壓力就太大了,分散到2個月,每個月就可以少虧一點。

平台的業務員對柯薇千叮萬囑:店裏員工是不允許自己給店裏刷好評的,後台IP能查到,一旦發現,處罰極重;同時,在理論上,對於到店的客人,門店也是不允許用送禮之類的方式來“換”好評的。柯薇有些不耐煩了:“那我們到底能做什麽?”業務員這才賠上笑臉,偷偷教給柯薇一些小技巧。

柯薇聽了對方的“點撥”,整理了一下思路,發現店裏能做的,主要還是“口頭邀評”,到時來店裏吃麵的顧客能不能給出好評,很大程度上就取決於接待的店員怎麽做。想到這裏,她歎了口氣,明白這事大概還是隻有自己親自做了——兩個阿姨怯於和顧客交流,平時最多能問句“要不要蔥”,柯薇也去和陳興說了,平台上每多一條好評,就給他5元獎勵,但陳興顯然興趣不大。柯薇想一想,也是,就算後台增上100條好評,陳興也隻能拿到500元,誘惑不夠大。

“算了,我本來就在收銀的位置,還是我自己來邀評吧。”她說。

 

柯薇在核銷這些特價券時很注意態度,生怕讓客人起了被分別對待之心。她人美嘴甜,巧笑嫣兮,有的客人很樂意配合著幫著拍照、打五星、寫評論,每天平均也有6、7條實實在在的好評。再後來,柯薇還聯係了一些“探店達人”,一條視頻就能有幾千上萬的播放量,也能增加天寰店的曝光率。石總見柯薇張羅得有效果,也興衝衝地讓另外3家分店去平台交錢搞,甚至還想讓柯薇幫忙全麵負責所有店的線上事宜,被柯薇婉言謝絕了。

這樣一個月下來,天寰店在平台上的評分一路飆升,最高峰的時候達到了4.8分,吸引了不少線上流量,石總和柯薇都十分滿意。

天寰店分數升上來不久,柯薇因為一些私事,有一陣子不能再天天守在店裏,但她又放心不下,閑下來就去後台看數據,看著看著,氣就又不打一處來了:後台顯示,每天都有特價券被核銷,但卻沒有一條新增好評。柯薇氣衝衝打電話給陳興,質問他為什麽不邀評,陳興時而說自己邀評了但是客人不理會,時而幹脆直言:“忙死了,沒時間多說話。”

待到柯薇忙完私事重新回到店裏時,麵館的評分已經跌到了3.3分。柯薇氣得向石總投訴,石總說他也正好想找柯薇:“我看了一下啊,這個線上營銷沒什麽用呢,你看看我們的幾家店,折騰一番,最後全都隻有3分多。”

“連我自己的店,我都喊不動陳興,其他幾家店的情況,看樣子估計也不會好到哪裏去。”確實如柯薇所料,那幾家分店的店長,對於石總搞線上營銷的通知,誰也沒有真正認真去落實,店員核銷完特價券後,從沒有人去邀評,每家2000份的低價套餐,隻換來了不到10份好評。“這幾家店,真真才是‘錢打了水漂’。”

但石總的臉上很不好看:“這線上宣傳看來是個坑,我算了算,4家店光開會員就花了近3萬元,再加上做‘秒殺’每個店虧掉2萬多的材料錢,哪怕不算人工,我就丟了10多萬了,連個水花都看不到。”

10

日子晃晃悠悠,天寰店已經重新開業了快一年,不溫不火,每個月的利潤少得可憐,柯薇算算賬,感覺自己距離收回投資遙遙無期。

已經到了2022年年中,不時的封控管製和日漸炎熱的天氣,讓省城的街麵上門可羅雀。柯薇有時抬眼看向店門外被曬得發白的柏油馬路,半天都不見一個人影。

她輾轉反側幾個晚上後,做了一個決定:“上外賣吧。”

這也不是柯薇第一次這麽想了,早在一年前麵館重新開業時,她第一時間就谘詢過各個外賣平台的規則,隻是結論並不令人歡欣鼓舞——按平台的規則,對牛肉麵這樣的小餐飲品類,平台的抽成高達近20%,各家外賣平台至多相差1到2個百分點。除此之外,平台上的各種滿減、免運費、贈送消費券等活動,也都要由商家自行承擔成本。柯薇店裏食材的挑選比較用心,不摻假,所以成本始終降不下來,若再從還不到50%的毛利率裏扣掉20%給平台,算上參加各種優惠活動的額外支出,利潤就幾乎所剩無幾了。

柯薇當時苦著臉對外賣平台的業務員說:“你看看我這樣算對不對——我賣一碗20元的麵,最後能從平台到我賬麵的能有2元錢就算不錯了,是不是?如果我再把人工和房租折算進來,我相當於是虧錢啊。”

業務員顯然麵對過不少商家這般的質疑,她不慌不忙,笑臉盈盈地給柯薇支招:“姐,你可以這樣的——咱們多設置一些套餐,套餐裏加上一些毛利率高的產品,比如你的主打產品牛肉麵的利潤不高對不對?那你就設個套餐,裏麵加上飲料啊、雞蛋啊、鹵幹子啊這些,綜合算一算,毛利率不就多出來了嗎?”

她一邊說著,一邊又略帶神秘地壓低聲音,頭向柯薇湊得更近了些:“還有啊,姐,我教你,哪怕是單品,一般咱們也可以把價格標得比門店裏要高一點。你看,這樣一點,那樣一點,利潤不就出來了嘛!”

這些潛規則,柯薇不是不知道——她覺得這都不能叫做“潛規則”了,比堂食定價高也好,套餐價格虛高也好,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明晃晃的把戲,隻是許多顧客並不去介意計較罷了。她私下也和我算了另一筆賬:如果外賣的量做不起來,一個高峰時段裏隻有7、8單最多10餘單,按每單掙2、3元來算,真的毫無意義。而且,若是外賣銷量高起來了,勢必會影響堂食的客人,因為外賣具有極強的時效要求,一旦接單,商家都會優先保證按時出餐,把堂食訂單壓後。兩者的關係若是處理不好,必將影響堂食客人的體驗感,實在是得不償失。

“我們人手一直不足,用餐的高峰時段連堂食客人都照顧不好,客人總抱怨等得久,要是加了外賣,我隻擔心錢沒多掙到一點,反而把堂食客人都得罪了。”她眯著眼睛思算,“而且,若是外賣訂單量多到需要再增加一個人手的話,我且先不考慮人有多難招,就算真招到了,一個服務員最少5000元工資,外賣的利潤能覆蓋住增加的人力成本嗎?”

最後,柯薇總結:“隻要平台的抽成形式不改變,我們這樣的店就是沒法真正在外賣上掙到錢的。現在最適合做外賣的,是那種沒有門店、沒有堂食的‘店’——在背街裏租個小門麵,麵積足夠小,隻剩廚房和出餐口。材料用預製菜,方方麵麵的成本都控製到極致,才能有足夠保證存活下來的利潤空間。像我們這種,真的不合適。”

我點開外賣平台,搜出石總旗下另幾家分店,禁不住有些好奇:“我看他們有2家店外賣做得不錯呢,每天都有好多單。如果真像你說的不掙錢,那他們為什麽要上?”

柯薇笑笑:“我知道那2家,之前研究這些規則時,很多不懂的地方我都是向那2位店長請教的。我也細問過了,他們和我所了解的情況一樣,每單利潤極低。他們說是想把外賣作為一個宣傳的平台,這一點是有道理的,但我覺得更多的原因,是能讓店裏每天的銷售數據更亮眼——你知道的,店長和我考慮事情的角度終究還不一樣,他們對利潤並沒有執念,銷售額漂亮,就代表著他的工作業績。可是對於我來說,銷售額是虛的,利潤才是實在的。”

“那石總呢?他也應該更在意利潤吧,他對那2家店做外賣的態度是怎麽樣呢?”

柯薇顯然對這個問題也想過:“那2家店本來就是石總的旗艦店,業績耀眼,盈利就足夠,石總對於他們做外賣,說‘不虧本就行’,不用像我這樣介意每單的利潤。最主要的是,他們人員充足,不像我的店這樣人手捉襟見肘、顧此失彼。外賣對他們來說,作為輔助手段,不影響門店運營,其實是行得通的。”

 

一年過後,無路可走的柯薇,思前想後,還是開通了外賣,她自嘲道:“反正現在堂食客人沒那麽多,能做一單就是一單吧。”

但事情並不像柯薇想象的那麽輕鬆。

麵館做外賣,麵臨的第一個問題是餐具。粉麵時間稍久一點就會坨,所以不能使用常規的外賣餐盒。好在這個問題並不難解決,在另2家店長的指點下,柯薇選擇了分段式的餐盒,將麵和湯分開盛放,雖然照樣影響口感,但總比讓麵和湯坨在一起強了很多。這樣的餐具,唯一的問題就帶來成本增加。按外賣平台業務員偷偷傳授的技巧,商家在收取“餐具費”這個環節也是有一點點利潤空間的——批量采購餐盒的價格肯定是比外賣單上收的費用略低,但這微不足道的利潤,在柯薇這兒也是行不通的,她在餐具上隻能做到保本。

餐具問題隻是“開胃菜”,真正的困難在後麵撲麵而來——外賣平台早已是一片廝殺到紅眼的戰場,用戶在點外賣時並沒有太多偏好和忠誠度,選擇依據簡單粗暴:要麽是哪家更便宜,要麽是哪家在APP頁麵上能更早被看到。解決辦法無他,要麽虧本拚低價,要麽燒錢換曝光量——這都不是柯薇所願意的,店裏每個月都在虧本邊緣掙紮,她實在不願拿出更多的錢來投入這場戰鬥了。

她輾轉反側了幾天,想了一些不費錢的法子:她準備安排陳興去印一批宣傳單,在上麵印上天寰店外賣的二維碼,“旁邊都是寫字樓,待到上下班的時候,安排人在入口附近發一發,比起坐在店裏幹等,怎麽樣也會有一點效果吧”。

但陳興不樂意,一會兒說不會做宣傳單,一會兒說沒有人手空得出來,柯薇催了好幾次,最後還是被陳興的“拖字訣”化解得無影無蹤。柯薇生氣,陳興卻不著急:“柯總,這事沒什麽更好的解決方法的。我覺得隻有一個途徑,就是做‘低價秒殺’,這樣才能吸引到顧客,買的人多了,我們的店就在首頁了,那就自然有訂單了。”

柯薇對陳興的思路不太滿意:“像我們這樣的正常定價都隻能相當於貼著成本走,再降一點點,就是虧了,你有沒有想過做外賣的意義是什麽?如果賣一單虧一單,我為什麽要上外賣?”

陳興不以為然地聳聳肩:“那就當做宣傳唄,這樣別人一點開外賣平台就能看到我們店,就相當於用虧的錢做了廣告唄,之前我們在點評網站上不就這樣砸錢的嗎?”

這話又勾起了柯薇的不滿,她本想訓斥陳興:“當時砸了那麽多錢,你維係好了嗎?”但長吸一口氣,忍住了——她和陳興的關係已經非常糟糕了,她不想再徒增事端,隻淡淡地回了句:“等有盈利的情況下再考慮吧。”

陳興用一句話為這段溝通做了結尾:“其實還有一個辦法——柯總你人脈廣朋友多,你可以號召你的朋友們來幫我們刷單啊!至於費用,看你是有麵子讓他們直接買單當做支持也好,或者之後你考慮把錢還給他們就當免費請他們吃麵了,看柯總考慮唄。”

柯薇抬眼看向陳興,一時分不清這是他認真的建議還是諷刺,沒有接話。

11

柯薇跟我說,這次跟陳興的討論,像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她感覺自己對陳興的不滿已經快要溢了出來。

大半年前,柯薇見店裏情況始終不好,陳興又使喚不動,就重新找了份工作。此後,她不再日常守在麵館裏,隻偶爾去一下,但即便如此,她還是隨時能發現陳興工作中的問題:

陳興經常口無遮攔,客人還在店裏,他就大著嗓門和阿姨聊天:“今天太慘了,來的沒一個有錢人,賣的全是素麵。”

一些相熟的供應商摸熟了陳興的脾氣,缺斤少兩,或是報出比市場價明顯偏高的結算價,陳興卻始終沒有察覺。等被柯薇發現了,陳興又無論如何不願去和供應商交涉,被逼急了,就挨個跟供應商說:“你的結算款被我們柯總扣住了,你們自己去找柯總吧。”

柯薇曾為此非常生氣:“供應商的這些問題,他是真不知情也好,還是知道了裝糊塗也好,我不確定。但我非常確定的是,他害怕和供應商起衝突,怕他們不供貨了,他重新找供應商很麻煩。其實牛肉和麵作是石總的公司統一配送的,他的這幾個供應商無非就是做一些飲料酒水、蔬菜肉類蔥薑,真換掉,又有多難呢?”

最讓柯薇生氣的是,陳興每個月底盤點庫存都非常敷衍,不是漏記就是多記。柯薇曾連續幾個月熬夜陪著陳興盤存,一旦她不在,交上來的庫存表就有明顯的漏洞。“如果連庫存都盤不對,這絕對就是工作態度的問題了。難道每件事都要我監督著才能做好嗎?可盤存一般要等到晚上關門後再開始,經常就要熬過12點,我真沒法陪著守著。如果事事都是我親力親為,那我倒不如完全自主開一家店。”

“是時候去和石總聊一聊了。”

 

石總對天寰店這一年多的經營狀況顯然是非常清楚的,所以麵對柯薇,一向強勢的他也略略擺出了低姿態。兩人聊了許久,石總才問:“那柯總現在是怎麽個建議?”

柯薇提出自己早已想好的兩個訴求:

第一,店裏的各位同事都顯得缺乏動力,幹多幹少一個樣,甚至有時阿姨還會暗暗祈禱客人少一點,自己不用那麽累。她設計了一組激勵機製,設定每月的利潤目標,一旦達標,就有相應的獎勵,但若是當月沒達到,就同樣有相應的處罰。柯薇說到這裏時,特意給石總強調一番:以“利潤”作為考核指標,而不是“營業額”。相處久了,她早已了解陳興和另兩位阿姨的成本意識都很薄弱,所以她鄭重告訴石總,若不是以利潤為考核點,天寰店的成本恐怕會更加失控。

第二,她希望能對陳興設置一個考核,給他3個月的時間,從營業額、成本與利潤、菜品品質、門店服務與衛生等各方麵做一個綜合考評。

石總問:“那如果到時考核不合格,柯總是怎麽想?”

柯薇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如果那樣,我申請換一個店長。”擔心石總不高興,她又趕緊補充了兩句:“我不是要撤陳興的職,隻是要求同崗位輪換,陳興依然是店長,但是可以換去幾家明星店,也可以對自己的思路有個拓展。” 

石總頓了頓:“柯總,我知道你對陳興的意見,但是你不能隻看到他的缺點,你也是做管理者的,你應該多看人的優點是不是?”

柯薇也不悅起來:“我平時不論和陳興還是和石總您溝通,都從來沒有否定過他的優點,他忠誠度高,勤奮能吃苦,這些優點我一直在提,也一直在表揚鼓勵。但是,就像石總說的,不能用缺點掩蓋優點,同樣的,也不能用優點掩蓋缺點啊。陳興距離一名合格的店長還有不短的路要走,即使如此,我也沒有要求撤他職,隻希望能給他多一點壓力促進他蛻變,就算換了店長,他能多去其他店學習一下,對他來說也並不是壞事啊。”

石總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鄭重回答柯薇:“我會認真考慮柯總你的意見的。”

柯薇看向石總——這一年多以來,因為運營和管理理念衝突,因為對陳興的態度和處理,兩人的合作已經沒了剛開始蜜月期裏的互相認可和欣賞,反而不知不覺中多了不少嫌隙。柯薇能敏感地覺察到如鯁在喉,她不知石總是否也一樣。

 

在不久後,石總對柯薇的訴求給出了回應。對於指標與獎懲,石總同意了柯薇的建議,然而在2個月後,石總又做了調整,改為隻有獎沒有罰——這一次頒布製度前,石總也沒有主動與柯薇溝通。柯薇也不想再去找石總了,“他什麽說辭其實不重要了,我倒是覺得,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我‘誰說了算’。”

而對於自己的小舅子,石總做了折中的處理。他調來一名店長,卻並沒有將陳興調走,隻是降為副店長。柯薇原本還有些擔心陳興與新店長相處時是否會難堪,但又一想,石總這樣的安排,應該就是打算隨時讓陳興回到正職。

12

柯薇與石總的關係冷淡了,直到一次公司內部聚餐,柯薇也被邀請參加。

到場的除了柯薇之外,還有各家店長和公司的主要成員,那些人柯薇都認識,都是石總的親戚或者“鐵兄弟”。滿桌觥籌交錯中,柯薇始終有些遊離,搭話不多。不知是誰突然開口聊起了“讀書”,石總借著酒意,讓在座的各位都報一報自己的學曆。酒酣耳熱,桌上的人一個比一個聲音高:

“我初一就沒讀了。”

“我比你強,讀到了初二。”

“我小學讀完就出來了。”

“那我是最厲害的,我初中畢業了。”

話題猛地被引到了柯薇身上,陳興醉醺醺地扯著嗓門問她:“柯總,你呢?”

柯薇遲疑片刻,淡淡說了聲:“我研究生。”

柯薇望著眼前肆意笑鬧的一群人,心裏有種說不上的別扭。石總似笑非笑地喊了聲:“哎喲,大學生呢!在大公司做高管的大學生啊!”說著,陳興醉眼惺忪地接過話頭:“來來來,大家敬一敬大學生。”

柯薇還未來得及調整自己的麵部表情,就見石總他們猛地又轉了話題,開始聊起車。

柯薇找到了自己的別扭所在——在這頓飯之前,這些人早已知道她的學曆,她也知道他們的學曆。柯薇自認從未對此有過自矜或是優越感,但也從未想過,自己反而竟會因此受到嘲笑。她極為敏銳地從周圍人的神情中,覺察出石總他們這番揶揄裏的敵意和輕視。

“石總是個很聰明的人,情商也極高,和人打交道的時候,他太知道怎麽樣會讓人舒服、也太知道怎麽會讓人不舒服了。之前為了運營的事和他有過幾次觀念不合,最後我又為要求調走陳興和他起了不愉快。他雖是在麵子上訓了陳興,但終究還是記恨上了我。所以,這次他就是故意給我難堪的。”

“確實也是啊,後來和他們接觸得多了我才知道,我們曾以為石總那幾家小小的麵館不起眼,但是粗略算一算,一年收入也差不多超過百萬了。在石總看來,也許他是會發自內心的覺得我是那種徒有學曆和光鮮工作、其實遠遠不及他的人吧。”

“但是也不能完全怪他們。在陳興的角度,本來舒舒服服的,突然冒出一個人,逼著他離開舒適圈,偏偏那人還是個行業外的人,他不服甚至討厭,也是正常;對我來說,吃不了起早貪黑的苦,就沒法硬氣地與他們認真較真,要是石總來一句‘你覺得我們做得不好,那你自己來啊’,我可能就傻眼了。我又沒有強大到讓石總他們真正服氣我,所以現在的困局,也不足為奇——本錢一天沒回來,我就一天沒法去毫無顧忌地向他們叫板。”

柯薇想起了另一件事:在她和石總正式合作時,石總曾希望她能入股自己的公司,在公司的層麵有更深的合作。“那時石總告訴我,和我接觸多了,他才意識到自己有很多管理的細節做得不夠好,太過粗糙,沒有規則,朝令夕改。他希望我對全公司的各家門店做統一的管理,把我過去職場的經驗引入,做一些規範化管理。當時我猶豫了一下,拒絕了。其實那時我們還在‘互相欣賞期’,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件事恐怕並不好做。”

柯薇的直覺是對的。後來石總意難平,花了大價錢挖來了一位曾在大型餐飲連鎖企業任職過的運營經理,但那人僅僅工作了2個月,就跟石總不歡而散了。柯薇對此也並不意外:“公司裏麵每一個核心崗位都是石總的親戚或者鐵哥們,一旦真正起了衝突,一個外來的職業經理人注定孤掌難鳴。”

 

尾聲

柯薇的麵館已經開了快2年了,每月利潤微薄,回本遙遙無期。

去年數次被封控關店的經曆,曾讓她以為情況不會更糟糕了——有什麽能比隔三差五被關店一個月、營業額顆粒無收、房租和人工卻要照常支付來得可怕呢?在年底那場席卷全國的高燒中,柯薇雖然難受到連骨頭縫兒都是疼的,心底卻是歡喜的:“熬吧,熬過去,明年就好了。”

但今年春天之後,天寰店的營業額仍不見起色,甚至比之去年同期還差了許多。柯薇有時到店裏,能看到門口有過去熟客的身影,卻始終沒有進到店裏。更要命的還是客單價在急劇降低。過去不少客人還願意點上一碗牛肉麵,配上小食和飲料,消費個30元並不是難事。如今,不少熟客也隻是笑笑開口:“老板,來碗素麵。”

一個早晨,我去到柯薇店裏,向她打趣:“你店裏忙得我都沒地方落腳了,你還說沒生意?”她擠出一個笑臉:“一早上,全是素麵,6元6元地賣,阿姨的手都要甩斷了,到10點多看看銷售額,還不如過去的一半。”

石總的加盟業務倒是在上半年意外地迎來了小陽春。不少意向加盟商蜂擁而至,飛快地簽下加盟合同,用高出去年數倍的轉讓價盤下店鋪,熱火朝天地裝修後,就熱熱鬧鬧地開業了。柯薇大致數了數,上半年新開的加盟店,比過去兩年多的總和還要多——有人是被公司裁員,有人是在原本的行業實在做不下去了,餐飲仍被視為有掙紮餘地的行業,迎來了大量的行業外參賽者。

柯薇能懂那些人的心思——就像溺水者抓到一塊浮木,哪怕知道不一定是能帶他們上岸的救生圈,也好過在掙紮撲騰中沉入水底——自己當初不也是一樣嗎?

“祝他們好運吧,也祝我好運。”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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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歲的她,殺夫“救子”

2023-07-07 11:55:47
 

作者蔡寞琰

學法律的文字愛好者

 

1

我接手案件時,律所張副主任給我的材料顯示:當事人譚春梅,六十歲,因涉嫌故意殺人(投毒)被公安機關刑事拘留,有自首情節,被害人尚在醫院救治中。

但當我第一次會見譚春梅時,竟然莫名有種見家中親近長輩的感覺——她微胖,卻臉無橫肉,長相端莊,頭發一絲不亂,衣著整潔,不知她在看守所內是如何打理的。

對於我的到來,譚春梅並未表現得激動,說話不緊不慢,如拉家常一般:“你來了啊,看你滿頭大汗的,小心中暑了。做律師還應付得過來嗎?吃過中飯了沒有?”

這些年來,在生活之餘我很少聽到類似關切的問候,一時恍惚,便如實作答:“之前在大廳排隊時,空調在檢修,所有來會見的律師都像是被悶在高壓鍋裏,但沒人說要出去。其實申請一次會見挺不容易的,就算困難再大,我都要盡力應對。”譚春梅望著我微笑不說話,我又補充道:“會見完就去吃中飯,多謝您的關心。”

譚春梅說,若是在外麵,她定要下廚做頓飯給我吃,又問我是否已成家、家裏有幾兄弟。我終於反應過來,此時該是由我來發問,便拿出紙筆,定了定神:“你因涉嫌故意殺人而被刑拘,我受你家屬的委托,做你的辯護律師,你若有異議,可以現在提出來。案發的初步情況,我已大致了解,你是否需要補充?如有,還望如實告知我,以便我去公安機關及檢察院了解案情時能對案件有自己獨立的判斷。律師閱卷是對司法機關的程序監督,是法律賦予的權利,請你務必要重視。”

譚春梅抬頭看了我一眼:“嗯,這下有‘精英’的味道了。”

我讓譚春梅有話直說,不必拐彎抹角罵人,我隻是強調一下辯護律師的職責與作用,沒想刻意標榜自己。譚春梅說她隻是感慨一下:“精英說話聽著總是很有道理,你知道嗎?還有很多人無論經曆了什麽,都隻能默默承受,承受不了就魚死網破,他們不知道說話的。我現在想問你的是——有人甘願被欺負、被打壓,隻因他生來便遭遇不公,未曾被善待過,以為是自己命裏該承受的,那麽,對他施暴的人,就真的能無罪逍遙嗎?”

“一般公訴案件,包括公益訴訟,被告所侵犯的不僅僅是被害人的權益,還涉及公共利益和社會秩序,比如侵害生命權等,即便受害人個人或家屬不予追究,但國家法製不容侵犯。至於生活中來自他人的精神控製,則需自我覺醒。”

譚春梅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問道:“是老三委托你來的?”

譚春梅口中的“老三”即她的小兒子徐承希。我確實隻見到了徐承希,見麵前,我對他就早有所耳聞,有風言風語說,他是徐家幾兄弟中“最不光鮮的人”,若不是因他拖了後腿,徐家在當地可以稱得上是“光耀之家”。

怕譚春梅不信任她這個兒子,我便補充道:“徐承希無論之前做過什麽,其作為家屬是有權為你委托律師的,這一點你大可放心。當然,他大哥、大姐都和我們張副主任打過招呼了。不過於我而言,無論是誰委托的,都會盡職盡責,沒有任何區別。”

譚春梅搖頭,問委托書上是否有徐承希的簽字,讓我給她看一眼。我出示了證件以及相關文書,她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問我是否還有格式合同:“我對律師沒意見,但委托協議我不想讓徐承希來簽。老大、老二簽都行,老三就算了。他一個高中都沒讀完的人,懂什麽?還有前科,徐家一大家子能人,怎麽也輪不到他來出頭。請你轉告他,少摻和我的事。”

我解釋道:“就算徐承希有過前科,法律也未剝奪他作為兒子的權利與義務。委托人身份並不影響司法機關辦案,法院隻會依據法律與事實進行判決。”

可譚春梅堅持要將徐承希“除名”,我認為她是在沒事找事:“按理說,給你一份合同重新簽個字,就幾分鍾的事。但我忍不住想問,你作為母親,就這麽看不上自己的兒子?就因他沒有世俗意義上的成功,連給自己母親委托辯護人的資格都沒有?”

“當然。”譚春梅回答幹脆,“誰讓他沒給家裏掙麵子,沒給父母攢下吹牛的資本!”

我本想質問譚春梅:難道你被關押在這裏,就給兒女掙了什麽嗎?但我馬上意識到自己不該著相——爭執於案件無益。我剛執業時,有過幾次“材料不齊”的經曆,後來便謹慎行事,所以還真就能從包裏拿出合同:“就依你的,重簽一次。”

譚春梅心情大好:“這就對了嘛,你相信阿姨,我不會害你的。還有,()說話要慢一點,這還沒上法庭呢就急了,法官可不一定有我這樣的耐心,聽你氣呼呼地說話。”

見我不搭理她,譚春梅自顧說道:“老大、老二他們風風光光地忙,不一定有空兒來簽這個字。我自己做的事,還得我自己來處理,不要牽扯到任何人了。至於這個費用嘛……”

我沒好氣地說:“律師費是所裏收的,票都開了,得去和老板說了。”

“費用我再給你加一萬——你不用擔心我沒錢,等下我就讓管教替我打電話回去。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小事——嗯,還有,無論案件如何進展,你不能自作主張,辯護思路、方式都得征得我同意,中途不得撂挑子,有任何懷疑都不能當叛徒、打小報告。若你違約,不但要退回律師費,還要進行雙倍賠償,並且我一定會投訴你。”

我問譚春梅什麽小事要搞得這麽神秘兮兮:“相關法律規定,律師對在執業活動中知悉的委托人和其他人不願泄露的有關情況和信息,應予以保密。我們擁有一定的豁免權——對方準備或正在實施危害國家安全、公共安全等犯罪行為除外。”

譚春梅麵帶笑意:“你放心,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惡人。那我就正式告知:加一萬塊,是讓你在這一個月內,多會見我幾次,因為我想讓你每周去醫院探望一下你口中的‘被害人’,如果他不待見你,那也無妨,看一下他是死是活就好了。”

若被害人能活下來,譚春梅的罪責當然就會輕一些,否則就有被判死刑的可能。我想譚春梅心裏到底還是怕死的,隻是嘴硬。很少有不後悔的殺人犯,何況去探視被害人也不算過分的要求,我便與她補簽了一份委托協議,並將相關內容加了進去。

我剛簽完字,譚春梅的臉就拉了下來,橫眉豎眼:“好了,從現在開始,你幫我回去盯著——那誰,死了沒!”

我沒聽出所以然,安慰道:“醫院會盡全力救助的。”

隻見譚春梅目露凶光:“請你務必記住了,若他死了的話,第一時間來告訴我——他活,我死;他死,我笑。”見我愣在那裏,她語氣又瞬間緩和:“回去吧,我今天也不想再多說什麽了。去外麵透透氣,就算再熱也往太陽底下走,祛除晦氣。阿姨剛才不是針對你,還有啊,你可能是餓了,說話的時候都打顫,要愛惜自己。”

我胡亂收拾材料,疾步離開,外麵赤日炎炎,夏樹蒼翠。

2

譚春梅在看守所的異常表現,讓我對案件有了更深層次的思考。以我的經驗判斷,她應該無精神類疾病(後來鑒定報告也證實了我的猜想)——一般殺人犯,就算與被害人有著深仇大恨,但若施暴未果被抓,多少會有所悔恨,少有二次犯罪的。而譚春梅即便深陷圇圄,仍明裏暗裏想讓謀殺繼續,仿佛手銬也鎖不住她的屠刀,要將被害人大卸八塊,令其永不超生才好。她一直盯著那個人,隻要對方得死,甚至可以無視人倫、法律,無懼審判、死亡,此般仇恨,難免讓我驚訝。甚至,她還想將我——她的辯護律師——發展成她的“幫凶”,讓我的眼睛替她盯著被害人死亡。

我從來不想成為任何人手中的“刀”,所以,就想弄清原委。

據我所知,譚春梅與被害人徐天青係夫妻關係,二人並無深仇大恨。案發之前,譚春梅一直在照顧生病的徐天青。一個臥病在床的人,又是如何引來殺身之禍的?當時案子還處於偵查階段,我還未能閱卷,無法查看譚春梅在公安機關的筆錄,但也聽到消息說她已認罪,而殺人動機就是“伺候病人煩了,一時衝動做了傻事”。

照她這個解釋,這就是一起簡單的刑事案件,“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是平日裏經常磕磕碰碰的夫妻?但我不接受這個說法。公安機關依照程序辦案,嫌疑人主動交代案情,證據確鑿,移送檢察機關,對此我無異議,但譚春梅自作聰明,想將我卷進來,那就不一樣了。

 

做刑事辯護有時與刑偵人員辦案的思路差不多,若無法破局,便順其自然,等著時間推移,出現更多的證據或指向,再抽絲剝繭找出真相。因此,我依照譚春梅的“吩咐”,前往醫院探望她的老伴徐天青,此舉符合情理,亦無風險。

聽聞他們夫妻倆的大兒子是本地有名的生意人,大女兒是公務員,婆家有好幾個當官的,還有個小女兒在國外。平日徐家門庭若市,逢年過節前來攀附的人一撥接一撥。之前接手該案的張副主任是省內的刑辯專家,有人打趣說,這些年張副主任就沒接過費用低於五十萬的案子。現在徐天青已從搶救室轉到了普通病房,估計去看望的人不會少,我不想趕趟,同時也擔心律師突然出現在人群裏會壞了他人的興致,就特地挑了個工作日給徐承希打去電話,問什麽時候方便我單獨過去了解情況。

徐承希回複:“隨時可以過來。”

我上去後,才發現病房裏隻有徐承希夫妻在忙前忙後,並沒有人群簇擁的景象。躺在病床上的徐天青精神尚可,正氣喘籲籲地對著兒子兒媳指手畫腳,他脾氣不小,還將水杯直接砸地上:“我說了好幾遍,想喝冰水,你個豬腦殼不曉得去商店買一瓶嗎?從小到大沒一點用,看著直戳眼珠!”

徐承希看到我來了,就吩咐妻子看好老父親,說他去買冰水,我便跟著他一同前往。電梯裏大多是手上拿著片子、麵無表情、疲憊不堪的病人家屬,出了電梯,徐承希才焦急地握著我的手問:“蔡律師,我媽她還好吧?有什麽吩咐您盡管告訴我。做兒子也是真沒用,顧得上這裏,疏忽了那邊,我老婆也都幾夜沒睡覺了。”

我問徐承希:“你爸媽到底有什麽解不開的死結,鬧到這個地步?”

徐承希也是摸不著頭腦:“我們也沒弄明白,他們兩口子沒啥深仇大恨。我媽平時又是一個比較軟弱、不多話的人,人又特別好,就算對我這種沒出息的人,也從不指責。要說夫妻之間吵鬧很正常,但他倆這幾年少有爭執,我媽還說過,‘一把年紀了,想開了’。”

我接著問徐承希:“是不是你爸生病,你媽照顧得煩了,才情緒失控往水裏投放百草枯?”徐承希依舊不解:“可是我媽一輩子很少發脾氣,我想不通為什麽這樣。”

這時,徐承希電話響了,是他大哥打來的。徐承希提到父親想轉院,對方語氣很衝:“都這個年紀了,還有基礎病,喝了百草枯等同於被活埋,到哪個醫院都是往他身上填土,有什麽好折騰的?”

徐承希不悅:“你怎麽這麽說老爸。”

對方嗆聲:“他要喝冰水,你就讓他喝,兩塊錢一瓶的水你買不起?”

徐承希解釋道:“我這不是在買了嘛!對了,老媽的律師……”話沒說完,那邊已掛斷電話。

“什麽態度……”徐承希還沒來得及抱怨,他二姐又打來電話:“你怎麽回事?老爺子都那樣了,想喝口水,你們還一番糊弄?”

徐承希委屈地用手機敲自個腦袋:“對,我們兩口子幾天幾夜守著,就為了渴死自己的爹,這下你們滿意了吧?”

徐承希蓬頭垢麵,胡子拉碴,緊握手機,在牆上靠了不到五秒鍾,晃了晃頭,做了兩個擴胸運動,“唉”了一聲,向小超市走去:“蔡律師,你等我一下,我先去把水買了,不然老頭子等久了,會為難我老婆。”

我說反正自己沒事,一起走走。

超市老板說大桶水現在搞活動,有折扣。徐承希在冰櫃裏看了看,說道:“就拿這個最貴的吧,我總是不能如我爹的意。蔡律師,我媽在裏頭怕是有錢也沒啥可挑?”

3

徐承希回到病房,徐天青果然破口大罵:“死人頭,讓你買瓶水,又不是打個井,半個小時了才要死不活地上來。”

徐承希的妻子趕忙賠笑臉:“我也想訓他一頓替爹爹出氣,您剛才打電話跟哥哥姐姐告狀,不就是我幫著撥的號嘛。說起來呢,我們兩口子這幾天也沒著家,等其他人得空來接替了,回去後,我關起門來罵徐承希。不過在醫院這樣的公共場合,我總得給自己男人稍微留點麵子,您說對嗎?”

徐承希擰開瓶蓋倒了水,然後才對妻子說:“律師來了,你去隔壁空床休息一會兒。”

徐天青得知我是律師後,邊喝水邊喊:“唉喲,我都被那賤貨害死了。”然後又放下水杯,像是想起什麽似的:“你是哪邊的律師?”

我不想激怒他,委婉道:“我算是徐家兄弟姊妹共同請來解決相關問題的,隻要您的要求合乎情理,我盡力而為。”

“合理,當然合理。我大兒子是企業家,大女兒更不用說,小女兒在國外。三個孩子都是在我的教育下成長壯大,我們家從不幹仗勢欺人的事。既是老大、老二吩咐你來的,那就能成事。”說話時,徐天青全然沒有看徐承希夫婦一眼,仿佛他倆是請來的護工,“噢,還有你們,先出去。我有話單獨要和律師說,是重大的事情。”

我明確表態,不願單獨在病房與病人接觸,本想著醫護人員應該也在場的,但因涉及隱私問題,我提出至少要有一個家屬陪同。

於是,徐天青就對徐承希揮手:“你還不趕緊出去!留下你老婆端茶倒水,我們這是高端對話,你尖著耳朵也聽不出個名堂。”

徐承希過來與我握手:“您放心,不要有顧慮。”

 

待徐承希出去後,徐天青讓我俯下身去,大概還是防著兒媳。我有意避免與徐天青有近距離接觸,便將自己兜裏的耳機遞給他兒媳,並告訴徐天青,耳機裏有音樂,戴上後就聽不見了,讓他但說無妨。

徐天青雖身體虛弱,卻利索地拔掉鼻導管,快速起身後,左顧右盼:“譚春梅那個賤貨,算是活到頭了,死罪活罪都不可免。我是受害者,情況你也看到了,請你出麵替我向法院申請,將她盡快槍決——對了,你要打報告,千萬別用注射死刑啊,怕藥物汙染,執行當天就能將她的器官移植給我,我本來萬分嫌棄,也隻能將就著用了。”

我頓時覺得醫院比看守所還要冷,轉頭問徐承希妻子,是否能將空調調高幾度,卻發現她正捂嘴落淚,直搖頭。她反應過來後,對徐天青說:“爹爹,我調一下溫度啊。”

徐天青沒搭理她,繼續說道:“那誰是犯罪分子,死不足惜,都沒必要審,連夜槍斃她,子彈錢我來出,多買幾顆也行。”見我未搭話,他又壓低聲音:“有機會你找我家老大、老二商量,他們有門路,事成之後,我命令他們找關係提拔你。”

我說:“我暫時不能提拔了,再提,老板就沒地擱了,我倒是想讓他立正聽我訓話。”

徐天青笑了:“沒有什麽不可能。”

我便順著他的話問:“那您寬宏大量,出具諒解書,爭取對您孩子的媽從輕處罰也是可能的吧?”

徐天青仰頭:“當然可能——怎麽不可能?我從來大度,等那誰的器官到了我身上,她就是我,我就是她,自然也就諒解了。到時候她去閻王殿,我敢保證她不用下十八層地獄、不用下油鍋。”

仇讎難解,我認為沒必要再與徐天青談下去了,以免惹得病人情緒激動沒法收場,於是說了幾句場麵話,讓他配合治療,相信法律的公正,便借口有事出了病房。

出去之後,我去醫生的辦公室了解徐天青的病情。醫生說情況還算可控,但也不容樂觀,他喝下的百草枯劑量不算大,但因他本身有腎病,所以活到現在也算奇跡了。

 

臨走前,我大致向徐承希說了一下我的想法:既然悲劇已發生,那麽,在醫院的就盡力救治,在看守所的就要爭取輕判。作為律師,我會盡全力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

我說,現在有三種情況:第一,徐天青脫離危險,就算他不諒解,譚春梅不會被判死刑;二則是徐天青沒能熬過這一關,若拿到他的諒解書,譚春梅被判死刑的可能性不大;還有便是徐天青不幸離世、又未曾出具諒解書,那就隻能由子女出麵向法院求情。作為譚春梅的辯護律師,我會以家庭糾紛、被告人積極認罪等事實進行辯護,但問題是,關於家庭糾紛的部分,我沒有有效證據,連最基本的情況都不了解,而且,譚春梅有心事,不願意配合。

此前,我一直困惑於譚春梅真正的殺人動機,但現在我已經有了自己的大致判斷。我詢問徐承希:“都說你媽媽平時性情軟弱,但案發之後似乎也不能那麽說了。她在婚姻生活中,是否一直處於被欺壓的狀態,還是另有隱情?即便涉及家醜,但若與案件有關,且能證明你爸爸有嚴重過錯的,請務必事無巨細告知。”

徐承希撓了撓頭,不像是在撒謊:“要說我爹也不是什麽壞人,對我說話是重了點,但那隻是恨鐵不成鋼。他聽哥哥姐姐的話,要不我打個電話過去,你跟他倆聊一下,讓他們勸勸老人家,一定有用的。”

我一陣詫異:“雖說躺在病床上的是他們的父親,但關在看守所的也是他們的母親啊,還得我一個律師來勸?不太合適吧?”

徐承希將手機遞給我:“幫幫忙,你們是一個層次的人,說得上話。”

我正猶豫著,徐承希大哥的電話已接通,對方語氣依舊不好:“又怎麽了?”我表明身份後,他語氣裏立刻轉變了態度:“您好,久仰,是張主任嗎?”我說不是,他就又換了口氣:“我呢,忙得四腳不沾地,現在還在外地討論項目。我和張主任打的招呼,他將前期工作交給了你?”

我不喜歡裝腔作勢的人,便掛了電話。徐承希又給他二姐打去電話,見我不願意接,他開了免提,說律師在這裏。徐承希二姐也是同樣的腔調:“礙於我和我婆家的身份,應當回避,不便過多參與此類刑事案件,我哥說由他全權負責處理該案。”

就在我要離開時,徐承希妻子氣喘籲籲地跑來,讓我遞張紙條給譚春梅,上麵寫道:“媽媽,您放心,我能照顧好他。”

徐承希看了,也加了一句話:“媽媽,兒子想你。”

4

因這是張副主任轉給我的案件,他又是刑辯專家,我決定去辦公室找他聊會兒。我問張副主任與徐家老大是什麽關係時,他一頭霧水:“哪個,什麽老大?”

我拿出檔案袋:“那個投毒案。”

張副主任將筆往桌上一扔:“我當是什麽重大案件呢,實習生都能辦,讓你接手還是你嫂子提的,算是給對方天大的麵子了——好像是徐家老大的配偶是你嫂子的表親什麽的。徐家老大隻有口氣大,我給他費用都打了七折,他隻管放大炮,說什麽‘您先放手去辦,好處少不了’,簡直是笑話。至於徐家二姐,聽說婆家在鄉鎮有些根基,可哪輪得到她一個辦事員回避?盡瞎扯。”

如此看來,無論是律師費還是譚春梅在看守所的開銷,都是徐承希一人掏的。繞這麽一圈,我大致厘清了徐家的內部關係:幾個“有出息”的子女對父母的事不管不問,反而是最不受待見的兒子出錢出力。

我想,那從這方麵入手,聽聽譚春梅是怎麽個說法。

 

再次在看守所見到譚春梅,她明顯憔悴了不少。她比劃著,焦急地問徐天青的情況:“他咽氣了沒有?老三他……那個沒出息的東西……”

我有意提及:“徐承希在醫院沒日沒夜照顧病人,任勞任怨。”

譚春梅抬頭大喊:“讓他滾,窩在那裏幹什麽!”

我繼續說道:“我與徐承希聊了一下你的殺人動機,他對父母可是毫無怨言,說你們夫妻倆很少吵架,評價你是最沒脾氣的。”

譚春梅俯身揪住自己的衣服:“他一個蠢貨,懂什麽!我跟警方和檢察官坦白了,就是說照顧病人煩了,一時沒忍住。”

我決定再刺激她一下:“我來之前,徐承希妻子跑來對我說,她想抱抱婆婆。”

譚春梅埋頭盯著手指看了一會兒,壓低聲音道:“她是個傻女,沒有心機,幹不成大事的,真當律師是老夥計呢,盡扯些有的沒的,以後怕是要被人往死裏欺負啊。”見我打量她,沒有說話,她又厲聲道:“那老家夥還沒死吧?怪我農藥放少了!”

我歎氣,喊了一句“譚媽媽”,讓她務必相信我,然後將徐承希夫婦的紙條攤開。她看了一眼,嘴唇翕動,好一會才出聲:“看到了,你幫我把它撕了吧。”

“還是要留個底,免得到時候檢方說我串供。”

她搖頭:“就是一句問候,撕了吧,好不好?”

我點頭:“讓我考慮一下。”

她向我招手:“你再給我看一眼,再看看。”

見譚春梅不再胡攪蠻纏,我就跟她說了一個小故事——

我們院子裏有一個慈祥的奶奶,一輩子沒得罪過人,每次見到我都掉淚,說沒有爸爸疼愛的孩子可憐,她總想從口袋裏摸點什麽給我,可是口袋裏總是空空的,然後尷尬地笑:“我們滿崽以後能自己掙糖吃的。”

但就在她去世前幾天的一個夜裏,她突然指著在場的一個女人厲聲咒罵:“我啊,很快就能走,而你以後要七天七夜才會落氣(咽氣),死了還要下油鍋。”

大家都以為這個奶奶是臨走之際被鬼附身了,趕忙張羅請神婆做法事,而我卻知道她是真的在咒人——我小時候被那個女人欺負,剛好被奶奶看到了,奶奶是用最後一口氣警告那個女人,以後不要再欺負我,同時也告訴我,“奶奶從來就掏不出糖果,最後隻剩一口氣了,但這口氣還能保護你。”我正想阻止大人們去找神婆時,奶奶望著我,做出“噓”的姿勢,搖頭。

我也知道,徐承希妻子在紙條上寫的“他”,不是指公公徐天青,而是指自己的丈夫徐承希。那個女人是想要告訴婆婆,她能照顧好丈夫,這應該是婆媳之間的默契,所以我會細想。

譚春梅轉動眼珠說:“本想給徐天青留點顏麵,和聰明人說話,我也就不必隱瞞了。我與他積怨已久,這幾十年來,他高高在上,像當皇帝一樣,對我沒說過半句好話。說來好笑,我那天其實準備了兩杯農藥,想親眼看著他喝了,我再喝,同歸於盡。沒想到他喝完,嫌我沒加蜂蜜,起身抽我耳光,又將我手裏的杯子打翻了。”

譚春梅開始細數徐天青種種劣跡,說他好大喜功,在外吹噓幾個有出息的孩子都是隨他,至於對徐承希,就因其學習成績一般,他就總是有意無意地暗示,“不是他的種”。譚春梅說,她最不能忍受徐天青表麵一本正經、實則恬不知恥:“一肚子男盜女娼,還動輒給人灌輸倫理道德,在外麵胡搞瞎搞就罷了,有幾次還對老三媳婦動手動腳,我再能忍,也忍不了家裏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吧?你就當它是(殺人)動機。”

我明白,譚春梅這又是真假摻半地在試探我了,便主動談起了自己作為辯護律師的意義:“有時我想了解得更細,是想讓案件更為‘立體’。有些人認知出現了問題,認為即便是影視劇也隻能呈現非黑即白的正義,否則就會挨罵,何況現實裏的案件。

若一個犯罪的人,從頭到腳都是惡的,如此倒也簡單,殺了便是。可是我們有著較為完善的法律程序,每項罪名都須經嚴格審判。有人說辯護律師沒用,案件最後該怎麽判還是怎麽判。事實卻是,“該怎麽判就怎麽判”亦需各方監督。也許律師做得確實遠遠不夠,挖掘真相的決心不夠,堅持原則的勇氣不夠,但堅持下去,總有一天律師的作用會被人看到並認可,真正做到讓“案件該怎麽判就怎麽判”。

我告訴譚春梅,我本可以少做一些事,按照經驗走一下程序,把錢賺了,接新的案子,多攢名聲,住大房子,開豪車,擺擺架子,就這麽嘻嘻哈哈過了,可那不是我學法律的初衷。我曾有過純粹的理想,現在我也老了,不想在麵對一代又一代的年輕法律工作者時,隻會倚老賣老,我還想要告訴他們,我還能和他們一起衝鋒陷陣。我沒想說服任何人,而是將自己當成了布道者,不厭其煩地與人談及法律程序,即便遭遇謾罵,仍要開口,是因我妄圖想告訴每一個人,還有這麽一種觀點存在。

我以為譚春梅沒能聽進去,因為她讓我先回:“我此時此刻不想和你繼續()了。”

我想自己是要被換掉了,臨走前對譚春梅說:“我考慮不周的地方,還望海涵。”

5

沒多久,醫院傳來了消息,徐天青因搶救無效死亡,之後,譚春梅也被檢察院批捕。

徐承希的妻子聯係我,說想與我單獨談談——是譚春梅從看守所帶話出來,讓她有想不開的地方或者遇到困惑時,可以與我這個律師談談,“或許在我之後,他能幫你”。

我問徐承希妻子:“你婆婆說,你公公曾對你有過不尊重的行為,是否屬實?”

徐承希妻子摸了摸肚子說:“我明白婆婆的意思,她讓我向你道歉,說並非有意要誤導你,隻是不想把原本要保護的人牽扯進去——那個被很多人嫌棄的‘廢物’在我們心裏,也有他無可取代的分量。所以婆婆那麽說,我願意去承受一些東西。”

與徐承希妻子聊過以後,我又一次去會見譚春梅。我告訴她,案件就是案件,不牽扯其他人,背後的原因我想了解、記錄,最終封存,但要真實。我告訴譚春梅,據我了解,徐天青並未對兒媳有逾矩的行為,徐承希更是毫不知情的“局外人”。我們該如實麵對自我,且法律講究證據,不能瞎想,隨意攀扯。

於譚春梅而言,確實有一個好消息,但並是非徐天青的死亡,而是徐承希得知妻子懷孕時,在電話裏朝大哥喊:“老爹不是我一個人的,我老婆懷孕了,她隻有我。”

沒等我講完,譚春梅就流著淚問我:“孩子,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我點頭。譚春梅整個人輕鬆起來,似乎手銬裏的雙手也靈活了許多:“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這天底下,慢慢‘殺死’自己孩子或已經將孩子‘殺死’、隻給孩子留下一具軀殼而未被判刑的父母還少嗎?為什麽劊子手能充當審判者?”

沒等我回答,她便主動談起徐承希:“按說做父母的,不該有分別心,不過我卻最心疼他。因為他活到現在,就一直被‘囚禁’——當然我也有責任,我是幫凶。”

譚春梅說,徐家人確實看著個個都聰明,幾個孩子從小在學習上都是佼佼者。徐天青也曾對剛出生不久的徐承希抱有極大的希望,說他以後定是要當大官的。可後來當徐承希進了學校、成績一直墊底時,徐天青對這個“老三”就再沒有好臉色了。同樣的事情,同樣的話,其他孩子可以做,而徐承希不可以,譬如有一次他大哥說天氣好熱,徐承希附和了一句“熱死了”,徐天青就會嗬斥他:“人家說什麽你說什麽,拿別人的屁股當自己的臉。”又譬如,徐承希的姐姐做鬼臉是可愛,徐承希做鬼臉就成了“被鬼打得沒了頭腦”。當時徐家家境還算好,徐天青是村裏的支書,而譚春梅是學校的會計,但徐承希大多是穿他大哥剩下的衣服,書包也是舊的,徐天青還冷嘲熱諷:“你個沒用的東西,看能沾一點哥哥姐姐的聰明勁麽?”

“想來,我也不是什麽好人,是幫凶。”譚春梅閉眼說道,“就算到了這步田地,我到底沒能做一個好娘,那時我也覺得這孩子不開竅,有點丟麵子。至於徐天青那個死人,真是壞得徹底,壞人都是被縱容出來的,二十多年過去了,他沒有哪一天、哪怕那麽一秒有過愧疚之意,說不定還在心裏想著要活千百年、萬萬歲。”

後來,徐家幾個能幹的孩子一個個的都有了自己的天地,即便經常不著家,但也是徐天青的驕傲,就算目無尊長也會被包容,還被時常掛念。而從不計較父母偏心的徐承希,陪在父母身邊任勞任怨,卻得不到一句好話。

徐承希有前科,被判刑8個月,卻是為家人出頭。他大哥做生意欠了錢,債主來家裏打砸,父親徐天青被嚇得躲在桌子底下,碰巧徐承希做工回來,氣憤之餘,打斷了對方幾根肋骨,見對方在地上哀嚎,又自己報了警。這時,躲在桌子底下的徐天青立馬鑽了出來教訓徐承希,罵他不識大體,淨給家裏惹事,說到氣憤之處,還打了他兩耳光,然後跟債主賠笑臉:“一人做事一人當,誰動的手,你就追究誰的責任,我大兒子是不知情的。”

後來徐承希刑滿釋放,家裏人一麵與他劃清界限,一麵又處處使喚他。

 

就在前段時間,徐天青性腎功能衰竭到了末期,醫生說隻能進行腎移植,不過等待腎源供體並配型成功有點困難,怕是要大費周折。徐天青聽了以後卻是信心滿滿,他先給大兒子打去電話:“都說老子英雄兒好漢,虎父無犬子,你們爭氣,我這個當爹的遇到任何事情都不怕——當然那個誰除外,他反正是犬子。有件小事要我的崽出麵——你這幾天抽空幫我弄兩個腰子來,實在走不開,一個也能湊合。”

譚春梅說,她當時聽到這番話時,喉嚨裏像是被戳進一根鋼管:“感覺腦髓被絞爛了,渾身刺痛。不過我還不擔心,老大曆來聰明,精英權衡利弊時,就算老子也得靠邊站。”

果然,沒多久,徐家老大回來看徐天青,提了兩個豬腰子,說,就這,還要趕早去搶。

之後,徐天青又聯係了“手中有權”的大女兒,讓她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找到“門路”。大女兒同樣敷衍了事:“我聯係一下醫院,有合適的腎源讓他們給我回複。”

而在國外的小女兒則是撂下一句話:“讓他們給你辦簽證,出得來我就帶你去醫院。”

徐天青在大兒子及兩個女兒麵前似乎變得格外通情達理:“當父母的不會為難自己的兒女。你們經商的,從政的,搞學術的,確實要從長遠考慮,不能落下把柄在他人手上。之前是我急壞了腦子,我一直曉得,是這個家需要你們,而不是我個人。”

而後,徐天青就將在外麵打零工的徐承希叫了回來,假裝咳嗽了幾聲:“你爹老了,又有這個病,恐怕時日無多。平時呢,我對你也確實嚴厲了一點,但天底下無不是的父母,打在你身上,疼在我心上,這時候就想你陪在我身邊。”

譚春梅心裏就想:“這人之前起了歹心,但倒也沒有揪著兒女要他們去弄器官,再怎麽瞧不上小兒子,最多也隻是將他當牛做馬使喚。反正人是要死的,到頭了。”

一聽說徐天青快要不行了,徐承希心急如焚,馬上給自己的哥哥姐姐打電話,卻沒有一個人接。譚春梅讓徐承希先不要急,提醒他,一大家子人的事,得從長計議。徐天青卻不樂意了,橫眉怒目朝譚春梅道:“婦人家的,毫無全局觀念,這個家裏就你沒有出力了,醫生講換個腎就能有活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讓你去配型,你又不肯。老大,老二他們幾個也答應,隻要能治,出錢、聯係醫院不是問題。就算我們承希也是招之即回,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親爹病死。隻有你姓譚的,壞了心!”

見父親衝母親發脾氣,徐承希表態:“兒子本是父母身上的肉,隻要爸爸不嫌棄,我割一個腎沒什麽的,死不了。我有個朋友,他爹年輕時壞了一個腎,隻要不幹重活就跟正常人一樣,抽煙喝酒完全不忌口,現在七十多歲了,還活蹦亂跳的。”

徐天青順勢誇了一番徐承希:“我就說了,我的兒女個個都是精英,就沒有慫貨。承希有膽識,有擔當,這麽孝順,在古代是要當大官的,所謂舉孝廉,就是選你。”

譚春梅後來反複向我強調:“就是這時候起了殺心,我真的就是這時候起的殺心。”

 

徐承希決定割腎救父之後,如實告知妻子:“我雖讀書不多,但爸爸小時候教過我們‘臥冰求鯉’的故事,還算能感同身受,現在醫學發達,不至於要感動天地。不過以後我就隻有一個腎了,也會多有不便,好在現在我們沒小孩,我爛命一條,沒啥能力,還要讓你跟著我一起遭罪。若你有想法就直說,家裏的一切都是你的。”

徐承希妻子是聰明人,那次會麵她沒繃住,與我吐露了幾句:“我當初義無反顧嫁給我老公,正是看上了他的厚道,有擔當。我清楚自己男人的性格,他平時在我麵前任勞任怨,無微不至地照顧我。可這時候勸是勸不動的,一個家庭聰明人太多,事情就複雜了,看著父慈子孝的事,也不好勸。我隻得在婆婆麵前哭一哭。”

與譚春梅聊完以後,她答複徐承希,說百善孝為先,她支持丈夫救公公,就算自己男人隻有一個腎,她也不離不棄:“不過我要告訴你,你從來都不是爛命一條。”

此後沒幾天,譚春梅便在徐天青的水裏放了百草枯。

6

譚春梅故意殺人一案,一審法院判處其死刑,緩期兩年執行。當審判長宣布全體人員起立時,所有人都一臉凝重。我望向被告席,譚春梅一臉平靜,向我點頭示意。她並不在乎判決結果,因為之前她就不止一次說過:“心魔沒了,怎麽都好。”

我勸譚春梅上訴,她不解:“你說上訴,哪怕被輕判,也可能是無期,而我現在是死緩,就是想死也要緩一緩了,幹嘛還費那個心思?”

我告訴她:“可能是因最近我發現槍決的案件有點多,我想多做一點,讓法律歸於法律,盡管死緩和無期看似沒多大區別……”

譚春梅點頭:“想著要多做一點,確實難啊。我呢,能力不夠,隻能這麽做了。之前想著一輩子苦熬,看著孩子長大,總有個頭。可是後來發現,隻要那個禍害活一天,我家承希就隨時可能被他毀掉,奴役人的思想就是大惡,無論對方是父母還是什麽玩意。我這個當媽的,就是這麽悲觀,將問題想得嚴重。”

最後,譚春梅問我怎麽看她。我又想起了小時候的事——那時我沉迷於看《山海經》,喜歡書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神獸,卻唯獨被猙獰可怖的西王母嚇哭過,因為一個女人“豹尾虎齒而善嘯”。一旁的爺爺卻攬我入懷安慰我,說她是:“群玉山頭見,一人千麵。”

(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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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入藍洞之底,神祕的海洋藍洞裡發生的潛水故事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7/14/2023 postreply 20:5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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