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79)

一個中原農村婦女的命運抗爭

2023-07-05 10:3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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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兮兮陳

村莊、地產、那些人、那些事

 

1

今年清明節,父母回老家祭祖,返回鄭州後,他們不停地給我講老家的人和事,說的最多的便是環嬸。父親說:“恁環嬸估計吃不上新麥了。”母親也在一旁兩眼噙淚,歎息一聲接著一聲。

在我的記憶中,環嬸瘦高個兒,說話大腔大口,做事雷厲風行。她的丈夫陳壯是一個敦厚老實的莊稼人,方臉大頭,黝黑壯實,平日裏不打麻將、不喝酒、不抽煙,隻會幹活兒下苦力。他們夫妻很恩愛,有一個獨生子名叫陳慶山,是1983年出生的。我和陳慶山一起長大,在村裏的小學一起念書,後又同去鄉裏上初中。

初一的時候,陳慶山開始經常無緣無故地摔倒,要麽是“狗吃屎”,要麽是“仰八叉”,有一次他端著一碗麵條站在路口正吃著,突然腳下一軟,倒了,一碗麵扣了他一頭,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陳慶山很苦惱,我勸他走路小心點,“那麽平的路,怎麽就說摔倒就摔倒呢?”他卻說自己的身體不受大腦控製。村裏人說,陳慶山這是缺鈣,腿軟,所以環嬸買了許多補鈣的食物給他吃。補了一段時間後,還是不見好轉,環嬸就帶著他到處看腿。他貼過膏藥,打過針,但病情似乎在持續加重。

一次放學的時候,我們四五個小夥伴騎著自行車從鄉裏回村,路上碰到了一家人辦喪事,嗩呐“嗚哩哇啦”地吹著,一群身著孝服的人“哇哇呀呀”地哭著,陳慶山突然說:“你們覺得我們幾個人誰會先死呢?”大家被這個話題嚇了一跳,感覺他是在詛咒我們,於是就大聲笑著,齊聲喊道:“肯定是你!”

沒多久,陳慶山就因病退學回家休養了。起初,我們放假就去找他玩,他也樂意和我們打鬧,再後來學業越來越重,我們接觸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他的病究竟是從什麽時候惡化的,我們毫無知覺。

1995年春天,環嬸突然來我家找我媽,說想帶慶山去北京治病,但是沒錢,希望我媽能在村小學裏號召大家捐點錢。我們這才意識到,陳慶山的病可能很重了——他家值錢的東西已經賣光了,牲畜也賣了個幹淨,連破房子也賣了,一家人已經住去了村口的機井房裏。

北京那麽遠,誰也不知道去一趟要花多少錢。小學生及老師們紛紛給陳慶山捐款,大家你幾塊、我幾毛地湊了300元錢。

 

大概過了10天左右,慶山就從北京回來了,母親讓我去看他。

他瘦得隻剩下骨頭,臉完全脫了相,身體被很多鋼架固定著,人幾乎懸在床上,像太空人。我們一群小夥伴湊近和他說話,他的意識有些模糊,半天都發不出聲音。我們問他的病情,一旁的環嬸說:“沒事,快好了。”

可不到一周,陳慶山人就沒了。

環嬸又來到我家,把募集得來的300元錢全數退給我母親:“這錢沒用,還給同學老師吧!”她說他們到北京做了檢查,醫生說慶山得的是絕症,現在全世界都沒治好的,所以給他簡單做了固定就回來了。母親勸環嬸把錢留下,她卻硬是塞了回來。

長大後,我在看日劇《一公升的眼淚》時,發現女主角的病和陳慶山的症狀一模一樣,這才知道,慶山當年患的可能是脊髓小腦變性症,這的確是一種不治之症。

經曆了喪子之痛的環嬸常常獨自坐在村口的楊樹下發呆,一坐就是半天。村裏人對死去的人十分忌諱,都不願再提起他們。有時我會想起一些關於慶山的事情,但是隻要一提,父母就會嚴厲地斥責我。包括環嬸和壯叔,也絕口不提這個孩子。

因為慶山是年少去世的,無需祭奠,慢慢地,他的墳頭越來越小,直至消失在曠野裏。

2

1996年,環嬸和壯叔的二兒子陳慶水出生了,家裏的日子才又慢慢地駛入正軌。他們夫妻很踏實,幹起活來不惜力,地裏不忙的時候,就去城裏收廢品。

我讀初二的時候,我爸調進縣城工作,我也轉學去了縣城。剛開始我沒有朋友,經常在課間時獨自趴在三樓的走廊上發呆。一次,我突然看見壯叔和環嬸來到學校,壯叔手中拿著秤,環嬸手中拿著麻袋,跟在一個老師的後麵。我衝他們使勁地擺手,他們抬頭也看見了我,壯叔剛要抬手跟我打招呼,就被環嬸擋住了,她低聲說了些什麽,倆人就低頭跟著老師走了。

我感到很費解,後來回村,環嬸找到我解釋說:“你剛進城,城裏人本來就看不起農村人,再讓你同學知道你有像我們這樣收廢品的窮親戚,對你影響不好,所以那天我們就沒搭理你。你好好學習,等長大有出息了,給咱農村人爭光。”

 

千禧年以後,村裏開始流行外出打工,壯叔也想在農閑的時候出去謀個事幹。當時環嬸的哥哥在劉村開了一個洗煤廠,娘家嫂得知消息就說:“別出去了,來俺煤廠洗煤,工資比別人多給你開點,離家近,還能顧著家。”

結果,2004年,壯叔在洗煤廠出事了——他洗了一夜的煤,早上下班後去澡堂洗澡,觸電身亡,是裸著身體被抬到院子裏的。工人報警後,環嬸的哥哥被抓了。

很快,一群人陸續進了我們村,有環嬸的娘家嫂,也有壯叔久居縣城、許久未回村的親哥。有人說:“你看看,這到事上還得是親戚管用,陳壯和他哥前幾年打架打成啥,這死了,還是他哥抻著頭執事。”有人撇撇嘴:“他哪是回來執事哩?那是回來分錢。陳壯這一死,多少得賠點錢,哪個跑前跑後的親戚不得從中撈點好處。”

那天,環嬸家特別熱鬧,除了親戚,村長和兩村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對於壯叔的死,一開始大家還很平靜,礙於親戚麵子,雙方說話還相對溫和。

環嬸強撐著為眾人準備茶水,她一邊忙一邊說:“壯不吸煙,家裏連個煙也沒有。雞蛋不多了,燒點茶吧。”

大家坐在院子裏,衝她喊:“環,你過來,坐下,大家商量一下。”

她坐下,不說話,大家都盯著她,有人催她:“你說啊!”

“說啥?”

“說說你要多少錢。”

環嬸就說壯叔是自己中電死的,怪他命不好。壯叔的哥哥氣衝衝地說:“這話就不對了,人死在了洗煤廠,怎麽能怪壯命不好?是洗煤廠的責任,如果洗煤廠把電修好,沒有漏電,壯也不會死。”

環嬸的嫂子說:“環,這是3萬塊錢,壯的喪事你不用管,俺全包了,慶水你也放心,俺給你養大。”

壯叔的哥哥立馬跳起來:“3萬你就想把俺們打發了?不中,別說3萬,30萬都不行,至少100萬!”

雙方為賠償金的事吵紅了臉,劉村的人把價格抬到10萬,再也不願意多拿一分錢;我們村的人把價格降到了80萬,再也不願降一分錢。最後,不知道哪句話點燃了戰火,兩班人馬打了起來。雞受到驚嚇,從雞窩裏跑了出來,環嬸趕緊起身去抓雞,身後那些打架的人仿佛都和她無關。她把雞一隻隻抓回雞窩,又端起豬食去喂豬。

後來,村裏人回憶起這個場景的時候,總說環嬸沒心沒肺:“男人死了,一滴眼淚都沒有,人家在那兒為她打架,她卻不是逮雞就是喂豬。”

可我奶奶說,環嬸這是沒辦法了:“壯死了,哭不活,日子總得過下去。”

 

打了一陣子,大家都累了,又坐下來繼續談。

劉村的村長說:“現在一個人躺在洗煤廠,一個人被關著,左右都是自己人,我們卻在這裏打架,難道要再打出一條人命嗎?依我說,你也別說80萬,你也別說10萬,我做主,20萬,能談咱就談,不談那就讓環她哥在監獄裏待幾年吧!”說完他站起來就要走,劉村的人也跟著做出要走的架勢。

我們村的村長趕緊安慰壯叔的哥哥:“20萬不少了。”又轉頭問環嬸:“20萬行不行?入土為安啊,逼急了,警察把你哥判了刑,你一分錢也得不到。”

壯叔他哥仍舊咬著80萬不鬆口,環嬸卻不在意錢,隻問自己啥時候能把丈夫拉回來:“這麽熱的天,別放臭了。”大伯子提醒她:“我們現在在談錢的事。”環嬸說:“我隻要壯回來。”

劉村的村長聽明白了話裏的意思,就帶著人走了。路上有人問他:“咋說走就走呢?”村長說:“20萬,環答應了。”

最後,環嬸的哥嫂賠了20萬元,環嬸去把丈夫的屍體從洗煤廠拉了回來。從此,娘家人與環嬸斷絕了聯係,直到環嬸的娘死,她都沒能再進娘家的門。

3

在我們老家,葬禮上的“轉靈”尤其熱鬧。孝子賢孫扶棺停在大路口,嚎啕痛哭。響器時而吹著哀樂、時而舞動。吹響器的人奔跑著,時而走8字、時而走龍蛇陣。村裏人都會來看,一是看吹響器的花式走樣,二是看孝子賢孫哭——哭得越痛,得到的誇獎就越多;哭得眼淚少,村民就會指指點點,說一些“不賢、不孝”之類的話。

壯叔“轉靈”那天,環嬸沒哭,她摟著8歲的慶水靠著棺材,就直愣愣地坐著。有人說看這架勢,估計環嬸是要再走一家的(再嫁),不然怎麽會一滴眼淚都沒有。旁人趕緊製止:“別胡說,當著棺材說這話,你不怕晚上壯的鬼魂來找你。”

至此,大家才都閉了嘴。

葬禮辦完,環嬸把自己關在家裏,村裏人擔心她想不開,常偷偷趴她家的大門縫往裏看,偶爾喊幾聲,看裏麵是否有人應腔。環嬸一直不吭聲,慶水聽到有人喚,就跑出來應一聲。大家問他:“你娘呢?”慶水說在家裏躺著。來人還是放心不下,讓慶水把門開開。慶水就擺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說:“俺娘不叫,你們走吧,有我呢!”

一天夜裏,環嬸突然走出家門,來到我家附近。因為身上帶孝,不便進門,她就在院子外麵喊我奶奶。她倆坐在村口的土堆上聊了許久,我在遠處看見環嬸說一會兒,哭一會兒,我奶奶拉著環嬸的手,似乎在不停地安慰她。後來,母親讓我去喚奶奶回家吃飯,我走上前去,沒有打斷她倆對話,隻默默地站在一旁聽著。環嬸說,壯叔死了,對她來說簡直塌了天,夜裏沒人的時候,她哭得昏天暗地,死去活來。在辦葬禮的前一天,大伯子帶著妯娌和她大吵一架,還打了她,她心中充滿了恨,所以才在葬禮上一滴眼淚都沒流。

壯叔的哥哥動手,是為了錢——他覺得自己處理弟弟的後事出力不小,何況老母親還需要養老,他自然要分去大頭,至少拿走12萬。環嬸不答應,她說那些錢是丈夫的命換來的,是他們孤兒寡母後半輩子的指望,不會給他。婆婆就在一旁罵環嬸命硬,先克死了大孫子,又克死了她兒子:“現在你們住的這間房子是壯他爹當年蓋下的,如果你不同意,就把你攆出去,不讓住了。”

爭吵中,壯叔的哥哥打了環嬸一巴掌,慶水上前與伯父撕扯,也被他一把推倒。棺前放祭品的盤子被撞碎一地,婆婆覺得不吉利,最後脫口說“3萬”,雙方勉強同意,這場風波才平息。但此後,大伯子一家與環嬸徹底交惡,見麵也像是陌生人。

奶奶聽了,也跟著一起掉淚——她和環嬸有著極其類似的人生經曆。她38歲那年成了寡婦,家裏口糧不夠,她就靠要飯撫養3個子女。村裏的近親想霸占我爺爺的房產和田地,從不伸手幫忙,後街上有一個男人看他們孤兒寡母可憐,就偶爾幫我奶奶壘個豬圈,建個灶火(廚房),收點麥子。近親們因此汙蔑我奶奶和村裏的男人們勾勾搭搭,敗壞門風,他們把她摁在地上打,一邊打一邊問:“你到底走不走(再婚)?”——按照老規矩,隻要我奶奶再婚,我爺爺留下的財物都會被近親瓜分。我奶奶嘴巴流著血,咬著牙說:“你打死我,我也不走!”

說到這裏,奶奶拉起環嬸的手,語重心長地說:“環,有苗不愁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慶水轉眼就長大了,以後考個大學,你就等著享福吧。祖輩傳下來的話,‘窮,沒紮根’,人不會一直窮,總有熬出來的那一天,一切向前看。”

也許是我奶奶的話給了環嬸力量。壯叔的“頭七”剛過,她就帶著慶水,拉了一架子車的農具下地幹活去了。她先把發動機(老式手扶拖拉機的機頭)固定在機井旁,再把水管鋪在自家的麥地裏。她用力搖動發動機的把手,一圈兩圈,竟然成功了。井水被抽了上來,但水流得很慢,幾畝地澆下來,天都黑了。

傍晚的時候,我母親燒了稀飯,炒了豆芽,拿了兩個饅頭送去地裏。當時環嬸正就著井水吃烙饃,慶水陪在她身邊。我母親說:“吃饃喝涼水,瘦成幹棒槌,幹體力活沒一點鹽水,身體咋能受得了。”說著,她把飯菜遞到環嬸手中。

環嬸低下頭,笑著說:“莊稼人哪兒恁矯情,吃飽都有勁。”她接過飯菜遞到慶水手裏:“趕緊吃吧,你姆給你做的好吃的。”

慶水說自己不餓,又把食物推給了環嬸。我母親見此情景,直誇他懂事,又對環嬸說:“環,這是你的福啊。”

4

家裏沒了男人,環嬸就像個男人一樣地活。

她種了幾畝地,一半種血參,一半種小麥玉米。長成的血參根須錯綜複雜,深入地底,如果用鋤頭或利器挖掘,根須易斷,賣不上好價,環嬸就用小鏟子一點點地挖,再用手一點點地刨。等那幾畝血參挖完,她的手也爛得沒法看了。種小麥玉米也不容易,玉米掰完之後,村裏人通常會放一把火把秸稈燒了,而環嬸會把秸稈捆好,一摞摞地裝在三輪車上,然後“突突突”地開到鄉裏賣掉,就為了多掙一點錢。

農閑的時候,村民們要麽坐在村口噴空兒(聊天),要麽聚在一起打麻將。環嬸閑不下來,她一有時間就開著三輪車去城裏收廢品,把收來的紙箱疊得工工整整送到村北口的紙箱廠,賣了之後,又順便在紙箱廠打個零工。

明明才四十歲出頭,環嬸卻比同齡人老一大圈。她嗓門大,吆喝聲亮,秤也給的高高的,城裏的老顧客喜歡她,好東西總留給她收。有一次,瘦弱的環嬸扛著一台大冰箱從一棟老樓裏“爬”出來,旁人好心要幫忙,被她拒絕了:“不用,我扛得動。”村裏人勸她要愛惜身體,別這麽拚,她樂嗬嗬地說:“莊稼人有力氣,越幹越有勁。”

 

每年三月初八,我們村會請知名的豫劇團來村裏演出,環嬸這才舍得給自己放幾天假。她愛看戲,最喜歡看《三娘教子》和《繡花女傳奇》,兩出戲講的都是女人含辛茹苦,獨自撫養孩子長大,最後孩子高中狀元的故事。

環嬸覺得古代的女人都能做到的事,她也能。慶水的確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學習成績出奇的好,更可貴的是,他不是書呆子,社交能力也強,空閑時間還會主動幫母親幹活,下地掰玉米、撒肥料、割麥子,什麽都幹。村裏人都感歎:“爹媽一個字不識,生出來的孩子竟然這麽聰明!”

慶水讀初二的那年得了腦炎,高燒多日,差點送命,環嬸急瘋了,沒日沒夜地守在醫院裏。在她最急需用錢的時候,婆婆卻把著錢不放——有陣子,村裏人都在傳環嬸會“再走一家”,環嬸的婆婆聽到風言風語,又哭又鬧,想把壯叔的賠償款要到自己手裏來。為了表明決心,環嬸便把剩餘的17萬賠償款交給婆婆保管。

環嬸平時賺的錢都花在一家人的吃喝上了,孩子病了,她讓婆婆把賠償款拿點出來,婆婆卻說:“環,這就是命啊,這都怪你命硬,你克死了我的大孫子,又克死了我的兒子,現在還要克死我的二孫子,早晚有一天你把我也克死。你命中注定就這樣,認命吧,別治了。”

環嬸沒辦法,隻能在村裏到處借錢給慶水治病,等孩子出院了,環嬸才發現婆婆的小屋裏“請”來了一尊1米多高的菩薩,據說,花了將近5000元。婆婆頗為自豪,說正是因為她沒日沒夜地在菩薩麵前念經,孫子才保住了性命。環嬸氣不過,和她大吵一架,吵到不可開交時,環嬸拿著鋤頭衝進小屋,把那尊泥塑的菩薩砸了個粉碎。

婆婆嚇壞了,跑出門,跪在馬路上對著天空一個勁兒地磕頭,念叨著:“老天爺贖罪啊,老天爺贖罪。”

環嬸吼道:“求老天爺沒用,求菩薩也沒用!你要認我這個兒媳,我就給你養老送終,你要不認我這個兒媳,從今天起咱倆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互不相欠。”

從那以後,婆婆老實了,她再也不敢大聲指責環嬸,還主動把存款拿出來補貼家用。

5

平靜的生活過了沒幾年,環嬸又遇到了難處:她跟著村裏人去新疆摘棉花期間,查出了乳腺癌。

棉花還沒摘完,她就回了河南。我和母親去醫院看望環嬸時,她已經做完了切乳手術,像個沒事兒人一樣。我母親說環嬸膽兒真大,這麽大的事,乳房說切就切了。環嬸笑嘻嘻地答:“不切咋弄,還留著過年炒肉吃?”

一句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出院前,醫生千叮嚀萬囑咐,讓環嬸注意保養身體,千萬別幹重活累著。她說:“妥,這以後該享福了,沒想到得個病,還病成了公主。”

回家後,環嬸把自家的地承包了出去,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慶水身上。那時慶水在縣裏上高中,她隔三差五就做點好吃的送過去。到了寒暑假,環嬸請我去給慶水輔導功課,還學著城裏人,要給我錢。我不要,她硬塞,我說如果非要給,我就不教了。於是,她就換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炸茄子、大盤雞下燴麵、燉排骨、蒸酥肉丸子……都是村裏人過年才能吃上的好東西。

自從壯叔走後,環嬸經曆了許多事,她卻連悲傷的情緒都少有,每天精力十足,鬥誌昂揚。相處久了,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嬸兒,這麽苦的日子,你絕望過嗎?”

她說沒有。

我追問:“一點沒有嗎?”

她說:“你看你這孩兒,難不成還上吊自殺?你沒聽過‘有苦不受是孬種’?遇點事就尋死覓活的,那人早死完了。”

 

2014年,慶水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在我們老家,如果有孩子考上大學,村裏人都會隨上一倆百塊的份子錢,算是給孩子的前途“鋪路”。給慶水隨禮的人很多,我以為環嬸會喜極而泣,可她卻沒有哭,而是高興得手舞足蹈。大夥兒說:“環,你這是熬出來了啊。”環嬸說:“是,熬出來了。”大夥兒說:“環,以後你要過好日子了。”環嬸說:“是,要過好日子了。”

大家說什麽,她就應什麽。

慶水外出求學,環嬸在家無事可做,就開了一個理發店。她收拾了自家臨街的小屋,掛了一麵鏡子,放了一個凳子、一個臉盆、一把推子、一把剪刀、一個床單,就正式開張了。那段時間,我們村裏的婦女都頂著同樣的發型,雖然算不上好看,但看起來幹淨利索。誰都不知道環嬸是什麽時候學會理發這門手藝的,我媽說:“你環嬸沒學過,隻是她人巧,一看就會。”

環嬸給人理發是免費的,上了年紀的老人不好意思,硬要給錢,她說啥都不要。大家勸她:“環,哪怕是一人收1塊錢也中。”她不聽,每月自己往裏搭電費,理發的工具壞了又掏錢買新的。

漸漸地,理發店的人氣越來越旺,大家沒事也願意聚在那個小屋裏談天說地,好不熱鬧。有人說環嬸有錢不賺真傻,她說:“我傻人有傻福。”

後來,有人在短視頻平台上偷偷幫環嬸做宣傳,有記者慕名前來采訪,環嬸卻說啥都不肯露麵。為了躲避記者,她的理發店關門了好多天,最後記者隻好悻悻離開。

村裏的老人都害怕環嬸從此歇業,就舉著拐棍驅趕那些前來拍短視頻的年輕人。他們不是擔心以後理發要花錢,而是真心喜歡待在環嬸的身邊。

6

慶水大學畢業後本有機會留在北京,但他最終選擇回到河南,在某地市高中當了一名物理老師。沒幾年,他們母子拚拚湊湊在市裏買了套房,他就把母親接到城裏去了。

住進高樓的環嬸並不開心,她經常給我母親打視頻電話,訴說自己不習慣。後來,在她的強烈要求下,慶水又把她送回了村裏。村裏的婦女都很高興,很快又聚在環嬸的理發店裏,大家理發的理發,說笑的說笑的。

為了搞美麗鄉村建設,環嬸家臨街的破房子被拆了,她就把臉盆支在路邊,啥時候來人,啥時候理發。沒人的時候,她就去旱溝裏放羊。疫情期間,村裏人都出不去,稍稍放鬆些,大家就戴著口罩去環嬸的理發攤前排隊,聊天。

環嬸背駝得厲害,老花眼也越來越嚴重,可她仍舊堅持著,認真地對待每個客人。後來,她被鄉裏評選為“最美村民”,她的照片也掛在鄉政府的走廊裏。

因為疫情的緣故,我父母3年沒有回老家,今年清明回去祭祖,環嬸非拉著我母親去她家吃飯。環嬸的背快彎成90度了,又患上了食道癌,喉嚨幾乎說不出話,但她依舊樂觀,嘻嘻哈哈的。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心裏很難過,我想起環嬸,想起我奶奶,以及許多像她們一樣在苦難中堅強前行的女人。她們平凡而又渺小,一生堅守善良,無懼苦難,笑對生活,活得坦坦蕩蕩。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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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學來寺廟做義工的醫學生

2023-07-04 11:0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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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慎微

男,從事中醫。

2020年秋,我從部隊裏退伍回家,因家人與神佛之事結緣,後遊走各方,進出無數寺廟道觀,市井鄉野的修行人家中。兩年時間過去,自己也隻能算一個小小燈下人。

與姚姚萍水相逢,我一直佩服她的果敢,她就像一棵屋頂上的樹,根紮在水泥磚塊的堅硬中,臂膀卻向天空生長。

1

2021年7月,我在溫老師的診所裏暫住,跟著他學習中醫。溫老師也是一位修行人,為人古道熱腸,村子裏的人求到門前,他一律分文不收,還常常為附近幾個寺廟道觀裏的師父們義診。於是乎,他的診所自然而然變成了同修們的會客地,我也有幸拜會了幾位非常令我敬佩的師父。

那天,淨土寺的圓義師兄正好在寺內做事,見一旁的姚姚臉色突然晄白、額頭冒豆汗,當機立斷就扶上她開車來到溫老師的診所。

此前,我從未見過姚姚。她來時穿一件白色長袖,外麵套著淨土寺為義工統一配發的小馬褂,頭發修得很短,娃娃臉上五官小巧精致,耳朵骨薄得能看到毛細血管,像繡線般貼在耳廓裏。溫老師切脈時,她露出那一截手腕雪白雪白的,臉上沒有血色,眉目間藏著一抹陰鬱。

簡單詢問病情後,溫老師馬上替姚姚紮了幾針。五六分鍾過去,她的臉色就緩和下來,後背發了一大片汗。溫老師再替她把脈開藥,我泡了杯熱紅茶遞過去。

姚姚接過茶,一字一頓向我道謝,麵上是盡力維持著的舒展。半晌,她氣色好轉,人也活躍不少,大家就聊了幾句閑話。

聊天中,我得知她是1995年生人,之前在蘭州大學醫學部念臨床醫學,已經讀到研究生三年級,現在休學來淨土寺做義工一年多了。出於惺惺相惜,我自然好奇她為何來寺院當義工,不過當時姚姚欲言又止,我就立馬轉移了話題。

等到姚姚感覺身體恢複,溫老師又細細囑咐她煎藥的注意事項,然後將藥包好交到她手中。過了一會兒,姚姚與圓義師兄起身告辭,我和溫老師便送他們出診所。

目送圓義師兄的車離開後,溫老師突然問我:“你覺得她是哪兒的病?”

“我看著像有心事,抬頭照見第一麵,我就覺得這個姑娘心裏藏著事,有鬱氣。”我答。

“對,她這個情況不是一回兩回了。今年年初她也犯過一次病,也是圓義帶過來的。吃早飯的時候,她突然就噎住了——這個‘噎’不是噎在食管,而是胃氣嘔逆,正好堵在劍突下,緩不過來——這次的情況比年初的時候嚴重多了。上次,我連針都沒給她紮,就讓她在院子裏跳跳,然後教她一手攥拳,一手上衝,就將嘔逆給引導出來了,完了,喝點陳皮湯就沒事了。”

“有點像‘海姆立克’的那個法子。”

編者注:海姆立克急救法(Heimlich Maneuver)是由美國醫生海姆立克研究發明,1975年被美國醫學會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一項急救技術,主要用於氣道異物梗阻的現場急救。根據適應人群和方法不同,可分為海姆立克腹部衝擊法、海姆立克胸部衝擊法和嬰幼兒海姆立克法三類。

溫老師接著說:“這個情緒,對人的身體影響真是巨大。現在城市裏生活的人壓力大,情緒導致的疾病,有時候要比一些藥物或者外傷導致的傷害還要大。姚姚剛來寺裏,我去給師父們義診,一見麵就斷定她有情緒上的病症,而且已經影響到身體了。後來,我了解了一下,還真是。那段時間,我給她各種開導,寺院裏的幾個師兄也幫忙。比起剛來的時候,她現在的情緒已經好多啦。”

我又問溫老師,姚姚為什麽來寺院?溫老師搖搖頭,說,人都是這樣,說到底都是一個“情”字,情感上的病最難解。

聽了這話,我以為又是紅塵裏一段癡男怨女的故事。可後來,我才知道我錯了,這個情字不是愛情。

2

姚姚做義工的淨土寺,距溫老師的診所隻有七八公裏,溫老師去寺裏為師父們義診時,我也跟著跑前跑後。借此,也算是跟淨土寺以及院內師父們結緣。

淨土寺是當地大寺,道場大,人多,除了當家師父外,底下有法師、執事、班首、香燈、僧值近二十位,還有些義工和掛單出家人(居士借宿住在寺院修行,在佛教中稱為“掛單”),主修《無量壽經》《阿彌陀經》《往生論》等經文典籍。四時八節,寺內香火旺盛,當家方丈聲名在外,前來祈願的信眾絡繹不絕。

寺裏幾位掌家大師父,要應付眾多信眾,我義診時極少能遇上。我隻與寺裏的圓禮、圓信、圓仁、圓義四位師兄比較熟絡。不過,每次我去,圓仁和圓信不是在忙功課,就是在忙寺裏大大小小的公差,圓義和圓禮倒是常見,說話自然也多。

四位師兄裏,我最敬佩圓禮,他少年天才,出家前是陝西一所一流高校化工專業的博士,在工作上小有成就的時候,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出家。可能因著書讀得多,圓禮師兄通身透著一股書卷氣,光光的腦袋配一副銀邊眼鏡,總讓人覺得他不像個半路出家的和尚,反倒是個佛學院的小學僧。

我和溫老師兩人總打趣他,每次見麵就問:“大師父去哪兒?”

圓禮師兄回:“小和尚去大寮幫廚”“小和尚去菜園澆福水(糞水)”“小和尚去敲鍾”……

說話時,他總是將一隻手抬到太陽穴附近,要麽推推眼鏡,要麽摸摸後腦勺,他的這一個局促,反倒讓我和溫老師笑得更開懷了。

這次送姚姚來的圓義師兄,則是位在家的居士,年齡不到三十歲,常在淨土寺裏幫忙,所以才能幾次及時帶著姚姚去找溫老師。

溫老師義診休息時,我也在淨土寺前後轉悠。淨土寺門前有一座唐代遺留下來的牌樓,日炙風吹,其上的祥雲、盤龍、繁花和手持蓮葉的沙彌都已斑駁難辨。新近修補的棕紅琉璃瓦和瓦簷上正正方方蹲著的陳舊脊獸,二者相襯,不由讓人歎息歲月悠悠。

過了牌樓,廟門前是托著石碑的贔屭(古代漢族神話傳說中龍之九子之六子,形似大海龜,常用於馱碑,據說觸摸它能給人帶來福氣)和兩隻石獅,踏進寺內,偏左迎麵是天王殿,南方增長天王、東方持國天王、北方多聞天王、西方廣目天王,司“風、調、雨、順”,殿中央供彌勒菩薩、韋陀護法。

出得殿門,照例沿中軸線直走,兩側是薦亡壇和消災延壽壇,再往前左殿是迦南殿,右側是祖師堂。院子麵積廣,緯線上設禪堂、客堂及大寮。院中間一口漆黑圓鼎,也不知有多沉。瞧了寶鼎,向前上台階,大古佛殿殿內奉釋迦牟尼、阿彌陀佛、毗盧遮那佛三尊金身像。夏季一腳跨進殿門,室溫驟降,黃色蓮花經幡從頂梁垂掛而下,四周壁畫上書佛國故事,酥油燈火苗跳動,眾生合十叩首。佛陀不言語,在蓮花台上或坐或臥或結印,與座下眾生隔著長卷經文、隔著共業、隔著一恒之河、隔著愚癡執著不醒、隔著數塵世的輪回。

雲在青山水在瓶。眾生向三十三重天闕朝聖,向浩瀚佛經求知求覺求接引,青山沉海、綠水歸川,暗室已明,疑冰頓泮,花蕊給養蜂蝶、田地接納天雨、青燈照亮明月,是眾生解脫了佛陀。

 

再一次與姚姚見麵,是7月末。當天,小院裏正好來了兩位長途跋涉求方子的人。姚姚和一位女居士過來時,正趕上飯點,我在廚房裏滿頭大汗地切菜,溫老師在裏屋診室和患者說話。

我們平時吃的米麵瓜菜,大部分都是溫老師在診所院內門前自個兒種的。溫老師嚴格按照出家人的規矩忌口,除了葷腥,五辛也不沾,飯菜調味主要用生薑和鹽,香料極少。不過我還沒忌口,隻是不食葷腥,諸如蔥、韭、蒜等,都單獨切好裝盤。

這樣做出來的飯菜,菜有菜味、米有米味,比以往在飯店吃的竟然美味不少。我想,這多半是舌頭從複合香精中解放出來的緣故。以前為了伺候好舌頭,飯菜裏各種穀氨酸鈉輪番上陣,現今變成了清水衙門,反倒嚐出了水穀本味。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做人做事,大抵如此。

姚姚來後,先是陪那位女居士在診所等待區坐了會兒,隨後便摸到了廚房。她掀開門簾和我打招呼時,我剛好被洋蔥辣到,兩隻眼睛紅了一圈、冒起淚花。見我這樣,姚姚居然捂著嘴笑起來。

“看你們來了,我想著多切點菜,中午一起吃個飯。”我一手拿菜刀,一手彎起胳膊擦眼淚,“屋子裏熱,你進屋喝點茶,透透汗。”

“這麽多活兒,你一個人能忙得過來嗎?我幫你一起做。”姚姚說著,走過來幫我洗水槽裏的菜。

就這樣,在勞動中,我知道了她與淨土寺結緣的過往。

3

本科畢業時,姚姚因為一次義工活動來到淨土寺。那是她第一次接觸寺院、切身參與到寺院生活中。

寺院帶給姚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生活方式。這裏有固定且嚴格的一日生活製度,諸如早課香、早板香、午板香、晚課香、養息香等——“香”在佛教裏指的是時間,古人講一天十二個時辰,古代計時法中有一種就是以香計時,這個被寺院作為佛教科儀繼承下來,以此規定僧人們一天的事務。義工們也一樣,隨著師父打板聲響,淩晨3點50起床,穿好海青去大殿上早課。

淨土寺的早課是站課,姚姚給我說:

“剛開始,根本站不動。我在家嬌慣了,頭一遭吃這份苦,我們義工低頭站在師父們後麵,大殿上都是旁人專心念經的聲音,抬眼一望,一尊法相莊嚴的大佛就坐在高台上。那種氛圍下,我大腿都要抽筋了,也不敢亂動,一是怕管教師父批評,二是想較勁——我想,大家都是義工,我站不過寺院師父,也該和其他義工一樣才對。憑什麽,我站不過其他人?”

“那天早課,大師父講說《金剛經》,內容是什麽,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注意力全用來和自己較勁了,就像大一新生軍訓一樣,我把站早課當作站軍姿了。結果,早課沒聽進去,前一個禮拜全用來鍛煉身體了。”

早課結束,終於到了早飯時間。寺院早飯也叫“過堂”,“過堂”時不允許說話,從進大寮到出大寮,一切都在靜默中完成。吃的通常是一份粥、兩樣小菜,為了照顧姚姚這些食量大的年輕人,香積廚專門加了饅頭和花卷。

打飯時,眾人需要拿著自己的碗排隊,輪到你的時候,打菜師父會輕輕敲三下盆口。在寺院裏吃一日三餐,碗底不允許有剩飯,所以大家會端著碗舀點水,用筷子輕涮碗周,再將碗裏的水和殘渣晃一晃喝掉。這個水也叫做“惜福水”,保證每一顆糧食都不會被浪費,就像每一個生靈最終都會找到它應有的歸宿。

用完早飯,便正式開始一天的工作。寺院給每個義工安排的活兒都不一樣,打掃香堂、去大殿或者各個偏殿做擦拭、去香積廚做幫廚……也會根據男女體力的不同,分工時予以照顧,但都是勞動,沒有高低之分。

“我運氣就比較好,第一次公差是去後院山坡地上和幾個師兄一起打理菜園。”姚姚笑著說。

“那是我第一次拿著屎瓢子給菜澆肥。當時麵對正在‘出糞’的師兄,我完全怔住了,一邊是風景秀麗的山間菜園,一邊是散發著劇烈氣味的農家肥,我整個人都在風中淩亂了。直到圓禮師兄把一個紅色屎瓢子遞給我,還不懷好意地看著我笑,然後又裝作如無其事地教我幹活兒——我敢保證,那種在一派如詩如畫的田園風光中,揮舞一把紅色屎瓢子的感覺,簡直了……”

“屎瓢是用一個建築工人的廢棄安全帽穿了鐵絲箍在木把上搞的。圓禮師兄教我怎麽巧妙地操縱屎瓢,給各個小菜苗均勻澆灌,之後他又教我怎麽給西紅柿、豆角做支架,好讓它們挺立在土地上。圓禮師兄說:‘別嫌棄這些汙穢肮髒,再怎麽肮髒,它也曾經存在於我們的身體中,是我們每天產出的一部分,天地仁慈,萬物歸化,這些豆角啊、辣椒啊、茄子啊、西紅柿啊,它們才不覺得我們的排泄物肮髒,可比我們心胸開闊多了。這就是輪回、慈悲。’”

姚姚說,當時聽了圓禮師兄的話,她整個人都有一種被打開的感覺。從那之後,她發現自己對菜園子的感情越發深沉,對屎瓢子也不再抗拒,從心底裏認可了這件法器。

每一次站立在土地上,看著四周的群山和群山包裹下的淨土寺,看著黑色屋瓦照映田野,姚姚會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在這種寧靜中,她一手抹汗,一手飛甩屎瓢,儼然一位對大地和蔬菜傳法的高僧大德。

“我也是在菜地的勞動中發現,原來屎並不是隻有單純的臭味。一般出家師父用的那個茅房,它的臭和外麵遊客用的公廁是兩個不同的臭。兩個廁所的化糞池是分開的,圓禮師兄帶著我挑糞的那段時間,我鼻子特敏感,一靠近公廁的2號糞化池,整個人都要原地炸毛。圓禮師兄瞧見我這個樣子,一點也不奇怪,他給我解釋說,因為師父們飲食比較單一,且不吃葷腥、五辛,所以排遺物並不會有特殊的刺激氣味。外麵的遊客當然就不同啦,大油大膩的東西,吃得多了就容易生病,糞便發出的強烈臭味,其實也是人身體在產出毒素。”

我對這個點深有感觸。脾胃是後天之本,現在的人不僅吃得好,還吃得奇怪,什麽都敢吃,這不得病才怪。在醫院住院部,尤其是內分泌科室,我們總會聞到一些特殊的氣味,其實那就是“病味”,像糖尿病病人的酮症酸中毒時,呼氣會散發出爛蘋果的臭味。人的排遺物是最直觀的健康指標,身體好不好,看屎就知道。

姚姚繼續說:“有一段時間,我感覺我的鼻子壞了,往常下地幹活總覺得臭味難忍。但一段時間後,我竟然覺得屎不臭了,甚至會有種非常細微的檀香味。我把這個變化告訴圓禮師兄,結果他居然一點也不奇怪,反而對著我開玩笑說:‘姚姚不錯啊,這麽快就有實證了。這種奇妙氣味是‘糞香’,你剛來菜園幹活的時候,心裏麵有障礙,導致你施展不開。現在好了,等你回去後給其他人吹噓,說我們在菜園裏種了月季,邀請他們一起來聞花香。’我聽了這話,都快笑得蹲到地上。”

人類排遺物中含有一種叫做甲基吲哚的東西,俗稱糞臭素。當這種物質被高度稀釋後,會散發出一種截然不同的香味。我想,姚姚當時聞到的,應該就是被稀釋後的糞臭素的氣味。

寺院的義工生活,不會讓一個人立馬有多麽大的蛻變,也不會讓一個飽受痛苦的人刹那間了悟,但或許淌淌汗、伸伸腿,換個環境磨磨心性,會讓人沾染些正氣,摒棄些惡念。說不定,也能像姚姚一樣體會到香從臭中來的奇妙。

4

結束義工生活後,姚姚去蘭州大學讀臨床醫學碩士,與寺院的緣分也未結束。讀研時,她所有能請到的假期,都是在寺院裏度過的,甚至兩度休學。

姚姚屢次來到淨土寺,並不是因為繁重的學業,而是家庭壓力以及對未來從醫的害怕,還有一個永遠無法繞過去的愧疚。來淨土寺,是她想懺悔。在這裏,她才不會心慌、不會感到無能為力、不會看見病人向她呼救,可她什麽也做不了。

一般,臨床專碩的三年,醫學生也是規培醫生。比起本科實習,姚姚的讀研生活基本是一頭紮進醫院的科室裏,晉升為“最強打工人”。在醫院裏,規培醫生處於科室鄙視鏈的底層,幹活不少,一個月補助才800塊錢。這些對姚姚來說都不算困難,她性格要強,父母也都是醫生,她以前抱定未來要考入一個三甲醫院的誌向,所以規培時,一直是同期裏最能吃得下苦的。

嚴格、肯吃苦、要強,這幾個詞語疊加在一個醫生身上,是好事也是折磨。過剛易折,對於姚姚這樣一個初出茅廬的臨床醫生,日常最大的難關,不在於遇到的疑難雜症和複雜耗時的研究課題,而是每天要直麵人世間的真實——推開急診室大門跪倒在門外的患者,拿著收據單排隊等待繳費的愁眉苦臉的家屬,撕扯急診醫生白大褂、淚流滿麵地匍匐在已經撒手人寰的老娘身上的彪形大漢。流幹的眼淚、深陷的眼眶,在走廊上一遍遍撥打電話,掩在口罩下的悲傷,這一切,在任何一個醫院,每一天都在演繹著。

旁邊的副主任醫師已經讓護士叫來下一個患者,開始忙碌,而胸前掛著規培醫生的藍色塑料牌的姚姚,雖已經過本科三年課堂學習和兩年醫院見習,但麵對疾病以外的情況,仍舊手足無措。對她來說,進入醫院的第一課並不是認識疾病,而是認識與病共生的人。

帶教老師是個經驗豐富的醫生,曾多次開導過姚姚,告誡她不要過多被情緒幹擾,不要受患者家屬的情緒影響:

“要是每個醫生都像你這樣,來個患者,感情比家屬還要豐富,看到家屬哭,你也把心裏的不好受表現出來,那患者和家屬還怎麽信任你?”

“要記住,你穿上白大褂站在這裏,你就是主心骨,所有的一切都得由你主導。你怎麽說,患者和家屬就得怎麽做,你要穩得住。急診科不是那麽好待的,你經手的每一次出診都是和生命拔河。”

這一關,姚姚過得很吃力。她天生敏感,每天進急診室前,她都會努力建立起一個心理屏障,但一個突如其來的病人,立馬就能把她擊倒。姚姚自嘲:“我這種柔弱性格不太適合幹醫生,最起碼不適合急診,可我又能怎麽辦?考研調劑到了急診專業,要想跳出去,可能一切得重頭開始。”

對於一個醫學生來說,重新開始的代價太大,是整個職業規劃的掉頭。姚姚也安慰自己,可能幹著幹著就幹習慣了,也就沒事了,直到她遇上一次意外急救。

5

2020年12月21日,這一天,姚姚永遠記得。

那天中午,她剛剛躺上床準備午休,就聽到一陣猛烈的敲門聲,伴隨著一名中年婦女幾近嘶吼的呼救。她意識到不對勁,立馬從床上彈起,套上一件小薄長袖,踩上涼拖急衝衝走出門,合租室友也是醫院的規培醫生,同樣從隔壁臥室裏驚慌地出來查看。

兩人一開大門,鄰居芮大姐就抓住姚姚的手開始大聲哭泣:“小妹,我知道你是在醫院上班的,你快看看我爸,我爸不行了——你救救他,你救救他,小妹我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姚姚立馬反應過來,鄰居老人發生意外了。“不能慌”,姚姚第一時間強製自己鎮定下來,然後握住芮大姐的手安撫,請她快點帶著她倆去家裏看看。她們迅速到了芮大姐家,一推開防盜門,就看見一個老人正俯身倒在衛生間的地上,胸口磕在衛生間門口的小台階上,頭露在衛生間外。

姚姚當時租住的是個老職工宿舍小區,沒有電梯,一梯三戶,戶型設計極其不合理,特別是芮大姐家住的這種中間戶型,逼仄窄小,一進門即對著廁所,往裏西邊是臥室,東邊是小客廳加廚房。

芮大姐邊哭邊說:“我爸剛剛上廁所來著,我正在廚房做飯呢,聽見廁所裏有響動,我還沒反應過來,我女兒彤彤就喊:‘媽媽,爺爺摔倒了,爺爺摔倒了!’我跑出來一看,就看見我爸倒在地上了。我嚇壞了,不敢動他,想起之前社區招誌願者,小妹你們兩個是醫生,采過核酸——小妹,你快看看我爸,爸,爸,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姚姚簡單判斷了情況,就請芮大姐趕緊找兩條被子來——得趕緊想辦法把老人從衛生間裏抬出來,因為老人胸口正好卡在衛生間門口的小台階上,非常容易憋氣窒息。

姚姚又問老人有沒有腦梗、心梗這類的疾病,芮大姐慌亂地回答:“有,有腦梗。”

“快找硝酸甘油片。”姚姚著急道。

說著,姚姚準備上手抬老人出來。舍友卻拉了她一把,給她使眼色,又小聲說:“你別上手抬,讓她抬,咱倆在旁邊幫幫忙就行,容易出事兒。”

姚姚懂舍友的意思——這種事,真有什麽意外,嘴磨出血也說不清。她登時犯了難,可下一秒,芮大姐已經抱著被子跑過來,所以姚姚還是對舍友喊了:“快幫我,從兩個腋窩下扶住他。”

廁所小門也窄,沒辦法容得下兩個人,姚姚隻能站在廁所裏麵,小心翼翼地抬起老人的胯用力往外送。老人是俯麵倒地,褲子半褪到膝蓋,一些排遺物沿著臀溝流到了大腿根,姚姚這會兒也顧不上太多。可舍友身形纖瘦,根本抬不動,姚姚無奈,喊芮大姐趕緊來幫忙。芮大姐又哭又喊地上手,正抬呢,又說:“小妹,我不敢使勁,我害怕,我渾身發軟。”

這關鍵時刻,姚姚一反往常的脆弱,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非常鎮定有力地下達命令:“用力——抬!”

姚姚、舍友、芮大姐,三個女人一鼓作氣終於將昏迷在地的老人移到了棉被上。老人雖身體瘦削,但是人昏迷後肢體不配合,三個人又使出渾身解數,才堪堪合力將老人翻過身,仰麵朝上。

之後,姚姚讓芮大姐去拿硝酸甘油片,喊舍友拿手指骨按壓老人腳下的湧泉穴,她則將老人的頭轉向左側臥,然後蹲在老人頸側,手指伸進老人嘴裏,將咽顎垂上黏黏的一團黃痰摳了出來,又清理了他鼻子裏的異物。

芮大姐將硝酸甘油片遞給姚姚。姚姚將藥片蘸了點水,滑進老人嘴裏,放置在他舌下。

“姚姚,沒反應。”舍友這時突然說。

“我拿針紮試試。”

“姚姚,你有把握嗎?你、你會紮針?小心出事兒——這可是要擔責任的啊。”舍友欲言又止,“要不等等救護車,電話我已經打了,應該馬上就到。”

姚姚定了定心,說:“你快做心肺複蘇,我回房間拿我的針灸盒去。”

“我不會,我怕處理不了。”舍友戰戰兢兢地說道。

姚姚看了一眼舍友,深吸一口氣,隨即跪在老人左側(按照標準,應該是跪在右側,但當時條件限製),開始對生機幾乎快要斷絕的老人做起了心肺複蘇。做人工呼吸時,因為沒經驗,一張嘴,姚姚就被老人嘴裏的濁氣衝暈了一下,當即心裏直犯惡心。她緩了一下,立馬又繼續。

姚姚單薄,做心肺複蘇是體力活,沒幾分鍾,她就滿身大汗淋漓。芮大姐站在一旁,急得要發瘋,要不是被姚姚提前喝住,此刻怕是早就昏厥。芮大姐看見姚姚每做一次人工呼吸,她爸幹癟的肚皮就像充氣的皮球一樣鼓起來,然後再癟下去。隨著姚姚不斷地按壓,老人的嘴唇漸漸回過血色,芮大姐驚喜地大喊:“小妹,我爸的嘴唇變色了,他好過來咧,你看他是好過來咧不?爸爸,你睜眼睛看看我,你不能走啊,爸——爸——”

這時候,原本眼仁外翻的老人似有所感應,他張開的嘴唇裏發出一聲“哼哼”,但過後又沒了動靜。

“你喊他名字,讓他不要睡。別停,讓他回過神來!”姚姚囑咐道,“給他搓搓手心腳心,用勁按合穀穴和湧泉穴!”

姚姚說完,繼續打起精神進行心肺複蘇,直到救護車的警鳴在單元樓下響起。這十多分鍾裏,她一刻也不敢停,哪怕累得快要跪不住了。

6

很快,兩個120的醫生上來了。姚姚想停下心肺複蘇,一個男醫生擺擺手,說:“別停,繼續按。”

舍友把情況大致和兩個醫生說了一遍,姚姚隨即補充道:“還給老人含服了一片硝酸甘油。”

聽完,醫生喊芮大姐:“家屬、家屬!趕緊再找一床棉被,趕緊往下麵抬,車在下麵等著呢。”然後就站在一邊了。

屋裏頓時亂作一團,芮大姐慌裏慌張地找棉被,幾個人又使了一陣大勁兒才勉強將老人挪騰好,然後就往下送。那兩個醫生沒上手,沒辦法,還是姚姚和舍友抬。樓道窄,她們吃力地將老人抬下台階,卻在轉角處卡住了,轉不過身。

一行人擠在樓道裏,芮大姐和兩個男醫生搭不上手,好不容易挪到三樓,舍友實在撐不住了,連忙喊停:“抓不住了我,停一下姚姚,往下放放,快停一下!”

姚姚在前麵,舍友在後麵一鬆手,她被衝得險些跌倒。芮大姐連忙替換上來,一行人又往樓下走,到二樓時,姚姚右腳的拖鞋被擠掉了,她喊:“我拖鞋掉了,後麵的給我撿一下!”她不敢鬆手,也不敢喊停,沒辦法,隻能光著右腳咬緊牙關繼續往下抬。北方的臘月,寒冰徹骨,姚姚每下一級水泥台階,腳上都鑽上來一股刺痛。出了單元樓,好不容易將老人送上救護車,姚姚全身都是冷汗。芮大姐卻帶著哀求的淚眼抓住她的手:“小妹,姐姐求求你,陪我一起過去,我現在連我自己都拿不穩。我害怕,你幫幫我,小妹。”

芮大姐慌亂異常,隻會哭訴和喊叫。姚姚見了很是不忍心,安慰道:“姐,你放心,我肯定和你一起過去,走,趕緊上車。”

舍友跑著給姚姚送來拖鞋。姚姚拿過鞋,來不及說話,120的醫生就拍了拍車廂。幾人上了車,司機一腳油門往醫院飛快趕去。一路上,芮大姐幾近崩潰。

 

到了醫院急診大廳,一個中年大夫接的診,他翻看了一下老人的眼瞼,拿聽診器聽了聽心音,然後直接說:“人已經沒了。”

芮大姐和姚姚雙雙愣住了。救護車司機拍了拍芮大姐的肩膀說:“大妹,人沒了,你抓緊往家送吧。我這有車,能馬上給你上車拉走,車上還有白孝(壽衣等白事用品),都是新的。你趁老頭身子沒硬,抓緊給他穿上,再等會兒就穿不上了。”

芮大姐整個人六神無主,她抓住急診大夫的白大褂問:“大夫,你再給看看,我們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呢,還有氣兒,這個小姑娘給我爸急救的時候,我看見他還有氣兒呢。”

“你家老人已經走了,你看——”急診大夫走過來,以冷靜到近乎殘忍的口氣說,“我扒拉他的眼皮,拿手電筒照他的眼仁,你看到什麽沒有?”

芮大姐什麽都分辨不出來了,她的天塌了。

“一點點反應都沒有,角膜反射和心跳都沒有了,人已經走了。你要是不死心,你現在就做決定,我們拉到ICU給你再搶救一下。”醫生看芮大姐一眼,歎了口氣說,“即使他現在還有氣,那也快不行了。你要是心裏實在過不去,那就再搶救。家屬過來簽字,把責任書簽了,我們就搶救。”

說完,急診大夫又著急忙慌地去救治下一個病人了。旁邊其他幾個醫生擺了擺手,說:“現在家屬有什麽要求都可以提,想要搶救治療都可以。來,過來簽字吧。”

芮大姐喃喃道:“我要救,我要救我爸,簽字。筆呢?筆給我,我簽。”

醫生將筆和紙遞給芮大姐。她拿在手裏顫巍巍的,兩條胳膊往下墜,身體抖著,簽不成樣,寫廢了一張責任書,醫生又拿了新的給她。芮大姐將責任書墊在她父親躺臥的病床腳,再舉筆試了好幾次,完全寫不下去。

“小妹、小妹,姐姐求你,你幫姐姐簽字,寫我的名字,我拿不住筆了。”說話間,芮大姐撲在父親已經毫無生機的身體上,嚎啕大哭。

姚姚幫她簽了字,交給醫生。這時候,從急診室內門走出來一個女護士,對芮大姐說:“家屬,你看怎麽著?你要是確定搶救,趕緊拿上身份證去收費窗口把費繳了。”

芮大姐泣不成聲,護士提醒了幾次,芮大姐才睜著兩隻淚泡眼把頭抬起來。

“小妹,這是錢,你幫姐姐吧。”芮大姐遞過來錢包。

7

姚姚光腳穿著一雙涼拖,穿過冗長的醫院走廊,穿過各色人群前去收費窗口排隊繳費。

我問姚姚當時的感覺,她說:“那時候,我也沒主意。我以為自己隻是去扮演一個醫學救助的角色,把該盡的責任都盡好、盡完。可沒想到,現實裏遠遠不夠。我們這些規培生紮在醫院裏,隻要身上穿著白大褂,就會站在一種非常理性的角度去看待病人的生死和疾痛,沒有多餘的感情產生,因為這身白大褂,清楚地提醒著:那不是我們的事,和我們沒關係,那隻是病人的事,就是這麽自私。可那天,我光著腳,身上隻有一件睡衣,站在醫院大廳裏,感覺自己就像墳包上的野草,光禿禿的,四麵八方的風,誰都能把我吹倒——脫了白大褂,自己變成這份生死痛苦中的一部分,我才看清以前的自己,看清這份工作,多麽的無力。從那天起,我就不願意再繼續上學了。”

等姚姚繳完費再回到急診大廳,她看著芮大姐和一動不動的老人,心裏湧起無限悲傷。她走到床邊,心裏默念一句“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隨後把老人眼皮輕輕合上。

芮大姐仍在哭,身邊圍了兩三個搶生意的司機,都在一個勁地遊說:“趕緊的吧,我告訴你大姐,你這是白費勁”“這人還沒緩過神來呢,還不信,等待會老頭涼透咯,她可就急了”……

“沒事,讓她慢慢磨蹭吧,待會兒有她求爺爺告奶奶求著用車的時候。”末了,有司機雙手插褲兜悻悻道。

聽到這些話,芮大姐無動於衷,姚姚心裏怒罵了一句,但她什麽也做不了,隻好在心裏虔誠地為老人默念《度亡經》,希望他的靈魂少受點罪,度過中陰,早日去他應該去的那個地方。

過了一會兒,一個男人突然闖進來,看看姚姚,又看看病床上的老頭,再看看芮大姐,眨巴眨巴眼,試圖擠出兩三滴貓淚,“咚”一聲跪倒在地,鉚足了勁喊:“爸爸呀!我的爸爸呀!你不能走——”

這一聲響徹寰宇。芮大姐見自家男人終於趕到,又哭又喊:“你怎麽才來,咱爸沒了,我的爸爸沒了。”

聽見這話,芮大姐丈夫頭埋在她懷裏,為老丈人嚎啕大哭。這一幕,急診大廳的人都看到了,大家紛紛圍攏過來,開始竊竊私語。

“孝子,這是個孝子。”

“看樣子是女婿。”

“啊?女婿,這女婿是個好人,多好的女婿,這老頭也算是高高興興地走了。”

男人聽了這話,哭得更辛苦了,姚姚卻看得不寒而栗。一番哭孝過後,男人起身換了一副表情,對姚姚表示感謝,然後開始和周圍幾個司機談送喪的價錢。

姚姚實在是不想再待下去了,她瞅了瞅,覺得芮大姐已經不需要她了,就輕手輕腳地走出了醫院。在西北蕭瑟的寒風中,她獨自往租住的老小區走,因為裝束著實奇怪,引來路人圍觀,姚姚對我說:“你是不知道,我過紅綠燈路口的時候,周圍人看我的眼神,還有幾個舉手機給我拍照錄視頻的。”

“人沒救回來,我難受得要死,可我沒法說。我厭惡待在醫院了,沒過多久,我就辦了病退休學來寺院待著,現在感覺身上又有力氣了,能夠勉強混到畢業。看來,我這輩子注定隻能待在寺院這樣的地方。不管以後怎麽樣,現在我就好好做義工,好好修心去障。”

我又問她:“你老實講,你現在還有沒有後遺症?”

姚姚歪過頭,圓圓的臉上眼睛轉了幾圈,有些困惑地說:“說老實話,我是有的。”她俏皮地噘嘴,歎氣道:“可能我悟性差,到現在,也還沒有走出自己的這個心障吧。我總感覺我學了這麽多年的醫,其實對治病救人一點幫助都沒有。我這麽說,不是要反對醫院、反對醫生們,但具體的,我也說不清楚,我隻知道我們現在這樣的醫療模式是不對的,根本不是以人為本,以病為本。”

“醫院不是治病的地方。醫生受到各方麵的限製很大。醫生才是最大的病人。在現在這種醫療體係裏,醫生是看不了病的,被病人消耗、被醫院裏各種不合理不合法的製度消耗、被大大小小的科室利益關係消耗。醫生反而成了醫院裏最沒有話語權、最無奈的工具,逐漸就和冰冷的儀器越來越相似了。好醫生有嗎?有,但又能有多少。我們國家人口多,用少的可憐的醫生去服務治療這麽龐大的一個人口,時間一長就要出問題,醫患矛盾就是這樣出現的。可這些問題,醫生是沒有話語權的,他們也隻是個穿著白大褂的病人。”

我也是剛剛站在醫學門口的一個小學生,門內的環境,我目睹過、參與過,也無奈過,我說:“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醫院太講科學和效率了,在醫院,好人都會變成病人,‘人不是人’。臨床上是沒有心靈治療這個概念的,隻有心理治療。可我們治療疾病,不僅僅是在確定所謂的一個簡單病名病症,我們看的是一個人的所有,尤其是心靈精神方麵,把人當人,把疾病和人的狀態結合起來觀察,或許是現代醫療最大的難題。”

“這是個大課題,需要大宏願,我是個小沙彌,我還需要取經。”姚姚歎道。

 

聽圓義師兄說,姚姚在淨土寺裏頗受大家喜愛,她靦腆溫柔、吃苦耐勞,對任何人都尊重親切。聊天時,她總是先低頭,然後稍稍仰起圓圓的臉,用一雙清澈的眸子與我對視。和她說話很舒服,我們本來年齡差距就不大,聊天的內容漫天亂飛,從不拘束。

我想,她信佛及諸佛菩薩嗎?我不知道。我能感知到的是,她想對自己人生的來去找尋一個究竟。而這個究竟是什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尋覓答案的過程就是修行。

何拜廟堂?廟古字寫作“廟”,廟堂裏的眾神佛是泥塑之身,第一個把神明塑造出來的匠人,或許隻是做一種記錄,日久歲深,神明慢慢變得越來越具象,石雕泥塑所承載的東西越來越豐富,像為法傳,像為法承,人是需要歸宿的動物。像為自己掘墓的大象一樣,人也需要尋找一片淨土。

8

去年,我和姚姚又見了一麵。許久不見,她的氣色好上了不少,依舊是小小個子圓圓臉,身體倒不似先前那般羸弱了。

這次見麵,姚姚偷偷講給我芮大姐父親那件事的另一些晦暗。原本她想把這些一直深埋心底,可時間尖錐一日日地鑿,會疼,久了就會穿。姚姚說,是時候把內心的房子打掃幹淨了。

於是,我便聽到了另外一個故事,也是姚姚真正的心結。

“至今我都不知道芮大姐父親的死是不是我的過錯。”她說,“在那次急救中,我好像壓斷了他的骨頭。”

“當時,我慌得不行。我雖然經過三年院校教育和三年臨床實習,但真正麵對生死,自己做急救,卻是第一次。我給老人做心外按壓到後麵時,大概是距離救護車來的4分鍾前,我手底下有個感覺,好像是胸骨斷裂。我知道老年人胸骨骨質比較脆弱,心外按壓要求是每次下壓在5厘米之內,臨床課上也不乏有進行胸外按壓時將胸骨按斷的案例。胸骨斷裂不可怕,可怕的是骨折之後的端口,再按壓可能會紮破肺髒,那可是要命的。

“有這個感覺後,我第一時間停了下來,腦海想起合租舍友提醒我的風險。那時候,我真是個書呆子,除了一腔熱血,什麽社會經驗都沒有。停止的那個空當,我怕極了,冷汗從手心裏往外冒。好不容易挨到120的醫生來,可他們竟然沒有上前查看病人的意思,除了讓我不要停止按壓,其他什麽都沒有做。我害怕,不敢再按,我怕我的舉動會害死一條人命。我又不敢把這些真實情況講出來,我不敢抬頭看急診醫生,隻好裝模作樣地繼續按壓。

“最後老人死了,我都沒法確認是不是和我有關,後來那段日子,我總是做夢,都是一些不好的夢。我開始胡思亂想,好幾次都在半夜驚醒,然後把臉埋在被子裏哭。現在這個問題已經無處查詢,可能唯一的答案就是彼時彼刻我心中所想。我後來的兩次休學,也和這個事情有關,如果這個事情不解決,我這輩子都再也做不了醫生了。白大褂,對於我來說,是永遠的恐懼。”

“那你現在有答案了?”我說。

姚姚麵色平靜,點點頭:“所以,我現在能把這些話都講出來了。我現在才感覺真的自由了。”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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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爻預測:俄羅斯會扔核彈嗎?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7/09/2023 postreply 11:2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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