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77)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7-03 18:21:3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07433 bytes)
 

姨媽落葬前的那一夜

2023-06-29 12:2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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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會飛的魚

寫作讓我覺醒

前言小時候很喜歡汽油的味道,甚至會追著汽車跑很遠,長大後,我更期待離開的時刻。每次在火車站看著月台上熙熙攘攘送行的人群,我總有一種難以抑製的興奮和得意,並為留下的人們感到惋惜,好像他們被無情地困在了原地和無聊中,而我馬上就能遠離庸常。可是從18歲離開家鄉到40多歲回歸故土,我依然陷在生活的淤泥裏。我開始重新拿起筆,反省自己的人生,也認真觀察起身邊的中老年女性們,包括母親,左鄰右舍,還有她的一些親朋好友。這些女性大多一輩子困在郊區或者鄉村,沒有接受過正規教育,從重男輕女的原生家庭走入千瘡百孔的婚姻,既要照顧家庭,又要兼顧工作,在默默無聞中消磨了青春,奉獻了一生;她們雖然大多不愁生計,但是少有娛樂,而青春、健康、尊嚴、安全感和陪伴,這些曾經屬於她們的最珍貴的東西,正在漸漸遠去,有的人甚至徹底失去了親情,成了孤家寡人。家鄉有一句俗語,“不服周”,意思是不甘心,不服氣,據說這個俗語已流傳了3000年之久,原本指楚人不服“周朝”的統治。從她們的身上,我不僅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和未來,更看到了女性“不服周”的精神。我想記錄下這群普通女性命運多舛的人生,她們的喜怒哀樂、勇氣、局限、遺憾和偉大,以此表達我的敬意。

1

姨大(湖北話,大姨)一共有4個兒子,2個女兒,家住湖北大別山南麓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在這裏,比我年紀稍長的子女們對父母親常以“伯”和“咩”相稱。2019年春節,因為姨大的緣故,她家平日難得碰麵的兒女們終於有機會相聚一堂。我是隨我母親一道來的,也是許久未見這些表兄妹了。

大年初二的傍晚,大表哥家窗外的天空陰沉得好像要哭出來似的。姨大身上蓋著一床大紅的棉被,頭發亂蓬蓬的,緊閉雙眼,麵色發青,我很難想象母親說她年輕的時候膚色白得像蓮藕。

“這是大事,咩的心思我們是要好好琢磨下。”大表姐先開了口。她隻比我母親小8歲,雖然五官已經開始鬆弛模糊,但是麵相親切,開朗愛笑。

“不曉得要花幾多錢……咩還留了幾千塊吧?”二表哥從外麵走了進來。

“都說厚養薄葬,我看後事沒必要搞太複雜,又不是有錢有勢的人家。”小表哥說道。

“關鍵我們也沒厚養啊。你說說自己一年見過咩幾次?”大表哥聲音很低沉,他用一隻手摩挲著自己的額頭,另一手始終揣在褲兜裏。

“那也是咩自己的原因……”小表哥不服氣地爭辯道,“我想照顧她也沒機會啊。”

大表哥在離姨大家不遠的鎮上住,是個有心人,老婆人也大氣,從不嫌棄自己的婆婆。但是他沒什麽技能,重活做不了,輕活不賺錢,日子過得很艱難,這些年還要幫兩個兒子帶孩子,一家人有時連飯都吃不飽。

姨父走後,姨大從空巢老人變成了獨居老人,大表哥有空就回家看看老娘,幫她買米買菜,不過買東西的錢還是姨大自己出,有時姨大憐惜兒子,還會強塞點錢救濟大表哥。

從前一年年中開始,84歲的姨大身體越來越壞,不是感冒就是心髒有毛病,後來又說血壓有問題。大表哥把她從鎮上的小診所轉到縣醫院,後來又在市心腦血管醫院看病,斷斷續續治了3、4個月。最後一站的醫生說,80多歲的人了,一直住院也沒什麽意義,老人家身體折騰不起,又費錢,還是回家調養更好些,“說不定可以再挨上一年半載”。

姨大在自己的老窩挨了一段時間後,1個月前,大表哥堅持把她接到了自己家裏。

二表哥讀過書,還參加過好幾年的高考,雖然最後都和大學無緣,但在兄弟姊妹裏算是學曆最高的人。最後一次落榜後,他憤而出走,獨自到廣東謀生,結婚後,仍和老婆一起在那裏打工。姨大幫他們拉扯大了倆孩子,如今一個大學畢業後成了家,一個在廣西當兵。二表嫂2016年染急症去世後,二表哥又繼續單身在外討生活。30多年的時間裏,他回老家的次數不超過10次。

小表哥這年48歲,是家裏排行最小的一個。15年前,他在附近一個縣的郊區做了上門女婿,花一分錢都要看媳婦臉色,除了過年,他也極少和老娘打照麵。

窗外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下起雪來。我母親時不時俯下身湊近姨大,不甘心地把耳朵貼近她的嘴巴,想聽聽她的氣息。

“還是先聽聽姨兒(湖北話,小姨,指的是我母親)的意見吧,姨兒最有發言權。”小表姐說道。

小表姐長著一雙大眼睛,膚色白淨,身高接近1米7。母親說她和姨大年輕時的樣貌最為接近,不過氣勢上差了不少。她嫁到了我們農場,和我母親平時走得很近。

“你咩以前說過,死後要做蓮花寶座的。”母親終於說了話,“你們媽一輩子吃齋念佛,這是她最大的心願……另外還要請和尚來念經。”

母親知道,除了三表哥,外甥外甥女們或多或少都對她有點意見,所以她也按捺住自己愛說話的直性子,一直沒怎麽吱聲。

姨媽在老屋前,常年吸煙的她手裏拿著煙。

聽說姨大情況不太好,我母親一周前就從100裏遠的農場趕了回來,把屎把尿在這裏料理了好幾天。我從小就喜歡這個唯一的姨媽,趁孩子寒假,也就陪母親一起住到了大表哥家裏。

我母親兄妹6個,姨大是老大,年紀最小的母親比這個長姐小15歲,從小就對她有很深的感情。家家(湖北話,外婆)去世後,母親把姨大當成親娘一樣看待,逢年過節不僅上門探望,平時也常提了一些東西去看看。

多年不在老家生活,我對姨大的記憶還停留在上小學那會兒。那時她大概50來歲,長得和母親很像,也是一樣的瘦弱,不過她五官更明朗大氣一些,個子又高又挺拔,常在腦後梳著一個飽滿的發髻。她話不多,每一句都很有分寸,中氣十足,言談舉止頗有氣度,渾身散發著一種老木頭的香味,既神秘又讓人安心。

姨大因為信佛,看了很多經書,認識不少字,還學會了很多離奇古怪的傳說。我小時候常喜歡纏著她講故事。她的聲音既清晰穩重又富有變化,具有一種中性的魅力。她不說話坐在那裏的樣子,好像定海神針一樣,讓我腦子裏不由得想起“穩如泰山、天長地久”這樣的詞。

母親很親近她,姨大也習慣了依賴自己的妹妹,姨父腦溢血去世後,她有時得了病或者有什麽難事,不求自己的兒女們,反而總找我母親幫忙。雖然姨大這幾年老得不想動了,有時煮一鍋稀飯可以吃一周,可是她常對我母親說,“還是在自個家好,不用看別人的臉色”。

其實,她不想依賴子女的最關鍵原因,是放不下自己的“工作”——她年輕的時候繼承了公公的一些江湖醫術,可以治療跌打損傷和不太嚴重的肝炎病,後來又學會了算命看相的本領,在周圍幾十裏的鄰裏鄉親們中間很有些聲望。在老家,不時有人上門找姨大看病或者算命,情況好的時候,一個月能有千把塊錢的收入。

“老人能過成這樣就很不錯了,能賺錢養活自己,還能幫襯下兒女。”我母親常羨慕姐姐,老了還這麽能幹,沒有墮落成老廢物。

2

氣溫漸低,屋子裏也越來越暗,大表哥走過去拉亮了電燈。

小表哥走到屋外去抽煙,嘴裏嘟囔道:“自家的事還是要自己拿主意。做麽事要外人替我們做主呢?”

“我看你是一點良心沒有,咩前幾年眼睛瞎了,還不是姨兒幫她把眼睛治好了,要不能活到現在?別人的話我們可以不聽,姨兒的話肯定不能馬虎。”大表姐站在他身邊,把這個弟弟一頓訓斥。

我坐在堂屋的角落裏用微信給朋友們拜年,光線很昏暗,他們都沒留意到我。

左邊這間是姨媽生前住的老房子,雖然後來鋪了水泥地,門前還是長了草。

兩年前的清明節,我陪母親一起回老家掃墓,回程的時候順道去了姨大家。剛進門,就看到姨大端坐在堂屋的一張桌子前,兩條瘦長的手臂各自垂在腿上,背挺得筆直,一臉威嚴地看著外麵。這是她一貫的姿勢,幾十年沒變過。

屋子裏很昏暗,幾張舊板凳亂七八糟地堆在一旁,在地上走動一下就有塵土揚起來。屋子是她剛結婚時建的土磚房,早已經衰敗不堪,那天下著蒙蒙細雨,一扇對開的窗戶有一邊的栓子脫落了,吊在風中搖來擺去,發出刺耳的聲音。家裏雖然破舊,但是姨大以前從來都收拾得很利落,這樣的境況我們還是頭一回看到。

“姐,我給你打了幾個電話都沒接,不過我想你肯定在家。”母親邊說邊拉起姨大的手。

“你們麽來了?”姨大雖然瘦得隨時要倒下去的樣子,精神卻不錯,摸索著準備起身給我們燒開水。

“一會兒我來……”母親按住她,湊近姨大的臉仔細看了半天說道,“美惠說你眼睛不好了,帶你去醫院看了嗎?”

姨大很重地歎了一口氣道:“看麽什,那個狗婆哪有空管我……活一天磨一天算了……”

姨大穿著她最喜歡的青色對襟衣服,胸前濺滿了汙漬,袖口也磨得光亮。她家裏唯一的電器是一台電飯煲,洗衣服都靠手,可是她從來都是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像現在這麽邋遢,我們還是頭一次看到。

母親經常對我說,姨大年輕的時候是村子裏最漂亮的姑娘。對比她的描述,姨大那時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唯一和以前有關聯的隻剩她的頭發——雖然受了一輩子的磨難,姨大的頭發卻始終烏黑濃密,而且梳得還很整齊,也許這是她僅存的向世人證明她曾經美麗過年輕過的證據。

我求學醫的同學幫忙,很快幫姨大聯係好了市中心醫院的眼科,後來確診是老年性白內障,母親陪著姨大在醫院做了眼科手術,直到出了院複查完回到家,除了大表姐和小表姐到醫院送過幾次飯,表哥們都沒露過麵。

3

雪越來越密集了,不斷有寒風從縫隙裏擠進來,屋簷下不時發出吱吱嘎嘎的響動。大家重又坐到了一起。

躺在兒女們身旁的姨大比我上次見到時還要瘦得更離譜,猛一看去,大概會有人懷疑躺著的隻是一副骨架子。大表哥的小孫女突然闖進來,看到太婆的樣子,嚇得哇哇大哭,表嫂隻好把她和妹妹一起都帶走了。

“咩一輩子就任性亂來。”小表哥有點膽怯地看了大表姐一眼,仍舊說道,“現在還要搞這些個不實用的名堂,有麽什必要呢……不是折騰人嗎?”

“也是的……”二表哥小聲附和道。

“兒女們為自己的老娘做這點事還不是應該的?”大表姐看著大表哥說道,“大哥,你說呢?”

大表哥垂著頭看著窗外,沒做聲。

“要是三哥在就好了。”小表姐和三表哥的感情最好,她給我母親倒了一杯熱水,接著說道,“咩以前最聽他的,他也最懂咩的心思。”

三表哥在北京當兵時,帶他母親和未婚妻在天安門前留影。

雖然姨大最疼愛小表哥,但是三表哥卻是姨大心尖上最得意的孩子。他高中畢業後就去當了兵,說話做事有模有樣,還做過好幾年村支書。10多年前的一個下午,他騎著摩托車上街辦事,被一輛大貨車撞倒了,當場就斷了氣,那時他剛滿40歲。

“米撒了一地。”母親轉述別人的話說,“上麵全是血。”

姨大很少在人前表露感情,對這個英年早逝的兒子卻始終念念不忘:“我這個兒子命最好,長得好,有出息,媳婦也好,可惜最後沒落得好。”

她說這話的時候淚水漣漣,但是語氣很鎮定,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就如同小時候給我講故事那樣。不少鄉親經常到她家裏串門,提起當年這個年輕能幹的村書記,都唏噓不已。姨大不說話也不哭,總是慢慢唱起經來,倒惹得旁人淚流不止。

母親常說姨大的命比黃連還苦,我卻總記得她說的那句話:“再苦,磨(一聲)命也得活著。”

三表嫂守了幾年寡後,還是帶著倆半大不大的孩子改了嫁。她走了以後,三表哥原先住的那套房子漸漸破落了,姨大就拿出1萬元錢,把房子重新翻修了下。原本姨大想把這個房子寫上小表哥的名字,因為“他最難,一點主做不了”。後來,我母親力排眾議,說服姨大把這個房子寫上了她一個人的名字,還出租給了村委會。雖然每個月隻有100元錢租金,但是母親說“有錢總比兒女強”。

姨大不止一次當著幾個兒女的麵,揚言,“除了我那個不長命的兒子,銀子兒(我母親的小名)比幾個不成器的孩子還孝順”。為這幾件事,姨大的幾個兒女,特別是小表哥,對我母親很有意見。

 

母親從被窩的邊沿抓起姨大的手不停摩挲著,可是怎麽也暖不著。

“就按姨兒的意見辦吧。”大表哥看著默不作聲躺在那裏的老娘,好半天才說道,“我也聽咩說過,想做蓮花寶座,花不了幾個錢——我都問過了,八九千差不多。”

“還有和尚念經呢?”二表哥提醒他道,“聽說至少要一兩萬。”

“大家都湊一湊吧,老娘一輩子也就這一回。”大表哥發話道。

他雖然很少拿大哥的架子,但是一家子兄弟姐妹都服氣他,因為他雖然也沒錢孝敬母親,但是從不伸手要錢,日常也是他照顧母親最多。

“對,就是花幾個錢的事,樣子也好看。”小表姐表示讚同。

小表哥張了張嘴,看看周圍人,沒再說話。

“咩麽樣落葬現在也要說清楚。”大表姐鄭重地說道,“免得到時候攪不清。”

“和伯合葬啊,這有麽什好考慮的。”小表哥開口道。

“你能不能過下心?”小表姐瞪了弟弟一眼說道,“想下咩到底願不願意和伯挨在一起。”

“夫妻夥的,再大的仇也得葬一塊兒。”小表哥說著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我也覺得應該合葬。”二表哥舉起一隻手,對著燈光研究了半天指紋後說道,“現在墓地多貴的,一個墓地至少要3萬……活人也難哪……”

“你們不願意出錢,不要你們出。”小表姐說著就憤然走開了。

4

我拉開門走到院子裏。很多年沒回家過年,也好多年沒見過家鄉的雪了。黛青色的夜空下,一望無垠的白雪將這個世界裝扮得純潔又靜謐,腳下的地麵被踩出一個個深坑,雪花一朵一朵飄到肩頭和發梢,很快就消失不見了。我揚起頭仔細傾聽雪落下的聲音,感覺自己好像就要哭出來似的。

剛回到屋裏,就聽到大表姐慢悠悠地說道:“咩從來冇給我們提過麽什要求。再難,也要尊重下她的意願……是吧,姨兒?”

“嗯。”我母親沉吟了下,點頭道。說完往裏靠了靠,離姨大坐得更近了些。

姨父和姨大從小青梅竹馬,婚後感情一度不錯。姨父是個身材高大、相貌端正的男人,家門祖上一貫重視讀書學習,出生於1935年的他也讀完了初中,後來一直在鄉裏做會計,在當地算是識文斷字有名望的文化人,看上去頗有風度,而且他脾氣和順,嘴角總是向上彎起。

小時候母親每次帶我去姨大家拜年,姨父總樂嗬嗬地牽著我的手在村子裏到處逛逛,逢人就說:“這是銀子兒的伢兒,看長得幾好。”仿佛我這個侄女有多讓他驕傲似的。其實那時候我長得又黑又瘦,不少人笑話我是從非洲撿來的孩子。

但是這門婚事卻成了姨大一輩子的痛。還不到40歲時,姨大就自己睡一個逼仄的小房間,裏麵豎著一尊觀音菩薩像,地上一個蒲團,我經常看到她跪坐在那裏閉著眼睛念經。印象裏,姨大經常和姨父吵架,但是和我父母不同,每次他們都關起門來鬧,從不到外麵現眼,而且姨媽的聲音更大、氣勢更足。有時姨大和姨父實在鬧得不可開交,還會跑到我家來住上幾天。沒人的時候,姨大常偷偷和我母親訴苦,她並不絮絮叨叨,但是看她痛苦又嫌棄的樣子,感覺受了很大的委屈。

我有時問母親為什麽姨大總和姨父吵,母親好像有些難為情似的,語焉不詳,隻說“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大哥,你這裏太冷了,有錢還是要把窗戶換下,玻璃都破了。”大表姐說道,“大人可以,細伢兒受不了啊。”

大表哥屋子裏原本生了一個小火盆,裏麵的炭條不時冒出煙來,熏得人直流眼淚,小表姐索性把它搬到外麵去了。

“知道,有錢會搞的。”大表哥輕描淡寫地說道。

大表哥以前在電廠畫了幾年圖,後來電廠開始時興電腦繪圖,他就又失了業。他是個不服輸的人,在鎮上到處打零工,開過蠟燭廠,擺過地攤,不過每一樣都沒賺到錢。他原本有資格拿低保,可是因為小兒子買了一輛二手車,在鄉裏拿了兩年錢後就被別人舉報了。現在他日子過得緊巴巴,聽說孫女們從沒喝過牛奶。不過大表哥總是穿得幹淨體麵,看上去還有讀書人的派頭。

這棟房子是大表哥花了8千元托關係從電廠買的宿舍,可以一直住,隻是不能買賣。房子是40年前蓋的,雖然有100多平方米,5個房間,但是到處透風,外牆的紅磚斑駁得好像百歲老人的臉,屋裏的白色牆麵也有好多地方脫了皮。

燈光很暗,大家都沉默著。大表哥終於站起來,跺跺腳說道:“咩雖然生前和伯吵得那凶,但是伯過世的時候,她卻那樣……我看,咩也不一定就反對和伯葬在一塊兒。”

姨父是三表哥去世後一年走的,葬禮的時候我剛好在外地出差,沒趕回來。聽母親說,姨大當時哭得死去活來,誰拉也不起來,後來落葬的時候,姨大趁別人沒防備,一頭撞到了棺材上,當場血流如注,好在後來隻是留下了輕微腦震蕩的隱患,並沒大礙。

我後來又問母親,為什麽姨大生前那樣介意和姨父一起生活,後來卻好像悔不當初似的。母親這才告訴我:“你姨父是個老實人,對你姨大好得很……”

母親覺得這些話說不出口似的,停了好一會才接著說道:“……你姨大不想,嗯,不願意過夫妻生活。那些年他們總為這些事情鬧,主要是你姨大慪氣,一直怨你姨父讓她生了這麽多兒女。”

5

氣溫越發地低了,我感覺刺骨的寒氣從雙腳慢慢滲了上來,心也縮得越來越緊。

“大家一起來喝碗米酒吧。”大表姐端來一個熱氣騰騰的白瓷盆放在桌子上。

“哇!好香。”看著碗裏白花花、香噴噴的蛋花米酒,我趕緊喝了一口,胃裏馬上暖和了起來。

姨大所在的村子雖然是縣裏的精準扶貧對象,但是這裏山清水秀,有不少好東西從祖上流傳了下來,最著名的就是“白露米酒”。姨大經常自己上山采摘露水白葉,花好幾個月的工夫做成酒曲。為了貼補家用,姨大經常走街串巷提著竹籃去售賣。即使同樣的酒曲,別人做出來的米酒,總沒有姨大做得那麽香甜可口。

“這還是咩半個月前做的呢。當時她都站不穩,我扶著她蒸的糯米。”說著,大表哥聲音有些哽咽了,他趕緊難為情地低下頭。

“以後恐怕再也喝不到這麽好的米酒呢。”小表哥一邊用嘴小心地啜著湯,一邊笑道,“小時候為喝米酒,我和大姐還打過架呢。大姐,你這煮得太混了,咩煮的米酒,湯清得好像白水一樣,但是喝起來甜得不得了。”

“那肯定的。”大表姐大大咧咧地說道,“咩做的米酒整個縣也沒人比得了啊……”

“那時候困難,咩總是打一個荷包蛋在裏頭,每次都省給你吃,我們隻能聞點蛋花味。”小表姐朝弟弟說道。

“你們快別說了,我事做得最多,好東西吃得最少。”大表姐說道,“這好的白露米酒我都幾十年都沒嚐過味了。”

“誰叫你能幹呢,出嫁又那早。”二表哥說著就放下了碗,“太好喝了,剛才冷死了,現在腳手都暖和了。”

“我就沒見咩喝過米酒,她說米酒也是葷腥。”小表姐歎口氣說道,“老娘這輩子真是苦死了。一輩子吃沒吃得,喝沒喝得,穿沒穿得,盡搞吃齋念佛那一套了。”

“就是,為了信這個不知道填了幾多錢進去了。”小表哥一撇嘴說道,“每次上廟都給錢到功德箱,有時還塞錢給師父。”

“那是她喜歡做的事啊。”我母親忍不住說道。因為血糖高,她也從不喝米酒。10來年前,母親也開始跟著姨大信佛,她曾對我說,和姨大一起上廟念經是她最快活的日子,也許姨大和她想的差不多。

“媽,這是姨大做的。”我端起一個碗盛了一點遞給母親,“你好歹也喝一點……”

 

“你們說,老娘到底麽樣搞呢?”喝完了米酒,整個屋子好像都暖和了,大家的興致高了不少。

姨大一向話不多,現在兒女們在她身邊熱熱鬧鬧喝著她做的米酒,討論著她的後事,她去世了,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好像這一切都和她無關似的。

“不管咩生前和伯怎麽吵,畢竟是夫妻,我覺得咩和伯就應該葬一塊兒。”小表哥搓搓手說道。

二表哥說道:“這是一方麵,關鍵我覺得老娘對伯還是有感情的。你們記不記得,咩以前給伯做過不少衣服呢。”

“那倒是的。”大表姐接話道,“咩的手是真的巧。你們記不記得伯以前老愛穿一件藍色的中山裝,那是咩買布自己做的。”

“何止是做衣服,她還會自己紡線織布呢,你們估計都不記得了。”我母親邊幫姨大掖了掖被子邊說,“我做姑娘的時候,去你們家走親戚經常要幫著紡線,有時一紡就是一個晚上。”

大表姐與大表哥對視一眼,恍然大悟道:“是哦,我最喜歡咩紡的那種乳白色的細布,她給我們做過一件襯衫,領子不大不小,黑色的扣子,還有兩個口袋,穿到學校去,不曉得幾多人羨慕。”

“我也穿過咩做的衣裳。”小表哥笑著說道,“不過那時應該是買的布,的確良的料子。”

“你看,咩還是最疼你,我都沒穿過咩織的布、做的衣裳。”小表姐說道。

“那是的,誰叫我最小呢。”小表哥嘿嘿笑著沒反駁。

“我也冇得。有一次學校搞活動,我還借了大哥的衣服去學校呢。”二表哥說道,“我記得袖子上破了一個洞。”

“後來伢兒多了,忙得不得了,哪有時間做。”母親接話道,“六七個伢兒,還要給別人看病,她晚上總是忙到轉點。”

“你咩最重視學習,灣裏就你們家個個讀了書。”母親朝二表哥說道,“你讀高中的時候,你媽每回到農場來都要蒙一些紙回去,說給你打草稿用——那時候你姨爺廠裏有些信紙發黃了,我就找出來給她。”

“哎,是啊,除了我和大姐,你們都讀了高中。”小表姐說道,“是我和姐自己讀不進去,咩前幾年還經常罵我不中用呢。”

“我當時太貪玩,上了一年高中就冇去上了,咩當時還拿棍子追著我打——要不我現在也不會隻能當個保安,想起來後悔死了。”小表哥看了我一眼說道,“不像姨兒的兒女,個個讀了大學,個個有出息。”

“那也未必,”母親謙虛道,“各人有各人的福啊。”

突然停電了,屋子裏一片漆黑,窗外的雪花變得小了許多。不一會兒,蠟燭點了起來,燭光的映照下,姨大臉上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不少。

“家裏這多孩子,咩一直堅持讓我們讀書,光這一件就很不容易啊。”二表哥歎氣道。

“除了我們,咩還生過一個孩子吧?”大表姐突然說道,“是生下來就死了還是麽回事?”

6

屋外的風聲大了起來,氣溫越來越低,剛才身上的熱乎勁又被帶走了。寒風中,我看到姨大頭頂的幾根碎發飄來蕩去,似乎她的思緒正停駐在那裏,看著自己親手養育大的孩子們。

“別提了,咩為這伢兒差點送了命……”大表哥的臉色陰沉得有些可怕,他等了好一會又道,“從那時候開始,咩和伯的感情就開始不好了……”

“不是吧,咩是後來信佛搞迷信才變古怪的。”二表哥插話道,“說到底,咩就是怨伯耽誤了她得道成仙。”

“二弟說得對吧?”大表姐歪著頭看著大哥道,“我那時剛十來歲,咩估計三十六七歲。”

“兩件事差不多一個時候。”大表哥說道。

“信佛和搞迷信可是兩回事。”小表姐糾正道,“不過老娘兩樣都會搞,而且是混在一起搞。”

說著大家都輕鬆地笑起來。

姨媽生活的地方,不過在她去世後已經大變樣。

有人遇到夢魘或者撞鬼之類的事情,也會找姨大想辦法。

我記得有一年春節,一個大媽領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上門來,說孩子被鬼纏上了。女孩長得很清秀,少言寡語,神情呆滯。她母親說女兒考了幾年大學沒結果,這半年來經常說胡話,也不出門,有時睡到半夜還往外跑。姨大先和她母親聊了好半天,仔細詢問了病情,後來又領著女孩進了她念經的房間。

我在外麵聽到姨大細聲細氣地問了女孩許多話。過了一兩個小時,姨大把女孩送出來,翻出黃曆,當麵選了一個日子。送母女倆出門時,姨大特別告誡她的母親:“不要在孩子麵前提她有病的事,就當正常人一樣就好了。”

到了約定的時間,母女倆又來了,姨大從櫃子裏麵掏出一些黃紙,在上麵用毛筆寫了一些諸如“阿彌陀佛”“南無觀世音菩薩”之類的字樣,還有其他我看不懂的符號。傍晚的時候,姨大領著她們娘倆去屋後的山上選了一個方位,又找了一個很幹淨的僻靜處跪了下來,朝天地拜了幾拜,然後就開始燒紙錢,嘴裏念念有詞,好像和隱沒在天地間的神祇用一種神秘的語言在對話,時而討論,時而詢問,有時仿佛在責怪,有時又似乎在乞求,不論對方什麽態度,她始終不肯放他們走。雖然聽不清姨大嘴裏的經文是什麽,但是她姿態莊重,神情虔誠,聲音很有感染力。最後,她的臉上終於呈現出欣慰的表情,整個人卻顯得疲憊不堪,一時癱坐在地上。煙霧散去,清冷的月色中,女孩看起來神色清明了許多。

我當時很好奇,一直看著姨大做這些事。她沒有特別反對,隻是囑咐我要心存善念,不可妄語妄動。

這個年輕的女孩後來是否治好了不得而知,不過據母親說,這樣的事不少,而且大都很靈驗。

無論治病還是醫心,不管治不治得好,姨大從不主動要錢,人家要堅持給的話,她都隨人意願,多少從不計較,完了雙手合十恭恭敬敬送人出門。

 

母親從懷裏掏出拿了一把木頭梳子幫姨大梳頭,邊梳邊說:“姐,你這一頭的好頭發,一輩子都沒變啊。上次說給你帶一個梳子,你看這個木頭香味好不好?”

大表哥轉頭問我母親:“不曉得咩為麽事突然對吃齋念佛感興趣,姨兒,你曉得嗎?”

我想起有一次聽到小表姐悄悄和母親咬耳朵說:“姨兒,我咩對我伯那樣,是不是把信佛當幌子啊?我聽說,她和表叔經常一起上廟做佛事,比對我伯還親熱……”

7

姨大的兩頰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兩隻眼窩好像小洞一樣,那裏藏著她曾經深邃的眼眸。整理完姐姐的頭發,母親坐在床頭不停端詳著她,一時入了神。半天才好像夢醒過來似的,話不對題地說道:“你們媽以前可是好相貌啊!沒想到老了成這樣……”

母親又言語,說姨大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有一年夏天——那時姨大剛出嫁沒多久,我母親看到她從村外款款地走進來,走路不急不緩,肩上挑著一個扁擔,兩頭是兩隻精致極了的小籮筐;梳著兩條溜光水滑的長辮子,穿著一件白細布襯衫,一條黑色的褲子,一雙黑色的判帶布鞋;一雙杏核眼好像星星一樣亮晶晶的,滿月一樣的臉龐上有汗珠不停從額角淌下來,越發顯得臉色白皙又紅潤。

母親雖然沒有我表述得這麽文縐縐,但是用家鄉話說起來卻更有一番韻味和詩意,我的文字無法企及。

聽了母親的描述,大家都沉默了,一起望向床鋪上這個蠟黃消瘦、好像骷髏一樣的女人。窗外的雪花在她麵前洋洋灑灑地飄落下來,看起來她也變得夢幻了。

“小時候你們總是三病八災。”母親環顧了下眾人說道,“有一天來了一個老尼姑,你們媽好心留她住了一宿。臨走時,尼姑說,夫妻夥太親近了不興旺,以後會有不少災禍,還說她有慧根,吃齋信佛不僅可以救一家老小,還可以救別人。”

“奇怪,這事我們麽不曉得?”大表姐詫異道。

“爹(爺爺)過壽,伯把我們都帶回去了。”大表哥說道,“咩當時懷著孕,姨兒過來照顧她的。

小表姐道:“如果放在現在,伯和咩肯定是不能結婚的。這尼姑倒是有些見識,我兒子有疝氣,三哥的兩個伢兒都有癲癇——和這個肯定是有關係的。”

大表哥點點頭:“信了也沒避過去啊,三弟還不是……”

“就是,媽信那麽真,還不是出了這多紕漏。大哥你幾倒黴得,十幾歲就落下個殘疾,還有伯,打麻將中了風,不到半個小時,一句話冇說就走了……”大表姐不滿地說道,“為了信這個鬼迷信,咩整天和伯吵,我小時候不曉得幾怕他們兩個吵架,要不我十七八歲就嫁人了……”

大表哥揣在兜裏的一隻袖管不知什麽時候掉了下來,他用另一隻手把袖口捏緊了,又揣了進去。他原本很會讀書,高二寒假的時候去修水壩打零工,不小心撞上炸藥出了意外,把整個右手都炸飛了,從此他就輟了學。

“人這輩子哪說得準呢……當初還不是想補救?”我母親說道,“也沒人告訴這個老尼姑你們家的事,所以你咩就覺得特別靈。後來不到一個月又生了一個死胎,所以就一門心思往這條路上走了……”

“姨兒說得對。”小表哥說道,“咩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大家好……”

“也是的,咩經常念經替我們祈福消災,我的頭疼病還是咩幫我治好的呢。”大表姐又說道,“不過我搞不明白,為麽事咩要和表叔搞在一起呢?”

小表姐朝姐姐瞪一眼,不滿地說道:“瞎說麽什!”

“都是自己人,說開了還好些。”母親想了一會說道,“你表叔也是尼姑的徒弟,兩個純粹是師兄妹的關係。他倆的閑話也是從你們爸爸那裏唱出來的,是他自己誤會了,這也是吵架氣頭上說的話。”

“小時候我不懂事,和咩吵嘴,罵她‘不要臉’,伯還狠狠給了我一個耳*****呢。”二表哥撫著臉說道。

“就說,咩那樣剛強的人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大表姐釋然道,“不過我伯也是的,也不能這樣冤枉咩啊,怪不得兩人常吵得打破頭。”

“因愛生恨唄。”小表姐和小表哥異口同聲地說道,說完又都無奈地笑了起來。

姨大年輕的時候,村裏有不少年輕後生喜歡她,其中表姐嘴裏的“表叔”還托人上門提過親。不過最後還是老娘做主,和嫡親姨媽家聯了姻。我聽母親說,姨父才十四五歲的時候就揚言要娶自己的表妹。

“麽樣,困了吧?”小表姐看我不停揉眼睛,關切地說道,“要不去睡吧,快兩點了。”

“算了,大家都去睡會兒吧,一會兒有得忙呢。”大表哥說道,“今天初三了,‘一條龍’的老板會過來。”

姨大的嘴巴不知道什麽時候張開了,母親跪在床鋪上用雙手一直幫她揉,想幫她合上。

“姨兒,算了。”小表姐說道,“等會‘一條龍’老板會有辦法的——他們對這個最在行。”

窗外的風更緊了,雪花卻小了,也落得慢了,母親說要留下來睡在她姐姐身邊,大表姐一撇嘴道:“姨兒,這麽行!人都走了,您睡在這兒不好……”說話間就拉著我和母親離開了房間,留姨大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那裏。我看到一朵晶瑩剔透的雪花從窗戶的破洞裏飄了進來,落在了姨大的額頭上,好久都沒融化。

我突然想起來,他們最後也沒敲定姨大到底怎麽落葬。不過後來,她還是被安排和丈夫躺在了一個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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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局長的風光消亡史

2023-06-28 15:11:24
13人評論

作者知非

喜怒哀樂皆是人間體驗

當我的表姨媽周英的死訊傳來時,整個家族毫無波瀾,親戚們都知道這是早晚的事,隻有我暗暗吃了一驚。其實活到74歲,不算虧。她這一生,奮鬥過,成功過,風光過,如今孤淒地死在醫院裏,離世時床邊沒有人。

我們和表姨媽平時來往不多,可她的故事是那麽極端——她活著時,親戚們隻要提起她,都一致沉默搖頭。她曾經高高在上,她的家庭也曾是我們家族裏最耀眼的,然而世事變幻莫測,這個風光家庭逐漸黯淡,直到熄滅。

1

我媽上小學五年級時,一次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迎頭碰上了遠房表姐周英。周英見到她,十分親熱,要拉著她去家裏玩。那時我媽心裏特別好奇這個表姐,因為每年春節她來拜年,自己父母都不讓他們一家子人進門,擱門口說一兩句話就草草打發了,所以周英一邀請,我媽就應了,她興奮地拉著表姐的手,蹦蹦跳跳跟著她回了家。

一到周英家那兒,我媽就呆住了——護城河邊上,幾排老舊低矮的窩棚,破爛拚接出長長的屋簷,簷下堆著煤渣、柴火、破盆……我媽跟在周英身後,避開雜七雜八,終於進了家門。屋裏黑洞洞的,仿若一下子從白天穿入黑夜,等到眼睛適應了,我媽又是大吃一驚——六七十年代,沒有什麽壁紙牆紙,大家都是用報紙或白紙糊牆糊天花板,但周英家滿牆的白紙上,卻詭異地塗著一個個黑色的“逗號”,大小不一、方向不同。

這時,周英的小弟突然跑進屋,嗦著手指頭盯著我媽看稀奇。他一身髒兮兮,我媽正要招呼他,卻見他不知為何扭動起來,全身上下一陣亂抓,最後好似捏到了一個什麽東西,用拇指用力一碾,然後向牆麵的白紙上刺啦一劃……黑逗號、黑逗號,我媽兀然反應過來,喉頭一陣奔湧,差點吐出來——這屋裏全是跳蚤!牆上的一個個黑逗號,全都是“戰績”!

屋裏黑,周英沒瞧見我媽臉上風雲變色,她推開床上堆的雜物,喊我媽去坐。我媽一眼瞥見床上貌似有好些黑點正在急急地爬,害怕地直往後退。站在床邊的周英,臉上的笑容猛然消失,但我媽可顧不了這麽多,轉身就跑,從此再沒上過周英家的門。

哪怕跑得快,我媽也還是染了跳蚤,外婆想了幾多法子都去不掉。後來聽人說用桃葉煮水洗澡能治,外婆遂摘了一大把桃葉煮了水,弄來大木盆子,倒了滿滿一盆桃葉水,喊我媽脫光衣服進去泡,不一會兒,水麵上就飄起了一粒粒跳蚤。

周英父母都沒有正式工作,原是當地師範學院後山的農民,土地被師範學院征收之後,她爸進了煤廠當工人,她媽在街邊擺小攤賣茶水。每天放學後,周英和小弟都要去學校鍋爐房外撿煤渣,撿燒剩下的最後一點點灰白色小塊塊供自己家用,而她爸偷拿廠子裏又黑又亮的好煤塊,賣錢補貼家用。

 

世界就是這麽小,周英上了高中後,和我姑姑成了同班同學——當然,這是我爸媽結婚後我們家才知道的。那時姑姑是班裏最文靜、最愛讀書的孩子,周英則是她的反麵。人都說窮人家的小孩敏感、自卑、內向,但這些特點似乎在周英身上全無一絲,她長得高大,濃眉大眼,聲音鏗鏘有力,愛笑,是班裏的造反派頭頭。

1965年,姑姑和周英才讀到高二,等到她們畢業,文革已經開始,高考取消,沒有書讀了,姑姑就被安排去“下鄉”。她是早產兒,從小身體就不好,常年沒有食欲、頭痛、失眠、氣虛、氣喘,走路稍微快一點都能累得扶著電線杆歇半天。在人人都吃不飽的年代,她因胃口太小,反倒不覺得饑餓。到了插隊的地方,姑姑適應不了農村生活,且毫無體力進行勞動,就打了病假條,回到了爺爺奶奶身邊。

而無處可去的周英,反倒因為家裏窮得叮當響,順勢一躍成為造反派中最有權威的人。她成立了自己的“革命小組”,拉上一幫人,今天在這裏巡邏、鬥爭,明天又一陣風似的和另一個“革命小組”辯論、械鬥。

一次姑姑外出回家,經過一個路口,正好碰上周英領著紅小將們抓著過路的人挨個盤問,要人“報成分”,幾個成分不好的人,被他們打得跪在地上、雙手高舉。姑姑登時就被嚇得全身發抖——我爺爺奶奶成分不好,她平時都是夾著尾巴做人,從來不敢招惹這些紅衛兵。

眼見路口被堵死,姑姑轉身想往回跑,卻被一個紅小將揪住了衣領。小將一麵盤問姑姑的成分,一麵厲聲嗬斥地上跪著的人,甩著皮帶一下下地抽在他們後背上。姑姑兩腿發軟、舌頭打結,半天說不出話。碰巧周英過來察看,見是姑姑,隻說:“哦,這個人我認識,她是我們班的,她爹媽都是城市貧民。”

小將一下放開姑姑的衣領,揮揮手讓她過去。姑姑鬆一口氣,渾身冷汗落下,兩腿這才恢複力氣。可她心裏犯嘀咕:為什麽平時沒什麽來往的周英,會救自己一命?

 

“停課鬧革命”後,姑姑聽說省、市圖書館都被封了,她閑得無事,常常夜裏拿著手電大著膽子從一個破窗戶翻進圖書館看書。偌大的圖書館被翻得亂七八糟,十幾排書架隻有四五排還站著,各種書籍散落一地。姑姑看著這麽多書,高興壞了,一時間完全忘了夜裏圖書館嚇人的死寂和黑暗,自顧自地端起手電看書,有時甚至偷一些書回家看。

一次姑姑剛翻出圖書館,就碰到周英帶著一隊紅小將巡邏至此。那年月,淩晨,一個女生帶著一書包沉甸甸的東西,這太可疑了。紅小將們立刻攔住姑姑,有人甚至上前搶奪她的書包。姑姑嚇得全身打哆嗦,幾乎快要暈厥——且不說包裏偷拿的書是圖書館的,光是《安娜·卡列尼娜》《紅與黑》之類的“禁書”被公之於眾,自己就完蛋了。

姑姑說,那一刻,她真恨不得就地死掉。她腦子裏過電一樣把全部後果想了一遍——這一包書足以給自己扣上“資產階級腐化”的帽子,加上盜竊罪,判個三年五年都有可能,自己一輩子就毀了。

結果,周英過來看逮住了誰,見是姑姑,就對紅小將們說:“這是我們班的同學,她特別忠於毛主席。”然後把書包遞給姑姑,問:“這書包好沉呀,裏麵裝的是什麽呀?”姑姑嚇得舌頭打顫,好不容易回了句:“是《毛主席語錄》。”

那個淩晨,周英擺擺手就讓姑姑走了。不久後,周英來到姑姑家,問她那天到底幹什麽去了——姑姑先是不肯說,但架不住周英反複盤問,加之感激她的兩次救命之恩,最終把圖書館的秘密說了。這下周英可高興了,她說自己也喜歡看這些書。

造反派頭頭居然喜歡看書?姑姑完全沒想到。她們的關係似乎一下拉近了不少,末了,姑姑還借了一些書給周英。

2

1977年高考恢複,那些曾經鬧得歡的紅小將們傻眼了。姑姑時年近29歲,明白考大學將是人生翻盤的最後一次機會,而且她一直有堅持看書學習,參加高考,問題不大。讓姑姑意外的是,倒是有一天,周英突然找上門來,說自己也想考大學,但文化課落下太多,想請姑姑幫她補補。

念及兩次救命的恩情,姑姑立刻同意了。從那以後,周英時常來找姑姑補習,每次聽課都特別認真。那時她身上再沒有跳蚤了,收拾得幹淨利落,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衣,兩條粗大的辮子紮得結結實實,看起來也是一個蠻標致的大姑娘了。

之後,姑姑和周英都順利考上了大學,姑姑被錄取到北京的一所大學,周英則進了本省的財經學院,就在本市。那個年代,能考上大學的人都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姑姑和周英都很自豪,也為對方高興,兩人去大學報到前常在一塊,仿佛一對姐妹花。

一次,她倆碰上原來高中時教數學的郭老師。郭老師聽說她們都考上了大學,很是吃驚,又跟周英確認了一遍:“你也考上大學了?”周英點頭,郭老師像不相信似的上下把她打量了一番,這才笑著祝賀。繼而又聽到她們倆各自的學校後,郭老師的笑裏就帶上了些許意味,嘴裏喃喃:“難怪。”

然後,周英臉上的笑容就慢慢垮了。

 

上大學後,我姑姑和周英保持著書信往來。周英本身性格風風火火,為人熱情,很快就當上了班裏的黨支部書記,她在信裏很是炫耀了一番,又貌似好奇地問我姑姑在學校擔任什麽職務——姑姑喜靜,平時不聲不響,自然什麽職務也沒有。

大學期間,兩人都結了婚。巧的是,周英嫁的人,正是我姨夫的表弟老林(我得叫表姨父)。他們倆的紅線是老林的同事牽的。老林曾是大學裏的“工農兵學員”,比周英大3歲,畢業後在師範學院裏當了老師,他相貌一般,但人高大壯實,性格憨厚。他父母都是本市近郊的農民,父親還是村支書。

周英的婚禮辦得很熱鬧。被邀請來的親友裏,老林那邊全是較為體麵的家人,包括我姨夫姨媽,周英那邊則全是她的同學和係領導,她的父母姐弟都沒出現。婚宴上,我姨媽和周英的同學們一聊,才發現他們居然都以為周英家在外地,根本沒人知道周英爹媽就住在本市護城河邊的那些窩棚裏。姨媽看著穿著藍色中山裝的新娘子,隻覺得心裏“突突突”地跳。她想了想,沒有揭穿周英,也沒有主動對她以表姐妹相稱。

婚後,周英和我姑姑的聯係漸漸稀疏,也從來沒給兩個遠房表妹(我姨媽和我媽)寫過一封信、打過一次電話。但關係絲來線去,我爸媽走到了一起。一次姑姑和我媽諞閑,倆人掰扯到周英,姑姑才知道周英是我媽的遠房表姐,我媽才曉得周英還曾是姑姑的同班同學——再加上老林經常上我姨媽家找我姨夫喝酒,此後,關於周英家的樁樁件件,都進了我們家的耳朵。

周英的大姐繼承了家裏的茶水攤子,又賣起糯米飯。她把攤子支在師範學院門口,我媽每次帶我去買菜,都要經過,她一麵熱情地招呼我媽“表妹,帶著小娃娃出去買菜呀”,一麵掀開罩著糯米飯木桶的棉布,在熱氣中麻利地團個糯米飯團遞給我。我拒絕不了這美味,接過飯團一口咬下,飯團裏裹著香香的辣油花生,旁邊一大撮綿白糖,又甜又辣、又脆又綿的口感,讓我迷醉。周家大姐見了,哈哈大笑伸出手掌,我媽沒辦法,隻好把兩毛錢放在她手心,然後拉著我趕緊走。

而周英的小弟,那個在牆上按跳蚤的男孩,長大後做了木匠。周家日子依舊貧窮,他娶了一個略微有點弱智的女人,生了一個兒子,搬到一個大雜院。一次,姨媽帶我去看他們,一進院門,我就看見滿院的刨木花,如同淡黃色的雪鋪了厚厚一層,踩上去軟綿綿的。周家小弟(我得叫三表舅)正弓著身子猛力刨木頭,看見我們,他笑著直起身,精瘦的身子肌肉隆起,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我尚且年幼,還不懂什麽男性魅力、性感之類的詞,隻覺得很好看。旁邊,表舅媽正背著小娃娃轉悠,孩子睡得可香甜。臨走時,三表舅車了一個木頭小花瓶送給我。

3

1981年大學畢業後,周英被分配到省財政局。她興奮地寫信給我姑姑。我姑姑回信說,自己留校做了老師,戶口也留北京了。周英的一團高興一下子啞火,中間很久都沒給我姑姑寫信。

周英進單位,是在最不起眼的農業處,但她不是安於現狀的人,左右活動,進了繁忙的財會處。她每天早早上班,打開水,收拾桌子,然後坐下來工作,賬目看得又快又好,幹活也不惜力,做賬做到多晚都任勞任怨。

那時還沒有“996”一說,但是周英早已做到了“007”。剛結婚時,她和老林說自己還在念書,暫時不能要孩子,老林雖然抱怨,但也能理解。可等周英工作後,成了單位裏風風火火的“小周”,老林再問啥時要孩子,她又推說“文革”耽誤了太多時間,必須先好好工作,孩子嘛,以後再看。

雖然老林對周英怨氣衝天,但也無可奈何——在家裏,周英說一不二,任何人都不能跟她對著幹。那段時間,老林就像一個被霜打的茄子。他已經36歲了,同齡人大多已經有好幾個娃,老大都十來歲了,就他一個光杆兒。老林工作本就清閑,每天下班後,更是成了他最痛苦的時光——老婆常駐單位,家裏冷冷清,他要是不出聲,屋子裏安靜得讓人發毛。他無奈跟我姨夫喝酒抱怨,哪有夫妻不要孩子的?

我姨夫大學讀英語專業,畢業進高中當老師,是一個半仙似的人物。他消瘦,兩頰無肉,氣虛體弱,剛剛中年就駝背了。他對事業毫無追求,高級職稱還是後來臨退休時學校照顧他才評上的。他不好美食、不好美景,宅在家裏,點一根煙,攤開一本英文小說,就能快活半天,吃飯時再喝上一點小酒,這日子給個神仙也不換。

姨父這種與世無爭的性格很合老林的脾氣,兩人雖然是表兄弟,卻處得像親兄弟。可是,姨夫的兒子小鵬那時已經2歲了,老林和姨夫喝酒時,孩子圍著兩人哇哇大叫,這酒局自然維持不下去了。

來年,周英的拚命工作有了成效,領導找她談話,告訴她很有希望能提拔“副科”。周英自然喜出望外,又興起給我姑姑寫信,把自己可能升職的事向我姑姑顯擺了一通。然而,我姑姑的回信中卻隻是一句“恭喜”,剩下的全是講為人母的快樂——彼時,姑姑的女兒雅慧也3歲了,她全身心都撲到了女兒身上。

周英蔫了,跟我姑姑的書信再次斷了。之後老林又來找我姨夫喝酒,一掃往日陰霾,說周英跟他商量“要個孩子”了。

1983年,他們的兒子林毅出生,老林把鄉下的老娘接過來帶娃。婆婆對吃公家飯的周英很是尊敬,周英又氣勢強悍,所以婆媳矛盾在這個家根本不存在。周英不僅把單位裏的事安排得明明白白,對上恭敬、對下嚴格,對家裏的事也管得條理分明:每天林毅幾點起床,婆婆幾點帶他去曬太陽、順便到哪裏買菜,回來林毅下午要睡午覺,婆婆準備晚飯……兒子出生之後,老林偶爾還是會登門找我姨夫喝酒,雖然他抱怨周英管得太多太嚴,但是我姨夫感覺他被管得挺舒服的,啥事都不用操心。

有婆婆帶娃、顧家,周英更能一心撲在工作上了。有時候賬做不平,她就讓同事先下班,自己加班到夜裏是常有的事。那時每個星期隻休一個星期天,周英還時常到領導家裏去幫忙。好不容易回到家,周英想抱抱兒子,兒子卻嚇得大哭,婆婆就忙把孩子接過去。不過,周英對這些不在乎,工作上仍舊一絲不苟、衝鋒在前。

 

生了兒子後,周英順勢又恢複了和我姑姑的通信,信裏還附上了兒子的照片。不過,這次耀武揚威遲遲沒得到我姑姑的回音,而且一等就是兩年。

兩年後,我姑姑給周英回了信——她任教的物理係要派人到國外學習,她雖平時安靜內斂,也不愛搶風頭,但為人和善、踏實肯幹,外語又過硬,係裏派人出國考察時也把她算進去了。當時女兒還小,姑姑下了蠻大的決心,才拋下孩子去了國外。她從國外回來時,帶回很多新奇玩意——鬆果做的聖誕老人,小女孩兒的蓬蓬裙,還有一個打字機,一打字,機器就吱吱吱往右移動,打完一行字,機器運動到頭,姑父用力向左一推,哢嚓一下,機器複原,然後繼續打下一行。

我出生後被父母帶著到北京看望姑姑時,她家的打字機已經換了好幾次,但樣式一直沒變。我被打字機迷得不得了,能夠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看姑父打字看好幾個小時。回去的時候,姑姑就把表姐穿不下的那條蓬蓬裙送給了我。

周英沒有給我姑姑回信,但是老林又去找我姨夫喝酒時透露了一個消息:周英正忙著聯係跨省的W市財政局,準備調過去。

當時,老林正在大學裏評“講師”職稱,周英單位裏也有一個科長的職位空缺,她極大可能被提拔,林毅馬上就3歲了,市裏最好的機關幼兒園也打點好了。一家人生活安穩無憂,前途一片大好,老林不解地問我姨夫:周英為什麽一定要調到人生地不熟的W市呢?

眼見安穩生活要被打破,老林死活不同意這麽瞎折騰,跟周英大吵一架。兩人吵紅了眼,一向強勢的周英突然哭了,哭了半天,才抽噎著吐露心裏話:我老同學(即我姑姑)在首都工作不說,還公派出國,無論我周英怎麽追趕都追不上。我再也不想在這個落後小城待下去了,就算我們能在這裏混成“人上人”,又怎麽樣?但W市不一樣,那裏是大城市,人口、麵積比我們市大好幾倍,到那裏風光才是真風光,再說,W市教育水平也要比家裏好很多。

周英平日裏風風火火,鮮少暴露過她心底裏的脆弱。那一刻,老林感覺自己像是不認識妻子了,但他不知道說什麽,他真的不想搬去一個陌生的城市。

老林的抗拒也停止不了周英的謀劃,趁著財政係統開全國工作會議,她跟W市的領導打好了關係,工作調動相當順利,而且,她利用兩邊的信息差,居然給自己升了一級——她先是遊說老單位領導,把自己的“副科”改為了“正科”,反正她馬上要調走,也不占員額,但去到新單位,這個職級提升的作用可就大了,她未來升遷就會少等很多年。辦好了自己的工作,周英如法炮製,給老林也找好了一家W市的工科大學作為接收單位,還給老林安上了“副教授”的頭銜,年齡從40歲改成了38歲。

木已成舟,老林毫無辦法,隻能隨周英一起去了W市。他再也不能找我姨夫喝酒了,隻靠書信聯係互訴近況。我姑姑和周英的信件也暫時保持著,把他們夫妻倆的信對照著看,很有意思。

4

1986年,到了W市的周英很快就在新單位裏吃開了,交往廣闊。林毅被安排進W市最好的幼兒園,又直升最好的小學。

然而,老林的糟心生活,也就此開始。

起初,林毅隻是個普通的淘氣小男孩,但因為周英的能量,老師們不敢管教,林毅遂開啟了他呼風喚雨的新征程。上幼兒園時,他不喜歡做手工,喜歡揮舞著小剪刀剪旁邊同學的頭發,給人家剪成了狗啃的樣子。有家長帶著小孩上門理論,周英就擺出十足的官派十足,對方家長一看就慫了,話沒說兩句,就拎著自家兒子灰溜溜地回去了。

老林覺得兒子無法無天,正要管教一下,被周英一把抓住,她說自己打小在窩棚裏長大,誰都看不起她家,如今不同了,“財政局周科長”的名頭在這個城市裏響當當,她的兒子生下來就是“人上人”,她絕不能讓兒子受委屈。

老林看看氣勢洶洶的老婆和一臉倔強的兒子,隻能無奈歎氣。

周英說到做到。林毅從小吃的、玩的,都是最好的。麥乳精流行時,林家擺滿了一罐一罐的麥乳精;變形金剛熱時,周英托人從廣州買好了各種款式。那個時候孩子們放學後就是瘋玩兒,隻有少數家長給孩子報一兩個課外班,但是周英一心想把兒子培養成精英,1990年林毅剛上小學,她就一口氣給兒子報了奧數班、繪畫班、圍棋班、書法班……不過,每個班林毅都堅持不了3個月,奧數班更是去了3次就被人給退回來了。

老林隱隱有點擔心,但是周英完全不焦慮,她常說:“咱們的地位擺在這裏,林毅不用苦哈哈地學,將來長大了隨便上個學,我再給他安排一份工作,他這輩子就穩了。”

上小學後,林毅輕輕鬆鬆就當上班長,各科老師都不太敢跟他較真,隻要學習上大體過得去,老師們就給他評成“優秀”。

 

上麵這些,都是老林給我姨父的信裏寫的,周英與我姑姑的通信裏則沒有這些,她主要講自己在W市的風光無限。其中有次市長來市財政局視察,局領導們忙著接待,市長問了一個問題,局領導們竟一時卡殼了,周英果斷出擊,當場站起來聲音洪亮地回答了提問。市長對她點頭微笑,周英毫不謙虛地向市長推薦自己,但她說得非常得體,話裏話外也把局領導們誇了一通。市長對她印象深刻,後來的幾次視察,都點名要跟她談談。

1994年,周英升任W市財政局處長。同年,林毅在學校裏成立了自己的“糾察小隊”,凡是不給他送小禮物或零食的孩子,就會被他們一夥揪住打。無數孩子跑回家告狀,家長們無可奈何,隻能給自家孩子書包裏常備點小東西,以便隨時“孝敬”林毅。

一次,林毅又帶著人把一個孩子打了,這次碰上了硬茬,那孩子是省領導的親戚,家長殺氣騰騰找上門來,要周英立即道歉,周英拿出一位東北朋友送的野山參禮盒,才算平息。老林覺得這下母子倆能收斂一點了,誰知,送完客剛把門關上,周英就將臥室裏的林毅叫出來,沒有任何斥責,反而盛讚道:“我兒子就應該這樣,天不怕地不怕,有骨氣。”

老林怒不可遏,同周英大吵,可他吵不過,最後隻能寫信給我姨夫訴苦。但我姨夫遠在千裏之外,又是事關別家孩子,隻能安慰老林說,男孩子淘氣正常。我姨夫身為高中老師,心裏明鏡兒似的,愛學習和不愛學習的孩子完全兩個樣,在給老林的回信裏,也就刻意少提自己兒子小鵬的真實情況。

我小鵬表哥從小又高又胖,不似姨夫那般清瘦,也是一個爬樹摸鳥的淘氣包。但他上學後就被姨夫管得死死的,每天清早都被抓起來讀英語,所以成績一直拔尖,中考更是考進了家鄉最好的中學。我上小學時,我媽工作忙,經常央姨媽去接我放學。班主任看到我姨媽,常常感歎,自己這輩子教過的最聰明的學生就是小鵬表哥,還對著姨媽搖頭歎氣說:“這表兄妹倆,怎麽會差這麽多?哥哥天資聰穎,一教就會;妹妹傻頭傻腦,教好幾遍還不會。”

聽到這話,我毫無感覺,一心隻想著等會兒讓姨媽在回去的路上給我買雪糕吃。

 

1995年,林毅小學畢業,在老師們的刻意放水下,成績還挺體麵的。但老林帶他出去吃米粉時,就露了餡兒。

等米粉時,老林無意提問道:“一碗米粉賣2塊2毛錢,如果一早晨這家米粉店能夠賣上650碗,那麽老板能掙多少錢?”

一個小學四五年級就應該會的數學題,林毅吭哧吭哧算了半天,說了幾個數字,全都不對。老林心下一沉,見兒子實在算不出,就把題簡化了一下,改成“600碗米粉”,但林毅仍舊算不對。

直到兩人把米粉吃完,林毅也沒能算出來。這碗米粉吃得老林心急如焚,回家就跟周英商量著要給林毅請一個家教,但周英覺得兒子成績挺好,沒必要請。

初中上了半年,林毅開始厭學。他進的是一家重點中學,初高中一體,老師要求嚴格,自然不會像小學老師那麽慣著他,學生需要自己做好預習複習,老師上課隻講重點,還會留一堆課後作業。林毅根本不可能適應這樣的節奏,很快“坐起了飛機”,上課聽不懂,下課不看書,連作業也不會做了——後來,他索性就不交作業了。

周英忙事業,管教林毅的任務落在了老林身上,每天放學回來,見兒子都在房間裏安安靜靜地坐著,老林一開始不知道真實情況,心裏還挺高興。可當期中考試成績出來,老林拿到卷子,隻覺眼前一黑——數學隻得了4分,語文37分,曆史、地理等科目一塌糊塗,最離奇的是,一般男孩子都會喜歡的體育課,林毅居然也不及格。

老林繃住急速跳動的神經,問兒子:“為什麽連體育都不及格呢?”

林毅回答:“太累,不想跑步。”

看著兒子懶洋洋的樣子,老林再也繃不住了,他抓起林毅要打,周英則像炮彈一樣衝出來攔。

在給我姨夫的信裏,老林說他當時真恨不能連周英一起打,“這女人簡直是攪家精!”兒子不爭氣,讓他抬不起頭,他係裏別的老師的孩子,有人上清華北大,有人還出國留學,而他的兒子,連初一的期中考試都過不了!

 

周英終於上心一次,托人請來一位老教師給林毅補課。可老教師來了幾次,就直言不想再教了,錢可以退還。老林忙問怎麽回事,老教師說:“我當老師這麽多年,笨的學生我不是沒見過,搗蛋調皮的孩子也有很多,可是像他這麽懶的孩子,我還沒見過。”

老教師曾問林毅,你不好好學習,將來長大了怎麽找工作呢?林毅滿不在乎,說他媽會給他安排好工作的。如此幾次,老教師就絕望了。

老林百般哀求,又說提高待遇,可老教師仍然拒絕。老教師對老林說,笨的學生可以慢慢啟發,調皮的孩子可以慢慢磨合,可林毅太懶,完全沒有學習動力,讓他根本沒法教。臨走前,老教師看看林毅,又看看老林,搖頭歎了一口氣。

成績太差,學校老師們也坐不住了,叫老林去學校談談,但周英知道以後,堅持要自己去。老林不知道周英跟老師具體說了什麽,從此,老師們徹底放任林毅,作業願意做就做,不願意做也不催,學校裏的人都知道,他媽媽是市財政局處長,將來不用愁。

家庭學校雙重放任,林毅自然不會辜負這美意。一個冬天早晨,老林喊林毅起床上學,叫了半天,林毅都不起床。老林使勁拖他,他又縮回去,說:“起床幹什麽?又沒什麽事!”

5

升任處長後,周英的能量愈發大了,不用特地貪圖什麽,各種意想不到的方便就送上門來,不禁讓人感歎:有權力的生活,真好。

老林痔瘡犯了,周英能找到W市最好的肛腸科醫生。

我姨夫的侄女林麗,本來在家鄉的一所中學當語文老師,因為太過挑剔,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對象,某天,她突然醒悟是因為家鄉太小,可供她挑選的範圍太窄,於是,她央周英幫她調職W市,周英有求必應,很快幫她辦好了。

我姨夫的哥哥住在新疆,患重病需要買某種特效藥,周英托了關係給他買。

……

親戚們紛紛求到周英門下,子女升學、工作調動、應聘求職等一係列大小事,周英都能辦妥。

逢年過節,周英家裏會堆滿各種應景的禮品,帶魚、大蝦、海參、掛曆、湯圓、粽子、荔枝、瑪瑙葡萄……送禮的人滿臉堆笑、誠惶誠恐,唯恐周英不收禮。有時,林毅會跟在媽媽身旁接待客人,來人總是對他從頭到腳一番誇讚。

而此時,周英的家人在老家接連出事。

周家大姐,就是當年強賣我糯米飯的那個,兒子是本市最早的一批吸毒的,被抓進去強製戒毒,後來聽說橫死街頭。還是周英動用關係,把大侄子的名字從本市晚報上的通報裏拿掉了。

周家小弟,那個給我車木頭花瓶的三表舅,家裏也不太平。鄰居們說,之前看見表舅媽在街邊與一個男人搭話,可誰知,她會趁三表舅不在家,坐野男人的摩托車跑了,扔下家裏上初中的兒子。作為家族裏最有權威的主事人,周英火速出麵,把小侄子送進一所中專,畢業後又安排進家鄉市政府做司機。

這樣一來,林毅自然深信,將來他媽也能給他安排一個好工作。

 

周英風華正茂就當上了處長,她的文憑硬,比單位裏同事那些後來補上的黨校、電視大學、成人大專之類的,能走得更遠。相比之下,我姑姑就黯淡多了。生下女兒之後,她的身體愈發熬不住,學校安排的行政和教學任務幹得吃力,失眠症更厲害了,幾乎一整夜都睡不著,躺在床上看著天光亮起,昏昏沉沉地去上班。幾年後,她實在扛不住了,打了報告,要求調到圖書館做閑職。起先係領導不同意,但是看她實在沒力氣搞教學,隻得鬆口。

調到圖書館之後,我姑姑精神上鬆快多了。那時奶奶還住在姑姑家,母女倆一樣,雖行動自如,但是身體孱弱,每頓飯隻能吃下二三十粒米。人到中年,受著工作、照顧母親以及病體的三重折磨,姑姑早已沒了心氣,不得不放棄很多職業理想和生活期待,剩下的指望,隻有孩子。

所以,在與周英的通信中,姑姑唯一還能夠說的也就是女兒雅慧了。雅慧聰明可愛、文靜乖巧,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對於周英飛速升遷,姑姑並沒有太多感覺,電話裏隻平淡講述著雅慧去頤和園秋遊、參加少年宮歌唱比賽這些小事。

姑姑的人生進入了慢車道,雖然平穩,但沒有太大的上升空間,直到退休。老林很快也知道了我姑姑的事情,周英興高采烈又感慨萬千地對他說:“人到中年,拚的是身體。怪不得毛主席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呢,考上北京的大學又怎麽樣?最後還不是成了一個圖書管理員。”

而周英有望“更進一步”。那段時間,她的情緒明顯興奮了許多。那時電話已經開始普及,老林在電話裏向姨夫抱怨林毅不爭氣,也忍不住說了自己有望再次升遷的事——周英春節提著禮物去老林的學校領導那裏走了一趟,他的高級職稱很快就評上了。

“唉,多好的家呀。要是林毅再爭點氣,這個家,不知幾多圓滿呢。”老林歎氣說。

6

1998年,周英再次升職,升任W市財政局副局長。

此時,上初三的林毅在學校闖下一起大禍——他把學校的校辦工廠給燒了。頭天晚上,林毅和一個同學偷偷去學校工廠“探險”,他們拿著打火機照亮,不知怎地點燃了堆在地上的塑料泡沫。工廠值夜班的工人看到,趕緊救火,可是火勢越燒越大,林毅和同學見情況不妙,轉身就跑。最終,大火吞噬了工廠的一個廠房。

那段時間,這事成了W市的大新聞,也再不是周英能壓得住的,學校說什麽也要開除林毅這個禍害。這一次,周英真急眼了。她知道利害:林毅雖然在重點中學讀了3年,但是什麽也沒學到,在這個節骨眼上被開除的話,他這一輩子要念的書也就到此為止了,別的中學誰敢收這麽一個成績極差還闖下大禍的“小皇帝”?

這件事影響太過惡劣,老林跟我姨夫講電話時隱去了一些細節,隻說周英費盡周折動用了能動用的所有關係,到校長家裏又是保證又是賠錢,這才保留下林毅的學籍。

風波平息後,周英無奈,給林毅買了當時最新式的遊戲機,請了保姆洗衣做飯,老林擠出更多時間來看住兒子,一切的一切,隻求能把林毅關在家裏。如此一來,過後的好幾年,老林都沒有時間再給我姨夫寫信或打電話說家裏的事。過年時,他們家會象征性地打電話拜拜年,每當姨夫主動問起林毅,老林都隻說:“他順利上了高中,一切都挺好。”

 

2000年,姨父家的小鵬表哥在北京一所“985”讀大三,學計算機。那幾年,國內開始掀起一股出國留學熱潮,北京的大學生自然站在潮頭。我每次去姑姑家或者小鵬表哥的學校,總能看見不少大學生捧著一本單詞書嘰嘰咕咕。

順理成章地,小鵬表哥和雅慧表姐也都計劃著要出國留學,他倆很快拿到了獎學金和offer,出了國——這還是我媽在不經意間促成的,一次,姑姑對我媽說,雅慧要出國,一個女孩子行李多,希望能找個伴兒照應一下,於是我媽就把小鵬表哥介紹給了姑姑。後來,小鵬表哥和雅慧表姐一起考GRE、申請學校、辦出國手續、買機票去了美國。不過,他倆申請的學校不在同一個州,出國之後聯係寥寥。

我姑姑自然把女兒雅慧出國的事情電話說給了周英,老林也從我姨夫那知道了小鵬出國的事情。這一次,兩家再次把周英比了下去。不過,周英和老林並不羨慕,他們早早看清,出國留學隻是博個好名聲,於父母並沒有什麽實惠。林毅留在W市,他們更高興。

老林跟我姨父說了林毅的近況——高中畢業後讀了大專。知道老林家終於恢複了平靜,我姨夫也挺高興,他跟姨媽說,老林兩口子對兒子在身邊感到欣慰和安心,然而不想,我姨媽卻哭了——這也是她一直以來的盼望,本來小鵬表哥在家鄉市裏的機場找到了工作,然而國外大學的offer一來,他就毅然走了。

小鵬表哥出國後,姨夫姨媽也基本退休了,老兩口再沒什麽要操心的事兒。表哥拿的是“半獎”,隻覆蓋了學費,但是他一到學校就四處找賺錢的門道兒,兩年研究生基本不需要家裏掏錢。

那幾年,姨夫姨媽到處旅遊,好不快活。他們也準備去一趟W市,好好玩一通,自然要和周英和老林見見。

多年不見,老林頭禿了,背也駝了,看著像個地陀螺;周英胖了,但腰杆挺得特直,燙過的頭發吹得高高的。年輕時,老林比周英高一頭,現在兩人看著差不多高。周英特別熱情,表姐長、表姐短地喊著我姨媽,我姨媽心裏有點尬得慌,畢竟這麽多年,周英從沒主動聯係過她。

寒暄過後,周英主動說她明天找個司機過來,開車帶我姨夫姨媽上各個景點玩。我姨媽馬上拒絕,她打算和姨夫兩人清清靜靜地自個玩,弄個陌生人開個車,這多麽不方便,而且正是大熱天,他們也怕司機等的時間太長,不敢使勁玩兒。

可是不管我姨媽怎麽推辭,周英都堅持要給他們安排上司機。沒辦法,我姨媽隻好默認了這個遠房表妹的好意。

第二天,一個中等身材、精明能幹的司機就到酒店來接我姨夫姨媽了。司機叫小魏,開的是一輛寶藍色的尼桑天籟,車很大氣,空調很足,皮座椅很軟。小魏話也不多,除了打招呼,別的什麽都不會主動說。我姨媽小心地套消息,才知道小魏根本不是財政局的司機,而是W市一家置業公司的司機,她搞不清楚,為什麽周英能調動一家民營企業的司機?

小轎車開得很平穩,我姨夫姨媽心裏卻七上八下。到了景區,一輩子清苦慣了的他們更加惶恐了,一是他們根本不用買票,二是景區還專門派了工作人員來接待,一路陪伴,細心周到地講解。景區的人解釋說:“周局長平時沒少照顧我們,您是周局長的親戚,我們自然應該好好招待。”

幾番折騰下來,我姨夫姨媽決定提前結束W市之旅,趕緊逃離。周英一聽他們要走,立馬在最好的酒店開了一個大包廂。點菜時,周英大氣地叫來服務員,熟練地點了一桌子山珍海味。飯桌上的許多食材,我姨媽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吃到。周英問了問小鵬的情況,問他在美國讀書怎麽樣,姨媽一一作答,周英則點頭不語,一副領導作派。

相比周英的意氣風發,老林則疲憊而憔悴,麵對我姨夫,他完全沒有了以前在信裏、電話裏的那般親熱,更沒有曾經在姨夫家喝酒的那股自在勁兒。兄弟倆碰了碰杯,說的都是一些不痛不癢的話,天氣、國內外的形勢、中央又出了什麽新政策……

這頓飯好容易吃完,姨媽一心等服務員送賬單,她實在好奇這頓飯要花多少錢。哪知,根本沒有賬單,服務員打開包廂門,進來的卻是一個穿黑西服的男人。他滿臉堆笑,躬身與周英握手,周英簡單介紹了一下席上的親戚,男人甚至也賠笑著打了一圈招呼。當時我姨媽尷尬極了,覺得自己仿佛是狐假虎威裏的那隻狐狸,一切周到和尊崇都是傍著周英這個副局長。

男人賠笑完,周英看著他似笑非笑,不說話。男人忙開口:“今天的賬單,您不用管了,來這裏吃飯是我們的榮幸。”說著,男人打開包廂門,讓服務員送果盤、點心以及酒店自製的月餅。我姨媽要推辭,周英淡淡地說:“讓你拿著就拿著,他們這裏的月餅很有名,外麵想買都買不到。”

那天,我姨媽和姨夫帶著月餅、周英送的各種特產,坐著小魏開的車到了火車站,坐火車逃離了W市。火車上,姨媽跟姨夫抱怨說,來W市一趟,玩也沒玩好,吃也沒吃好,盡看周英顯擺了,她心裏特別不舒服。

姨夫不停勸慰,說出了周英風光生活的另一麵——這次見麵,當著周英,他和老林關係疏離,但私下裏,兩人又頻繁聯係了起來,老林在電話裏滄桑而疲憊,痛苦極了。

7

老林痛苦的根源,不可避免地是在林毅身上。

當年,林毅的成績連考上中專都難,更何況高中。但是周英硬是憑著自己的地位把他送進了那所重點中學的高中部。毫不意外,林毅越學越爛,高考隻考了200多分,勉強讀了一所大專。

林毅大專畢業後,周英把兒子塞進電力局下屬的一個事業單位,工作清閑,工資不低。這時,老林和周英在W市已經有4套房子,另有存款若幹。林毅雖不爭氣,但是安安穩穩地過下去也沒問題。他們都想著,等過兩年,林毅結婚生子,或許就成熟了。

然而,老林沒想到,小時候不願意起床上學的林毅,長大了也不願意上班。不願意上學,他們給老師打個電話就行了;不願意上班,那就不是他們能夠解決的事情了。這些年,林毅抱著“媽媽會給我安排工作的信念”,一直在學校混。進工作單位後,他每天晚上打遊戲到淩晨2、3點,怎麽可能7點多能起得來去上班呢?

這又成了老林的債。他繼續需要把林毅從被子裏拖出來,跟小時候一樣,一鬆手,兒子又縮回去睡了。再多跟他糾纏一會兒,老林自己上班都要遲到,隻能索性不管。就這樣,一個月22天工作日,林毅能曠工12天。這種情況換別人早就應該開除了,但是周英又找了許多關係,單位領導對林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過了沒多久,林毅竟然自己辭職了。老林氣瘋了,林毅卻無所謂地說,因為天天要惦記著上班,晚上打遊戲不痛快。老林衝進兒子房間,把電腦、音箱通通砸得稀巴爛。林毅也急眼了,竟跟老林對打起來,周英下班後也加入戰團,終於把兒子拉開。

之後,周英不找自家兒子的問題,又去煩林毅前單位的領導。可是人家說,林毅自己交的辭職信,他們也不可能強行挽留。其實那領導的意思很明白了,人家早就看不慣林毅這吊兒郎當的樣,礙於周英又不能開除,如今這尊大神自己願意走,單位領導巴不得。

此時,上級給周英升了一級,調去了人大任職——這是對待即將退休的老同誌的慣常操作,給老同誌們升職是為了讓他們多拿一點退休工資,轉到閑職部門是為了把實權崗位騰出來。周英知道手裏的權力握不久了,終於急了。她破天荒地衝兒子發火了,林毅隻覺得莫名其妙,說自己一向都是這樣,為什麽現在不行了呢?

之後,老林和周英白天上班,林毅就在屋裏睡大覺,他們晚上回來時,林毅則緊閉房門打遊戲或者出去跟朋友四處逛。到了睡覺的點,林毅吃點東西,又開始一夜“奮戰”,如此一日複一日。

老林跟我姨夫說,每次回家看到林毅房門緊閉,他心裏就堵得慌,每次看到廚房裏有林毅晚上造的髒盤子髒碗,他就一股無名火直衝腦袋。可是他衝進去把林毅拉起來又怎樣?林毅如今個子比他高、力氣比他大,上次他跟林毅打架,林毅推了他一把,他一個趔趄坐在地上,腰到現在都隱隱作痛。

 

就這樣,一家人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直到周英真的要退休了,才無奈地喊來林毅,要和他好好談談。周英說,自己退休後,人走茶涼,要最後為林毅安排一次工作,希望林毅這次能夠好好上班。

然而,周英的鄭重並沒有讓林毅也鄭重起來,他連正眼都沒給他媽,一邊打遊戲,一邊嘴上“嗯嗯”。

周英的能量迅速減弱,最後隻找到一家掛靠在市政府下麵的公司,那家公司與政府關係一般般,人家賣周英幾分麵子才把林毅招了進去。但是沒過幾天,林毅就又回家了。這一次,倒不是因為考勤問題,而是他和同事吵架了。

老兩口氣得不行,老林衝兒子嚷嚷:“世界上哪有不受氣的工作?要想不受氣,你就得好好幹!”林毅懶得回他,就把房門一關。老林氣得砸門,林毅出來後,表情特別冷漠,說如果家裏容不下他,他就搬到另一個房子裏去,反正最近租客也搬走了。

周英堅決不同意——她大姐的兒子當年就是吸毒死的,兒子不上進,在家裏打打遊戲,這都沒什麽,要是被壞朋友勾出去吸毒,那就完了。於是,在她的庇護下,林毅又踏踏實實地過起了早上不起、晚上不睡、遊戲一打就是一整夜的美好日子。

在這種陰鬱氣氛中,老林和周英相繼退休了,但是他們過不上我姨夫姨媽那樣快樂的退休生活,天天要守著這個見不著麵的隱形兒子。

8

一段時間後,我姨夫接到老林電話,說林毅要結婚了。原來,林毅在一個朋友的介紹下,認識了一個專賣店的導購小顏,那女孩長得漂亮,性格溫柔,林毅對她一見鍾情,沒認識幾個月,小顏就懷孕了,小情侶就商量著要結婚。

對這樁婚事,老林和周英態度截然相反——老林覺得兒子早點結婚也好,或許可以變得有責任感;周英不太同意,她托人打聽過,小顏家是W市近郊農民,條件很差,農民怎麽配當她的親家?而且,這女孩一看就心眼多,林毅拿不住她。

然而他倆怎麽想都沒用,林毅喜歡小顏喜歡得發狂。他難得死纏爛打周英安排飯局,要跟小顏父母見麵,又要求把家裏的一套房子過戶到自己名下。之後,他每天早起去和小顏逛街、見麵,繼續商量結婚的細枝末節。

老林從沒見過兒子這麽勤快,心裏不由高興。周英也很高興,看著林毅每天早起,吹著口哨對著鏡子洗臉、刮胡子、精心挑選衣服,跟以前那個邋邋遢遢、胡茬亂飛的孩子判若兩人。也許,兒子真的在改變,周英妥協了,在最高檔的酒店訂了包間,宴請未來的親家。

在飯桌上,他們見到了小顏父母,兩人平日賣菜為生,還有個小兒子正在上中學。夫妻倆知道女兒攀上了高枝,對周英老林異常恭敬,老林給他們布菜,夫妻倆都惶恐不安地站起來,連連道謝。盡管如此,周英對小顏家還是不太滿意,但她也隱乎覺得這樁婚事可能有個好處——小顏的父母這麽老實,林毅在小家裏可能能“做主”。

最後,周英家給小顏家過了15萬彩禮,買了價值8萬多的鑽戒以及一整套金首飾,應林毅要求,過戶了一套房作婚房,在酒樓訂了最好的廳辦婚宴。老林寄了一套林毅的婚紗照給我姨夫,婚紗照上,林毅無限憐愛地摟著美麗的小顏,看起來真是一對璧人。

很快,我姑姑那邊也收到了周英的寄件,裏頭有周英抱著孫子豆豆樂嗬嗬的照片。彼時,雅慧表姐博士沒畢業,男友剛來美國,職業無著,婚姻自然無望,姑姑著實羨慕了一番,打電話給周英“恭喜”,寄了2000塊錢作賀禮。

那段時間幾乎是周英最快活的時候。她興致高漲,經常參加老姐妹們的聚會,一口氣做了好幾身跳舞的衣服,甚至在W市人民廣場組了一個跳舞隊。林毅他們帶著孩子住在婚房裏,老林找了個月嫂去照顧小顏和豆豆,自己還每天過去給他們打掃房間、洗衣做飯。月子結束了,小顏說其實應該再“坐”一個月才能把精神養足,老林也同意了,給錢讓月嫂又幹了一個月。

然而,第二個月還未結束,小夫妻就訂了歐洲的旅行團,老林知道這個消息,心裏“咯噔”一下,問:“孩子你們不管了?”小顏撅了撅嘴,沒說話。林毅說,他們早就想出去好好度個蜜月了,之前懷孕不好出去,如今孩子都已經生了,他們自然要好好玩一玩。

老林對我姨夫哀歎,說林毅是一點沒變,原來隻是窩在房間裏打遊戲,現在又添了許多新項目,為媳婦花錢無數;小顏原先還幹個導購的工作,婚後以保胎為由把工作辭了,現在跟林毅一起日夜顛倒地打遊戲,玩得更歡了。

臨去歐洲前,林毅向周英要銀行卡,說去歐洲少不了要購物。周英心疼兒子,給了一張10多萬的卡。

小兩口美滋滋地出發了,老林把孫子抱回家自己帶。他長籲短歎,但是周英的一番話卻讓他醍醐灌頂——周英知道兒子林毅的教育是有些失敗,但小兩口不管孩子也好,豆豆擱他們手裏養,這次他們一定要吸取教訓,把孫子培養好。

老林看著咿咿呀呀的小孫子,頓時來了精神,這是老天爺給他的又一次機會!

林毅小兩口從歐洲回來時,滿麵春光,身邊多了兩個行李箱,小顏給周英獻上了一個LV的小包,給老林帶了一身鱷魚牌的衣服。林毅在旁邊幫腔說,這都是小顏孝敬他倆的。周英當時很高興,覺得兒媳挺懂事的,後來才知道小顏給自己家人買得更多,自己那張銀行卡裏隻剩下了100多塊。

之後,小兩口繼續逍遙,直接默認了老林帶孩子。周英一輩子強勢慣了,現在帶豆豆的瑣碎,她接受不了,而老林自從聽了她的勸解,對小孫子的事情大包大攬。好幾次,老兩口都為帶豆豆吵架,周英發現老林再也不是曾經那個唯唯諾諾的丈夫了,看到他對孫子的事絕不退讓,周英索性不管了,經常出去跳舞、和老朋友聚會,時不時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兒子兒媳和周英退出養娃,讓老林反而很高興,孫子現在是他一個人的了,他終於可以完完全全地按照自己的心意來教育孩子了。他經常給我姨夫描述孫子的每一次成長,會走路了,張口說的第一句話是“爺爺”,回家第一件事是“洗手手”……

9

在老林帶孫子的那幾年,小鵬表哥碩士畢業,在美國順利找下工作,與談了多年的女友結婚生下了女兒。雅慧表姐博士畢業後,在南加州找到了工作。2008年金融危機時,美國房價“大跳水”,中國房價也跌了不少,雅慧表姐在美國買下一棟獨立屋,又在北京車公莊附近入手一棟別墅和一套小公寓。

兩年後,雅慧表姐做了中層領導,生下兒子。雙喜臨門,我姑姑和姑父樂嗬嗬地到美國帶孫。臨行前,姑姑給周英打了一通電話,說起女兒雅慧的升職以及小外孫的可愛,又說大家可以常聯係,也歡迎周英去美國玩。周英反應漠然,全程“嗯”“啊”。

回頭,周英也使勁地想要推兒子出門,又給他找了幾份工作,可林毅太懶,連一個月都堅持不下來。最後,林毅跟周英說,他不想打工,要去創業,讓家裏給拿錢。

起先,他開了個攝影館,兩三個月就黃了,賠了不少錢——一開店,林毅就雇了兩個小姑娘站櫃台,還聘用了一個攝影師。可他早上依舊起不來看店,起來了又迷戀遊戲。員工看老板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就放肆起來,常常不開張。

然後林毅又要開音響店。老林怕兒子又賠,自告奮勇要替兒子站櫃台。他想得蠻好:豆豆白天上幼兒園,他空下來了,正好可以幫兒子看店,隻要生意走上正軌就好了。誰知,林毅想都不想就拒絕了他爸。老林無可奈何,又不想吵架,喊周英去問為什麽。林毅說,他喜歡享受當老板的感覺,隻有雇人才有這種感覺,如果老林來,還不如不開店呢。

果不其然,音響店開了一個多月之後也黃了。

從此,老林再不管林毅的事,隻是叮囑周英不許再給錢。繞了一圈,老林決定還是把全部精力放在孫子身上。

這些年,老林勞心勞力,他和豆豆生活很規律:早起去公園鍛煉,送豆豆參加早教班,中午回家做飯吃飯,下午摟著豆豆睡覺,吃完晚飯以後,再把豆豆送到小兩口那兒——林毅和小顏往往正在遊戲上酣戰,根本無暇起身,於是老林又把豆豆帶回家,玩耍睡覺。

老林努力地想培養好孫子。他不許豆豆懶惰,自己的玩具自己收拾;他早早教豆豆數數、認字,生怕豆豆落後;他嚴格控製豆豆物質方麵的欲望,哪怕他為了買玩具在商場裏打滾。早教班和幼兒園,老林都是挑最好的,有時幼兒園開展活動,一眾年輕媽媽中夾一個白發老頭,老林也不覺得尷尬,看到豆豆比賽獲獎,是他最開心的時刻。

孫子上小學後,老林更加不敢懈怠,每天喊豆豆起床,鍛煉、念書,然後刷牙、洗臉、吃早飯。一次,豆豆賴床耽誤了早起念書,老林仿佛又看到了林毅小時候的模樣,突然暴怒,一把掀開被子,把迷迷糊糊的豆豆拖了出來,大吼著讓孫子趕緊洗漱、上學。那天,豆豆是紅著眼睛大哭著走進學校的。過後老林給我姨夫打電話,語氣又悔又急。聽著電話那頭的哽咽,我姨夫也心有戚戚——他也很寂寞,我姨媽去美國幫小鵬表哥帶娃,他身體不好,隻能留在家裏療養。

之後,小鵬表哥的女兒上幼兒園了,姨媽終於能回國歇歇了。歇了一年多,她再次啟程準備去美國時,老林卻突然打來電話,還提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他希望能把豆豆送到我姨夫家,請姨媽去美國時把豆豆也帶上,送到小鵬表哥家裏養,未來把豆豆當成是他們的兒子。

一石激起千層浪,我姨媽姨夫忙問發生了什麽。老林久久沒有回音,過了一會兒,突然撥來視頻通話請求。視頻那頭,老林淚流滿麵。

之後,聽老林講了這些年的苦楚,我姨夫姨媽也沉默了。

10

這些年,老林一直執意按照他的標準撫養豆豆,可是兒子兒媳並不領情。一次,豆豆從林毅和小顏那裏回來,問老林:“為什麽爸爸和媽媽可以整天玩兒、打遊戲,而我卻非得早起上學?為什麽媽媽想買什麽就買什麽、想吃什麽就吃什麽,而我不可以?”

老林張口結舌,無奈說道:“你爸爸媽媽都不好,他們不努力,不要學他們。”誰知,豆豆轉眼就學舌給了兒子兒媳。後來老林再去兒子家接豆豆時,小兩口竟給老林擺臉色看。

暑假,豆豆去郊區外公外婆家玩,回來之後,老林好不容易給他培養好的習慣全崩盤了——髒衣服臭襪子亂扔,晚上熬夜看電視,早上不起床,整整20多天,暑假作業一個字都沒寫,還學會了說髒話。最可怕的是,豆豆對老林說:“外公外婆說了,好好學習沒什麽用,奶奶厲害得很,一切有奶奶就行了。”

眼見孫子要重蹈兒子的覆轍,老林多年的不滿一下子爆發了,他衝到林毅家,對小顏一頓唾罵。小顏讓老林滾出去。老林說,憑什麽讓我滾?這是我們家的房子。小顏冷笑道,剛結婚時,林毅就把這套房子過戶到她名下了,現在這裏是她的房子。

老林愣住,心髒一陣抽抽。他衝進裏屋,抓起睡懵的兒子就是一陣劈頭蓋臉地亂打。林毅在夢中被打醒,抄起枕頭就向老林砸去,父子倆隨即打作一團。小顏這才連忙給周英打電話,讓她來把老林帶走。

周英趕來之後,急忙把父子倆拉開,問清緣由,氣得大罵兒子糊塗蛋。

林毅滿不在乎:“家裏有四套房呢,給小顏一套又怎麽樣?人家還給我生了個兒子!”

周英臉色發白,問:“那你們要是離婚了,這房子豈不是歸她了?”

林毅坦坦然說:“給她就給她。小顏嫁給我這麽多年,分一套房子不過分吧?”

老兩口無話可說,隻能帶孫子離開。此後,老林更加嚴格地管教豆豆,堅決不許他去媽媽小顏那邊。這引起了兒媳的強烈不滿,她帶著弟弟罵罵咧咧地打上門,說什麽也要把兒子帶走:“天下哪有兒子不認媽的道理?”老林一人在家抵擋不住,豆豆哭著喊“媽媽”,隻能任由他們把孩子帶走。

豆豆跟著父母,馬上就懶下去了。早上,小兩口起不來,自然沒法送豆豆上學,最後全家一起睡懶覺,頂多給老師打電話請病假;晚上,兩口子打遊戲,忙得沒時間,豆豆經常獨自看電視到半夜,然後倒在沙發上睡去。有時候,林毅突然心血來潮想當好爸爸,也就是找個借口跟老師請假,然後帶著豆豆到遊樂場瘋玩。

老林拜托老伴去看看孫子。周英回來後,說豆豆學習成績急劇下降,看人時眼睛老眯著,像是近視了。老林痛心疾首,跟周英商量說,再這樣下去,恐怕孫子也會廢掉,兒子尚且有周英給他攢錢買房,豆豆長大了,爹媽都是廢物,誰能管他?

周英也知道要糟,兩口子一商量,竟然想出把孫子送給我小鵬表哥的法子。小鵬表哥優秀,養的孩子想必差不了,而且他家果果今年才4歲多,養一個孩子也是養,養兩個也是養。所以,老林才求到姨夫這裏。

我姨媽姨夫對這個要求簡直無言以對——這相當於是收養一個孩子,而且爺爺奶奶哪能沒經過孩子父母同意越權做決定啊?這簡直是開玩笑!老林看我姨夫為難,急忙說自己會勸服兒子兒媳的,法律上不會有任何問題,他們每個月給小鵬寄2000美元,保證豆豆不花小鵬任何錢,隻要能挽救孫子,他幹什麽都行。

姨媽姨夫怎麽可能答應,推說要跟小鵬夫妻倆商量一下,便關了視頻。

偏偏這時,小鵬表哥在西雅圖也出事了。一天早上出門上班,他突然倒在了車庫門口。不巧的是,家裏當時沒人,還是鄰居急忙撥打了911把他送進醫院。表哥住院後一直昏迷,我姨媽姨夫急忙買機票趕赴美國,也就顧不得老林送孫子的事了。

半年後,當年靠周英調去W市的林麗,打電話給我姨媽抱怨,說周英居然想把豆豆送到她那裏,她急忙推辭,可老林一個勁兒地求她,許諾了很多好處,弄得她很尷尬。

姨媽這才知道,周英兩口子還沒放棄送孫子給別人養的念頭。

11

小鵬表哥情況稍好後,我姨媽姨夫從美國回國,剛在家中歇了幾天,就接到了噩耗——老林去世了。

他倆又趕去W市參加追悼會。追悼會上,周英神情悲戚,林毅和小顏木然不語,豆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姨夫問起老林去世的原因,幾個大人支支吾吾,說法都不一致。我姨媽起了疑心,但不便在靈堂打聽,隻能偷偷地問林麗。

然後,我姨夫姨媽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老林是自殺的,從17層樓上跳了下來。

當初,我姨父姨媽著急去美國照顧小鵬表哥後,老林把家裏親戚挨個求了個遍,看看誰可以收養他的孫子。但是,誰可能答應這種荒唐的請求?漸漸地,老林的精神就有點不太正常了。他經常跑到學校去接豆豆,然後跟前來接孩子的小顏大打出手。周英也勸過他,讓他不要把孫子看得太重,但是老林就是放不下。

後來,小顏擰不過公公,再加上帶孩子確實辛苦,就把豆豆送回了老林身邊。孫子回來,老林開心了一段時間,但是豆豆經過這一連番折騰,變得不聽話了,常常跟老林對著幹。

一天,小顏突然給老林打電話,要他把豆豆送過去,說她要和林毅離婚。老林大吃一驚,顧不上跟小顏吵嘴,先問為什麽。小顏說,林毅迷上了網絡賭博,前前後後輸了不少,她因為這事跟林毅吵了好多次架,林毅為了避開她查,竟然改成線下賭博,最近更是跟著朋友一起到澳門去賭,輸了40多萬才回來。因為這些事,她不想再跟林毅過下去了。

老林一下就懵了,遂又疑惑,林毅從哪兒來的40萬呢?過去10多年,林毅的上班時間加起來總共不超過半年,每月生活費都是他們老兩口定期劃款,都是有限的,而且自從前幾年他兩次創業失敗,就再也沒拿過什麽大錢。

老林想了一圈,覺得問題肯定出在周英那裏。一番追問之下,周英坦白:錢是她給的。半年前,林毅又說要創業,這一次是想跟朋友合夥開一個廣告公司,客戶、合夥人、項目、人員……說得頭頭是道。當時,周英詫異,覺得林毅能把這些門道說清楚,說明他有好好下一番苦功夫研究,就想支持兒子一把,所以給了他一筆錢。誰知,他轉身就去澳門耍賭。

老林咆哮大吼:“為什麽不跟我商量一下?!”

周英說,知道他肯定不同意,她真心希望兒子能做出一番事業,再告訴老林。

壓垮老林的最後一根稻草,還是豆豆。那晚,豆豆拿出期中考試的卷子讓老林簽字,老林剛提筆,就看見語文卷子上的作文《我的爺爺》——豆豆在作文裏吐苦水,說老林對他不好,常常對他大吼,他特別討厭爺爺。他喜歡爸爸媽媽,在爸爸家,媽媽會給他買冰淇淋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看電視就看電視。可是,爺爺總是跟媽媽吵架,不讓他去媽媽那裏。

周英瞧著老林拿著卷子雙手發抖雙腿踉蹌,急忙上前去扶。老林擺擺手說不用,然後回屋躺下了。

第二天,老林沒有起床送豆豆上學。周英問,他說不舒服,她就送孫子去上學了。恰好幾個老姐妹約著一起去景區,她們一群人到湖邊剛拍了幾張照片,周英就接到了電話,電話那頭說:她的丈夫從17層樓上跳了下來,當場死亡。

老林自殺,對林毅夫妻倆也沒什麽觸動。小顏堅持要離婚,並且把豆豆接到她那裏,喊來自己媽媽照顧孩子,還把林毅趕了出去。林毅隻能回家和周英一起住。周英讓林毅把房子要回來,林毅拒絕。不久,在小顏的堅持下,兩人離了婚,房子毫無懸念地歸了小顏。

 

因老林去世的打擊和這些年的操勞,我姨夫很快也撒手人寰了。姨夫去世後,姨媽也沒再跟周英聯係,隻有林麗偶爾從W市傳來一些近況。

近幾年,周英居然在親友圈裏開始為林毅集資,沒人回應,就挨個“點名”,點到林麗時,周英要借5萬。林麗不樂意,周英也沒客氣,直接說,當初要不是我,你能來W市?估計現在還窩老家中學呢。而且你能升職漲工資,全是靠我。現在,我就借5萬,將來又不是不還。

林麗經濟壓力大,不想借錢又磨不開麵子,隻得向我姨媽討個主意。

姨媽覺得奇怪,周英借錢幹什麽呢?

原來,這麽多年,林毅始終沒有放棄過他的“創業夢”。然而,家裏的錢早就被他糟蹋得差不多了,周英實在沒錢了,就想出在親友圈裏集資的招兒。當然,親友們沒有一個人響應,包括當初曾多次受她恩惠的那些人。

林毅看他媽確實拿不出錢,一氣之下借了高利貸,擔保人一欄填了周英的信息。沒多久,林毅毫無意外地再次創業失敗,債主找上門,林毅咋可能拿得出錢,於是債主們就找上了周英。周英也兩手一攤說沒辦法。債主便找去周英的單位,要求單位把她的退休金打到人家的卡上。吵吵嚷嚷,周英的臉丟盡了。最後,還是W市政府領導出來平息了此事,嚴禁保安把這些人放進市政府大院,至於將周英的退休金打到債主卡上,也是不可能的,市政府有市政府的規定。

催款人隻能繼續騷擾林毅逼債,周英無奈,把家裏一套房子變賣,用房款還了債。

周英活著的最後幾年,手裏一點存款也沒有,隻剩兩套房子,一套自住,一套出租。林毅終於算是消停了一會兒,周英就托人給他在一家小酒店尋了個司機的活兒,除了為老板開車之外,他會維修電腦,酒店每月給開4000塊錢——這可能是林毅幹得最長的一份工作了。

期間,小顏居然找上門向前婆婆周英借錢,要的不多,就2000塊錢。周英看看小顏,人樸素了很多,簡直看不出她曾經是那個到歐洲玩了一圈、花幹淨一張銀行卡買奢侈品的精致女孩。周英說錢可以借,但是不能白借,她得把自己家裏打掃一遍才行。小顏聽了,也真默默拿起掃帚,把屋子打掃幹淨,周英讓她打了欠條,這才掏了2000塊錢。小顏拿起錢就走,“謝謝”都沒有說。

新冠疫情開始,周英熬過了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她還是染病倒下了。幾天之後,獨自一人在醫院去世。

林麗說,周英去世後,林毅把父母住的老房子賣了,因為房市不景氣,他降了20萬才順利出手,錢全進了他的口袋。剩下的那套房,他找來裝修隊進行了為期3個月的翻新,打算以後住進去,又請了長假,去上海玩了一圈,花了60多萬。

“你說他怎麽花掉這麽多錢的?就是天天賭錢也花不了這麽多吧?”林麗忿忿地說,“當然,這也不關我的事,又不是我的錢。現在林毅到處找人給他介紹對象,他還想結婚。這個敗家子兒,結一次婚就被人扒一層皮。將來林毅搞不好要到街上去討飯。反正以後我也不聯係他們了,省得他找我借錢。”

文中人物、供職單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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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亂買香水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7/03/2023 postreply 20: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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