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71)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6-17 07:37:2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0441 bytes)
 

被母親和哥哥擺布一生的啞女

2023-06-14 11:5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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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六六河塘主

底層敘事踐行者。

正月我去女友家拜年,聽未來老丈人說,隔壁鄰居李三家遇上了糟心事。他兒子原定春節訂婚,五一結婚,誰知女方臨時變卦,事先講好的禮金、婚房、婚車全線加碼,“夯不啷當多出小100萬”。李三氣不過,罵女方父母賣閨女,兩家因此結怨,婚事眼瞅著要黃。

老丈人猜測:“怕不是李三被人揭了老底?”

丈母娘不忿:“哼,他還有臉說人家賣閨女?”

爺爺也不禁感歎這是現世報:“報到孩子頭上來了。”

我頓時起了好奇心,於是他們就講起了李三家的往事。

1

爺爺說,李三並不是本地人。

50年代末,李三的爸媽領著倆閨女從東台鹽堿地逃荒來到如皋。那會兒正趕上如海運河開挖,他們就加入了挑堤大軍。曆時三年,河道挖通,河灘上七零八落地添了幾塊水田,坡地上也搭了幾間茅屋,李家人好賴在這裏落了腳。後來,李三和他的兩個妹妹相繼出生在運河之畔。

李家夫婦算兩個全勞力,但全家有七張嘴吃飯,分的口糧總不夠吃。為了填飽肚子,運河邊的人家常常下網捕魚。如海運河南接長江,行大船,沙土底,湧暗流,自挖通起,每年都會吞掉幾條性命,李三他爸就在網魚時把命撂在了運河裏,屍首撈起來,埋在河灘上。

那年李三約摸六七歲,倆妹妹更小,倆姐姐雖已近成年,卻也隻是半勞力,孤兒寡母的生活舉步維艱。不過李三他爸在世時,把李三的倆姐姐都許了親,隻是還沒過門。姐倆模樣出挑,一個說給了鎮上燒窯的,一個說給了莊上的瓦匠,都是手藝人家,不缺吃喝。李三他爸意外身故後,兩家親家還仗義地出磚出力,在運河西岸的空場地上幫李家的孤兒寡母蓋了兩間瓦房。

即便有親家幫襯,李三他媽還是養不活那麽多孩子,於是就把兩個小女兒過繼給了東台老家的親戚。誰知兩年後,最小的女兒被退了回來——親戚說,這娃不開口說話,是個啞巴。

李三他媽也不喜歡這個啞巴閨女,又多番托人想把她給送出去,但沒人要,隻好留在身邊胡亂養。她也不給這個閨女取個正經名字,就叫她“啞妹”。

三年孝滿,李三的兩個姐姐先後出了嫁。李三媽引著獨子李三和啞妹,捧著亡夫的靈牌,從河邊的茅屋搬進了新瓦房。李家的新瓦房跟我老丈人家的祖屋相鄰,我老丈人跟李三年紀一般大,他倆曾一塊兒在村小學讀書。啞妹不讀書——那個年代,沒有哪個學校教啞巴——可她總愛跟著她哥往學校跑。小孩兒不懂事,同學鬧起別扭了,就說李三“沒老子”,還嘲笑他有個啞巴妹妹。李三自個兒也不喜歡這個妹妹,常在人前吼罵她,叫她滾回家去。

盡管兩家為近鄰,我老丈人小時候卻很少去找李三玩——他媽凶巴巴的,總把李三本就不多的玩伴拒之門外,說不要打擾她兒子幹活。久而久之,李三就愈發地不合群了。

李三他媽每天忙著掙工分,沒空料理家務,李三放學後還得領著啞妹燒火做飯、割草喂豬。農忙季節,他得整月地請假,終日陪著母親和妹妹在河灘上勞作。暑假也不得消閑,三伏天,他和啞妹蹲在河畔挖螞蟥,賣給中藥店換錢,為他湊出下學期的學費。

李三念書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混完了小學,沒考上初中,他就回家專心參加農業生產了。等長到十六七歲,他媽想讓他學門手藝傍身,於是他就跟著二姐夫學做瓦匠。李三個高大,因為打小幹慣了農活,有股子吃苦的精神,哪怕搬磚都要比旁人多壘上幾塊。再加上二姐夫親自教授,沒兩年工夫,他就能砌得一手好牆了。

2

80年代中期,蘇南迎來了第一輪基建浪潮,李三的二姐夫趁機拉起了一個施工隊,二十出頭的李三也跟著他去到蘇南掙錢了。

城裏的建築工地上,腳手架層層疊疊,村裏蓋瓦房可沒這種架勢。一次砌外牆時,李三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人沒死,但肋骨斷了幾根,股骨骨折,鋼筋刺穿了大腿,傷了運動神經。

問題出在安全措施缺失上,可施工隊是他二姐夫拉的,自家人,又沒攢下什麽錢,李三媽一拳打在棉花上,沒個出氣的地方。李三在城裏醫院躺了兩三個月,後被接回老家,在母親和啞妹的悉心照料下,又臥床休養了大半年。

康複後,李三走路變得一瘸一拐的,再也不能利索地爬高爬低了。他摔殘了,瓦匠幹不成,農活兒也難以勝任,隻能整天拖著條瘸腿在田間地頭轉悠。這個曾以勞動見長的年輕人一度成了村裏的頭號“遊神”。村人惋惜,他媽也發愁。

也許是出於愧疚,二姐夫給李三謀了條新出路——學木匠手藝——打家具不用爬高爬低,比起砌牆,收入隻多不少。

頹喪的李三隨之振奮起來。

 

俗話說,木匠“三年學徒,五年半足,七年出師”,李三的腿腳不利索,天曉得他多久才能出師。李三拜師時已經二十三四歲了,那時候,這個年紀的農村男青年大多都討了媳婦,有的娃娃都生了不止一個了,而瘸腿的李三就像顆“屎蛋蛋”,沒人願意把閨女嫁給他。

倒是啞妹,那時儼然成了媒人們眼中的“香餑餑”——早年間,李三他媽橫豎看這個啞巴閨女不順眼,誰知女大十八變,她竟然出落得比兩個姐姐更漂亮。啞妹和李三一樣,也是個大個子,農村俗話說“大個兒媳婦門前站,不會幹活兒也好看”,更何況這個姑娘因為不會說話,幹起農活兒來心無旁騖,分外麻利,還很愛幹淨。

在那個年代,好勞力是農村家庭最大的財富,啞妹就是莊稼人眼中的“好下苦人”。至於她的“啞病”,村裏人普遍認為這不是問題,“多半不是從胎裏帶的,弟兄姊妹五個,憑什麽單冒出她一個啞巴來?”

於是,左手一個“屎蛋蛋”右手一隻“香餑餑”的李三他媽常常是喜一陣愁一陣。不知是誰給她支了招,還是她自個兒開了竅,一天,她突然對那些上門給啞妹說親的媒人放話:“要娶啞妹,我就一個條件——換親。”

“換親”,即兩家各有適婚年齡的兒女,就幹脆把女兒嫁過去換回兒媳婦。那時候,因貧困導致“換親”的現象在農村並不鮮見,世俗也能理解。這種無奈之舉,成了不少貧困家庭實現傳宗接代的上佳途徑。

很快,鄰村的一戶人家就給了回應,願意跟李家換親。這家的兒子和閨女都是全乎人,隻是家裏窮得連看都不能看了,不然也不願意讓女兒嫁個瘸子、讓兒子娶個啞巴。李三媽迅速答應了這兩門親事,她說自己上了歲數,兒女的終身大事不解決,萬一哪天自己腿一蹬,沒臉去見李三爸。

3

1990年春節,啞妹要出嫁了,李三也終於能娶親了。好日子定在同一天,按照約定,兩家互免了彩禮和嫁妝,窮家薄業,一切從簡,兩對新人甚至都沒跑民政局花幾塊錢扯結婚證。

婚後不久,啞妹就懷孕了,當年就生了個“帶把兒的”。可李三媳婦的肚皮卻遲遲沒動靜,李三他媽給她尋了不少偏方,熬了不少湯藥,可還是不見懷。於是村裏就有人說怪話了:“不生娃,不見得是女的問題喲!”“這小子摔成那樣,指不定把功能摔沒了。”

這些風言風語傳到李三他媽的耳朵裏,氣得她破口大罵。可罵歸罵,她轉臉就把李三和兒媳婦送去醫院檢查——結果顯示,問題出在女方身上。

1992年正月,啞妹領著兒子回娘家探親,娘兒倆就被扣下了——李三他媽要“悔親”。事情挑明後,啞妹的婆家上門要人,可老太太心硬得很——李三的態度同樣堅決,他說自己是瘸,但不能要個“不下蛋的母雞”。

有人說李三他媽做事太絕情,就連李三的大姐二姐也聞訊跑回娘家勸母親。老太太拿出兒媳的檢查報告,哭訴自己的無奈——悔婚是不地道,但李家絕後事更大,她別無選擇。後來她又跑到河灘上,趴在李三爸的墳前哭,嚇得兩個閨女再也不敢吱聲了。

親家是老實人,最終隻能接受現實,不過提出要帶走孫子。李三他媽同意了,她執著地要給老李家續香火,自然沒理由留下別人家的後。

啞妹哭得呼天搶地,也沒能阻止這一切。她性格內向,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更不敢違抗母親和哥哥。後來她偷跑去鄰村看兒子,曾經的婆家人也因為憎恨她的母親而不接納她。

 

“悔親”的同時,李三他媽又開始著手給兒子說新媳婦,給閨女尋下家——策略依舊是“換親”。她有意無意地向媒人強調,啞妹的啞病不遺傳,她的兒子剛滿周歲就能開口說話了。

可這次換親卻無人問津。困難是顯而易見的,李家兄妹都是二婚,不論什麽原因,這在農村絕不是什麽光彩的事。瘸腿李三的木匠手藝還隻是半吊子,沒攢下什麽錢,啞妹生過孩子,即便沒帶“拖油瓶”,也不是黃花大閨女了。

李三他媽心焦,請村裏的“半仙”給兄妹倆掐姻緣,這才找到了“症結”所在——李三他爸埋在運河灘上,地勢低,每逢汛期,墳包就會被淹。半仙說:“死鬼是淹壞的,怕水,死後還是沒完沒了地遭淹。李家近年沒完沒了的壞運氣,就是死鬼在作怪嘞!”他挑了個吉日,叫李三他媽張羅了一桌飯,放鞭燒紙,給李三他爸遷墳。

在“半仙”的指引下,李三他爸的墳遷到了河邊的坡地上。墳剛遷完,換親的事就有了眉目——鄰鎮有戶人家有意跟李家換親,這家的兒子也是二婚,不過,人家的閨女還是頭婚嘞。

1993年春節的一天,李三再娶,啞妹二嫁。這年,啞妹又生了一個兒子,新婆家給孩子辦了好幾桌滿月酒。同年,李三的新媳婦生了個女兒,滿月這一天,李家卻靜悄悄的,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在李三他媽的強烈要求下,新兒媳婦又馬不停蹄地懷二胎。次年,老太太終於盼來了寶貝孫子,喜得她到處發紅蛋。不過,計生辦的罰款隨之而來,也許是考慮到李三是個瘸子,隻罰了他們家三千塊。

李三他媽說:“值!老李家續了後,這比什麽都重要。”

4

三五年下來,學木匠的李三終於出師了。平日裏,他拖著條瘸腿在院子裏斧鋸刨鑿,像陀螺一樣地忙活,他媽和兒媳婦一邊帶娃,一邊種地,抽空還得給他打下手,忙得不可開交。短短幾年,李家的日子就翻了起來,院子裏堆滿了各式木材,又陸續添了幾台機器,加工木材的電鋸聲傳出了老遠。

李三的日子順風順水,啞妹那頭卻出了事。

啞妹二婚的男人是個瓦匠,照理說日子應該過得很不錯,可等啞妹嫁過去,才曉得他是個酒鬼,還是個欠了一屁股賭債的賭鬼。這男人的前妻就是受不住他沒完沒了的酗酒、家暴和賭博,丟下女兒,跑回了娘家。公婆也管不住他,婆婆不止一次上吊尋死,想“感化”這個逆子,可一點用都沒有。

男人和啞妹說親時,這茬“爛事”旁人都沒敢提,農村人相信“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更何況兩家是“換親”,事關兩段姻緣。

一天,男人在工地上做活,醉酒後絆了一跤,肚皮戳到一塊磚頭角,脾髒要摘除。婆家湊不夠醫療費,啞妹隻好吊著淚回娘家求援。向來節省的李三實在看不上這個酒鬼妹夫,李三他媽也嫌這個女婿不爭氣,說當初一分錢彩禮沒要他的,還搞這些名堂,至於李三的媳婦,隻顧著哭鼻流水——娘家有愧在先,她隻好保持沉默。

或許是礙於輿論,或許是顧及媳婦的兄妹感情,李三還是答應給一筆錢。隻是這錢沒給啞妹,而是讓他媳婦自己送回娘家去——李三他媽又把啞妹給扣下了,她說這個壞慫女婿又喝又賭還打老婆,脾撞沒了,往後重活兒指定幹不成,再讓自家閨女回去服侍那爛瓤瓤的一大家子,日後準會拖累娘家。她正告回娘家送錢的兒媳婦:“是去是留,隨你的便。”

或許是出於理虧,或許是拿人手短,這次啞妹的婆家沒來要人。但啞妹卻蹦躂著要回婆家去——她再也不想和孩子骨肉分離了。可是,她被她媽和她哥堅決摁住了,就連送完錢就回來的李三媳婦也不讚同小姑子再回去——她都明白自己的娘家就是個火坑。

李三媳婦“反投敵營”的行為招來了父母兄長的怨恨,從此兩家人不再來往。就這樣,啞妹再次被迫“拋夫棄子”,人變得更加孤僻了。兩次婚姻的戛然而止,導致啞妹的神智出了問題,除了悶聲幹農活外,她總會偷偷溜出去,手裏提一隻塑料袋,裏頭裝一些玩具和零食。她溜不遠,不出村子就會被家裏人發現,惹得她媽和她哥一頓責罵。

日子一久,嫂子也嫌棄啞妹不讓人省心,李三他媽又愁得長籲短歎的。大姐和二姐不忍心,回娘家時就勸母親,幹脆留小妹在娘家過幾年安穩日子算了。李三他媽卻說,娘家不能養閨女一輩子:“我在世還好,還能幫忙看著點兒,可我年紀大了,說走就走。我得趁自個兒睡進黃土前再給啞妹說個婆家。”

 

2001年冬天,李三他媽突發咳嗽,連月不息。起初她沒當回事兒,以為是換季所致,可經冬越春,咳嗽不緩反重,人也消瘦了下去,這才去了醫院。

醫生給拍了片子,說老太太肺上長了個瘤子,化驗結果顯示不是好東西,建議她住院治療。李三慌了神,拿不定主意,就找來大姐二姐商量對策。沒想到老太太卻自有主張,說自己是死是活都不拖累子女,她不住院,更不要做什麽放療化療,那是糟蹋錢。回家後,她求來偏方,熬一些湯藥往嘴裏灌,日子照舊過。她一麵忙莊稼,一麵給木匠兒子打下手,還不忘到處托媒,想把啞妹給嫁出去。

2002年初夏,不知是天氣變暖的緣故還是偏方起了效,李三他媽竟然可以硬挺起身子了。她拉扯著兒媳和啞妹割完了運河灘上的小麥和油菜,還說等喘上一口氣她還能插秧。不過,這是她為兒子收的最後一茬莊稼了。夏收結束不久,她開始大口咳血,病情急轉直下。臨終前,她隻顧念叨啞妹的事,近乎到了魔怔地步。她再三叮囑兒子和兩個閨女:“娘家不養閨女一輩子!”

李三發了誓,表示自己一定會給妹妹尋個婆家。這是母親唯一的遺願,大姐二姐也不敢忤逆。

李三他媽死後,也埋在了運河邊的坡地上,跟丈夫合葬。

5

彼時啞妹三十出頭,依舊漂亮,可媒人們卻說她的媒難做——李家喜歡“悔親”的惡名已經在周邊傳開了。

李三直呼冤屈,說前兩次“悔親”都是事出有因,而且那都是他媽做的主。他拍胸脯保證,說這次啞妹就是死也要死在男人門上。又說隻要男方人好,能搭夥過日子,李家一分錢彩禮都不要。

這一次,媒人在鄰縣給啞妹找到了婆家。那個男人開了個修車鋪,收入不錯,但因為接連病死了兩任老婆,留下了一雙兒女,所以一直沒能續弦成功——這號人,命硬。

李三卻應了這門親事,他不迷信,說男人能掙錢養家比什麽都重要。那男人也對漂亮能幹的啞妹一見傾心——即便知道她是個啞巴,精神還有些不正常。

2002年秋天,李三他媽去世剛過百日,啞妹就要出嫁了。李家把白事紅事連著辦,村人直呼“長見識”。李家大姐二姐也說這樣辦不妥,李三卻說這是對他媽最好的告慰。

李三對這樁婚事很滿意,即便他有言在先不要彩禮,可新妹夫還是給啞妹買了“三金”。他誇這妹夫懂禮數,說自己給啞妹找了個稱心男人。

可沒過半年,遠嫁外縣的啞妹被送回娘家。

這次“悔親”的是男方。男人說,他的孩子怕啞妹——啞妹搶孩子們的零食和玩具,還發出恐怖的嗚咽聲,還總提著塑料袋離家出走,他為了找啞妹,沒少費事。

李三十分惱火,他說自己事先聲明過,啞妹這次就是死也要死男方門上,男人前腳把啞妹送回來,他後腳就拖著條瘸腿攆著把人給送了回去。如此反複折騰了好幾回,男人終於報了警。

那男人也是跟啞妹搭夥過日子,並沒有領結婚證,婚姻關係不受法律保護。在民警的調解下,最終雙方各讓一步,李三同意男人“悔親”,男人又備了禮表示歉意,給啞妹置辦的“三金”也不收回了,說畢竟夫妻一場。

他這樣有禮有節,李三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啞妹回了娘家後,依舊埋頭幹農活,她把自個兒藏在地裏,常常天黑嚴了也不歸家。她抱著鋤頭坐在坡地上,守著爸媽的墳包發愣,還時常“遊病”複發,提著一塑料袋的玩具和零食,漫無目的地走村串莊。哥嫂也不再管她了,娘家地熟,她走不丟。

左鄰右舍看她覺得可憐,大姐二姐更心疼小妹。她們勸李三:“她也不吃閑飯,你們做哥嫂的多擔待些吧。”李三說自己顧得了一時,顧不了一世:“日後我們兩口子不在了,靠誰?靠兩旁世人麽?還是往你大姐二姐的婆家送?媽說得對,娘家不能養閨女一輩子。”大姐二姐隻好噤聲作罷,娘家事務,她們沒有決策權。

村裏人議論,說這回大概沒人會要啞妹了,但出乎大家意料,第二年正月裏,鄰村一個五十多歲的殺豬匠就托媒人上李家說親。他模樣凶悍,已經打了大半輩子的光棍,媒人說他殺了半輩子的豬,手頭有些積攢,啞妹嫁給他吃不了苦頭,“就等著頓頓吃肉吧”。

李三隨即拍板:嫁!

2003年春天,殺豬匠辦了幾桌酒席,就把啞妹接過去搭夥過日子了。男人殺豬不種地,嫁過去的啞妹無農活可幹,“遊病”大發,要麽十裏八村地亂逛,要麽就往娘家跑,還總哭哭啼啼的。

那段時間,瘸腿的李三三天兩頭就得放下手裏的木工活兒,不是陪新妹夫找人,就是忙著把啞妹往婆家送。後來他懶得送了,等妹夫自個兒來接。妹夫每次來接啞妹的時候,總會提上幾掛豬肉,李三埋怨他:“自己的媳婦自己看,不要光忙著殺豬,我也要打家具過日子的啊!”

不久之後,殺豬匠自個兒開了間肉鋪,啞妹就要在鋪子裏打下手。肉鋪生意忙,又在男人眼皮底下幹活,她就很少有機會再到處瞎逛了。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啞妹都不往娘家跑了,大家都覺得她終於過上安穩日子了。

6

2004年冬天的一個午夜,村子附近的國道上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輛小貨車撞上了一名年輕婦女,肇事司機第一時間撥打了120和110,無奈婦女傷勢過重,在送往醫院的路上就斷氣了。

天亮後,附近的村民去看現場,除了大攤的血跡,還看到散落一地的零食和玩具,於是立即就想到了被撞死的是啞妹。直到民警上門,李三依然不願相信妹妹死了,直到看了死者的照片,他才一嗓子嚎開了。

見了麵,肇事司機給家屬鞠躬致歉,強調車禍的主要責任不在他。一時間,群情激憤,李三拖著瘸腿撲上去就要揍司機,要他賠錢。啞妹的男人也一把逮住司機,說要拿刀剁了他。民警忙著維持秩序,呼籲家屬冷靜克製,交警部門隨後也調出了監控,事故過程清楚明白——午夜時分,啞妹越過綠化帶橫穿國道,司機避讓不及才撞了上去。貨車既沒超速也沒超載,行人主責。

保險公司承擔了司機的賠償款,司機是個實誠人,他表示不論保險賠多少,他都願意自掏腰包,再額外賠償家屬五千元。畢竟那是一條人命,他不落忍,他也希望家屬接受他的致歉和懺悔。

在此基礎上,雙方達成了和解。

 

事故定了責,賠償款也商定好了,就該死者入土為安了。

李三說啞妹是在婆家沒的,喪事理應由婆家操辦;殺豬匠說,兩人是半路夫妻,沒領證,更沒留個後,祖墳裏不好埋,希望將啞妹葬回娘家。這個被捉弄一生的女人,即便到死也落個兩頭嫌棄。倒是她的主要遺產——第三個男人給她買的“三金”——李三說自己要替妹妹收著,給娘家人留個念想。

後經協商,婆家和娘家分別承辦啞妹的喪葬事宜。司機賠的五千元償給了殺豬匠,用來補貼喪事用度。保險公司的那筆賠償金有幾萬元,由於啞妹與殺豬匠沒領證,她的兩個兒子成了這筆錢的唯二合法的繼承人。李三不服氣,他覺得自己作為死者親哥,理應獲得這筆賠償款,嚷嚷著要和兩個外甥打官司,結果弄了個自討沒趣,這是題外話。

依照本地風俗,父母下葬前要剪下兒子一撮頭發,用紅紙包裹,給骨灰盒“封釘”。否則亡人到了陰間看不見路,對後人也不利。於是李三腆著臉,摸到啞妹頭婚和二婚的婆家門上,希望兩個外甥能到場。這兩茬親家早都不跟李家來往了,可喪葬風俗不敢壞。最終,啞妹的倆兒子都去給母親磕了頭,燒了紙,封了釘,送了母親最後一程。

啞妹埋在運河邊的坡地上,就在她爸媽的墳包旁。

 

李三事後一直也沒搞明白,黑天半夜的,啞妹跑國道上幹啥。

有傳言說,這個可憐的女人是不堪淩辱,半夜出逃的。鄰村人透露,殺豬匠有個哥哥,也是條老光棍,啞妹“一女侍二夫”的事情早就在鄰村傳得沸沸揚揚的了。李家大姐二姐也早就聽說了這檔子事,她們曾不止一次“點撥”弟弟,要他出麵管管。李三不以為意,他說那些傳言純粹是嚼舌頭,壞他老李家的名聲。

生前,這個可憐啞妹都無人真正關心,身後,這些是是非非也就無須考證了。她那不堪和淒慘的一生,最終隻能淪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後記

清明假期,我陪女友回如皋祭祖,才知道李家的親事終究是談崩了。

李三的兒子跟女友是大學同學,兩人大學畢業後,一起留在南京工作。算起來,兩人已經談了六七年戀愛,如今一切全泡了湯,女孩也在家人幹涉下離開了南京,回到了蘇州老家工作了。

假期,小李回了老家。那天早上,我陪女友去運河邊掃墓。我倆遠遠看見,小李抱膝埋頭,坐在坡地上。在他身旁,兩座墳包,青煙嫋嫋。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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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裏的聚寶盆,成了詐騙犯

2023-06-13 13:5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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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長軒

一個默默無聞的基層工作者

九十多歲的姥姥坐在床上,一臉哀愁,無可奈何地說:“你說人活這麽久幹嘛呢,想抱個重孫子也抱不到,到老了還得看著兒子一家欠一屁股債,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唉。”

說完,她就拿起有些掉色泛黃的舊手絹,擦眼角的淚水。我和我媽麵麵相覷,不知道如何接話。

回家的路上,媽媽跟我說,姥姥這一輩子經曆了這麽多事,看人也挺準的,以前她就說過,“孫麗梅這人出事就得出大事”,讓我們都要謹慎對待,沒想到,一語成讖。

姥姥嘴裏的“孫麗梅”是我的舅媽。我們一大家子的人,都被她禍害慘了。

1

我們家和舅舅家,關係一直相當融洽,兩家人經常一起旅遊、聚餐。在姥姥的子女當中,我媽媽和舅舅的“起步條件”是最差的,所以兩人各自成家後會相互幫襯、相互取暖。從小,舅媽就是我除了父母以外最信任的長輩。表哥也經常跟我說,家裏這麽多親戚,根本就看不出有多親,“也就咱倆家走動得多,還像個正常親戚”。

聽親戚說,舅媽原本是我們縣高中的一名體育老師,年輕時籃球打得特別好,是全縣出名的女籃選手。那時縣裏經常舉辦籃球比賽,舅媽在比賽中出盡了風頭,後來就被叫去陪領導打球,然後被領導看中,調到了現在的單位,成了公職人員,徹底改變了人生軌跡,還在退休前熬到了正科級待遇。

最近十年,舅媽算是我們這個大家族裏最風光、紅火的人物。她一改以前樸素的裝束,穿著打扮十分考究,平時各類高檔品牌服飾傍身,穿金戴銀。那些時裝首飾配著她高高的個子、瘦長的臉頰、幹淨細致的短發,讓整個人看起來越發自信、幹練,走起路來都是大步流星的。舅媽隔三差五就去縣城裏最高檔的美容美發店消費,每年都要去省會打美容針,加上依然十分喜歡運動,所以60年代初生人的她,看著比同齡人至少要年輕十歲。

因為性格非常豪爽、喜歡結交各路朋友,舅媽多年來時常與縣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下班後約打乒乓球。我念書時有時跟著舅媽和表哥一起在街上遛彎,每時每刻都有路過的人跟舅媽打招呼,在一聲聲“麗梅遛彎呢啊”中,我好奇地問:“舅媽,怎麽這麽多人認識你?”

舅媽滿麵笑容,也不作過多言語:“小家夥別一天天什麽都問。”表哥則在一旁見怪不怪。

因為舅媽朋友遍地、辦事麻利,家族裏的親戚們,小到車輛違章罰款,大到幫忙介紹工作,隻要遇到比較棘手的問題,就找她去提需求,基本全部能解決——舅媽總有“認識人”,可以直接幫辦或者告訴你應該怎麽去辦,事無巨細、麵麵俱到。在我的印象中,舅媽沒有認識不到的人,沒有辦不了的事,她能解決一切問題與困難。

不過,在我們兩家一起外出遊玩的時候,舅媽常會在晚上酒足飯飽後給我們講她與舅舅的“奮鬥史”:“結婚時什麽都沒有,你姥姥家一毛不拔”,她與舅舅還是借朋友家的一個倉房當婚房,後來表哥與表姐們相繼出生,她哄完大的還得哄小的,基本一個整宿覺都睡不上。

由於孩子多,家裏的生活十分拮據,舅舅為了改變家裏經濟情況,從國企辭職出來開始跑運輸。當年買個解放“平頭柴”要五萬塊錢,為了湊錢買車,他們押進了所有的積蓄,又借了不少外債,好在趕上了跑運輸最賺錢的時候,一年就把車錢掙了回來,之後,家裏條件才開始逐步好轉。

“那種苦日子,甭說了,又沒麵子又丟人,被人各種看不起,尤其借錢買車時……”每次說到這時,舅媽都會雙眼通紅,泛著淚光,繼而又嚴肅認真地叮囑著我,“所以,不論幹什麽一定要做‘人上人’,在單位上班,怎麽也要弄個官兒當,管他是什麽級別的幹部、什麽崗位上的幹部呢,跟你表哥學,那就是不一樣。”

舅舅跑運輸跑到五十多歲,多年風餐露宿,體力也有點跟不上了。看家人不放心,舅舅就提前退了休,卡車也賣了,用多年積蓄買了兩個臨街的底商租給了別人,然後在家裏過起了專職伺候老婆的愜意生活,成了舅媽的禦用廚師與司機。

舅媽在外麵風光,在家裏自然也就強勢,她要求家裏人對她的決定必須堅決服從,而且不能有一絲質疑。買下底商後,舅舅曾想著開個輪胎店,做自己熟悉的行當試試,但被舅媽毫不遲疑地給否定了——她認為當了半輩子卡車司機的舅舅為人憨厚,連價都不會講,壓根就沒有做生意的腦子,開店鐵定賠錢。

那年過年,在大家族的聚餐上,舅舅當著我們大家的麵,又跟舅媽提了這個想法。舅媽當著所有人的麵,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舅舅,喊道:“我孫麗梅今天就把這話撂這兒了,所有親戚都在這呢,也都見個證,你要開店能賺著錢,我跟你姓!”說完,她就開始跟我們說起舅舅以前的那些糗事——拉了一車煤送錯地方了,拉糧食跑了一星期運費沒拿到手。她在飯桌上滔滔不絕,舅舅隻好頻繁舉杯敬酒來掩蓋尷尬。

2

以前,舅媽一家一直是我羨慕的對象。

舅媽的三個子女早都離開了縣城,去了市裏的“好單位”上班,人人都開著四十萬以上的好車。在逢年過節或是重大喜事的家族聚會上,舅媽、表哥和表姐們是最引人奪目、光鮮亮麗的,隻有舅舅習慣了樸素的生活,總是挺著個啤酒肚,穿著老布鞋,穿著打扮與家人格格不入。

表哥繼承了舅媽的優良基因,身材高大,八麵玲瓏,不到三十歲就已經是市裏某部門的科級幹部,三十五歲前就提了正科,那時常聽舅媽炫耀說,自己的兒子很有可能在四十歲前就能晉升副處,進入體製內升官的快車道,她唯一操心的就是兒子的婚姻——表哥結婚已快十年,兩口子經常吵架,且一直不要孩子。

我的兩個雙胞胎表姐,亭亭玉立,長發披肩,也都是運動達人。表姐寧寧看著十分文靜,卻和年輕時的舅媽一樣,喜歡打籃球,賽場上,隻要有空位投籃的機會,投射十中八九。她在市機關的核心部門上班,一直不婚,也讓舅媽操心不斷。而表姐佳佳活潑開朗,和舅媽一樣是個乒乓球高手,市裏的比賽經常取得名次,她在一個重點國企上班,已結婚生子,是唯一一個讓舅媽安心的孩子。

受到舅媽的影響,表哥表姐們平時也都通過參加體育運動,去主動結識有權有勢的人,他們球局酒局不斷,社交生活豐富多彩,讓隻會下班回家哄孩子做家務的我十分羨慕。我時常和妻子打趣說,咱們這交不會交、圍不會圍的,未來真是一眼看到頭。

舅媽曾向我顯擺說:

“你哥那麽好的工作,當年要不是花十萬塊錢,那能進去嗎?工作不到兩年,錢就掙回來了——現在十萬塊錢能幹個啥?

“佳佳在國企的工作,不是我找他們領導,那能調到行政科室嗎?你看她以前那些同事,還在業務口,又忙又累,還得值夜班。

“還有寧寧的工作,那可是花了三十五萬通過‘人才引進綠色通道’進來的,年年發那些人才引進的通告,都是高校畢業,憑什麽選上你啊?都是有關係花錢的!”

在表哥表姐們的工作全部用錢和關係搞定之前,舅媽還有一個曾讓我“眼前一亮”的操作,讓我對她欽佩得五體投地——她讓兩個表姐互換身份參加高考,都考上了大學。寧寧從小就學習優異,而佳佳學習卻一直吃力,老師說她很難考上大學。為了兩個女兒都能考上好大學,舅媽讓寧寧頂替佳佳去參加了第一年的考試,待佳佳上了大學後,寧寧複讀了一年,再次參加高考,照樣考上了重點大學,一直讀到研究生畢業。

當時,親戚們都以為前一年高考是寧寧發揮失常、佳佳超常發揮,還感慨說,這姐倆雖然長得一樣,但性格卻是相反,如今連高考發揮也“互補”了。隻有我媽隱晦地告訴我,兩個表姐可能在高考時互換了身份,還叮囑我不要亂說。有次我私下問舅媽,這是真的嗎?舅媽神情嚴肅地說:“小家夥別一天天亂打聽,這種事能亂說嘛。”

不過多年以後,這件事情在佳佳結婚時成了家族裏公開的秘密——婚禮時的大屏幕上、彩虹門上、司儀的賀詞中,寫的、說的都是寧寧的名字。而佳佳的丈夫,我的姐夫,曾是舅媽單位大領導的司機,待人接物也是麵麵俱到,不過後來伺候的大領導調走了,他也就被調去了一個冷衙門,婚後經常邀我吃飯或是陪他打籃球。

看著子女的學業、工作在自己的安排下全部妥妥當當,舅媽越來越自信,也越來越忙碌。後來每次家裏聚會,她總是會說:“哎呀,手頭就是沒錢,錢不夠,那些好項目、好機會自己都沒有入局資格,隻能參與點邊角料的活,要是真有那麽多錢,那真是錢生錢。”

我偷偷問她:“舅媽你這是搗鼓什麽呢?天天電話不斷,各種資金流轉,業務那麽忙。”

舅媽聽後哈哈大笑,依舊諱莫如深地說“你個小家夥不懂”,臉上露出滿足與得意的表情。

3

我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後,舅媽時常跟我說,手頭要是有存款,可以放在她那裏,她給我的利息絕對比銀行要高很多。她還讓我放一萬個心,說給我打借據,一年一結息。又鼓動我去各家銀行辦信用卡借給她刷,保證絕對按時還款,不會產生任何不良影響或逾期。

架不住舅媽多次催要,我把額度最大的信用卡借給了她,從此以後,每月還款日我都會收到兩條短信——一條還款的,不過兩分鍾後,另一條把額度刷空的短信也接踵而至。等我買房需要公積金貸款時,我告訴舅媽不要再刷我的信用卡了,聽說貸款審批時不能出現信用卡未還款記錄。舅媽一直說還卡給我,但還是照刷不誤。

直到有一月,我直接改了密碼,還款到賬後,舅媽不能繼續刷我的卡了,責備的電話立刻打了過來,對我一通說教:“你不知道少刷了這幾萬塊錢影響多大嘛,我們這個項目資金流動都出問題了。”

明明是討要自己的信用卡,我卻在她的指責下連連道歉,說應該跟她提前溝通。密碼變更後,卡刷不了了,沒過兩天,舅媽就把信用卡還給了我。

看著舅媽家的日子蒸蒸日上,將我們一眾親戚甩得越來越明顯,我充滿好奇,經常跟我媽打聽,舅媽家這是踩上什麽“快車道”了?我媽也一臉狐疑,隻說,聽你舅媽神神秘秘、一聲半點地透露過,她貌似是通過打乒乓球認識了一個大官,手頭有項目有資源,然後他們就一起集資幹,事後分紅——她說自己經常幫這個大官把貪汙受賄的錢與物“洗白”,比如某個房子其實是官員受賄所得,但被她這樣的“白手套”以遠低於市場價買下後,就變成可以流動的錢了。舅媽還跟我媽說,她在市裏最好的學區,以低於市場價接近四千塊錢買了兩套房子,還在縣城以低於市場價兩千的價格也買了一套,打算裝修好後讓姥姥搬過去住,把老太太現住的老樓房賣了。

說完,老媽一頓感慨:“你舅媽真是有能力啊,能圍上那麽大的領導,這房子一買一賣,得賺多少差價啊!”

老爸聽後一臉鄙夷:“那樣的房子你敢接手啊?出事了就一無所有,就是白給你,你敢要?”

老媽白了一眼老爸,說:“也是,怪不得你舅媽外號‘孫大膽’呢。”

後來有一天,驗證了我媽說的話——在一起開車經過縣裏新建的體育場時,舅媽滿臉自豪地告訴我,她也參與這個體育場的建設了,正等著項目驗收結款分紅呢。接著話頭,她再次告訴我們,要有閑錢就放在她這兒,她給兩分的利,一年一結息,比存銀行的利息高多了:“你舅媽我也不是那不講究人,有賺錢的門路咱們一起賺啊,把親戚朋友都帶上,大家一起發財。”

經受不住舅媽的鼓動,勤儉持家的老媽把手頭積攢多年的三十萬放到了她那兒,舅媽如約寫下借據,承諾一年後分紅。一年後,舅媽召集在她那裏放錢的親戚都去了姥姥家,把一捆捆現金分給了大家。聽老媽,說分錢的現場如過年一樣,大家喝著茶水、嗑著瓜子,歡聲笑語嘮著家常,時不時誇讚著舅媽能幹。

姥姥也開心地看著滿屋兒女,嘴裏不停地念叨:“麗梅是能耐呀。”

自從這以後,舅媽在家族裏的地位不知不覺地產生了變化——每次家族大聚會,都是舅媽張羅作“開席發言”,涉及姥姥的一切,也都是舅媽拍板做決定。

 

第一年看著老媽往家裏拿回來一摞鈔票,我是有些震驚和懷疑的——在舅媽的項目投資,真的如此“無風險高回報”嗎?但後麵幾年,舅媽都如期分紅,不僅讓我的疑慮煙消雲散,還讓老媽當中間人,讓我把婚後跟妻子攢下的二十萬存款也放到了舅媽那裏。舅媽怕我生疑,仍舊鄭重其事寫了欠條,告訴我說,我們的這些錢和她的錢,要再次投入一個新項目,“就等著分紅吧”。

妻子事後不太放心地跟我說:“舅媽把握嗎?別把咱們騙了。”

我信誓旦旦地說:“爸媽和她認識那麽多年了,媽和舅舅又是親兄妹,為了二十萬不可能(騙咱們),再說,二十萬對舅媽家的資產來說,估計就是九牛一毛。媽的錢放在她那裏也好幾年了,這不年年返利呢嘛。”

妻子還是一臉半信半疑:“這次就聽你的,到時候錢沒了再說。”

想到舅媽前些年套刷信用卡時都會及時還款與退卡,我再次相信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滿心歡喜地等著舅媽的“項目分紅”,對妻子的懷疑嗤之以鼻。事情似乎也和我預想的方向一樣,舅媽接連為我傳遞喜訊:

“項目獲批立項了,就在街邊的以前老八中旁邊。”

“已經破土動工了,明年這個時候就竣工驗收。”

“工程進度進展挺快的,可能提前兩個月就驗收呢,等著分紅吧。”

為了驗證舅媽給我傳遞的這些消息,我還特意開車去項目地點撇了一眼——的確有一堆工人與機械忙忙碌碌在施工。我內心更加踏實了。

4

自從在舅媽那兒放了錢,我就一直在盤算著第一年的分紅該怎麽花——是出去旅遊消費呢,還是繼續投到舅媽那裏?我時刻盼著一年後分紅的日子,不知不覺中,日常消費還比以前大手大腳了一些。

可是疫情第三年的形勢和隨之而來的嚴格管控,讓封在工作駐地的我開始有些焦慮。封在家裏時,我經常給舅媽去電話詢問項目進展,舅媽也告訴我,由於疫情原因,項目可能要推遲。不過,同樣封在家裏的舅媽,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你就放一萬個心,分紅絕對是會分的,就是時間早晚的事兒,等解封項目重新啟動了,啥都差不了你的!”

因為我總打電話,舅媽還跟我爸抱怨,說我不相信她。老爸也隻好對我叮囑道:“既然你選擇相信你舅媽在她那兒放錢了,你就別老問了,你舅媽那脾氣你還不知道嘛,越問事兒越多。”

在封控與解封中循環的半年裏,不敢再過多詢問的我,心裏愈加惴惴不安,生怕自己的投入全部打了水漂,計劃著等再次解封時就抓緊回去看看。

可解封後還沒等著我回縣城,我媽先打來了一通電話。她語氣平緩地告訴我,有時間自己一人回趟家,“有個事情要通知你”。我在電話裏無論怎麽問,老媽都緘口不言,隻是告訴我,“沒多大事,回家就知道了”。撂下電話,我思緒萬分,請了假後,馬不停蹄地開車直奔到爸媽家。

進入家門,家裏煙霧繚繞。隻見老媽一個人在沙發上癱坐著,老爸站在陽台上來回踱步,一口一口地吸著煙,煙頭扔了一地。我直覺不妙,趕緊詢問,是不是疫情影響導致舅媽的項目黃了?

老媽一臉哀愁、兩眼泛紅,告訴我說,和疫情沒什麽關係,是舅媽出事了,她和我放到舅媽那裏的五十萬應該是要不回來了。

我聽後,渾身一顫,險些有些站不住,連忙追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老媽長歎一口氣,又緩緩喝了口水,這才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訴了我——舅媽出事已經差不多一個星期了,我媽怕我受刺激,一直沒敢和我說。

 

事情的起因,是有一個外地商人想在我們縣城搞項目開發,苦於在各部門都沒資源,聽說舅媽一夥人可以協調各路關係,便找到舅媽幫忙,並給了她六百萬的“項目保證金”。收了錢後,舅媽輕車熟路地給人家弄來了項目的紅頭文件和縣主要領導簽批。

但那個商人拿到這些材料之後,項目卻遲遲沒動靜,保證金隻還了四百萬,剩下的兩百萬怎麽也要不回來。等不到相關部門的人過來對接,商人就帶著紅頭文件和領導簽批去了縣政府打聽這個項目,一打聽才知道,縣裏壓根就沒有這個項目招商,他手裏的紅頭文件與領導簽批全是假的。

於是這個商人第一時間就報了警。公安經偵部門一介入,就迅速地將舅媽的“上家”帶走了,一審問,眾人才知道舅媽口中所謂的項目投資、低買高賣、給領導洗錢什麽的,全是假的——舅媽壓根不認識什麽所謂的各種大領導,而是被這個“上家”完全蒙蔽在編織好的巨大騙局中,且被騙了近十年還不自知。知道真相後,舅媽立時精神崩潰,電話不接、信息不回,整天在家裏尋死覓活,家人不敢離開她半步。

舅媽的“上家”,人稱“劉姐”,以前在縣城開過家具城,為人油嘴滑舌,天天滿嘴跑火車。她自稱身家上億,卻整天騎個小電動穿梭在街道上,在小縣城裏口碑不咋樣。以前就有親戚看到舅媽與劉姐走得近,還告誡舅媽不要和這個女人過多接觸,舅媽隻回應說,她和劉姐沒什麽來往——但誰也想不到,舅媽所有的資金投入、項目聯係人,竟然都是她。

劉姐與舅媽也是通過打乒乓球結識的,她說自己是某位市領導的親戚,與舅媽熟悉後,以給領導把贓款贓物“洗白”、接手領導的項目資源為幌子,讓舅媽入了局,還讓舅媽嚴格保守秘密,不能對外泄露這些信息。舅媽剛開始試探性地投給了劉姐十萬,到期後返回了五萬“項目收益”,舅媽錢還沒捂熱,劉姐立刻又問,有個五十萬的項目,投不投?不投的話,就把本金十萬元還給你。麵對這樣的誘惑,舅媽完全豬油蒙心,把剛到手的五萬和額外的三十五萬又轉給了劉姐……

劉姐趁著縣城前幾年大搞基建,謊稱能給舅媽介紹各個政府投資項目,拿分紅,舅媽深信不疑。劉姐如此反複操作,口裏的“項目”,需要的金額越來越大,陷入高額收益陷阱中的舅媽投給她的錢也越來越多——她把自家的房子、底商等全部不動產都做了抵押貸款,又張羅身邊的親戚朋友在自己這放錢,四處借信用卡套現,所搜羅的資金,全部轉給了劉姐,而劉姐也會按時返回收益,沒露出半點馬腳。

 

“這不就典型的龐氏騙局嘛,就是拿你的本金當收益返你啊!”聽老媽講完,我倒吸一口冷氣,感覺腦子脹脹的。

“咱們家的五十萬還不算什麽呢,你舅媽把你表哥表姐也都害慘了。”老媽搖了搖頭繼續說。

為了賺取更多收益,舅媽讓表哥表姐們也把所有存款資金全部放到她那裏,還讓他們以公職人員身份去辦理了各種無抵押貸款與不動產抵押貸款、辦理各家銀行信用卡用於套現,同時也發動他們身邊的同事與親戚往她這裏放錢。

“光你表哥的一個同事,就在你舅媽那兒放了兩百萬,那個劉姐被抓後,所有信用卡和貸款都得由他們自己還款了。不光這些,你舅媽說的那些低於市場價的房子也全是假的,購房款都要不回來了。”

“房子遲遲收不了,舅媽也沒發現嗎?”我十分納悶。

我媽說,這幾年,劉姐以房子為領導受賄所得、交易程序不同為理由各種拖延交房,實在敷衍不了的,就偽造購房合同給了舅媽。

“還有,寧寧所謂‘人才引進綠色通道’的工作也是假的。”我媽最後又擠出來一句。

“這個怎麽可能假啊,寧寧姐不上班好幾年了嘛?!”我這次是真的驚到了。

我媽說,實際上,寧寧壓根沒工作,他們全家一直在隱瞞這件事。當時劉姐以三十五萬解決工作為由從舅媽手裏拿到錢後,又說領導手中有兩個人才引進指標,需要同時辦理,讓舅媽再“張羅”一個人來,於是舅媽物色了一個朋友家的孩子,又給了劉姐三十五萬。但這之後,劉姐又是以各種理由進行推脫,不是稱被疫情影響,就是說那個部門前領導被“雙規”了,導致事情進展緩慢,需要時間協調。

“也就是說,寧寧姐研究生畢業後為了上這個‘人才引進’的工作,這幾年一直在家裏待著?”聽完老媽的描述,我後背冰涼,呆坐在沙發上。

我的腦子倒沒有為損失二十萬而痛心,反而是被自己最信任的一個長輩長期欺騙所帶來的難過和不知道去怎麽麵對妻子的無奈所充斥,感覺一片混沌。

5

回到家,我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妻子,果不其然,隨之而來的是一頓埋怨與爭吵。

“當初我說你舅媽不靠譜吧,非不聽!二十萬打水漂了吧?”妻子怒不可遏。

“我不也是為了能提高點家裏收入嘛,出發點是好的……”我小聲辯解著。

“結果呢,提高了嗎?咱們能存個二十萬容易嘛,房貸、孩子興趣班、換季衣物,哪個不需要錢?每個月各種開銷後能存幾個錢?”

妻子的聲音越來越大,我隻能埋著頭不再發聲。

不知如何麵對另一半的,還有表哥與表姐佳佳。

表哥本就不和諧的婚姻關係,因為此事更加動蕩不安,佳佳與姐夫所有的積蓄也付之東流——他們為了購買那套“低於市場價的學區房”,錢早早就打給了舅媽,自結婚後就一直住在舅媽在市區購買的房子裏,而且,姐夫的父母也在舅媽這兒放了十萬塊錢。佳佳跟姐夫提出離婚,說不想再拖累姐夫一家,而姐夫考慮到多年感情與孩子,選擇了與她一起共度難關。

後來閑暇時,我與姐夫一起遛彎,他不時讓我給參謀,哪些兼職投入小、回報大:“你說去大學門口攤煎餅行嗎?我有個朋友幹過這個,有配方,挺賺錢的。”“下班後去修車廠做個兼職小時工,應該收入也可以,還能學門技術。”

看著他苦苦思索的樣子,想到他存款沒有了,買房子的錢沒有了,還欠了一堆無抵押貸款與信用卡欠款,我感覺自己的二十萬損失好像也沒有多少。我問姐夫:“房款給了舅媽後,你們就沒去那售樓處問問,沒去房子那看看?怎麽就一直沒發現是假的呢?”

“去了啊,上百萬的投入那能不去嘛。可你舅媽啥樣你還不清楚嘛,問多了就急眼了……”姐夫一臉哀愁地說。

姐夫說,他多次催問舅媽房子的事,舅媽都隻說涉及領導的秘密,讓他不要過多打聽,萬一泄漏風聲,以後有發財的路子領導可能就不給她了。後來舅媽還生氣了,說都是一家人了,女婿竟然連丈母娘都信不過。她還拿著劉姐給的假購房合同大聲訓斥姐夫,說合同在手,出不了岔子,讓自己的女婿耐心等待,“等房子竣工了,內部流程走完了,就可以拿鑰匙裝修了”。

“這事你舅也有責任,那麽多房屋抵押,問也不問就直接簽字,舅媽投入那麽多錢,作為老公也什麽都不過問。”姐夫又感慨。

“你說舅媽那脾氣秉性,舅舅敢嗎?”我也撓頭。

“也是。”姐夫說完默不做聲。

 

隨著案情的發酵,舅媽的涉案金額也越來越大,累計接近兩千萬。

在她這裏放錢的都是她關係要好的朋友、親戚、同事——一個舅媽經常掛在嘴邊、關係勝過親戚的“幹兒子”,在她這兒放了一千萬,出事後,“幹兒子”的親生父親直接心髒病發作住了院,氣得人家拿著有跟舅媽電話錄音、微信截圖的四部手機,向警方報案,告舅媽詐騙,並向上級公安部門投訴舉報,問為何還不對舅媽采取強製措施;還有一個與舅媽經常打乒乓球、關係最好的同事,在她這兒放了六百萬,也要告舅媽詐騙,還在第一時間“保全”了舅媽的工資,為舅媽還清了抵押貸款後,將舅舅的底商過了戶;其餘債主們也蜂擁而至,舅媽家的車被開走了,值錢的家具家電被搬走了,以前找舅媽辦事沒辦成的人也接連去告舅媽,一時間,“孫麗梅”這個名字活躍在縣裏公安部門、紀檢部門、信訪部門之間。

以前自信滿滿的表哥,麵容憔悴地逐家跑動,給我們這些親戚做工作,他始終堅信舅媽和我們一樣也是受害者,讓我們念及多年親情,不要去告舅媽,說欠的錢他會想辦法慢慢還。舅舅也趁姥姥不在家時,把在舅媽這兒放錢的親戚召集到姥姥家開會,此時家裏已經沒有之前舅媽分紅時的融洽歡樂,所有人都麵無表情、眉頭緊皺、默不做聲。

舅舅詳細講了事情經過,重複跟大家祈求著:“就別去告麗梅了,錢我們會慢慢還的,事情大家也都先保密,別刺激著媽。”

“欠那麽多錢怎麽還,拿什麽還?房子車子都被外人弄走了,我們這些親戚拿到啥了?”

“麗梅也真是的,出這麽大的事,也不先把資產還給親戚們,親戚就活該當冤大頭了?”

親戚們打破沉默,七嘴八舌地抱怨起來,我媽在一旁的角落裏坐著,目光呆滯,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舅舅與表哥安撫完親戚後,還得時刻緊盯著舅媽,生怕她想不開做出極端行為。多重壓力導致表哥天天晚上睡不好覺,不到兩個月,瘦了將近二十斤。表姐們也情緒接近崩潰,她們去了舅媽的親姐姐家,跪求在舅媽那裏放錢過百萬的大姨和二姨,求她們不要去告自己的親妹妹。

表哥表姐們跟我感慨,咱們這一大家子,以前就感覺自己的媽媽最精明、最會辦事、見過的人最多,誰想騙人都不可能騙到她的身上——可誰能想到被騙得最慘、時間最長的就是她呢?要強一生,花甲之年卻深陷貪念之中,劉姐如此明顯的騙局,她竟看不出來。

“你舅媽完全是咎由自取啊,沒有一點‘底線思維’,不給自己留一絲退路,那麽多錢那麽多財產,全都放在那個劉姐那兒了,哪怕手裏留個幾萬塊錢也行啊,現在我們請律師的錢都是借的。”表哥無奈地直搖頭,“被那個劉姐跟糊弄小孩似的,人家說啥她就信啥。那些假合同、假文件仔細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在政府機關幹這麽多年了,一點甄別能力都沒有了。”

表哥沉著頭繼續嘀咕著:“我那工作,我懷疑都是我自己憑本事考上的,根本不用花那十萬塊錢——當時你舅媽就告訴我,關係都找好了,人都找好了,讓我放心考。”

6

事發一個月後,恰逢我妹妹的婚禮,以前光彩奪目的舅媽一家,一個人也沒有出席。舅舅一分錢也拿不出,還是從朋友那借了兩千元,給我妹妹包了份子錢,托人帶來,我媽沒收。

當天晚上,我們得到消息,舅媽也被公安帶走了,自認清白的她當時撒潑打滾,拒不配合,歇斯底裏、重複高喊著“我也是受害者”,最後被強製拖走。

不久,這個消息就在縣城中傳得滿城風雨,有朋友知道後,直截了當地跟我說,你舅媽的風評在咱們縣裏可不太好。“給人辦戶口、辦駕駛證坑了多少人,隻是你不知道,這種事她也不可能告訴你啊。你知道你舅媽為啥有一個在她那兒放一千萬的‘幹兒子’嗎?你知道你舅媽為啥跟你家關係好嗎?——因為你們都在她那兒放錢了”。

我一臉茫然,腦海中想起了熱情親近的舅媽的樣子——到底是為了騙錢和我們接近,還是因為親情我們關係才好呢?我好像也說不上來,之覺得心裏麵五味雜陳。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大半年,大部分人都逐漸從舅媽的事兒中走了出來,依舊如往常一樣各自忙碌著。

舅舅沒了愜意的退休生活,又幹起了卡車司機的老本行,房子清退給債主後,他搬進了姥姥家住,不得不將前因後果都告訴了姥姥,氣得姥姥老淚縱橫;表哥最終還是離婚了,他說自己欠了一屁股債,此生不會再娶了;寧寧考上了高端人才引進崗位,什麽關係也沒找,一分錢也沒花;佳佳與姐夫住的房子也被債主查出來過了戶,隻能與債主協商租下了房子,每月按時給人家付房租,姐夫現在下班後會去汽車修理廠兼職小時工補貼家用;我花錢比以前更加暢快自然了,我經常跟朋友調侃說,攢那麽些錢也是被騙,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手裏沒錢,就不會上當受騙了。

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媽的電話打過來了:“你舅媽判了,合夥詐騙的從犯,判了十五年,法院上午剛宣布完。”

“這要等她出來得七十多歲了。”

“是呀,唉。”

按掉手機,我望向天空,天是那樣的湛藍,幾朵潔白的積雲漂浮其中。在天空與積雲的背景中,我仿佛又看到了舅媽風風火火、忙忙碌碌的樣子,耳旁仿佛再一次響起舅媽叫我“小家夥”的聲音。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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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攝影師接活外拍,自此人間蒸發,明知雇主是誰但卻無人敢查!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6/17/2023 postreply 08:4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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