驗房師，為中國人的房子號脈
驗房師是一種新興職業。業主收房前，驗房師受雇傭作為第三方進場排查房屋是否存在潛藏的質量問題。
周旋於開發商、業主和裝修隊等多方利益之間，驗房師能守住的隻有職業準則。與此同時，日日與房子打交道，驗房師們也從一個新角度，觀察到了中國家庭和房產之間一生中的種種糾葛。
驗房師
年底最忙的一天，劉子陽驗了3套精裝房。三套新房散落在西安西鹹新區一處樓盤裏的不同位置。從早晨9點抵達樓盤到夜晚收工，他工作近12個小時。這一天他幾乎都在同一處樓盤的3套房子內走動，上下樓有電梯接送，盡管如此，計步軟件顯示劉子陽這一天走了一萬七千餘步。
劉子陽是西安一名驗房師。驗房師是近年來新興的職業。業主可以雇傭驗房師在交房當天，協助業主檢查房屋的建築質量、裝飾裝修和電氣安全，為業主出具一份專業的“驗房報告”，以供業主監督開發商或裝修公司對房屋交付質量負責，對出現的不足進行後續整改。
中國驗房網統計數據顯示，截至去年，全國至少有2萬名第三方獨立驗房師。這一數量正在逐漸增加。劉子陽2022年創立驗房公司時，西安隻有5家驗房公司，到2023年上半年，他所知的提供驗房服務的新公司，就多了十多家。
由業主領著，劉子陽進入了第一戶新房。一進門，劉子陽就穩穩地撂下了近5斤重的工具包。工具包裏放著十來種常用的驗房工具。劉子陽和其他驗房師平日檢查房屋質量、排查安全隱患主要憑借這些工具。
空鼓錘，用於檢測房子牆體和地麵是否有空鼓現象，高光手電筒用來檢查房屋的牆麵刷漆是否平滑，水平儀能放射出類似“十”字一樣的激光，用以檢測牆角是否和地麵垂直——如果牆角有傾斜，就無法和“十”字激光的射線重合。瓷磚空鼓、牆麵不平整、牆角不合時宜的傾斜這幾樣，都是檢查商品房時常見的問題。
先是檢查地麵瓷磚鋪設有無“空鼓”。劉子陽從包裏取出空鼓錘，以一塊瓷磚上四個角為基準，按S型的曲線敲打，一塊塊瓷磚地輕敲過去，檢查一遍。一邊敲，他湊近辨聽聲響。如果是渾厚硬實的“梆梆”聲，意味著此處沒有空鼓。如果聲響清脆，那就說明存在空鼓，需要施工人員後續把瓷磚間的縫隙用小鏟子砸開，灌入水泥直到灌滿空鼓部分。
圖 | 劉子陽驗房時使用的工具
檢查完地麵瓷磚，劉子陽取出手電筒照向牆麵。強光照射下，乳白的牆麵不平處暴露出了陰影。他掏出專用來標記的貼紙，寫下“牆麵不平整”五個字，貼在牆壁凸起處，提示裝修隊在日後整改。除了地麵、牆麵，還要檢查水電、門窗等項目，一共413個驗房點。一套120平方米的房子，劉子陽要花兩個小時完成檢驗。
2022年8月。他和一位好友合作注冊成立了驗房公司，按照每平方米3.5元的標準收取費用。他們雇用了12位年齡在26-32歲之間的男性驗房師，都是大專畢業，修習專業大多和房屋施工、建築相關。
劉子陽說，眼下是西安的交房旺季，本來西安交房熱潮是“金三銀四”，或許是許多在前幾年因房地產爆雷、疫情耽誤施工而延期交付的房子，都在今年開始交付了，於是旺季延續到了5月。驗房師的工作也忙碌起來，在劉子陽的團隊裏，每人每天接三單成了常態。收入也水漲船高，根據接單量，驗房師們的月薪在6000元到9000元間浮動。
劉子陽驗過問題最多的一處房產是國內某頭部地產的樓盤。事情發生在去年11月。在去之前，劉子陽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那一單的業主，房子是“保交樓”。在2021年房地產爆雷事件後，許多房產施工陷入停滯。為了保障業主權益，政府開始推行“保交樓”政策，以紓困基金等方式，敦促爆雷的開發商利用政府撥款，在一定期限內完工，保證房屋交付給業主。因為限時，許多“保交樓”的業主都擔心因為工期短而出現做工粗糙、質量差的問題。
一進門，劉子陽就看到屋內地麵的瓷磚的填縫劑溢出了縫隙，乳膠還有不少殘留在了地麵瓷磚上，地板顯得很邋遢。屋內牆麵的處理也很粗糙，牆麵的膩子都沒有打磨光滑。一麵牆上有二十多處空鼓，是平時的五倍多。室內的天花板上，還有許多電線裸露在外，完全不符合規範。劉子陽抬手輕輕觸摸臥室門道兩邊和上檻的門框，木製的門框竟然就掉了下來。
平時，劉子陽一人驗一套120平米的房子用時不會超過兩個小時。當天狀況百出，這套120平方米的三室兩廳，驗了一個半小時還剩下兩個房間沒有驗完。害怕耽誤後續的工作，劉子陽叫來一位提前收工的同事，兩人接著忙活了兩個半小時，才完成了全套檢查。
看到這套房子查出如此多問題，劉子陽雖是第三方，也替業主感到著急。但他發現真正的業主卻顯得很冷靜，那個30多歲的男業主看著滿屋的整改標記，不慌不忙地說了一句：“那就改唄。”
劉子陽猜測，也許是爆雷後很多業主本來就不敢期待順利交房，“所以業主可能覺得，能交房就已經不錯了。”
在廣州，40歲的覃逸2022年成為一名驗房師。他在北京從事十多年裝修設計，後來又輾轉到深圳某地產公司做施工部管理人。做驗房師的一年，他接待了將近500位客戶。
找覃逸驗房的，大部分都是25-45歲的中青年，房子也以精裝房為主。毛坯房要檢查牆麵、房屋結構是否垂直等基礎問題，精裝房的驗房點更繁複，需要關照門窗、成品櫃、瓷磚等上百個項目。
由於缺乏專業知識，普通人對裝修好的房子可能出現的紕漏缺乏認知，很容易在與開發商、裝修隊的扯皮中落入下風。驗房師覃逸提供的檢驗結果，則是業主向裝修隊維權的底氣。
去年8月，一位90後江西男人聯係到覃逸驗房。男人和妻子在廣州買了一套價值180萬的毛坯房。交房後，他們自行找來裝修公司進行裝修。驗房後，覃逸為男生開具了驗房報告，從專業的角度羅列了房屋存在的70多處問題。拿著驗房報告，男生起訴了裝修公司，得到了3萬賠償。男生對覃逸很是感激，對他說了好幾次：“如果不是你，我沒法發現這麽多問題。”
圖 | 驗房師檢查吊頂內部管道
驗房師對房屋的鑒定，影響著房屋交付成功率和裝修隊返工的概率。利益的糾葛，讓驗房師的人身安全很容易受到威脅。據媒體“財經十一人”統計，2018年至今全國熱門二線城市，如武漢、濟南、西安、溫州、青島，幾乎都有驗房師被打的新聞登上熱搜。而在媒體報道中，去年3月1日，西安的一位驗房師就在驗房完畢後，被3名疑似裝修工人的男子圍住、帶至小區綠化帶處毆打。送到醫院後，這名驗房師被診斷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
入行不到一年，劉子陽遇到過兩次類似的威脅。2022年10月，劉子陽為一對年輕夫妻驗房。檢查主臥衛生間時，突然進來四個“彪形大漢”把衛生間的門輕輕關上。在本就不寬敞的衛生間裏，他們把劉子陽圍了起來。四個人都戴著勞保手套，衣服上還沾了不少油漆，“一看就是成天幹活兒的人。”劉子陽回憶。
劉子陽發現窗戶四周的瓷磚都有空鼓問題，想在窗戶邊貼上問題標記，但裝修隊的人卻不停地幹擾他工作，在他耳邊念叨：“這個不用貼了吧。”劉子陽沒有害怕，和對方講理，告訴他們，如果此處不加以整改，瓷磚崩壞後，碎片很容易把人劃傷。裝修隊見劉子陽執意要標記，就放出狠話：“你等下出小區時小心點。”趁對方不注意，劉子陽給業主發去求助信息。等業主引開裝修隊，劉子陽才得以繼續工作。
這是劉子陽第一次意識到驗房師處境尷尬。從那之後，他會在驗房前和業主在微信上提前溝通，希望如果遇到類似情況，他們能幫忙維護驗房師的人身安全。
劉子陽的提示起了作用。一次，劉子陽上門驗房，開發商派來了一位陪驗人員。怕陪驗妨礙劉子陽工作，業主直接把陪驗攔在門外，沒讓他進屋。關上房門，身高1米8往上的男業主轉過身來，衝劉子陽說：“別怕，有我在。”回想起這個場麵，劉子陽覺得既荒誕又欣慰。
驗房師看見中國人和房子的羈絆
盡管大部分時候受雇於業主，驗房師的工作還是需要站在第三方的立場展開，按照國家劃定的標準，公正評判房屋的質量。
由於房產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是過於貴重的財產，常有買房者身上流露出小心謹慎。劉子陽遇到過特別謹小慎微的業主，那是一對三十來歲的夫妻。驗房時，女業主一直跟著他，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劉子陽用空鼓錘敲打一塊瓷磚的一角，發出的聲響清脆。女業主立即指出，聲音不對，有空鼓。
劉子陽經過檢查後向她解釋，按照國家標準，單塊瓷磚邊角的空鼓不超過5%就是合規的，不需要強製整改，而按規矩，驗房師隻標記需要強製整改的瑕疵。女業主仍不放心，堅持讓劉子陽貼上問題標記。拗不過業主，劉子陽隻好服從。
理解著業主的心境，劉子陽心裏矛盾。他擔心這樣會讓開發商和裝修隊質疑驗房師的專業性，加劇雙方的矛盾。回公司後，劉子陽琢磨出了一套平衡多方的方法。
他把標記問題的貼紙分成了兩種顏色——紅色代表驗房師提出的專業意見，必須整改；黃色代表了業主的意見，供裝修隊參考。
做驗房師之前，劉子陽還做過房產谘詢師，為有購房需求的客戶提供樓盤信息、陪客戶看房。這兩份職業中，劉子陽見過許多傾注一生積蓄到一套房裏的人和家庭。
做房產谘詢時，他曾遇到一位來自西安周邊縣城的叫王萍的女人。王萍一家人在市集上經營鞋店，每月獲取四、五千元收入。找到劉子陽時，王萍和丈夫想用積攢了二十年的四十多萬元收入，在西安市區，給當時剛上大學的兒子置辦房產，為其日後打下根基。2021年7月起，谘詢到下決心買房的一個半月時間裏，王萍打電話谘詢了劉子陽11次，每次通話都超過兩個小時。
在王萍所在的縣城，房價在每平方米3000元以下。王萍沒有想到，西安三環周邊的房子房價已經是老家的5倍之多，要幫助兒子在大城市裏安家比王萍想象的更艱難。因此，她極為謹慎，每次打電話，都會反複和劉子陽說：“阿姨就這些錢，要是買不好的話，就全砸進去了。”
三年來，劉子陽一直在房地產行業摸爬滾打，對房價的變化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劉子陽稱，2017年西安老城區的房價大約在每平方米8000-9000元之間，到了2020年後，就飆升到了一萬五。與此同時，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20年，西安城鎮居民人均工資性收入為26145元，較3年前上漲了5743元。房價漲速和普通人收入增長速度之間的距離逐漸拉開，也是許多人趕著“上車”的原因。
許多中國人安置房產的過程中，都會有上一輩人的參與。有的父母注資幫助孩子置業。也有一些年輕人工作繁忙，由父母幫忙奔走辦理買房過程中的繁雜瑣事。出資幫年輕人置辦房產，對父母一輩來說，也是攸關自己的大事。
2023年3月，劉子陽接待了一對頭發花白的老夫妻。他們的兒子是醫生，工作繁忙，托父母陪同劉子陽驗房。
一進門，劉子陽就看到兩位老人已經屋子裏等著了。交談中，他得知，這是老兩口的兒子買的第一套房，老人也投入了一些積蓄。驗房前，兩位六旬老人的言語中全是客氣，囑托劉子陽“驗得細一些，再細一些。”
驗房時，劉子陽走到哪兒，兩位老人就跟到哪兒。劉子陽每標記一處問題，他們都會追問， “這個怎麽也出問題，能修嗎？”劉子陽一邊檢驗一邊安慰老人：這些都是正常的，事後整改就好。在他的寬慰下，老兩口的表情略有放鬆。臨走前，老兩口還懇請這位專業的驗房師傅，在孩子的房子整改後再上門來看看。
覃逸的觀察中，比起改善房的業主，購買剛需的業主在驗房時會更小心謹慎，對細微之處也非常在意。因為那往往是第一次。一套房產往往傾注了那一個人，甚至是一個家庭的全部積蓄。
去年10月，覃逸幫一對年輕情侶驗收婚房。房子有90平米，價值180萬。閑談中，覃逸誇他倆年輕有為，小兩口很不好意思地說：“哪裏，都是家裏資助的，雙方家裏都給一點。”
房子問題不算嚴重，多是瓷磚空鼓、牆麵開裂等常見的問題。但看到覃逸在房子裏貼了40多處標記，兩個年輕人卻格外緊張，一直在感慨“這是豆腐渣工程啊！”覃逸反複安慰他們這些都屬於可修複的問題，都沒法讓他們安心。那對年輕情侶叫來物業管家，還喚來房產銷售，前前後後總共喊來了十多人，交代負責人一定要整改好這些問題。驗完房的一個多月後，覃逸又被兩人請上門去確認問題是否修繕完畢。
圖 | 驗房師檢查牆壁空鼓
相比來看，有多套房產的客戶對待房子的態度則輕巧許多，往往不陪同驗房的概率更高。在覃逸看來，這是客戶對自己專業能力的信任和尊重。
覃逸有位老客戶，曾請他花一個半小時，從廣州開車到77公裏以外的清遠市驗房。那套房子有200多平方米，按照收費標準，隻要500塊，對方卻很爽快，給了覃逸1500塊錢酬勞，其中還包括500元的交通補貼。
覃逸在2005年大學畢業後就從事裝修工作，那時候，和他打交道的客戶往往都是新婚夫婦或是要為結婚準備新房的男性，很少有獨自買房的單身女性。從事驗房師的一年裏，覃逸發現有越來越多的單身女性獨自買房。
從去年5月開始至今，他大約驗過4、50套業主為獨身女性的新房。這讓他聯想到眼下的時代浪潮：如今，在廣州這樣的大城市，獨立的事業和收入、變化的婚姻觀念讓許多女性有了為自己置辦房產的想法。
一位做美容行業的女業主，在廣州增城區買了一套70平方米的房產，價值150多萬。驗房當天，業主就對覃逸說，這是自己買的房子，“不指望有男孩子來幫我”，拜托覃逸多多費心。
覃逸還遇到過事業有成、把父母接來同住的女孩。那女孩看上去30歲左右，聽口音像是湖北人。她帶著父母一起來驗房，房子是三房一廳，90多平方米，總價在270萬左右。交談中，女孩的父母難掩自豪，“我們享福了，女兒買房，讓我們過來一起住。”覃逸在心裏感慨：“現在的小姑娘都越來越獨立了。”
灰格子中的世事
商品房是鋼筋水泥砌起的灰格子，但灰格子和灰格子之間，人的境況卻不盡相同。
在中國，房子是許多人努力打拚、積攢而來。但也有一些例外，比如南方樓市傳說中的“包租公”“包租婆”，在傳聞的版本中，許多人在拆遷的過程中，擁有了十餘套甚至更多的房產。他們的財富神話，是拆遷時代占比較少的黃金一麵。
去年12月底，覃逸在廣州天河區幫一個00後姑娘驗房。在那個高檔小區，房子一平方米要6萬，女孩的房子約莫有140平方米，房產總價在840萬左右。也許是女孩覺得覃逸專業能力過硬，在驗房尾聲，她對覃逸說：“師傅，我還有10套房，都在這個小區，要不都給你驗？”
覃逸打量起眼前這個年輕的女孩：沒有化妝、腳踩拖鞋、穿著大褲衩，“扔在人群中，你絕對發現不了，她能有11套房。”覃逸抑製不住好奇，問女孩怎麽會有這麽多房。女孩很平靜地告訴他，這是老家宅基地換來的拆遷房，除了11套價值千萬的房產，政府還補貼了一筆錢，“這是我父親為我打下的江山。”女孩說。
驗一套140平方米的房子要400元。11套房一共是4400塊。女孩沒有還價，爽快答應了。那之後，覃逸整整花了三天的時間，才驗完了11套房。
覃逸去過廣州海珠區的一套江景豪宅。那套宅子毗鄰珠江，屋內能看到不遠處廣州的地標建築“小蠻腰”，低頭就見寬闊的珠江江麵。一個寸土寸金的地段，房價每平方米就要10萬元。那套房麵積180平方米，內有兩個套間，總共四個臥室，廚房也有兩個，一間中廚，一間西廚。
房主是一對年紀不到四十的夫妻，此前一直在美國做會計，如今打算回國發展，全款買下了這套價值千萬的房產。
驗完房後，覃逸驅車離開這棟豪華的江景房，回到自己在廣州郊區的小公寓裏。工作中，覃逸有很多和富貴生活打照麵的機會，但當結束工作回歸人群，覃逸是廣州這座有一千八百萬人的城市境況普通的一員。
在一線城市中，廣州的房價基數較低。但近十年裏，廣州的樓市經濟也在人才湧入、市場經濟的發展下應聲而起。中國房價行情平台數據顯示，近10年裏，廣州的房價飛速上漲。2010年，廣州的房子均價為每平方米1.3萬元，到2022年均價翻了3倍多，漲幅達256%，超過了同為超一線城市的北京和上海。
人到中年，覃逸說自己已經不太會為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感到焦慮，“每個行業不一樣，我做的事情頂了天也就是這樣。不能想太多，否則會仇富的。”年輕時，做設計師的覃逸也很拚命，常工作到淩晨一兩點。如今，他認清了自己的上限，把生活的重心放到了家庭上。
最近覃逸在廣州黃埔區給業主監管工地。每天下午五六點收工，他開一個半小時的車回到家裏。工作讓他感到疲憊，晚飯過後看看電視、刷刷短視頻，到夜裏十點就上床睡覺了。
覃逸在廣州的家是一套60平方米的公寓，兩室一廳，價值48萬。他和妻子、孩子三人同住。因為是公寓，覃逸隻擁有這套房產的40年產權。40年後，覃逸如果想要繼續住在這裏，需要再續繳土地出讓金。覃逸說，買下這套公寓，就像是簽下了40年的租房協議。
覃逸也隻把這兒當作一個歇腳的地方。對他來說，在300公裏以外有一個更像家的地方。在老家江西贛州，他有一套三層的小獨棟，蓋在自家的宅基地上。站在樓頂天台能看到貢江在山中流淌。小樓裏，還住著覃逸的父母。每逢清明、五一等節假日，覃逸都會花4個多小時開車回家。
到了老家，他喜歡呼朋喚友，白天在家裏的茶室飲茶，晚上到院裏燒烤喝酒。天氣晴朗時，他還會像兒時一樣，去河邊捕魚、撈蝦。安逸的鄉下生活隻能是短暫的停留，作為要養家糊口的中年人，覃逸不得不在收假後又踏上高速公路，擠進密集的車流中，回到廣州那套小公寓裏。
1995年生的劉子陽在去年買下了自己的第一套房。對他來說，這是一項遲來的投資。就離開了。看好房當天，他就下決心，要在買房後，把房子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改造。
2013年，在劉子陽上大學時，父母就提出要為他置辦一套房產。劉子陽生在一個工薪階層家庭。父母一輩子省吃儉用，認為給孩子買套房是做父母必須完成的任務。在劉子陽的記憶裏，一家人從沒有出去旅遊過，母親也從未買過化妝品。心疼父母攢錢不易，劉子陽拒絕了長輩的心意，囑咐他們過好自己的日子：“不用管，我自己買。”
大學學環境設計的劉子陽，在大二時創立了一個主營裝修設計的工作室，實現了經濟獨立。當時的他，相信自己能憑自身努力買房。但後來，許多事情都超出了他的預期。
2019年3月，因為甲方拖欠項目尾款，劉子陽的工作室搖搖欲墜。為了給工人、員工發放工資，劉子陽刷爆了7張信用卡，還借了網貸。一年後尾款始終沒有到賬，背負25萬元欠款，劉子陽在2020年3月關閉了成立了6年的工作室。2020年10月，他加入了一家房產電商平台，成為了一名房產谘詢師。
回看自己走過的創業路，劉子陽陷入沉思。收獲之外，創業也讓他失去了很多。為了給工人結款，他借了網貸，因甲方拖欠，導致大量逾期，劉子陽的征信受到了影響，不能再去銀行貸款。
還貸的日子裏，劉子陽過得很拮據，無暇顧及買房的事。做房產谘詢師時，劉子陽月薪上萬，業績好的時候還有過月入4萬的佳績。但每個月，他都隻留1000塊錢做生活費，其餘的錢全都用來償還貸款。自大學創業以來，劉子陽就沒有買過超過一百塊錢的衣服和鞋。
在接觸更多買房者後，劉子陽也更新了對房產的觀念。他意識到，房子不僅是一處落腳的住所，更多的還是一種保值的投資。
驗房時劉子陽結識了一位做生意的中年女人。女人和丈夫平日住在一棟價值700萬的三層小獨棟裏，沒有別的住房需求，但他們在西安市內置辦了三四套房產。一旦生意上有資金回流，夫婦倆都會選擇買房，投資不動產，以抵抗通貨膨脹帶來的損耗。作為新一線城市，西安的房市也沒有辜負他們的期待。
今年3月，劉子陽給那位女士驗了一套新房。交房時，那套房的價格炒到了每平方米兩萬五，比4年前購房時，每平方米漲了一萬二。
劉子陽重新把買房提上了日程，想為自己的人生積攢多一分底氣。萬一日後再有什麽變故，他也有了後盾，不至再居無定所。就算到急需用錢時，一套房產也能提供經濟保障。
從2022年6月開始，劉子陽就在和拖欠尾款的甲方打官司。2022年11月，劉子陽收到了二審的判決——加上違約金，他一共可以拿到70萬元的賠款。這意味著，買房的事重新有了希望。父母也建議劉子陽先向親戚借錢湊夠首付，抓緊買房。
在父母的支持下，劉子陽在今年過年前付了50萬首付。因為劉子陽沒法向銀行貸款，房子寫的是父母的名字。雖然回款還沒有到手，但劉子陽覺得，自己也算是信守了年輕時許下的獨自買房的承諾。
眼下，他興衝衝地張羅起房子的裝修。
有了房，才是有了家。
5月中旬，網購的睡床送到新家當天，劉子陽迫不及待地在屬於自己的房子裏睡了一夜。雖然還未裝修完畢，但他感到多年未曾有過的輕鬆。夜晚，劉子陽躺在全新的大床上翻來覆去變換睡姿，不記得自己過了多久才睡著。“比之前睡過的所有床都舒服。”劉子陽說。
*除劉子陽外，其他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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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歲逃離編製，10年後在法國卷進體製內
一位中年男人的“逆社會時鍾”實驗
2013年，旭旭隻身一人來到英國。走出地鐵站的那一刻，倫敦以其古老的都市風貌，在他內心產生了極大的震動。一個新世界出現在他麵前。
那時他30歲。因為厭倦五年如一日的重複，剛剛從體製內辭職。
此後的十年間，他遇到了無數個分岔口，幾乎每一次，都選擇了更加艱難的那邊。他從零開始學法語、遊曆考察歐洲各國、轉了一次專業、讀了三個碩士，和一個險些沒能成功畢業的博士。
人生的分水嶺就此開始顯現。當國內的同事同學趕上互聯網大潮，投資、賺錢，陸續躋身中產時，旭旭正作為一個連語言都不通的異鄉人，獨自在歐洲寂寞求學。
折騰了一大圈，直到40歲這一年，他才終於在法國穩定下來，又一次回到了體製。
這是一個逆社會時鍾的故事。貫穿故事始末的矛盾是，為什麽要放棄在國內體製躺平的生活，多花十年，才又卷進法國體製內躺平？
對此，旭旭偶爾自嘲，大概是太安逸了，才給自個找了這麽多罪受。
以下根據他的自述整理：
一
30歲，離開體製
我人生中的第一個轉折，發生在2011年。
那年我得到一個機會，去密歇根大學做訪問學者，在美國待了幾個月，第一次發現世界原來還有另外一麵。教育可以是啟蒙式的，做研究也可以不為了什麽，隻是純粹地求知。這使得我對學術產生了一些向往。
在密歇根大學訪問時，學術交流小組的合影
在此之前，我大學讀的是醫學公共衛生，2006年本科畢業，考編進入當地的疾控中心。一直是比較正常、比較順理成章的人生軌道，工作很穩定，隻是有些機械、重複。
一開始還沒察覺，但當我工作到第五年，看著手裏積攢的五本工作日誌，發現除了年份改變，剩下的一切都是相同的。在同樣的日子開同樣的會議、做同樣的工作、寫同樣的報告。生活像一潭死水。
我想自己一畢業就參加了工作，又在崗位上無法尋得任何突破和挑戰，如果就一年一年這麽過下去，這樣的人生未免太過單薄。
於是有了出國留學的想法，想去探索更大的、未知的世界。
但要放棄一份旱澇保收、人人羨豔的體製內工作，去一個陌生的國家重新做回學生，說沒有動搖是假的。我還去請教過一位本科就在英國讀書的朋友，她說這種事情因人而異，還是要親自體會過才知道。
所以當時並沒有想到太長遠的以後，更沒有想到如今會在法國定居，隻是想先走出去試試。
回國後，我開始著手準備。近三十歲的年紀撿起英語，並不容易，兩年裏考了四次雅思、兩次托福、一次GRE，才得到滿意的成績，申請全額獎學金，去倫敦大學學院（UCL）讀了一年書。
英國讀書期間，書桌一瞥
但英國的碩士很短暫，隻有一年，結束後就得離開。我當時覺得剛到歐洲沒多久，對文化、社會還沒有非常深入的了解，就立即啟程回國，很不甘心，想再看看有沒有什麽能留在歐洲的機會。
我所讀的學科，比較對口的是去國際組織。過去我參加過世界衛生組織的世界衛生大會，很想去那工作或者實習，它的要求是必須掌握三門聯合國官方語言，我會漢語和英語，又想留在歐洲，剩下一門就從西班牙語和法語裏挑。
這時有另一個工作機會，是無國界醫生在香港的分部，希望我能學會法語，去非洲的一些法語國家控製傳染病。
就這樣選擇了去法國。原先計劃的是，全日製地學習半年，就去無國界醫生就職。但沒想到法語真的太難了，我學了整整一年也沒能達到能夠順暢交流的程度。但在法國，我逐漸對這個國家產生了好感。
過去在英國的那一年，我去歐洲各個國家學習、參會，又分別在德國和挪威都讀了一段時間書。對比而言，法國是其中社會福利最好的。想要生育，可以休好幾個月的帶薪產假，政府額外給予補貼；如果失業，政府提供工作收入的80%作為失業金，可以領兩年。
對弱勢群體的保護也很到位。像我這樣的少數族裔，如果在銀行等公共場合和白人產生衝突，身邊的法國市民會立刻聲援我。他們總會選擇站在弱者一邊，我每天都能見到這樣的場景。
更不用提法國豐富多彩的文化。我原先在國內就是影迷，隻是平日裏選擇很少。來到法國，仿佛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看不完的好電影，參加不完的各種文化活動、展覽。
我的副業是開展中法電影文化交流，不久前，我在戛納電影節上提問王兵導演
加之身處巴黎，處處都是美食美景。綜合一切考量，我覺得這個國家很適合生活，有了長期定居的念頭，一待就待到了現在。
二
不可複製的路徑
現在回想，在英國的那一年或許是最無憂無慮的一年。物質上，全部花銷由英國政府承擔，在辭職前也一直是工作的狀態，有收入有積蓄。精神上，剛剛抵達一塊從未踏足過的大陸，滿眼滿心隻有對新鮮事物的興奮和好奇。
而當我來到法國學習語言，一切都不一樣了。
學習上的困難尚可以克服，但和班上同學、國內同齡人的對比，時常讓我陷入自我懷疑。
在語言班，身邊的人要不就是十來歲的青少年，要不就是嫁來法國的婦女，沒有一個和我一樣，已經邁過而立之年，還要從零開始學習一門新的語言。
那時朋友圈剛剛興起，大家發得很勤，每天都能直觀地在朋友圈看到國內同事同學的生活動態，結婚生子、買車買房、互聯網興起開始投資賺錢了……而我不僅沒有完成這些積累，在法國甚至連話都不會說。時不時就會想，或許當初留在國內，留在舒適圈才是最好的，為什麽要主動給自己找這麽多困難。
哪怕勉強學會了法語，度過最痛苦的第一階段，之後的路也一點不好走。
在歐洲，很多華人會放棄他們自己本來的專業，去做一些更加容易立足的工作。比如說去開中餐廳，或者是去做中文銷售。這些選擇也無可厚非，但學了十幾年醫學，我不甘心就這樣放棄。
在歐洲留學時，參加了大大小小許多學術會議
最後發現法國還是蠻歡迎高學曆人才留下的，我就決心要繼續讀博。
我在英國讀了碩士，按理說可以直接申博。但法國的教育體係和別國不同，他們不承認一年製的碩士，僅認同兩年製的。我於是在法國又讀了一年碩。
緊接著我又發現，我原來學習的專業，屬於純醫學的範疇，需要在當地醫學院讀九到十二年，才能具備醫師從業資格。照這個方向一直走下去，我沒有任何機會。
當時我正在一家醫院實習，留意到辦公室裏有兩間屋子，一間是由醫學院的畢業生組成的、純醫學的團隊，一間是由數學係和計算機係畢業生組成的、做數據分析的團隊。每天早上，這兩撥人都要跑到會議室不停開會，討論如何把兩方麵的信息結合起來。
和醫院的同事們的開會日常
我突然想，既然現狀是懂醫學的不懂數據，懂數據的不懂醫學，那我為什麽不能做那個兩者都懂的人呢？
那就意味著要轉專業、換賽道了。
我又讀了在歐洲的第三個碩士，全法語授課的醫療數據專業。一直讀到了博士。
讀博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我差點沒能成功畢業。在我博士最後一年，馬上就要寫大論文答辯的時候，我的導師突然生重病，放棄了繼續擔任我的導師。這幾乎就要導致博士失敗，讓幾年的付出白費。在向學院申請導師失敗後，在幾乎絕望的最後一刻，我通過自己所在的實驗室聯係到一位剛拿到導師資格證的老師，這才很驚險地完成了博士階段的最後一關。
參加博士畢業典禮時的情景
就讀書這件事本身來說，盡管艱難，但還隻是在挑戰自我。更讓人焦慮的，是文化上的隔閡。
讀博過程中，老板帶大家開會，他說大家請列一個表，寫上年齡、性別等各類信息。就這麽簡單的一件事。但我作為中國人，我理解的這個表是從左往右列，然而法國人的習慣可能就是從上到下列，最終結果果然是唯獨我和其他法國人是不同的方式。誰都沒有錯，可這樣的文化差異永遠無法消弭，它無解。
折騰了這麽久，調轉了許多次人生方向，其實沒有哪件事有信心。能學會法語嗎？能順利畢業嗎？換了專業就能找到工作嗎？讀了這麽多個學位就能留下來嗎？回答不了的。
但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沒辦法在那時候躺平。國內這些年真的太卷了，優秀青年學者基金的申請線是35歲以下，國家自然基金的申請線是38歲以下，像我這個年紀，超過 40 歲，不管是回國做科研還是從基層做起，都幾乎不可能。
好在我確實找對了方向，醫學人工智能大數據是行業的未來趨勢，人才缺口也很大。目前我在法國等同於中科院的某科研機構任職，又回到了體製內。
三
穩中求變的時代
要說同樣都是在體製內躺平，折騰十年從中國折騰到法國，值得嗎，我還是覺得值得。
戛納街景
前陣子我看到國內“一個45歲的中年男人找不到工作”的新聞，覺得很感慨，曆史似乎是一個循環往複的過程，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景。
我父母過去都是國企職工，小學的時候，他們工作穩定，單位看起來欣欣向榮。但是等我上了初中，整個國企改革，所有的人都下崗了。那時我父母和新聞裏的人一樣，都是四十多歲的年紀，突然一下子墜落，我們整個家庭也都會墜落。
少年時目睹這些事情發生，從那時候起，我就想我絕對不能一直停留在某一個地方，不然還是會像我的父母那樣，被時代的洪流所裹挾。
或許每一代人都會遭遇這樣的事。與其說是卷還是躺平，不如說我其實是想要走出去，擁有更多選擇權，找到人生的可能性。
現在我也到了要迎接“中年危機”的時候。國內的同齡人們，常常會擔心失業，有的還背負著房貸車貸，上有老下有小，非常焦慮。然而在法國，“中年危機”會被政府的保護以及高福利衝淡。
“卷”了這麽多年，我手上也積累了一些項目，哪怕現在回國，也不是完全沒有選擇。這時候會更明確地感受到，自己確實是多了一些可能性。
我現在供職的機構，法國醫學科研中心
但如今許多年輕人湧向體製、想要躺平，我也非常能夠理解。
我自己是在一個和平年代、發展年代成長起來的。90年代往後，國內外都特別和平，經濟高速發展。那時候完全想象不到會失業，或者會對前途有太多的迷惘。雖然也競爭，會考試，但你隻要學習好，成績優秀，或者有一門本事，你的人生就沒有問題。你想讀研，還是想進體製內，還是想去企業，都是可以選擇的。
但我現在回首過往的10年，不管是全世界的經濟動蕩、戰爭，還是爆發的自然災難、疾病，都給了年輕人太多的不確定性，讓他們非常恐慌和恐懼，有一種沒辦法去通過自己的奮鬥，去掌控人生命運的感覺。
這是整個大環境的巨變導致的，是時代引發的全人類的通病，沒有安全感、沒有未來、迷茫。所以大家選擇讓體製來保護自己。似乎必須擁抱更大的機構、體製，才能擁一些確定性。
這樣的情緒，我那個年代的年輕人從沒感受過。那時候一切都是如此穩定，隻要你想，完全可以躺平，生活可以沒有一絲波瀾、一點水花。所以才會那麽迫切地想尋求一些挑戰，那是個穩中求變的年代。
我把自己的經曆發在逆社會時鍾小組，很多人問我，有沒有可能參照你的路徑走出去？我其實覺得可能性不大。我學習的專業、身處的時代，都很特殊，這條路隻對我自己有參考價值。
但我還是想說，如果真的有想改變的決心，那就永遠不要擔心年紀過大、牽絆太多，不折騰一下，怎麽知道未來是什麽樣呢。
作者 鈴鐺 | 內容編輯 百憂解 | 微信編輯 田鄢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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