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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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泰淘金人軼事

2023-06-12 12: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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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覃月

前專業翻譯、現企業職員,業餘寫文,北疆小城姑娘

 

 

前言

今年年初,73歲的舅爺剛“陽康”,便迫不及待地從廣西出發,想要趁著自己腿腳還利落,去北京天安門看一次升旗。舅爺從來不坐飛機,於是他的小女兒便陪著他搭乘動車一路北上,途經長沙停留幾日,既能稍作休息,也能按老爺子的心思去韶山拜祭毛主席。

我父親雖在廣西出生,可幼時就搬離故居,在新疆長大,娶妻生子,跟這位親舅舅已有快30年沒見麵,僅在過年通個電話問候。舅爺皮膚黝黑,穿著一身過大的羽絨服,臃腫且滑稽,可他自己拎著行李箱快步向我父親走來,見麵問候時中氣十足,腰背挺拔得像一株小白楊,完全不似一位暮年的老者。

我父親是家中那一輩的第十四個男兒,被舅爺親切地稱作“小十四”,等兩人逐漸說起家鄉的舊事舊人,割不斷的血脈至親之情仿佛一瞬間被喚醒。接風宴過後,老爺子早早回酒店休息,父親突然同我說:“你的這位舅爺雖然隻比我年長十幾歲,可經曆過的腥風血雨卻不少,你明天可以問問他年輕時候的事兒。”

自從提筆寫作以來,我遇到過各種有趣、有故事的人,便有些不以為然。父親又補了句:“90年代初期,這位舅爺從廣西來新疆淘金,當時青海、新疆、東北很多地區大小金礦亂象叢生,人命不值一提,他全身而退的背後,一定有很多精彩的故事。”後來幾日,我在旅程中見縫插針做起“采訪”,老人家便回憶起幾十年前的人和事兒來。

在遙遠的北疆,阿爾泰山脈延綿500多公裏,額爾齊斯河沿阿爾泰山南麓向西北方向靜靜流淌。史書有記載,早在清朝乾隆時期,這裏就發現了大型金礦。上世紀80年代起,越來越多的人湧入阿勒泰地區,印證著小金礦、大金溝星羅棋布的傳言。山與河之間蘊藏著豐富的礦藏,也埋藏著無數淘金人的浮生舊事。

 

 

 

1

舅爺出生於1950年,彼時新中國剛成立不久,從戰火中存活下來的外祖賦予他一個喜慶的名字——忠祥,寓意忠於祖國,吉祥一生。舅爺從小被親友們喚做“阿忠”,在廣西上林縣三水鄉的農家長大,是個不折不扣的鄉下野小子。

用舅爺自己的話來說,他的前半生平淡無趣,書讀到十幾歲就開始務農,雖然年輕時的他眉目清朗,可家裏窮,拿不出多少聘禮,直到30歲才娶妻生子。有懂點易經玄學的親戚為舅爺算過八字、看過相,批示說,他出生於醜牛寅虎相交的大年三十,既可勞碌蠻幹安穩一生,也有冒險求財一朝富貴的命格。

舅爺有兩位好友——胖子阿隨和矮子健康,3人從小形影不離。健康隻有1米5,一直沒說著媳婦。80年代中期,從未離開過村子的健康一咬牙,跟著遠房親戚去了東北長白山淘金,時隔兩年後回村,沒等親友上門寒暄,就帶著全家連夜消失了,沒有任何正式的告別。舅爺和阿隨想不明白,知根知底的同伴,是衝著什麽打算無聲地隱去了一切行蹤?

有人說,健康是在東北賺了大錢,舉家搬遷繼續淘金,也有人說他在東北挖到了“狗頭金”,怕遭歹人惦記,才不得不舉家搬遷。雖然健康淘金暴富的事都是捕風捉影,可越來越多同村的後生仔都開始離村求財。

貧窮在日複一日地滋養著年輕人的欲望與野心。阿隨為人老實又有些木訥,他對舅爺說:“阿忠仔,你可別像健康一樣發了財就跑掉。”舅爺沒應聲——那時候的他已經厭倦了鄉村生活,有了外出務工的念頭。

 

40歲那年,舅爺突然跟阿隨告別,外出淘金。

青海、東北、新疆,都是當年淘金的熱門地區,舅爺毅然跟著遠方表親一起,奔赴了遙遠的新疆。他同我說:“當時想著,你父親一家已經在阿勒泰定居多年,如果有什麽意外,也能多一方親戚照應。”

舅爺在1990年的5月末抵達阿勒泰,彼時的廣西老家已經入夏,而阿勒泰山區偶爾還會飄上一兩場小雪。帶著舅爺坐了9天綠皮火車的表親叫駝叔,比舅爺年長幾歲。他因為駝背,從小就被喚做“駝子”“阿駝”,老了才升級為“駝叔”,村裏小孩子見了他總指著他的背大笑,駝叔也不惱火。他長得老相,抬頭紋、魚尾紋早早爬上了麵龐,即使有些人按輩分該叫他一聲哥,落到嘴邊就成了一聲叔。

自1985年起,駝叔的獨子前往深圳打工,隨即成家生子,他老伴早早就去照料小孫子了。老兩口借了親友的錢,全款給兒子買了套房,為了還債,駝叔前思後想,在其他村民的帶領下奔赴新疆,成了村裏第一批出走的“金農”。

那幾年,不僅在三水鄉,上林縣其餘的鄉鎮,也有大批的青壯年勞力背負行囊去往東北、青海和新疆的金礦淘金。每到10月底,駝叔會回到廣西老家,到了第二年的5月再重新去到北疆過小半年的山區生活。駝叔為人低調,看著他一次次赴疆,村民們推斷他一定賺到了錢,可駝叔回家後,吃穿用度還是先前的水平,隻在妻兒帶著小孫子回村時才宰羊殺豬,村民們就又猜測他賺的隻是些“蚊子血”而已。

早在出發前,駝叔就已經把阿勒泰的大概情況“科普”給了舅爺。他還給舅爺找了一張地圖,指了指左上角的位置:“阿忠仔,這個公雞尾巴尖尖的地方,就是阿勒泰。”

舅爺第一次意識到新疆原來這麽大,光是阿勒泰地區的“地盤”,就和整個安徽省差不多。駝叔帶著舅爺曆經汽車轉火車、火車又轉汽車的漫長旅途後,最終抵達阿勒泰城區。兩人停留了兩天,采買了些毛巾、棉被等隨身用品。駝叔請舅爺品嚐了大盤雞、烤肉、拌麵,吃飯時囑咐了他好幾次:“阿忠仔,多吃哦,等明天上山搞活,就沒有好吃食了。”

隔天日出後,他們坐著金礦老板的翻鬥車出發上山——與其說是坐,其實就是蹲,車鬥子上拉著20多個工人和他們的簡單行李,甚至還擠著1隻老板要吃的羊。車從市區出發,經由國道上省道,在曲折蜿蜒的盤山路走了4個多小時,下車後,眾人又背著行李徒步了1個多小時,才抵達了營地。

舅爺回想起那天,還有些後怕:“我們坐在車鬥子裏,往右邊看就是懸崖,駝叔讓我別看。那懸崖不知道多深,一摔下去就是必死無疑。我們行走在山林裏,又怕突然有狼出現……其實當天,我就後悔來新疆了。”

2

“阿勒泰”是突厥語,意為“金山”,而阿爾泰山在蒙古語的中意思也是“金山”,民間傳言,“阿勒泰七十二條溝,溝溝都有黃金”。這裏自古盛產黃金,隻是新疆解放後幾十年一直管控嚴格。80年代末關於私人采金的政策逐漸放開後,阿爾泰山立時湧入一大批從河南、湖南、廣西奔湧而來的淘金客。

當然,合法的私人開采程序複雜——嚴格來說,隻能“參股開采”:首先需要注冊公司,與國有控股企業合作;其次需要辦理相關資質,經過審核後取得探礦證與采礦證,繳納手續費,公司名下還需要持有正規的金礦勘查設備,配備安全員等專業人員;而最關鍵的是,正規金礦注冊在案,采出來的金子按規定隻能低價賣給銀行。也有不少人鑽空子,組織幾個人,未取得采礦許可證就擅自進入國家規劃礦區采礦,出金後非法出售給黑市或走私至境外。

黃金一般分“岩金”和“沙金”,岩金是仍被岩石包裹在裏麵的,沙金則是指含有黃金的砂石被風化後,隨著水流、泥沙隱匿在河道中。持有開采證的老板們一般會去采對技術要求更高、產量也更高的岩金,零散活動的“無證”淘金者們,則會自發地組成5到10人“遊擊隊”,去找尋產量有限、對開采技術要求比較低的沙金。偶爾有一兩個運氣好的,也能遇到“大家夥”,但他們時不時就要麵對警察和黃金管理局的執法人員上山驅趕。

 

舅爺淘金生涯中的第一個營地,位於哈巴河流域兩岸的山體之中,是個有執照的私人礦坑。

那時已經有個別“金老板”掛靠在國企名下,開始規模化開采金礦,挖掘機、礦車、鏟車、翻鬥車、礦石破碎機等等設備一應俱全。找準礦脈後,從礦洞裏挖掘出的礦石被轉運到煉金廠,經過粉碎和化學處理,黃金逐步被分離出來。

不過這種方式采金的成本不低,並不是“大眾化”的選擇。金老板們用得最多的法子,還是以雇傭人力為主,少量機械為輔,讓金農們在露天的山體之間憑借一身蠻力開采岩金。金農們負責挖掘砂石、運料、碎石、洗金,每個崗位分工明確,拿到的酬勞也按工種風險等級做了區分。粉碎後的岩金仍交由煉金場處理。

礦上每月給每個金農700到800元的現錢,薪水比在城裏打工能多不少,但屬實是靠玩命和吃苦耐勞來換的。所以大部分金農會在休息日或者“金把頭(礦上管理著金農們日常工作、生活的頭頭)”不在的時候下河道淘沙金,為自己存點私房錢。

駝叔雖然是老金農,可也很少見到金礦背後的金老板親臨現場。金把頭雖然名義上隻是礦區的二把手,實則是一方礦區裏呼風喚雨、掌管大小事務的土皇帝。舅爺到了礦上才知道,駝叔憑借著一雙“燒氈手”,已經得到了礦上金把頭老唐的高度信任——老唐負責的礦算中小規模,有30多號人,而老唐頭上的金老板,據說在青海有開出岩金層的“富礦”,常年要養200多號人。

金農的工種裏,挖掘、運料是要上大力氣、還要預防山體塌方的“費命”活計,碎石的環節雖然能借助機器,可仍要麵對粉塵的汙染。相比來說,隻有下河洗金是最安全、幹淨的——碎石機把礦石做初步粉碎後,大部分會運往煉金場冶煉,但現場還會殘留小部分礦石渣,為了不浪費資源,金把頭會安排4到5人去河道淘洗這些“邊角料”。有經驗的金把頭們通常會安排自己信任的人負責這個直接接觸黃金的環節,不過就算用老熟人,金把頭也會增設安保隊伍,避免金農們私藏“金貨”下山。

洗金工在河道內把碎礦石和金沙一起放入洗金沙床內,有些小一點的沙床也被叫作“金簸箕”——其實那就是用鐵皮、木框和鋼絲網做成的一種篩沙工具,金農們把鋼絲網麵鋪上一層牛毛氈,然後將金沙鋪灑在沙床的高處,再用接通好水泵的水管進行反複衝洗。水流會帶走重量輕的沙子和雜質,留下略重的黃金,卡在牛毛氈一道道的縫隙裏。

洗沙完畢,有的洗金工會一點點挑出毛氈裏的金粒,但更多的洗金工喜歡將廉價的毛氈放在午時的陽光下暴曬,曬幹了後一把火燒掉,金子就會浮現在那一把炭灰裏,更容易被提取出來——在這個環節,礦上的安保們會嚴密監視全程,雖說他們也歸金把頭管理,可其中總會有幾個金老板自己的“眼睛”,避免金把頭和他們私通藏金——按規定,有執照的煉金場提取出的黃金由銀行低價收購,但金把頭們也會暗自截留下一小部分“散金”,私下高價販賣給市場上的收金人。

所以,也有些嚴謹的金老板會直接把毛氈打包取走,親自來燒,這樣既能避免手下私藏金子,也能隱藏自己實際的收獲,免得招來同行妒忌。

3

人高馬大的老唐跟舅爺差不多歲數,是80年代初從甘肅到新疆淘金的第一批金農。很多金把頭都喜歡賭博,又或者養幾個不同的女人日夜笙歌。老唐算是金把頭裏難得正派的一位,他唯一的不良嗜好就是喝酒。山上晝夜溫差大,礦上為了禦寒,總會備些廉價的白酒。到了夜裏,老唐基本都是醉著入睡的,別人不知道他嗜酒的原因,隻有駝叔在他一次醉酒之後斷斷續續的敘述裏,大致搞清楚了老唐的過往。

老唐的淘金生涯始於青海某個金老板的私礦。當時青海的金礦管理混亂,開出金子的“富礦”很容易被其他金老板嫉妒,打架、火拚、爭搶地盤的事情時有發生。老唐硬撐著做了兩年後,就帶著存下的錢回到甘肅老家置辦了田地和房產,準備踏實過幾年日子。可沒成想,他不在家的兩年裏,兒子跟著村裏的混混沾上了賭癮,高利貸上門追討的時候,夫妻倆才知道兒子欠了一屁股賭債,人已經跑了。討債人要老唐“子債父償”,老唐隻好把家裏能抵債的東西都拿去還債了。可高利貸利滾利,是永遠填不上的黑窟窿,門口潑屎尿、刷油漆大字、夜半砸門敲窗,隔三差五就會上演一次。

妻子在鬱鬱寡歡中病故那天,兒子也沒回來,老唐心如死灰,可也不想再去青海的礦上幹了,就收拾了簡單的行囊跟著朋友入疆,重新幹起金把頭,既給自己賺養老錢,又能躲避那些步步緊逼的債主。

淘金生活確實幫老唐把過往的糟心事拋諸腦後,可他重回金礦後,再也離不開酒了。老唐對駝叔說,在礦上的夜晚總是很冷,難以入睡,他常夢見死去的妻子,也會夢到兒子——少數的夢裏,兒子還是個乖學生,穿著校服坐在明亮的教室裏學習,但多數的夢裏,都是夢到逃債的兒子凍死在不知是哪座城市的橋洞裏。所以,“醉了酒,至少不會再做噩夢”。

自駝叔做金農以來,每次燒氈都能有所收獲。老唐迷信,總說他是“運道好,老天爺賞飯吃的燒氈人”。除了有能燒出金子的好運氣,駝叔為人也正派——山林之間有些收獲滿滿的淘金客,會立馬去地下賭場“以一博三”,或者沉迷於風月場所來打消淘金期間的孤寂,但駝叔從不沾染這些髒事兒,老唐就更願意用他來做洗金工裏的頭頭。

舅爺沾了駝叔的光,一上山就做了相對輕鬆的洗金工。雖說工種是挑好了,可到了山區,衣食住行都隻能湊合著來。

在礦上,隻有金把頭才能住在臨時搭建的小木屋裏,有床、桌子和板凳。金農們住的是一頂頂帆布帳篷,帳篷裏的水盆、棉被、墊被都要自己置備。他們每天勞動強度極大,基本都能倒頭就睡,所以隻要有個遮風擋雨、暖和的被窩,大家也並無怨言。

大部分的金農最常吃的就是容易保存的餅、白菜、土豆,隻有等金把頭心情好,才會托人從市區買了牛羊肉運來,再由人背上山,做一頓手抓肉(洋蔥、鹽巴煮肉)打牙祭。駝叔叮囑舅爺說:“在吃飯上不要有太多的要求,有些金老板黑心,隻給工人吃掛麵蘸醬油,咱們這裏已經不錯了。”

金農們大多來自陝西、湖南、四川和河南,漢族、回民混雜。老鄉之間喜歡抱團,相互介紹工作,也愛在閑暇時聚集聊天、打牌,甚至唱唱地方戲曲、山歌。陝西人最愛秦腔,四川人喜歡打麻將,回民們會定時做禮拜,以駝叔為首的廣西老鄉們則喜歡在一起用壯語聊天,年輕後生們還愛唱唱老家那邊的山歌逗樂。其中有位叫成仔的大頭年輕人,最喜歡在飯後喊上兩嗓子,駝叔總愛笑他:“這裏有沒有阿妹,你唱給那邊的母牛聽嗎?”眾人便會哄笑一場。

舅爺同我說:“有些私礦條件艱苦,招不到人的時候,就會使點下作手段把人騙上山,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跟黑煤窯的礦工差不多。聽說青海那邊的金礦要比新疆還亂,那些被迫開采金礦的礦工,最小的才十多歲。”

好在駝叔已經在熟悉的礦上做了好幾年,舅爺跟著他安安穩穩地幹了一個夏季,並沒有出現什麽意外。隻是洗金這活兒也是磨人的,洗金工們每日要扛著工具,挖掘出金沙,一整天都在山下的河邊淘洗,小腿浸在冰涼的河水中,上半身卻被強烈的紫外線灼燒著。新疆的日照長,從脖頸處到後背,洗金工們的皮脫了一層又一層,又再一次又一次新長出來。舅爺很多次都想提前結束金農生涯,可又怕駝叔背地裏笑話他做事有始無終,就咬牙堅持過了一天又一天。

那個時候,駝叔和舅爺都不曾預料到,因為老唐的意外,他們這次的淘金生涯早早就結束在當年的初秋。

4

老唐會定期和安保一起下山出售黃金。出事那天,老唐已經押著金子同收金人做完了交易。按慣例,他帶著幾個安保在市裏隨便找了家餐館,吃烤肉和大盤雞打牙祭,肉一烤好,自然少不了喝上點酒。酒足飯飽後,夜已深,沒法當晚回礦上了,幾個安保在市裏都有親友,老唐隻好自己找個招待所湊合一晚,約定明早日出後就返程。

誰知第二天過了約定時間,老唐一直沒出現。那時通訊不發達,找人還停留在靠著一張嘴逐一詢問路人的階段。幾安保沿著昨天的軌跡一路找一路問,才隱約打聽到,說昨晚有人暈倒,在地上躺了大半宿,一早被送去了醫院。果然,到了病房,安保們才最終確定,躺在床上痛得咿咿呀呀呻吟的人就是老唐——他後腦輕微腦震蕩,右小腿腿骨骨折,其他並無大礙。

問起昨晚的事兒,老唐隻記得在去招待所的路上,後腦勺突然挨了一記悶棍,其餘的什麽也想不起來了。安保們叫嚷了幾句“要給唐哥報仇”,也隻好作罷。老唐的骨折處已經做了固定,腦袋受傷開不得玩笑,要慢慢養著,醫生告知他:“至少留院一周做檢查和後續觀察治療。”

礦上沒了金把頭,不出幾天就有些亂了。無人管理的金農們,除了工作懈怠,還有人想趁著老唐不在謀點私利。

老唐住院的第二天,礦上來了一批警察檢查違規情況——除非有人打過招呼,一般的金礦裏證照、設備、操作流程、人員情況,繁多細節,總能尋出一兩處錯兒來。帶頭的警察駝叔見過,隻知道他姓張,私下裏老金農們都稱他“三麻袋”。此人長得人高馬大,站在有些瘦小的金農麵前就像一座小山,他總是一臉凶相,眉骨處有一道傷疤,傳聞是他年輕時候殺了一頭黑熊留下的“勳章”。

從國家解除私人開采金礦的禁令起,三麻袋一直負責抓捕走私的黃金販子、調解金老板之間的糾紛、取締個人非法采金等等。入冬前是他最忙的時候,那個時節沒執照的采金遊擊隊們會在大雪封山之前回老家,三麻袋總喜歡抓上幾個人,以“非法采金”的名頭沒收一部分黃金,說是上繳到局裏,其實大部分進了他自己的腰包。連山裏的哈薩克牧民都知道,“他貪掉的金子足足有三麻袋”,才有了這麽個貼切的外號。坊間都在傳,三麻袋家的小平房早就換成了帶露台、庭院的“小二樓”。興許是背後有人,盡管三麻袋早就是金老板和金農們的眼中釘,可卻能一直穩坐釣魚台,這麽些年,也沒有任何被舉報、革職的征兆。

那天,三麻袋在礦上巡查了一番,見老唐不在,倒沒挑什麽毛病,隻對駝叔幾個老金農說“後續還會來抽查”,便離開了。

隨後,駝叔再次見到了礦上實際的掌權人、老唐背後的金老板——“老八”。

“老八”這個諢號可不是金農們敢當麵叫的,除了輩分相等的同行,黃金管理局、銀行的主管官員和警察頭頭,人人都尊稱他為“八老板”。其實他有個極為文雅的名字——文彬,據說是家裏生的前7個兒子全進了行伍,到了他這兒,父母想要他行文雅之事。有人說,八老板參與過青海淘金幫派的廝殺,他那一雙手,可是一洗就能出血水來,與“文質彬彬”毫無關係。

雖然八老板背景深厚,可為人低調,鮮少露麵,隻有礦上出了亂子他才會出麵擺平。金農們為了方便勞作,人人蹬著軍綠色的厚底勞保鞋,耐磨,穿一整年也不破洞。這讓八老板成了最好辨認的“大佬”——他是唯一一個穿皮鞋、西裝出現在礦上的人。如今老唐在醫院裏,八老板隻好調動了兩個心腹代管金礦,應付來檢查的警察,同時又找人去查老唐的事兒。

八老板也私下找了駝叔和另外幾個老金農問話,並未發現異常。舅爺當時還覺得八老板有情有義,對屬下極好,可駝叔一句話點醒了他:“礦上就算有情義也不會超過三分,八老板去查,也是怕背後有其他金把頭在謀劃什麽更大的局而已。你以為八老板的身價,全是和和氣氣賺來的?”

過了幾日,三麻袋果然又來巡查,這次他派人強製遣散了一部分金農,說:“天氣轉冷,為了保證大家的人身安全,必須在下雪前盡快清山!”

每年的9月底10月初,山區即將迎來漫長的雪季,淘金客們會逐一撤出,也有想要搏一搏的金農們,會咬牙堅持到初冬才下山。那時候風雪漸起,除了容易迷路,還有被凍傷的風險。警察們經常組成“清山小隊”,一是可以救助遇險的牧民和金農,二會驅趕一部分仍然不肯離開的淘金客。

可三麻袋這次清山明顯早於往年,隻驅趕人沒有用,金農們會躲藏在山林裏,等警察下山後又偷偷回到營地。經驗豐富的三麻袋直接叫人把金農們的棉被、枕頭還有廚房裏的麵粉和鍋具扔到湍急的河水裏,讓這些保命的物資隨水流飄遠。山上晝夜溫差大,沒有了棉被的金農們一個夜晚都熬不過,不用警察督促,自己就會找金把頭結了工錢下山。

駝叔早就知道三麻袋的做派,他收起帳篷和棉被,帶著舅爺躲了兩日,等他們回到淘金者營地,終於見到了被人背上山的老唐。老唐還在恢複期,人清減了許多,拄著拐能勉強走,再不敢沾酒了。夜裏無聊的時候他和駝叔閑聊,這才說起,就在這短短幾天,人脈通天的八老板已經查出了“收拾”他的人是誰了。

5

如果不是老唐被報複,駝叔也記不清“米蟲”是哪一個了。

早在前兩年,礦上的安保人員不多,不管開出來的是金豆子還是金瓜子,總有金農想各種辦法私藏點黃金——有人把黃金用棉絮包裹住縫進棉被縫隙裏,有人藏進鞋底,還有人甚至把打到的野兔子曬成風幹兔,再把金子藏進兔子的身體裏一起帶下山……

20歲出頭的米蟲原本是個老實巴交的洗金工,當時由老唐親自挑選出來上了山。小夥子飯量大,一頓能吃掉三人份的口糧,老唐就給他起了個外號——“米蟲”。金農們說,老唐喜歡米蟲,是因為米蟲長得有幾分像他那貪賭的兒子。米蟲下山之前曾跟人說,家裏的老屋早就成了危房,體弱多病的老媽媽還將就著住在裏麵。金農們想想後麵發生的一切,才確定這個年輕人一定是起了貪心。

原本對藏了些碎渣子的金農,老唐並不會做處理,隻可惜那一年礦上剛買了一台新金屬探測儀,金農們下山之前,所有的行李都要篩查一遍。到了米蟲這兒,機器就滴滴響個不停。最後老唐燒掉了米蟲的一件棉衣,發現他在棉衣裏麵零零碎碎地縫死了十幾顆金瓜子,其中的幾顆帶著特殊的劃痕,是老唐私下做了記號的——米蟲一定潛入到老唐的小木屋偷過金子。

按規矩,東西沒收,人下山就算了結。可也許是米蟲傷了老唐的心,又或者那天的老唐多喝了幾杯,把米蟲當成了他那不爭氣的兒子,硬是打斷米蟲的一條腿,才叫人簡單包紮了,送上了下山的翻鬥車。

第二年初夏,米蟲仍想上山賺錢,卻發現老唐已經給同行的金把頭們打過了招呼,自己已經進了這一行的黑名單。沒了淘金路的米蟲後來去做了餐館的服務生,和老板女兒彼此一見鍾情,婚後直接實現了“階級跨越”。老唐帶人打牙祭的那一晚,在餐廳忙活的米蟲一眼就認出了他,也許是想起了過往種種,心有不甘,才一路跟著老唐下了黑手。

舅爺問駝叔:“這也能查得出來?是米蟲自己害怕去自首了麽?”

駝叔笑了笑說道:“八老板是能通過一個人想到十件事的老油條了,哪裏有他查不出的秘密?你想想,為什麽老唐一挨揍,三麻袋就上山巡查了?”

原來,三麻袋竟是米蟲的正牌大舅子,米蟲打了人,心下慌張,跟妻子說了這事,妻子氣不過,才找了哥哥繼續給他出氣。三麻袋為人圓滑狠辣,去礦上查一查,既符合組織規定,又能操作一番賣八老板一個人情,還能給妹妹、妹夫一個交代,算是三全其美。

八老板把老唐受傷前後的人和事想了個遍,隨便安排手下一查,很快水落石出。然而那時沒有攝像頭,沒有錄音,即使老唐報案,估計也不會得到他想要的結果。八老板一貫主張和氣生財,之前沒有打通三麻袋這條路,如今正好借著老唐這事,塞了好處,私下和三麻袋達成協議——八老板要規勸老唐,過了今年,讓老唐再也不要邁進阿勒泰一步,作為回報,三麻袋再也不去清八老板的地盤,後期礦上有什麽需求,他還能賣點人情和資源。

八老板給了老唐一袋金豆子作為安撫,明裏暗裏表示:“如今你吃了這個虧,算我欠你一份情。”

老唐前思後想,八老板的話既是安撫,也是威脅。雖說他給八老板做金把頭有些年頭了,兄弟情義最終抵不過金礦帶來的巨大收益。知道跟八老板撕破臉絕非明智之舉,更何況還有三麻袋在暗處惡狠狠地盯著自己,老唐立馬就順水推舟,默默咽下滿心委屈,就算百般不舍,也隻能硬著頭皮結束自己的金把頭生涯。

 

天氣漸冷後,老唐拖著傷腿跟眾人告別。大家提前得知了他的安排,便也早早結清薪水一一離開。人走得差不多了,駝叔帶著舅爺陪著老唐喝了最後一晚的酒,老唐讓舅爺把他存著的風幹肉潑了辣子麵,幹拌著做下酒菜。

那晚,老唐斷斷續續地說了自己和八老板的過往——他最初在新疆淘金,跟的是另一位老板。當時八老板從老家初到新疆,正在招兵買馬,擴張自己的淘金團隊,他野心不小,一心想建立自己的黃金帝國,就免不了要去其他礦上搶人。老唐為人處世滴水不漏,礦上管理經驗足,從未有過坑蒙拐騙的劣跡,在淘金圈子裏口碑一直很好。八老板打探了許多金把頭的底細,最終看上了他。

不過老唐那時沒想著換東家,婉拒了八老板兩次。可沒過兩個月,八老板就接下幾個周邊的礦——傳言,淘金隻是八老板涉及的“小業務”,打入淘金圈子,放貸給需要資金周轉的金老板,錢生錢,才是八老板最大的本事。很快,老唐的東家也成了借債人,一心想學八老板開疆拓土,誰知包下的新礦出金量極低,錢還不上,利息一天比一天高。

某天,老唐突然就被東家“送”給了八老板。東家說:“八老板答應了我,你去給他幹活兒,我這兒能減三分利息。”

老唐後來才明白,年輕的八老板早已勢不可擋,無論想要的礦還是人,最終都會通過明麵兒或暗麵兒的手段,得償所願。他對著駝叔感歎:“無論當初再怎麽費盡心思籠絡來的人,利益麵前,說散就得散。”

駝叔私下教導舅爺:“阿忠仔,不要覺得大老板們惜才、非誰不可,他們隻是喜歡一切都被自己掌控著的感覺而已。”

那晚的酒喝完,駝叔再也沒見過老唐,聽說他帶著淘金幾年的收成,金盆洗手,雇了一位年輕漂亮的保姆,一起去了溫暖的南方養老。八老板火速另派人填上了金把頭的空缺。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來的金把頭不喜歡沒事和大家調侃說笑,每周一頓的手抓肉也取消了,有時候金農受了傷,他也不會像老唐一樣立馬找車送人下山治療,隻有出金的時候笑得最開心……

駝叔和舅爺因為想念家人和廣西的秀麗山水、溫暖氣候,早早踏上了返程的歸途。

火車上,除了舅爺應得的辛苦錢,駝叔還偷摸著給他了幾顆金瓜子。舅爺有些詫異地推脫,駝叔這才說,他作為老唐信任的燒氈人,自然有不能外傳的“小動作”避開安保視線,藏匿些碎金子。積少成多,每年下山前,駝叔會給老唐上供一部分自己的“存貨”,作為回報,老唐也會默許駝叔留置些“甜頭”下山。這其中的操作,即便是手眼通天的八老板也不會發現。

舅爺用那多得的金瓜子給妻子換了一條帶海藍寶石的金項鏈。寶石通透,不似礦上的人心複雜,背後全是交雜著的人情與利益。

舅爺回村後,自然也迎來了同鄉們打探的目光,話裏行間都在探尋淘金到底是否能“暴富”。1990年其實是淘金史上相對順遂的一年,雖說不如80年代末那麽自由狂野,可政策管控終究不算嚴格,青海、新疆、東北,很多私人金老板們賺得盆滿缽滿。底層的金農們不會大富大貴,但多少也能沾些時代的好處。年輕力壯的村民們在和舅爺的聊天中蠢蠢欲動,糾結自己是否也該“走出去”,向著金礦出發。

6

在駝叔和舅爺離開北疆後,礦上仍有金農們為了多賺錢選擇留守勞作,其中有兩三位與駝叔交好廣西的老鄉。彼時他們還不知道,將麵臨多麽凶險又殘忍的北疆寒冬。

1991年的小年夜前夕,舅爺為了感激駝叔,特意拎了幾隻自家養的雞仔登門拜訪。駝叔大概是回到廣西後頓頓吃得心滿意足,看上去比前幾個月圓潤了很多。

除了駝叔,家裏還坐著一位比舅爺更加年輕的後生仔,駝叔問舅爺:“還記得嗎?鄰村的成仔,也在咱們礦上做事。”

舅爺笑道:“當然記得,山上總愛唱幾句的山歌王子嘛。”

成仔有些害羞,隻不好意思地撓頭傻笑。

3人合力準備了些食材,雞仔肉質鮮嫩,駝叔這位“老廣西”手起刀落,很快就端上一盤噴香的白切雞。

他們在毛竹製成的桌椅前圍坐,就著小菜邊吃邊聊,聊著聊著,成仔突然說起:“你們回廣西的時候,我沒走。當時隻想著多賺點錢再說,如果我運氣再差一點,這個冬天就有可能死在礦上。”

雖然那天喝得半醉,舅爺卻也把成仔在這個冬日的驚險了解得清清楚楚。

 

成仔離開家鄉,並不是單純求財而已。

鄰近的幾個村落都知道成仔家裏的事:他媽媽不能生育,5、6年間托人領養了4個孩子,硬是湊成了個家,孩子裏有遠房親戚過繼來的小男孩,也有被人遺棄在村落裏的女嬰。

這樣一個並沒有血脈親緣的家庭,並沒有換來太好的結局。成仔的父母沒有等到兒女們成家就相繼病逝,4個孩子為了家裏田地、屋舍的分割,總是鬧得不可開交。短短1年內,成仔的大哥醉酒淹死在河塘裏,二姐查出肝癌熬了半年死在了醫院裏,成仔和小妹麵臨著一門絕戶的處境,才停止了爭鬥。

村裏的老一輩說他家風水出了問題。成仔迷信,找人算了一卦,那先生叮囑他,一定要往西北討生活,才能規避大禍。成仔聽了,便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去新疆的火車。他後來對駝叔說:“我當時想,如果賺了錢,家裏那點東西都給小妹,不要也罷。”

靠著同鄉引薦,成仔成了金農,先做了兩年“遊擊隊”,在淘金的第三年,去了八老板的礦上,這才穩定了下來,慢慢和駝叔變得更熟絡了些。他力氣大,先是在礦上幹碎石工,哪怕粉塵嗆得他天天咳嗽,也沒喊過苦。駝叔見他實在,私下特意去捉了野蛇,摘了膽,給嗜酒的老唐做了一壺“苦膽酒”,這才把他調去做了稍微輕鬆些的運料工。

成仔一向聽駝叔的話,到了前一年初秋,原本計劃跟駝叔和舅爺一起回廣西。可老唐走後,新來的金把頭看中他幹活不計較勞累,有股憨厚的蠻勁兒,便把他“誆騙”著留了下來。新金把頭對成仔許諾,跟著自己再多做到初冬,每月工資多開100元,如果開出了金,還能分上幾克。成仔並未多想,隻覺得憑自己力氣多吃苦賺錢,並不是什麽難事。

接替老唐的金把頭姓章,私下被金農們叫做“章博士”——他並不是個博學的知識分子,隻因為說話總愛引用古詩詞裝“文化人”,所以才有了這麽一個外號。此人戴一副金絲邊眼鏡,總穿著黑色夾克衫,看上去清瘦文雅,但見多識廣的駝叔隻與他打過兩次照麵,就憑直覺認為他不是善茬。

與老唐愛認兄弟、攀交情的管理風格不同,章博士屬於心狠手辣、一心搞錢的做派。當年的山體之間存留著大量的廢礦,有些是金老板開不出金人為放棄的,有些則是坍塌過、出了人命就此封存,還有的是金老板資金鏈斷裂沒錢繼續開采的爛尾洞。個別金把頭喜歡帶著自己的金農,不辦理任何手續,去盜采這些廢棄金礦,行話叫“洗洞”。據說章博士就是靠在青海“洗洞”發的家,可惜後來在一次盜采時差點把自己的命搭進去,這才換了“大本營”,來到新疆。駝叔不知道一向用人嚴謹的八老板是出於什麽目的把章博士納入麾下,可他相信,章博士一定有著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或者關係,否則和狐狸一樣精明的八老板絕不會用他。

無論來自哪裏,95%的金農們會在天氣剛轉冷時如同候鳥一般踏上返鄉之路。深秋時節,八老板同往年一樣,為勞作了一整個夏季的金農們結清薪水,再把手裏的放貸業務梳理得七七八八後,就飛回南方的祖宅與家人團聚。而章博士早就私下籠絡了一小隊金農,要他們跟著自己在暴雪來臨之前去哈熊溝淘金,成仔就是其中之一。

哈熊溝位於阿勒泰及布爾津之間,因為有牧民多次看到黑熊在此出沒而命名。哈熊溝之外的幾處山溝裏,也有金農想要打一個時間差實現暴富,這種走野路子淘金,不像在正規金礦拿死工資,而是眾人“見金平分”。

深秋時節,他們在淘金大部隊撤出之後仍然停留月餘,無論是“洗洞”還是“下河(采沙金)”,競爭對手少了之後確實容易“見金”。下過初雪後,寒冬將至,負責清山的警察也會大大減少巡邏次數,他們甚至能進入平日裏的“禁區”淘金……這些留下來的人,有人會趕在第一場大雪之前回老家,也有人能冒著在野外迷路、凍死甚至是被餓極了的野獸襲擊的風險,憑借一麻袋饅頭蘸雪,熬過整個冬季。

駝叔同舅爺說:“我還沒開始淘金的時候,就聽說每年開春雪一融化,山穀裏總會多出好幾具屍體,都是凍死的淘金客。”老一輩的金農之間,也流傳著一句話:“深山藏金玉,金玉埋貪骨。”富貴險中求,向來是他們尊崇的格言。

7

北疆冬季的殘酷盡人皆知:山林夜間氣溫會驟降十幾度,還會出現極端惡劣的天氣。降雪之後,基本看不到活物,如果倒黴,有可能遇到“風吹雪”。那是牧民們最畏懼的天氣之一,他們把它叫做“白毛風”,突來的狂風挾裹著雪粒拔地而起,如同細小的刀片刮在臉上,視線所到之處隻有滿目白雪,再無他物……嚴冬也讓動物們捕食變得更加艱難,成群的野狼、未進入冬眠的黑熊,還有盤旋在天空之上的金雕,在饑餓的時節,都會變作人類的威脅。

對此,成仔起初給自己做足了心理鋪墊——無論是北疆冬日多變的天氣,還是突然的出現野獸,或者是帳篷不暖和、頓頓是土豆白菜……反正金子是肯定能挖到的,那就足夠了。

成仔說,章博士帶頭的淘金小隊不到10人,各有各的專長和分工:有人懂爆破,炸過不少礦洞;有人常年在野外生存,熟悉天氣變化前的所有征兆,能在大雪清楚的分辨方向;有人學過地質,明白礦脈的走向和出金的規律……成仔和幾位沒啥本事的,就負責出力,不停地搬運工具,到了礦門就一鏟一鏟開挖,偶爾還要去山下把外麵人送來的物資和補給背回營地。

那群人裏,和成仔關係最好的“眼鏡兒”,做導遊出身,對周圍大小金礦的位置門兒清,人稱“活地圖”。眼鏡兒清瘦又活潑,成仔提起他,用得最多的形容就是“像隻上躥下跳的猴兒”。兩人年齡相仿,早在八老板的礦上就彼此認識,也經常湊在一起吃飯、打嘴炮。

隊裏的廚子老胡高高大大,常年留著個大光頭,皮膚黝黑、性格豪爽,總愛和成仔、眼鏡兒這種後生仔開玩笑逗樂。他是章博士的遠房表親,負責在野地裏撘鍋,尋找食材,照顧眾人的一日三餐。

而章博士負責解決最棘手的物資供應,成仔一直都沒弄清楚,小隊各式各樣的工具和那些用來做炸藥的物料,都是從哪兒找來的。

 

起初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洗洞”,章博士隻是告訴他們,自己有幾個“特批的洞”,雖然證照馬上下來,但最好現在就開掉。一行人先是趁著氣溫不算太低,在哈熊溝的上流水域洗了幾日金沙,收獲不算太多。他們每個人隨身帶著小玻璃瓶,金粒子被淘洗幹淨後,章博士會拿出他的小秤,隨時分成。

眼看天氣一天天轉冷,章博士就正式帶領小隊,開始準備炸廢棄礦洞。眼鏡兒根據過往的記憶,鎖定了幾個相鄰的礦洞開工。

成仔跟駝叔說,那段日子,他隻覺得北疆的秋季格外肅殺,爆破聲和山體、石塊滾落的聲音響徹曠野。成仔和幾位做力工的金農在進入新炸過的礦洞之前,都會往東南方向跪拜“黃老爺(掌管黃金的土地神)”,這是老一輩金農求財、保平安的儀式。他們生怕運氣不好,礦洞整體坍塌,完全無法進入。

負責爆破的金農布好炸藥,點火爆破後,等灰塵落定,成仔會和五六名金農用鐵鍁鏟走石塊,清理出一個窄小的通道,打入口。屆時,章博士會帶著“地質專家”進洞仔細觀察新炸開的礦壁內有無含金的岩體露出。

在“洗”了5、6個礦洞之後,章博士隻說這幾個是“窮礦”。幾個金農覺得運氣不好,就起了回家的心思。章博士召集大家做思想工作:“要想日進鬥金,隻能鋌而走險,咱們再炸最後3個洞,如果都開不出(),就一起回城!”

最終,章博士把人分成了2批,有3個人還是沿著河道淘金沙,雖然量少,至少保證小隊不會空手而歸,剩下的人則一起去“洗洞”。

10月末,山區已經飄了一場小雪,大雪封山的日子近在眼前。老胡備的菜越來越少,河水漸冷後,沒辦法下河捉魚了,野兔、鴿子、山雞也越來越難捕捉,小隊吃的基本都是土豆白菜這些先前存好了的食物。金農們內心有怨氣,可也不敢跟掌握著口糧的老胡撒氣,隻能催著章博士帶他們趕緊開完最後3個洞,嚷嚷著:“富貴在天,再不見金也得回家了!”

成仔對駝叔苦笑著說:“說來也是奇怪,章博士進去查看後,發現第一個洞依舊什麽都沒有,第二個洞還沒進,落石滾落,眼鏡兒著急躲,摔了一跤,傷了一隻胳膊,被刮掉了一大片肉呢。見血可不是什麽好兆頭,這是黃老爺的暗示,不能再繼續了。”

剩下的金農依舊選擇跟著章博士,可惜他們炸了原本眼鏡兒定好的第三個礦洞,依舊毫無收獲。

8

成仔又咽了一口酒說道:“我們灰溜溜地回了營地,卻沒見到去河道淘金沙的3個人。”

章博士起初擔心3人是不是遇到野獸走散了,成仔和老胡一起去查看,發現工具都在,人和原本帶著的隨身行囊卻沒了,立時心知肚明——那3人是逃了。章博士反而沒生氣,對著剩餘的人笑了笑:“願意走的人,明天一早就可以回了。”

當天夜裏,又下了一場小雪,氣溫驟降,狂風呼嘯,帆布帳篷的布麵抖個不停,成仔覺得自己差點被凍死在帳篷裏。第二天起來,先前早就想走的人匆匆下了山,一下沒了一大半的人馬。成仔照顧著受傷的眼鏡兒,正為難什麽時候走才好,老胡就趁著吃飯的空檔,偷偷跟他說:“不急,再多留一兩天。”

當天傍晚,章博士也不知道從哪裏追回了采金沙的3個金農。原來,那3個家夥真的走了大運,在河道裏撿到了2塊拳頭大小的金塊,雖然不如“狗頭金”值錢,可加上淘洗出的金豆子,如果隻在3人之間平分,也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在欲望麵前,他們早就把先前的規矩拋諸腦後,選擇私逃回城。

隻是章博士早就留了後手——成仔再也沒見過那3位“叛逃者”,隻是聽老胡說,他們自然是按照礦上的規矩領了一頓“私刑”,最後被丟到了最近的縣道上。

成仔膽小,沒有經曆過任何暴力事件,隻想著帶眼鏡兒趕緊下山治療。“叛逃者”被送走的那個清晨,成仔在營地外發現了野狼的腳印,更加堅定了自己回家的決心。他們小心翼翼地跟章博士提了此事,章博士很痛快地給他和眼鏡兒分了應得的金子,還找了附近的牧民,拉著馬車送他們去最近的縣衛生院。

成仔陪著眼鏡兒養了幾日傷,就互相道別,各奔前程。那時候阿勒泰與烏魯木齊之間還沒有通鐵路,他在郵局打電話給烏魯木齊的朋友,托人買票。對方告知成仔,至少要等半個月,成仔就計劃在小城多住兩周。

說來也巧,有天成仔在民族市場閑逛,準備買些堅果、肉幹帶回老家。在熙熙攘攘的攤販前,突然有人笑著拍了拍他的肩,成仔扭頭一看,老胡正笑眯眯地看著他。兩人找了家小餐館邊吃邊嘮,老胡原本就愛說,喝多了酒嘴上更沒了把門的,該說的不該說的,盡數吐出。

這一頓飯吃完,成仔這才弄清楚了章博士真正的“行當”,嚇出了一身冷汗。

 

嫉妒、欲望驅使著人心,總能做出各種各樣出格的事情,群山腹地裏開出金子的地方,必然伴隨著暴力、算計甚至人命。駝叔也聽更老的金農們提過,早些年沒有黃金管理局介入的時候,一個礦就是一個王國,人在礦上如同野獸一般,按照弱肉強食的法則生存。

老胡說:“章博士早年在青海混,也是經曆過各種火拚、搶占山頭活下來的老狐狸呢。”

80年代末,青海、新疆的金礦密集區湧現出了一批“私礦”,因為老牌國有礦也要正常運轉保持盈利,所以金老板們之間爭奪金礦資源異常狠辣。

章博士起初是做著“提籃子”的生意,即幫手上握著資金的老板們物色合適的野礦,買入開采。可金礦也分貧富,遇見富礦,含金量極高,金老板們一下子就能賺得盆滿缽滿,遇見窮礦,把山體炸得稀巴爛,噸含金量也少得可憐。

除了選礦,章博士還做礦上的“皮條客”,隻是做的是死人生意。金礦死人再正常不過,處理的方式也很簡單——一條人命在當時陪30到50克黃金,多一點少一點,就看家屬鬧不鬧,中間人怎麽談判。如果碰到死的是孤家寡人,沒有地址和家屬聯係方式的,直接找個爛木板釘一副棺材就地挖坑埋掉。

一個人的生死,不過是礦老板嘴裏的一句輕描淡寫。章博士養了幾個混混,專門負責跟前來索賠的家屬“談判”。大約是沒幹什麽好事兒,他在一次選礦中看走了眼,開來個窮礦給當地的大老板,得罪了人,不得已,隻好奔赴新疆繼續他的淘金生涯。

到了新疆之後,他除了“洗洞”、給老板做金把頭,每年入冬之前還會選一波像成仔這樣的外地人作為“敢死隊”——非法開采“廢洞”“老洞”,很容易坍塌,一旦有人出事,立刻就地掩埋處理,所以,這些金農得老實肯幹,往往都來自南方,沒有與親友結伴,出了事,家屬也沒辦法立馬找上門來。

這些毫不知情的金農們按指示把他選定的礦洞開一遍,如果開出岩金層,章博士和他的心腹會偷偷做好標記,再隨便找個由頭遣散“敢死隊”,再由自己的心腹團隊開采,以此用最低的成本幹了活,又保全了自己人。

北疆雪落得早,之後章博士他們會派人輪流守礦,等到第二年春天來臨、其他金老板們還在招兵買馬時,他們則能以最快的速度帶人開出第一批金子——初春供貨者少,黑市裏的金價高,總能賣出好價錢。

然而章博士做這種路數,並不是總能得手。成仔他們這次隻覺得自己運氣不好,白忙活一場,其實他們根本不明白,在這種非正規的條件下,沒有被凍死、砸死就已是萬幸。

老胡喝得越多,越口無遮攔:“你肯定不知道,淘金人有個說法,每年大雪封山之前,最容易出事,這次也不例外——你猜怎麽著?章博士和老油條三麻袋,竟然在哈熊溝碰了頭!”

9

入冬前,三麻袋按慣例會增加在礦區巡檢的力度,被抓到的“遊擊隊”難逃“非法采金”的罰款。“遊擊隊”知道三麻袋的做派,一般會主動上繳一部分金豆子,好讓他高抬貴手。用駝叔的話說:“三麻袋可不隻要金子,他那一顆心上,可長滿了貪蟲。”

駝叔認識幾位行業裏的老金把頭,平時礦上除了得用金豆子打點三麻袋之外,還得按三麻袋的要求,抓幾條“大紅魚”上供。這種尾部長有紅色鱗片的大紅魚學名哲羅鮭,是額爾齊斯河裏最最凶猛的魚類,因肉質鮮美肥嫩,慢慢走上了人們的餐桌,被過度捕撈幾近絕種,隨後被國家列為二級保護動物,如今幾乎沒有人嚐過真正野生哲羅鮭的滋味了。

而即便在90年代初期,要吃上一條哲羅鮭也屬不易,市場價炒到上千元一斤都難以尋覓。時隔一陣子,總有人因為非法捕撈哲羅鮭被判刑。但三麻袋知道夏季駐守在山林裏的金農們有機會捕獲這種極為難見的魚類,所以總會在初夏就會鎖定目標,對金把頭們放出話來。駝叔說:“三麻袋可不管什麽環境保護、瀕危物種,隻要能達成自己的目的,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大家猜測,三麻袋從金把頭手裏敲詐來的哲羅鮭,可能不僅僅隻為了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還是作為難得一見的“好禮”,送給一直保護著他的“上頭”。

三麻袋相比其他人更為厲害的是,他幾乎在重要的大型金礦裏都有自己的“眼線”,眼線們會在金礦“出金”後的關鍵時期通風報信,便於他索拿卡要,大多數的金老板們為了順利交易,不會在乎給三麻袋一些蠅頭小利,這也變相助長了他的囂張氣焰。

 

老胡那天在飯館說,十幾天之前,成仔和眼鏡兒前腳剛下山,章博士後腳就派人回到市區,召集了等候許久的心腹團隊,用車輛、馬匹共同運送著物資和設備,去先前已經探過一遍的礦洞踩點。他們每個洞都開采了少量礦石,用於估算含金量,選定目標礦洞後,則備好窩冬的裝備,輪流守礦,直到來年春暖花開,用更齊全的人馬和設備正式開礦。待金子被提煉、賣出後,大家進行分成,章博士占大頭,其餘人按照往年的價錢,拿到屬於自己的一部分。

可章博士不知道,有人早就在窺探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橫行在礦區多年的三麻袋,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賺錢的機會,竟然主動找上門來了。

按往年的慣例,入冬後的三麻袋不會親自外出巡查。那一年他親自帶人在初冬巡山,是因為“上頭”發了話——有位領導的遠房親戚在采石場做會計,上了山後再也沒下來過,家人無奈報了失蹤,他們這才安排警察一次次巡山找人。

老胡按章博士的授意,自然先孝敬了三麻袋一點“茶水錢”。可三麻袋提出,他要淘金小隊幫他找人,找不到,就別想繼續在山裏轉悠。

章博士自然不願意,在他的處事原則裏,既然收了“茶水錢”,就沒有壞人好事的道理。雖然淘金小隊人數上多了幾人,可三麻袋和隨行的幾位警官配了槍,章博士看硬抗不過,隻好答應帶人在林子裏幫忙找人。三麻袋多精明,怕自己人不盯著,金農們隻是做做樣子而已。於是兩邊商議好,一個警員帶3到4個金農們組隊,分散開找人。三麻袋、老胡和另外2個金農一隊,其餘的自由組隊,章博士養尊處優慣了,就在營地等候。

老胡喜歡閑扯,一路跟著三麻袋和幾個金農兜兜轉轉,喊著失蹤者的名字,無人回應。幾個人在背風處休息了一陣,三麻袋提議,分頭再找找。分開沒過多久,老胡就聽到了三麻袋的呼救聲。他不知是什麽原因落入了未結冰的河道中,也是走運,被水流衝了幾十米後,卡在了枯樹枝和石頭的縫隙裏,這才被老胡等人救了上來送去了醫院。

老胡當晚回到營地,沒敢亂跑,沒過兩天,他覺得心髒不舒服,主動跟章博士告別,提前回了家。去醫院檢查後確定沒什麽問題,老胡這才敢上街閑逛,就遇到了成仔。

成仔忍不住追問:“那天林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你還知道麽?”

老胡回了句:“也是巧了,我在醫院做檢查的時候,聽到了三麻袋出事的具體消息。”

醫院的護士長是老胡妻子的朋友,礦上的事情也知道得不少。老胡從她口中得知,三麻袋那天其實是遭遇了一夥野生“遊擊隊”,當時幾個金農因為分金不均正在廝打,三麻袋原本想仗著官威把幾個人壓製住,再撈上一筆,誰知其中有個人是剛從牢裏放出來的勞改犯,根本不吃他這一套。扭打中,三麻袋被推下了隻有一層薄冰的河道裏。

哈熊溝裏的河流是額爾齊斯水係的分支,“額爾齊斯”在準噶爾語裏意為音節急迫短促,其實就是形容水流湍急。氣溫早就低於了零度,落水後的人體會急速降溫,三麻袋雖說人高馬大,可他常年喝酒、暴食,長了一身肥膘,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中風了。

護士長對老胡說:“那人半邊身子不聽使喚,手指頭口水都存不住一直往外流,左手跟雞爪子一樣握著,打都打不開,這下有得治了。”

10

在成仔出發離疆的那天,老胡來送行,告知他後繼最新消息:三麻袋中風後自然是回不到原來的崗位上,接替他的警官是由其他城市借調過來的,新官上任後,頂著寒冬天收集到了章博士違規洗洞的證據,目前已經把章博士羈押收監,仍在追查章博士過往幾年來除了“洗洞”之外其他違法行徑,等待來日宣判。

老胡對成仔感歎:“人還是得相信報應啊,以後我也不會再做亂淘金的行當了。”

聽完成仔的敘述,舅爺忍不住問駝叔:“這些事,對八老板不會有影響麽?”

駝叔抽著旱煙回他:“不會,八老板這種家業,跟舊時官宦人家一樣,權錢利益牽扯多方,沒人會輕易撼動一棵根係盤綜錯節的老樹。”

彼時,舅爺和駝叔、成仔遠在廣西,還不知道,從1991年起,阿勒泰地區相關主管部門對於“無證照”的非法開采金礦行為采取嚴抓、嚴控。1992年春,新疆政府批準新疆有色金屬工業公司增掛“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有色金屬工業管理局”牌子,要求按照“統籌規劃、組織協調、服務指導、監督檢查”的原則做好行業管理工作。

之後,三水鄉仍有村民們走上自己最初的淘金之路,對做過金農的舅爺來說礦上發生的事,遇到的人,聽到的傳說,都讓舅爺有些畏懼。淘金的點滴教會了舅爺一個道理:黃金如同妖鬼,能扭曲人性,能裹挾人心,讓原本平凡的人變得如同饕餮一般凶狠。舅爺淘金致富的心思漸漸淡了。

然而,世事難料,原本已經想要“隱退”的舅爺,卻迫於生計和突來的變故,不得不重啟自己的淘金之路。

11

1991年春天,舅爺的妻子生了一場病,臥床2個多月期間消耗掉了一大半家裏的存款,家裏老屋圍牆塌了半邊,屋頂漏水也需要重新請人用羊毛氈翻新。舅爺賣了些存糧,依舊緊巴巴的。家裏的錢不夠了,原本已經不打算去新疆淘金的他,不得不再次收拾行囊,跟著駝叔啟程,回到了遼闊的北疆山區。

僅僅過了1年,政府對於黃金開采的管理就進入了最嚴格的時期,不但對各類“洗洞”、非法開采、提煉進行嚴查嚴懲,對黃金的非法交易也加強了管控,私下交易100克以上的,就是走私,達到可以判刑的標準。即使這樣,還是有大量來自廣西、四川、湖南等地的農民們湧入邊疆的金礦,他們懷揣著發家致富的夢想,卻不知自己已經錯過了淘金的最佳時機。

這一次駝叔並沒有帶著舅爺回到八老板的礦上,而是跟著他之前認識的一位朋友老馬,專門去淘采沙金了。

駝叔對舅爺說過他和老馬是怎麽相識的——老馬曾經做過一段時間黑市的收金人,駝叔和老唐在幾年前也私下賣過幾十克黃金給老馬。後來老馬攢了些身家,想著私下收金子不是長久之計,這才找了關係,拿下了庫爾木圖河中段的一截河道的探礦權。當時開采黃金一年比一年嚴格,采礦資質越來越難以拿到,老馬也是聽從了其他朋友的建議,托了關係“曲線辦事”,然後借用“探礦”的資質,幹些小規模的采金業務——買好設備、挖機、找人組隊挖采河沙淘金。

他們的營地在庫爾木圖河旁邊的草原。河流的主幹道由多條小河匯合而成,由東向西注入卓勒特河。在庫爾木圖河的兩岸,鬆樹、柳樹和樺樹蔥翠繁茂,因為河流多次曆經豐水期和枯水期,“自然”改道,泥沙沉積後讓土壤變得肥沃,兩岸慢慢變得綠草如茵,時不時有牧民們把這裏選做他們繁育牛羊的夏牧場。

舅爺記憶裏的老馬,圓臉鍋蓋頭,為人和善,總是笑眯眯的,特別愛跟人閑聊。駝叔私下同舅爺講過,老馬不是斤斤計較的人,也很尊重他們這些老金農,所以他才願意跟著他做事。

老馬組建了7到8人的小隊,除了負責給眾人做飯的石頭媳婦,其餘都是一票大男人。石頭負責開挖機,剩餘的人則都是淘洗河沙的力工,老馬為了省錢,還要親自下河洗沙。

舅爺覺得礦上有個模樣水靈的女子很奇怪,私下偷偷問過駝叔:“咋找個女人進來,不麻煩嗎?”

駝叔跟他解釋,庫爾木圖河兩岸都是夏牧場,平日裏如果找牧民買肉、牛奶,女人去就方便很多。因為牧民們認為這些天然的草場是祖輩們留下給他們的,挖金子的人多了以後,破壞了環境,侵占了原本屬於牛羊的地盤,所以很多牧民對男性金農帶著濃濃的敵意,根本不會搭理。剛好石頭和他媳婦都能幹活,老馬就請了他們夫妻。野外生活也沒有那麽多講究,能開出金子才是最重要的。

駝叔作為有經驗的老金農,告訴老馬,盡量用挖機挖一些深埋的泥沙給金農們淘洗,黃金重,常年經過水流的衝刷,更容易被帶入深層的泥沙中去,甚至河岸兩邊的泥地裏,也有更多的可能“出金”。

新疆的天要8點才亮,石頭媳婦不到7點半就會備好早飯。一般有從牧民那裏買來的牛奶熬煮成的奶茶、饅頭、水煮蛋和玉米棒子或者紅薯。眾人吃完飯就開始一天的活計,石頭媳婦則會早早為眾人的午餐做準備,要保證有肉、麵條和重油的炒菜,這樣吃了才有力氣勞作一整天。到了傍晚太陽落山,老馬會拿出他的寶貝——當時很難買到的“電子秤”,為當天的金沙稱重,像駝叔這樣的老人,一眼就能看出金子大概的克數。

常規來看,他們每人每天能挖到6到7克的金粒子,運氣好的時候能超過10克,可如果遇到大雨天,河水暴漲無法開工,眾人就會停工休息。

閑下來的時候,金農們就會組隊打打牌,沒邊際地閑扯。

12

一次落雨天,用過餐的眾人開始了營地裏簡陋的“茶話會”,大家都好奇老馬為何停止收金,轉行做起更辛苦的采金。老馬大約是心情好,也毫無隱瞞地說起了自己改行背後的事兒。

大部分的收金人本身也是賣金人,金價自然是在礦上購入最便宜,到了大城市則貴上三分。前幾年,老馬帶著一批剛收上來的黃金去烏魯木齊找“下家”出手。黃金私下交易存在很大的風險,加上是老馬第一次在老家以外的地方做買賣,不得不多留了個心眼,本來承諾帶給對方1公斤的量,可他想先試水,就隻帶了200克。

說到這裏,老馬拍大腿感歎:“小心駛得萬年船!”果然,那天的收金人早就給他下了套——他們在對方指定的一家烤饢店內的隔間交易,200克黃金剛拿出來,就有穿著警服的人衝進來“抓現場”,立馬給老馬幾人戴上了手銬。經過一番訓誡後,“警察”宣稱:“看你也不是尕娃子(什麽都不懂的小孩),應該知道走私金子100克以上就能判刑,你這個我們先沒收,這次就不拘你,下不為例!”

老馬第一次遇到這種事,隻能硬著頭皮答應,慶幸自己隻帶了商定量的1/5,如果全部被沒收,這一年就白幹了。

過了幾天,老馬回到家跟交好的朋友提起此事,才被“點透”——他被下套坑了,那天的“警察”連個收繳的收據都沒開,要麽就是收金人找人假扮的,要麽就是“一路黑”——有些收金人會和黑警合夥,一起坑掉原本要購入的黃金。

自那件事以後,老馬再也沒去阿勒泰之外的地方做買賣,隻決定在合適的時機轉入淘金的行當。他第一次淘金是跟著個金把頭一起,7個人靠著幾把鐵鍁,完全無機械化淘洗金沙。每年雪還沒化的初春,淘金人不管誰有資質,為了搶占地盤,也不怕道路泥濘和倒春寒,背著一袋饅頭就徒步進入礦區。那個時候沒辦法靠車輛運送物資,那個春天,老馬經曆過每天饅頭蘸著雪吃的日子,靠著冬天存的一身膘,硬撐上半個多月等到春暖花開。從初春化雪到進入深秋,半年下來,老馬他們一共挖到了1.6公斤的金子,平分下來,有大概2萬元的收入。

老馬也曾運用自己的關係,幫想要淘金的老板辦理證照,拿到資質後,通常金老板們也會給他8到10克金子作為答謝。

後來,老馬熟悉了采金的流程,開始自己組隊單幹。一開始也不順利,要爭搶地盤,要和前來鬧事的牧民們周旋,直到他把“九節鞭”招進了自己的團隊,才相對安寧起來。

 

舅爺回憶起那天老馬神采奕奕地講述著九節鞭的故事,而九節鞭本人,正好坐在舅爺旁邊專心啃著石頭媳婦剛蒸好的土豆。

九節鞭的本名舅爺也不記得了,他本人是個身高近2米的壯漢,渾身皮膚黝黑緊實,濃眉大眼。據說他是外蒙那邊的棄兒,被人帶回境內後交由一位農民收養長大。除了種地,他還跟人學了一身精湛的馬術,最厲害的是他自學成才,使得一手流暢勁道的九節鞭,跟電視裏的武術明星一樣。

少年的九節鞭讀不好書,跟著一幫混混偷偷往返在中蒙邊境,被叫作“背鹿角的人”——每年秋天,是馬鹿、馴鹿開始自然脫角的季節,蒙古的牧民們喜歡把撿來的鹿角插在旱地裏和公路邊,用來做“簡易圍擋”,阻止牛羊亂跑、越界。有經驗知道位置的人,走上3天,就能背回價值6、7千塊的鹿角,賣給皮毛販子,經由他們加工後做成裝飾品出售。可這種行徑在當時屬於違法行為,一旦被抓就要拘留15天,沒收全部收益。九節鞭也遇到過巡警,仗著年輕跑得快,沒留下案底,在他遇到老馬之後,就沒再做背鹿角的行當。

九節鞭不怎麽愛說話,也很少提起家裏的事情,可是他特別認主,老馬待他好,每當老馬遇到各種糾紛,需要人站出來用武力解決的時候,他從不退縮。他趕走過前來鬧事、要老馬“滾回家”的牧民們,打退過想要搶東西的無賴,也嚇跑過想要搶奪老馬地盤的同行,老馬說,他甚至還徒手弄死過一隻野狼。

在營地裏,九節鞭每天清晨都會練功,無論是站樁還是耍鞭,雷打不動。當時舅爺隻覺得九節鞭是個真漢子,從來不曾想到之後他和營地裏的人會有著怎樣不可思議的交集。

13

春夏相接的兩個月過去了,在北疆強烈的紫外線照射下,眾人都曬脫了一層皮。不過舅爺覺得辛苦是值得的,他們每人每天能淘洗出7、8克的金子,老馬因為在政府辦理了特殊資質,其中一部分黃金必須由銀行低價收購,留下的金子則由老馬之前認識的收金人高價買走。拋去設備費用、老馬走關係的“打點費”等成本,剩餘的錢就是大家的收益。老馬因為是領頭人,自然多分幾成,其餘收益眾人平分,每月結算,“出金”多的時候,每人能分到近2000元,少一點也有1500左右,大家都沒有異議。

老馬每個月會下山去處理淘洗出的黃金,他總對駝叔和舅爺說:“野外的黃金會跑,不能在身邊久放。”

舅爺不是什麽迷信的人,聽老馬這麽一說,隻覺得可笑:“那你倒是說說,金子是怎麽跑的?”

老馬指了指停在一邊的越野車:“本來想換車的,就是因為我的黃金跑了,才沒換。”

老馬說的事就發生在前一年,當時他帶著九節鞭和自家親姐姐一起淘金,因為沒有采金證照,他們很擔心遇到緝私警。金子被收繳可就白做了,於是老馬和他姐姐在半夜扛著鐮刀,把挖到的300克黃金埋在了一棵老樹下。姐姐說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他們又把100多克金子藏在了汽車副駕駛位的座位下麵。

這件事,老馬極度確信隻有他們姐倆知道。等過了半個多月,他們準備下山交易的時候,老樹下雖沒有土壤被翻過的痕跡,可他們挖了很久,那300多克金子卻再也找不到了,倒是汽車裏藏著的100多克還在。自打出了這事兒,老馬就相信了以前老金農的說法——“黃金不能接地氣,會跑”。可仍有人隻相信科學,說埋著的金子不翼而飛,肯定是被地鼠拖走了。

從那之後,老馬每月都會出手掉手裏的存貨,生怕又白幹一場。好在那一年雨水少,大部分的日子都能正常開工。

 

就在他們采金的第三個月月初,石頭和他媳婦領完“分紅”後就跟老馬辭行,表示不能繼續跟著他幹了。老馬認識的人多,很快找到了開挖機的人頂替石頭,隻是心裏很不痛快,跟駝叔抱怨:“石頭這人不實在,說好要一起幹完這個夏天的。”

大家紛紛猜測,認為原本就不愛說話的石頭夫妻也許是有了其他的出路,這才半途就拿錢跑了。又過了半個多月,老馬覺得這塊河道已經被開采得差不多了,就收拾了營地的東西,準備去往更下遊的位置“開墾”。

他們在遷移的半道兒遇到了石頭夫婦——原來夫妻倆沒有走,而是加入了新的采金團隊。駝叔見過那邊兒的帶頭人,也是走野路子淘金,膽子大,他們搭著簡易的工棚,用汞煉金。

在那個年代,提煉黃金的方法並不如現代這麽高科技、環保。很多金農依靠汞來提取黃金。他們把水銀和金沙、碎礦石混合,利用黃金能與水銀結合的特性形成汞合金,加熱後,就能留下純金。這種方法成本低,操作簡單,可早就被國家明令禁止——汞是劇毒物質,不僅汙染環境,還有可能對人體造成永久的傷害。但很多私下采金的金把頭為了盡可能多地獲得黃金,壓根不會考慮這些問題,而金農們覺得自己能多分點錢,其他的也就無關緊要。

老馬知道石頭夫婦的去路後,隻是沉默,依舊帶著自己的人,按照行規安安分分地淘采金沙。

 

又過了幾個月,入了深秋,就在老馬準備再過幾天就讓大家收拾回家過冬時,緝私警突然增加了巡檢力度。老馬的團隊因為有證,開采現場也沒有違規,所以能正常工作。

後來他們才聽說,是因為上遊的營地裏有人爭搶黃金,出了人命。老馬覺得死了人晦氣,就和駝叔商量,幹脆收工,讓大家開心又平安地結束今年的淘金季。他們收拾得七七八八、估摸再有三四天就可以下山的時候,石頭媳婦突然出現了,當著大夥的麵給老馬道歉:“馬哥,我知道之前對不住您,現在隻求你們帶我回城就行。”

老馬原本想立馬應下,可駝叔覺得奇怪,細細詢問了一遍他們夫妻的事,這才確認,原來石頭也死在了幾天前那場爭鬥裏。

眾人自那天起便不好再叫一位寡婦是誰的媳婦,這才得知了這個女人的本名——秀秀。

秀秀回來後的幾天,大家的夥食又再一次好了起來。白天大家做著收尾的工作,把挖開的河道進行泥沙回填,再清理一些不要的設備工具,賣給路過的牧民或者換地方繼續淘金的金農們。

這期間秀秀也在和大家陸陸續續的閑聊中,說透了她和石頭的舊事。舅爺回憶起秀秀,直言:“她不是什麽大美女,就是水靈,清秀,透著聰明。”

他們夫妻倆來自陝西的邊遠農村,秀秀嫁給石頭是奉媒妁之言、父母安排,婚後,兩人也恩愛有加。在她懷孕的第七個月,突然高燒不退。她躺在床上依稀聽到了石頭和家人的對話。

石頭問他媽:“這高燒不退沒法子了,要去醫院嗎?”

“這會兒從村子裏去醫院也得一天半,要花多少錢?還不一定管用,先搭個涼毛巾試試。”

“那腦子燒壞了咋辦?”

“放心,燒壞了,娃沒事不就行了?”

“那再讓她熬熬。”

好在第二天,秀秀退了燒,幾個月後孩子也生下來了——是個“不爭氣”的女孩。此後,夫妻兩人雖然表麵還在過著正常的日子,可秀秀對大夥說:“雖然我人活過來了,可不是他救的我,原本想好好過日子的心,就死透了。”

14

後來,石頭的親弟弟跟著朋友來新疆淘金,一去就再也沒回來。石頭帶著找人同時賺點錢的心思,拉著秀秀一起來了新疆。他們跟著不同的老板做了幾年,可毫無石頭弟弟的消息。有金農說,每年都有外來的礦工死在礦裏、野外和山郊,被人打死的,被石頭砸死的,不計其數,還有礦工出去“放水”的工夫,人就失蹤了,現場隻留下野狼的腳印……

秀秀其實對金錢的欲望不大,早就想拉著石頭回村裏安生過日子,也想念自己的女兒。可石頭早就厭倦了村裏的生活,他寧可冒險淘金,也不願意回村給人開一輩子挖機。

出事的那天,是有人發現了三五塊小孩手掌心大小的金塊。金沙淘得多了,有人立馬喊了聲:“狗頭金!”秀秀還沒反應過來,距離最近的幾個男人已經圍撲過去,下重手爭搶了起來,其中一個格外凶猛的背影她再熟悉不過了——可她隻是在一旁冷冷地看著,沒有向前一步。

舅爺對我說:“我猜,那時候秀秀一定想起幾年前石頭幹坐著看她發燒也不送醫院的事兒了。”

等人散去的時候,石頭不知被哪個敲開了腦袋,血水混在河水裏流淌,呼吸已經沒了。秀秀給他的遺體換了身衣服,央求還算好心的工友們就地把他埋了——她不可能帶著亡夫的遺體一路從北疆回到陝西。

諷刺的是,直到最後,也沒人知道那天到底有幾個人、都是誰、有沒有發現狗頭金……

淘金行當裏一直流傳著“金錠有價、狗頭無價”一說。作為純天然形成的金塊,狗頭金個頭如犬類頭部一般大小,哪怕形狀並不似狗頭,也被統稱為狗頭金。它雖然常常含有石英和其他礦物,可因為十分稀少罕見,比純度高的黃金更值錢。老馬曾經見過一個克重2公斤多的狗頭金在黑市出手,比同等重量的足金還貴了一倍。

真正懂金子的玩家絕不會把狗頭金冶煉成純金,反而是做個底座,打個保護罩子,當做既豪華又純天然的擺件展示。而有些沒見過世麵的金農,把稍小一些的金塊也稱作狗頭金,會被駝叔這樣的老金農暗自瞧不起。

秀秀埋了石頭,孤苦一人,好在老馬的團隊裏人都不錯,見她可憐,都有心照顧她直到回城。

1991年秋末,舅爺和駝叔算了賬,他們都賺了一筆錢。老馬大方,眾人一起吃了散夥飯,算是好聚好散。雖然大家都說著“來年還一起幹”的場麵話,可舅爺心裏已經沒了再回北疆淘金的心思,隻有駝叔在來年又義無反顧地搭乘火車,奔赴新疆。

舅爺用淘金的錢補上了先前給妻子治病的虧空,還翻新了屋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在村口開了間小賣部。每年,駝叔按慣例會在11月返回了廣西,舅爺就上門探望他。駝叔喝了酒,話匣子就打開了,陸續說著金礦上新的奇聞趣事給舅爺聽。

 

駝叔說,他沒有想到,秀秀和九節鞭的故事,正是從舅爺離疆後才開始的。

駝叔1992年去到北疆後,繼續跟老馬幹,他們在出發前去采買設備,做相關的準備。駝叔好奇怎麽今年沒看到九節鞭給老馬“保駕護航”,老馬指著租來的挖掘機問駝叔:“猜猜這挖機是租的誰家的?”

原來,前一年駝叔和舅爺回廣西後,九節鞭怕秀秀一個人不安全,便答應她等送她上了烏魯木齊去陝西的火車再走。秀秀走之前張羅著給家人帶東西,九節鞭又陪著逛了兩天街采買。兩人一來二去,聊得多了,來了感情。九節鞭跟老馬打去電話,隻說幹脆把秀秀送到家再回,他沒出過新疆,全當旅個遊,也做些好事了。

讓老馬意外的是,九節鞭回到阿勒泰的時候,竟然把秀秀和她的女兒也帶了回來。在一番詢問下,老馬才得知了這兩人之間的情愫。

早在石頭帶著秀秀第一次出現在營地的時候,從未有過女人的九節鞭就對秀秀有了不一樣的感情。他喜歡偷看秀秀給眾人做飯的樣子,可新疆漢子知道道德底線不能違背,既然是別人的妻子,九節鞭也就停留在“隻是喜歡看她”的階段。

後來,石頭帶著秀秀去了別人的礦上幹活,九節鞭傷心了好一陣子,連日常的練武都停了。直到秀秀重新跑回老馬的營地,他得知石頭死了,這才又起了其他的心思。

其實,在秀秀給石頭換衣服的那天,她在丈夫沾著血水的衣襟旁摸到了一塊金子。衣襟邊的暗袋是她自己親手縫上的,起初是為了裝兩人從老家趕到北疆這一路的生活費,沒想到最後在這場爭鬥裏派上了用場。手腳利落的秀秀自然知道怎麽不動聲色地把金子取出來藏好。她明白財不外露的道理,直到九節鞭送她到了烏魯木齊,她見這個男人可靠,對他也暗生情愫,這才全盤托出——她的亡夫算是以別樣的方式給她留下了一筆遺產。她在烏魯木齊出手了那顆金塊,終於有了人生中第一筆可以完全自由支配的錢。

九節鞭陪著秀秀回村那天,石頭家人得知大兒子也沒了,大鬧了一場,埋怨兒媳婦沒有照顧好石頭。可當秀秀拿出了一筆錢,並且表明要把公婆口中的“賠錢貨”女兒帶走之後,他們也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再惡的人心,也有軟肋,而很多人的軟肋,就是錢。

九節鞭拿出他多年的積蓄,和秀秀一起買了幾輛挖機和鏟車做起了租賃,兩個曆經苦難和漂泊的靈魂,在北疆小城就此安定了下來。老馬後來為他倆做了證婚人。

舅爺在駝叔的回憶中,也感受到了一絲圓滿。

15

1994年,駝叔在從淘金行當“退休”了,他開始頻繁在廣西和深圳之間往返,享受與妻兒、孫輩的美好生活。

那一年是新疆黃金生產蓬勃發展的時期,在國家大力支持下,黃金地質勘查達到高潮,勘探出了黃金地質儲量高達180噸。同時,那也是阿勒泰地區主管部門不斷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全麵叫停私人非法采金的一年。從80年代末起,無證開挖金礦、私自冶煉礦石、汙染環境、破壞草場以及洗洞、走私黃金的各種亂象,逐漸被清理了。

隻為了圓“淘金夢”而走出鄉村的農民群體逐步成為曆史,有些大膽的人改去非洲淘金,尋求一夜暴富的機會。

成仔和小妹的愁怨也早已化解,雖不是血親,卻合力做起了小生意,搬離了三水鄉。胖子阿隨一直在家務農,按父母安排娶妻生子,老實本分了一輩子,無病無災,體驗著最平凡的幸福。而矮子健康依舊杳無音訊,他家的祖屋也在風吹雨打中變為了危房。曾經呼風喚雨的八老板,據說在嚴管淘金行業之前,早早撤出,保全了自己的全部身家……

然而,更多有關淘金的所有過往和形形色色的人,最終隨著舅爺告別北疆的選擇被深埋和淡忘。他抽著手卷煙,在暮年回憶起這些舊事,忍不住感歎命運的渺小,那些鮮活的、或沾染著欲望的、或忠於道德的生命,永遠印刻在了他的心底。

小城裏翻湧過的淘金舊事,早已隨著時代的汩汩向前,煙消雲散。

(本文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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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良心家具商的黯然離場

2023-06-09 12: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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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十六

 

 

整天瞎想的小胖子

2022年深秋的一個晚上,朋友請客吃燒烤,我們一群老爺們聚在路邊攤上聊天吹牛,嘻嘻哈哈的,氣氛很融洽。因為是“放鬆局”,酒都沒多喝,到了晚上8點,大家不約而同地放下酒杯,想叫點主食填填肚子。

做東的朋友是個老饕,他叫嚷著:“這家燒烤雖好,主食卻不行,三裏之外有個餛飩攤,‘橋頭餛飩’是本地一絕。”大家打算集體前去嚐一嚐,奈何都喝了酒,不能開車,於是朋友就在手機上請“跑腿”代買,給足小費,備注加急。

也就十來分鍾的樣子,跑腿小哥拎著餛飩火急火燎地跑來了。餛飩盒是塑料的,不能傾倒,小哥一手拎四盒,一手拎三盒,手機夾在胳肢窩裏,走路都磕磕絆絆的。朋友見狀,趕緊去迎接,我也起身幫忙,接過餛飩的那一瞬間,我才看清,眼前的跑腿小哥,居然是楊哥。

楊哥曾是我的合作夥伴,關係非常好的那種。見是我,他也沒有不好意思,隻是朝我溫和地笑了笑。稍後,他把手中的餛飩一一送上桌,衝著我們說了聲“老板都齊了”,便朝外走去。

我緊跟著出門,問:“楊哥,你怎麽跑起外賣了?”

楊哥衝我笑了笑:“也沒什麽,就是想找點事情做,心煩,跑跑也好。你進去吧,明天我約你吃飯,我這還有兩個單子要送,快超時了。”

說罷,他奔向電動車,衝我擺擺手,便漸漸消失在夜色中。我沒來由的想起一句話——“他往黑暗中去了”。

1

2012年年底,新婚的我選擇定居港城。當時妻子在這裏已經擁有了一份前景不錯的事業,她在同學老雲開的家具工廠裏擔任財務負責人,收入可觀且穩定。

老雲的家具工廠是兩年前從他父親那裏接手的,規模不大,收益尚可。和本地許多小家具作坊一樣,工廠的主營業務是做出口歐美的訂單——國內的“掮客企業”拿到國外的大訂單後進行拆分,規定好材質和款式,以低價分給各個小家具工廠進行製作生產。這種訂單利潤雖低,但量大,而且外國客戶追求“原木質感”,不太介意木材的自然疤結和紋理,隻要按照訂單要求生產,對方基本會照單全收。

老雲憑借父親積累多年的人脈,加上自身的圓滑與機智,本來將工廠的生意打理得不錯。但到了2012年,外國客戶紛紛轉向采購成本更低的東南亞地區,港城的家具出口市場整體低迷,他隻好把目光轉向國內家具市場。

就在這時,我與老雲的親姐夫楊哥來到了港城,更巧的是,我們還是同一天到達的。老雲為人熱情,幹脆將“接風飯”二做一,正是在這場飯局上,我第一次見到了楊哥。

楊哥麵龐白皙,戴著窄框的小眼鏡,穿著考究的小西裝,襯衣的袖口上還別著袖扣,看起來斯斯文文的。老雲給我們介紹了彼此後,楊哥就操著一口“漢普”衝我笑:“小魏,咱倆都是來港城‘入贅’的女婿撒,以後多關照撒!”說完,他咧開大嘴笑了。

一頓飯吃下來,我知道了楊哥是土生土長的武漢人,他父母經商,家境優渥,據說他來港城發展,父母還給了他百萬現金——在不久之前,他還是國內一家知名企業的設計師,參與過很多優秀的工業、生活產品的設計工作,履曆漂亮得一塌糊塗。本來他設計了一款新產品,有望拿獎,可上司偏要在他的作品中添上自己的名字。他不同意,幾番爭吵之下,倆人徹底撕破臉,在一次爭執中,他伸了手打了上司——最後,他被公司開除了。

“就算是行規,老子也絕不在作品上麵加他的名字,他算個錘子?”楊哥說起這事,依舊氣憤不已。

 

沒過多久,老雲主動來詢問我與楊哥有沒有興趣參與他的家具生意。在他看來,我們仨一起幹是“天作之和”:他的家具工廠是現成的,原材料、生產、包裝、物流基本能滿足前期起步的需要;楊哥幹設計出身,選品、設計都難不倒他;而我熟悉市場營銷,過去也運營過電商店鋪——最重要的是,我們彼此知根知底,不需要互相試探,這種信任感能夠規避前期的許多問題。

我和楊哥來港城不久,都處於待業的狀態,也想做些事情,於是跟老雲一拍即合。考察了1個月左右,我們基本確定了合作方向:隻做線上的家具店鋪,這樣就可以免除線下實體店的房租、裝修和人工費用。“船小好調頭”,即使出現問題,大家的損失也小。

可是,在公司歸屬的問題上,楊哥和老雲的分歧較大。老雲的想法是,新的電商公司依托於他的家具廠,楊哥和我投資到工廠,工廠再進行股份的拆分。而楊哥則堅持成立新公司,家具廠可以算作老雲入股新公司的股份,這樣做辦手續方便,後期運營也更獨立。姐夫和小舅子爭執了蠻久,誰也不讓誰。後來,楊哥豪爽地拿出了50萬作為啟動資金,老雲才妥協。

新的電商公司成立,法人是楊哥,股份占大頭,他主要負責產品定款和公司管理。老雲負責生產端,我負責營銷端。

一切搞定,選品這件事擺到了麵前。老雲建議選一些曾經出口國外、評價較好的款式放到國內的電商平台上去賣,但楊哥明確拒絕:“你出口的那些基本都算是原木家具,外國人更關注材質,喜歡木材本身的紋理,對做工關注得少。但國內不一樣啊,國內的實木家具多少是要有一些文化內涵的,哪怕你做個最簡單的燕尾榫工藝都比什麽不做強太多了。在國內,家具工藝和材質可以說是五五開,所以那些不行。”

楊哥這人的好處就在於,雖然他不同意老雲的觀點,但也願意給老雲測試的機會。於是在前期的選品上,他既選擇了符合自己眼光的產品,同時也掛上了老雲之前做的出口產品。兩個月之後,銷量一比較,老雲徹底服了自己的姐夫。

從此,老雲再也不過問定品的事項了。

2

2013年是國內電商迅猛發展的一年,線上家具的銷量不是曲線上升,而是爆炸式增長。在港城,一些家具工廠的發貨周期一度要延長至半個月甚至20天,可訂單依舊滿滿。

楊哥不斷豐富店鋪內的“拳頭產品”,我這邊的營銷費用就像流水一樣花了出去。當時我們有很大一塊營銷費用是花在了產品“詳情頁”的製作上——我們店鋪的單品多,基本每月都要推新款,所以拍攝的頻率很高。楊哥對這類頁麵的製作要求也高,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得請專業的攝影師來工廠搭建攝影棚拍照。

我核算過,單款產品的拍攝費用在5千元以上,加上開版、詳情加文案,一款產品前期的宣傳成本在8千元以上。於是,我建議營銷前端除了運營和客服部門外,還需要建立自己的設計策劃部門。

老雲盯著工廠生產,壓力也很大。以前他做國外的訂單基本是按批次來的,一批生產幾款產品、數量多少,都是確定的,一次性製作完成交付即可。而現在做國內的生意則是零散的、隨機的,訂單來了,今天做一張床,明天做一張凳子。

為了最大限度壓縮發貨時間,工廠必須有一定的庫存,而庫存增加就會讓原本就不大的廠房空間變得更加狹窄。我們的家具成品一度隻能放在室外的空地上,用防雨布蓋著。

每個月的新品源源不斷地推出,壓力逼著我們不得不擴大規模、繼續投資。好在穩定增長的銷量給了我們信心和保障,公司在磕磕絆絆中繼續前行。到了2015年年末,我們終於實現了辦公場地的搬遷——那兩年,港城政府意識到電商產業的巨大潛力,斥資建造了許多的電商產業園。產業園區內有許多寫字樓是“邀請製”的,隻要電商企業達到了一定的規模,由政府邀請入駐,能獲得多項優惠條件。

惠利之下,我們租了整層的辦公室,策劃、運營、設計、產品、客服、售後、物流各部門迅速完善。老雲的工廠也更新換代,6000平的廠房拔地而起,全新的噴漆生產線到位了。

 

2016年,國內電商行業逐漸走向規範,大的電商平台開始用各種規則和製度淘汰不良商家。於是乎,電商培訓機構應運而生,各種各樣的課程和各種各樣的講師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花樣迭出的“玩法”弄得電商從業者們眼花繚亂。

為了能走在同行的前麵,楊哥敦促我出去參加各種學習班——刷單的、做流量的、做運營的……每場的學費都不下5000元,並且要跟著講師的行程,全國各地地跑。

幾場課聽下來,我發現這種培訓大致可以劃分為兩類:第一種是“必然的偶然”——比如某位講師之前做的某品牌一下爆了,火了,就退出來專門給人做培訓,期望可以複製這種爆款——但內行都知道,這種成功實屬偶然,很多人前期都做足了準備,隻是恰好是他的產品火了而已,可講師自己不這麽認為,一堂課有大半的時間是在吹噓自己有多機智,並無太多幹貨;第二種培訓,則是分享各大電商平台的規則漏洞——比如他們近期發現“淘係”有個什麽漏洞,商家怎麽刷單就能增加自己店鋪的流量——但這種操作並不長久,漏洞終有一天會被堵上,隻是早和晚的區別而已。

那段時間,我四處聽課累得夠嗆,最後終於想明白了:我們這種做大品類產品的商家,和做快消品等小件的在營銷上有根本的區別,花錢聽來的很多方法並不適用。

我告訴楊哥,說不想再去參加這種培訓了,楊哥卻表示不理解:“這是公司拿錢給你進步撒,你一直負責咱們的營銷端,去聽聽消息也是好的。”

“楊哥,一堂課萬把塊錢,就去換少量的、轉化率還不咋地的流量,劃不劃算我不知道,可這倆月光培訓的錢都花出去接近10萬了,我覺得沒意思。”

楊哥說:“不要老盯著眼前的這點費用撒,店鋪做大,這些都是小錢啊!”

我沒有鬆口,繼續反駁:“就像昨天的那個培訓,講師全程在灌輸‘產品不重要,隻要運營好,再差的產品也能賣出去’——這不瞎扯蛋麽?再說,這兩年我們的公司確實在做大,可咱都沒賺多少錢!”

見我說話這麽直接,楊哥愣了。確實,從場麵上看,這幾年我們的公司發展得很快,利潤也可觀,但實際情況是,廠房租金、噴漆產線的投入都花了數十萬,人員成本也在不斷上升。我們仨每年賺的大部分利潤又都投到公司的運作裏去了,手裏幾乎沒落到什麽錢。老雲對此一直頗有微詞,他私下多次衝我抱怨:“工廠雖然做得越來越大,可我這個廠長都快沒有噴漆工賺得多了。”

最後,楊哥不再勸我。往後再有這類培訓,都是他帶著運營部經理去參加。

3

在電商培訓課程割韭菜的時候,一批職業“打假人”也出現了。

有一個月,我們店鋪的產品被舉報了十多次,不是說材料不環保,就是說侵權了某產品的外觀專利。有一周,我拿著質檢報告跑了三趟市場監督管理局去反駁投訴,煩不勝煩。環保投訴還好說,我們公司所有的產品都通過了專業質檢,但外觀專利侵權處理起來就很麻煩。

一般來說,電商平台判定“外觀專利侵權”有兩個條件:一是投訴的商家注冊了產品的外觀專利,二是該商家的產品在平台上架售賣的時間最早,那後者侵權就成立。

那時候為了控製生產成本,楊哥選品定款後就由合作的工廠先製作白茬(也叫白胚,指未經油漆的家具半成品),之後再由老雲的工廠負責打磨、噴漆。這種白茬放在別人那兒製作,原創設計很容易被抄襲,防不勝防。一般的侵權投訴,隻要確定我們上架時間更早就可以了,煩的就是有時我們的原創產品竟然會比仿冒的晚一步上架——平台可不管誰是真的原創,一旦投訴成功,商品下架,我們的損失就很大。

那兩個月,我每天都在忙著申訴和申請自家產品的外觀專利。

 

2016年下半年,楊哥叫我和老雲開會,說想重新梳理產品線,將我們的實木家具“係統化”,統一風格,以促進“全屋采購”的大訂單成交。

那幾年我們推出的家具單品很多,爆款也不少,可很多顧客想一次把全屋家具購齊,我們店鋪的家具設計風格不一,難免會造成客戶的流失。其實這事早在公司成立之初楊哥就提起過,但當時資金薄,也沒有開發大量產品和庫存備貨的能力,在我和老雲的一致反對下,他隻能妥協。如今廠房已經擴建,新的生產設備也投入使用了,楊哥的心思又動了。

楊哥說著自己的計劃:“以後白茬我們不采購,自己做,這樣款式能做到獨家,品牌性一下就出來了。同時咱也注冊外觀專利,看這次誰能仿,仿就告他!小魏你覺得咧?”

我想了想,說:“楊哥,現在上全屋係列我不反對,可是如果出全屋的產品,白茬又自己做,是不是在生產端壓太多錢了?我的想法是:我們可以做更專業的資源整合,就像那些拿國外訂單的企業一樣,我們做好網絡銷售,把訂單分給其他小工廠去做,這樣資金流轉也快。”

楊哥繼續說:“采購我也想過,但終歸不如自己做的成本低,同樣的利潤,我們可以賣更低的價格,競爭力也強一些。”

聽到這兒,老雲終於發話了:“楊哥,我和小魏的情況你是知道的,這兩年我倆沒從公司拿到什麽錢。上全屋係列我不反對,自己做白茬也行,但能不能緩一緩,慢慢來?就像你想上的這套水曲柳的全屋產品——咱以前一直做的是橡木家具,木材要重新采購,機械要添,單係列各種大類產品加起來有二十幾款,東西不同,尺寸還不一樣,這一個係列做下來,前期最少得投入四五十萬吧?為什麽不考慮從現有的賣的好的產品中挑選一套出來補足做全係呢?”

我大吃一驚:“楊哥你要做水曲柳的全係家具?我怎麽不知道?”

老雲看我如此詫異,才發覺自己多嘴說錯了話,他轉頭看向楊哥,氣氛瞬間就尷尬了。楊哥略有些抱歉地解釋,說這個事也是他們前天偶然聊起的——前天他去杭州參加了一個培訓課程,“老師”建議他從全係的角度出發來豐富產品,在材質上再增加水曲柳,因為目前水曲柳的市場反饋好,木材價格也比橡木低。

似乎是怕我擔心錢的事兒,楊哥主動講:“這次投入也不用你和老雲,我打算抵押我武漢的商鋪。”

楊哥在武漢某高檔小區有一套房子,名下還有兩間商鋪,他打算獨自扛下全部的投資,我和老雲都有點無話可說了。但我打心底是不願意這樣擴張的——隨著電商不斷發展,同行交流的機會也逐漸增多,大家看似都做得很大,但賺到的錢都變成了庫存。家具被賣出去的時候是賺錢的產品,沒賣出去的時候就隻是一堆木板。

在我的觀念中,電商公司就應該負責整合資源,遴選出優質的產品進行組合銷售,而不是執著於自產自銷。可楊哥是設計師出身,他對產品的設計、品質有自己的追求。我們在公司的經營方向上出現分歧,誰都說服不了誰,於是我隻能選擇離開。

楊哥挽留了我幾次,最後他提出用錢置換我的股份。他抵押了武漢的商鋪,拿到了100多萬,一部分投入了公司,另一部分給了我。考慮到公司的實際情況,我隻拿了一半的錢,其他的就算主動放棄了。

離職當天,我在3個月前申請的127款產品外觀專利全部到位,楊哥拍了拍我的肩膀,信誓旦旦地說:“隻要賺了錢,依舊給你分紅,畢竟你媳婦還是咱公司的財務負責人。”

4

離職後,我開了一家小型電商公司,隻做單一品類的實木家具銷售。那些產品是以前合作過的供應商供的貨,質量不錯,銷量還可以。

楊哥也沒閑著,我走後,他在公司裏實行了係統化的組織管理,各部門都建立了完善的KPI考核體係。在生產端,老雲的工廠進一步升級,成了從木材加工、噴漆到成本包裝一體化的綜合性工廠——代價是他們花了40萬購入新設備,又多請了20多位木工。

一番折騰之後,楊哥期盼已久的“全屋係列”終於上線了,庫存也進一步加大。妻子告訴我,楊哥後麵又陸續往公司裏投了20多萬,但那些錢很快又變成了庫存。

雖然我離職了,但我跟老雲、楊哥並沒有疏遠,每個月都會找時間在一起坐坐。轉眼到了2017年的夏天,老雲給我打電話約見麵,可到了約定的地方,我發現隻有老雲一個人,楊哥沒來。

“咋就你自己,楊哥忙啥呢?”

“忙啥?忙‘環評’,唉,焦頭爛額啊!”老雲滿臉的鬱悶。

2017年,全國各地迎來了嚴格的環境評估檢查,相關部門要綜合治理、整治區域內的排汙企業,港城自然也不例外。家具生產的噴漆環節會產生廢氣汙染,所以也被下達了整改通知書,老雲的工廠也在名單上。楊哥接到通知書,立馬聯係了一個在武漢做環保設備的朋友,從他那裏購買了一套先進的尾氣處理設備,價格近20萬。可複查的時候,依舊不合格,工作人員要求他限期整改,否則就要關停工廠。

老雲四處打聽,才知道這類設備必須去“指定廠家”購買,8萬一套,買了就能恢複生產。這裏麵的彎彎繞他一下就看明白了,於是就去和楊哥商議再買一套8萬的,之前采購花的那20萬就算是白扔了。

楊哥不同意,說自己買的那套設備完全符合國標:“不行就告他們,打官司!”

說到這兒,老雲一臉無奈:“小魏你看看,都幹了這麽多年了,楊哥怎麽還是這麽軸。社會上的這點事不都是這樣麽?現在,前麵的貨發不出去,後麵的工廠停了工,隻要停下來,整個公司的資金壓力就非常大。公司的情況你也清楚,就是不能停,要一直往前走才行。你幫我勸勸楊哥,不能在這事上置氣,真得罪了他們,怎麽會有好果子吃?”

我說這個道理楊哥肯定懂,估計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說實在的,我和老雲做人都不如楊哥,他堅守原則,但有原則的人不好活啊,是要碰頭的。

事後,我專門給楊哥打電話,楊哥說他也打算妥協了。他嘴上這麽說,心裏還是不服氣,還是不停地問我:“怎麽能這樣?怎麽能這樣?怎麽能這樣!”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後來,楊哥又花了8萬元,設備剛運回來還沒安裝,環評驗收就通過了。工廠如期複工,危機暫時度過,再碰頭閑聊時,楊哥就多了一句口頭禪:“北方的人情社會。”

 

2020年年初,疫情襲來,經曆一段時間的停擺後,港城的各個工廠有序複工。對於楊哥的公司來說,生產、發貨的壓力都比較小,畢竟還有大量的庫存撐著,可銷售端的壓力就越來越大了。

這一年,線上的實木家具行業進入了一個低價傾銷競爭的時代。那些“導流()”用的爆款產品本身就是低利潤,比如楊哥的店裏“引流款產品”售價1500元,其他商家就敢賣1300元,甚至更低。楊哥和老雲仔細核算成本後,發現唯一可能產生差價的地方就是物流費用。

在楊哥的經營理念中,物流服務算是產品整體性的一部分,所以自公司成立以來,他一直是和德邦物流合作。德邦時效快,稍微近一點的地方能隔日達,可以促進訂單轉化;德邦還提供安裝服務,送貨加安裝能一次性解決顧客的需求,反饋好。

當然,缺點也明顯——德邦收費要貴一點。鑒於多年合作的信譽,其實德邦已經給到楊哥五五折的優惠了,但即便如此,還是不如發專線物流的費用低,有時發同樣一件貨,甚至能差出100多元。

老雲建議降低物流費用,拉低產品價格,但楊哥堅決反對——專線物流慢,服務也差,不能送貨上門,最多送貨到樓下。他堅定地認為這樣會破壞產品的整體服務,會給消費者帶來不好的體驗。

5

受疫情影響,線上家具行業的價格戰愈演愈烈。

楊哥的店鋪裏有一款低價的純橡木大板床,是常年熱銷的“拳頭產品”。這款床的床頭是實木大板做的,厚2.5公分,所有鋪板均是芬蘭鬆木所製,厚度在2公分以上。整張床僅用8顆螺絲固定,其餘均是榫卯結構,相當穩固厚實,以前銷售情況好的時候,一個月能出貨300到400張。

這款床楊哥當時賣1350元,木材加做工的成本大概在850元,物流費用加安裝費用平均在200元上下,利潤微薄。但同期有個商家賣同款床,隻要800元,還送床墊、包送貨、安裝。楊哥怎麽都想不通人家是怎麽摳出的利潤,他反複刷著同行店鋪的商品詳情頁麵,確認上麵寫的是“實木”後,叫上我和老雲核算了多次,又去木材市場和本地白茬市場多番走訪,最終的結論還是:如果真是一樣的貨,賣800元鐵定虧本。

沒多久,網上又出現了10餘個類似的低價產品,楊哥店鋪的銷量受到了很大的衝擊。楊哥果斷在網上下單了幾款對自家影響較大的產品,想看看同行到底是怎麽做到壓縮成本的。

那天一大早,楊哥就給我打電話,讓我也過去看看。我剛進工廠車間,就看他蹲在一堆板子麵前自言自語,不斷念叨著:“怎麽能這樣?怎麽能這樣啊!”

見我來了,楊哥站起身,指著剛買回來的那幾款產品衝我說:“看看,都是些啥玩意!這幫人是真不要臉了麽?這款床售價1000元,商品詳情頁寫著‘百分百全實木’,‘橡木大板床’,我問了客服,也說是橡木,這他媽是橡木麽?”他踢了踢一塊微黃的床側板:“拿橡膠木冒充橡木,都是黑了心了,我和客服在這兒說,還跟我胡扯呢!”

楊哥把手機遞過來,店鋪客服依舊在狡辯:“親,這是進口的橡膠木,簡稱‘橡木’哦,這款床承重非常優秀的,百分百全實木……”

把橡膠木當橡木賣,是這兩年橡木家具市場上最大的亂象了。一般來說,橡木分白橡木和紅橡木,大多是美洲進口,少量是俄羅斯進口,因為木紋清晰,物理性質穩定,算是近年製作中高端家具的優秀木材。但橡膠木不同,它來自東南亞,雖然也是硬木,但有個致命的缺點——無大材,都是些零碎的小木條,得靠指接拚板工藝壓合到一起做成板材,再切割做家具——簡單來說,就是用膠和壓力把一塊塊小木板拚接到一起,雖然也能稱為“實木”,但和橡木比絕對是雲泥之別。

橡膠木價格低廉,一張床賣800元,利潤也遠高於楊哥店裏的低價產品。為了多掙錢,不良商家就敢掛羊頭賣狗肉,他們在精美的詳情頁的角落寫上一行小字:“圖片因光線拍攝略有色差,以實物為準”就算是把自己撇幹淨了。

楊哥有些無奈:“橡膠木冒充橡木已經夠離譜了——你再看看這幾塊,這也敢說是全實木?這就是貼了層木皮啊。這個床到貨的時候就一個包裝,我以為漏發了,我量了一下,還沒咱側邊板的包裝大,拆開一看,也算開了眼了。”

我這才注意到旁邊還有一堆板子,是另一個商家推的“實木”床,號稱“全實木”,實際卻是密度板貼皮。那橡木皮2毫米厚,花幾十塊錢能貼得滿滿的,那些密度板搖身一變就成了“橡木”了。更讓我詫異的是,床頭板子居然是拆裝的,散的——一般來說,硬木工廠會把床頭做成整裝,這樣的床才堅固耐用。

“你看看這五金,三合一的螺絲,自攻絲,這都是什麽。”楊哥扒拉著零件,嚐試組裝,“他們倒是會算計,床頭大板用三合一的螺絲對付上,然後其他部分全是螺絲杆。”

我和楊哥花了半個小時把這款“螺絲床”組裝好了,別說,樣子還真像那麽回事。隻是底下的鋪板全是散裝的鬆木條,1公分的厚度,一掐一個印子。楊哥用手壓了一下鋪板,晃晃悠悠的,他篤定地說:“就這床,半年內要不這兒晃那兒晃,都出鬼了!”

我倆都有些無奈,如果消費者隻看照片,是很難區分出好壞的。買回家又沒辦法橫向對比,要麽是覺得網上的家具基本都是這個質量,要麽就自認倒黴,畢竟大件退貨十分麻煩。

這款“螺絲床”的售價是700元,板子是數控機床做的,成本不超過300元。除去貼皮費、專線物流的運費、安裝費,淨利潤至少有200元。很明顯,這種店鋪就是為了賺快錢。半年、一年之後,這款產品的售後多了或賣不動了,就關店再開個新店鋪繼續賣,這種個人店關店的損失也不大。

楊哥生氣地歎道:“這個市場,早晚被這群王八蛋做死!”

6

銷售端的低迷讓楊哥公司的整體運營變得舉步維艱,庫存壓進去的現金越來越多,每月的工資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營銷成本也直線上升。

老雲勸楊哥:“楊哥,咱材料不造假,可以學這種拚裝的,把體積降下去。我去供應商那邊看了幾款白茬,都能做大拆分,穩定性也可以,雖然都是五金鏈接的,可價格低啊,算上物流省下的錢,至少可以降三成成本。庫存咱也低價賣,搞個促銷活動啥的,先回籠點資金。”

楊哥沉默了很久,才低聲回應老雲,也像是回應自己:“都說要買實木家具,都說要買好工藝,都說追求質感——可現實呢,木材用料厚嫌貴,用榫卯整裝嫌貴,低價買到一堆假冒偽劣的東西,就說網上根本沒有好家具。唉,老雲,容我再想想吧,實在不行就降價清庫存吧。”

第二天,楊哥來到公司,要求營銷部門修改產品頁麵,強化“材質”和“工藝說明”的版塊,並且對接待的客服進行了係統的培訓,要求他們對客戶進行材質說明和勸導:“告訴他們買到的是什麽產品,是什麽木材。”

楊哥想“教育”客戶,讓他們知道什麽是好東西,可大多數顧客更關注價格。即使以成本價拋售庫存,銷售情況依舊不理想。當初楊哥心心念念的“全屋係列”,如今已經變成了他背上的一座大山。

全屋係列家具的品類很多,尺寸也不同,過去為了發貨及時,就必須有庫存。就單拿一款床來說,常規尺寸有1米、1米2、1米35、1米5和1米8的,為了壓低人工成本,工廠製作庫存產品不可能隻做一兩件,同批次的木材下料的數量得足夠多。後期為了降低木材庫存和人工成本,老雲就從一些關係好的白茬工廠賒了幾十萬元的貨回來加工。

不同的床、櫃子、沙發、茶幾等產品疊加起來,在短短的半年之內,又讓楊哥壓了100多萬進去。

在疫情和市場的雙重衝擊之下,清庫存的活動失敗了,工廠別說付供應商的貨款了,就連員工的工資都難發出來。有一天,老雲給我打電話,說公司可能要垮了,楊哥已經把武漢的那套房子也抵押了,以前他押出去的那兩套商鋪也沒贖回來。

那兩天,一些要賬的供應商堵到了楊哥辦公室門口,他沒辦法,隻能把做好的庫存產品按白茬的價格抵給他們,“做活動沒賣動,倒是快被他們拉光了”。

等我趕到工廠,發現6000平米的廠房空了不少,楊哥呆呆地坐在廠房門口,看著那些搬家具的供應商,一言不發。

“楊哥,這是……”

“小魏,你來了。這沒什麽,確實是我欠他們的。我就是想不太通,怎麽會一步一步就倒了,真是‘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你想,咱一起做了好幾年,你走後我又做了幾年,這麽多年下來,我們沒做過假冒偽劣的產品,都是一心一意的做好家具,也做大了公司,做成了工廠,怎麽就莫名其妙地倒了呢?”

楊哥開始感慨,說幸虧成立新公司的時候老雲的工廠並沒有注銷,也沒有換法人:“怎麽說他也是我小舅子,家具廠這攤廠房和設備就算是給他這幾年的回報,雖然地皮本來就是他家的,就這樣吧。公司賬上有點錢,我打算當作遣散員工的費用,差的就用剩下的家具抵吧,誰要點啥就拿走點啥,以後,不做家具了,不做電商了!”

2021年年底,楊哥的公司基本完成了清算,公司賬上的資金全部拿出來結算了員工工資和遣散費,大部分庫存抵扣了供應商的欠款。還有許多供應商叫囂著要滯納金,楊哥也一並用貨物作了抵扣。

總之,在公司倒閉的那天,公司沒有欠任何人的錢。而楊哥在武漢的那兩套商鋪和一套房子都不再屬於他了。

 

2022年年初,老雲靠著楊哥留下的廠房和設備,開始承接一部分家具噴漆的活計。到了下半年,收入基本能維持運營,他就慢慢地將工廠重新運作起來了。

我的電商公司也像楊哥一樣,經曆了低價衝擊,但好在我一直在做資源整合銷售,沒有庫存,所以影響較小,算是苟活在電商行業中。

自從公司倒閉之後,楊哥一直處於隱居的狀態,我們很久都沒有再見麵。據老雲說,他一直窩在家裏,不出門,也不接電話,就那麽靜靜地待著。家裏人怕他出事,就勸他出去走走,或者回武漢看看,但他都不置可否。

2022年下半年,疫情逐漸消匿,我一直有心想約楊哥出來坐坐,卻不知道怎麽開口。直到那天晚上,我偶然遇到了跑腿的楊哥。

第二天中午,楊哥打電話喊我吃飯,就在那家橋頭餛飩:“這家店我送的外賣最多,生意最好,味道肯定差不了。”

我如約而至,楊哥看起來開朗了不少,雖然跑外賣讓他看起來有些憔悴疲累,但總算是走出來了。

楊哥問我:“小魏,你現在做的咋樣,疫情過去了好點了麽?現在看,你的做法風險還是小一點啊,我這種大攤子不好搞撒。”

“這半年我有時候在想,一直這麽較真沒啥意思。現在想想,要是真能回到過去,且不說來不來港城,就說在武漢上班的時候,我一定不打上司——不就多個署名、拿個獎的事嘛,算個啥呢。”楊哥說完,哈哈笑了起來,“可惜,這都是10年前的事了。”

“很多事沒得選嘍!”楊哥笑著,“沒得選嘍!”

 

後記

最終,楊哥還是回了老家。

他們一家三口走的那天,我和妻子去送行,才發現楊哥在港城生活了這麽多年,他的家當僅用一輛越野車就草草裝完了。從港城到武漢大約有1100公裏,楊哥帶著妻女不敢開快車,在路上走了整整兩天。

回到武漢後,楊哥做起了一門小生意,但依舊沒什麽起色。也許是貧賤夫妻百事哀,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也出了問題。據說楊哥的妻子紅杏出牆,離婚後,她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改嫁了他人,女兒也沒要。

楊哥最後一次聯係我,說他正在搞一個小額貸款的項目,問我有沒有興趣,“來錢快,可以拿幾萬做個投資……”

我聽著感覺像是高利貸的介紹,心裏不免有些難過,我的楊哥真的走遠了。

(文中人物、地名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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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遊的引領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6/14/2023 postreply 20: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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