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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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工頭出家記

2023-06-07 11:29:25
11人評論

作者慎微

男,從事中醫。

 

 

前言

 

我一直在問自己有沒有信仰,答案是沒有。信和信仰是兩個房子兩張床,打瞌睡的時候,隻能選擇一張來蜷縮身軀。機緣巧合,我開始接觸一些很有意思的人。我和他們一起吃飯、學習、幹活、閑聊,在生活的漏眼裏窺見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命認知。

我沒有驚訝,也沒有別扭。我安然自得,仿佛是與故人相逢。在玉泉觀的月光裏,幺師父給我講他出家前後的事;在溫大夫的小小醫舍,我捕捉一個個不同的人生選擇、法衣下的笑淚因緣;在高山密林,我得見這個時代最後的求道者;在寺院,我閉眼明見菩薩院牆內外的無常和有情,佛陀金裝下的大小雷音寺。

我和這些佛家、道家、有自己獨特信仰的旅客們相遇、相別,如同東風紛紛揚中碰頭的幾粒塵土。問朝聖者一句:何拜廟堂?俯首跪拜的那一刻,不若問問自己所求幾多。當下的不安、恐懼、茫然不必寄托在泥塑神像上,尋自己的道,做自己的神明。

 

 

1

 

幺師父說,人生最後境地無非五個字——吃喝拉撒睡,有一個字出毛病,人的架子就會散。

我年輕,對周遭種種能看見、能理解,但感知不到。幺師父說這些話時很隨便,一邊做活,一邊說,但我就像感冒舌頭失靈,沒嚐出有什麽味。

2020年秋,我從部隊退伍回家,猛然離開緊張嚴密的大集體生活,總歸不太適應。部隊將一個地方青年按照真善美的標準錘煉,剛從部隊出來的毛頭小子,匯入社會的汪洋大海,就是一個傻大兵,說話、走路、吃飯、睡覺,樣樣都得改。戰友變工友、變校友、變舍友、變同事,現實生活中沒有那麽多王健林。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離開部隊,意味著社會資源一鍵清零,無論多少年的兵齡,跨出軍營大門那一刻,大多數人又都成了新兵,要接受的第一個社會考驗就是——掙錢。

退伍後,因家中外公和母親都親近佛學,我也與神佛之事結緣。人們習慣說寺廟,其實寺是佛家,廟是道家,佛教道教經過千年演變,已經和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宗教屬性變得極淡。內地佛教更加接近一種生活理念,禪宗、淨土宗、華嚴宗、天台宗、唯識宗、律宗等等,雖然開枝散葉極廣,但普通老百姓不懂這些,隻曉得一句“阿彌陀佛”,我走遍天南海北,遇到知道得多的,也就是多加兩個字——“南無阿彌陀佛”。

道教的派別就更複雜和考究了,按照不同的精神內核、不同業務、不同地區、不同祖師爺來劃分門派。其中最為人熟知的就是全真派和正一派,其餘還有四川青城、江蘇茅山、青島嶗山、陝西華山、十堰武當、平涼崆峒山、江西龍虎山,遼寧閭山等,數不勝數。

幺師父是在玉泉觀隨緣住方的道長,本家在外地,是受玉泉觀老道長邀請,從四川的一個廟觀遠行來此的——不論佛家道家,住院修行的師父們總要去不同地域的寺廟輪轉,或是受邀,或是遊學,或是由協會指派,或是進修求學,不一而足。幺師父來玉泉觀之前,已在川南川東的兩家宮觀修行且做過執事,玉泉觀是他的第三家宮觀,也是他出走外省的第一個道場。細算,幺師父要屬全真一派。

道家廟宇因門派不同差別比較大。和佛教寺院不同,道觀選址一般重風水,房屋排次須暗合易理,道觀一般建在山頂,方位多偏乾南坤北,供奉尊神的各個殿堂沿子午線排布,依次為山門、靈官殿、兩旁鍾鼓樓、玉皇殿、三清殿、三星殿、戒台等,後院及兩側大都是些執事房、客堂、齋堂、袇房。

全真道和正一道在宮觀執事上也有些出入——全真道稱呼“方丈”,正一道稱呼“住持”。

此外,全真道觀還設有管理全院大小事務的監院,協助監院處理事務的都管,負責接待各地來訪信眾和掛單道士的知客,擔負司務長職務的庫頭,負責維護和修理院內建築、道路、林苑的監修,負責查管各個執事的巡寮等職務。

雖然所有大小廟宇都隸屬於宗教事務局和道教協會管理,等級上並無大小之分,但山野小廟和名山聖地,總有個親疏遠近的區別,尤其是在錢上。廟大香客就多,願意做供養的老板們蜂擁而至。本來,十方信眾八方香客,無論來求的是什麽樣的人,在神佛麵前均是一樣的,隻是財帛動道心,出家人也不都是活菩薩,肉身凡胎跳不出三界五常。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寺廟雖是方外之地,有獨立的運行法則,但究其根本,無非兩條戒尺,一個是戒律,一個是神佛。

玉泉觀是座破落的小觀,攏共就那麽幾間屋子,除了新修的三清殿前院地板上鋪的是水泥地磚,後院的老屋都是以前留下來的糟磚頭。好在以前修廟的人實誠,青磚用的都是好料,歲月幾度衝刷也沒能銷蝕前人留下的心血。

往上倒騰二十年,玉泉觀還沒有成為景區,門口也沒有立導遊遊覽的牌子,在協會和政府的推動下,這裏現在成了一座供遊客免費參觀的風景區。觀裏種著幾棵古柏和楸樹,觀外遠處的高地上生長著已經成林的雲杉,有幾棵古柏在修建這座小廟的時候就已經在這塊土地上高聳了,它們是這裏真正的原住民。

據說修廟的時候因為缺木頭,工匠們曾合計將這些柏樹伐了做木材,住持修廟的道長不同意,他覺得對於這些早已在這裏落地生根的柏樹來說,他們才是借用了寶地的後來者。工匠們執拗不過,隻得作罷,但在修建的過程中,他們發現運過來的木材裏唯獨缺少一根合適的大梁,為了不耽誤工期,他們硬著頭皮再次找道長說明情況,懇請道長準許他們伐木。

道長躊躇之下,隻好給那棵被挑選中的柏樹設壇祈告,將廟中缺少一根大梁的實情上表給樹,說明日伐木。道長認為萬物有靈,人雖然是萬靈之首,但也要遵循自然,為了修廟,刀斧相加、伐木取材,也是“有損”之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餘。

結果,當夜,那棵柏樹轟然倒塌,巨大的聲音驚動了所有人。人們都說是柏樹有靈,聽見道長的禱告後甘願化身為梁,這座玉泉觀於是就這樣建成了。

是神話傳說也好,地方實錄也罷,這個故事被保存在道觀的曆史裏,和道觀一起流傳了下來,或許再過一二十年,這個故事會被當地文旅局挖掘出來,成為這個建築物新的標記也未曾可知。而現在,這裏除了幾棵古柏依舊吐青,其他的都隨時間沉澱成灰。

2

幺師父說,在上個世紀60年代以前,玉泉觀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大觀,香火旺盛,不算掛單的道士,光登記在冊的師父足足有十幾號人。監院、都管、知客、庫頭、主翰、監修、巡寮,一應俱全。鬥轉星移,短短一甲子,觀裏就模樣大變,三清殿已崩坍,新殿則因為省錢和周圍有些別扭,有種詼諧。

小觀裏的香火錢稀少,木頭做的功德箱擦得油亮,肚皮裏麵食兒卻不多。畢竟是小地方,香火錢就是個心意,一塊和一百塊都是一張紙,於普通人來說是一樣分量的心意。燒香的寡淡多聚也是跟著時節來,辦廟會、跳秧歌、三月八、四月八這樣的熱鬧日子,香客們才上山燒香祈福,平常時節,這座小道觀遊人鮮至,大多數時候它保持著該有的清淨本分。

我來道觀時,觀裏一派清涼,沒什麽遊客過來。一間新落成的三清殿,其後一個圓月拱門,從拱門踱步進去是幾間側殿,都是老建築了。進門右手邊供著鬥姆元君,左手靠後是藥王殿,正中軸線一間小殿裏供著一尊靈官怒目像,殿房前後都開著天門,低頭出了後天門,是最後一間主殿,木豎匾額寫著“昊天宮”,跨進高高的門檻,正對著是兩胎兩米多高的立像泥塑,一尊玉帝、一尊王母,兩尊神像斑駁剝落,罅隙下,是青燈不滅。

觀裏最大的一處景點,是後院方庭中央端坐在中的大水缸。水缸碩大,上寬下窄的體型,看著卻並不別扭。缸裏養著窩三色蓮,在夏天天最熱的時候,這蓮花就趕著熱氣開。蓮花與別的嬌滴滴的花卉不同,它性格孤傲,身雖細嫩,誌卻剛毅,天越熱它越是頂著大太陽開,也越開得豔。觀裏的這株三色蓮有些特異,許是沾染了寶地靈氣,開花開的是並蒂蓮,兩隻蓮心一左一右,開合像日月分管陰陽,算是觀裏唯一的奇景。

除此之外,這座小觀就沒有任何可供遊客目視的地方。來觀裏拜香的都是些本地老居民,並且多是上年紀的老人。年輕人是不大喜愛這些地方的,對於他們來說,坐在縣城裏新開業的奶茶店邊吸溜珍珠奶茶邊暢想縣城之外的生活才是快樂。那些終日被香爐紫煙圍繞的老木頭房子、房子裏的神像和守在神像旁敲罄的老頭,在年輕人眼裏都是落了灰的過去了,新世界在明亮的購物廣場和寫字樓裏,寬闊街道兩旁,反射在高樓上魚鱗一樣的玻璃光,那才代表未來。

可偏偏有段時間,我不知為什麽,總喜歡往廟裏跑,就坐在廟後院的涼亭下看書。初初與幺師父照麵,他也不招呼我也不詢問我,仿佛我和後院裏散養雞鴨一樣,隻是一個無常小生命。每次看書前,我會先拿院裏的竹掃把掃地,後院不大,清掃起來費不了多長時間。我想,既然受各個仙祖蒙蔭,那替他們做做灑掃也是應該,抱著這樣的心念,我灑掃工作也就做得更勤奮了,幺師父由此注意到了我。

幺師父總一身青衣黑鞋,頭頂個混元髻,常低著頭快步走過庭院。長期紮頭發,使他的發際線不斷撤退,露出寬大飽滿的天庭,一雙藏在混濁裏的眸子,通身上下散發著善意。我來的次數多了,慢慢也就與他相熟了。幺師父道號是什麽,我沒打聽過,他也從沒對我主動說過。我倆萍水相逢,是一對沒有點破,心照不宣的忘年交。他中年出家,據他自己透露,以前他脾氣大,性格暴躁,常與人爭強,早早輟學混社會。我完全無法將他與他口中的暴戾青年人聯係起來——他出家前做工經商,出家後念經敲鍾,多年寺院生活改變了他身上的市井氣息,連暴戾也一並剔除了。

觀裏看家守門的道士我總共就見過四個,除了監院的老道長和幺師父,還有兩個年輕的小道士,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聽說還有一名高齡方丈住在後山草堂,不再過問世事。老道長人微胖,皮膚黝黑,頭發也黝黑,走路帶風說話像鍾。幺師父既要幫著監院處理大小事務,也要負責接待各地來訪和掛單的道士的食宿,大到大殿施工維修,小到後院雞雞鴨鴨、茅房除糞,他都得幹,也算為兩名年輕小道士打個樣。兩個小道士平日裏多做些科儀功課和灑掃的工作。

3

觀裏麵有自己的每日生活製度,睡覺、洗漱、早晚課、唱經、齋飯和敬香,都有時間表,大家都是各安其職,空閑的時間幾乎很少。玉泉觀雖是個小觀,但規程和事務一點也不見少。據幺師父說,以前觀裏還時不時有做法事這樣的活兒,自從幾間舊屋分別在宗教事務局和縣文旅局掛了號後,法事便不再做了,隻有像五臘日、三清聖誕、玉皇聖誕這樣的節日,老道長才會安排師父們供齋設醮做道場。因為道觀小,科儀各禮製事都比較簡單,也就是準備好香、花、燈、水、果五供,祝香燃香,誦經唱經諸如此類的規程。

我喜歡聽幺師父唱誦經文——他平時不大愛主動說話的,非得是別人問他才回答,說話就像露金子,與他在唱經時判若兩人——他唱經的時候,語氣語調是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帶著一口川西口音,那些晦澀的經文從他嘴裏像唱歌一樣一韻壓著一韻唱出來,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斷障之法,當生大悲,無起疑惑,無起貪嗔,無起淫欲,無起嫉妒,無起殺害,無起凡情,無起凡思,無起昏垢,無起聲色,無起是非,無起憎愛,無起分別,無起高慢,無起執著。凝神澄慮,萬神調伏,心若太虛,內外貞白,無所不容,無所不納。無令外邪,亂其至道,牽失真宗,敗其靈根,盜其至寶。致爾萬劫,永墮凡流,百千萬劫,不聞妙法。是故汝等應當誌心善護真宗,無令喪失如前所說,如是諸障,汝等各各當除斷之。”

幺師父念完經,含一口淨水在嘴巴裏溫暾。他個子矮小,穿上寬大的袍褂佇立在殿堂上,仿佛和這周邊的物件融為一體,也成了尊古樸塑像。那個時候,我看著幺師父,心裏會徒然升起一種陌生的敬畏,心念全察下六根盡蔽屏。

 

大多數時候,幺師父並沒有唱誦經文時那樣的神氣。他更像個木頭樁子,穿著他橫過來豎過去、從開春到冬藏的青布大褂,坐在一張小椅子上,拿著一個包了布的胖頭棒槌,有香客燒香或遊客拍照的時間段,就守在銅磐旁敲磐。銅磐上麵篆刻著捐錢鑄造的十方善信姓名,磐中紋飾了一個太極圖,或許是工匠手藝的緣故,太極圈篆的橢圓像隻橫臥在水裏的荷包蛋。

幺師父在太陽從窗柩往門檻內的石板磚上一寸寸移動中,坐在他應該坐的位置上,看書、寫表、畫符、喝茶、打瞌睡。太陽光從夏爬到秋,他和棒槌銅磐兩個老夥計待在這一隅和光同塵,好像這就是一個道士的本分。

那件青布大褂是件單布褂,結實又透氣,天再熱,我也沒見過幺師父穿著短袖背心在前後院走過。我看他怡然自得的樣子時常納悶,穿這麽一件大褂人不會熱得慌嗎?下雪了,他的大褂還套在身上,隻是裏麵穿得厚實了點。

“衣服就是用來穿的,一件是穿兩件也是穿,穿新穿舊都一樣,夠用就行,不敢過頭咯。” 幺師父手裏拿著雞食槽對我說。

“都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幺師父你怎麽喜歡穿舊衣服?”我問。

“衣服沾人氣,穿時間長了就舍不得換,你不曉得,沾了人氣的東西就和這個人有了關聯,舊物不舊,新人不新,那是因為這裏麵都有個‘情’字在。”

從幺師父的麵容上不太容易看出年齡,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好像怎麽看都覺得一個樣。道不問壽,這個道理我是知道的。我總覺得幺師父是不會變的,他和他的青布大褂一樣,在玉泉觀的各個房子裏出出進進的,忙活著各種永遠忙活不完的雜事,像蹲在屋脊上受承雨打風吹的垂脊吻,年複一日地看著落日長墜,月亮上翹。

對於出家前的往事,幺師父並不避諱,他說,人是柳絮命是風,風吹柳絮,柳絮飄花,花再作柳,萬法皆空,因果不空,一切都有定數。

在我和幺師父的閑聊中,聽他提起過自己的一些過去:六十年代,他出生於都江堰的一戶農家,家兄弟姊妹眾多,生活貧苦,父母平日能吃頓飽飯都是奢求。平時在家裏,吃完飯的碗是不許直接洗的,碗底剩的小米粒要舔幹淨,過年時,別家家家戶戶都在掛臘肉,他們家卻隻有土陶罐裏醃製的那點不多的鹹菜。不過他自小聰慧,長到十五歲進了施工隊成了一名力工。從力工到泥瓦匠,再到單獨包活幹的包工戶,他隻用了五年時間。

我是個愚笨的人,說話沒分寸,喜歡纏著幺師父問東問西,有次就問起他出家的緣由。幺師父非但沒責備我一個小輩說話不把門,反而一反常態,停下手裏的活,拉我到後院袇房,從房裏搬出兩把小板凳。

我們盤腿坐在門口擺起龍門,在幺師父的講述下,我見到了埋藏在香灰紅磚下的另一種人生。

4

幺師父對我說,那個時候他還是“幺師傅”,腦殼裏啥想法都沒有,一門心思想掙錢。

“我幹活能吃下苦,為了趕人家工期,我幹起活來沒日沒夜,硬生生地熬出頭,終於在社會上站住了腳。也就在我二十三歲那年,遇上了一件事,那個時候我拚著年輕力壯,敢攬活兒,當時有一個廟宇維修的大活兒找上來問我做不做。找我問話的是本地的一個施工隊,因為隊裏麵缺個泥瓦匠,所以才找到了我讓我臨時頂活兒。”

“我自然是樂意去的,一般能攬上寺廟的活兒,說明施工隊本身就是有一定實力和門路,而且在施工隊幹活還管著早中晚三頓飯。我應承下來,幾天後就收拾好東西跟著施工隊住進了寺廟。”

那個寺廟是四川當地一個比較大的佛寺,平日裏香火很旺,占地麵積大,裏麵各種大大小小的屋舍也多,施工隊主要是對寺裏的迦南殿和大雄寶殿的頂梁進行維修。那座迦南殿因為年代久遠瀕臨坍塌,原本是要被拆除重建的,隻是被當地文物局認定為古建文物,才改變拆除計劃,要求施工隊配合文保局下來的專家,盡量保全建築,修舊如舊。除了作為重點項目的迦南殿,對大雄寶殿和其他各殿進行檢查修補也是施工隊的任務,斷格的木頭窗花、水浸剝落的壁畫、各個大殿腐朽梁柱的替換等等,都需要大量的木建、泥瓦、水電、油漆、畫師。這項目對於包工隊來說是美差,而幺師傅作為泥瓦匠是按天計費,工程量越大錢越多,自然幹得歡天喜地。

因為是在寺廟開灶,不能燒葷飯,工人們想吃葷的就得自己去外麵吃,不許帶回宿舍。那個時候幺師傅正年輕力壯,嘴又饞,隔三差五也想著吃點肉。但他舍不得花錢,寺裏雖然是素食,但飯菜燒得並不難吃,而且是免費管飽,他當然是更願意吃這不要錢的白食。

“要知道那時候我年輕,幹的又都是體力活,一頓飯最少都是三碗起步,連灶上打飯的師傅都戲笑我‘端著個人架子,長了個牛肚子’。我就想著多攢點錢說上一門親,窮苦人家早成親,往後兩個人過日子也能好過點。”

“不過雖然我不吃葷,但我知道和我睡一個宿舍的另外兩名工人卻時常瞞著別人帶些葷食在宿舍吃,他們有幾次甚至在夜裏偷偷喝酒。”

雖然工人宿舍不歸寺裏僧人管,但畢竟也是在佛家腳下,這樣做終歸是有些說不過去。對於這些,年輕的幺師傅怕惹事,悶著頭睡覺全當看不見。可宿舍裏另一位年齡比較大的王姓工友看不下去了,絮絮叨叨地勸說那兩位工友不要在宿舍吃葷食和葷酒,舉頭三尺有神明,小心受報應。

那兩名年輕工友根本聽不進去勸,奚落老王腦子裏淨是些封建迷信,破四舊沒破了,改革的春風也沒吹幹淨。他們說完,不理老王頭,繼續吃喝,而且還故意砸吧嘴,香煙也一根根地抽,弄得宿舍烏煙瘴氣。

老王頭見狀,倔脾氣上來了,和兩人對罵起來。一個年輕工友被罵出真火,嚷嚷說:“哪有神?哪有佛?你叫出來我看看!吃肉怎麽了?我還要爬到他腦殼頂上吃!”動靜鬧太大,幺師傅裝睡不住,隻好從床上爬起來當和事佬。那兩個年輕工友也怕再鬧惹來管事的,也就熄了火,不再言語。

可奇怪的事很快就發生了。這兩個年輕工人,一個姓張,一個姓李,不會什麽技術,平時就幹些小工雜活。先是工友張在一次上腳手架的時候從上麵摔了下來,摔到了腿,所幸沒傷到骨頭,隻貼了膏藥。之後中午灶上吃飯,工友李又突然大叫一聲——一顆帶血的牙咬嘣開來,掉進碗裏。

眾工人吃了一大驚,紛紛圍過去問是怎麽回事。工友李含含糊糊地指著碗說碗裏有石頭,罵燒菜的師傅飯燒得有問題。

燒飯的師傅聽了這話,氣得拿著大鐵勺跑過來質問他:“你恁個說是老子飯燒得有問題?別個吃飯都吃得好好的,就你有問題!”

“就是有石頭,肯定是米沒淘洗幹淨,崩掉老子一顆牙,你賠我,賠我的牙!”工友李捂著一嘴的血喊。

“怎麽會有石頭?這是多大一顆石頭才能把牙都磕殘?你找,你今天找不出那顆石頭老子拿飯勺把把給你門牙敲斷!”食堂大師傅氣衝衝說。

幺師傅和其他工友也納悶,俗話說石頭沙子,娘姆舅子,就算燒飯不幹淨,也不可能隻摻進去一顆石頭,而且不偏不倚地就裝在他碗裏、隻吃到他一個人嘴裏——工友們的飯都沒有問題,連一點沙嘴的感覺都沒有,真是怪事。

沒辦法,工友李隻能自認倒黴,撿起自己的斷牙罵罵咧咧走了出去。

5

這還沒完,當天晚上又出了事。

宿舍雖然在寺裏,但生活區是和和尚們是分開的,工地上沒修廁所,隻在宿舍後麵的下坡地上挖了兩條衛生渠,拿竹竿和塑料篷布圍成圈,算是個簡易旱廁。夜裏,工友張起夜跑茅房,因為前兩天摔傷了腿,走夜路不方便,就央求工友李陪著他一起上廁所。

兩個人去了不久,幺師傅就被吵鬧聲弄醒了。

“那時候我年輕瞌睡多,還是老王頭喊起了我,我扒拉著眼皮問他做啥子,他說,別動,你聽。

“我穿上衣服坐在床上聽響聲,宿舍是活動板房搭得不隔音,隱隱約約地就聽見那個姓張的鬼哭聲:‘鬼摸屁股啦!女鬼摸我屁股啦!’

“我就朝著外麵罵:‘鬼叫個錘子叫,摸你屁股?屁股都應該叫女鬼給你抓爛,一天天神戳戳的,好煩喲。’”

罵歸罵,幺師傅和老王頭不放心,還是披上衣服拿上手電筒出門照看,遠遠地就看見宿舍後麵的鬆木林裏有兩個人影,正一瘸一拐地往宿舍這邊跑。他們不敢怠慢,接上那兩個人問到底是啥情況?

工友張顯然被嚇得不輕,連話都說不全乎了。不知道是不是手電筒打光的原因,工友李也是一臉煞白,結結巴巴地說茅坑那邊有鬼,“有女鬼”。

“那裏有鬼,還女鬼,你啷個曉得是女鬼嘞?”幺師傅問,“黑乎乎的你能看清楚啥子。”

“褲衩,紅褲衩,那就是個女鬼!”工友李都快急出淚來了。

原本還緊張的幺師傅和老王聽見這話,差點笑出聲來——這個工友李,白天掉了顆牙,晚上就開始說夢話。

老王頭罵他:“撞鬼還能看見鬼穿紅褲衩,我看是你小子不老實,撞了財色鬼。”

財色鬼是農村罵人的話,哪家的男人不務正業隻顧抽煙喝酒打牌,就罵他出門要撞財色鬼,意思是這人不幹好事要遭禍端。不過大多時候這就是兩口子吵架的氣話。

“龜兒子騙你,不信你自己去看!”工友李少了顆門牙,說話漏風,含糊不清,嘟嘟囔囔半天。

幺師傅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大小夥子,哪信什麽神神鬼鬼的事,當下就喊著要去抓鬼。老王頭怕多事,就拉著幺師傅勸他回去睡覺。幺師傅仗著年輕不聽勸,反推著老王頭往鬆木林走,“想去看看到底是啥子樣的女鬼”。他們打著手電筒,沒兩步路就到了茅廁,除了屎臭味什麽也沒有。圍著茅坑轉悠了一圈,除了在正對著旱廁上方的樹杈上發現了幾個被勾住的紅色塑料袋之外,一無所獲。

“這憨批一定是把塑料袋看成鬼了。”老王頭說。

“走走走,回去睡瞌睡。”

幺師傅回到宿舍後準備好好嘲笑下那兩人,但沒想到,那兩個人一臉驚恐地看著他和老王,眼神看得幺師傅發毛,還不待他發問,工友張突然慘叫——

“是我的錯,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隨後,工友李也跟著對著老王頭身後的位置痛心疾首地悔過起來。

這一出整得幺師傅和老王寒毛直豎。

“我雖然膽大不怕鬼,但我怕人來瘋。我和老王頭一人一個把他們按住,問到底發生了什麽,姓張的站起來背對我們,然後哭哭啼啼地脫下褲子,把屁股撅起來了。”

“我和老王頭都愣住了,姓李的讓我們看,我說看什麽?他說女鬼留下印記了,讓我們仔細看、好好看。我才不願意看一個男人的屁股,就罵:‘看啥子看啥子,老子要睡覺。’姓李的知道我急火了,不敢說話,就拿根筷子指著姓張的屁股。我和老王頭好奇,順著筷子尖看過去,看到三個黑點,看著像皮肉被灼傷似的,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愣愣地看著老王頭……”

對著那個屁股研究一番後,老王頭率先發表了意見。

“這是香灰點。”老王說,“寺裏師父們頭上的香疤就是這個。”

香灰點?大家都愣住,上個廁所鬧出這麽個事,難道鬼會蹲在糞坑裏舉著香給人屁股上點香灰?

沒法子,這時候再說什麽那兩個工友都不信了,幺師傅和老王隻得安慰兩人,要他們明天上工前先去給寺裏的菩薩拜拜。老王還夾帶私貨說,出了這樣的事,說不定就是你們兩個在佛家地方偷葷教佛菩薩看見了,所以懲罰你們嘞。幺師傅也說,佛菩薩他老人家不光看見,還聽見你們那天晚上說的壞話了,明天你們要好好磕頭,多磕頭——他說這話,純粹為了撒氣,那兩個工友平時太鬧騰了,他晚上都睡不了幾個好覺。

可沒想到,那兩個工友竟然把這話聽進去了,當即表示,明天不僅要給佛福薩(一種地方民俗稱呼,同佛菩薩)磕頭,還要捐些工錢做功德。幺師傅被兩人氣笑了,心想:佛菩薩要是知道你倆起夜偷懶在寺院裏麵撒尿,還不得在尿管上麵給你們點香疤疤嘞?

6

“那後來怎麽樣了?真的有女鬼?”我好奇地問。

“傻小子,世上陰陽兩道,人不懷賊心,鬼就不會害人。人為陽實,鬼為陰邪,陽有虧、實有損,陰邪就會趁虛而入,把自個兒身上的浩然之氣養好,那什麽東西都不敢近你身。”

幺師父說,隔天,兩個工友半夜撞鬼的事就在寺院傳開了,同時傳開的,還有工友張屁股上的香疤。因為這件事在寺裏麵鬧得厲害,寺裏當家的大師父就發了話,要替兩個工友念經除穢。

而幺師傅,也就是因為這個契機和寺廟結了緣。

寺院裏安排念經的兩位師父,其中一位與幺師傅熟識——幺師傅是泥瓦工和木匠活都幹,平時除了包工隊分派的活兒,還幫著寺院的師父們做些活計,這些活兒是他下了工後自己去做的,不計工費,屬於私情。師父們都念他的好,又看他年齡小,所以在生活上時常照顧他,見覺師父就是其中一個。

“見覺師父是個好人。”幺師父喃喃道。

我見幺師父提起這位故人時神色歡喜,從他說話的語氣裏不難猜出,他與這位見覺師父之間情誼深厚。

據幺師父的講述,見覺師父當時年紀大概四十出頭,一米七八的身高在西南人裏算是大個了。他生得白淨,麵貌極好,是那種掉人堆裏都能一眼打望到的標致人兒:“他是胎裏素,我們都說他長得好是因為腸子裏沒沾過葷腥。”

幺師父接著講:“我們的灶堂和寺裏僧人的香積廚是分開的,雖然說都是素食,但味道上遠沒有師父們的飯菜香。當工人嘛,幹完活下了工,每天的心思都在吃飯上,每天幹的都是體力活,吃得好一天滿勁,吃得撇做什麽都打不起精神。我那時候年輕好吃,聞見香味魂也跟著飯香飄。”

似乎是看出幺師傅的好飯量,見覺師父好幾次從香積廚拿些吃食給他,有時候是蒸好的紅薯,有時候是抹了菜籽油的花卷,還時不時有水果和牛奶。見覺師父說,水果和牛奶是有居士供養贈他的,他不吃,於是這些寶貝都進了幺師傅的肚子。見覺師父對他好,幺師傅自然也懂得感恩,一有空閑時間就幫見覺師父做些小活兒,就這樣,一來一回兩人便熟絡了。

後來幺師傅得知見覺師父也要給兩位工友誦經,下工後就尋見覺師父聊天。其實他也好奇工友張屁股上燙了香疤是怎麽搞的,要說有鬼,年輕氣旺的他是不大信的,可不信也沒法解釋,世上的事真奇怪,人們總是迷信未知。

見覺師父說,這是遭了懲罰,鬼是最怕香灰這類東西的,它們躲還來不及,怎麽會拿香捉弄人?何況是往屁股上燙香疤這種事。不可信、不可信。

幺師傅便問他,那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見覺師父說,這兩個人肯定是說了一些不敬不端的話,大師父說讓他們念經除穢,其實就是做場小法事替兩個工人解難,對外,寺裏已經和包工隊商量好了,就說是工地廁所為了防蟲撒了石灰,是工人上茅房濺到了熱石灰燙下了疤。

見覺師父又說,佛家是信因果,而不是迷信鬼神。舉頭三尺有神明,鬼神可以敬重,但不能迷信,念佛是為了求知求真求覺,怎麽能講怪力亂神的事呢?不可信、不可信。

幺師傅聽了這些話,有點似懂非懂。

“我根器淺,那時候意識不到見覺師父是在點撥我。不過他的話讓我破解了心中的一個疑惑——原本我以為僧人道士這樣的人是最篤信鬼神的,可沒想到截然相反,他們是敬而不信,世界上有沒有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但最重要的是不要被這些感知到的東西幹擾,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要我說世界上有兩個神明,一個是天地的神明,一個是自己的神明,學佛也好求道也罷,都是跳出迷障,格物致知,做自己的神明。”

確實像見覺師父說的那樣,法事過後,兩名工人再也沒有發生過意外。那兩名工人也一改往日習氣,再也不敢在寺院偷吃葷食了,平日裏對待寺院裏的師父們也殷勤起來。原本沒怎麽讀過書的兩個人,還買了本新華字典,對著寺院香堂上發給遊客的結緣小冊識起字來。

經過這次事情後,幺師傅開始思考很多以前沒思考過的事情——比如什麽是因果?如果承認因果真實存在,那就必須相信人本身不光是受自我意識的支配,生老病死也會被一種叫做業力的東西左右——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命。

幺師傅被這個問題困擾很長時間,他問自己:你信不信命?

“這個問題我問過見覺師父,他的回答我現在已經記不大清了,說的都是佛經上的一些知識,有的我能理解,有些我理解不了。我知道我需要的不是知識,是指引。可作為一個泥瓦匠,成天想這種事在外人眼裏是不大正常的。可人的思想一旦被打開被解放,那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舊社會的人了解到共產黨和馬克思的理論後,就再也不能回到封建社會了,他就隻能期盼著往新社會發展,我也是一樣。”

幺師傅從那時候就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但直到過了四十歲,他才知道自己不能再這麽糊塗下去了,他想出家。

7

寺廟的工程結束後,幺師傅繼續幹他的老本行。沒用多長時間,他就成了包工戶,有了自己的一支建築隊,專幹裝潢,期間還開了店。

在二十三歲那年年底,他結了婚,媳婦是做工結識的,兩人自由戀愛半年便領了婚證,十三個月後,女兒誕生在了這個小家庭。

女兒是他唯一的骨肉,妻子體質弱,生完女兒就落下了病根。老家的農村重男輕女,說屋裏頭沒有男娃就是沒有頂梁柱,就是斷了根,這讓母親在村子裏總覺得抬不起頭。雖然母親一直督促他再生個男娃,但他不願意妻子受苦。他是知道妻子的身體的,生孩子耗娘的氣血,孱弱的妻子怎麽能再生育呢?即使母親拿命要挾著催,他也堅決不肯。即便妻子也提過幾次再生養一個試試,可他一聽,就破口大罵:“生男生女是老天爺決定的事,怎麽試?拿婆娘的命試?老子不幹!”

後來成了幺師父的他,從不提亡妻的事,我從他嘴裏沒有搜尋到任何關於他妻子的故事,有的隻是生活的瑣碎。後來聽監院的老師父聊閑,說幺師父出家是因為亡妻。

關於他妻子,我隻知道一樣事。那是我在幺師父居住的袇房裏閑坐時,他說要給我找找他珍藏已久的一包好茶,是別人送他的臨滄紅茶。在他翻找茶葉時,我看見他櫃子裏有一雙繡花鞋墊,那是一雙從未穿過的鞋墊,鞋墊上有用紅絲線織繡著他亡妻的乳名:

“愛霞。”

幺師父坦白:“出家這種想法一旦有了,就沒法子消滅了。那時候我家閨女還在讀高中,家裏麵四張嘴等著吃飯,我忙著包活兒養家,別說出家,屁股在家裏的板凳上都多坐不了幾分鍾。”

恰好那時候他因為業務,遇上一個江西來的遊方道士。道士在山上農戶家租了間房子居住,因為房子太破需要維修,所以七拐八拐就找上了幺師父。那時候幺師父已經算半個居士了,碰上一些捉襟見肘的出家人也願意幫助,自然沒有收取道士的錢,當白工,幫著他把房子鞏固了一遍。如此,幺師父便與這位靜園道長結緣。

家裏人對於幺師父親近出家人並不反對,對於他親近佛道也覺得無可厚非。幺師父同妻子都是農村出身,書讀得也隻在識字水平,他們這代人對佛道是懷有敬重心的。隻是在周圍人眼中,幺師父是個搞怪力亂神的人。人們的心理很奇妙,一方麵敬重神佛,一方麵遠離神佛,有需要時希望神佛有求必應,不需要時覺得這就是封建糟粕。幺師父就在周圍人的熙熙攘攘中把耳朵堵住,隻管走自己的路。

靜園道長會些中醫,他也不住廟,常年待在山上過著隱居的生活。山上人家找他看病問藥,他從來不拒絕,也從不收錢,於是找他看病的人就帶點米麵油,當做是醫藥費。幺師父喜歡和寺廟的師父們接觸,也願意聽他們講經說話,就時常也拿些蔬菜米麵去看望靜園道長,時間久了,也越發熟悉了。幺師父說,他從靜園道長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靜園道長算是他的一位引路師。

靜園道長一沒教他畫符寫籙,二沒教他搖鈴作敷。學道這件事是要有規矩的,不拜門之前是不能教傳的,否則就形成了一種契約,必須是要認師徒的。靜園道長心善,他從不主動給幺師父傳道授業,幺師父問了,他也不回話,隻是默默地做一遍,這就算是回答了。

那兩年,幺師父學會了怎麽認藥采藥,還有一些實修方法。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整個人從娘胎裏倒翻了個個,重新學怎麽走路、睡覺、吃飯、呼吸”。

“靜園師父是大善,也是真正的修行人,我跟著他隻學會了四個字——全命避害。”

當我問及幺師父出家的緣由,他的神色頓時灰暗下來。

我知道我說錯了話。

幺師父眼皮耷拉下來,他吸一口氣,咳出一口痰,頭偏向一旁,也不看我。我以為他是生氣了,沒想到接下來他卻安靜地開始講述:

“2011年女兒大學畢業後,工作落到了廣州,成家也在廣州,我妻子在女兒結婚前因為肝癌走了,沒能看上自己閨女成家。她走的時候躺在床上,手指指著我女兒的照片,吱呀吱呀地沒力氣地叫。那時候她已經說不出話了,但我知道她是叫女兒的小名。她走得很難,我守在她床邊一直聽她想吸氣卻吸不上來,那團氣就在胸腔裏,但她沒力氣吸了。我看著她難受的樣子,自己心裏也刀割著疼。我知道她是救不回來了,於是我把靜園道長請來,讓他替我妻子念念經,讓她在最後的時間裏能少些痛苦。

“夜裏三點多,靜園師父來了,我坐在床邊拿熱毛巾給我妻子擦腳擦臉,靜園師父讓我去廚房熬些生薑水,拿薑湯再給她擦擦身子,能讓她舒服點。靜園師父搬了椅子坐在房子對角靜靜地誦經,我在廚房裏拿嘴咬住胳膊不敢哭出聲音,一低頭,眼淚掉進鍋裏化成水。

“她從生病倒下進病房,再到進墳地,隻用了一年零兩個月。我沒想到這個病會發展得這麽快,這麽快就能要人命。我那時候可真傻,我早就該發現的。她瞞著我,瞞得辛苦,進醫院的前一天還看店進貨,比一般人還要精神。

“妻子走後,我在人世間最大的牽掛也跟著消散了。我自己在空房子裏住了半年,年末的時候女兒結了婚,婚禮是在廣州辦的,我坐在酒席上看著女兒,她很漂亮,真像她媽媽。婚宴很熱鬧,我在台下和女兒的公婆坐在一張桌子,知道往後他們就是一家人了。我把老家大大小小的鑰匙配了一串留給了女兒,女婿開車送我到火車站,我坐在他車後座看著前麵的女兒,新車很高檔,連坐墊也是軟的,我陷在坐墊裏像被壓在石頭下的一隻蟲子。我知道我真的老了,要開始學會做老人了。”

回了家,幺師父把屋子掃幹淨,帶上妻子的遺像上了山,找到靜園道長,在他的引渡下,幺師父在鄰縣的一個廟觀出家了,一直到今天。

幺師父輕聲說:“妻子沒走之前,我還感覺有根紅繩牽著我,那時候我想出家,我想卸下身上的擔子輕鬆地過日子;妻子走了後那根線斷了,但我再也沒有感到輕鬆過,相反我一想到她,就想起她為這個家的辛苦和付出。她跟著我吃了一輩子苦,她走了,我的心徹底死了,我念經的時候會起念,一起念就能想到我倆過苦日子的那段日子,點點滴滴亂七八糟的都能想起來,有時候打坐,打著打著我就悲從中來,我知道我的那根線沒斷過,它繞著我,成了我心上的一個結。”

幺師父說完,垂下頭,整理衣角,然後說,活兒都耽擱了,得抓緊去幹。

我聽幺師父講這些,心裏既空蕩蕩又塞鼓鼓。幺師父要去上晚香、鎖殿門,招呼了我一聲便忙活去了。

8

冬天天短,夜黑得很早,後院的大水缸上零散著三四個幹枯成柴的蓮蓬,褐色的蓮蓬在水缸中遺世獨立,灰蒙蒙的月光籠罩在院子裏。我站在屋簷下看雲層在灰蒙蒙的夜光中流動,漫無目的地思索——流雲在上,時間在下,看不見的神明和四周的精靈都聚攏在一起,和我們這些小小生命一起,被因果撥弄,然後各自陰晴圓缺。

我喜歡在月光下散步,喜歡在農村的土路上踢石頭走路。網絡讓我們這個時代的人獲取到前所未有的信息,這些信息像月牙針一樣將我們和虛擬世界縫合,構成另一種真實。而泥巴、圓月、停電的夜晚和一把焦香酥脆的炒黃豆,則能讓人從這種合成的真實中抽離出身。手機關機,抱中守一,把心神浸泡在水缸,然後撥開烏雲見明月。

月光投射在玉泉觀後院的水缸,清冷的圓月在水缸中靜謐成一輪發散的光。大水缸正前方的殿就是靈官殿,我聽幺師父講過,在靈官像的肚子裏,藏著一麵銅鏡,是件古物。聽說一九六九年破四舊的時候紅衛兵砸廟,從木雕的靈官裏砸出來一麵銅鏡,原本這麵銅鏡應該也隨著廟中諸天神像碎進曆史的車軲轆下麵,卻被當時圍觀的一個村民趁亂撿了。撿鏡子的村民是個老實人,沒有把鏡子上交,而是帶回家偷偷藏起來。

當時原本值守廟觀的道士被拉到公社集中學習,廟觀被那些娃娃亂砸一通,沒人管也不敢管,好多值錢的家當——包括黃銅燭台和汝窯燒的玉淨瓶——也在混亂中不見了。有人說這些東西都被娃娃們給砸了,有人說是被村裏看熱鬧的順手牽羊了,還有人說一早就被公社一窩端走了,無論是哪一種說法,反正這座廟觀除了築牆的磚梁,其他的什麽也沒留下。

廟觀到底是個古廟,附近幾個村子的人都信,廟觀被砸了,院牆還在,等到後來時代變了,附近幾個村的村民又湊錢募款,重新修繕。這時候,銅鏡又被那個村民拿出來交回到廟裏了,塑造神像的工匠們將它放進了新的靈官像中,那是它原本應有的歸宿。

我是後來才學習才知道,原來在神像裏麵裝填東西是叫“裝髒”,是敬神的儀式。裝髒的內容不止銅鏡,還有經書、曆書、五穀、朱砂、雄黃、五色線這些東西,不同的內容代表的意義不同。那麵銅鏡就象征著洞照人世善惡,而王靈官本就是道教護法神將,專司人間善惡。

我想這還真是命中注定,它的砸毀與重塑,都是照映人世間的善惡是非。隻不過,時代在一刻不停地改變,而那麵銅鏡卻跳出時空外,明晃晃地看著我們,倒刻人間。

本文人名、地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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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地漁溪,不是我的故鄉

2023-06-06 11:29:12
7人評論

作者正好

借我一支筆,故事正在發生

1

正月過完沒多久,老家漁溪來信,要父親帶我回去吃酒,說是大堂伯八十大壽。

我本不願去——疫情陰霾剛散,新毒株爆發的新聞常見報端,貿然穿越城際,風險難測,更重要的是,漁溪於我太過陌生,找不到舟車勞頓前往的情感驅動。

我祖父十六歲離開漁溪,隨後在三明的縣城生根。父親降生在縣城,至於我,早已自詡三明人。三十多年裏,我隻回過漁溪一次,還是上幼兒園中班那年。彼時祖父身體健旺,也是帶我回去吃酒。

孩童記憶淺。漁溪於我是抽象的、戶口本上的一個地址,遙遠的血脈之地。我對漁溪的認識來自百度百科:“漁溪鎮古稱虞陽,晚唐置鎮,曆史悠久,迄今有1000多年曆史,是福清市老五鎮之一。其四周地形開闊,北臨東流入海的漁溪”,“漁溪鎮旅外鄉親近4萬人,分布在50多個國家和地區,是有名的僑鄉”……拋開冰冷文字,我對它所知甚少。

正欲拒絕返鄉賀壽,老家人的禮貌周到卻猛地躍進腦海,讓我猶豫起來。

最近一次見到老家親戚,是在祖父的葬禮上。2018年初,祖父沒能熬過寒冬,臨近年關時涼了身子。除夕近在咫尺,祖父卻愈發遙遠。家人忙不迭地操辦喪禮,希望祖父在除夕夜前入土為安。對速度的執著讓葬禮變得潦草,很多環節都能省則省了。

守喪第一天,漁溪卻來了人,父親就安排我招待老家人。曾祖父膝下無女,隻有三個兒子,二伯公、四伯公,祖父排行老五(老一輩人堂親間統一排大小輩分)。四伯公有兩個兒子,二堂伯輝和三堂叔朝。大堂伯錦則是遠房叔伯兄弟,由曾祖父收養。此番來祭拜祖父的,是大堂伯與二堂伯兩家。他們驅車四五個小時,趕在祖父下葬前來道別,風塵仆仆。

初見麵,他們圍著我端詳,我也盯著他們探看。全然陌生的臉上,我依稀發現部分自己的模樣,支離破碎,卻確鑿存在。我在心裏篤信,眼前之人與我有著隱秘的聯係。

葬禮結束,我帶著老家人在縣城逛。作為旅遊城市的三明縣城,街角巷弄都有別出心裁的景致,我了如指掌。三十多年,足夠我熟悉這裏每條巷子。我侃侃而談,都像推介故鄉了。臨別時,二堂伯拍著我說:“有空一定要回老家一趟,漁溪變化很大。”

想到這裏,我便不再推脫,由著父親把我帶回漁溪。

2

酣春二月,天氣尚寒,驅車四小時有餘,我們才下高速,距離漁溪還有半小時車程。疲乏的困意來襲,讓人睜不開眼睛。筆直的柏油路直通前進,道路極寬,常有滿載的大貨車超車而過,五米高的車身貼著我們,壓迫感撲麵。父親說,漁溪交通便利,早年便是商貿重鎮。

車行沿線,路燈通明,兩旁人家卻稀疏,燈火零星。我試圖穿越暮色,卻滿眼陌生。窗外風物,任我如何調動記憶,也找不見熟悉的一鱗片爪。

回漁溪第一站,父親決定拜訪他的二堂哥——也就是我二堂伯,四伯公的長子。二堂伯長我父親十歲左右,前幾年剛過了七十大壽。說起他,父親語帶讚歎。二堂伯在當地頗有聲望,當過村幹部。在鄉村,敢說敢幹,旁人才會敬你,烈性子能集聚聲望。父親說:“你三堂叔用來蓋房子的土地,便是他‘爭取’來的。”

前些年,村子動土搞建設,鋪路車壓壞了家中三棵龍眼樹。二堂伯攔下施工隊,據理力爭。他不同意賠樹,而是要求賠償一塊地。正是這塊地上,蓋起三堂叔的七層小樓。

“沒點本事,弄不來那塊地。”父親說。作為長子,二堂伯對外強硬跋扈,對弟弟妹妹卻照顧有加,他是四伯公一脈的話事人。

 

二堂伯已等在門口。他比五年前略瘦了些,精神抖擻,麵泛紅光,牙齒略有黃漬,全然看不出年逾古稀。他邁步向前,握住我的手,手掌寬厚有力,有些粗糙。

“早就要回來看看,多走才親。”他對我說,鄉音濃重。

他家的房子麵積百餘平,每層都設計成套房的模樣。正廳方正,兩間臥房朝南,整體布局分明,隻是稍顯淩亂,茶幾上胡亂擺著書本教材。臥房麵積大,床鋪擺在中央,顯得孤零零、冷颼颼的。

二堂伯關心時政,言語間都是大事。他聊社保政策,抱怨農村社保的不公:“為何農民不能拿到和城裏人一樣的退休工資?”又義憤填膺:“就應該全部統一,城裏鄉下一個樣。”

他對官場如數家珍,召開了什麽重要會議,會議是什麽內容,他都清楚。他甚至掏出手機,神秘地展示一段文字,據說是“官場秘辛”。

聊著天,二堂伯臉上紅暈更勝。他日子過得悠閑:清晨六點起,先繞小鎮健步走,風雨不改;緊接著接送孫輩上學;餘下時間便在街坊四鄰間遊走喝茶,交流天下大事。他拍拍肚子,不無得意地說:“戒煙,還有鍛煉,肚子消了大半,身子骨清爽!”

客廳裏,兩個孩子好奇地看我,我猜亂糟糟的茶幾大致是他們的“傑作”。他們是二堂伯的孫輩。還有一個大孫女,成績好,考進當地最好的中學,住校。說起大孫女,二堂伯頗為自豪。

“會讀書以後的日子才輕鬆。”他衝著兩個孩子說得懇切,沒放過教育的檔口。

 

夜深了,父親留宿二堂伯家,我被安排去三堂叔家。兩兄弟的房子相隔不遠,步行可達。夜色籠罩,周遭都是拔地而起的七層建築,一排排房子整齊排列,家家戶戶殿堂樓閣。

薄霧般的月光影影綽綽,穿越樓棟縫隙,鋪灑在塞滿窄巷的轎車上。漁溪之夜,夜風輕寒,時聞狗吠,一切於我都甚為陌生。

3

二堂伯也曾有過苦日子,80年代,他和大堂伯曾到三明務工,在我祖父家落腳。

漁溪臨海,捕魚凶險,靠天吃飯,饑飽難定。鎮裏少量土地也非良田,隻連片種著些龍眼樹,填不了肚子。彼時,連棟的高樓尚不存在,老家人待不住,紛紛外出討生活。比較而言,三明倒是塊福地了。那段時間,省內重工業策略性後移,不少企業從沿海遷往山區,三明人的日子好過。

我祖父母都在縣城商業係統工作,計劃經濟時代頂好的單位。那時商品憑票購買,祖父近水樓台先得月,旁人買不到的,他都能優先購買,外加子女已長大成人,祖父母生活負擔小,家境殷實。80年代末,祖父給父親操辦婚禮,很是風光。電視、冰箱和三用機(收錄機),結婚“三大件”樣樣齊全,而且都是進口貨。親朋好友結婚,都要來家借三用機充門麵。

 

大堂伯和二堂伯來投靠我祖父時,兩人接連倒了五趟班車才到縣城車站。祖父早已等在那裏,他穿著暗藍色中山裝,正白的襯衣領子筆挺,腳上穿著廈門產的皮鞋。大堂伯和二堂伯則灰撲撲的,穿著洗得發白的便衣,手上提著簡單的行李。漁溪海風大,把兩人的皮膚都吹皺了。大堂伯有眼疾,左眼萎縮,隻靠右眼視物。二堂伯幹瘦,頭發如亂草。

兩人一眼望見祖父,憨笑起來,帶著疲憊。祖父接過行李,把兩個侄兒往家領。祖父的房子在青廉巷,是縣城中心、蘆烽山山麓。那一片都是政府公房,聯排的兩層磚混小樓很氣派,住的都是幹部職工,整條巷子也亮堂,人氣十足。

祖父的房子在巷子中段,房子對麵是一截豁口,早晨太陽升起,陽光第一時間就能鋪灑到臥室的床上。祖母已備好午餐。半斤五花肉,用醬油燒好,香氣四溢。祖父將兩人領進門,安排住進偏房,再盯著他們把一桌飯菜吃幹淨。

第二天,祖父外出幫忙找工作。彼時戶籍製度森嚴,城市戶口與農村戶口涇渭分明,農村人想外出務工極為困難。兩位堂伯沒有手藝在身,隻有從土地裏長出來的力氣,祖父多番找工作無果,兩位堂伯隻得在縣城拉板車。他們守在天橋下,妻兒都還在漁溪嗷嗷待哺,微薄的收入難以糊口。

最終,兩位堂伯隻待了半年,便決定返身漁溪,另尋出路了。祖父又把他們送回汽車站。沒能幫上忙,他頗有些愧疚。臨上車,他遞給兩個侄兒一個包裹,裝著些衣物、縣城土產。他反複鼓勵道:“不要怕賣力氣,日子會好的。”

縣城家中存著不少祖父與老家人的合影。祖父每次返鄉,宗親便相約在祖屋前合影留念。漁溪留著祖父太多回憶,也記錄著祖父的羈絆。當然,情分也留兩位堂伯在心中——留在三明的叔父(我祖父)心裏還有老家,待他們是好的。返鄉的時候,祖父多把我父親帶在身邊,父親一口不算地道的家鄉話,就是在返鄉途中與叔伯兄弟點滴學到的。

4

漁溪交通便利著實不假,筆直的馬路把小鎮連進密致的交通網,川流的貨車晝夜不停。那些滿載的貨車,碾壓柏油馬路,發出沉悶的聲響,夜色傾蓋間,悶響尤為突出,擾人清夢。而且,我還有認床的毛病,所以夜宿漁溪的一晚,不算好眠。

清晨,我被車流聲鬧醒。三堂叔和嬸嬸已在餐廳等我,早餐很是豐盛,花生湯搭配著米糕和海蠣餅,都是漁溪特色小吃。花生湯軟糯香甜,香氣四溢,剛入口就令人精神一振,盡掃頹靡。嬸嬸見我大快朵頤,放下心來。

熬花生湯費功夫,嬸嬸五點便起,把去了皮的花生仁放進電飯煲。花生湯的綿密口感是被時間熬煮出來的。花生湯下肚,身子暖和起來,嬸嬸搶過我的碗,再添一碗。我竭力尋找話題,扮演恭敬健談的晚輩,三堂叔夫妻也對我好奇,早餐桌上氣氛和樂。

三堂叔曾是木匠,我父母結婚用的家具,多是請他到三明製作的。那些家具伴著我長大,幾十年了還結實牢固,朱紅色的漆麵仍泛著光。但木工手藝難養家,2000年左右,三堂叔押上全家積蓄,遠渡阿根廷。

說起那趟行程,三堂叔仍心有餘悸。他說,自己語言不通,落地阿根廷後,必須按照中間人的要求,在準確的時間點到達指定的卡口,安檢入關。機場很大,如織的人群擠在一排通關卡口外,人聲鼎沸、語言紛雜。三堂叔定了定神才往前走,眼睛在關卡的編號上來回掃——他必須找到被買通的工作人員,隻有從那裏通過,才算是真正抵達阿根廷,如果走錯卡口——三堂叔說到這裏,停了停,看向我:“不僅自己,同行的所有人都會被海關扣下,遣返回國。一切都完了。”

簽證蓋上印章,隻是苦日子的開始。異國他鄉,舉目無親,三堂叔晚上睡在公園長椅,以天為蓋,以地為席。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必須在阿根廷紮下根。他先在華人餐廳打零工,安穩下來再把嬸嬸接去。幾年後,夫妻倆攢下本錢,開起雜貨鋪,日子才有了起色。

三堂叔說得輕描淡寫,其中艱辛不易卻清晰可聞。

他們全家團聚又是幾年後的事了。女兒高三,放棄高考,到了阿根廷就幫著父親顧生意。兒子初三,在阿根廷完成高中學業,大學讀了一年,也不了了之。說起這事兒,嬸嬸頗為懊惱,後悔當時沒遠見,盡想著早些賺錢了。

“我那兒子,當時成績很好。”她說。

三堂叔臉老,頭頂稀疏,神色總有些疲憊。談及阿根廷的生意,他露出得意的神色。初到阿根廷,生意好做,比索(阿根廷貨幣)和美元匯率1比1,“買賣都是直接賺美元”。現下,南美經濟環境不複往昔,阿根廷陷入經濟危機,比索和美元匯率已狂跌至50比1仍有餘勢。更可怕的是,阿根廷匯率波動大,雜貨鋪的經營舉步維艱。

疫情前,三堂叔夫婦才從阿根廷回國——難怪五年前祖父的葬禮上我未曾見到他們。三堂叔把阿根廷的生意留給一對兒女看顧,自己帶著孫女回鄉,孫女現下在市區小學,三年級,還是阿根廷國籍。

“不再回去,留在漁溪養老了。”三堂叔說,“從阿根廷回國,飛機得近兩天,必須在荷蘭中轉。”

阿根廷和漁溪在地球兩端,時差近12小時,一根隱秘的線,穿越地心,從北半球到南半球,如此遙遠。三堂叔當初選擇遠渡,想必下了狠心。

 

漁溪多僑胞。過去日子苦,討生活不易,同鄉便跨過洋流尋求生機。最先離開的人最艱難。他們通過違規的渠道出國,在危機重重的新環境紮根,每道關卡都要人性命。很多人為了出國,躲在渡船的甲板下,有的尚未抵達,便魂歸故裏。

當然,這些艱難求生的老家人,已經開出花來。鎮子裏的高門大院,便是他們從海外淘金回來蓋的,像極了一枚一枚勳章,榮歸故裏了。

前一晚,二堂伯說起當地經濟,不無驕傲。在他看來,對漁溪的GDP統計不準確——家家都是僑眷,源源不絕送回家鄉的僑資是無法計入本地生產總值的。事實上,漁溪比紙麵上來的更為富有。二堂伯的女兒也在北愛爾蘭,他蓋起的小樓,便有女兒的功勞。

5

往前追溯,家族中最先遠渡重洋的,其實是二伯公,也就是我祖父的大哥。他早在50年代便離開漁溪。

幾個兒子中,曾祖父最疼愛二伯公。他是黃埔軍校末期生,光耀門楣。畢業後,二伯公在廈門郊區警署當差,發妻和兒女都留在了漁溪老家。解放時期,曾祖父敏銳察覺到政治風向轉變,便把長子送上南下的航船,二伯公就此流落印尼。

行程匆忙,發妻仍被留在漁溪,身邊還有一雙兒女,隻能靠著來自印尼斷斷續續的匯款,艱難求生。她命途多舛,獨子十四五歲遊泳溺亡,留在身邊的隻剩多病的女兒。後半輩子,她未曾再嫁,一門心思將養女兒,所幸幼女順利長成。

那時我祖父也會收到來自印尼的包裹,有時是糧油、有時是印尼土產。但海外關係也是危險的,漂洋過海的包裹會引起警惕與懷疑。

祖父靠讀書一步步從漁溪鄉下走進省城中專,如果不是政審有瑕疵,他還能進入更好的學校。50年代,祖父被分配到三明工作。在單位,祖父是高材生,業務能力過硬,卻並未得到重用與升遷,除了脾氣臭硬之外,也與親哥哥身在海外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後來,各單位鼓勵把幹部調到下層機構去工作或送到農村、工廠去“鍛煉”。在這場運動中,祖父首當其衝被“選中”。

年輕時,祖父煙酒不沾,下放讓他性情大變,又煙又酒,祖母都快認不出了。他一路考學,並沒有耕種過田地,鄉下的田地能吃了他,抽煙喝酒大概是日子太過苦悶的緣故。一直到退休之後,祖父才戒掉香煙,對酒則癡迷了一輩子。

祖父下放農村時,祖母則留在三明縣城,一個人帶著四個孩子住在一棟木屋裏。多年後,祖母還常述說當時的恐懼:木屋老得看不出年紀,木樁與牆壁都是暗色,看不清紋路,能吞噬昏黃的白熾燈光,周遭類似構造的木屋擠在一起,把狹窄的甬道擠在中間。晚上政治學習結束,她獨自穿越漆黑的街道,石板路上,鞋底噠噠噠的聲音來回回蕩,總讓人疑心有人尾隨。

回到木屋也不安生。木質閣樓上老鼠來回穿梭,像是知道家裏沒有男人,欺負孤兒寡母。祖母的恐懼不僅關於居住環境,僑親的關係也讓她驚慌失措,她做好了隨時被“下放”的準備。

二伯公此生再未踏足漁溪,他在印尼再有家室,生兒育女,這一支血脈音訊渺茫。關於他略顯傳奇的故事,多是這次返鄉我從族人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出來的。

在大堂伯的壽宴上,我見著了二伯公的女兒。這個艱難長大的女人,如今身材肥胖,嗓音沙啞。她的母親,二伯公留在漁溪的發妻,早在90年代便已去世了。

6

在三堂叔家吃完早餐,父親帶我去拜訪大堂伯,這次壽宴的主角。

宗族親戚住得近,大堂伯與三堂叔家僅隔著一條窄路。大堂伯興致極高,八十歲高齡的他,身材比五年前臃腫不少,緩步走來把我們引進家門。

同鄉喊大堂伯“獨眼龍”。他的右眼失明,眼眶已縮成一團。許是年紀大了,僅剩的左眼也有些渾濁。大堂伯是養在我曾祖父家中的,當初,他父親過世,母親改嫁,所幸曾祖父收留,才磕磕絆絆地活下來。

大堂伯和我祖父年齡相差不大,兩人自小生活在一起,關係極好。此番返鄉,大堂伯拉著我,一再說我長得與祖父神似,接著感歎時光飛逝,自己竟也行至八十了。

大堂伯的獨子專門從墨西哥回來為父親做壽。談及兒子,大堂伯很驕傲,說兒子現在在墨西哥“賺大錢”了。

大堂哥身材與大堂伯相若。中等身高,精壯,大嗓門。敘談間,他電話不停,聽來都是生意瑣事。他語氣急、聲量大,方言利落,頗有氣勢。

當初去墨西哥,大堂哥也是逼不得已。他原本在國內投資煤礦,遇到國內能源改革,舊能源的生意一落千丈,欠下巨額債務,最落魄時,債務壓得他喘不過氣,不得不賣出自家住房。但身邊朋友無人接手,房子最終被銀行拍賣,顏麵盡失。清償欠款後,留在手上的錢不足二十萬,堂哥一咬牙,用這筆錢去了墨西哥。

在墨西哥,堂哥做箱包生意,從義烏皮包城進貨,經由海運集裝箱,把箱包鋪進墨西哥城。幾年間,他從煤礦生意的泥沼裏爬起來,每隔幾個月就有一個屬於他的集裝箱從太平洋橫穿而過。

大堂伯對壽宴很看重。大堂哥專程回國,早早在漁溪最好的酒樓定位置,給一眾親朋發請帖,連遠在三明的我父親也沒落下。我理解其中的意義,壽宴必須辦得氣派,這事關家族臉麵。

聽聞墨西哥營商環境的崛起,三堂叔極有興趣。他打算結束阿根廷的生意,鼓動子女改道墨西哥。阿根廷比索貶值太快,他經營多年的雜貨鋪過去轉手能賣兩百萬人民幣,如今隻值四十萬了。

參與宗親聊天是艱難的。漁溪通用方言,我母親在三明土生土長,父親則是漁溪“移民”,家中慣用普通話交流,我從小缺乏練習方言的環境。在我看來,方言是故鄉不可或缺的部分,而我身上獨獨缺少這塊文化基因。

聊天中,得知曾祖父身後留下的老房子依然留存,我頗有興趣,叔伯們順勢要帶我去看看。那幾間位於十二間排的破屋,是他們長大的地方,也是祖父長大的地方,算是我的祖地。

 

十二間排是漁溪鎮的一條老街,過去鎮子的繁華之地,我祖父祖母皆出生於此。

祖父母是街坊鄉親,但結婚前二人並不相識。祖父大祖母九歲,祖母長成時,祖父已外出考學,祖母隻是聽聞祖父是十二間排出了名“秀才”。祖父在三明縣城落腳,一年回鄉省親,好心人牽線,才與祖母結識。

十二間排老街現狀(作者供圖)

祖母年輕時貌美,鵝蛋臉,兩條麻花辮垂在身後,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祖母家境好,父親開鋪,經營一間雜貨店,手還巧,能做篾匠,還通曉木飾雕花。在他的操持下,一家人日子紅紅火火。

反觀祖父,家境伶仃,幾間破房著實不像樣子。但祖母的父親喜歡祖父,他把小夥子叫回家,兩人吃了一頓酒,便相中了眼前這個會讀書的年輕人。他把祖母叫到跟前,說:“跟著他去,不會吃虧。”從此,祖母便跟著祖父離開漁溪,落地三明了。

祖母懷頭胎時曾回十二間排養胎。彼時,她不過二十出頭,弱不禁風,未來搖搖欲墜,她把握不住,漁溪的十二間排才能讓她安下心。那幾個月,她再次和母親睡一間屋子,貼身相伴。有母親在身邊,劇烈的妊娠反應也不那麽駭人了。

那個孩子最後沒能養大。祖母告訴我,是個女孩,一歲多得腦膜炎走了,我該叫聲姑媽。

過去祖父祖母的聊天間常提及十二間排。離開漁溪幾十年,那裏仍是祖父母記憶中的燈塔。那裏的老鄰居,誰家孩子娶媳婦,誰家老人過世,他們都知道,就像沒離開過似的。祖父說,漁溪臨海,夏天多台風,暴雨時道路泥濘,走過巷子全身會濺滿泥點子。

無論身體如何遠離,生命的根係是不會變的,祖父祖母如是,遠走海外的宗族親眷亦如是。十二間排總能反複出現在同鄉的對談之中,猶如涓流入海。

7

從大堂伯家往東,叔伯帶著我步行約二十分鍾便到達十二間排,現在這裏叫“橫街路”。

十二間排早已變樣,鄉賢們出資,改造了古街,泥水路麵變成青白的水泥,再也不怕暴雨天氣了。街巷兩旁仍有歲月痕跡,不少木質房屋保留下來,晃晃悠悠。一戶人家大門敞開,堂屋放著電視劇,主人躺坐屋外,悠閑地和鄰居聊天。

十二間排老街重修所立的碑(作者供圖)

十二間排中段是“基督教中心街堂”,高聳的十字架意味基督教在此生根。大海讓本地人生出飄搖無依之感,需要從宗教中獲得歸屬。教堂比周邊木屋華麗,但大門緊閉。叔伯解釋,每逢禮拜日,這裏才會熱鬧起來。

十二間排老街上的基督教堂(作者供圖)

古街往外,有小片龍眼樹林。過去,漁溪廣種龍眼,十二間排附近全是果樹。盛夏,龍眼結果,深翠的葉麵下墜滿成團渾圓的果實,家家戶戶的孩子都跑出門,聚在龍眼樹下,配合著摘果。夏風陣陣,鄉親躲在樹下陰涼處吃果子,那段時間,能把龍眼當飯吃。

小時候,我也吃過漁溪的龍眼,是四伯公帶來的。祖父的二哥忠厚老實,帶著一麻袋透甜的龍眼來三明。那些龍眼被精心挑選,保留著一小段枝丫,保證新鮮。和三明本地龍眼不同,漁溪龍眼個頭不大,但是肉厚子小,甜絲絲的。

如今龍眼樹林隻剩小小一片了。隻有目光所及的老樹,在鄉村改造中幸存下來。這些龍眼樹樹幹呈黃褐色,外表粗糙,偶有微凸的小瘤體,樹齡逾百年。叔伯感慨,他小時候龍眼樹便是如此,“現在我都七十了”。

站在龍眼樹下,我感知與漁溪的聯係。祖父曾吃過這樹下的龍眼,凝望過沈翠的葉冠;而我也早在人事不知的幼年,品嚐過這片土地的甜蜜。

漁溪鎮子一小片龍眼樹(作者供圖)

古街盡頭,出現一口水井。父親興奮地向前,說,看到水井,便是到家了。過去他回老家,幾位堂兄弟便帶著他圍著這口井玩。跑得遠了也不擔心迷路,隻要找到水井,就算找到了家門。

這口井很小很矮,被塑料蓋封著。二堂伯說:“這口井現在已經沒人用了。”

十二間排街尾,祖宅到了。饒是有所準備,它的破敗仍出乎我意料。這棟被反複提及的老房子,院落隻有一進。一圈瓦房,圍著近百平的天井。天井雜草叢生,亂橫的竹竿上,零星晾曬著老人的衣服。瓦房木石結構,木頭與磚塊混雜在一起,泥黃色的砂漿暴露在外,多數瓦房因年久失修、無人居住而風雨飄搖。

漁溪祖宅全貌(作者供圖)

交談間,一位依母(老嫗)緩步走上來。她應該是這裏僅剩的住戶,天井裏衣物的主人。依母狐疑地看著我們,叔伯上前打招呼,她才熱情起來。

祖宅如今是半個宗祠了,宗族有活動,會放在這裏。堂屋正中央,掛著曆代宗親木匾,沉黑中透著木色,有些古舊。二堂伯指著西南角落的一間老房,說他們一大家就曾住在那裏。房間上著鎖,我透過門縫往裏望,不足二十平的房間裏堆滿了雜物。四伯公有五個孩子,我不敢相信這間房能安置如此一大家人。叔伯都笑了,過去住房緊張,家家戶戶都是蝸居。老房上方搭建閣樓,便是所有孩子的臥房。

“在過去,人和牲畜同居的都是有的。樓下養牛,樓上住人。巔峰時期,祖宅擠進十來戶人,摩肩接踵了。”二堂伯頗有些感慨。

看著眼前的祖宅,我想起祖父——他便是在這裏度過少年時光。

曾經能安置一家人的祖宅破屋(作者供圖)

8

1930年代,祖父出生在十二間排,是家中老幺。

祖父兒時日子苦。曾祖父有三個兒子,但各有不同的母親。祖父尚小時,親生母親便已西去,以至於他一生不能辨明自己準確的出生年月,身份證上的日期,不過是糊弄旁人罷了。

曾祖父是漁溪的蛇頭:他組織關係、船隻,把在本地難以糊口的鄉民送往國外討生活。正因如此,他才能在局勢轉換初有苗頭時,快刀斬落麻地把大兒子送往印尼。曾祖父義海豪情,但卻不顧家。別的蛇頭賺大錢、買房置地,他卻樂善好施,樂於接濟親族。誰家缺衣少糧,都找他橋借,自家日子卻過得緊巴巴。

曾祖父1961年過世,在我父親出生前幾年,享年六十七歲。他於我全然陌生,以至於這次返鄉才有機會在二堂伯門廳見到他的遺像。我細細端詳,那張臉熟悉又陌生,我身上的血源自於此。

祖父不足十歲,曾祖父續弦,新妻帶著女兒改嫁進門,自然是不願待祖父如親生子的。祖父年紀輕輕便家務纏身,要砍柴,要打菜侍弄家畜,勞作不勤還會被後母責備。畢竟還是少年,貪玩,有時回家晚了,飯桌早已收拾一空,那頓飯便沒了著落。

所幸祖父天資聰穎,聽老家人說起,他總是樂嗬嗬地四處耍,從未見他在書桌前枯坐,考試成績卻出奇好。比較之下,祖父的二哥——四伯公就差一些,雖是勤奮肯讀,卻成效不顯,始終沒讀出名堂。

漁溪祖宅現狀(作者供圖)

祖父一路高歌猛進,十六歲考進福州財經中專,走出十二間排。往後的日子,都是少年郎靠讀書鋪就的。

那個年代,讀書就是賺錢。剛參加工作,祖父的工資便有近四十元(那時大米隻要幾分錢一斤)。每個月,祖父省下近半工資,寄回老家,曾祖父很是滿意。

祖父的繼母也是奇女子。她一生隻有一個女兒,在鄉村,如此是無人養老的。三個繼子,老大漂泊印尼,老三遠在三明,她索性把自己的女兒嫁給留在漁溪本地的四伯公——這樣四伯公既是繼子又是女婿,她不怕他不給自己養老。

老太太長壽,活到八十七歲,安享晚年。老照片裏,她麵似銀盤,眉目嚴厲,陰沉著坐在正中間,極有家長的派頭。祖父和四伯公分坐左右,其他小輩烏泱泱地站在後麵。

叔伯們帶著我走進祖宅,我們在此久久逗留。老房子具象地立在我眼前,和照片裏頗有區別。我帶著好奇探看、流連,尋找祖父的痕跡,這間老屋便與我也有了聯係。

 

出了祖宅,迎麵遇見一位耄耋老人。老人單薄,沒有拄拐杖,風吹即倒的模樣。父親和叔伯圍上去,叔伯介紹,這是祖父的發小,從小光腚一起長大。過去祖父但凡回漁溪,都會找他下象棋。

老人顫顫巍巍,眼瞼透著血紅。他指著父親,一再確認,確認他是祖父的兒子。別過後,我仍回頭張望,老人沒走兩步,便坐在一截土樁上歇腳。

如果祖父還活著,也是這般年紀了。

9

臨近正午,我們離開十二間排,步行去參加壽宴。

大堂伯的壽宴放在漁溪最好的酒樓,他們一家已在迎賓。人們彼此用家鄉話客氣問好,人群中應該還有宗親,隻是返鄉時間尚短,我還來不及認識。

酒樓二層,大堂伯的壽宴與另一家的訂婚宴共用大廳。大廳約籃球場大小,兩家各有二十來桌客人,人潮擠攘在一起,難分彼此。

一個小男孩坐在我身邊,小學一年級,和我當初返鄉時差不多大。細問之下,男孩的父親是我遠房堂哥,也在阿根廷做生意。在漁溪,這類情況多見,父母出國謀生,年幼的孩子留給老一輩照料。等到孩子更大些,出國抑或是靠著海外關係獲取高考優惠政策,在國外賺美元的父母都能提供更多幫助。

我與這個侄子很投緣。孩子臉胖,眼睛亮,大廳悶熱,他臉頰泛起駝紅。如果我早些結婚,大概也能有這般年紀的兒子了。

漁溪臨海,從壽宴的菜品可見端倪。壽宴從黃瓜拌海蜇開始,途徑娃娃菜蒸螃蟹、白灼蝦、蒜蓉粉絲蒸鮑魚……一直到清蒸龍膽魚,盡皆生猛海鮮。大堂伯在壽宴上費了心思,酒席綿延,我幾度認為菜已上齊,之後仍有美食上桌。

小侄子在一旁手忙腳亂。吃海鮮是精細功夫,他吃力地從蝦殼蟹腳之間尋覓細微的絕味,還學著大人的樣子,拿出塑料袋,把沒有吃完的餐食打包,精打細算的樣子惹得眾人發笑。他說家裏還有個哥哥,“要帶回去給他吃”。

酒宴過半,大堂伯興致很高。他領著家小逐桌給親友敬酒,“別客氣,好吃好吃!”每到一桌,大家便齊刷刷站起身,給大堂伯祝壽——“祝壽星百子發千孫,合家老幼樂安康”“福壽延年,命活長長”,人人都語帶吉祥。

另外半個大廳也很熱鬧。訂婚人家請來經驗老到的司儀。司儀妙語連珠,和到場的親朋默契配合,你來我往間,酒宴氣氛高漲。緊接著,司儀登台獻唱,幾首閩南語歌唱得地道,現場掌聲不斷。

宴席尾聲,小侄子用紙巾使勁擦手,海鮮殘渣留在手上,讓他不自在。他看向我,我識趣地領他去洗手間。我牽著他,在擁擠人潮之間往前穿。他突然抬頭問我:“你從哪裏來?”

我一時不知如何應答。漁溪對我來說,是“回”還是“來”,我心中沒有定數。

壽宴上,父親同樣滿載而歸——大堂伯給每位到場親朋準備香煙做伴手禮,二堂伯見無人吸煙,索性讓父親包圓,父親喜滋滋地收下桌上一整條香煙。香煙之外,伴手禮還有糧油和大米,壽宴辦得非常客氣。

二堂伯用本地話說:“錦(大堂伯)樂壞了,他自己講,人生夠本了。”

盛大的壽宴、滿門的賓客讓大堂伯驕傲,幾乎要掉淚。當初,身患眼疾的他離開漁溪,或許就是為了一次盛大的宴席。如今,遠行的兒子完成了他的人生夙願,這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壽宴結束,我們回到三堂叔家圍爐煮茶。閑談間,父親有感而發,主動說起今年清明要返鄉掃墓。曾祖父和先祖都埋葬於此,而過去幾十年,我們一支都沒盡到子孫責任。

二堂伯作為四伯公家的長子,過去是他每年探望祖先。掃墓不是輕鬆活,祖墳山高路遠,叢生的雜草會覆蓋道路,每年都得帶著鐮刀進山,從頭開路。進山要帶光餅(福清市傳統特色小吃)和海鮮。祭祖之後,後輩圍在墳頭,吃光餅,配海鮮,最後還要把海鮮腳留在墳頭。這是告訴世人,這不是無主孤墳,這家的香火,還在燃燒。

此番回漁溪,激起父親的鄉土之情,他決定替祖父擔起責任。這個清明,他注定忙碌。祖父安葬在三明縣城公墓,和本地人葬在一起。公墓建在城北山坳,縣城多山,不足十平方的墓地層層疊疊,梯田似的,規矩地靠在一起,遠方是疊翠的山林。父親買了雙穴墓,祖母以後也會葬在這裏。今年,父親先要在三明幫祖父掃墓,再動身前往漁溪,跟著宗親上山盡孝。

三明和漁溪,都讓他割舍不下。

 

臨近傍晚,我決定離開漁溪。

過去,我與老家漁溪之間,是透過祖父的記憶維係,但隨著他的離開,我已經不知該以何種姿態重新與漁溪建立鏈接。此番返鄉,叔伯宗親都很客氣,熱情招待,我卻仍覺得時光像是一堵越來越厚的牆。祖父的記憶在消散,漁溪留給我一種走不回去的感覺,我無法長久停留。

或許,我便是沒有故鄉的人了吧,我在心裏想。

(本文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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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詐騙了80萬…詐騙過程全公開...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6/11/2023 postreply 09:3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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