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68)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6-09 17:25:2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9830 bytes)
 

淘汰的老北漂,隻能去做保潔

2023-06-05 11:5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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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圓心

愛書,愛文字,在職場和寶媽之間來回穿梭。

1

2023年春節剛過,52歲的秀姨第三次來到北京,感覺很焦灼。

她找到以前幫她聯係過工作的家政門店,卻發現這家門店早在1年前就關閉了。她聯係門店的“老師”,可他們有的已經回了老家,有的已經換了行業。沒辦法,秀姨隻能開始跑新的家政門店。工作還是有的,隻是找工作的人更多,每個門店幾乎都有十幾個阿姨在等著“上戶”。秀姨自認為工作經驗還算豐富,於是在登記的時候,首選應聘照顧孩子的住家保姆,工資要求不低於5000元。

一家家政門店發出了招聘信息:雇主要求阿姨照顧家裏的孩子,小學生,不僅要接送,放學後還要輔導孩子寫作業。秀姨的普通話不標準,文化水平也不高,這份工作她幹不了。另一家門店也發了招聘信息:照顧6個月大的嬰兒,雇主要求保姆精力充沛,年齡在35到45歲之間。秀姨超齡了。門店的“老師”直言不諱:“現在的新生兒數量比前些年少了,請育兒嫂的家庭自然也少了,現在一個孩子有兩三個育兒嫂等著上崗,你的年齡有些大,也沒有什麽特長。”

屢屢受挫的秀姨決定退而求其次去照顧老人。她參加了一次集體麵試,雇主到門店挑人,四五個護工逐個做自我介紹。雇主問秀姨:“你會做紅燒肉麽?”她直言說不會,隻會做粉蒸肉,雇主就搖了搖頭。後來,一個專門給醫院和養老機構介紹護工的負責人對秀姨說:“今年工作特別不好找,你都這歲數了,還是回老家找個安穩活兒養老吧。”

秀姨之前在北京做了8年的家政阿姨,那時“上戶”很容易,甚至讓她一度認為北京的工作很好找,沒想到今年突然變難了。她還是不死心,又跑了幾家掛著招工啟事的餐廳,可那些老板都說已經招到雜工了,還掛著招工啟事隻是為了招攬顧客,“表示我們店裏的生意好”。

就這樣,1個月時間一晃而過,秀姨還是沒有找到活兒幹。她一路降低自己的要求,就為了能夠暫時留在北京。

2

秀姨出生於1970年,她是我媽的表妹,老家在湖北農村。

秀姨年輕時長得不差,她性格溫和,念過初中,原本有個談了一兩年的對象,兩人感情不錯,可是我二姨偶然聽說這個男人有家族遺傳的羊癲瘋,就勸秀姨分手。秀姨沒有堅持,分手後直到25歲她還沒嫁人,在當時的農村已經算是老姑娘了。我媽和我二姨為她著急,就一起“管閑事”(我們老家對“媒人”的稱呼),介紹了袁德清給她認識。

袁德清和秀姨同歲,小學沒畢業,長相還行,瘦高個,是家裏最小的兒子。他的3個哥姐都已成家,家裏隻剩下他和老母親。那時相親基本隻看彼此的家境和長相,都不算差,就可以了。

認識半年左右,秀姨就和袁德清結了婚。婚後不久,秀姨發現丈夫有惡習,抽煙、喝酒、賭牌樣樣不落。可那時她已經懷上了孩子,後悔也遲了。孩子幾歲時,有一次他們吵架動手,秀姨想離婚,我二姨表示讚同,說不愁找不到更好的,但我媽不同意,她認為秀姨年紀不小了,離婚再找隻能給別人當後媽,自己的孩子卻沒人管。

顯然,我媽的這番話掐住了秀姨的命門,她再也不提離婚的事兒了。

 

在我們老家,普通人家的生計一般就兩種:要麽踏實種莊稼,一季水稻,一季小麥,一年的收入算不上可觀,但溫飽綽綽有餘;要麽養魚,選幾畝自家連片的土地請挖掘機挖成池塘,投放魚苗,等長大了賣錢。

丘陵地帶大多是溝溝坎坎,無法實現機器化種植,耕地、插秧、噴農藥、收割,基本全靠人工,種莊稼必須得吃苦耐勞,還要有個好體力。養魚賺得多,風險也大,前期需要投入資金置辦增氧機、循環水泵等設備,買小魚苗和飼料,等魚入了水,養殖戶就得紮在池塘旁的簡易屋棚裏日夜看護,防止有人偷魚,更要防魚群缺氧,血本無歸。

那些不願意或者不能靠以上生計養家糊口的青壯年,大多會選擇出門打工。袁德清的哥哥姐姐就去了新疆,他們在那兒打工攢了些錢就做起了小生意,有的做豆腐,有的生豆芽。袁德清是家裏的幺兒,從小備受寵愛,他吃不了種莊稼的苦,也沒有養殖的頭腦和膽量。兒子出生後,他就帶著秀姨去給哥哥姐姐們打工,孩子留給老母親帶。

剛到新疆那會兒,他嫌大姐家飯不好吃,去二哥家待了一陣,又和二嫂鬧了矛盾,轉去三哥家的豆腐攤幫忙。時間長了,因為分賬的問題,親兄弟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多,幹不下去了,袁德清隻能自立門戶。可他不懂算計,由著自己的性子,如果哪天他想喝酒打牌,就少磨些黃豆,秀姨上集市兩小時就把豆腐給賣完了,有時他無事可做,就猛然加很多黃豆,秀姨在集市上枯坐一天也賣不完,隻能看著豆腐變餿。

秀姨性格溫吞,說不上丈夫的話,一來二去,夫妻矛盾加劇。一年到頭辛苦做豆腐,到了年底一算,收入刨除攤位費、原料費、生活費,竟然入不敷出。最後,他們隻能再次去給別人打工——這回沒臉麵去找親兄弟,就托親朋好友介紹。

那些年,秀姨跟著丈夫先後去過內蒙、甘肅,東奔西走也沒存下幾個錢,隻有過年才能回趟老家。

2014年春節的一天,我媽告訴我,秀姨和德清姨夫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開交:“他們都屬狗,平時就口角不斷,這次吵架就話趕話,把這些年的不如意都發泄出來了。”——據說,那次吵到最後,德清姨夫一臉憤恨地出了門,一點錢也沒給秀姨留下,同時他放下狠話:“離了我,看你一個人怎麽活?”

那時候秀姨的婆婆已經去世,她的兒子從小是奶奶帶大的,與她和德清姨夫並不親近。孩子不是讀書的料,高中沒念完就跟著老鄉去江浙一帶打工了。德清姨夫一走,家裏就真的隻剩下秀姨一個人了。秀姨在家裏折騰了半年,先是把屋前屋後荒廢多年的菜園開墾出來種菜,又把自家租出去的兩畝地收回來種上了花生。忙得夠嗆,也隻能勉強掙點生活費。

我媽心疼她,說一個女人在老家種地行不通,忙不過來,也掙不到錢。當時我家左鄰右舍有幾個女人去廣東做保姆,收入不錯,我媽就動員秀姨也到大城市去看看。

2014年夏天,我媽來北京看望我,順便把秀姨也帶來了。她剪著偏男性風格的短發,黑瘦黑瘦的,看著還挺精幹。多年未見,秀姨看到我隻是尷尬地笑,喊了一聲我的小名,再沒有其他寒暄。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秀姨逢年過節都會來我家串門,幫我媽打打毛線,納納鞋底。每次我和我弟都會纏著她,要她講故事。秀姨講故事繪聲繪色的,她給我們講過《阿裏巴巴和四十大盜》,還講過《七色花》。

20年轉眼過去,那個開朗、講故事時會發出怪聲的秀姨,已經被生活磋磨成了一個拘謹、寡言的秀姨。

3

剛來北京的時候,我租住在東直門附近,上下班的路上,總看到一個家政公司門口掛著“陽和家政”的牌子。我上網查詢,發現這家公司有國家扶貧政策的支持,還比較正規。我媽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得知這一情況,第二天就領著秀姨去了。

聽說秀姨是湖北人,門店的“老師”表示歡迎。她說在北京做家政也會麵臨“地域歧視”,雇主普遍不願意用東北人和河南人,四川人最受歡迎。她給我們介紹說,公司提供一條龍服務,隻要交500元押金,就管培訓,包吃住。如果能拿到“家政服務員”資格證,他們就會退還押金,並幫忙找工作。

培訓基地在通州,很偏遠,秀姨初來乍到,不敢一個人出門,我媽雖說來過幾次北京,但也不熟。於是我特意選了個周末,和我媽一起送秀姨去培訓基地報到。出發前,我特意給秀姨辦了張公交卡,往裏充了50元錢,方便她以後出門搭車。

那天我們地鐵轉公交,兜兜轉轉,折騰了2個小時才到地方。我媽和秀姨都暈車,一下車,她倆都吐了。培訓基地在一個汽修廠的旁邊,那地方特別空曠,秀姨拿著家政門店開的押金憑條給門衛看,大爺還挺熱情,讓我們去食堂等。不一會兒,一個50多歲的大媽過來問秀姨的名字,對上信息後,就安排她住下了。

臨走的時候,我媽還不太放心,對秀姨說:“有事就給我們打電話。”

秀姨故作輕鬆地說:“沒事,又不是沒出過門,一個大活人還能弄丟了不成。”

那時秀姨還在用一個諾基亞的黑白手機,她發短信有些費勁,也可能是心疼電話費,培訓了3天,也沒給我們打一個電話。我媽忍不住,第四天晚上8點多,她主動給秀姨打了個電話,倒是很快接通了,秀姨在電話裏大聲說:“沒事兒,我還能適應,白天老師教我們用燃氣灶炒菜,還教我們拖地,我以前隻看過但沒用過呢。”

我想了想,老家農村都是柴火灶加一把大掃帚,秀姨可能真的沒用過。

 

2周培訓完畢,秀姨考核合格了,老師讓她回東直門的家政門店等安排。

那個門店的裏屋是宿舍,一個大房間裏放了10多張上下鋪,平時等工作或休假的家政阿姨會到這裏落腳。一晚上交10元錢,有熱水可以洗澡,但吃飯得自己解決。當時正值夏天,用不上厚被褥,很多人就躺在硬床板上直接睡。 

秀姨在宿舍住了兩天,沒等到工作,又來到我家。她說自己把公交卡弄丟了,讓我再幫她辦一張——她洗澡之前把公交卡和衣服放在自己的床鋪上,等洗完出來,公交卡就不見了。她問了問當天同住的幾個人,都說沒看見。

宿舍裏的人來自五湖四海,魚龍混雜,難免碰到手腳不幹淨的。我媽埋怨秀姨出門在外一點心眼都沒有,秀姨說:“看大家都是找工作的人,我沒想那麽多。”

又過了幾天,秀姨高興地說她要去“上戶”了。這是她第一次做家政,由於沒有經驗,門店老師幫她和雇主講好了價格,每月3500元,她還挺滿意的。雇主家在大興,房子在頂層5樓,帶個閣樓。這家的男主人在銀行上班,女主人自己開公司,他們有2個孩子,姥姥姥爺與他們同住。秀姨有屬於自己的小房間,每天她要給一家六口洗衣做飯、打掃衛生,偶爾出門還得幫忙抱孩子。

剛開始,秀姨對用燃氣灶炒菜還不習慣,隻能按照培訓老師教過的,炒完一個菜把火擰到最小,洗完鍋放上灶台再炒下一個菜。一次,秀姨炒完最後一個菜忘記關火,直到孩子姥爺睡前到廚房喝水才發現。此後,秀姨做事更謹慎了,諸如每頓飯做什麽,床單是不是該換了,小孩的鞋是不是該洗了,事事都得過問。

女主人似乎還是不太信任秀姨,大米吃完了,女主人就嘀咕:“吃這麽快呢,上個月剛買過兩袋吧?”

秀姨心裏不太舒服,她對我媽說:“他們家那麽多人,我還能把大米藏起來不成?”

我媽勸她:“大城市有錢人很多,你不拿、不藏,自己心裏有數就行。”

合同裏有規定,阿姨每周可以休息一天,不休息的話,雇主就要付加班費。每周六,秀姨做完晚飯就走,周日晚上再回雇主家睡。我媽沒回老家的時候,秀姨每逢休息日就會來我家,她們老姐倆一起去逛超市、嘮嘮嗑。

秀姨感歎雇主家有錢,說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那種上下兩層帶閣樓的房子,“大人和孩子的衣櫃都是滿滿的”。她說雇主家孩子姥姥一輩子沒出去上班,先是把女兒帶大,現在又幫著帶外孫,丈夫和女兒都對她很好,平時噓寒問暖,有好吃好喝的都會先想著她。

估計是想到自己,秀姨問我媽:“怎麽別人的命就這麽好呢?”

 

我媽在北京待了2個月就回老家了。那時我剛結婚,秀姨不好意思老來我這兒歇腳,就讓我幫忙置辦了一套簡單的被褥,再碰到休息日,她就帶著被褥去家政門店的宿舍住。

2015年春節,秀姨沒回老家——她兒子早就表示自己不回家過年,她對德清姨夫還心存怨憤,也不願意回去麵對他。她在家政門店的宿舍裏過了除夕,大年初四就回雇主家上班了。不久之後,秀姨給我打電話,說雇主讓她陪兩個老人帶孩子回蘭州老家住一段時間。以前打工時,秀姨去過蘭州,就同意了。

臨行前,秀姨專門來我家一趟,順便講了講雇主家的近況。她說女主人的公司遇到了一些問題,好像和男主人在銀行做擔保有關,牽扯到很多人。男主人已經1個月沒回家了,不知道是躲起來了還是被抓了。女主人擔心孩子的安全,就讓他們回蘭州避避風頭。

我囑咐秀姨:“雇主家的事你少打聽,隻要他們每月按時付你工錢就行。”

秀姨說:“我也是偶爾和孩子姥姥嘮嗑,零零散散聽到的,我從來沒主動問。”

秀姨在蘭州期間,我給她打過一次電話,她還挺開心,說:“反正都是那些家務事,在哪兒幹活都一樣。”5個月後,秀姨和這家老小一同返京,男主人依然沒回家。女主人也不去自己的公司了,她說家裏雇不起保姆了,那個月付工資的時候多給了秀姨500元錢,算是辛苦費。

一直以來,秀姨都沒有屬於自己的銀行賬戶,她習慣讓雇主付她現金。這份工作結束之後,我陪秀姨去銀行開通了賬戶,她用一個不起眼的小布包裹著幾遝現金,第一次為自己存了4萬塊錢。

4

秀姨又回到東直門的家政門店待業,一位“老師”建議她參加“母嬰護理師”的培訓,說育兒嫂的工資比普通家政員高。那時北京的工作還很好找,秀姨拿到母嬰護理師的資格證後,沒等幾天就“上戶”了。

那是一個三胎家庭,大孩和二孩都上小學了,三孩剛6個月,媽媽上班後就需要人來接手。孩子的奶奶已經70歲了,在隔壁小區有套單獨的住房,負責每天早晚接送兩個大孫子上下學,白天有空時,就時不時來兒子家看看,監督秀姨的工作。

因為晚上要帶小孩睡覺,這家開的工資比較高,一開始就給了4500元。可能是孩子多,女主人顧不過來的緣故,他們願意給秀姨付加班費,於是秀姨基本沒有休息的時間了,每月隻能抽一天出去喘口氣。她早上到公園、商場晃蕩,晚上又得回雇主家睡覺。

幹滿1年,雇主比較滿意,主動給秀姨漲了500元工資。

我媽再來北京,秀姨休息的時候就偶爾來我家看她。她感歎有錢人也辛苦:“女主人白天上班,下班回家還得給3個孩子輔導作業、讀書、講故事。”

這家人都是文化人,待人更寬厚,秀姨跟著他們學了不少東西。一天,她托我幫她換一個智能手機,說要上網看新聞,還說要學著用微信聊天。

 

秀姨在工作上得心應手,德清姨夫竟開始主動關心她了,他隔三差五打來電話,秀姨對他不愛搭理,還有些煩躁——有時候她正在哄小孩午睡,德清姨夫的電話就來了,不接他就不停地打,接了他就說個沒完沒了,除了囑咐秀姨要舍得給自己買點好吃、好穿的,就是讓她有時間多給兒子打電話。

剛開始,秀姨還不太適應丈夫的關心,後來她才慢慢明白過來,德清姨夫這是擔心她在外麵待久了,找到能養活自己的工作了,就不願意回老家了——說得更直白點,就是不願意跟他過了。

秀姨憤憤地對我媽說:“我想起他把我丟在家裏,還發狠話,我心窩就疼。他以為我會去求他,結果這一兩年,我自己過得好好的。”

我媽一向勸和不勸散,說:“既然他態度有轉變,那你的態度也好點,兒子也大了,你們以後也有個盼頭。”

2017年國慶節,德清姨夫又給秀姨打電話,商量回老家蓋新房的事——在我們老家農村,隻要是有兒子的家庭,一般都會在兒子相親之前蓋新房子,這樣等女孩來看時,門麵上也好看些。秀姨的兒子已經20多歲了,到了考慮娶媳婦的時候了,她當然不能反對建房。我們當時也覺得,蓋了新房,娶了兒媳婦,德清姨夫對她的態度會有轉變,秀姨會過上安穩的生活。

秀姨主動和雇主說,自己再做幾個月,春節前就要辭職回老家了,讓他們提前找好替代的人。可元旦的前一周,女主人就把新保姆接到家裏了,說是需要提前熟悉環境。秀姨隱約覺得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好,讓雇主不滿意了。

就這樣,兩個保姆別別扭扭地相處了一周,秀姨主動提出離開。

5

2018年春節過後,秀姨家就開始起新房子了。

秀姨和我媽視頻聊天,聽語氣感覺她挺自豪。她說她從北京回去後,德清姨夫對她挺客氣,周圍的鄰居知道她掙錢回來蓋房,也都誇她有本事。因為平時抽煙、喝酒、賭牌,德清姨夫根本存不下錢,蓋房時他隻拿出了6萬元。而秀姨拿出了14萬,她出了大頭,為自己掙足了臉麵,算是揚眉吐氣了。

毛坯房蓋好後,夫婦倆沒錢裝修,隻能把這事暫時擱下。德清姨夫說自己年紀大了,老給別人打工身體吃不消,可是在老家做豆腐生意又沒有銷量,“不如去學做早點的手藝,將來自己搞個小攤位”。

秀姨太清楚丈夫那本事不大、脾氣不小的本性了,果斷拒絕。她當年跟著德清姨夫不停地換地方打工,無一不以雞飛狗跳收尾,還不如各自掙點清清靜靜、實實在在的錢。德清姨夫看秀姨把所有錢都拿回家蓋房,心裏也踏實了點,就沒再勉強。

這年的夏天,秀姨第二次來到北京,在我家短暫休整後,又直奔東直門的那個家政門店。

剛開始沒有活兒幹,門店裏的“老師”就偶爾派她去做上門服務的家政小時工,一天能掙個200元,雖然不穩定,作為生活費還是夠的。隻是秀姨暈車,方向感也不行,她常常因為找不到地方被雇主投訴,又引來門店“老師”的抱怨。

後來秀姨終於等到一個穩定的活兒,那是一個普通的工薪家庭,想雇個住家阿姨帶小孩兼做家務,工資5000元。孩子的媽媽是南方人,溝通比較容易,對飯菜的要求也不高,隻求秀姨對孩子細心負責,秀姨偶爾洗壞了她的衣服,出門忘記帶鑰匙,她都包容。三口之家的家務活並不多,孩子送去幼兒園以後,秀姨的工作就更輕鬆了,有時她還能去公園和老太太們聊聊天、跳跳廣場舞。

可到了2019年正月,秀姨就遇到難處了——德清姨夫酒後騎摩托車回家,一頭紮進了坡下的農田,被人發現後送到醫院,左臂兩處骨折,短期內不能再做體力活了。秀姨得到消息,經過一番考量,並沒有立即回老家。直到國慶期間德清姨夫要去醫院拆除鋼釘時,她才跟雇主請了一周的假,買票回去照顧他。

再返京,秀姨來到我家,她神情漠然地問我和我媽:“如果他以後掙不了錢了,我是不是還得養他一輩子?”

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麽接話,隻能說拆完鋼釘胳膊會慢慢恢複的,勸她要想開點。我想,他們夫妻感情向來不和,患難時想到將來誰會是誰的負擔,也是情有可原的。

 

2020年年初,新冠疫情席卷全國,雇主不敢讓秀姨出京,秀姨自己也不想回去。連續兩年春節,秀姨都是來我家過的,她兒子在江浙待著,也沒回老家,隻有德清姨夫獨自守著剛蓋的新房。

2021年“五一”期間,秀姨來我家吃飯,忽然說起在老家種地太辛苦,她打算把一個關係不錯的鄰居也介紹到北京來做家政。我媽聽完,直接問了她兩個問題:別人剛來人生地不熟,地鐵公交都不會搭,你有時間全程幫忙嗎?隔三差五鬧疫情,萬一人家在來去的路上出了事,你能負責嗎?

可能秀姨並沒有意識到,當初我媽帶她來北京,主要是因為見她婚後過得不好,心存愧疚。我媽一路幫秀姨找工作,逢年過節邀請她來家裏吃飯、歇腳,就是不希望她在休息的時候隻能在街頭遊蕩。在北京,秀姨勉強能安頓自己,根本沒有能力去幫扶別人。

秀姨訕訕地搓手,嚅囁地說,自己沒考慮得那麽細,後來這事就不了了之——或許,除了想幫扶鄰居,秀姨也是希望在北京找個說話的伴兒吧。近些年,我媽為了照顧幾個孫輩,在兒女家來回周旋,幾乎沒有閑暇時間顧及她了,偶爾打個電話也是問候兩句就匆匆掛斷,更不用說深入交流了。

在大城市裏漂泊,在不同的家庭裏寄住,秀姨的內心很寂寞。她曾對我說:“我發現來家政公司打工的女人,很多都是像我這樣夫妻感情不和的。但凡兩口子感情好一點,都會在一起做點小生意。”

6

2022年秋天,雇主家的孩子上小學了,孩子媽媽卻失業了,為了節省開支,她打算自己照顧孩子。這樣一來,秀姨又失業了,她想著自己已經好幾年沒回老家,就打算先回去看看。

2023年春節,秀姨一家三口難得在老家團圓了。可秀姨發現,幾年不見,丈夫變得更加不可理喻了——以前他隻是中午和晚上喝酒,現在連吃早飯都要給自己倒一杯白酒,一天到晚喝得暈乎乎的,什麽正事都幹不了。新年圖個吉利,秀姨就忍著沒發作。

家裏的新房蓋好後一直沒有裝修,一切東西都是湊合著用。秀姨做了幾餐飯,覺得廚院裏缺了一個燒柴的柴火灶,於是就請師傅來砌了一個。可德清姨夫卻嫌柴火灶土氣,找人把灶給扒了,又花了800元買了一套不鏽鋼的燃氣灶回來。

秀姨氣憤難忍,她覺得自己出了大錢蓋新房,居然連選一個灶台的權利都沒有。更何況,家裏的條件並不寬裕——受疫情影響,她和兒子都失業了,丈夫前幾年開始就在老家做工資日結的散工,做完今天不能保證明天。

她無法接受丈夫打腫臉充胖子,兩人很快就吵了起來,丈夫嘲諷她:“你在外麵打了幾年工,就覺得自己了不得了。”

 

2023年春節剛過,秀姨買好火車票,第三次來到北京,還是暫住我家。進門時,她拖著一個大箱子,打開後裏麵全是臘香腸。她強調:“這都是我自己出錢、自己買肉、自己醃的,臨走都打包了,一根也沒給德清留下。”她還賭氣說,以後沒啥大事,她也不回老家了:“以前還想等兒子娶媳婦、生孫子的時候回去,現在看他和他老子差不多,一輩子晃晃蕩蕩也過來了。”

兒子失業回家後,秀姨曾托人去問市裏的小工廠是否招人,想讓兒子在本地找個工作,再找個對象結婚,安安穩穩的。可惜這一切都是秀姨一廂情願,她兒子覺得工廠太拘束,還是想去江浙一帶打工。他以前一直在餐館幫廚,掙不到大錢,隻夠養活自己。他已經26歲了,還沒有任何人生規劃,得過且過。秀姨覺得自己指望不上兒子,那還是來北京打工吧。

我媽本來想說點啥,可看秀姨一臉不悅,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想起了《城南舊事》裏的宋媽,她也是做保姆掙錢貼補丈夫、養孩子,隻是命運更慘,後來兒子不在了,她又回去和丈夫生兒子去了。

秀姨在我家客廳睡了幾晚,白天就出去找工作,找到一家靠譜的家政門店後,她就簡單收拾了行李,搬到門店宿舍去了。現在什麽都漲價了,在宿舍住一晚要交20元了,洗熱水澡還要另收費,吃飯更不用說。秀姨在那兒住了1個月,工作還沒著落,心急如焚。

後來,一個教友聽說此事,幫她聯係到一份商場保潔的工作,包吃包住,一個月3000元。秀姨有些猶豫——這比她8年前來北京時的第一份工作的工資還低。但此時,幹耗了許久的她已經別無選擇,為了讓焦灼心情得到片刻舒緩,她答應了。

商場保潔的工作還算輕鬆,隻是每天早9點到晚6點必須一直在崗。幹滿1個月,秀姨給我媽打電話抱怨,說保潔的活兒很耗費時間,10多個人一起吃住也有些矛盾。秀姨還沒有過慣集體生活,就像她當初用不慣城裏的燃氣灶一樣,她還不適應長時間和同事待在一起。秀姨說,她有幾個同事都60多歲了還在北京漂著,“看來‘掙點錢回老家’其實隻是說說而已,回老家幹什麽,大家從來都沒說”。

秀姨就像一滴油,在北京這片浩瀚的水麵上漂來漂去,並未與哪裏發生相融。每天晚上她睡在一張1米寬的下鋪上,望著上鋪的木板。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裏,不知道她是否會想起老家那個蓋好的新房。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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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陷弑母騙保疑雲的女主播

2023-06-02 12:18:39
11人評論

作者蔡寞琰

學法律的文字愛好者

1

2020年12月,胡順良找到我,說他前妻高麗英因涉嫌故意殺人、保險詐騙罪被公安機關刑拘,讓我為其辯護,他一再強調高麗英是個很好的女人。

高麗英是否殺人我不妄下定論,但我之前跟她打過幾次交道,作為旁觀者,對其印象卻不太好。

一年前,兩人的離婚案件是我辦理的。那時高麗英已向法院提起離婚訴訟,我是胡順良的代理律師,他對高麗英還有感情,希望我能拖則拖,“最好重歸於好。實在要離,我想盡力爭取小孩的撫養權。”他們有一個兒子,5歲差幾個月。

我第一次見高麗英,她化著濃妝,貼著很粗的假睫毛,趾高氣昂的好不神氣。得知我是騎共享單車過去的,便極盡嘲諷:“做律師的不配一輛豪車?怎麽能讓大老板相信你們。你很缺案源嗎?不然怎麽連這種沒格局的案子也接,再說胡順良兜裏有幾個錢我還能不知道。言歸正傳,我的時間寶貴,婚鐵定要離的,而且我告訴你們,小孩的撫養權必須歸我。”

高麗英不時從名牌包裏翻出各種所謂的風雲人物的名片跟我炫耀,我沒有理會她,隻是如實轉達了胡順良的意思。

話還沒講完,高麗英就開始數落胡順良:“他就一鄉巴佬,沒上進心,門不當戶不對,有啥資格跟我談?你問問他,拿著五六千塊錢的工資能養活誰?法院見就對了。法律我懂,誰條件好,法院就將小孩判給誰。我有兩套房,賺錢的能力更不用說,比他強哪裏去了。孩子跟我以後讀國際雙語學校,費用一個月上萬。以後孩子的同學非富即貴,再大一點我就安排他出國。這個世界很殘酷,不好好培養,世代都是韭菜命。如果你幫我勸說他放棄撫養費,我可以額外給你一點報酬。”

我忍不住提醒口若懸河的她:“你現在跟我炫耀的那些動產或者不動產,如果是合法私人財產,隻要是在婚姻存續期間,都屬於夫妻共同財產,你們一人一半。同樣的話,胡順良也可以說。什麽叫‘世代都是韭菜命’?我是實在聽不下去了,好歹你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兩個人好聚好散便可,不必說那麽難聽的話來惡心人。”

起先高麗英隻是不屑,把玩著她的指甲,聽到我提到她受過高等教育時,她立時暴跳如雷,用手機指著我,“上過大學怎麽了,就得憋屈著,被當成活靶子不說話?動不動就是你一個上過大學的要怎樣,過得不好要被嘲笑,過得好又有風言風語。我還不能說幾句現實的話了,就非得虛偽地死要麵子活受罪來維持形象嗎?”

高麗英突然大發脾氣,讓我沒了溝通的意願,不歡而散後,我建議胡順良不必委曲求全,可以主動向法院申請財產調查並做財產保全,以免高麗英惡意轉移資產。

胡順良想都沒想便拒絕了我的提議,“那樣就徹底和她撕破臉了,我沒想分她的財產,之所以要小孩撫養權,是想著孩子跟著我生活會穩定一點,她心裏有孩子,偶爾還會回來看看。她現在在做啥我都不知情,讓她帶著,就真的找不著他們了。”

說罷,他還一直念叨,“我們之間是有感情的,同甘共苦過,之前她真的是很好的人。”

既然胡順良做了決定,我也就不好再多說什麽,那就隻能等對方訴訟的進展狀況。

 

此後一個多月,我接到法院通知,安排雙方調解,可高麗英卻突然失聯了,打她電話關機,發消息也沒回。胡順良四處打聽她的下落,卻一無所獲。他擔心高麗英出事,心急如焚,就想去派出所報警,卻又擔心不到24小時不能立案。

我告訴胡順良,婦女、兒童涉嫌被拐賣或是侵害,警方立案並無時間限製,但如果隻是暫時沒有回複消息就讓警方馬上就立案也不現實,他們忙不過來。出於職業敏感,我感覺高麗英突然失聯有點不對勁,便主動提出可幫忙找人打探情況,看能否盡快立案。胡順良同意了,說兵分兩路,他再回一趟老家找找看。

不過很快,我就有了高麗英的消息——她因涉嫌賣淫被警方行政拘留了。

再次見到高麗英,她使勁求我幫她瞞住消息,“我跟警察說,我是個5歲孩子的媽媽,讓他們將拘留通知書發到我公司,千萬不能讓家裏人知道。在農村,消息一傳開,我爸媽和孩子以後都抬不起頭來做人,警察念我是第一次犯錯,他們說願意通融這一次。”

我領著高麗英出拘留所時,她還反複解釋:“我真的就約了這麽一次,雖然收了一點錢,卻不是你想象的那種。說來倒黴,那個男人因職務犯罪被抓才連累了我。”

我告訴高麗英,我不是一個不擇手段的律師,一碼歸一碼,讓她準備好開庭。高麗英還是不放心,讓我跟她去附近的銀行,說要取5000元現金給我做封口費。

我說這個錢我是不能拿的,“你丈夫擔心你的安全,讓我幫著打探情況。當然你的行為是不對的,該接受懲罰。既然受罰了,就歸於你個人隱私。我拿這件事作為訴訟籌碼當然很有可能勝訴,但我絕對不會這麽做。我不想著拿人家的私德來做文章,從道德上把人搞臭在我看來也不是那麽體麵,我打官司就想法律歸法律。”

我建議高麗英給胡順良打個電話報平安,高麗英同意了。她說自己和人發生了一點小摩擦,在派出所做了個筆錄而已。胡順良沒有多問,說人沒事就好,讓她有事就找我。

2

幾天後,高麗英主動提出和解,“一定要離婚,不過我給你麵子,何況我跟他是有感情的,沒必要鬧上法庭,我打算撤訴,小孩名義上撫養權歸他,由我來培養。”

胡順良還在猶豫,我給出了自己的建議:“一個人若是鐵了心要離開,是留不住的,再強留會被看輕的,連從前那些美好的感情都顯得輕賤了,不如好聚好散。至少小孩的撫養權她願意給你了,如果哪天高麗英後悔了,官司打下去,可就難說了。”

考慮了一段時間後,胡順良最終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兩人去民政部門領了離婚證。

看在孩子的份上,我忍不住對高麗英說:“給孩子最好的物質條件是沒錯的,除此以外還要注重孩子的精神培養,並不是讀貴族學校或者出國就高人一等。有些孩子雖然條件好,卻因頂著父母的汙名而性格扭曲,容易陷入虛無的物質主義之中。”

高麗英聽罷,隻是禮貌性地回了一句:“再說吧,這個社會的很多東西說不清的。”

 

沒想到才過了短短一年時間,高麗英卻被傳殘忍地殺害自己的母親,並企圖進行騙保。

我去看守所會見高麗英,她知道是胡順良找的我,還沒等我說話,她便連聲發問:“他摻和進來幹嘛?你趕緊跟他講,讓他帶好孩子,我媽的葬禮都沒必要去,不然我死都不放過他!更何況我們離婚了,他沒權力摻和,你現在就去幫我傳話。”

我將材料遞給她,上麵顯示是她娘家所在的村委會委托的我,“你爸和你哥還在氣頭上,可能一時還無法接受現實,所以他們都拒絕簽字,我想讓你重新簽一份委托書。”

“我知道了,讓你費心了。”高麗英耷拉著腦袋,“你說是不是一定要我死了,才會天下太平?為啥我跟警察說了,我媽是自己從山坡上摔死的,還不放我。作為女兒難道我不難過嗎?連自己媽媽的葬禮都不能參加。”

我說警方肯定是掌握了一定的證據才會抓人的,讓高麗英跟我說實話,“至少你目前不應該對我有所隱瞞。”為了打消她的顧慮,我甚至搬出了相關法律,“哪怕你對警方有所隱瞞,但請一定要相信自己的律師。律師的會見筆錄通常是無需給警方看的,原則上我們有免除在訴訟中提出證明被告有罪或罪重的證明義務,隻要你沒有正在實施犯罪行為。”

高麗英思索了幾十秒,望著我說:“我相信你,你為我好,做無罪辯護就行了。我有苦衷,但我真的不可能去殺害自己的親娘,她那麽可憐,算是被我害慘了……”

我順著她的話追問:“什麽叫被你害慘了?如果她是自殺,是不是因為你?若非自殺,那是否因你過失致人死亡,還是你招惹了什麽人,導致了你母親的死亡?”

高麗英突然朝我大吼:“你到底是律師還是警察,難道是來索命的,真的要把我逼死在這裏麵才甘心?我不死,所有人都不安心吧。我就不信我沒殺人,誰還能給我安一個殺人犯的罪名!我看到我媽倒在地上了,之前給她買過意外險,不能打保險公司電話還是怎麽的,他們不想賠錢就算了,還要把我送進來,什麽世道?”

見高麗英情緒激動,我知道談話無法繼續下去了,便與她商量:“要不我們就暫時結束會見,你哪天想跟我說了,或者有需要我的地方,再讓看守所民警聯係我。”

我剛起身,高麗英又叫住了我,語氣變得相當平和:“我有我的苦衷,現在腦子裏一團亂,你容我再想幾天。請一定相信,我雖然罪有應得,但不至於故意殺人。萬一我在這裏出不去,等孩子大一點,還得拜托你幫忙找移民律師,小孩前途要緊。”

3

結束了與高麗英的會見之後,我與負責此案的民警進行了溝通。

民警批評高麗英不配合審訊,冥頑不靈,“既不認罪認罰,也不如實供述,說什麽自己有權保持沉默。人命關天,就算零口供,我們也會走程序進行偵辦的,不可能被她牽著鼻子走。你勸她最好如實交代,我們多少掌握了一些情況,對她進行羈押完全合法。”

畢竟案件發生還沒兩天,真相有待調查。我個人傾向於暫時相信高麗英,認為她故意殺人的可能性不大。從專業角度而言,也應該先做無罪推定,當證據證明她有罪時,我再去質證,看證據鏈是否合法、完整。

不過民警的話倒是點醒了我,與其等高麗英開口,不如像偵查機關一樣,各自進行調查,弄清楚高麗英所謂的“苦衷”。

隨後,我去高麗英的娘家,見了她父兄,以及其他村裏人。當我問及被害人生前是否與人結怨時,在場的人全部否認,他們說高麗英的母親“是最軟和的人,對人很好,兔子都會主動往她懷裏蹦”,也說“想來也是最可憐的人,這一輩子光吃苦,沒怎麽享福”。

高麗英的母親比她父親小了20多歲,“他結婚時都40了,她差不多是他當年以很便宜的價格從山裏‘買’來的老婆,因為女方那邊子女多,實在沒吃的了,他才撿了個便宜,不然成不了家。老頭年輕時身體不好,有哮喘,完全幹不了重活的”。

當年,高麗英母親嫁過來沒多久,就有人勸她跑掉,或離婚再嫁個條件好的,她都拒絕了。她說自己不是被賣的,“人要講良心,人家拿砸鍋賣鐵的錢接濟我娘家,我不能拿了彩禮就抬屁股走人。”村裏人都說,她一直勤懇踏實,將那個原本“豬圈一樣的家”拾掇得有模有樣,還生了一兒一女,“從沒聽她抱怨過那個家的任何”。

說起對待子女,他們更是為高麗英母親抱不平,“在我們村,沒挨過打的小孩就隻有他們兄妹倆。高麗英她哥還穿過帶補丁的衣服,她卻是沒有的。別人都重男輕女,她媽雖然沒文化,卻想得開,說她作為女人見過的不體麵多了,要給女兒遮著點。”

高麗英母親的遺像擺在堂屋裏,麵目慈祥,眼神柔和。高麗英父親蜷縮在一旁,任誰也拉不開,鼻涕口水掛在他花白稀疏的胡子上。見我過去鞠躬,他木然地看著我道:“父母辛苦供她上學,你們書讀多了,不但學會了拿筆,怎麽還學會殺人了。我家這個苦命的,被五步蛇咬沒死,牛馬都沒踩死她,哪想被自己的崽子害了……”

見他老淚縱橫,周圍的人也忍不住落淚,繼而紛紛罵高麗英狠辣,讓我放棄為她辯護,“被警察拷走的人,指定就是壞人了,哪用得著你來調查。你要是還有是非觀,就不該多管閑事,說一千道一萬,對她就是一粒花生米(子彈)的事。”

我感動於大家有熱血有良知,且從未經受過冤枉,但涉及到專業知識,我總想跟他們多說幾句,畢竟道德無法代替法律。“就算她是嫌疑人,我國刑法當中規定了四百多項罪名,就算犯罪了,還有故意犯罪和過失犯罪的區別,以及法定、酌定量刑情節。胡亂給人定罪,甚至比殺人放火還要嚴重,因為法律是保護所有民眾的。”

如往常一樣,又有人開始罵我:“人都死了,淨說些沒用的鬼話,讀書讀傻了,訟棍。”高麗英的哥哥卻明白過來了,他說:“萬一人不是她殺的,就便宜了真正的殺人犯了,那樣媽媽和妹妹都會傷心。就算是她殺的,在槍斃她之前,我也想問她為什麽。”

見高麗英哥哥有意開口,我趕忙問他,案發前幾天高麗英有無異常,是否與被害人有過爭吵之類的。高麗英哥哥回答道:“這些警察也都找我問過了,沒啥異常。她與我媽從沒起過衝突,就在昨天,我們還收到了她在朋友那給我媽買的阿膠糕。”

我知道高麗英有很多事情瞞著家裏人,在外麵具體做什麽工作也從未向他們透露,甚至連前夫胡順良都不知情。考慮到她的朋友知道一些情況,我便記下了快遞單上的電話號碼。

4

在高麗英的娘家,我聽到的傳言是說,高麗英母親疑似被高麗英從後山推下後身亡,屍體多處骨折,眼球破裂,麵部損毀嚴重。而往前半年,高麗英剛給父母買了保額高達百萬的意外險。

當日的案發現場隻有高麗英一個人和被害人的屍體。高麗英第一個電話就是打給保險公司,是保險公司的工作人員報的警。警方經過調查後,當即決定將高麗英帶走調查。

由於高麗英在朋友圈曬過幾張打麻將的照片,便有傳言說她好賭,輸了很多錢,欠了不少網貸,是在外麵被追債才躲回了娘家。得知自己母親幾天前因頭暈去了醫院,病曆上有醫生的診斷,這才打主意到自己的親娘身上,製造成意外身亡的假象進行騙保。

為了多了解一些信息,我按照快遞單上的號碼給高麗英的朋友打去電話。對方聽說了高麗英的事情後,爽快地答應與我麵談。她毫不避諱地說她們曾是同事,在一家直播工作室上班,後來她覺得自己不適合,就走了,而高麗英則一直是工作室的紅人,“流量高,好多大哥捧著……至於殺人騙保那不至於,她對家人很好的。”

我又找到那家直播公司,公司負責人告訴我,高麗英與工作室其實並未簽訂正式合同,隻能算合作關係,“她好像很怕別人知道,很少告訴別人在我們這兒上班。”

負責人否認高麗英有賭博行為,“撲克牌、字牌一概不會,‘鬥牛’不會算點,有陣子學過打麻將,也不過是半桶水。”至於說高麗英欠網貸或者高利貸,他也說絕無可能,“上個月,有個大哥給她轉了28萬……”可能是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他又馬上轉移話題,“對了,她前段時間還拿了些錢出來,讓我們幫著給一些需要資金的人周轉,當然是要收利息的。”

我追著問,那個打賞28萬的大哥最近是否與高麗英有糾紛,或者是其他人?負責人不自然地咳嗽,“怎麽說呢,肯定有一些人看直播上頭,不管不顧地刷禮物,隻為當榜一大哥,事後卻後悔讓平台退錢。有些大哥不但線上刷禮物,私下也接觸主播……”

我大概知道了案件發生的原因了,高麗英涉案沒錯了,但具體情況我希望她自己能開口。

緊接著我就又去會見了高麗英,並告訴她事已至此,即便她不說,案件也會水落石出,“人命關天,不是你一聲不吭就能糊弄過去的,警方那邊也絕不會因此停止調查。”

得知我去了直播公司,高麗英縮成一團,有氣無力地說:“我家好像沒裝攝像頭吧,不是說了37天沒有確鑿的證據,警察就會把我放出去嗎?我真沒有殺人。”

見高麗英還心存僥幸,我決定激她一下,“一個叫劉金江的人多次去你們公司鬧過,應該還去過別的地方。現在這人失聯了,連我都能查到這個份上,就算你再袒護包庇,警方也會注意到的,說不定已經在摸排布控抓人了,你怎麽能跟他合謀呢?”

高麗英的麵部一陣抽搐,但情緒尚可,她平靜地看著我說:“知道了,我沒與他合謀,你下次再來看我。”

我不想刺激她,起身離去。臨走前,我告訴她小孩沒事,胡順良給他轉學了,讓她不用擔心其他問題,“小孩現在除了想媽媽,其他一切都很好。”

 

幾天後,我得到消息,檢察院提前介入案件引導偵查,同時警方也發布通緝令了,不到一周,案件的另一嫌疑人劉金江——就是那個給高麗英打賞28萬的“大哥”——自首了。高麗英的罪名變更為包庇罪,保險詐騙罪。

劉金江36歲,離異,是一位汽車修理工。他承認是自己一時失手導致被害人從山坡上墜亡,高麗英並未參與動手。

得知劉金江全部交代了以後,高麗英特意找我,“我恨透他了,也怪我貪心不足,毀了兩個家庭,那麽多有錢有勢的人,我為啥還要他的打賞。我對不起胡順良,不過就算重新選擇一次,我也不一定能跟他過下去。現實太殘酷了,人心即深淵,到了這步田地,什麽都保不住了。我最後悔自己上了大學,我很累……”

對於高麗英的這番話,我不以為然,我也出身於農村,知道農村家庭要供出一個大學生有多不易,尤其是家庭條件不好的女生。

“你先聽我講完。”高麗英提高了聲音,“你不要像村裏的那些人一樣妄下定義。”說著她就哭了,“我媽和我哥都是對我最好的,所以我才想讓他們比別人過得好。”

5

高麗英說,自己上學的那些年,成績雖然不差,但也不算拔尖,於是總有人來家裏說三道四,“一個女孩,賠錢貨,沒必要讀那麽多書。”在他們眼裏,高麗英父親是個“老廢物”,她母親一人忙裏忙外,還要供兩個小孩讀書,“有孝心的早就去打工了”。

一開始,高麗英還不畏人言,“我媽從未被那些人說動過,隻是讓我給自己爭口氣。”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她並未得到多少祝福,反而遭遇各種冷嘲熱諷:“我們村終於出女大學生了,要不是你,我還從沒聽說過這麽一個學校。”“看來她媽以後老享福了,我們這兒要出個女億萬富翁了。”

從小學到大學,高麗英認為自己終有一天會出人頭地,“讓那些人閉嘴,告訴他們大學生就是值錢,讀了書就是會比他們過得好很多。”在她看來,隻要能吃苦就能混出頭,因而當同樣出身農村、能吃苦的胡順良追求她時,她沒考慮太多就跟他在一起了。

那時,他們的工資加起來隻有四五千一個月,租著沒有空調的安置房住,擠公交上下班,買平價衣服,用幾十塊錢的護膚品,逛街也不買東西。胡順良總覺得對不起高麗娟,她卻寬慰他說:“生活就該慢慢過。”

高麗英說自己那時很容易滿足,“我們攢了錢,裝了空調,洗衣機是滾筒的,熱水器是牌子的,一米五的床換成一米八的,滿是希望,我覺得日子真的在慢慢變好。”

直到有一天,高麗英去初中同學家裏玩,一切就都變了。

“我們年紀差不多,她初中沒畢業,長相還不如我,又是個單親媽媽,但人家就是過得比我好。住的房子是自己的,家裏有月嫂,護膚品都是大牌,奶粉是進口的,上萬元的現金就那麽隨便地扔在茶幾上。”

高麗英這才發現,她對自己如此寒磣的生活是那麽不自知,“我們以前真的過的是‘小日子’,買個東西要思索再三,就是小氣的,逼仄的日子。我突然發現身邊的男人也有些拿不出手,苦了懷裏的孩子,他跟我以前一樣,就知道傻樂嗬,殊不知別人在看笑話。”尤其是再想起自己每次回老家,旁人那一句句“大學生”叫得分外刺耳,“像針紮”。

 

認清了“現實”後,高麗英毫不猶豫地找了一家直播工作室做起了主播。與那些剛出社會還有所顧及的年輕女生不同,高麗英目標明確,“懂情調,放得開”。不到半年,就成了工作室的紅人,累積了不少粉絲。每次直播光打賞就是好幾萬,遇見大方的,就更多了。

高麗英說,她幾個月就賺了和胡順良在一起一輩子都可能賺不到的錢,“徹底地和過去說了再見,說話做事突然就有了底氣,知道了自己想要的,就要不顧一切地去得到。”

更重要的是,她說自己“始終保持清醒”——絕不陷入感情之中。在她眼裏,隻要對方打賞夠多,就是好“大哥”。她講情話哄著他們,一直打賞就一直哄,把戲做足。哪怕對方是送外賣的、工地小工、廚師,賺點錢不容易,她都來者不拒。

高麗英覺得自己“吃透”他們了——“那些人圈子比較小,平時在生活中被女性瞧不起,突然有年輕漂亮的女生在熒幕裏對他們柔情蜜意,不可能不淪陷。他們平時可能省吃儉用,卻會在這一刻將自己當成了王者。”

在高麗英看來,他們一擲千金是不想永遠成為失敗者,想要溫存,“有一個在工廠上班的小夥子,手被機器壓斷,賠了幾十萬。他去相親,願意給20萬彩禮,對方是離異婦女,有三個小孩,卻對他嗤之以鼻。在我這裏,我從不歧視他,還會給他擁抱與親吻,讓他感覺如沐春風,他一股腦兒將錢全部打賞給了直播平台。”

當然,這種溫存隻是暫時的,一旦對方腰包掏空,高麗英就不再給他們尊重與溫柔,即刻變臉,“時間就是金錢,我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哪有空閑陪空殼子。” 

劉金江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員。

6

據劉金江供述,他確實是因自己打賞給高麗英28萬,事後反悔,向高麗英公司及其本人索要未果後,一氣之下失手將高麗英母親撞下了山坡,導致其死亡。

他也在法庭上供述稱,在自己打賞之後,高麗英的確也和他有過線下接觸。在陪他的那幾天裏,他還是覺得值當的。但事後仔細一想,自己花了28萬,留下的卻隻有空虛和痛苦,“如果她願意跟我在一起,生個小孩,那一切都好說”。

由於不堪其擾,高麗英選擇暫時回老家躲避。隻是沒料到,劉金江和她在一起的那幾天偶然看到她在網上給家裏買東西,已經悄悄將高麗英老家的地址記在了手機中。

高麗英與自己失聯後,劉金江獨自一人來到高麗英的老家,在村裏的山路上找人問路,恰好遇上了在田裏摘菜的高麗英母親。他一時激動,拉住老人不停地辱罵,揚言要將高麗英一家人都殺了。高麗英的家就在山坳中,獨門獨戶。高麗英母親擔心女兒的安全,便從劉金江手上掙脫,朝山坡下的家裏直喊“救命”,想讓高麗英躲開。

那天正好村裏有人辦喜酒,高麗英父親和附近的鄰居都出去了,隻有高麗英聽見了母親喊叫聲。她一出門便看見劉金江在後山追逐她的母親,很快母親就再次被拽住,但劉金江一個沒站穩,絆了一跤,將她母親撞下了山坡。

 

高麗英母親的死劉金江要負很大責任,高麗英本應對他恨之入骨才對。但令人不解的是,她非但沒有在第一時間報警,反而包庇劉金江,並撥打了保險公司的電話。

之前,高麗英一直對此事的前因後果三緘其口,直到劉金江自首,她才知道瞞不住了。

原來,劉金江打賞她的那28萬,是他賣掉房子、準備給兒子治病用的錢,“那段時間我壓力很大,老婆早幾年前就跑了,兒子又得了大病,醫生說還不一定能治好,就選擇看直播解壓。”

後來劉金江的兒子因無錢治療,隻能出院,沒多久就病死了。

高麗英說,若劉金江在與她發生關係之前說明情況,她是願意退還自己所得的那部分的,“我真沒料到他兒子後來因為沒錢治療,走了。關於這一點,我多少有點愧疚。所以案發時,劉金江對我說,我媽是自己跌下去的,我們之間就兩清了,不然他還會找我兒子算賬。我就想著,這事情傳開了對我確實很不利,我還有大好前程……”

我忍不住打斷高麗英,“你所說的‘大好前程’是指賺錢的機會吧?”

高麗英沒有否認,“我當然要給自己和兒子留點名聲,有些人一聽說他兒子的救命錢打賞給了我,自然會對我口誅筆伐。你知道嗎?上層圈子的人是會權衡利弊的。我媽說起來確實是屬於意外吧,我之前給他們買意外險並非處心積慮,人都已經死了。”

高麗英的話反倒令我有些頭皮發麻,便毫不客氣地對她說了句:“你現在真的令我不舒服,反胃。”

高麗英卻問我:“在我印象裏,你好像不是那種愛指責的人,就說當時我涉嫌那個啥被派出所拘留了,你都沒這麽說我,是不是覺得我傷了你自尊?”

我說:“眾所周知,賣淫是違法的,所以沒有人會堂而皇之地說自己是‘成功的失足女’。你後來的行為更可惡,是因你們用自以為無比正確的方式破壞了社會的公平,還要讓其他人覺得你們是對的,讓人追捧。你聲色犬馬,卻嘲諷恪守本分的女性,試圖將錢色交易、權色交易合理化,這才是最壞的。有人覺得自己吃一個包子就是幸福,那是他們辛苦所得,你卻拿著一碗交易得來的燕窩去誘惑他們。”

高麗英反而笑我天真,“那是你理想中的世界。時代變了,沒跟你打招呼而已。很多人就是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而且上位成功後就會被人追捧,讓你無話可說。”

我確實沒想到,還沒開庭,我和高麗英的辯論就已經開始了。我不是一個愛進行道德批判的人,但那一刻,我想贏她——不能仗著自己“目標明確”,就無所顧忌。人有欲望正常,但欲望之中還應該存有良知,起到一個“刹車”的作用。

 

很快,法院進行了判決,高麗英犯包庇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至於保險詐騙,法院采納了我的辯護意見——高麗英主觀上並未存在騙取保險金的故意,被害人的死亡與其無關,我個人認為即便案件發生後,保險公司按照條款仍有賠償的義務。

判決下來後,我去見了高麗英,她說我們算是贏了官司,“你是一個不錯的律師,就是欠缺了一點成熟,有點天真。”

我還是忍不住對她說:“我現在就告訴你,告訴一些人,我就想天真地贏。或許這個世界還沒被你們給糟蹋掉,大家在陽光下安居樂業,雖然過得辛苦,總是有擦不幹的汗水,卻能看到公平與希望。”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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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不要接電話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6/10/2023 postreply 08: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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