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67)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6-03 12:28:11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3405 bytes)

當了一年多輔警,事業編不香了

2023-05-31 11:46:30
37人評論

作者山河無恙

法律更像人性的低保,是一種強製的修養

在網上,我經常看到名牌大學的學生們講述自己找工作的經曆,腦海中會浮起疑問:像我一樣的高中學曆的人到底有多少?他們後悔不上大學嗎?現在的人生是怎樣的?

1

我家是單親家庭,父親日常無暇顧及我。初中時,我結識了一些社會青年,三天兩頭逃課,從此學習一落千丈,到了高中仍嬉笑度日不以為然。當時,“提前四年搬磚,大學生出來後給我打工”的可笑迷思,讓我心安理得地墮落。

高中畢業後,我在家無所事事。偶然聽初中同學說起他在蘇州一個工廠裏實習,我遂心起動念。當時我迫切地想逃開家裏無盡的數落,也不想淪為同學聚會上的笑柄。於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坐上飛機出省,從虹橋機場出來,一路摸爬滾打地倒火車去了蘇州。跟同學打工時的組長聯係上之後,他安排我進了蘇州最大的工廠——名碩電腦。入職當天,無數男女老少在廠子外麵排著隊,大包小包的行李箱,五湖四海的方言,令我咂摸出了一絲新鮮。

接下來的日子,兩點一線,兩班倒,工資全靠加班,早八晚八,外搭一個周六,名義上加班自願,事實上不加班的人是不會收的。幾萬人的大廠,幹三天就走的人比比皆是。熬過了三個月,我靠著“資曆”升任組長,但很快因在交接班時跟搭班組長吵了一架,直接曠工“自離”。

離職後,受不住大城市的快節奏,我縮回了老家,在KTV當服務員、在奶茶店做店員、在網吧當網管……一休息就和好友捧著手機“開黑”,日子安逸又糜爛,雖對未來有不確定的焦慮,但甘心沉溺。

一段時間後,我想著爛在小縣城不是事,又想出去。姑奶奶給我爸打電話,說她那邊有一份沒有門檻的工作,高中學曆就行,讓我去試試。起先我反感家人的擺弄,不耐煩地拒絕了,但耐不住他們總在催促,又半推半就踏上了旅途。走之前,我問我爸,到底什麽崗位,他說是當輔警。我翻了個白眼,姑奶奶隻是區區一個公交公司的調度員,哪來的關係安排我當輔警?但我也沒當回事,就出發了。

西北沒有茂盛的植被、溫暖濕潤的空氣,風總是很粗獷,永遠不會和煦溫柔。2018年夏天離開的火車上,窗外入目皆是土黃色,我心裏滿是熱辣焦灼。

下火車後,吃了幾頓便飯,工作便有了眉目,真是派出所的輔警——沒想到,我爸竟然真的沒騙我,而且還不需要“安排”,我自個去麵試就行。那時我對警察的了解大多還停留在電視劇中,真正的接觸,頂多就是在網吧被查過幾次身份證。電視裏的便衣警察,辦案就亮證,男帥女美,一個打三四個,我覺得自己這是要去超人堆裏工作了。

不過,我心存疑惑,輔警不是也要考嗎?聯絡的人回複說,我這個是“輔警的輔警”,是名為“巡防隊員”的一種社會公益性崗位,日常的工作一句話就可以概括——“民警讓你幹什麽,你幹什麽”。

既來之,則安之。到了單位,我見到了我之後的“直係領導”,一位行政編人民警察,真正意義上的人民警察。他姓趙,沒有高高壯壯的身體,身高1米7左右,笑得很溫柔。後來他漸漸就成了“趙哥”,私底下,我們喊他“老趙”。我跟著趙哥,平日裏幹的活和輔警差不多,但待遇不如輔警,沒有公積金,隻交社保,包吃住——要當真正的輔警,我得先有大專起步的學曆,再去參加輔警考試。

因為之前在工廠的經曆,讓我對舍友的素質不抱任何期待。所以我沒有住單位宿舍,自己在5公裏外的一片城中村裏租了房子,一個月500塊,一室一衛。我買了小電鍋等電器,上班在單位吃,下班照著抖音搗鼓。

不管怎樣,我的“輔警的輔警”工作生涯正式開始了。

2

工作上一天休一天,白天巡邏,有人報警就跟著民警出警,晚上幾個人輪班接待群眾以及接收、處理、移交警情。值班期間,我要盯看轄區重點單位的監控畫麵,哪怕諸如學校等場所都有自己的安保人員,我們也要再盯,好防止安保人員失職沒發現可能到來的意外……一天下來,我最多能睡5個小時,第二天休假基本都用來補覺了。第一個月下班後我還有精力去網吧玩個小半天,到第二個月,就徹底蔫巴了。

單位的氛圍讓我意外,沒有勾心鬥角,工作也不牽扯利益和職位晉升,所以大家有事一起扛。開始我每天跟著巡組一起在轄區巡邏,熟悉轄區,有人報警了,我就要快速確定警情是否屬於本轄區。

趙哥對我很好,我倆是老鄉,他可能不想看我混日子,在我上班第二天就建議我報個成人大專,再去學個駕照。等第一個月的工資下來後,加上之前的積蓄,我去報了法律事務專業。錢包大出血,辦公桌上堆滿各類教材,我每天要擠時間看書——奇怪的是,很多時候都能看進去了——但看著看著,一個警情或者意外事件,就倏地打斷了我的學習狀態。

後來,我總結出一個規律:淺顯的內容看過即可,難點記錄下來,休息時再去認真揣摩。這樣總算是找到了一個工作和學習之間的平衡點。我發現書中很多精辟條例和實務幾乎是背道而馳,特別是涉及民事調解、商法以及各種管轄範圍等部分,比如:1989年公安部下發《關於公安機關不得非法越權幹預經濟糾紛案件處理的通知》,“嚴令各地公安機關不得插手經濟糾紛案件”,但生活中欠錢不還,很多人第一反應都是報警,我們勸,報警的人聽得進去的也就罷了,聽不進去的,上來就是一句“警察不作為”。就像曾經的我,也沒少說警察拿錢不幹事這種話。

再比如,《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四十二條第二點規定: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實誹謗他人的,屬於違法行為。我還在疑惑這個“公然侮辱”是什麽意思的時候,就接到了一個小區業主微信群裏罵人的警情,而這就屬於公然侮辱——罵人的那位以一連串60秒語音以及文字國罵,喜提拘留3天。不過,一般也隻有小區業主群這種性質的群才好辦,其他五湖四海的網友群,雖能立案,但因非刑事案件,我們權限較小,能動用的技術手段較少,少有偵破的。

最開始,我也以為民警隻需要提交證件就可以調取對方後台實名信息,但非刑事案件,壓根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警察的權利實際上比想象的要小得多。很多非公安管轄的案件,在聽完趙哥給報警人的解釋後,我才懂了去找什麽部門是最有效的。

 

不久,我迎來了第一次挨罵。

一個下午,有人報警稱被人打了,我在單位值班,趙哥帶人過去處理。案發地離單位非常近,也就100多米。幾分鍾後趙哥打電話來說:“執法儀沒電了,送個有電的過來。”

當時我手機聲音開得小,身邊對講機太嘈雜,我隻聽到了個“過來”。我站在原地慌了一會兒,戰戰兢兢想要不要打電話再問問,又怕趙哥覺得我能力低下。

兩分鍾後,我剛出門,迎麵碰上趙哥,他劈頭蓋臉一句:“耳朵有問題嗎?跟你說了執法記錄儀沒電了,送個有電的過來,為什麽沒動靜?”

我臉燙燙的,很小聲地說“沒聽清”。趙哥急著處理案子,沒多說什麽,很快進去拿了個執法儀就回現場。我也跟著過去了。

那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打120——為了一個耍無賴的老頭。警情很簡單:一個77歲的老爺子,在公交車站等公交,不知道抽什麽風,手裏拿了根柳枝,莫名其妙地給了迎麵走來的一個素不相識的阿姨一柳條。阿姨的眼皮被抽了一道,她打電話給女兒,女兒趕到現場發現是這個老爺子幹的,試圖溝通,但老爺子油鹽不進,最後她選擇了報警。

我跟著趙哥趕到現場後,老爺子躺在便利店門口的椅子上不起來,說自己難受。阿姨的女兒蠻講道理,說得也很清楚,去醫院處理,該是多少錢,就是多少錢,一分錢不多要。老爺子依舊拒絕溝通,閉上眼睛假寐。

眼看圍觀群眾越來越多以至影響交通,趙哥好話說盡,老爺子才願意移駕派出所。他進了我們單位的門就喊渴,倒了杯水給他後,他又不說話了。問他要身份證,說沒有;要家裏人手機號,說沒有;有沒有家裏人,說不知道。趙哥無奈,聯係了社區包戶幹部,要來了老爺子兒子的電話,希望他兒子出麵協調一下,畢竟阿姨的女兒要求合理,而老爺子一點不占理。

電話通了,老爺子的兒子回複:“你們趕緊把他抓進去吧。別找我,我不管,或者你們把我抓進去也行。”很明顯,家裏人已經懶得管這個老爺子了,到底是他精神有問題還是以此來博家人關注,不得而知。

趙哥歎口氣,再磋磨,老爺子仍完全是一副無賴樣子,眾人都有點不爽了。趙哥直接開始講法條,正說著,老爺子突然大喊“心髒難受”,演技之差,放到《逐夢演藝圈》這種大爛片裏也辣眼睛。

趙哥讓我趕緊打120。我一頭霧水,這擺明是演的。我偷偷問趙哥,他說必須打,我們沒權利和資格去斷定對方是演的,老爺子表露了心髒難受,那我們就必須為他叫120。

急救車很快到了,我們簡單說明情況後,醫護人員提著急救箱問了老爺子幾句,上手在特定部位摸了幾下,聽診器聽了聽,對趙哥搖搖頭後,直接走了。

我們拿老爺子沒招了。由於實在看不慣,我還上去和老爺子吵了幾句,隨即被趙哥攔下來。趙哥說不要激怒他,他再勸一下,讓他認錯調解。最後談判無果,隻能走法律程序。

我由此明確了一條法律規定,《治安法》對70歲以上老人采取“從輕處罰或不處罰,不執行行政拘留措施”。而我們頂多能依法罰款,可罰款上繳國庫,由被處罰人去銀行繳納,不會直接給到我們,我們就更不可能將錢給到被侵害人——這也是為什麽趙哥始終低三下四地勸說老爺子調解,這樣他才能幫被打的阿姨拿到點補償。

但最終,這位老“滾刀肉”給我結結實實地上了一課。法律保護的弱勢群體,在那天顯得強勢極了。

3

時光荏苒,我的法律知識飛漲,警務技能也迅速熟練。

夜晚的派出所一點都不安靜,查車、出警、臨時任務,一次次讓打盹兒的我疲憊起身。忙完後,到了淩晨4、5點,咕咕叫的肚子就呼喚著一碗泡麵,就這樣,在數不清的夜裏,我慢慢變胖。我比較愣,始終死守規矩,警帽和裝備時刻戴著,隨時備勤,凡有警情,彈射起步,接待群眾張口就是“您……”。委屈受了不少,但更多的是感謝和笑臉。

自然,也有偷懶的警察、輔警,“輔警的輔警”,偷著睡覺的、摸魚的、接待群眾態度惡劣的,我甚至給趙哥告過狀。

我從小接觸電腦,信息檢索能力過關,打字速度最高每分鍾330字,日常也在200字上下浮動,算是身上少有的長處。於是,單位的宣傳和工作簡報、統計報表等都落在了我的肩上——換言之,內外勤我都在幹。

同事大海,本科學曆,和我一樣比較負責,他身高1米88,我非常羨慕。我倆三觀差不多,漸漸成了關係很鐵的兄弟。之後,我被叫去做小組長,大海也是其中之一。我們共3個組長,組長可以安排每天的排班、工作,對責任心強的人來說,這反而是枷鎖,會迫使自己幹得更多。中間最忙時,我備考都停了2個多月。

 

日子充實,很快1年時間就過去了。趙哥告訴我和大海,工作滿1年可以考內部事業編輔警,考上後,工資略漲,給交住房公積金,出去以後也是“民警”稱呼,再拿3次優秀事業編輔警,以後能參加行政編民警內部招考,雖然名額有限、難度很大,但趙哥認為我倆可以。事業編輔警內部招考不限名額,工作滿1年都可以參加,但趙哥獨獨跟我和大海說,想必也是看明白了哪些人在真工作、哪些人在混日子。

那一瞬間,我仿佛看清楚了前路,想象著自己考上人民警察時的歡呼雀躍。我回過頭來擔心學曆,趙哥說不用緊張,考上事業編以後提上來就行。

雖然趙哥對我很好,但一位已經被社會磨平了棱角、處事八麵玲瓏的警察,並不是我的理想型。實務時,我也明白處警不是非黑即白,讓雙方都如沐春風、進而和諧地消除矛盾,才是一個派出所民警最該掌握的招數——但我依舊向往成為王Sir那樣的人——單位的老前輩王洋,我的好兄弟,我們開玩笑學港台劇裏喊他“王sir”。他被封為所裏的“治安王”,鐵麵無私,辦案無數,程序熟練效率高,一度超過了很多老民警。王Sir從小身體瘦弱,曾經是出了校門就會被混子喊過去要零花錢之類的人。誰也沒想到他會成為一名警察。

我曾親眼見證王Sir辦理一起猥褻案。

一天晚8點左右,一個爸爸帶著女兒上門,稱孩子可能被人欺負了,回家後一直在哭,問她為什麽也不說。他對女兒說:“豆豆,警察叔叔們都在這,誰欺負你了,你放心說。”

在爸爸的鼓勵和我們的注視下,小女孩開始吞吞吐吐:“有個叔叔抱我了。”我們一開始沒反應過來,思維還停留在“大人看小孩可愛於是抱了孩子”上,豆豆爸爸也是一頭霧水。這時,王洋突然問豆豆:“那位叔叔是怎麽抱你的?”

豆豆哭哭啼啼地說,她放學後去了學校對麵的商店,想買些零食當晚飯,但早上上學時,爸爸忘記給她零花錢了,她問商店老板借電話打給她爸爸,讓爸爸微信轉錢過來。起初,老板答應了,可幾秒鍾後,他突然跟豆豆說,如果能讓他抱一下,就給她10塊錢,不用還。

豆豆上五年級,雖然已經知道了不能跟陌生人走、不能吃陌生人的糖果,但沒人告訴她商店老板也是要防範的人。一聽能白拿10塊錢,她雖然不太好意思,但還是同意了。隨後,商店老板將豆豆帶到了商店一樓和二樓的樓梯拐角處,蹲下,將豆豆緊緊地摟在懷裏,全程可能持續了10秒左右,之後也確實給了豆豆10塊錢。

但豆豆回家後越想越害怕,在想自己會不會懷孕、是不是不幹淨了等等,偷偷哭泣被父母發現端倪,豆豆爸爸遂帶著孩子來派出所報警。

豆豆一說完,孩子爸爸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氣極了,直接說要曝光這家店,並且要我們出警。

那家商店離我們轄區的一個警務站很近,平時執行護校任務時,我們也會去那個老板那裏買水,算是熟人。老板姓陳,有個跟豆豆在同一學校上三年級的女兒。最後,由我和大海還有同事老馬一起去“帶人”。老馬是個老輔警,為人圓滑又較真,是單位比較矛盾的一個開心果。吵架後,他在兩分鍾內能跟無事發生一樣過來給你發煙,情緒調節之快,是我生平僅見。

到了商店,陳老板根本沒意識到我們是來傳喚他的,還在熱情地招呼我們。我神色複雜地看著陳老板,心想,平日裏他待人接物算是周邊獨一份,非常有親和力,回頭客很多,沒想到暗地裏會有這種怪癖。

我們簡單說明來意,陳老板這才慌了,給妻子打電話讓她來看店,之後鎖上門跟我們離開。我們沒了往常寒暄的欲望,陳老板一言不發地低著頭,我和大海一左一右將他夾在中間帶回所裏,老馬留在店裏調取監控。

豆豆爸爸看到我們回來,下意識地站了起來。王sir命人將他拉到另一邊,怕他做出一些過激的事情,有理變成沒理。

監控調來後,我們略感失望——隻拍到陳老板帶著豆豆去了一樓樓梯處,後麵是死角。

沒有特意經過長期訓練的人在專業審訊麵前,根本沒法邏輯流暢地說假話,陳老板在審訊初期直接撂了,說自己生活太平淡,想找刺激,看豆豆穿得髒髒的,感覺是那種家裏人不太管的孩子,所以選擇了豆豆下手。他還說自己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沒敢上手,隻敢緊緊地抱著豆豆,隔著衣服去感受,他膽小,沒有上升到犯罪的程度。

今天是豆豆,明天就可能是其他小女孩,我不知道陳老板當不當得起“變態色魔”四個字,但他有愧於“父親”二字,如果是他三年級的女兒遇到這種事,他會是什麽反應?

案子自然沒有那麽簡單就結束,夜裏10點,豆豆爸爸先帶著女兒回家了,孩子明天還要上學。對陳老板的先期訊問完畢,已是夜裏12點多,還有很多程序沒走完,但非特大警情或者刑事案件,也不能連夜審問。為了程序合法,我們隻能讓陳老板先回家,明早來報到。

4

第二天早上,陳老板麵上已不複昨日的沮喪。調查取證還未結束時,依照規定,治安案件可以調解。雖然王sir極力阻止,但規定就是規定,豆豆爸爸怒氣衝衝地和陳老板坐在了一張桌子上。

陳老板策略性地先表達了歉意,緊跟著談現實和利益。他說自己僅僅隻是抱了一下,沒有其他實質性舉動,跟孩子解釋清楚的話,孩子也不會多想,而且他願意出5000塊錢和解。

僅看結果的話,抱了孩子一下,5000元,似乎很公道,在符合調解程序的治安案件裏,這也算是一筆巨款了。進了派出所上了談判桌,不乏有人覺得自己占理漫天要價、選車買房,可事實上,如果對方不願意掏錢,拘留完給國家繳納完罰款後,你一毛錢都落不著。

豆豆爸爸猶豫了一會,決定和解,不走法律程序。陳老板麵帶喜色,態度越發恭敬誠懇,他不想去拘留所,事情似乎已經穩了。

倏然間,王Sir化身雷震子給陳老板來了一道加大加粗的閃電:“治安案件確實要秉持公平公正公開且雙方完全自願的前提,但同時也要遵循有教育意義和合法的原則,我作為案件的主辦民警,我不同意你們的調解。”說罷,“治安王”撂下一屋子人,率先離開了調解室。

陳老板麵色立時僵住了,大海負責看著他,我跟著豆豆爸爸出了調解室。

王Sir沒給豆豆爸爸開口的機會,直接說道:“你這樣做的話,有沒有考慮過你孩子會怎麽想?你想讓豆豆覺得自己是可以被交易的物品?”

豆豆爸爸沒答話。王Sir又說道:“如果你執意調解,要拿這錢,我沒權利阻攔,你也可以騙你的孩子說對方已經被法律製裁了,我都沒意見,你怎麽圓謊,我們不管,但我希望你自己去好好想想。我再說難聽點,如果孩子意外得知了真相,是不是會留下一個金錢可以換取肉體、或者說可以換取尊嚴的概念?她是被換的那個。”

豆豆爸爸坐在派出所大門口的台階上想了良久,久到陳老板多次要求再次調解,久到王Sir已經放棄。當時,我感受到有什麽好像在無形之中交戰,後來想想,那應該是豆豆爸爸因為現實的利益和女兒的尊嚴,內心在瘋狂碰撞。

坐到下午2點,豆豆爸爸邁著堅定的步伐起身了,跟王Sir說,他想清楚了,絕不調解,錢總能再掙。

我能感到,王Sir肉眼不可查地鬆了口氣。

之後,案件徹底走上正軌,陳老板先是撕下了偽善的嘴臉,滿身敵意地看著王Sir,再是懼怕、惶恐,最終因為案件涉及猥褻未滿14周歲的未成年,屬於性質惡劣,陳老板被頂格處罰,拘留15天。

出來後,陳老板一頭茂密的長發變成了平頭,常低著頭走路,店鋪門口掛上了轉讓的牌子,人也經常不在店裏。我們去時,他妻子在看店,說他背個包到處走,但轉讓掛了一段時間,店鋪還是沒換主人。這都是後話。

 

王Sir的這次雷霆出擊,我們內部其實也都有不同的聲音——有人僅從結果和利益來分析,5000塊,豆豆爸爸可以帶著女兒去遊樂園玩一天,買幾身漂亮衣服,吃豪華大餐,或者給女兒買台學習機等;也有人背地裏說王Sir道德綁架,站在道德製高點上,讓豆豆爸爸放棄了這筆錢。

王Sir不可避免地聽到了這些議論,表麵上依舊雷厲風行,暗地裏很多次偷偷抽悶煙。我找機會跟他也聊過,王Sir說:“當時就沒想過那麽多。”

之後,豆豆爸爸給王Sir送來了一麵錦旗,合照時,豆豆爸爸臉上洋溢著笑容,王Sir表情堅毅、站姿挺拔。聽了這麽多天風言風語,我覺得王Sir的內心恐怕並非表麵這樣淡定,那天,王Sir將錦旗掛在辦公室後,就默默離開了。

我沒有問過背地裏的冰冷嘲諷是否會讓王Sir有所動搖,我怕我失望,我怕看到一個警察的血冷下去。幾年後的今天,我記錄下這個案子,王Sir說最開始聽到風言風語時,也曾經自我懷疑。那隻荒漠上的駱駝,雖搖搖欲墜,但還沒倒下。

這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自己淋過雨就要把別人的傘折斷;另一種人,自己淋過雨,知道淋雨的難過,就會想方設法不讓別人淋雨。王Sir正是後者。

5

我本已經打算一輩子投身公安事業,卻在兩個案件後產生了動搖。

一件是劃車案,報警人說他停車時,曾跟一個人肉占車位的女人發生過口頭糾紛。那段時間圖偵(圖像偵查)大隊案子堆滿,這種治安案件隻能由派出所出警力看內部監控,或者去物業調停車場監控。看監控是一個很心累的工作,眼睛瞪得大大的,隻為找到作案的那一瞬間。我從下午2點看到淩晨1點,鎖定了4個嫌疑人,反複觀看,再結合附近其它監控探頭,終於確認了作案人。

當晚8點左右,那女人換完衣服去吃飯,晚11點從飯店出來,都快走回家了,又折返回去。在監控畫麵裏,被劃車輛是副駕朝著鏡頭,而女人轉去報警人車輛的主駕位置,停了幾秒後才離開。

在單位裏,趙哥日常專門負責出警,辦案民警會另有其他幾組人。報告給趙哥後,他直接下令傳喚。作案人被帶回警局後,我和齊哥搭班訊問,他問話,我打字記錄。齊哥快退休了,每天都笑嗬嗬,皮膚非常好,麵如冠玉,年輕時,這張臉恐怕能引起不少老少婦女的青眼。

前麵的常規問話,女人對答如流,對於案件,咬死說不知情。我連續追問了3個問題後,她啞火了——我問你回去幹什麽,她說鑰匙丟了;我說你去吃飯的路上,走的是右邊的人行道,回來卻走的停車場的車道,你走人行道,鑰匙怎麽會丟在停車場;你說你找鑰匙,可監控上你直奔目的地,根本沒有頭左右擺動找東西的痕跡,停車場那麽黑,你也沒有打手電筒或者打開手機閃光燈,你找什麽?

但沒等我打字記到筆錄裏,齊哥就說:“行了,下一個問題”。他再次問女人對案子知不知情,女子仍說不知情。最後,齊哥問女人以上說的是否屬實,女子說屬實。女人簽字按手印完畢,齊哥就放人了。

我震驚地看著齊哥,齊哥視而不見,讓女人出去補程序走人。我不忿,劈裏啪啦地拿著自己的東西也出了審訊室,怒氣衝衝地把東西往辦公桌上一摔。趙哥問怎麽了,我如實以告。趙哥和稀泥說,齊哥快退休了,一點事都不想攬啊……然後沒了。

最終,報警人的車定損後,大概損失在500塊,由保險理賠,但我受不了一個違法行為人就這樣堂而皇之地離開了審訊室。

這次事了後,我一直暗地裏稱呼自己慫貨,沒有再去做過一個案子的筆錄。當時我沒有掀翻桌子的勇氣,後來無數個夜裏,我都會想起那個報警人。我隻能用拒絕做筆錄這樣幼稚的方式來發出自己無聲的呐喊。

一天夜裏,我們和交警隊聯合執法,一輛SUV緩緩駛來,車窗降下後,副駕躺著一個半醉的人,司機吹完酒精測試儀後無異常。交警的活幹完了,去了下一輛車,我依法要求他倆出示身份證進行人員核查,副駕的人來了句:“我是XX派出所的,我姓李。”

巧了,他說的正是我們單位。當時我人沒認全,就算認全,我也最討厭這種人,出示個身份證幾分鍾的事,非要在那耍特權。我一點麵子沒給:“那也出示一下。”

姓李的民警瞥了我一眼,好像刻意把我記在了腦子裏,隨後出示了身份證。

我當時就一個想法:我慫過一次了,不會有第二次了。不過,直到我離開,也並沒有等到任何報複,可能他也是自覺理虧。

 

往後,內部招考開始了。我因長期作息不規律,體能差點沒過,擦著及格線上的岸。但從此,我就是帶編製的了,而下一步,就是成為一名人民警察。那時,我真的以為自己看清了前路。

兩個月後,另一件決定性的事情來了。

轄區內有個九年一貫製學校,我們日常也有護送學生安全上下學的工作。2019年,某省發生了校園惡性案件,一時間,全國上下都要求重視學生安全問題。我們也按照上級指示,對學校周邊容易出現學生聚集的場所進行清查。

轄區內一家音樂餐吧,藏在學校幾百米外的美食街後排的最角落,掛著一個花裏胡哨的大牌子。店鋪由一家人共同經營,一對30歲上下的夫妻,還有一位頭發銀白的老爺子。店鋪上下兩層,一樓儲物、接待客人、調酒,二樓則是用餐和聽歌的地方。店內防噪措施做得不好,歌手或者顧客上去唱歌時,聲音會穿破屋頂吵到身後居民樓的居民,幹擾周邊商鋪的正常經營,平常我們也沒少出他家的警。

當天,我們巡邏到音樂餐吧,發現有4個初中生在裏麵坐著,桌麵上幹幹淨淨,桌下香煙瓜子皮。我們跟老板打招呼說,盡量不要接待初中生,老板滿口稱是。

諷刺的是,第二天就有人報警,說那家音樂餐吧裏有初中生打架。一個男生用啤酒瓶擦過了另一個男生的鼻子,萬幸沒砸實,不然鼻梁非塌了不可。我們叫家長,通知學校老師,當時我以為這是最後一次了。

但一段時間後,這家店故態複萌。最後一次出警,我們的車剛在樓底下停穩,我就看到一個人上樓,我拍了一下旁邊警校來實習的學生。他帶著執法儀飛奔上樓,我們緊隨其後。進去以後,我讓一個同事留在店門口,將等會下樓的所有學生都登記清楚,幾年級、哪個班的。

上樓後,老把戲,桌子上幹幹淨淨,地上煙頭酒瓶瓜子皮,幾個學生坐得直直地在打王者榮耀。學生沒打架,沒家長在的話,我們也不能詢問,隻能登記一下,考慮後續要不要通知老師——畢竟未成年動手沒輕沒重,非常容易出刑事案件。

登記完畢,好玩的來了。我們出門坐上車準備離開,女老板卻追出來了,手裏拿著手機,橫屏,我猜是在錄像,同事猜是在微信視頻。我本以為是個小插曲,卻在半小時後接到了某位領導的電話。領導說,上麵一個領導給他打招呼了,說有人投訴,讓我們沒事不要去那家音樂餐吧,影響人家做生意。

如遭雷擊。

夜裏,我和大海、老馬,還有警校的實習生待在外麵抽煙,良久無語。按規定清查的是我們,被說影響人家生意的也是我們,最好笑的是,賣給未成年人酒水確實違法,但卻不歸公安管。到頭來,不占理的真是我們,我們手伸太長了。

老馬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沒事,我們的責任盡到了。人家不說了嘛,沒事別去,那有事再去唄,而且這是領導不讓去的,後麵真出事了,也跟我們沒關係。”

我無精打采地“嗯”了聲,沒了心氣。

我若是吃拿卡要、惡意刁難被舉報投訴也就罷了,但我們正兒八經地在執行通知,從開始到最後,連店裏的椅子都沒坐過一次、水都沒喝一口。至於影響生意,我沒法否認,警察上門不可能不引人注目,但我想不通的是,那些學生能讓老板多掙多少錢?他為什麽要執著於這樁生意?

這事算是我職業生涯裏最大的不服氣。接下來的日子,我每天都在糾結,是無視眼裏這粒沙子繼續工作,還是再次奔向一個未知的未來。

6

有時也會遇到烏龍事件。

一天,某棟樓上有人報警稱自己樓下違規在周日裝修。我上門勸阻,一位大爺開的門。說實話,老年人真的是執法“鬼見愁”,我愣了一下,開始講法條。

法條講完,大爺看著我來了句:“是,小夥子,我認識你們分局副局長。”

我一聽這話,火氣直接上來了,不顧禮貌打斷了他:“您別跟我提什麽局長、副局長,您就是認識公安廳廳長也沒用,違法就是違法了。”

大爺一愣:“不是,我是說我認識你們副局長,我知道你說的都是真的。我現在讓人停了,你這小夥子,咋脾氣這麽大。”

我:“……”

沒過多久,遇上了疫情。突如其來的封城,我們轄區第一次抗疫,單位一半人被分到社區幫助社區工作人員服務居民,一半人留在崗位上。當時,我因為要兼顧內勤工作,沒能去社區服務,也算是個小小的遺憾。

日出我見過,但坐在高架橋上看日出卻是第一次。疫情期間生活枯燥、勞累,晝夜溫差大,白天短袖晚上長袖,在高架橋上守著,碰到執勤回來的武警,我們會彼此敬個禮。去社區的同事們也不輕鬆,頂著大太陽上樓測溫送菜扔垃圾,晚上隻能支個床睡在樓道裏。但沒人敢抱怨,要說苦,最苦的是待在家裏斷了收入的老百姓。

疫情期間,我還舉報了一個指導組的領導。

一天正巡邏著,我遠遠看到路中間停了一輛白車,一個中年男子大包小包地往車上提東西,主駕駛還坐著一個人。我隨即上前盤查,彎腰敲窗時,瞄到了對方車窗上貼著的“B區疫情指導組”,但我裝作沒看到,開口問道:“您好,哪個單位的?”

對方降下車窗,不耐煩地指了指車窗,不說話。

我再看了眼牌子,我們轄區在A區,當時並沒有接到通知說能跨區“互相指導”。很明顯,他是公車私用。

對方持著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我皺了皺眉頭,繼續開口:“例行盤查,麻煩你出示證件以及說明來這裏的原因。”

“你就填‘B區疫情指導組’。”

他一句話,我徹底炸了,為什麽總有人仗著身份做一些不符合規定的事?我正猶豫要不要呼叫支援,對方卻已收拾完畢,一腳油門走了。我死死地盯著他們的車牌號,盤算要不要把事情搞大。之後的幾小時,這兩人不屑的樣子一直在我的腦海裏回放。

明明違規的是他們,我隻是在完成本職工作。我可以不顧慮工作,反正早生了離開的心,我隻在乎是否會因為我的舉報,連累領導和同事們。我發瘋似地問自己:是不是太小氣,是不是不懂什麽叫圓滑、什麽叫眼色。但怎麽問,都隻能得出一個結論:這個世道不該是這樣的。你喜歡仗著手裏的權力耍橫,但我不忍著你,歲數大的同誌們顧忌工作、顧忌前途,我不在乎。

半小時後,紀委的網站上多了一個實名舉報。

 

後來,紀委的同誌打電話了解情況,我表明了我唯一的顧慮,不要連累我身邊的人。紀委的同誌笑說,你的工作性質更不應該怕才對,如果他敢以任何非合規方式報複你,請你聯係我。

過了一天半,紀委通知了對方的處理結果:降職,取消年度評優等資格。我想自己可能斷了一個人幾年內的晉升之路,甚至更嚴重。我和紀委的同誌彼此道謝,他們謝我提供線索懲罰了不遵紀守法的公職人員,我謝他們公正無私。

但2020年的夏天,我卻更迷茫了。幸好,之後的日子也確實沒有見到任何報複的影子。

不久後疫情暫緩,一個熱心大哥將一大筐金錢橘偷偷放在單位門口,敲門就走,我們愣是查了車牌才找到他,給他打電話表示感謝。

對方的回答也很暖心:“你們才是最辛苦的,一箱橘子不要跟大哥客氣。”

我一直覺得第一次疫情的時候是最溫暖的,大家在盡全力配合國家,抱團取暖,互相體諒。但我仍放不下辭職的心,越發地想離開這個體製,因為我看到很多體製裏無法改變的惡循環——許多不在管轄範圍卻依舊要出的警,齊哥那樣“不作為”的人,仗著身份公然耍特權的人,提不上去的口碑,堆積如山卻沒有停下來的一天的案子,辦案熱情不高,能勸則勸、和稀泥……

可這怪不了某個具體的人,絕非一人之力就可以改變。

7

我陷入了強烈的精神內耗,沒法跟自己和解。終於,我跟趙哥提了辭職。

趙哥語重心長地挽留我,說如果我還是工作第一年,他不會留我,但現在,這已經是我這個學曆理論上能找到最合適也是最好的工作,說出去也是事業編。我沒跟趙哥說實話,說不出口,我對體製內的部分人很失望。所以兩個理由,我隻說了一個,我說自己還年輕想出去看看,說不定,一段時間後,我就認清現實回來了。

領導看我態度堅決,沒多挽留。在辭職難如登天的公安隊伍,我很快地走了。走的那天,簽字、還裝備,末了,到所長辦公室交《離職表》,所長說:“感謝你為社會的長治久安作出的一份貢獻,祝你以後的路走得順暢。”

離開後,我陷入了短暫的迷茫期,嚐試過視頻剪輯、寫小說,但都不穩定。一度想回去工作,但想起正在惡性循環的大圈,就不想再跳進去了。

某天夜裏,突然看到一句話:“你最想做什麽?就此刻,立馬去。”

西北內陸的孩子,可能最向往的就是大海。我要去看海,這個念頭萌生後就一發不可收拾,我以最快的速度查了攻略,直奔惠州。近48小時的火車,從西北的戈壁灘一路向南,沿途慢慢變綠。

夜晚的惠州站(作者供圖)

做核酸出站,我奔向了到惠州後的第一程——黃金海岸。跟出租車司機聊天時,他告訴我,黃金海岸被人工幹預得太厲害,失去了大海的味道,他推薦我去雙月灣,那是真正的海。

雙月灣真的很大,看不到邊際,熱熱的海風,岸邊能看到遠處出海的漁船。我感到一絲釋懷,一種夙願得償的釋懷。

之後的日子裏,我覺得跟人打交道太累,想去跟狗打交道,於是去了一家寵物樂園。那裏很治愈,可惜老板嘴裏沒實話,工作時間說朝十晚六,但實際每天是朝八晚十,幹了3天,我戀戀不舍地離開可愛的狗子們。

之後去戈壁灘的發電廠當工人,渾身是灰,看星星時,偶遇了一隻小貓,再次混成了班長;在嘉峪關待了幾個月,在火鍋店做過服務員,在快遞站打過零工;最後抵達牛肉麵的故鄉,曾經生活過一年的蘭州。

跟同學們聚了聚,回到老家參加姐姐的婚禮。婚禮上,我東拍拍西拍拍,落座後思緒卻忽然跑偏,看著平日裏對我照顧有加的姐姐站在台上,想她一個從小看不慣弱勢群體被欺負的女生,選擇了學法律,當了律師,是不是也要有妥協的時候?

幾年的派出所生涯,我基本已經戒酒。婚宴上,我喝了點酒,久違的眩暈感讓我躺在床上喘粗氣,但思緒愈發清晰,我想好好看看、看看這個世界。用5年、10年、20年甚至一輩子的時間,看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麽,去調整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態度。

(文中人物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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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持離婚的她,隻等來奪命刀

2023-05-30 12:56:31
18人評論

作者一隻山豬

順利完成遊戲人間主線任務

知道小姨死訊,是在2019年的大年初二。

現在想來也怪,那天下午,我們開車帶姥姥出去玩,從不暈車的姥姥卻暈得厲害,斷斷續續開出了幾公裏,姥姥就體力不支,我們隻好打道回府。回家沒1個小時,我媽就接到了1500公裏外杭州警局的電話,緊接著家裏就亂作一團:姥姥癱倒在地,我爸慌張地開車,我媽的聲音都在抖,還是強撐著安排著家裏的一切……

現在回過頭想,那天姥姥莫名的反應,大概就是母女之間那種玄學才能解釋的羈絆。

1

我姥姥家在河南,家裏有4個孩子,小姨排行老三,1977年生,比我媽小了5歲。

從小到大,我對小姨的印象,就是兩個字——漂亮。小姨學習也好,是全村第一個考上中專的,雖然她畢業時已經不包分配了,但她還是憑借自己的學曆優勢,在深圳找了份不錯的工作。而我媽則遠嫁到陝西農村,我從出生開始,接觸到的就是同樣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有幾個同學的媽媽會打扮,但她們和小姨比起來,差距可不是一星半點。小姨的皮膚嫩得像剝了殼的煮雞蛋,頭上掛著副一看就很高檔的墨鏡,穿著我們村裏人見都沒見過的時興衣裳,蹬著雙尖頭頭、亮閃閃的高跟鞋,身上的味道和任何雪花膏都不一樣,有的時候像春天的花香,有的時候像甜滋滋的風。

每次小姨來陝西看我媽的時候,都是我童年為數不多的高光時刻。隻要她站在我的教室門口,再木訥的同學也忽略不了她的存在。也是因為小姨,我從小就對“鶴立雞群”這個成語有了直觀的體會。小姨就像電視上的明星,女同學們會竊竊私語,議論著她的穿著打扮,男生們個個梗著脖子,眼神卻時不時地就飄過去。而這個時候,我就會像一隻打了勝仗的公雞,驕矜又自得,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喊一聲“姨”,然後洋洋自得地感受著同學落在我身上灼熱的目光——在噠噠噠幾聲如天籟的高跟鞋聲後,不管我的衣服多髒,我都會落到小姨暖烘烘、香噴噴的懷裏。

我經常偷偷地想,為什麽小姨和我媽長得不像,我媽是單眼皮,小姨卻有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我媽個子不高,小姨卻瘦高瘦高的。最重要的是,我媽身上總有一股炕的味道,小姨雖然也在家裏住,但身上總是一陣淡淡的花香。村裏有人說小姨長得像周迅,我覺得不對,我覺得小姨更像《還珠格格》裏那個香妃。

隻要小姨一來,我的時髦玩意就多了。我吃了人生第一個漢堡包,香得我把手指都唆了個遍。我有了第一輛自行車,紅藍的車身,很高檔,我騎著它從村子這頭轉到那頭,胸腔裏灌滿了喜悅的風。小巧的MP3、全套西遊記動畫片、粉嫩粉嫩的公主裙……這些東西讓我在同村的孩子裏當了好長時間的“領袖”,小夥伴羨慕我,有些會跑回家問家裏人要,但結果往往都是挨一頓罵。

閑暇時候,村裏的八卦婆娘們會在串門的時候問我媽:“麗麗找哈下嫁(婆家)麽有?”

我媽嘴上說不管年輕人的事,也輕飄飄地推走了好幾個自告奮勇要給小姨說媒的人,但私下,我還是聽到她給小姨說:“你這麽飄著也不是個事……”

小姨當時二十五六歲吧,正是恣意的年齡,她滿不在乎地說:“我才不結婚。”

我媽歎口氣:“女人麽,哪能一輩子不結婚。”

我當時還是小姨的跟班,也在一旁附和著:“小姨不結婚我也不結婚!”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婚姻是什麽,但我想它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小姨那麽好看,幹嘛非要結婚呢?可大人們都不這麽想,我經常聽到姥姥給我媽打電話,讓她勸說小姨,慢慢地,小姨來我家的次數從一年兩三次,變成了一年一次,再變成一年到頭都見不上一次。

我有時候會問我媽:“小姨咋不來了。”

她擀著麵,頭也不抬:“大人都有事呢,誰和你們娃娃一樣,啥都不操心。”

我不依不饒:“那我們去深圳找小姨。”

我媽翻了我一眼:“你以為用嘴去找呢?”

我本來還想反駁幾句,車費貴,那小姨不也經常來看我們?但看到媽媽已經洗得看不出顏色的圍裙,我還是硬生生地把話憋了回去。

 

等我弟弟出生了,我爸咬咬牙在城裏買了房子。我忙著結交新朋友,媽媽麵對整夜哭個不停的弟弟,脾氣變得更加急躁。但她和小姨的聯係卻從未斷過,不管多忙,隔三差五,我總能看到她用肩膀夾著電話,手裏忙著活,嘴卻沒停過,從我考試考差了到弟弟會走路叫人了,從最近天氣冷我爸生意變好了到姥姥腰椎病犯了,她和小姨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有時候,我會聽到我媽壓低聲音說:“你別管我,你過好自己日子就行了,姐有錢。”有時候不知道小姨說了什麽,惹得我媽放聲大笑——我很少見她這麽開心,也是因為這樣,每次和弟弟打架,她說“生個弟弟就是為了讓你以後有個伴兒”的時候,我都不會強嘴——媽媽和小姨,不就是伴兒嗎?

2

童年的日子過得飛快,就在我快把小姨拋在腦後的時候,小姨卻帶著一個陌生的男人來了。

那天,我媽破天荒地去外麵提了幾個菜,把平時舍不得用的漂亮盤子都拿了出來,在茶幾上擺滿了水果。已經上了初中的我,自然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小姨的男朋友。可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他,我討厭他把筷子在衛生紙上擦好幾遍,我討厭他吃不慣辣、不停喝水的樣子,我討厭他白皙的皮膚,討厭他戴著副厚厚的眼鏡,討厭他口音奇怪的普通話……

奈何小姨喜歡。即便晚上那個叫華榮的男人不願意住在家裏、要去外麵住賓館,小姨還是對我媽宣布:“華榮人挺好的,下個月我就跟他去杭州了。”

我覺得我媽也不太喜歡這個男人,可她也沒有阻攔,畢竟小姨已經33歲了。姥姥姥爺因為小姨的事時常打來電話,親戚的閑言碎語也讓人招架不住。好不容易帶了個男朋友來,還是土生土長的杭州人,雖說幼年喪母,但換個角度想,也免去了結婚後麻煩的婆媳關係。一個農村出生的女孩能嫁到大城市去,即便這個男人有些矯情,有點缺點,也不是不能忍受。在所有人眼裏,小姨的年齡已經不允許大家再拿著放大鏡去審視和考察這個男人了,隻要能結婚,安頓下來就行。

順理成章地,小姨的婚禮定在了同年國慶。說是婚禮,其實是湊了幾桌人吃了頓飯。姥姥姥爺怕來回車費開銷大,隻托媽媽帶了一條大紅色的棉床單,權當陪嫁。小舅剛定了工作,正疲於應付單位的事。娘家人隻去了大舅、我和我媽,連一桌都沒湊齊。

婚禮現場,小姨穿了件大紅的裙子,在一群說著吳儂軟語的人中間顯得格格不入,從小姨上台到敬酒,我媽的眼淚都沒止住,與喜慶的人群形成了巨大反差。大舅雖然沒哭,但小姨敬酒敬過來讓大家吃好喝好的時候,他開玩笑的聲音有些哽咽:“杭州的飯忒難吃了,哪及咱河南菜。”一句話惹得小姨也紅了眼睛。

返程的路上,我媽靠著窗,半天都不說話。大舅嚴肅地對我說:“你(將來)可不許遠嫁!”想起婚宴上白兮兮的米飯,我頭搖得像撥浪鼓:“我才不嫁,我就在陝西!”我媽這才露出了一絲笑容。

回去的路遠得看不到邊,我睡了幾覺醒來還沒到家。我心裏升起一陣悲涼的感覺:完蛋了,我怕是再難見到小姨了。

 

我上初三的時候,家裏的電話得一兩天就要響一次。起初,我媽會耐著性子,聽完華榮的控訴後,給小姨把電話撥過去,勸說婚姻不易,要多包容對方。但電話響起的次數越來越多,我媽越來越不耐煩,好幾次我聽到她咬牙切齒:“你是男人,怎麽連這點兒肚量都沒有?”

有時候我媽煩了,不接座機,於是隔上幾秒,她的手機就會開始叫。如果我媽連手機都不接,那遭殃的就是姥姥姥爺了。因為不管什麽時間,隻要華榮覺得受了委屈,就會迫切地找人傾訴,即使都是些芝麻大點的小事——比如他會為了一毛錢去和攤販理論半天,但粗線條的小姨就受不了一個大男人到處“挑事”,華榮說小姨“假清高”,小姨說華榮“真窩囊”;又比如小姨下班後沒有準點回來,華榮就會不停地念叨,念叨到小姨忍無可忍發了火,兩人大吵一架。隻要小姨不低頭認錯,他就會給她身邊的人打電話,給她同事打,給我媽打,給我姥姥姥爺打……甚至連我媽遠在河南的姑姑都接到過華榮的電話。

兩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鬧得家裏雞犬不寧,氣得小姨結婚第二年過年就逃回了河南老家。本以為隻是小兩口鬧別扭,冷靜幾天就會過去。沒承想,華榮竟跟著小姨來到了河南。不知道他在小姨的手機上安裝了什麽跟蹤器,他精準地找到了小姨住的地方,結結實實地把我們堵在了賓館門口。

一上來,華榮就搶小姨的包,說要帶小姨回去。兩人僵持不下,華榮竟如潑婦般,扯著嗓子開始當眾控訴小姨的“種種罪行”。姥姥姥爺在場,小姨的臉漲得通紅,華榮像一隻洋洋自得的公雞,一臉勝券在握的表情。他的聲音越來越大,開始拖著小姨要走,下一秒,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大舅就衝了上去,一拳打在了他的臉上。

姥姥姥爺忙著上去拉架,華榮則掏出手機要報警。那是大舅第一次被警局帶走,也是小姨第一次妥協。不知道他們晚上商量了什麽,第二天,小姨就跟著華榮回杭州了。臨走前,大舅惡狠狠地對華榮說:“你再敢對我妹妹不好,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就這樣讓偏執的華榮一言不發地帶走小姨,家裏人都覺得憋屈。

大舅氣憤地說:“華榮不是個東西,要不是你們攔著,我非要再給他幾拳不行。”

我媽歎著氣:“也不知道這兩人咋回事,當初好得前腳黏後腳,這才結婚多長時間,就鬧成這樣。”

姥姥姥爺則在一旁數落大舅太衝動、做事情不顧後果。

好在小姨回去後,情緒似乎好了一些,大家這才終於放下心來。

3

我媽說,小姨是因為太缺愛了,所以才會和華榮結婚。

姥姥姥爺是典型重男輕女的長輩,他們當年整天早出晚歸,家裏還是窮得叮當響,小姨和小舅都是我媽一手帶大的。小時候,姥爺會當著我媽和小姨的麵,把唯一的白麵饃饃給大舅吃。城裏偶有的新鮮玩意,也是大舅不要的、玩膩的,才輪得到她們摸。再加上下麵還有個小弟,“疼大的,愛小的,中間夾個受氣的”,我媽和小姨,一直都是家裏看不見的角色。

缺乏父母的關注,小姨就拚命學習,拚命證明自己,看起來強勢,實則內心很脆弱。華榮人雖執拗,但特別會照顧人。談戀愛時,他會在小姨走累的時候把她的鞋脫掉,給她按摩腳。他會在出門的時候,把行李箱備得妥妥帖帖,家務活做得細致,角角落落都一塵不染……華榮的細心和小姨的大大咧咧正好互補,這才讓小姨忽略了他家庭不幸、性格扭曲的事實,一頭紮了進去。

但婚姻不合適就是不合適,眼看過完年沒幾天,華榮又開始輪番電話轟炸大家——這次“控訴”的是,小姨不給他錢花。

華榮幼年喪母,而且他媽生他的時候已經四十來歲了。家裏如此艱難才得來唯一一個男孩,自然溺愛得嚴重。成年後,每一份工作他都幹不長,不是和同事們合不來,就是和領導吵架。和小姨結婚快兩年,他上班的日子加起來還不超過三個月。小姨說他兩句,他就會暴躁,嚷嚷著說小姨不理解他,和外人合起來欺負他。

看著天天窩在家裏、怨氣衝天的華榮,小姨難免會暴躁。每每這會兒,華榮就會指著小姨跳腳:“這是我爸的房子,我的錢就當是房租費了!”而且他問小姨拿錢的時候理直氣壯:“咱倆都結婚了,這是夫妻共同財產。”

總之,不管小姨說什麽,華榮總能找到理由,然後頂回去一百句。

忍無可忍的小姨想離婚,可除了我媽,所有人都在勸她算了。姥姥姥爺態度最堅決:“你當結婚是開玩笑呢?說結就結說離就離,你看村裏有一個離婚的沒有?這麽大人了,讓人笑話死!”

華榮七十多歲的老父親也寬慰小姨:“我知道是我兒子不爭氣,你放心,家裏的開支我來管。”

親戚們更是輪番勸說:

“男人麽,找誰都一樣,隻要他沒啥大毛病,忍忍就過去了。”

“女人離婚就不值錢了,找第二個說不定還不如第一個。”

“你年齡都這麽大了,連個娃都沒有,一拖兩拖的,耽誤的是自己。”

……

我媽想支持小姨,卻被姥姥罵了個狗血噴頭:“你以為你是幫你妹子,你是害你妹子!麗麗都多大了!舌頭和牙都磕碰呢,兩口子哪有不生氣的!”

連大舅都囁嚅地勸說:“華榮雖然不是個好玩意兒,但麗麗有時候也脾氣急,讓兩個人再磨合磨合。”

現在回過頭想想,人的命運其實是由一件件小事互相推進、串聯而成的,小姨的悲劇,也許從這刻就已經注定了。

 

鬧離婚沒幾個月,小姨就懷孕了。我媽氣得罵她沒腦子:“兩個人的時候都鬧得不可開交,再有個孩子,這日子該咋過!”

可小姨當時幻想著,有個孩子的話,華榮就會多一些責任心,會出去找活幹,兩個人的矛盾也許就解決了。不知道是不忍心還是也抱著一絲幻想,我媽終究是閉嘴了。

我高二那年,小姨的女兒妍妍出生了。姥姥姥爺還是因著車費貴沒去杭州,隻托我媽捎去了幾件小孩的衣裳。大舅新開了店,脫不開身,給了我媽幾百塊錢,讓轉交給小姨。我媽一個人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輾轉到了杭州,她說見到小姨的第一眼,她就想轉身給華榮兩個耳光——當時小姨穿著件不合身的男士睡衣,頂著兩個黑眼圈,正蓬頭垢麵地哄著孩子睡覺,華榮還在一旁滔滔不絕地炫耀自己會過日子,說家裏的睡衣小姨胖了之後都穿不上了,他翻到一件自己以前的睡衣,沒想到正合適。

小姨沒有婆婆,華榮的兩個姐姐。一個姐姐因為生意做得好,華榮嫌她沒有幫襯自己,不停舉報姐姐公司,姐夫忍無可忍,和華榮大打出手了一場後斷了聯係;另一個姐姐生孩子時手頭拮據,問父親借了點錢,被華榮知道後,跑去人家裏大鬧了一場,也斷了來往。小姨婚後和公公住在一起,雖然公公每月有幾千元退休金,但畢竟是個七十多歲的老頭了,在生活上根本照顧不了小姨。

所以當那天下午,即便不熟悉杭州,我媽還是咬著牙,硬是找到了一家服裝店,給小姨買了幾件合身的衣裳。

不知道那幾天對我媽心理打擊到底有多大,後來每每說起小姨的事,她都會流眼淚:“你小姨真命苦,到杭州去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幸好,孩子給了小姨莫大的心理慰藉,她和華榮也短暫緩和了關係。

4

我高考完的那個暑假,小姨抱著妍妍來我家了。妍妍當時隻有一歲多,胖乎乎的,像個粉嫩的肉團子。我媽對她寵愛有加,雖然有時候會撇著嘴說:“長得和她爸太像了,你看這眉眼,哪像咱家人的樣子。”妍妍好似聽懂了我媽的話,肉嘟嘟的小手攬著我媽的脖子,吧唧就是一口,我媽馬上就喜笑顏開了:“這聰明勁還是隨了你媽。”

不知道是不是孩子吸收了母親的能量,我覺得小姨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她以前又白又亮的臉,這時像是蒙了一層灰,和路上的中年婦女沒什麽區別。雖然她還是瘦,但現在是幹瘦。變化最大的是她的眼睛,以前是杏仁眼,眼球是黑色的,水汪汪的,現在眼角耷拉了下來,眼球成了渾濁的褐黃色,襯著整張臉都是麻木和疲憊。

小姨也開始會在街上用大嗓門討價還價了,會為了省錢抱著在玩具攤前哇哇大哭的女兒扭頭就走,對漂亮的衣服視而不見。她全身上下唯一的裝飾,就是掛在脖子上的手機繩。她身上淡淡的花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奶漬味。

我為小姨的變化暗暗震驚,可小姨和我媽卻似乎習以為常。我想著這大概是同為母親後的心照不宣,也許她們從懷孕的那一刻,就做好了犧牲自我的準備。身邊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的,這就是為人妻、為人母的宿命。

結婚真可怕——我腦海中第一次冒出這個念頭。

 

夏天結束後,我去了西安念大學,新鮮的事像潮水一樣湧來,很快就將我對小姨僅存的掛念淹得不見蹤影。但每次和我媽通電話,我總會得到一些小姨的最新資訊。

“你姨換工作了,漲了一千塊錢。”

“妍妍上小學了,還當了班長呢!”

“華榮這狗東西,幾年了都不上班,我看他是精神有問題了。”

提到華榮,我媽就氣得咬牙切齒。本以為有了孩子後,他會有擔當一些,好歹找個活幹,沒想到,他出去試了幾份工作,又和人家鬧了事,從此就鑽在家裏什麽都不幹,靠小姨的工資和他爸的退休金過活。

養家的壓力壓在了小姨一個人的肩上,她不停地跳槽,最多的時候一天打三份工。可等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後,華榮又開始找茬了,有時候嫌她工資沒有上交,叫囂著要把她趕出去住,有時候嫌她給妍妍報了輔導班,心疼這錢沒必要花。更多的時候,華榮就是無名的火,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成了他的借口。

兩個人幾天就要大吵一架,後來,卷宗裏寫著,光杭州的警察,就去她家調解了十幾次。

我媽勸小姨:“你別氣壞了自己,等妍妍上了大學,你就跟著走,看華榮還能咋蹦躂。”

小姨嘴上應著,可好幾次還是被華榮氣得崩潰大哭。妍妍和同學鬧了點小矛盾,華榮就能在學校門口和對方家長大吵特吵,吵到妍妍哭著求他:“爸爸,是我錯了,我們回家吧,求求你了。”小姨不給他錢,他就能堵到小姨的公司門口,毫無顧忌地當街對峙,引得小姨同事們都來圍觀,直到小姨妥協說軟話他才作罷。因為小姨和他的親姐有些聯係,他便認定小姨和自己不是一條心,找來記者要曝光姐姐公司采用了不合規材料……

我媽時常震驚於這個妹夫的腦回路,她思前想後也理解不了這種人的心理,每次安慰完小姨後,都會恨鐵不成鋼地罵她:“你眼睛當初咋長的?”可掛完電話,她又會自責:“都怪我對麗麗關心得少,我當時要是留在河南,她也不會跑去深圳。”

我媽說,小姨當年本來是想留在河南找工作的,是因為自己遠嫁到了陝西,加上親戚間的瑣事太多,姥姥姥爺又對小姨疏於關心,小姨這才生了去外麵打拚幾年的想法。

5

我大四的時候,我媽的電話又開始響得頻繁了。

華榮在又一次要錢無果後,勒令小姨搬出去。這一次,小姨毅然決然帶著妍妍去外麵租了房子。這下華榮慌了,開始故技重施,給小姨的親人輪番打電話轟炸。

姥姥姥爺還是老樣子,怕讓人看了笑話,勸小姨趕緊搬回去。華榮的父親見小姨態度堅決,大概也因為理虧,並未勸小姨搬回家,隻是隔三差五偷偷給小姨打些錢。

我媽在聽到小姨崩潰大哭、說自己不想活了後,堅定地支持小姨離婚。可這條路困難重——好幾個律師都說接不了小姨的案子,細問才知道,是華榮天天堵在人家律所門口鬧事,人家不想惹禍上身。

華榮就像一個陰魂不散的瘋子,把小姨身邊所有人都騷擾了個遍。他篤定小姨最終會怕牽連身邊的人,而像以前一樣乖乖妥協。

可他不知道,小姨這次徹底下定決心了。這個決心大概就是從他不小心被小姨扔出的書砸到、然後不顧哇哇大哭的孩子執意報警時開始下定的。明明是小姨的無心之舉,華榮卻拿起手機不停地拍照,當著警察和孩子的麵說自己受到了家庭暴力,一定要開具一張傷情鑒定證明。小姨本以為這是他一如既往找茬的常規操作,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華榮覺得,如果自己保留了小姨家暴他的證據,真走到離婚分財產的那一步,他就能逼著小姨淨身出戶。

兩人對簿公堂的時候,小姨隻要孩子的撫養權,財產就按法律規定的分,而華榮訴求則是房子全權歸他所有,且小姨上班多年的存款必須和他一人一半。

如果說一開始,小姨還對她們的婚姻抱了一絲幻想,這次開庭完,她就徹底心灰意冷了。沒有歇斯底裏,甚至也沒有哭,小姨告訴我媽,她從一開始就錯了。她總幻想著,就算華榮不愛她,隻要他愛妍妍,她也能忍下去:“可到這時我才明白,華榮誰都不愛,他最愛的隻有自己。”

從小到大被父親和姐姐們無底線地溺愛,讓華榮成了一個理所當然的索取者,他壓根不知道如何維係家庭,如何去給予,永遠都站在受害者的角色裏,指責別人虧待了自己。小姨每天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幾瓣去賺錢,可在華榮眼裏,卻認為她自私——既然是夫妻共同財產,為什麽不每個月都分他一半?而小姨對公公的照顧和付出,卻被華榮認為是心機,是為了以後分他爸的房子。這麽多年來,小姨為婚姻所做的一切努力,華榮都當她是預謀許久。

我媽知道小姨受的委屈,她比誰都了解小姨的脾氣,一旦下定決心,那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當姥姥又一次打電話要她勸說小姨別胡鬧的時候,我媽第一次對姥姥發了火:“麵子,麵子!你知道麗麗過的啥日子?你的麵子比麗麗的命都重要?”

華榮眼看硬的不行,又開始來軟的。他大段大段地給小姨發信息,懺悔自己多年的錯誤,他還捧著花站在小姨的公司門前要見小姨一麵,甚至給小姨手寫的信,求小姨看在女兒的份上,回到他身邊。

小姨全程沒有露麵,隻是托人告訴他,等他找到工作了再說這些。

大舅也氣得罵華榮:“什麽東西!這麽多年一分錢都沒掙,憑什麽還要你淨身出戶?”

媽媽雖然也氣,但她有隱約的擔心:“你小心著華榮可別幹啥壞事了。”

小姨嗤之以鼻:“他能幹啥?我又沒要他一分錢,他有什麽理由幹壞事?”

 

2018年底,法院正式審理了案子。庭審後不久,就要迎新年了,小姨給我媽發了一段視頻。視頻裏的小姨正在文眉,一邊已經好了,一邊還在敷麻藥,她笑著對鏡頭比耶,樣子滑稽又快樂。小姨告訴我媽,等過完年,她就帶著妍妍重新找個房子,她要換一份輕鬆一點的工作,等妍妍考上大學,她就過來陝西,和媽媽組團養老……

我媽偷偷把那段視頻收藏了起來,好多年了,她都沒見小姨笑得那麽開心。

爆竹聲響起,2019年如約而至,在大家其樂融融團聚的日子裏,小姨的生命卻永遠定格在了42歲。

小姨殞命的起因讓我們不知道說什麽好——她感念公公這麽多年的照顧,怕老人一個人在家過年孤單,於是初二帶著妍妍來給爺爺拜年。沒想到華榮知道後,就早早買好了凶器,趁著她收拾碗筷的功夫,砍了她30餘刀,直到她倒地沒了呼吸,這才收手。

6

小姨的死帶給我媽巨大的打擊。

大舅說,我媽在殯儀館哭得暈了過去,即便華榮的姐姐死死拽著我媽不讓她細看遺體,我媽還是透過縫隙,看到了小姨頭上肩上那蜈蚣一樣的刀痕。卷宗上寫得很清楚:第一刀砍在了頭部,第二刀砍在了肩膀,第三刀……第四刀……

那之後很長的時間,我媽都睡不著覺。她一遍一遍地在腦子裏想著小姨遇害前的場景,快要崩潰的時候,我媽就會給我打電話,她在電話那邊嗚咽得像個孩子,一遍遍地重複:“30多刀啊……那一刀下去,得多疼啊……”

小姨死後的那個月,我媽瘦了14斤。她和大舅每人湊了5萬,請了河南最好的律師。麵對法官的詢問,媽媽隻有一個訴求,就是盡快判華榮死刑,民事賠償她分文不要。這種恨意甚至偶爾會蔓延到妍妍身上——我媽總是盡力克製著,讓自己不要去看妍妍那張像極了華容的臉。

處理後事的時候,一家子人圍在一起問妍妍要跟哪邊,孩子那句“吃不慣陝西的飯”,讓我媽一下子情緒激動起來:“你吃不慣?你想想你媽為了你,是怎麽在杭州忍了這麽多年的!”

所幸,華榮的姐姐提出要收養妍妍,這才免去了對我媽心裏的二次折磨。等待律師和法院結果的日子,我媽的情緒變得極不穩定,她有時候會後悔:“是不是我支持麗麗離婚是錯的?”有時候會哭著給姥姥姥爺發脾氣:“都怪你們!麗麗到杭州這麽多年,你們關心過她沒有?去過杭州一次沒有?麵子麵子,什麽都比不過你們的麵子!”

更多的時候,她是自責。她怪自己為什麽把人想得太善良,沒有及時想到華榮魚死網破的可能性。她怪自己沒本事,如果法院沒有判華榮死刑,她可能沒有能力請更好的律師去打官司。她怪自己遠嫁來了陝西,這才讓妹妹有機會遇到華榮。

我不停地做我媽的心理疏導工作,一遍一遍地告訴她:“不是你的錯,也不是小姨的錯,這是概率問題,是小姨不碰巧遇到了一個差勁的人。即使不離婚,對小姨也是一生的折磨。”

“我真恨不得把華榮殺了,我去坐牢。”我媽在電話那頭哭得像個孩子。

 

那一年,對我家所有人來說都是潮濕灰暗的一年。大舅沒以前愛笑了,在姥姥姥爺麵前,大家刻意不提小姨的名字。姥姥姥爺開始隔三岔五地給我媽打電話,第一次學著如何關心自己忽略了的大女兒。我媽努力打起精神上班賺錢,想著要是法院沒判華榮死刑,就花錢繼續上訴。

我則因為小姨對婚姻充滿了恐懼,甚至連婉拒追求者的話,都要小心翼翼地斟酌再三,生怕對方是個如華榮一樣極端難纏的人。我閉上眼睛想起小姨,都是她站在幼兒園門口接我的樣子,明豔動人,小時候縈繞在我鼻尖淡淡的香味似乎還能感受得到。十幾年的婚姻,就把意氣風發的小姨變成了骨灰盒裏的一抔灰。即便朋友安慰我,說很多婚姻也是幸福的,但我知道,自己可能沒有這樣的好運氣。

因為華榮不停地上訴,一會說自己精神有問題,一會要改自己的供詞,導致小姨的案子遲遲沒有了結。我媽自學了心理谘詢師,嚐試著療愈自己。大舅和姥姥姥爺住在一起,開了第二個店,忙得暈頭轉向。小舅還是單身,繼續在小單位裏掙紮生存。我找了份不好不壞的工作,閑了和朋友約著旅旅遊。

我們的生活似乎一點一點地步入正軌,但每到過年那幾天,媽媽都會一個人待在房間很久很久。

去年清明節,我頭一次陪媽媽來杭州看小姨。她帶著自己疊的一大包金元寶,跪在地上燒了。那天的風很大,將紙屑卷得滿天飛,真像是小姨來收了一樣。我帶著我媽逛了杭州的景點,為她拍了好多好多照片,我知道,一旦小姨的案子結了,她這輩子都不會再來杭州了。

回去的車上,我媽看著後退的風景,不知道給我說,還是給自己說:“杭州和陝西也沒多遠啊,早知道後麵要來這麽多次,以前就多看看你了……”

我別過臉,小心擦拭眼睛蒙上的水汽。火車的桌子被太陽照得金燦燦,暖烘烘的,我趴在上麵,像是被小姨又一次擁在了懷裏。

 

後記

如今,小姨的案子終於進入了死刑複核的最後一步,華榮的父親還蒙在鼓裏,以為兒子被判了無期。我媽計劃著,案子一旦塵埃落定,就把小姨接回老家,永遠告別杭州這個城市。

妍妍被那個有錢的姑姑收養後和我媽很少聯係了,小姨本就是她們之間唯一的紐帶,如今這個紐帶不在了。孩子要開始新生活,我媽又有蔓延到華榮家人身上的恨意,也許斬斷聯係是兩個人共同保護自己的方式。

4年過去了,我的記憶選擇性地隻記住了小姨意氣風發、 明豔動人的樣子,家裏麵不再有人提小姨,但我知道,我們的心都因為小姨離開而缺了一塊,以後所有闔家團圓的日子,我們都不會再有發自內心的快樂了。

(文中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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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 陽 刀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6/03/2023 postreply 19: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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