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65)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5-29 18:41:14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89053 bytes)

大學畢業前,我被人在貼吧造黃謠

 李冉 全民故事計劃 2023-05-15 08:24 Posted on 北京
他們喊著讓你拿出證據來,可他們又隻相信他們認知裏的東西。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710個故事—
 

前 言

 

2022129日,我正在準備做報告用的PPT,一個陌生號碼打進來,我以為是我點的外賣到了,沒有多想就接了電話。但電話裏傳來的聲音讓我一怔,“你是李冉吧,我是王欣欣的媽,我女兒快被你害死了,現在在家待著找不到工作,我要你賠我女兒的前途。

王欣欣,我幾乎下意識就反應過來她是誰,電話裏的女聲還在言語犀利地不斷輸出。我就那樣愣愣地看著電腦屏幕,視線開始模糊,然後持續不斷地耳鳴。
我不知道自己在椅子上到底坐了多久,腦子裏飛過了很多東西。我不知道對方後麵都說了什麽,又是什麽時候掛的電話,我隻知道我的耳鳴越來越嚴重,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它們清晰得像是封存在水底卻套了一層又一層塑料保護膜的禁書,被人暴烈地撕開,再度攤開在了我麵前,讓我不得不直視它。
 
2017年,我正在國外度過交換生的最後一年。
因為即將回國,有些關係好的同學便讓我幫買一些化妝品或者特色紀念品,這其中就有王欣欣。
我和王欣欣是在大學軍訓時認識的。我們不是同一個係的同學,但被編到了一個排裏,她站在我前麵。
我對她的印象一直都是,她好像總是怯怯的。當時軍訓隊伍裏有幾個女孩子總愛戲弄她,我看不過去,還幫她出過頭。
在那之後,她和我漸漸熟悉起來。在聊天的過程中,她和我說,她是老家那個貧瘠鄉村裏十幾年來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人,但這樣的驕傲在進大學以後就被衝散了,比她聰明的、好看的、厲害的人大有人在,所以她一直都很自卑。
 
我聽了以後很心疼她,我是小縣城考出來的女孩,因此她的話某種程度上引發了我的共鳴。我安慰她以後的路會越來越好的。可很遺憾,我們沒有做成實質上的好朋友。在軍訓結束以後,各自課業加重,我們之間的交集就越來越少,成了遇見打個招呼的點頭之交。
因此許久沒有過聯係的她讓我幫忙帶紀念品,我還是有些意外,可還是欣然應允。隻是令我更意外的是,她微信的頭像和我的是一樣的。
我的頭像是愛德華·霍普的一幅畫。那幅畫被我裁剪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我用,另外一部分是男友用,因此這個頭像是個非常小眾又“撞衫率”極低的情頭。
但她的頭像竟然和我的一模一樣,我特意點開大圖查看,發現就是同一張。於是我很驚訝地打了一行字發給她,好巧啊,咱倆撞頭像了耶。
她沒有回複。
我又點進她的朋友圈,發現隻有一條橫線。而朋友圈的背景,是我不久前換掉的背景圖。
我當下心裏有些不舒服,但轉念一想,可能她就是和我品位相近呢,那時候的我被馬上就要回國的喜悅衝擊著,因此這件事很快就被我拋到了腦後。
我們沒有再說話,直到我臨回國前,她才又聯係我,讓我不要忘記買她拜托的紀念品。
我回了個OK,逛了許多家紀念品商店,才給她挑好了她想要的東西。
 
回國後,男友從外地飛過來看我。我們從在一起之後就一直異地,因此在送走他之後我特別難過。在走回宿舍樓的時候,我並沒有注意到站在宿舍樓下滿臉怒氣看著我的男生劉聰。
劉聰是國防生,我和他認識始於我做校園記者時,因要做一期國防生專題采訪。當時那個采訪,我和他除了一個問問題一個回答問題,就再也沒有過其他交流。他很健談,回答問題不死板,有時候還會恰到好處地開個玩笑,這就是我對他僅有的印象了。
所以在他怒氣衝衝攔住我,問我為什麽不理他,不回複他消息時,我是懵的。
他抓著我不鬆手,他說,他盼了我很久才盼到我回國,但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脫著不和他見麵;他說他去我們班裏找過我,但同學說我最近有事請假了,沒來上課;他說他收到我帶回來的禮物很開心,但同學卻告訴他,看到我和另外一個男生手牽手在壓操場,還笑得很開心。
他說他不知道他做錯了什麽我要這麽對他,從我回國以後,之前的那個我就消失了,對他愛搭不理,甚至把朋友圈都對他屏蔽了。
說著說著他就哭了,我不知所措地安撫他,同時大腦開始飛速思考。一個可怕的想法在我腦子裏閃了一下。為了驗證這個想法,我把他帶到了附近的涼亭,待他情緒冷靜下來以後,我給他講述了我認知裏的我和他的關係。
我告訴他,我根本沒有他私人微信和任何聯係方式,並把手機拿給他看。他臉上浮現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似乎覺得我在撒謊。他拿著我的手機仔細翻了一遍,確認的確沒有,他愣了一會,急匆匆地從兜裏掏出手機,給我看他的相冊,“可這些照片的確都是你啊,這是你發給我的啊!”
我看著他手機裏的照片心裏陡然一驚,的確都是我的照片。讓我更惶恐的是,裏麵還夾雜著幾張很露骨的照片,但沒拍臉。我仔細放大了那幾張帶有濃重性暗示意味的照片,扯開襯衫領子給他看,“我鎖骨邊上有痣,這個‘我’沒有”;我又擼起袖子,給他看我的胳膊,“我胳膊上有痣,但圖裏這個‘我’也沒有。我骨架大,大腿一直很粗,怎麽減肥都沒減掉過,我發育得好,所以胸也大一些,但照片裏一看就是個小骨架,腿這麽細,胸也小。現在的情況是,要麽你遇上騙子了,要麽有人裝作我在和你談戀愛。你給這個人轉過錢嗎?”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麽直白地和他說這些,有些不好意思,“我就在你過生日時給你轉過一個520,你收了,其他時候轉錢,都沒有收。但這也不是你,是和我談戀愛的那個‘你’,可這個‘你’到底是誰啊?”
我和他一度無話,這個人既不貪財,隻是頂著我的身份和劉聰戀愛,還給他發一些私密照片,說明這個人是喜歡劉聰的。
我思考了一會,讓劉聰把和他談戀愛的那個“我”的微信和存的所有內容找出來給我看。
在我翻找比對的過程中,劉聰開始講述他和“我”在一起的過程,“我和這個‘你’,是在2016年11月開始聯係的。‘你’是突然加的我微信,和我說‘你’出國交換了,一個人在國外挺無聊的,想和我聊聊天。我對‘你’印象挺好的,所以就一直和‘你’聯係,時間久了,我發現我喜歡上‘你’了,所以就表白,‘你’就和我在一起了。”
2016年11月,那會我的確在國外交換,所以冒充我的這個人是了解我的,而且之前翻看他存的我的照片,全是我發在朋友圈裏的照片,那就更說明這個人是我的微信好友。
我趕忙要他打開他的微信,劉聰一邊打開微信,一邊說,“我和‘你’要過手機號,‘你’說不在國內,要了也沒用,就沒給我。我很多次想和‘你’視頻,但是‘你’都不同意,為此我還和‘你’故意生過氣吵過架,想‘你’妥協。‘你’為了哄我開心,就,就發了那些照片給我......我還挺意外的......‘你’說有時差很累,再加上有室友也不好視頻。我心疼‘你’就同意了。我好哥們也談了個你們係的,某一次吃飯的時候,她說你們交換生快回國了,我當時特別興奮,我想著我能見到‘你’了,我就給‘你’發消息說我要去接機,但不知道為什麽,‘你’表現得很抗拒,先是百般拒絕推脫,後麵就直接不回我消息還關了朋友圈。我也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麽,又聽說你和別的男的在一塊,我想要個說法,才來找你的。”
我沒顧得上劉聰嘴裏那個荒唐的“我”和他的故事,我隻想知道到底是誰盜了的照片和我的身份,頂著我的名義在和別人談情說愛。
我看著劉聰手機裏那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微信賬號,給劉聰看我和這個賬號的微信號根本不一樣,劉聰說這個賬號的朋友圈關閉了,啥都看不到,但當我點進去看到那個賬號的朋友圈背景圖的時候,一股子涼氣從頭灌到了腳底。
我找到劉聰相冊裏和那個“我”官宣時候的朋友圈截圖,圖片裏的頭像赫然是那張我裁剪過的霍普的畫。
我讓劉聰把“我”送給他的那個禮物拿出來給我看,劉聰快步跑回宿舍把那個禮物拿了過來,我看著那個我逛了許多家紀念品店才拿回來給那個點頭之交王欣欣的禮物,一瞬間覺得無比諷刺。
我問劉聰想不想知道一直以來和他談戀愛的人到底是誰,他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我讓他在涼亭裏等我一會兒,然後轉身回了宿舍樓,去了王欣欣的宿舍。
一路上我都在極力克製自己的情緒,走到她們宿舍敲門,叫她說我有點事,想和她單獨聊聊。她坐在床上,還是像我認識她時那樣怯怯的,我叫她,她一副害怕的樣子,雖不情願但還是和我出了門。我把她帶到劉聰的麵前,可能是因為天已經黑了,她沒戴眼鏡,所以直到她看清眼前的人是誰,才下意識地想跑。
我抓住了她的胳膊。
我告訴劉聰,這,就是和你談戀愛的人。
她使勁地扭著胳膊,想掙脫我,嘴裏一直囁嚅著不是,不是。我讓劉聰撥了和他戀愛的那個人的微信語音電話。
劉聰遲疑了一下,還是撥通了那個電話,手機在她的兜裏震動的時候,她才漸漸放棄了掙紮。
我讓她把手機掏出來,她仍舊扭捏著不想給我。我和她僵持了很久,她才不情不願地把手機掏出來,我看到閃爍著的語音提示上的備注名“老公”,拿過來給劉聰看,“這回你信了吧。”
我看著站在那裏沉默不語的王欣欣,“這件事要有個結果,你說吧,怎麽辦。”
她不說話。
她的頭發因為剛才的掙紮散了一部分下來擋住了臉,晚上隻有微弱的路燈光,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沉默在我們三個人之間蔓延。
還是劉聰先開口,“反正也沒造成實際性傷害,這個事就算了吧。我也沒虧啥。”
他的話把我氣笑了,“你沒受實際性傷害,那我呢,你發的朋友圈,你的好朋友的女朋友也是我們係的,都覺得我在和你談戀愛,可我前幾天才把男友帶來學校,別人會怎麽看我呢?我的名聲就不是名聲了嗎?”
劉聰不說話了。
我看著王欣欣,“你要是再不說話,咱們就去導員那說說吧。”
我剛準備抬腿走,她突然跪下來,拉著我,哭著說,不要。
我被她的這一舉動嚇懵了,她則一邊哭一邊說,鬧到導員那邊她可能就不能保研了,她是家裏唯一的希望,她就是喜歡劉聰,又自卑,一時間鬼迷心竅,所以才做錯了事。她說隻要我不去找導員,怎麽樣都可以。
她開始跪在地上一邊哭一邊撲通撲通地磕頭,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把她拽起來,讓她寫了一份保證書,告訴她下不為例。
她千恩萬謝地點頭,她的討好很卑微,一直在說謝謝,謝謝。她的臉上都是土。它們和眼淚混在一起,讓她看起來格外狼狽。
我把臉轉過去,不想再看她。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心口又悶又難受。
隻是我沒想到,當時閃過的那一絲善念,會成為後麵為我而建的地獄。
 
2018310日,學校貼吧裏突然出現一個帖子,裏麵一開始就貼出了一個女生身上都是土髒兮兮的樣子,並給她的臉部打了碼,標題卻赫然寫著,沒想到會在大學遭遇校園暴力。
一開始隻是有幾個零星的評論,後續有人追問是誰幹的時,一個一級注冊號,發出了我的名字和照片。
發出照片和我個人信息的人聲稱我個性極端,經常欺負一些農村來的孩子,說話極盡諷刺,心情不好時就拿打碼女生當出氣筒,簡直喪盡天良。
帖子此時已經引得一些貼吧網友對我發起了人身攻擊,隨後那個發出我照片的爆料人又拋出一個信息,稱我在兩性關係上非常隨便,還時常腳踏N條船。
事情發展到這裏已經不可控製了。
室友匆忙叫醒我讓我看貼吧內容的時候,我發現,平時根本就沒什麽人的貼吧,一夜之間在那條帖子底下蓋起了上千樓。
我機械地翻著帖子裏一頁又一頁的消息,回複的新消息越來越離譜。有人給我P了遺照,汙言穢語,說我死媽*****;有的人信誓旦旦地表示曾見我與男人經常出入酒店,從不在宿舍住;有人說在學校附屬醫院撞見過我一個人去打胎;有人表示我就是學校裏的雞,幾百塊隨叫隨到,還可以不做避孕措施……
我不知所措,我不明白,我根本沒做過的事為什麽會有人宛如親眼所見一樣,繪聲繪色地說出來?
我的室友是個很熱心的人,也是我大學時最好的朋友。她在看到這個離譜的帖子以後,第一時間聯係了她熟識的貼吧管理員,讓他把帖子刪掉。
可是沒有用了。
我在一夜之間成了學校裏的“紅人”。
表白牆、貼吧到處都是那個帖子的截圖,我的個人信息被泄露得如同春天爆開的柳絮,到處都是。我開始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騷擾電話和短信,內容無非兩樣,要麽張口罵我,要麽問我約不約,讓我迄今為止仍忘不掉的一條內容是,說我是個人盡可夫的*****、公交車,我會遭報應的。
室友鼓勵我不能坐以待斃,要勇敢一些。她怕刺激到我,把帖子裏所有的有用信息都整理了出來,包括一開始發出打碼女孩照片和爆出我私人信息的那個一級號。
我幾乎沒怎麽費力就認出照片裏的人是王欣欣。發圖的一級號講述的事情非常詳細,發出的微信截圖是與劉聰聊天的截圖。我懷疑的目標一下子就鎖定在了劉聰和王欣欣身上。我向室友講了我和他們之間的矛盾,室友不忿地說,咱們不能任由他們潑髒水。
 
我和室友直接找到了劉聰,他很詫異我竟然會來找他。我和他聊了一會,才知道他們在準備畢業分配的事,這段時間手機都上交了。我和室友對視了一眼,室友給熟識的朋友打了幾個電話,確認他沒有說謊。我才把貼吧裏的高樓截圖給他看。看過之後,他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看著我,許久才問出那句話,“是她嗎?”
我點頭。
或許是一時之間事情的轉變對他造成的衝擊太大,他很久沒有說話。晚上,他打電話給我,說他同意為我做澄清,還我一個清白。
因此,我把所有的證據都整理出來,證明我不是那樣的人,我找來劉聰來給我佐證,把我掌握的所有證據發布在了表白牆和貼吧上。但換來的是越來越多的人攻擊我,說我是個渣女,劉聰是個傻子,被我渣了還不自知。
我以為我把證據擺出來,就能證明我的清白,可事實是,根本沒人看你的自證,大多數人不會“浪費”時間去看一眼事情的真相,他們變本加厲地攻擊我,並對我進行蕩婦羞辱,發泄他們噴人的欲望,再編出許多惡俗的笑話來。
他們喊著讓你拿出證據來,可他們又隻相信他們認知裏的東西。
無論我怎麽說,怎麽解釋,沒人信我,根本沒人信我。
我和室友沒有放棄。室友帶著我找了當時班裏關係很好的幾個同學,一起去找王欣欣對峙,要個說法。
可去了她們宿舍以後,根本沒有和她說上一句話。她的室友一直護著她,聲情並茂地講述著那天我和她與劉聰分開之後的事。
她滿身都是土,臉上也掛著土,頭發散落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她的室友都被她嚇了一跳。再三詢問她到底怎麽了,她也隻是哭而不說話。她們安撫了她一會兒,她才勉為其難地開口說我欺負了她。
她的室友聽了以後氣不打一出來,就要去找我要個說法,卻被她以“不想把事情鬧大”的說辭而攔了下來。她的室友說欣欣脾氣好又善良,還有些軟弱。而我就是個惡棍,被揭穿了真麵目還死鴨子嘴硬。
兩方人你來我往開始了罵戰,而王欣欣始終躲在宿舍最裏麵,臉上依舊掛著我熟悉的怯怯的表情,仿佛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事情發展到這已經不可調和了。
那天回到宿舍之後,我和家人商量了很久,最後決定報警。為了防止學校和稀泥,我選擇報完警之後再去找輔導員。
但令我沒想到的是,王欣欣先一步找了她們班的輔導員,而我去找我們班輔導員陳老師的時候,她們班的輔導員李老師正坐在我們班輔導員的麵前,細數我的“罪狀”。
兩個老師見到我和室友站在門口明顯頓了一下,李老師有些不自然咳嗽了一聲起身倒水。
陳老師很客氣地把我叫過去坐下,我與他寒暄了幾句之後,便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講了一遍,同時把我整理好的所有證據,拿給陳老師看,證明汙蔑我的就是王欣欣。
李老師在聽我講述這些事的時候臉色就不再好看,聽到最後,她把我整理好的那些證據急急地從陳老師手裏拿過去,仔細翻了一遍似乎妄圖從中找到什麽破綻。
但是很遺憾,她什麽也沒找到。
陳老師在看過之後臉色越來越凝重,他沉吟了一下,“那你想怎麽辦?”
“我要她在全校師生麵前向我道歉,承認她做的這些事,學院給她記大過裝進檔案袋,同時去派出所自首。”
陳老師頓了一下,笑了笑,“都是同學,沒必要鬧這麽僵吧。”
我看著他,他笑得有些尷尬,隨即嚴肅起來,“記大過存檔,以後就不會有好單位要她了。你也沒受到大的傷害,做人要寬容。”
室友聽不下去了,反問道,“她的前途是前途,李冉的前途就不是前途了?李冉的名聲不是名聲嗎?老師你的孩子被這麽造黃謠,被網暴,你也能對你的孩子說,你也沒受到大的傷害,得饒人處且饒人嗎?”
陳老師臉一陣紅一陣白,完全斂起了笑意,“畢業季了,現在學校抓得嚴,各院都在盡量規避畢業前鬧出什麽事來。我也不希望畢業了還搞出這樣的事。所以我頂多能叫王欣欣過來給你道個歉,你們之間握手言和,事情就過去了。再鬧的話,對你可沒好處。”
我看著他坐在椅子上,聽著這個我還要開口叫一聲老師的人說出的話,忽然覺得很可笑。
室友還想和他理論,我攔住了她。我看著坐在那裏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兩個無所謂的老師,“那咱們就都別好過了。我告訴你吧,我報警了。”
兩個老師的臉色一下就變了,陳老師很重地放下手裏的筆,怒氣衝衝地對我說,“這不是胡鬧嗎!”
室友看著他們補了一句,“不胡鬧,你們也隻會和稀泥啊。”
“這幾天警察就會來傳喚王欣欣了,”我看著那兩個老師,“這件事沒個結果的話,我就耗到底,誰也別想好。”
那天,我們就那樣不歡而散。
接下來的幾天,我被院裏的老師輪番叫到辦公室談話。內容大同小異,中心點隻有一個,勸我不要把事情鬧大,得饒人處且饒人,不然會影響學校聲譽。而勸說方式則是軟硬兼施。
係主任說會破格錄取我為本校的研究生,他親自做我的導師。而院書記和我談話的時候告訴我,如果我不同意和平地將這件事解決,學校可能會考慮讓我延遲畢業,今年我將拿不到畢業證。
那幾天我一直都在想,可我想不明白,到底為什麽。我才是那個受到傷害的人,可是為什麽所有人都在偏袒那個施暴者,而要求我這個受害者寬容大度一些呢?
 
在最後一次談話結束的時候,我接到了院裏的電話,叫我去會議室。
那是這場風波之後,我第一次見到王欣欣。
屋子裏坐了很多人,院裏能叫得上名字的領導,甚至我沒見過幾麵的書記也赫然在列。警察坐在會議室桌子的一側,王欣欣則低著頭坐在另一側,她身邊站著兩個衣服很舊,臉上蒙著塵霜的一男一女。她們看見我進來,瞬間衝著我撲了過來,跪下抱著我的腿,求我不要再追究王欣欣的錯。
似曾相識的場麵再次上演。警察似乎也被他們的舉動嚇到了,急忙起身把他們拉起來,但他們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一直拉著我的腿不讓我走,兩個警察眼見拽不起來,吼著周圍那群眼睜睜似是饒有興味欣賞這場鬧劇的老師們:“過來幫忙啊。”
警察吼完,兩個輔導員才如夢初醒,忙不迭地起身,幫忙將他們從地上拽起。
我一直看著坐在椅子上的王欣欣,她始終都是那副模樣,羞怯,不說話,眼裏似是含著眼淚,滿臉小心還掛著委屈。我被這張臉騙得幾近身敗名裂,我很想知道剝了她臉上的這層偽善的麵具之後,底下到底包裹著的是一顆怎樣的心?
父母開始哭訴他們的不易,她母親說她家條件不好,她是她們家唯一的希望,他們全家都指望她出人頭地,如果她被處罰了,或者背了罪,那她們家就完了。
她母親聲淚俱下地說著,說她們那個地方的窮苦,說王欣欣那時候為了上學吃了多少苦,說家裏人為了供她上學幾乎付出了一切。在場的人無不動容,隻有我,仿佛異類一樣,鐵石心腸地坐在那裏。
在商量如何解決的時候,警察裏年紀稍大一點的老警察把我叫了出去。他抹了一把臉說,“我也是從農村走出來的,我太知道這種農村家庭培養出一個大學生有多不易。她犯了錯,但還壞得不那麽徹底。還有機會彌補錯誤。不然,即使你繼續追究她的責任,以現行的法律,你對她造不成任何實際傷害,最後也隻是費時費力費心血。讓學院給她記個過,再讓她在所有老師麵前給你道歉,寫有效力的保證書,我來監督,這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我愣愣地看著警察身後的學院榮譽牆,在那上麵許多人都笑得很開心。可我感覺眼睛很疼。可能是因為院書記說追究下去他就不會同意我畢業,可能是警察的話讓我覺得追究也得不到結果,也有可能是見到她的父母如此卑微的樣子讓我有些許動容,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好累。
我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我看到等到我答案的警察如釋重負的模樣,腳步都變得輕快了。他走進了會議室用“終於解決了這個大麻煩”的語氣對著屋子裏人的說,調解成功了。
所有人都像是打了一場勝仗,除了我。
 
接到那個電話之後的晚上,我給留校工作的室友說了這件事。室友一愣轉念罵了一句,“他們還真是陰魂不散,他們怎麽有臉還來騷擾你。
吐槽完了之後,室友像是發現了什麽一樣,狐疑地問我,“可是你不是已經換號了嗎?他們怎麽找到你的呢?”
這個問題我也疑惑過。直到我想起來,在過年前,室友求我讓我填寫一下大學畢業生去向的調查表。
我把這件事說給了室友聽,室友恍然大悟,然後開始自責。
室友很生氣地讓我等著,既然王欣欣能通過學校後台收集的信息找到我,那學校裏肯定是有她認識的熟人。那同樣,室友也能找到她,並且了解她的現狀。
室友還是那樣風風火火的性子,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再次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她了解到了王欣欣的近況。
從她的言語裏我拚湊出了王欣欣這幾年的生活,因網暴的事,她雖沒有受到任何實質上的懲罰,但卻在檔案裏留下了記過書。她以為這個東西並不會幹擾她,因此碩士畢業後她參加了選調生的考試,還順利通過了選拔,但在公示期間,不知道被誰舉報了她曾經被記過過,她因而落選。之後找的工作都不順利,再加上疫情期間工作難找,她便在家待業,情緒上也出現了問題。
室友問我決定怎麽辦。我想了很久,告訴她,我把她家人拉黑了,並且準備再換個手機號碼。我谘詢過律師也問過當警察的朋友,像2018年一樣,他們都很遺憾地告訴我,這種情況沒辦法立案,更無從談起在法律的框架內讓她們受到懲罰。
2022年的我,麵對傷害過我的她,仍舊無能為力。
室友長歎了一口氣。
掛掉電話,我躺在床上,還是很輕易地就能回憶起那些讓我痛不欲生的日子。
我以為我都忘了的。
那段時間我成宿成宿地睡不著,吃了安眠藥以後,我的身體變得沉重,可思緒還在繼續飛馳,又累又睡不著,折磨得我脾氣越發暴躁。頭發也大把大把地掉,我開始厭食,體重一度下降到80多斤,並且懼怕出門,在食堂裏打飯,我總覺得有人在對我指指點點。手機每次提示有新的消息我都宛如驚弓之鳥。
那時我正在準備研究生複試,不出意料地,我落榜了。
那所我夢寐以求的大學,從小到大的夢想,我本來已經距離它隻有一步之遙,至此全部破碎。
而這件事也為我與男友分手埋了雷,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整件事裏,以及事情發酵到結尾,我沒看到她受到什麽實質上的懲罰。她沒有在所有人麵前做檢討,隻是不痛不癢地在貼吧和表白牆上發了一篇道歉信,瀏覽量寥寥無幾。她留在了本校讀研。
劉聰因這件事在分配工作之前再三被領導約談,最後分了個不太好也不太壞的單位。而我留下一身罵名,那年,我沒學上,沒班上,以及患上了躁鬱症。
事情似乎就這麽翻篇了。大家還是按照正常的軌道生活,這件事就像沒發生過一樣。甚至在幾年之後,曾幫我出過頭的大學同學要結婚了,她結婚的前一晚我們躺在床上聊天。
她說沒想到我會來參加她的婚禮,畢竟她的家距離我的家很遠。我告訴她我一直很感謝她,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她幫我出頭了。她想了很久才反應過來我說的是什麽事,因此,她很驚訝地說,你還記得啊。
我開始有些恍惚,我該記得嗎?應該是不該的。時間可以衝淡很多東西,可遺憾的是,它還是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跡。直到現在,打開社交軟件看到消息欄或者私信裏蹦出的紅點,我還是會下意識地心慌。我關掉了手機裏所有軟件的消息提示,也因為這樣,總是有朋友抱怨她們發消息我從來不會及時回複。我從不辯解,每次都尬笑。
我想,這輩子,我都躲不掉這個糟糕的條件反射了。

 

作者 | 李冉,留學生

編輯|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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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死去的姐姐,寫的99+封信

 初一 全民故事計劃 2023-05-22 08:21 Posted on 北京
其實他們說我的時候,我並不在意,我甚至還會想,我們家有你一個光宗耀祖就夠了,總有人要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711個故事—
 

前 言

 

楊雲悠是我的姐姐,2015年國慶節,我和她出了車禍,我經過三次手術,保住了命,楊雲悠卻永遠地走了。

自她走後,我一直活在悔恨中,爸媽也一直走不出那段痛苦的日子。直到再次迎來一個妹妹,這個家才有了一絲生氣。

 

致楊雲悠:

楊雲悠,我們有多長時間沒見了,仔細算下來,快要有七八年了吧。

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的事嗎?

媽媽從前因家庭貧困被迫輟學,但骨子裏一直是個文青。

你出生的時候,媽媽給你取名雲悠。“雲悠”,用我們的方言念起來有點拗口。爸爸讓媽媽重新取一個,但媽媽還是堅持叫你雲悠。

兩年後,我出生了,她叫我雲然。我們兩個的名字加起來就是“悠然”。媽媽說,她希望我們兩個以後都能悠然自若。

我一直不喜歡雲然這個名字,聽上去像個女孩。

2001年,大伯結婚,爸媽帶著我們搬出了爺爺奶奶的老房子。沒有地方住,外公拿了三千塊錢給媽媽,蓋了一小間空心磚房子。我們一家四口住在裏麵,用簾子隔開,裏麵是睡覺的地方,外麵煮飯。

 

外公給錢蓋的空心磚房子丨講述者供圖
 

那一年,你三歲,我還沒滿一歲,這些都是媽媽後來告訴我的。

白天媽媽要去地裏幹活,天氣太熱,她讓你在家帶我。

可你也還是個孩子,不過比我大兩歲而已。我睡醒後,拉了一褲子屎,哭鬧不止。你沒辦法,隻能把我抱到外麵。我睡在柴堆旁邊哭,你站在一旁也哭得手足無措。

剛好奶奶從家門口路過,你說你當時好像看見了救星一樣,過去拉她,讓她幫我弄一下。

可奶奶隻說了一句:“你媽等一下就回來了。”看都沒看一眼就走了。

我們兩個一直哭,上麵一個鄰居姐姐聽到便出來看。她站在我家路口,讓你去拉著家裏的那隻大黑狗,她下來幫我弄。

因為那隻狗有瘋病,媽媽平日叫我們不要招惹它。你一邊哭一邊跟那個姐姐說,你不敢拉。

那個姐姐也不知道怎麽辦,站在路口看著我們,也不敢下來。

好在,媽媽回來了,她把背上的豬草放下,就趕緊過來弄。媽媽說,我那個時候拉得到處都是,還幹了,都不好擦。

你跟媽媽告狀,說奶奶不幫我擦。媽媽說,她其實回來看見我們這個樣子時,很心酸,又聽你說奶奶路過都不幫忙,她差點沒忍住眼底的淚水。

媽媽那個時候也年輕,二十三四歲,剛嫁過來一年不到就受盡了奶奶的白眼。爸爸經常跟那幾個狐朋狗友打牌,有時候幾天不著家。

有一天,我生病了,媽媽背著我去村上的衛生所打針。打完出來準備回家,爸爸剛好看見我們,就去隔壁的小賣部買了AD鈣奶,拿給媽媽。

媽媽什麽都沒說,接過來扔到地上,爸爸可能也有些理虧,又撿起來遞給你,叫你拿回來給我喝。

那天,爸爸還是沒回家,轉頭又回去打牌了。

後來,爸爸和媽媽吵了一架,媽媽賭氣帶著我們兩個回了外婆家。外公很生氣,讓媽媽把我們兩個送回去,實在過不下去就離。

隔天,爸爸提著東西來叫媽媽回去,外公大罵了他一頓,他什麽都沒說。媽媽說,從那次之後,爸爸改了很多,也不去打牌了。

其實我能感覺得到,爸爸還是很愛我們的,但我和你相比,爸爸好像更寵你一些,或許是因為你是女孩子,我是男孩的緣故吧。

 

致楊雲悠:

楊雲悠,你還記得你剛上小學的時候嗎?

那年,你才四歲多一點,爸爸說,家裏平日忙,沒人帶我們,你去讀書了,他們去幹活隻帶著我一個,會輕鬆一點。

 

媽媽抱著小時候的楊雲悠丨講述者供圖

 

可是,你才去沒多久就被那幾個留級的老油條欺負了,他們在你的衣服口袋裏放死鳥,在你書本上亂寫亂畫。還威脅你不要回家告狀,不然就打死你。

那天早上,你跟媽媽說你肚子痛,不想去上學。媽媽說你不去就在家帶我,她們出去幹活。

睡得朦朦朧朧之間,班裏有幾個同學到我家路口那裏喊你去讀書,當時,你跟我說你害怕。

楊雲悠,當你後來從容淡定地跟我說起這些的時候,我真的恨自己當時太小,不能為你出氣。那時我想,如果我是哥哥,你是妹妹就好了,我可以保護你,讓你不被欺負。

你上三年級那年,我也去上學了。我們一起上學,放學後一起回家。媽媽讓你看著點我,上下學途中,都是你牽著我的手。

早上回去媽媽會給我們留飯,但晚上基本都是我們自己做,因為還早,爸媽還在地裏幹活。

我一回到家就看動畫片,都是你一個人做飯,沒有自來水的時候,你會叫我跟你一起去村頭的井裏打水。

那時候經常停電,你燒火煮飯經常把鍋燒壞了,媽媽不止說過你一次。爸爸倒是挺護著你的,說你還小,慢慢來。

我跟你相差兩歲多點,吵架是難免的。現在回想起來,也不知道當時是在想些什麽,怎麽會吵成那個樣子。

 

我和楊雲悠小時候的合照丨講述者供圖
 

記憶最深的應該是那次我們兩個搶遙控,你要看《歡天喜地七仙女》,我要看《虹貓藍兔七俠傳》。後來搶著搶著我們兩個就打起來了,我那個時候個頭比你小,打不過你,最終還是你贏了。

當時我拿拖鞋打你,打完後找不到鞋子,我到外麵的窗台上拿幹淨的穿。那個窗台上有一個秤砣,我不小心把它帶了下來,正好砸在我的大腳趾上。

很疼,我坐在外麵哭。你當時肯定以為我是打不過你,自己一個人坐在外麵哭吧,都沒出來看我一眼。

媽媽回來,我告狀說你打我,媽媽看我大腳趾還在出血,以為是你打的,拿起棍子打了你一頓。現在想想,其實挺對不起你的。

楊雲悠,我一直沒跟你說,其實你六年級那年在兒童節上跳的舞挺好看的。那天你紮了個雙馬尾,臉上塗了腮紅,我當時還打趣你的臉像個猴子屁股。

後來,你去鎮上讀初中,隻有周末才回家。你告訴我你們學校裏有三個食堂,兩個小賣部。我當時可羨慕了,真想早點畢業去讀初中。

你初三那年,我初一,我們又可以一起去上學了。那個時候,爸媽給我們的零花錢是一樣的,但你總是偷偷地把自己錢分給我。

你成績比我好,每次開表彰大會的時候,我總能在領獎台上看到你的身影。我會自豪地跟班裏同學說,你看,那是我姐姐。他們還吐槽我跟你不是一個媽生的。

每次期末考完拿成績單時,我都要被爸爸罵一頓。我們家沒有別人家的孩子,但我聽到最多的就是:“你看看你姐姐如何,你姐姐怎樣……”

楊雲悠,其實他們說我的時候,我並不在意,我甚至還會想,我們家有你一個光宗耀祖就夠了,總有人要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你說我當時要是這麽跟爸爸說,他會不會打我。

 

致楊雲悠:

中考後,你不負眾望,考上了縣一中,還分到了重點班。

而我卻變成了那個人人喊打的叛逆少年,抽煙、逃課、翻牆去網吧、頂撞老師,什麽都做得出來。

初二那年,我和人打架,學校通知了家長。爸爸來的時候,一句話沒說,給了我兩個耳光。當時還有我們班的同學在旁邊,我真的覺得麵子全無。

後來,我被帶回家教育了一周。

自你上高中後,基本都是一個月,或者五六周才回一次家,你說你每周都要上課到周六晚上11點,隻有周日休息一天,回家也不方便。

剛好你們那周輪到放月假,周五早上早早就回來了。爸媽跟你說了我在學校的事,你倒是沒教育我,隻是讓我想好以後到底是要去讀高中,還是讀技校混兩年日子就去打工。

楊雲悠,如果我能預知後麵發生的那件事,我寧願遠遠地離開家去別的地方讀技校,也不願留在縣城讀高中。

你跟我說了那句話之後,我也不知道怎麽就想通了,初三那年努力學習,中考後也考了個還算滿意的成績。

我考上高中了,雖然隻過了錄取線5分,但總歸不用去讀技校,又可以跟你一起去上學了。

雖然我沒能跟你上同一所高中,但兩所學校離得也不遠。周日的時候,我會到一中找你,我們一起去吃好吃的。你還是跟當初一樣,會給我零用錢,你總說,你一個小姑娘,用不了多少錢。

我多想我們能一直這樣,以後也到一個城市上大學,我現在比你高出一個頭,可以保護你。

高一那年國慶節發生的事,我可能一生都無法釋懷。

收假前一天,你說你有個快遞寄到了鎮上,叫我跟你去拿一下。我想著明天就去學校了,到時候順路直接拿了去學校。你說反正在家也是閑著,想吃柚子了,順帶去買個柚子回來吃。

我初中就學會騎摩托了,雖然爸媽也不怎麽給我騎,但並不妨礙我騎著它到處耍。

臨走前,我特意去洗了個頭,你還罵我耽誤時間。我說,你不懂。

出門時,你竟然來了一句:“你今天還挺帥的。”我真是受寵若驚,你可從來沒這麽誇過我。

這條路上有一個特別大的彎,平時來到這裏的人都會放慢速度,鳴笛示意。我自然也是這樣。

可是,我沒想到對麵那輛卡車會開得那麽快,我下意識朝一邊轉彎。但好像來不及了,我們被撞飛了。意識喪失之前,我看見你倒在一棵樹下,背對著我。

楊雲悠,你是不是也很痛,我有時候會想,隻要你能活著,哪怕活得很痛苦,我也一輩子陪著你、照顧你。

我傷得很重,前後做了三次手術。但第一次做手術時我是無意識的,肝破裂休克。到醫院直接就送到了手術室搶救,輸了好幾袋血,命保住了。

楊雲悠,為什麽幸運的那個不是你呢,我寧願死的那個人是我。

我再次擁有意識,是在重症監護室裏。當時迷迷糊糊的,嘴裏插了個管子,手動不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是為了防止我扯身上的管子,用約束帶把我的手綁起來了。

我看到一個醫生走過來,我好想問問她,你怎麽樣了,是不是也住在這裏麵。可我說不了話,我在床上掙紮了一下,她手裏拿著一個很大的注射器,裏麵好像是白色的液體。我感覺她在我床頭的輸液泵上按了幾下,很快,我又沒有了意識。

楊雲悠,你知道嗎?那幾日我總是昏昏沉沉的,有意識的時候,我總想著你到底在哪兒,有沒有事。我仿佛做了一個夢,夢裏,我們兩個去山上撿菌子,越撿越多。正準備回家時,你消失了,我到處找你都找不到。

在重症監護室的這段時間是真的難受,我嘴裏的管子終於拔了,但嗓子啞得發不出聲音。嘴裏好像黏了一層什麽東西一樣,很不舒服。

我身上插著好幾根管子,沒穿衣服,全身裸著,隻蓋了一個小小的被子。護士過來給我翻身時,我問她,我姐姐怎麽樣了。

她說她也不清楚。

我除了肝破裂外,還有左第三、四、五肋骨骨折,右手尺橈骨骨折。

我不知道在重症監護室睡了幾天,清醒一些後,她們又把我送到手術室,進行第二次手術,這次是做肋骨修複固定。

那天,我看到了爸媽,還有大伯他們,爸媽看上去很憔悴。我問媽媽,你在哪裏,好不好。

媽媽沒回答我,轉過身去了,我好像看到了她擦眼淚。其實我已經想到了,如果你沒事的話,肯定也住在醫院裏麵的,護士也會告訴我。我住在裏麵這幾天,雖然想過最壞的可能,但得到證實的這一刻,我真的心如死灰。

楊雲悠,我這次做完手術後去了普通病房,沒去重症監護室了。我好想去看看你,可我下不了床。媽媽隻是在我手術那天來了一下,後麵我就沒看到她了,爸爸在醫院照顧我,還有大伯和姑姑。

爸爸總是很沉默,除了問我要吃些什麽,其餘時候都無話,那天早上,他給我擦臉時,我看到他鬢間多了些白發。爸爸也才四十歲而已,看上去卻像個五六十歲的人。

姑姑告訴我,那個撞我們的人早上在親戚家吃完飯回家,他說他當時有點困,沒注意到前麵有人。

你說他既然困了,為什麽還要開車呢,如果我那天不帶著你去鎮上,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件事。

我今天要做第三次手術了,要是你在就好了。

 

致楊雲悠:

我今天出院回家了,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對消毒水味道都免疫了。

媽媽瘦了很多,這段時間都是姨媽、舅媽和外婆她們在家裏陪著她。外婆說你剛走的那幾天,她睡在沙發上,飯也不吃,整個人像是丟了魂一樣。

後來,她能上桌吃飯了,但隻是吃一點菜就不吃了,她說她實在吃不下。

楊雲悠,我想去看看你,但我不敢說,我怕我說出來媽媽又再次崩潰。

那段時間,天天都有親戚來家裏。每一個人都會對爸媽說,要往前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每個人都會問我們出事的經過,我真的不想再聽了,每問一次都像是在我們心口上捅刀子一樣。

楊雲悠,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那段時間總是很怕,晚上不敢睡覺,也不知道是在怕什麽。

那天晚上大概天剛黑一點吧,媽媽讓我去我們小時候住過的那個老房子裏拿東西。我出來剛要關門的時候,媽媽走過來了,嚇了我一跳。

媽媽問我是不是很害怕,我什麽都沒說,我知道,我又在她的傷口上撒鹽了。楊雲悠,你說我們兩個感情那麽好,你是我姐姐,我怎麽會害怕成這個樣子。

我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該去學校了。那天,表哥說他送我去。路上,我讓他帶我去看看你。

你埋在我們村後麵的那個山上,你還記得嗎,我們以前撿菌子的時候經常來這裏的。看到那一堆高高的土堆時,我真的忍不住哭了,總覺得有一陣苦味,一直堵在嗓子眼裏。

 

這個岔路上去一點就是楊雲悠的墳地丨講述者供圖
 

後來,我做過好幾次夢,總是夢見你又活過來了,自己從山上走回家,我真希望這個夢是真的。我在想,你是不是也舍不得離開我們。

自你走後,家裏的氛圍總是很沉重。媽媽經常一個人在房間裏哭,那天,我放假回家,爸媽抱著你曾經蓋過的毛毯坐在沙發上哭。我不知道心裏是何滋味,總有一種無力感,我很害怕回家,有時候,我真希望學校不要放假。

外婆怕媽媽看到你的東西更傷心,便把你的東西全部收起來了,連你房間掛著的那張照片都藏了起來。我回家看不到關於你的任何東西,有那麽一瞬間,仿佛你從不曾出現過在這個家裏一樣。可是楊雲悠,東西能藏起來,那些美好的回憶又怎麽藏呢。

同學們都挺關心我的,一下課就過來安慰我,可我什麽都不想說,我不想再回憶那些事。我上課總是走神,提不起精神來學習。

過年了,家裏麵沒買鞭炮,也沒有買煙花。你記得以往過年我們兩個總是讓爸爸買很多煙花嗎?你走了,過年都沒有意義了,放煙花,放鞭炮更是沒有意義。媽媽還是做了一桌年夜飯,但我們都吃得寡然無味。媽媽飯都沒吃完就走了,我留在最後收拾碗筷。以前過年,都是我們兩個一起洗碗的。

媽媽又在房間裏哭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致楊雲悠:

時間過得真快,你已經走了一年多了,我也墮落了一年,上課睡覺,周末出去打遊戲,我好像一直在逃避現實。你要是在的話,肯定又要說我了。

周日晚自習,我在外麵打遊戲,沒去上課,班主任打電話給爸爸。後來,爸爸找到我,我以為他又要打我,但他沒有。他隻對我說了一句,你現在已經長大了,不要再讓我和你媽操心了,你看看你媽那個樣子。

他們從未怪過我,可我自己過不去那道坎,我那天為什麽不拉著你,讓你不要去呢。

楊雲悠,如果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會不會想打死我,你曾經那麽優秀,如果沒走的話,現在應該在大學校園裏,意氣風發。

突然覺得我挺不是人的,害你丟了命,現在還自己作踐自己。

爸爸罵了我之後,我仿佛突然間想通了。我要替你去大學校園裏看看,帶著你曾經的夢想。你曾說,你不想去遠的地方上大學,就想留在雲南,離家近點。

我問你想去哪所大學,你說雲南師範大學。楊雲悠,這可真為難我,我成績差你是知道的,對你來說,可能輕輕鬆鬆就考上了,我一個學渣,怎麽考。

但是不管怎麽說,還是試試吧。

高考完了,果不其然,學渣逆襲的故事可能隻會出現在電視劇裏吧。

我的分數剛過本科線,離雲南師範大學還有天大的一段距離。我跟爸爸說去補習一年,那天,爸爸帶著我去一中交了補習費。

8月初,我來一中補習了,這是你曾待過的地方。

對了,我忘記告訴你,媽媽懷孕了。

12月,我的補習生活過了大半。這是我這麽些年最努力的一年,楊雲悠,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麽學習的,我覺得學習真的好累。

補習班的同學都挺自覺的,早上五點半教室就坐了一大半人,背單詞的,背文言文的,一個比一個聲音大。

12月13日那天,我們家迎來了一個小妹妹,媽媽叫她悠然,她是真的對這兩個字有執念。

三年了,我們家沒過過一個像樣的年,今年小悠然來了,氛圍似乎變好了一些。

每年過年我和爸媽都會來看你,今年媽媽沒來,因為小悠然太小了,隻有我和爸爸來看你。楊雲悠,我們都在向前看,希望你也一切都好。

又是一年高考季,我再次踏上考場,這次考得還不錯,被昆明理工大學錄取了。雖然沒能去雲南師範大學,但兩所學校離得也近,我已經替你去雲南師範大學看過了。

4年的時光轉瞬即逝,我大學畢業了。小悠然也快5歲了,她很調皮,一點都不像你。

清明那日,我和爸媽去看你了,你墳旁早就長滿了灌木叢,爸爸帶著鐮刀和鋤頭去清理了一下。

楊雲悠,再次看到你的墳地,我還是會忍不住掉眼淚。七年了,我已經記不清你的聲音了,甚至連你的容貌都有些模糊了。

這些年,我和爸媽也從當初的痛苦中走了出來,小悠然帶給了我們很多歡樂。我從未把她當成過你,爸媽亦是。我永遠會記得我們曾經那段時光,過好每一個明天。

 

口述 | 楊雲然

撰文|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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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女友的托夢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5/29/2023 postreply 21:2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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