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64)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5-26 13:56:5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5497 bytes)
 

為了進城,沒什麽她不能將就

2023-05-24 12:5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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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大萌

想用文字記錄折騰的生活

1

2021年11月,我意外接到了蘭心打來的電話:“鄙人參加省廳的培訓,有半天空閑,想到貴館參觀學習,望請做好接待工作。”

這口氣既官方又俏皮,很符合蘭心的性格。她是我高中的同學,當年下晚自習已接近22點,班上順路的一批人便結伴而行,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個小團體,她也是小團體裏的一員。每天,我們七八個人在放學路上嬉笑打鬧,偶爾也會拌個嘴,蘭心心眼好,從來沒跟人紅過臉,跟誰都是和和氣氣的。

老同學都主動開口約見麵了,我自然無法拒絕,隻能連聲答應,還表示會安排好宴請。蘭心笑道:“不用你說,當年你‘上岸’後一直說要請客,就是逮不到你,這下得加倍補回來。”

我打趣回應:“你可是考上公務員了,比我這個事業編強多了,你更應該請我。”

她像是有一肚子的委屈,連忙辯白:“有啥好的,鄉鎮的公務員,煩死了,我想調到縣城裏去。”

有些話在電話裏不方便細說,我們就約好見麵詳談。

 

那天,我帶蘭心在我們博物館裏逛了一圈,她又恢複了讀書時的那種笑嘻嘻的狀態,沒了以前見麵時的那種憂傷。她入職兩個月了,已經很適應鄉鎮公務員的高強度的工作節奏了。她說在報名之前,很多人勸她不要報鄉鎮的崗位,講在那裏是如何辛苦、如何累,“可我哪有得選啊?‘三不限’的崗位都在基層,我能去鄉鎮已經不錯了,我有個朋友隻能去旮旯裏看水電站……”

我知道其實蘭心這次的考公成績很好,進縣政府都綽綽有餘,隻可惜一個專科文憑限製住了她。這也是她最不滿、最遺憾的事——高考那年,蘭心的成績剛過本科線幾分,班主任說她可以走個三本,她說行,可家裏的親戚卻勸她選專科。蘭心這人耳根子軟,沒什麽主見,平時無論別人提什麽建議她都說好。班主任曾給她評語,讓她遇事多想想,別人雲亦雲,要多為自己謀劃,可在這件關乎自己前途命運的大事上,她依然沒堅持。

從專科畢業後,蘭心拿到了蘇州一家外企的offer,但父母一個不許,她就又老老實實回到縣城,依靠家裏的關係,進了圖書館當合同工。在這種單位,合同工與在編人員的待遇差別很大,除了薪資,還有許多方麵會被區別對待,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蘭心雖然略微不爽,但也沒有往心裏去——她家不缺錢,用她話說就是,“有父母罩著,吃喝不愁,幹嘛活得那麽累?”

那一段時間,蘭心覺得自己的生活特別無聊,看別人考研,她心動,看別人考公,她也買書,可真要問起她的人生目標是什麽?回答就是一句“無所謂”。如果不出意外,她會在圖書館裏幹到老,但因為一件小事,她的人生徹底發生了改變。

縣圖書館的地下停車場位置有限,領導就規定隻有在編人員可以停車,其他人隻能停到很遠的廣場去。有次下大雨,蘭心身體不適又沒帶傘,就想把車開到地下車庫臨時停一下,可單位的保安大爺說什麽都不讓她進,最後還脫口而出:“地下隻能幹部停,臨時工一律停在外麵,你怎麽不懂自己的身份?”看著身旁車進車出,蘭心當場就哭了。她從小在父母的寵溺下長大,哪受過這種屈辱?之後她把車開到很遠的停車場,又冒雨跑回辦公室,當晚就病了。

她向父母傾訴委屈,父母不僅沒有安慰她,反而說:“規定就是規定,誰讓你自己不努力沒考進去呢?”蘭心這下受了刺激,下決心一定要“上岸”。之後,她白天一空下來就拿卷子刷題、背申論,晚上回家還像高三一樣給自己加晚自習。

可數年考下來,她始終名落孫山——不是成績不好,而是由於她的專科學曆,隻能報考一些“三不限”崗位。這種崗位報考的人數多,競爭激烈,基本都是“百裏挑一”,分數卷得厲害。

2

蘭心日漸焦慮,心態失衡,她羨慕那些名校畢業生,又痛恨自己當年沒聽班主任的話。就在她像個無頭蒼蠅四處亂撞的時候,有人跟她講:“女生不一定要考得好,嫁得好也是一條出路。”

工作之後,蘭心身邊確實有不少熱心人給她介紹對象。她長相甜美,說話溫柔,父母是雙職工,家庭小有資產,又在圖書館工作,對外說也有麵子,無論哪一項都算是拿得出手的。一開始,蘭心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畢竟她有男朋友,校園愛情讓兩人的感情基礎還算牢固,隻是男友畢業後在工地上班,兩人聚少離多。

旁人勸蘭心要現實,漸漸地,她也有些動搖,曾多次問我們這些老朋友:“有個別人介紹的公務員,十分優秀,我要不要見一下?”我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其實當她詢問的時候,心裏就有了答案。

後來,蘭心果然去見了那些學曆、談吐、眼界都遠超她男友的“體製內精英”,她的心徹底不安分了。再加上她屢試不中,壓力很大,對男友也充滿了嫌棄。她抱怨男友不上進,連個帶編製的正式工作都沒有,跟他在一起看不見未來。於是,兩人分手成了必然。蘭心告訴我們:“他給不了我穩定的生活,分開對他也是解脫。”

 

“穩定”成了蘭心反複強調的一個詞。

她擇偶標準的第一條就是要求男方是公務員,還要長得過去、學曆硬。同時擁有這幾項條件的男生在小縣城裏實屬鳳毛麟角,即使見了麵,對方一聽蘭心隻有專科學曆,還是合同工,就沒了下文。後來,蘭心放寬了選擇範圍,教師、醫生,隻要有正式工作的都行。但她轉了好幾圈,把年齡都熬大了,還是單身。

不知不覺,蘭心過了27歲這條縣城裏的“大齡分割線”,之後接觸到的男性,“質量”開始直線下降,甚至有人把離異帶娃的男人都介紹給她。這讓蘭心挫折感頓生,灑脫愛笑的性格也有了改變。她常對朋友們批判相親的現實:“身份有那麽重要嗎?不是應該多談談感情嗎?想不到嫁個好老公還這麽卷啊!”

蘭心把相親不順全歸咎於自己沒有公務員的身份,於是更加發奮學習,不停刷題,終於在備考的第八年成功“上岸”,成了一名鄉鎮的公務員。在確定被錄取的那一天,蘭心罕見地在朋友圈發了一篇長文,訴說自己一路走來的艱辛與不易:過去曾受了多少委屈,家裏人多為她操心,現在自己終於可以抬頭看天了……

那些文字讓我看得頭皮發麻,感覺蘭心像是奴隸翻身做了主人,好像考不上公務員,她就是不忠不孝的大惡人了。但仔細一想,又可以理解——在小縣城裏,一個女孩沒有早早結婚生子,而是孤注一擲地考公8年,這寶押得確實容不得任何閃失。

3

轉完博物館那天晚上,我請蘭心吃飯,又喊來高中的夥伴小雅作陪,三人聊過去的事,很是開心。不知不覺,話題就轉到了蘭心身上,我們感慨她努力這麽多年終於得償所願真是不容易。蘭心先是高興,後又愁雲慘淡:“考上了是好事,但是鄉鎮真不適合女生,對女生太不友好了。”

蘭心入職時正趕上疫情反複,她在鄉鎮幹了不到1個月就瘦了5斤。報到當天,她就被拉去執勤,穿著防護服在卡口查驗各種“碼”。回到辦公室,她又要統計往來人員的各種信息,此外還要值班守電話,鎮上要是發現一個病例,就別想歇著。疫情防控最嚴峻的時候,她和同事還要去隔離酒店服務,不僅受累,還要麵對各種刁難。

等疫情平緩了,基層又迎來了各種檢查:衛生防疫、環境保護、法治宣傳……更不用提,每人還對接著貧困戶,總之“上麵千條線,下麵一根針”,鎮上的公務員就那麽幾個,誰也跑不掉,有時周末能休息一天就算是好的了。

那段時間,蘭心每天晚上要幹到8、9點才能下班,開車回家得1個小時起步。雖然鄉政府有食堂和宿舍,但條件擺在那裏,蘭心寧願花錢在鎮上租個單間住,吃外賣,“每個月的工資全用在吃喝和交通上了”。

蘭心說自己不怕累,關鍵是怕一眼看到頭,沒有前途。她報考的崗位有5年服務期,按規定,簽約之後,5年之內不能有任何調動、借調、遴選等行為,同時也不能參加任何形式的招考。可是,跟蘭心同批考上鄉鎮公務員的一個姑娘在培訓結束後就直接被縣機關留下了,理由是需要一個學中文的高材生幫忙寫材料。

“她憑啥,不就是學曆比我硬嘛,我這幾年在圖書館也不是白混的,真要比寫東西,我不比她差,還不是她家裏有關係……”蘭心一邊訴說著不公,一邊又希望自己也能享受特殊待遇,她把自家親戚數了個半天,發現能幫上忙的一個都沒有。

這時,她想起旁人說的一句話:“女生最大的優勢其實是自己,嫁得好,一樣能調走。”

我和小雅都很好奇,蘭心“上岸”以後,給她介紹的對象人會變多嗎?沒想到一問,蘭心的眼睛裏頓時就有了光。“哈哈,忘了跟你們講了,我有對象了。”她的下巴高高翹起,眉飛色舞的,“我對象是人大畢業的,是縣委裏的公務員。”

蘭心從圖書館離職的時候,辦公室的一位阿姨請她吃飯,順便把自己的兒子介紹給她認識,兩人逐漸接觸,最後確定了戀愛關係。蘭心不住地描述自己的男友有多優秀,小雅突然打斷了她:“不對,你說的這個阿姨,是不是以前經常給你介紹對象的那個?”

蘭心點了點頭,心直口快的小雅立刻脫口而出:“你不是說她之前給你介紹的都是一些歪瓜裂棗,還讓你認清自己的條件、說教你,讓你煩的要命?怎麽你一考上公務員,她就立刻把自己兒子介紹給你,早幹嘛去了?這也太勢利了吧!”

蘭心臉紅了:“哎呀,這事可以理解,畢竟人家有自己的考慮嘛。誰不想自己孩子好,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我看氣氛不對,趕緊打圓場:“隻要互相喜歡就行,我們舉杯慶祝蘭心雙喜臨門吧。”

蘭心又換上了笑臉,開始講男友家的條件多好、男友多受領導重視、男友父母已經答應找關係把她調回縣裏了……尤其是調回縣裏這件事,她來來回回講了好幾遍,最後我聽不下去了,就借口太晚了,結束了這次氛圍古怪的聚餐。

與蘭心分別後,我提醒小雅以後說話得注意,不要想啥就說啥:“現在我們已經不是半大的孩子了,蘭心又很敏感,這次她明顯是來炫耀的,我們聽著恭維就行。”

小雅卻搖頭:“你不覺得蘭心變得很功利了嗎?她開口閉口就是‘身份’、‘背景’,就沒提過一句對男朋友的感情,甚至連人品評價都沒有。作為好朋友,我才想勸她想清楚,畢竟是終身大事。我有個預感,用不了多久,蘭心就會結婚。”

我說小雅想多了,他倆認識才多久,這才哪兒到哪兒。

可小雅還是搖頭:“我看蘭心這是迷了眼,心裏替她著急啊!”

4

事實證明,女生的直覺很準。2022年元旦一過,蘭心就在朋友圈曬出了紅彤彤的結婚證,我算了一下,她跟丈夫認識還不到半年,確定戀愛關係也才3個月。

小雅也看到了這條朋友圈,她給我發消息:“我說對了吧。”

我連忙稱是,小雅說:“你是不知道縣城大齡青年的壓力。”

小雅曾在縣裏工作過幾年,比我更了解那裏的環境。她說縣裏的女生快30歲了還不結婚就會被貼上各種標簽,尤其是體製內的女生,麵對的流言蜚語更多。而蘭心一心想早點調回縣裏,肯定更著急把自己嫁出去,找個好婆家當靠山。

說完,小雅又問我:“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蘭心是有名的‘三連’,就算喝杯奶茶也要在朋友圈、QQ空間、微博連發3遍,以前談戀愛恨不得滿屏都是秀恩愛,現在談戀愛卻連個響都沒有。領證這麽大的事,終於發了朋友圈,可還把老公的照片給隱去了,這不像她的風格啊。”

我們這幫老朋友都知道,蘭心是“外貌協會”的資深會員,對另一半的長相有很高的要求。以前她經常說“自己寧願餓死,也不能被(男方的長相)惡心死”,“工作可以找,長得醜是一輩子的事”之類的話,前幾年就因為外貌不達標,還拒絕過一些條件很硬實的追求者。

我順嘴接道:“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長得嘛——”說到這兒,我很快意識自己說錯了話,於是趕緊找補:“也有可能是人家工作不方便露麵,畢竟是在機關裏做事的嘛!”

 

整整一年,因為疫情持續反複,蘭心的婚禮時間一推再推,終於在2023年春節前夕找了個工作日把婚禮給辦了。當天我沒假,就把份子錢轉給了蘭心,並送上了祝福。等到晚上刷朋友圈時,我才發現我媽也去參加了一個婚禮——定眼一瞧,新娘不就是蘭心嘛!

我趕緊給我媽打電話,問婚禮的情況,她說:“哦,新郎是你陳姨的兒子大成啊。”

陳姨是我媽的老同事,也是那個年代少有的大學生,人很有能力,是單位的骨幹,後來被調到縣圖書館去了。她老公在縣裏分管食品安全工作,也受領導重用。

與事業成功相比,更讓陳姨感到驕傲的是她的獨生子大成。大成性格內向,話少,見人也不愛打招呼,但這並不妨礙他成為我們那兒出了名的“別人家的孩子”,平時考試他沒進年級前10,就是發揮失常,當年中考成績還沒出,他就被市一中的尖子班給“預訂”了。

在陳姨眼裏,兒子雖然優秀,但也不能讓人完全放心——大成從小特愛看動畫片,就算到了高中,放假回家也會關起門來看,還收集了一大堆漫畫和玩具。在家長眼裏,這些都是影響學習的玩意,於是陳姨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把大成的收藏拿出去送人。我就曾收到過一整套《數碼寶貝》的漫畫,大成哥知道漫畫在我這兒,又偷偷要了回去,後來陳姨發現了,就當著他的麵把那些書全燒了。

在陳姨的嚴格管教之下,大成的考試分數果然更高了,但人也變得更不愛說話了。高考成績出來,他糾結是去清華還是北大,為了保險起見,陳姨最後幫他選了人大,學法學,“這個專業將來進機關實用”。

3年後,我也考上了大學,去大城市求學後,老家的人事變化似乎都與我無關了。不說老同學,就連自家親戚的兒女是幹啥的我都不知道,每次回老家我都會被老人一頓教育。

大二那年,我媽跟我講,大成考上了縣裏的公務員。我當時還很奇怪,他從名牌大學畢業,怎麽就甘心回老家這麽一個小地方窩著呢?我媽教育我:“靠近家裏多好,有人照應著,吃喝有保障。而且他爸媽認識那麽多人,又是名校畢業,將來升遷肯定不愁。”

5

2023年春節,我提前兩天回了老家,我媽讓我開車拉她去單位領米和油。路上,我媽突然想起陳姨的身體最近不大好,就讓我捎帶著把她的那份也領了,送去她家。

我們到了陳姨家,才知道她剛出院,整個人麵容憔悴,精神頭很差。看到我,陳姨很高興,拿出各種零食招待我,還誇我媽有福氣,誇我在大城市安了家。

說完這些,陳姨突然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們家大成,就是我把他照顧得太好了,弄得一點自理能力都沒有,早知道這樣,當年就應該把他扔到外麵鍛煉幾年。”

我媽反過來安慰她:“在外麵也不好混,我家這個都那麽大了也不找對象。看看你家大成,都結婚了,夫妻倆都是公務員,孩子再一要,你將來就等著享福吧。”

陳姨臉上卻沒啥欣喜的感覺,而是接連歎氣,氛圍就冷了下來。

這時,門外傳來鑰匙聲——大成回來了。我們已經很多年沒見了,以前的大成哥是麵色清秀,招人喜歡的乖少年,而現在,他看起來就是一個40多歲的中年大叔。寸頭使得他退後的發際線更明顯了,雙下巴都擋住脖子了,雖然穿著寬大的羽絨服,但也掩飾不住他臃腫的身材。

大成看見我們,並沒有打招呼,隻點了點頭就進屋了。陳姨感覺丟麵子,便皺著眉頭說:“你說,他這麽大人了,也不會招呼人,哎!”接著,屋裏傳來動畫片的聲音,我一聽,《名偵探柯南》。

陳姨氣得站起,衝進屋裏,大聲嗬斥:“跟你說多少回了,聲音不要開那麽大,對聽力不好!沒看到家裏來客人了嘛?懂點禮貌。實在不行,你戴上耳機也行啊!”

大成屋裏安靜了下來,陳姨一臉怒容,一步一頓地扶牆走出來,看來剛才發的那頓發火消耗了她太多的力氣。她也顧不得什麽麵子了,繼續對我媽抱怨:“老妹,你也看到了,他回到家啥也不幹,就是看動畫片。這麽大的人了,還玩啥手辦,整了兩大櫃子都裝不下,寶貝得不行,誰也不讓碰。他也不跟同事交際,本來有個領導想讓他當秘書,他死活不去。安排他去鄉下掛職吧,待了沒幾天就說肺不好要回來。你說這是多好的機會,回來就能提,可他死活就是不通性!工作多少年了,還是原地踏步,我真是沒法說了。”

說著說著,陳姨就開始抹眼淚,我媽趕忙勸慰:“仕途哪有那麽好走,結個婚要個孩子,安安穩穩的就行了。”

沒想到,陳姨更生氣了:“他結婚還不如不結。他天天在家裏玩,要不是我催,現在還打光棍呢。還有我那個兒媳婦,當年我就是拉著她一起吃個飯,誰知道她那麽有心找我兒子。”

我這才感覺到,好像蘭心和大成的戀愛,並不是像蘭心說的那樣。

在陳姨看來,大成和蘭心結識,完全是她的無心之舉促成的——那天她請離職的蘭心吃飯,又怕大成一個人在家餓著,就把他給帶上了。沒想到蘭心那麽主動,在飯桌上積極地加了大成的微信。

陳姨跟我媽說,大成自參加工作以後,給他介紹對象的人都擠破了大門,那些女孩的身家、背景、樣貌、學曆樣樣都好,其中還不乏縣領導的女兒。可大成一律消極應對,不拒絕也不主動,往往見了一次就沒了下文。“冷處理”的次數多了,就得罪了一些人,也落下了不好的名聲。小縣城的圈子就那麽大,大家說啥的都有,長此以往,就再也沒人給他介紹對象了。

大成的年紀越來越大,正在陳姨愁得頭發都白了的時候,他竟然自由戀愛了。可是,看到被領回家的姑娘是蘭心時,陳姨覺得自己像是挨了一記悶棍。她不是討厭蘭心,隻是懷疑她動機不純:“以前我給她介紹過對象,可她眼睛太高了,一門心思就想找個公務員。我家大成又是死心眼,怕被她欺負了。”

雖然陳姨有所顧慮,但她期望大成趕緊結婚的心情還是壓倒了一切,再加上蘭心也是公務員了,兩人算是般配,她就默認他們繼續交往了。但戀愛沒多久,蘭心就經常在他們兩口子麵前提想從鄉鎮調回縣裏的事:“妹子,你看我這兒媳多有心計,她看中我兒子,就是看中了他在組織部工作。但你也知道,現在管得那麽嚴,調回來哪有那麽容易?我們兩口子又都退休了,老臉誰看啊。”

陳姨一直說調動得慢慢來,可結了婚,這事兒也沒有著落。蘭心問起,陳姨就勸她不要急,可以先要個孩子:“誰知道她立馬給我甩臉子,說什麽‘調不回來就別要孩子’——這孩子是給我要的啊?大成也不管他媳婦,準備好的新房兩個人都不住,各回各家,你說這結了啥婚?我住院,想讓兒媳婦照顧大成一下,她居然說鎮裏太忙,她再忙還能忙過縣長、市長去?”

陳姨越說越激動,氣越喘越粗,我媽見狀,趕緊扶她去床上休息,然後我們就告辭了。這期間,大成連一次房門都沒出。

回去的路上,我實在想不通:蘭心跟大成哪裏合適了,難道她真是為了進城才選擇大成的嗎?

6

春節過完,在外工作的人就要準備返程了,蘭心突然給我發來消息,說她組織了高中的小夥伴們一起吃個飯。

在基層幹了一段時間,蘭心大變樣,以前她舉止淑雅,現在十分豪放,喝酒也不怯場了,勸酒詞一套一套的,讓人不喝都不行。我們都說蘭心“變壞”了,她卻坦然地說:“我跟你們這些大地方的人不一樣,不靠飯局聯絡感情,以後咋調回縣裏呢?”

小雅說:“有你老公啊,他家不是挺有背景的嘛。”

“別提這個,提他我就來氣!”蘭心說,自己之所以答應結婚,是因為婆婆打了包票,說調動的事包在她身上。可結了婚,婆婆就對自己的事一點也不上心了,她跟丈夫提了好多回,讓他去跟他爸媽講,丈夫先是敷衍,最後被逼急了就說:“誰答應你的,你就去找誰。”

蘭心被噎得夠嗆,隻好厚著臉皮去找婆婆,誰知婆婆忘了當初的承諾,隻提生孩子的事,“難道還怕我調回來跑了不成,要個孩子做抵押?”

就這樣,婆媳二人鬧得不歡而散。

我也看明白了:在陳姨眼裏,蘭心嫁給大成是有目的的,沒達到目的她就以“不生孩子”作為要挾;而在蘭心看來,婆婆一直都在騙自己,把“調回縣裏”當作誘餌,讓自己結婚、生孩子。我想,她們對同一件事有不同的看法很正常,隻是看對誰有利罷了。

玩了一會兒,蘭心就要提前退場。她說自己要去“趕二場”:“我們鄉長春節後要高升,據說是去縣組織部,我好不容易才約到了,得趕過去搞搞關係。”

我看蘭心是開車來的,就讓她找個代駕,可春節期間代駕又少又貴,一個朋友就提議讓她老公來接,“也讓我們見見”。蘭心麵露難色,最後還是打了一個電話,她語氣急躁,明顯是大成不樂意。

十幾分鍾後,大成還是來了,他穿著那種加厚的居家毛絨睡衣,見到蘭心就一句話:“鑰匙,我在車裏等你。”說完,他扭頭就走,我們一幫人十分尷尬了。

蘭心掉了麵子,指著大成的背影罵:“你說,就他這種情商,我怎麽指望他?我去吃飯又不是單為了我自己,他的事我也操心啊。婆婆還說是我不要孩子,我試了,可他對遊戲的興趣比我大,我看他那身肥肉就辣眼睛,我們就像是躺在菜板上的兩塊肉,例行公事罷了。”

桌上的氣氛頓時冷了,小雅趕緊製止蘭心繼續說下去,蘭心深歎了一口氣,一口悶了小半杯白酒,扭頭朝外走了。

蘭心走後,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有人講:“蘭心老公別看是名校畢業,但是啥都不會,吃喝在父母家裏,是有名的‘宅男’,都快成廢物的代表了。”有人說,他這是典型的“高分低能”。

我說:“每個人的活法不同,他有自己的興趣愛好,在自己的世界裏自得其樂,隻要沒幹擾到別人,管他幹嘛呢?”

小雅則反駁我:“他作為丈夫,既然結婚了,就要承擔起責任,天天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算什麽男人!”

大家紛紛表示讚同,我聽著也覺得有道理,也不再言語了。

 

小雅和蘭心走得比較近,後來,她告訴了我一些事情:

在跟大成確定戀愛關係之前,蘭心真的相了不少次親。從入圍公示那天起,她身邊就圍了一堆來道喜的人,其中有不少是來給她介紹優質對象的。想起之前的遭遇,蘭心對這些媒人有些鄙夷,但她並不排斥相親,甚至還有些欣喜,畢竟她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她幻想自己考公“上岸”後就能遇到“王子”,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一開始,蘭心的心氣兒還是很高,想找好看、貼心、浪漫的體製內優質男青年。但在小縣城裏,符合這些條件的“優質男性”少得可憐,即便有,那也基本不流通。蘭心的年紀不小了,一些名校畢業的相親對象覺得她學曆差,態度上就有些輕視,還有很多人一聽她說在鄉鎮工作,就先搖起了頭。

情場連連受挫,讓蘭心逐漸明白了一個道理:相親是在有限的條件下進行的一種資源置換。雖然她考上了公務員,但依然很難找到幻想中的對象。

蘭心有些喪氣,她對小雅說:“到了我這個年紀,大家都很現實,幹脆就把條件擺到桌麵上聊,而大成是唯一沒有跟我提這些的。當然,我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他對什麽都不關心、不在意。”

7

大家恢複了忙碌的生活,蘭心的朋友圈很熱鬧,經常發布各種工作活動的照片。可沒幾天,我突然發現蘭心的朋友圈清空了,我以為她把我屏蔽了,問了小雅,她說她也看不到了。

沒幾天,蘭心又聯係我:“聽你說過,有個公務員考來你們單位,他咋考的?”

我說:“你又動了啥心思,待在家裏不好嘛?”

“我真是在鄉鎮待夠了,指望調回縣裏是不大可能了,我想像小雅一樣走出去,我馬上35歲了,機會不多了。”

我幫蘭心打聽了一下,情況不容樂觀——因為她當時報考的崗位有5年的服務期,想考走是不可能的,一旦辭職就是毀約,會計入檔案,那她以後就別想再進體製了。

我把實情告訴蘭心,她顯得很焦慮:“5年,5年,我才幹了不到2年,以後真要在這個破地方耗死嗎?”

我讓蘭心講話要注意,鄉村也是大有可為的。她氣不打一處來:“你跟小雅一樣,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們倒是考到大城市的機關裏去了,是不了解我的工作有多難。就應該讓你們下來鍛煉鍛煉,大家互相交流,哪能把人困在這裏那麽久呢!”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文弱的蘭心成了祥林嫂,她又開始後悔當年沒讀本科、不該那麽著急結婚,找的男人和婆家都靠不住……可是據我了解,陳姨夫婦其實一直在為蘭心的工作操心,他們退休了,人微言輕,雖然花費不少,但沒什麽效果。這些事,他們又不好跟蘭心明說。

春節後,陳姨的病情惡化了,切除一個腎。她照顧自己都勉強,更別說照顧大成了。她迫切地希望蘭心跟大成住回他們的新房,好好過日子,那樣大成回家還能有口熱飯吃。可蘭心還是那句話:“不調回來,就別提什麽一起住,我沒時間來回跑。我自己爹媽還照顧不過來呢,誰父母,誰伺候。”

經曆了這些事,大成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他不再沉迷於玩樂,也開始學著照顧母親。陳姨躺在病床上哀歎自己走了眼、看錯了人,但見兒子慢慢擔起了責任,她又安慰自己:“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管不了那麽多,過日子是他們兩個人的事,我安排不了。”

 

前段時間,蘭心主動聯係我,問省城哪家醫院靠譜,說她想調養一下身體,準備要孩子。我以為她和大成的關係緩和了,她卻不接話茬,隻說自己身體不好,想休息一下:“有了孩子,我就可以請假保胎了。在鄉下拚死拚活幹了兩年,也算是對得起這份工作了。”

她又說,自己最近在反思,是不是想要的東西太多了,她現在的生活已經超越了很多人,應該知足:“我當時也是迷了眼,把過日子想得太簡單了。無論怎麽樣,路是我自己選的,婚結了就結了,日子咋過不是過?”

她舉了一個身邊的例子:“我們單位的二把手也是相親閃婚的,她老公在外地,兩人何止是周末夫妻,能做月、季夫妻就不錯了。她天天罵老公幫不上忙,日子不也一樣過?將來我也不指望婆家,自己有工資,加上我爸媽給的,我能養活孩子。”

蘭心似乎有些認命了,她覺得大成不求上進也沒啥不好,起碼過日子放心:“過日子嘛,安穩就行。”就如同鄉鎮的工作一樣,她對自己的婚姻不甚滿意,但又舍不得放棄。

她和大成都是獨生子女,對於未來的規劃,難得有一個共識,那就是要生兩個孩子:“現在不是流行什麽‘兩頭婚’嘛,各回各家,我覺得挺好的。他爸媽需要他照顧,我爸媽也樂意我天天回家,以後孩子一家一個,也公平。”

蘭心像是真的想開了,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作為一個老朋友,我隻能祝福她前途光明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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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澗旁,有我回不去的故鄉

2023-05-23 11:33:13
21人評論

作者何顏

努力生活,努力做一名好設計師

2022年夏天,我應了遠房表妹阿雅的邀請,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

汽車盤山而上,左邊是山,右邊是河,河對岸又是山。細細的溪水依著山勢一路匯聚而下,水勢漸浩蕩,至一處山崖,便如白練入了一汪碧藍的潭水,白水澗由此得名。如今,白水澗也算本地小有名氣的景區,我卻隻知道溪水一路向下,會經過我童年的故鄉臨溪。

算起來,我有十幾年沒回來了。這些歲月裏,我卻總是夢見這溪水。水是暗綠的,安靜得像是凝固的時間。水麵慢慢漲上來,輕輕托浮起我,河裏的鰩魚搖擺著柔軟的身體,在我的周邊翩躚,隔岸影影綽綽有一兩個人影,尋尋覓覓。

二十多年前,我和阿雅也曾這樣沿河岸行走,日頭曬著,通往小鎮的路像是沒有盡頭似的。村裏人三三兩兩坐在門檻,用猜疑的眼光審視著我們。

“唉?那是不是那個死了爹都不會哭的孩子?”突然有人喊了一聲。

“都十來歲的孩子了,還不會哭?”

“真是不懂事。”

……

附和的聲音尚在遠處,聽上去卻如同錘擊。“他們亂說,你不要理會他們。”阿雅小聲地說,勇敢地拉著我向前走,仿佛她纖細的雙手可以將我從泥潭裏打撈出來。

如今,再次回到這裏,這過去的一幕幕,仿佛電影倒帶般地在眼前清晰起來。

1

80年代末,我出生在沃野千裏的臨溪。長輩們都說,臨溪在建國初期是鼎鼎有名的生產隊。這裏有兩條互相垂直的柏油馬路,一條貫穿中心街市,一條通向杭州城。

我的童年就在這直角邊的糧站裏度過的。兩米多高的白牆圍成院子,統一規格的糧倉,像一個個小水泥盒子沿牆排列。糧倉裏堆滿了稻穀和小麥,糧食上麵用木板鋪一道落腳處給管理員。有時候我們淘氣,便會順著木板爬上那高高的穀堆。

院子中心是一個四五米高的大涼棚,可容約百人。白天揚稻穀、曬稻穀,晚上大家歇了農活,就在涼棚下納涼嘮嗑。涼棚下有風車有水井,紅色的吊桶上上下下,有時井水上麵會浮著個翠綠的西瓜。

糧站周圍散落一些高低大小不同的水泥房子,若前麵帶小小的菜園子,那就是糧站體製裏的人家。有一個菜園子裏,雞冠花和鳳仙花開得紅彤彤一片,金桔樹仿佛一把綠傘,那便是我家了。

那時,糧站的工作是份令人羨慕的差事,周圍小夥伴的家庭雖然各有各的複雜,但父母雙方裏在糧站工作的那一位總是“好的”。而我父母親皆在糧站,自然都是“好的”。我母親當年作為知青下鄉,多少和村裏的人有些不同,人生得端莊,針黹又巧;我父親是臨溪人,愛看書,擅長手工,傘骨改釣竿捉泥鰍,做昆蟲標本等等,總能和孩子們玩到一起。

下鄉的知青嫁給了當地青年,母親在結婚時受了家裏不小的阻力,其中大部分來自我的外祖母。外祖母年輕時從臨溪小鎮嫁去了蘇州城,她覺得既出了小鎮,斷無回去的道理。可適逢國家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她隻得送寶貝女兒又回了臨溪(外祖母娘家當時也是臨溪的大戶人家,想著親戚們多少能照拂一些),心裏卻總盼著哪日政策變了,女兒能回蘇州。她反複叮囑我母親說:“一時受些苦沒什麽,若是嫁給當地青年,那就鐵板釘釘,回城便千難萬難了。”

雖然性子潑辣的外祖母也曾說了“敢下嫁以後就別回來”“斷絕母女關係”之類的話,但我母親後來覺得和我父親合適,還是義無反顧地嫁了。外祖母拉不下臉來,我父母結婚時,她堅決不參加,隻讓舅舅到臨溪送了禮,全程陪著。然而,終究是血濃於水,我父母結婚以後,外祖母雖然嘴上哼哼唧唧絲毫不讓步,但還是會讓我父母一起去蘇州團團圓圓過個年。有了我以後,外祖母開始斂著不中聽的話,過年時也是笑眯眯的樣子,讓我有了個“蘇州慈祥外婆”的印象。

爺爺早早就相中了我母親這個兒媳婦,最後成真了,自是歡喜。我大伯和二伯早已在餘杭成了家,我父親繼承了爺爺糧管所的工作,留在了臨溪,姑姑也跟了臨溪當地診所的一個醫生,算是離鰥居的爺爺最近的一雙兒女了。

記憶中,我的父母不曾吵過架,家裏總是打掃得幹幹淨淨的,書也多。糧站的大人們過了大涼棚,總會順道上我家來坐坐。有帶著針線和女工活計來的,有來圍著炭盆烤火的——那青皮的栗子在火盆裏嗶嗶地響,還有嗑瓜子聊天的,借錢的,借書的,說事兒的——跟他們一起來的孩子們和我,隻等著父母一句“你們去後門玩吧”,就彼此追逐著,急匆匆地衝了出去。

後門是我家廚房北門,門牆內是糧站,門外是田野竹園和小溪,井水旁邊的水渠歡騰地穿過我家後門,跑出糧站,匯入山溪中。打開後門就像打開遊樂場的大門:溪水裏捉魚,摸螺螄,溪邊抓蜻蜓,捕蝴蝶。山上的映山紅一大片,像在濃綠裏打翻了海棠紅的染料,還有野百合,桔梗,黃花菜。“撚佛珠”(薏苡的別稱)的種子可以摘下來做手鏈,竹林有筍,有薺菜,有大人們能發現不了的野雞,毛色鮮豔。我最愛的還是大片大片的紫雲英田,盛夏的時候和小夥伴躺進去,看風將身邊的葉片一浪浪地翻起,托舉出一朵朵紫色的小花。

白水澗的表妹阿雅是外婆娘家的後輩,同我年齡相仿,也常來到我的遊樂場。傍晚微涼的風,帶來父母親的呼喚:“燕子——回來,燕子——”我們便像鳥兒歸巢似的,各自飛奔回去。暖橘色燈光從晚飯開始亮起,直到母親編織著衣服,哼著童謠,“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我由它溫柔地包裹著,沉沉睡去。

月末,父母工作便繁忙起來,開會出差加班都是常事,我有時去糧站小夥伴家吃“百家飯”,若是小夥伴爸媽也忙,我們便一道沿溪走個一裏地,到我爺爺家吃餃子,再不濟,就去爺爺家隔壁的姑姑家吃飯。姑姑邀我吃飯倒是極為熱情,但每次去她都在罵,不是罵姑父就罵爺爺,聲嘶力竭。夏天時候,她還會當著我和小夥伴換衣服,一把脫下汗衫乳罩,我們吃完飯就趕緊開溜。

小鎮裏人情簡單又複雜,簡單的是家家相識,門不閉戶,永遠熱情,複雜的是為一點利益就可以大打出手,哪怕兄弟手足。我母親卻總能和每個親戚家保持微妙的平衡,家長裏短,閑言碎語都不沾身。姑媽和爺爺,甚至是居住在餘杭的大伯二伯都時不時有些齟齬,大家倒是總能心平氣和地來我家坐一坐。

我的童年是快樂的,就像那紫雲英,在大地上恣肆地生長。

2

到了我讀小學的年紀,父母開始擔心起我的教育來。我自小不見得是個愛讀書的孩子,書看著看著,便開始撕著玩。阿雅表妹在幼兒園做錯了一兩道題便哭著回家,我錯了不少也全不當回事兒,顛顛地又去玩兒了,時常還找借口賴學。上幼兒園沒幾日,我爬上桌子把日光燈砸了,老師提溜著我上了門,要我退學,母親好一頓說,才給老師勸了回去。

晚上打完板子,看我依然沒心沒肺的樣子,母親兀自歎氣:“你看隔壁那風風,年年全班第一,坐下來就看書。我們燕子怎麽就不愛讀書?”

“風風那也太過懂事了,哪有咱女兒活潑可愛。”父親總是這樣,十分偏愛我,平時若是我和孩子打架輸了,他也要來幫一幫忙。

“風風全年第一,去了城裏也就能讀個杭州普通中學,我們家燕子不會中學都考不上吧?”

“考不上也沒事兒,燕子開開心心不挺好。”

“好什麽好,我們家都是讀書好的,她一個讀不出書多丟人。”

“也還好吧?不就是不愛上課。我看她寫字畫畫就頗有些風骨。”

“就給你寵壞了。”母親轉過身去收拾毛線,不再理睬父親。

 

我記得有棵泡桐,紫色的花隨風撲簌簌落下來,帶著些腐爛的香味。樹下摞著些赭色的壇子,我坐在那些壇子上,望著碧藍的天空發呆。秋天的天空高而遠,隻有絲絲縷縷的雲,仿佛被風打掃過似的。

母親走過來問我想些什麽。

“蘇州外婆家。”我隨口答了一句,浮出來外祖母的那張笑臉,它在母親每日的“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的歌謠裏,被空間和時間逐漸美化。

“帶你去外婆家好不好?”

“好。”

那天晚上橘色的燈光和之前很多個晚上似乎沒有什麽不同,隻是母親的毛衣也不織了,父親的書也不看了。他們絮絮叨叨地討論學校、教育,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有了決定。

於是,8歲的我,甚至來不及仔細理解到外婆家玩和寄宿外婆家的區別,就懵懵懂懂地寄宿到了蘇州外祖母家,開始了異地求學。時間鋪展開來,在臨溪的日子變成了無限的時間軸上一些小小的線段,這些線段越來越短,間隔越來越長。

外祖母的耐心與和藹很快就到了上限——她有輕度的躁鬱症,這也是我後來才知道的,這讓她的疼愛總是和傷害並存——每每我用臨溪話說要去玩:“我要去溪……”她就不耐煩地皺眉頭:“你說什麽?你想說要去‘白相’(吳語,玩耍)?改改你那鄉下的口音。”又或者是在她不小心撞到門框時,反手就是啪啪兩下打我出氣。但她依然一日複一日地送我去學校,在離學校還有一座小橋的地方向我揮手告別。

蘇州的自來水充滿了漂白劑的味道,人亦如此,我總覺得同學們的皮膚白得仿佛漂洗過。那時的我被故鄉的山風吹得黧黑,野性十足,約莫不是很討老師喜歡。滿教室的蘇州話,我隻消一開口,老師便解釋:“她從浙江山裏來的,聽不懂大家講話。”轉身便開始用蘇州話說:“妮都弄書飛到替尼涅(你們把書翻到第2頁)……”

班主任來自一個軍人家庭,殘著一條腿,性情頗有些暴躁。她每天踏著鈴聲進教室,搖著手裏的戒尺啪啪響,學生們得像莊稼那樣端坐得整整齊齊的,不然就挨板子。我聽不懂蘇州話,每每張望別的孩子,想從他們的動作裏判斷出老師說了什麽,稍不留神,便會挨打。

到後來,挨打就成了家常便飯。年幼的我也不知具體緣由,似乎也不全然是膚色和口音,畢竟我後麵極白淨的男生也天天被點名:“XX,乃伊前是扇了兩記耳光哉進來個呀,成績介個別介,早曉得伐收乃個……(你之前是被扇了兩個耳光進來的,成績這麽差,早知道就不收你了)”那男生白淨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學生們便哄堂大笑,老師也浮出滿意的笑容。

同學們雖然不懂事,卻也多少能感知到老師的喜惡,這使得我在班裏格格不入。幸而我小學前便能識字閱讀,一年級的功課對我來說並不難。唯獨一次,班主任考試時臨時改了拚音填寫的格式要求,用的依然是蘇州話。我全然沒聽懂,又不敢問。試卷發下來,不及格,拚音那題打了個鮮紅的叉,扣40分,外祖母隻能去了學校。坐我前排的女生,皮膚略黑,五官卻很好看,外祖母問了問她幾分,便同我說:“你看人家比你多兩分,要好好向人學。”那女生轉過頭來,朝我笑了笑。

就這樣,我突然有了朋友。她叫海燕,名字也帶個燕字。我和她一起逃課,一起偷偷留在學校不回家。我們找到一處廢棄的公交站,爬上那半米來高的扶手欄杆,任晚風吹著。我想起來我在田埂上奔跑的時候,風也是這樣自由。

公交站成了我們的秘密基地。一日我和往常那樣叫她海燕,卻看見她和班裏白淨的幾個女生走在前麵,像商量什麽似的。我悄悄跟上去,想嚇她一嚇,卻聽到她開口說:“我就是很討厭她這樣拍我一下肩,好像和我很熟的樣子,然後叫我去那個什麽公交站……”另一個個女生豎起眉毛附和:“鄉下人就是這樣,沒有禮貌……”“我就覺得她那個角落老有味道……”

我自己去了公交站,發呆,直到風變冷。

夜幕時我回了外祖母家。我無比地思念臨溪,想念那些方方的水泥盒子,想念我的遊樂場和家裏暖橘色的燈光。蘇州夜晚的星星異常遙遠,隻能望見沉悶的黑色天幕上點點微光,全不似故鄉的星星,璀璨流光。

到了冬天,我穿著單衣幾小時幾小時地站在陽台發呆,看對麵暖橘色的燈一盞一盞熄了,變成一個個黑色的窗洞。外祖母便罵將過來:“你要作死啊?鄉下養出來的真的弄不好。”

3

在蘇州半年多,父親終究先忍不住來看我。我從一堆唧唧呱呱的散學孩子中沉默地走向他。他像小時候那樣笑著一把抱起我,左右各親了一下,剛要開口,我就捂住了他的嘴:“爸爸你不要說話,他們會說你是鄉下人的。”然後問他:“爸爸,我什麽時候能回家?”

後來聽母親說,父親從蘇州回家,在後悔和自責裏反複煎熬,問她把我送來城裏是不是錯的事。但回到理智,他們依然覺得應該讓我接受更好的教育,去看看臨溪外麵的世界。他們加倍努力地賺錢,以供我在蘇州的學習和生活。

父親開始接一些別的活,我斷斷續續在外祖母家聽到一些“跑供銷”“幫人卸貨”“累吐了”的字眼。

終於熬到了暑假,我回到了臨溪。鄉親們的歡喜像是汩汩的泉水似的:

“小燕回來啦!”

“來,來我家吃午飯”

“來我家,我家今天殺了雞,還有你愛吃的豆腐幹。”

“我家XX(小夥伴名字)一直說要找你玩。”

“小燕長高了啊,來拔一拔蘿卜能長更高。”

小夥伴們從大人身後笑著看我。不多會兒,就得到大人的赦令,拉著我去後門玩。那熟悉的遊樂場又像往常一樣為我打開了。

母親陪我去看爺爺。爺爺依然沉默寡言,眼神卻很歡喜:“小燕子回來啦!中午不要走,在這裏吃韭菜餃子。”他拖出一張坑窪不平的長條椅給我坐下,立馬到廚房揉起麵來。

母親去幫忙,爺爺想起什麽來,去了裏屋。廚房到裏屋有高高的木門檻,他邁過時已經顯得稍稍費力。他跨進去又跨出來,手裏拿著一個紅包:“爺爺過年見不到你,紅包給你留著。”爺爺家裏四麵釘著些撿來的破木板,桌麵也掉了漆。我那時不太懂,但心裏覺得酸澀起來。

表舅剛買上摩托,聽說我回去了。興衝衝地騎摩托接我去白水澗。我很喜歡那段從臨溪到白水澗的路程,起伏的青山相連,空氣裏是樹林的清香。白水澗的水很清,阿雅教我怎樣兩手交替地撐在水底,假裝遊泳,怎樣抓那些蝦子,都是些新鮮有趣的事情。

其餘親戚家也都是依次要見一見的,餘杭的大伯也時不時邀我去他家玩。

去到大伯家,他掏出家裏稀奇玩意兒逗我。那時他剛有BP機,教我用它打電話。第一次打到了父親的辦公室,父親很緊張:“燕子,你怎麽了?”

“大伯教我打電話。”

第二次,還是這樣。

第三次,我拿起電話:“爸爸,我想回家。”

餘杭到臨溪20多公裏的路程,父親沒多久就出現在大伯家門口。

那天中午的陽光很熱,路邊金燦燦的稻穀堆一個接著一個,我緊緊趴在父親背上,像隻小樹袋熊,心裏卻有十足的安全感。

這樣的生活一晃3年。每次回臨溪,大家對我加倍的歡喜和熱情,似乎要彌補大半年的別離。再回到蘇州,每一天都變得很漫長。我在蘇州的冷漠和臨溪的熱情中被反複拉扯著,暑假的我和非暑假的我,仿佛是兩個人。臨溪的小夥伴們慢慢也習慣了等待暑假,我回去他們就拍手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夏天來這裏……”

4

那年我11歲。

我在匆忙間被舅舅舅母塞進了小汽車,說家裏突然有點事,學校已經請了假,可以帶我回去幾日。

我不喜歡車,我喜歡風拂過頭發的感覺。那一路,我聽著外麵獵獵的風不停地拍打著車身,像是在喚我。黢黑的樹影在晚風中被拉長,變大,像詛咒似的朝小汽車撲上來。我記得窗外的夜空,星星仿佛落了一顆,眼皮不受控製地跳起來。

我終於看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心裏暫時踏實起來。我那方方水泥盒的家,必定是幹淨整潔的。父親一定會像之前抱我起來,用胡子刮我臉。

可是迎接我的是一柱嫋嫋的煙,母親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頭發糊在了臉上,我從未見愛幹淨的她如此淩亂過。她一把拉過我,泣不成聲:“你爸爸就這樣沒有了,他昨天出門還好好的,就這樣沒了啊……啊……他就這樣胸膛開著,人就沒了啊……”

親戚們拉開了母親,她又哭倒在床上。我抬頭看見臥室白牆上懸著黑白的照片,和我七八分相似的眉眼,帶著溫柔的笑。

我大腦空白了一會兒,我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努力消化眼前的一切。

這大概是個夢吧?我再睡一覺就會好的。我掐了掐自己,沒有變化。我看那些父親常看的書籍和收集的標本,都像往常那樣被收得整整齊齊的,好像他馬上就會過來把它們打開似的。但是父親沒有了,再不會回來了?

姑媽更大的哭聲把我從呆滯中拉了回來,更準確地說,是幹嚎。她眉眼擠在一處,臉卻是幹的。我才意識到臥室裏擠著好多我熟悉的不熟悉的大人。

母親又哭著過來抱我:“燕子,我沒有你爸爸了,我什麽都沒有了……”

我突然醒過來一樣,哭著抱她:“你還有我。”

 

那晚我陪同母親守夜。靈堂裏滿是人,過了半夜,打牌的打牌,笑的笑,就像往日裏來我家那樣,母親的悲哀竟是與他們毫無關聯。我穿過喧鬧的人群,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理解“父親沒有了”的含義:他不要他的書了,也不要我了?我看到靈堂的燈光投下來密密的人影,像黑色的燭火般搖曳。唯有爺爺沉默地坐在影子末端的一張小竹椅上,仿佛銅像一般。許久,他轉過頭來,擤了下鼻子。燈光映出他古銅色的側臉,盈盈有淚。

梆子聲響了一下,靈堂裏又傳來姑媽幹嚎的聲音。

總是要強的母親給父親辦了小鎮裏最盛大的一個葬禮,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花圈車水馬龍地上了山,一個接一個地碼在墓碑前。無非是給活人看的,父親長眠在故鄉的山裏,夜晚隻有千裏的孤墳。我揪著路邊的花草,沉默而帶些惡毒地望著昨天晚上還嘻嘻哈哈的人群,他們開始高高低低地號哭起來。

小鎮裏閑話總是穿得很快。葬禮過後沒多久,我和母親走到哪裏都是被人指指點點的對象。有說我母親克夫,有說我是個不會哭的混賬孩子。寡婦門前是非多,有風言風語說母親要改嫁。而說得最凶的,是我的姑媽。

姑媽和父親的死有什麽關係,至今是個謎。她是當地衛生所的醫生,姑父則是所謂的“所長”。姑媽在衛生所是出了名的蠻橫,那二層充滿了雙氧水味道的小樓仿佛是她的私家診所,想罵便罵。我童年時十分害怕靠近衛生所,我怕消毒水的味道,也怕還沒到門口,能聽到姑媽扯著嗓子罵姑父:“你這個死人,沒種的東西……”

父親出事時,先去了衛生所。據說是灌了大量的生理鹽水,服了些頭孢。父親進衛生所的時候還是八九分的精神氣兒,灌完鹽水就被橫著抬出來了——姑媽赤腳大夫出身,所學也就是“輸頭孢”,在鎮上看病,雖然有些糾紛,居然也應付過來了。也就這次,一袋藥下去,眼見沒有效果,姑媽就吼著護士讓她加大快輸液的速度。

“我們那平時輸液啊,都是一滴一滴的,給你爸輸液,像開了水龍頭。”葬禮那天,衛生所的小護士說。“在診所待了半天,開始你姑媽不讓(你父親)走,說多灌點鹽水就好,沒啥事兒。你爸他拔了管子,你姑媽又給插上,拔了又插上……拗不過就這樣灌著,後來突然就不行了,也不知道誰叫了救護車……”

送到杭州市立醫院,上了手術台,父親已經隻有出的氣了。醫生似乎是盡了所能開了胸腔,然後又縫合了回去,宣告死亡。

於是就有人議論:

“你聽過沒有,她姑父之前在餘杭醫死了人,才偷偷到臨溪來的。以為沒人認識。”

“這又不是她姑父治的,是她姑姑。我看這都是天命注定的。”

姑媽對我父親的死諱莫如深。鄰居聽到她同爺爺吵架,說到父親名字後,她就將將的潑婦罵街起來,嚷嚷著“天生短命”“克夫”……襯著她原本凸嘴瞪眼的臉,越發地可怖。爺爺一言不發地從姑媽隔壁搬了出來,自此極少與她往來。

母親整理父親遺物時,翻到心血管疾病的書,發現父親曾做了不少的標記,其中有一條就是心肌炎應避免大量輸液,可能誘發心衰。加之父親臨終前對姑媽的治療手段激烈地抗拒過,母親總是心裏存了疑。可她隻能把話都咽下去,卻多少和父親那麵的親戚也生分起來。

母親自此變得敏感而愛哭,偷偷地哭。我知道她心裏苦,總會晚上一個人悄悄去父親墳上。我找到她時,她已經下了山,在群山黝黑的背景前,披著淚珠似的月光。她無聲地牽過我,手指冰冷而潮濕。我們就這樣沿著田埂小路,漫無目的地走。在月光下,沉默地,走啊走。旁邊的溪水,也被夜色染得漆黑。多虧這一點點的浮光,顯得不那麽幽深。

童年好多次,是父親帶我走這裏的,我喜歡趴在他的背上,有時他把我舉得高高的,逗得我咯咯笑。這是我記事起留下的為數不多的關於父親的記憶。走著走著,我突然想起自己過說的:“爸爸你不要說話,他們會說你是鄉下人……”嚎啕大哭。

母親開始相信神佛,開始相信自己克夫。她絮絮叨叨責怪自己,說如果直接把父親送去市立醫院,說如果早點看出父親生病的蛛絲馬跡……給過我美好童年的水泥方塊屋,每日煙火繚繞,龕裏的觀音,眯著細長的眼。

5

學校請的假期很有限,我戴著黑紗,又被送回了蘇州。

外祖母自從知了我父親死訊,每日便坐在家裏罵起來。她可以間或不斷地罵上三四個小時,罵我父親是個早死鬼,罵我母親瞎了眼非得嫁到鄉下。若我正在哭哭嘰嘰,便一並罵上,罵我父親是我“哭死的”。

那以後,暑假寒假,但凡我提起臨溪二字,就會觸動外祖母辱罵的開關。所以母親並沒有回到蘇州尋找庇護,而是要求糧管所給她調動到其他城市,又托了大伯,凡是能問的都問了。餘杭糧管所的經理大約是動了惻隱之心,也因為母親在臨溪的工作表現也不錯,就將母親調到了餘杭,依然是當會計。

母親搬出了臨溪,那個鳳仙花盛開的水泥盒子不再是我的家了。故鄉沒有了我的居所,在蘇州的日子變得更長。

幾乎全年級同學都知道我是喪父的窮孩子,鄉下人的身份,倒是被他們漸漸淡忘了。母親一個人供我上學終究是有些吃力,我每日穿著外祖父和外祖母給的過時的舊衣服,用努力學習偽裝我的格格不入。

班主任換了個脾氣好的,笑起來像我第一次見到的外祖母。她每次都想著法兒給我減免些學費,授課也都成了普通話。上學的氛圍好起來了,我成績頗有起色。因為書法繪畫拿了一些獎,同學老師突然對我都寬容起來,即便母親沒法去學校,老師有時也能讓我跟著其他家長一起開家長會,看老師向家長們告狀,倒也新奇有趣。若是有新的同學問我自哪裏來,我隻是含含糊糊地說“浙江”。

四年級時來了個轉學生,據說是之前是個太妹,在學校裏愛打架鬧事。她不知道從哪裏聽到些消息,對我喪父這件事產生了莫大的好奇。來的第二周,她早早地站在教室門口,叉著手占了大半個門框,拉著人便一臉興奮地問:“是你爸沒了嗎?”

“沒有沒有。”我不想惹事,敷衍著回答。

“你爸才沒了呢!”班長到底底氣足一些。

我從她身側擠進教室,好容易拾起來一些的信心又坍塌了一地。沒有人會來幫我,父親也不會再孩子氣地來幫我出頭了。

我變得安靜起來,這世界與我隔了一層,教室熱鬧的時候我聽到很多人聲,意識卻像被蒙了一層翳,怎麽都聽不明白。嚴重的時候,我頭腦裏一片空白。我依然喜歡看書,看書是我最好的偽裝,這樣連外祖母也安靜下來,大家識趣地散開,仿佛不該打擾一個乖巧的好學生。我對著書,經常長時間地發呆和出神,想起母親的哭泣,又不得不逼自己好好學習,用了最笨拙的方式,熬到夜深人靜,一遍遍刷題。

我恨姑媽成為我失去這一切的源頭,恨那些冷漠和事不關己的笑臉,恨那些流言蜚語。可就算這樣,臨溪依然是我每年夏天想回去的地方,即便那裏已經沒有我的住處了。

6

我再次回到母親身邊,是五年級暑假。

餘杭要比臨溪城市化很多。母親彼時的棲身之所在一個機械所廠房的二樓,一間臨時騰出來的辦公室,還是大伯托了關係弄到的。樓下正是主幹道的十字路口,一樓作為沿街店鋪,每日早晨放著“太陽出來紅紅的火……”然後機械所一樓也開始叮叮哐哐砸起板筋來。

到了中午,40多度的熱浪加上周圍的噪音,知了也開始拚了命地叫,我隻覺得的頭腦嗡嗡作響。沒有廚房,餐食是母親從食堂打包來的,沒有衛生間,用的是樓下廠子裏的公共廁所。

即便這樣,母親依然對生活懷著些浪漫的幻想。她在窗台放了不少的盆盆罐罐,種了些小月季和太陽花。每次開花,她便歡喜起來。若是有迷路的蝴蝶飛過,她便笑著跟我說:

“蝴蝶它可以托人的魂魄,像梁祝那樣。”

“你看這蝴蝶一直在這裏,是你爸他還舍不得走,他在看著我們。”

隻是自從父親走了以後,母親笑起來都是苦味。

說來也怪,機械所堆滿鋼鐵的廠房,那年總有一兩隻陰陽“梁山伯”,黑色帶紅,拖著水滴形的尾翼,翩翩地在我們房間門口飛,然後在母親新種的太陽花上落下。

可我已經是一個沉默的小怪物了,對母親的話總是無動於衷,看什麽都可以出神和發呆。淘米時候,母親和一個遠房表舅回來,快活的小表舅將我的手一把從淘米水中拎起來:“呀,你這手指都泡脹了,快別洗了。哈哈哈,你這女兒怎麽回事,莫不是個傻的?”

樓下哐哐哐的敲砸聲,掩過了小表舅更快活的笑聲。

最炎熱的幾日,母親托了點關係,將我們房間旁的辦公室空調開了,帶我進去納涼。我討厭空調的氣味,擠出一句:“我想回臨溪,比這裏好多了。”然後從空調房跑了出去。

這裏沒有浴室,晚上機械所的人走光了,母親搬出一個大木桶讓我去洗澡。周圍一片漆黑,月光是有的,被圍牆阻著,照不太亮。我泡在木桶裏,對麵屋頂上的野貓開始嚎叫起來,我便也呆呆地聽它們叫著,像嬰兒的哭聲似的,顯得格外淒厲。

也不知聽了多久,母親突然啪地將一條毛巾重重甩了進來,然後聽聽哐哐地砸起了臉盆:“你有什麽不滿?你還想要什麽?你爸他死了死了!你這個死樣給誰看?回臨溪?以後不準提臨溪兩個字……”

說著說著,她又大哭了起來:

“對不起燕子,對不起。”

“你不要這樣了,看看關心你的人。”

“媽媽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媽媽為什麽這樣命苦…….”

黑夜裏,我看不到她的眼淚,我不知道大人也可以這樣脆弱,那時,我隻想長成冠蓋蔽日的大樹,來保護她。

 

我在機械所熬著漫長的暑假,不敢在母親麵前再提臨溪。但日子有時候還是太苦了,我摳著回憶裏的細節,像是舍不得丟掉的棒棒糖簽子。

小表舅來餘杭,問我要不要去白水澗。

“能帶我再看一看臨溪糧管所嗎?就一眼。”我忍不住偷偷問他。

“和你媽講去我家吧,順帶帶你去一下糧站,別待太久,不然到白水澗得晚了。不過糧站現在大不如前了,要拆了合並。糧站裏的人也有不少搬出去了。臨溪鎮子都可能要被合並了。”

全國糧食價格市場化之後,糧站似乎慢慢失去了存在的意義。當年那些如日中天的糧站,財務審核後,合並的合並,倒閉的倒閉。臨溪糧站也一樣。我當時不知道的是,下一個便是餘杭。

我終於又來到了糧站,外麵的圍牆拆掉了一些,鐵鏽的大門卻還在。一進大門,本來是個豆腐作坊,酸臭的味道沒有了,門敞著,隻剩了把椅子。再往前走,有個二層的水泥盒子。我小時候淘氣,往這家窗戶裏扔過小石子,被揪到了母親那裏。而現在,窗戶敞開著,窗玻璃也裂了。透過窗戶向裏看,黑洞洞的,看不到那些熟悉的麵孔。

一個接一個的荒廢院子,光禿禿地點綴著些莧菜。我緩慢地向前走,一直走,心裏有什麽慢慢地在下墜,走到水井那裏,依然沒有見到人。

而前麵就是我最熟悉的水泥盒子了。門口的鳳仙花沒有了,雞冠花也沒有了,金桔樹被人挖去了,洞還沒填上,像睜著沒有閉上的眼睛。紗窗上結了厚厚的蛛網,上麵掛著些死了的蛾子。所有門都鎖著,我再也沒有打開它們的鑰匙了。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夏天來這裏……”

我回來了,但我回不去了。大家都不在了。終於什麽都不剩了。

到了白水澗,一旦走出表舅家,我就聽到各種各樣的閑言碎語:“沒良心”“不知道哭”“她爸是注死的”……阿雅時時陪著我,努力地想讓我不去注意那些聲音。

7

我在白水澗大病了一場,仿佛有什麽下墜得厲害,迷迷糊糊中聽到呼喚聲,我被人扶起來,突然又“哇”地吐了一地。後麵幾日,發了燒,有時呢喃著些話語,有時又清醒些。表舅給我去醫院配了些藥,醫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於是又去村裏叫了人給我驅邪。驅邪的人也知道我家裏的事,做了些道法,說是我爸放心不下我,表舅便又去父親墳上燒了些紙錢。

醒來前,我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看見父親在一個高高的懸崖上,懸著腿坐著,向我微笑,我們的兩山間隔著一條河流。我努力向他跑去,他卻神情大變,大聲喊著叫我不要過去……

我又聽到無數的聲音在喚我,好像是叫我去吃韭菜餃子,又好像是誰在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蒼老的,稚嫩的,歡快的,關切的各種聲音喊“小燕子,小燕子,小燕子……”

我悠悠醒來,看到母親關切的臉,她從餘杭趕來了。表舅和阿雅表妹在她後麵站著。我已經記不清母親當時的樣子了,大約是憔悴而瘦削。

我記憶裏的母親有很多好看的時候,在一大片紅色的鳳仙花裏笑著的少女,又或是和小姊妹坐在石崖上,頭微微仰著,懸著雙腿,俯瞰著攝影師,高傲、美麗、幹淨。而她現在像浮萍似地漂泊著,變得這樣的黯淡。也許,當年她若沒有到臨溪,會依然是班上功課最好的那個學生,然後讀大學,在蘇州城裏過著順遂的日子。

“你媽給你找個新爸爸怎麽樣?”舅舅曾經問過我。我沒有回答。事實上,母親從沒有動過再嫁人的念頭。母親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追求者們,每次有追求者要開車送我們,請我們吃飯,不是說“要走走”,就是說“燕子她大伯馬上來接我們了”。

“我怕萬一那個人對你不好,但其實也是因為,我心裏一直有你爸。我想我一直都是愛他的。”很多年後,母親解釋說,“每次清明,我偷偷去看你爸的墳,我也想過跟你爸一起去了。可是你怎麽辦?還是得把日子過下去。”

我知道這些年裏她一個人在外,跌倒了還想抓把泥起來。我知道她一個人在餘杭的辛苦,耳朵裏卻還灌滿了閑言碎語。我過得不容易,母親的不容易卻是我的很多倍,但她隻是跟我說:“想想給我們住處的大伯,想想爺爺,白水澗小表舅……那些對你的好,有時候比你爸給的關心更加細致。”

生病的日子裏,阿雅表妹幫著裏裏外外地忙,時不時地還要安慰我:“以後你隨時可以來白水澗玩,你住我家,不要理會別人。”

她再也不是喧鬧的送葬隊伍裏,跟在最遠處的那個小小孩子了。而我,卻抗拒著長大。過完暑假,回到蘇州的我,隻是覺得自己該往前走了。幸而功課之前沒有落下,認真準備一下,便要考初中了。

 

千禧之年快到了,餘杭糧管所也快倒了。母親麵臨著失業的壓力,機械所裏的房子可能也要被收回。她總是不說自己經曆著什麽,我和母親時而書信來往,她總讓我想想那些關心我的人。

順利考上重點中學的我,暑假又去了趟白水澗。表舅媽正在照頭做飯,把鏟子一扔,大喊道:“燕子運氣真好,都給考上重點中學了!這麽出息!”

阿雅表妹緊張地扯著她媽衣角:“啥運氣好,媽你咋說話的呢?”

我讀高中了,餘杭糧管所也倒了。母親終於存夠了在蘇州買房的錢,向葬著父親的青山做了最後的道別。母親在蘇州很快找了個收銀記賬的工作——說是很快,對她來說卻覺得很久。她在街上一家一家地看,隻要有“招人”的字樣便進去問。

母親的房子離外祖母家不遠,也便於她照顧老人。見到我母親,外祖母依然是要罵的,說一些揭傷疤的話,隻是終究還是心疼女兒的不易,我家房子裝修時,她天天去現場督工。她也依然關心我的學業,有時我考得好,她還會驕傲地說:“多虧我嚴格教出來的。”

我逐漸能分辨她自己也無法控製的傷害背後的柔軟和疼愛,就像蘇州這個城市,哺育我也給過我傷害。我至今雖然聽得懂蘇州話,但極少開口說,不過自中學以後,大家也基本都講普通話了。

我靠著獎學金和母親的積蓄讀完了大學,生活過得省而又省,也交了一些溫柔而勤儉的朋友。2011年,我拿到美國一所大學的全獎,千山萬山地漂洋過海,開始留學、工作。

出國前,母親和我聊了很久,她依然讓我做選擇:“我一直覺得每個人的人生應該是自己選擇的,雖然當年你可能太小了。”就像8歲時那樣,她依然支持我去外麵的世界看看:“眼裏的世界大了,有些事情也能放下了,過去的也就過去了。”

8

我後來到過很多地方,換過很多城市。隻是那個叫臨溪的小鎮,於我依然是特別的。因為它,其他城市都成了他鄉。我依然會在夢裏偷偷地窺望那個鎖上的房間,它幹淨如新,暖橘色的陽光灑在父親的書櫃上,他的標本上,仿佛等著他來打開。我依然思念著故鄉,歡喜終究比厭惡要綿長。

我再次見到姑媽的時候,姑父已經因為肝腹水去世了,她和堂姐的母女關係也十分緊張。但她竟不像之前般張牙舞爪了——雖然依舊凸著嘴,黑黃皮膚,佝僂著背,我已經可以微微俯視她了。這一點竟讓我覺得她有幾分可憐。我已經成長得足夠,她的那些中傷也早變得無足輕重了。

2015年,在我父親葬禮上無比沉默的爺爺也離開了。他留下了之前父親和伯父們住過的一處小屋——在曾經的臨溪——囑著伯父修葺好了:“得留個房間給燕子住,這樣她以後回家,還有個去處。”

大伯說,爺爺離開時囈語著:“燕子什麽時候回來?美國是不是要和中國打仗了,叫她快些回來。”我黯然,心裏給他道別,也想著再也吃不到他包的韭菜餃子了。

大伯遵著遺囑,每日五六點就去小屋督工,催著修繕進度。不幾個月,建築外立麵都弄好了。大伯說,從樓上能遙遙地看見葬著父親的青山,問我和母親要不要去看一看。

母親依然搖頭,臨溪這座傷心之城她終究不願再去。

 

2022年,時隔十多年,我獨自一人,再一次回到了一溪相連的白水澗。臨溪終究是連小鎮的名字也沒留住。我站在溪邊,過往一幕幕地浮了出來,百味陳雜。

阿雅表妹在屋外喚她女兒:“昕昕——回來,回來——昕昕。”

小外甥女兒晃悠著紅色的小水桶,顛顛兒地向她跑來,就像很久很久之前,我跑回家的模樣。

(本文人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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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上曾經存在的超級帝國,姆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5/26/2023 postreply 18:4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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