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664)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5-26 13:45:1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91681 bytes)

當一個普通家庭被癌症擊中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3-03-10 00:19 Posted on 北京
 
 

爸爸患癌之後,我感覺媽媽快要失戀了

 

 

電影《百元之戀》講了一個關於非典型的“熱血”故事:32歲的女主沒有工作,一直賴在家裏啃老,被排擠出家門後,她去百元超市做了店員,還愛上了隔壁健身房裏的拳擊手。故事的最後,她也站上了拳擊比賽的擂台,但她沒有贏得那場比賽,也沒有贏得愛情,她隻是贏回了自己價值。

 

女生小餅有過類似的經曆。大約在4年前的一場拳擊課上,她被老師一個帥氣的過肩摔動作深深迷住了,從此立誌要成為一名頂級摔跤手。不得不說,她確實很有天賦,在去年北京的一場柔術公開賽上,她報名參加了女子55公斤比賽,並最終拿回一枚銅牌。

 

小餅說這是自己的“愚勇”——“沒有人是不可戰勝的,我們就先試一試。”但就在小餅即將跨入30歲的門檻之際,生活突然給了她一記“過肩摔”:她收到了父親的病危通知,家庭的壓力一下子扣在這個94年的年輕人身上,讓她突然對“衰老”有了切身體會。

 

麵對坍塌的生活,還可以憑借一腔“愚勇”向前衝嗎?和小餅的對話,或許能給我們一點啟發。

 

 

 

 年齡與衰老

 

看客:你最初聽到30歲這個數字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小餅我的感覺,30歲,說“人到中年”好像沒有那麽中年感,但剛要邁入這個門檻還是會有點忐忑,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我前兩年去了一趟上海交大,當時我的朋友在那邊讀研究生,她問我一走進校園是什麽感覺,我說嫉妒,這些年輕人太多了。一方麵我很嫉妒那些年輕人,但是一方麵我又在心裏告訴自己沒有人永遠年輕,就想著大家早晚都得老,所以又有一些平衡。

 

看客:你會羨慕那些年輕人的什麽?

 

小餅:年輕確實有很多的可能,比如說21歲和29歲,他們所麵臨的問題和機遇也是完全不一樣的。還有一些我想做的事情,它恰恰需要從很小就去做準備,所以我很羨慕那些年輕人。

 

從外表上看,小餅一點也不像快三十的樣子

 

看客:這個你最想做的事情指的是什麽?

 

小餅:前一陣我想過,就是要能生個小孩,從小把他培養成摔跤手,好像也是很不錯的一件事情。但很快我就覺得這樣不行,這是我把我未完成的事情投射到別人的身上了,很恐怖,而且我也暫時還沒有生育的打算。

 

所以我就想如果再有一次機會的話,我願意從很小,五六歲時候就開始學摔跤,我想去參加很多國際的比賽,奧運會什麽的,我覺得我能行。

 

現在主要我家裏出現了一些狀況,我的父親在去年6月份的時候,確診了肝癌晚期。我會感覺到每次一靠近他的時候,我都會衰老得特別嚴重,滿目愁容,滿臉寫了一個“老”字的這種。

 

看客:當時得知爸爸生病的的時候你是什麽感受?

 

小餅:那天應該是6月20多號的一個傍晚,大概5點左右。那是我居家隔離的最後一天,碼還是黃的,我就在沙發上玩俄羅斯方塊的時候,看到我媽給我發了一條語音,大概20秒左右。我想應該沒有什麽急事,有急事會給我打電話,我就沒有第一時間去聽。等我玩完,去拿手機去聽這條語音,把我嚇壞了。

 

我媽就是用比較虛弱和顫抖的聲音跟我說,我爸爸確診癌症了,現在在醫院進行治療。當時聽她的語氣,我覺得我爸可能很快就會離開我了。

 

其實關於我爸會生病的這件事情,我在腦海裏預演了很多年,包括我有的時候也跟我弟弟去說這件事情,就是我不希望那一天突然來臨的時候,我們什麽都不知道不知所措,但是這個事情來的時候依然是很大衝擊。

 

後來我也在自己的小日記本上有寫,我覺得我的人生就從我聽那一條語音的一刻開始完全變了。

 

看客:聽到之後你立刻就往家裏趕?

 

小餅:對。因為我上一個春節也沒有回家,我腦海裏關於上一次見他是什麽時候都很模糊,所以第二天就買飛機票回去了。

 

我還記得我回去的前一天晚上,挺難熬的,又很悲痛,又很無措,感覺要失去爸爸了,那種心情太複雜了,我感覺這輩子不想體會到第二次。

 

看客:那你當時回去照顧父親,大概在家都做了什麽?

 

小餅:我在老家待了可能有兩個禮拜那麽久。

 

第一周就是做一些比較外圍的事情,比如幫我媽買東西,或者是給他們買一些好吃的飯菜這樣,因為一個病人隻能有一個陪護。然後後麵的一周是因為我媽要回老家看他們之前做的大棚,她就回老家了,把我輪換到住院部去陪護我爸爸。

 

我現在印象很深的還是第一天去醫院找他們的時候。他們應該是從14樓坐電梯下來,電梯那人很多,所以我在那等了很久。電梯打開後其實還有一段距離,我就看他們兩個慢慢走過來。

 

我記得我媽當時還穿著一件我給她買的衣服,好像是偏紅色的,因為我媽是一個比較迷信的人,她的衣服大部分都是紅色,比較喜慶。然後我爸非常瘦,他之前應該有120斤,那個時候隻有98斤。能感覺到病痛給他身心造成很大的影響,讓他體重直接下降,身形也比較佝僂。原本他大概有1米75這麽高,但現在都和我差不多了。

 

在北京看完病後,家裏決定斥巨資換一台液晶大彩電

 

看客:那你對爸爸的病,期望是怎樣?

 

小餅:我去看了很多資料,野生的也好,非常專業的也好,都看了。我知道了肝原來是一個可以再生的東西,就是我把我的肝割給我的父親,我還可以再長一個。我那時候就一直在想,我要把我的肝換給我的父親,我就一直在心裏默默的去想,一定要讓我們配對成功,哪知道我們根本沒有這樣的機會。

 

雖然我們一直抱著非常積極的一個態度去治療,包括所有的醫生給的反饋都是目前還不錯,但是換肝這個事情不太可能,因為我爸的肝癌是很晚期,可能換肝會有排異的應,再加上會讓他的腫瘤很大,有可能患上之後三四個月會再次就感染上,所以就不太建議。

 

所以當每次治療得非常好的時候,我都感覺信心滿滿,想著也許可以活一個5年、10年、20年或者換肝,我們就把這個東西給治愈了。但是現實是,每次得到的反饋大概1~2年,兩年都是一個很少聽到的數字,一般醫生都會跟我說差不多一年這樣。

 

看客:關於病情你有跟你父親聊過嗎?

 

小餅:他以為自己可能是一個肝硬化之類的東西,我們一開始都是這樣跟他說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一開始沒有直接跟他說這個事情,這是我和我媽達成的某種默契。但是我們每次去看病都是看的腫瘤科,所以我到現在也不太確定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病情。

 

看客:那現在你們接受的是怎樣的治療安排?

 

小餅:會定期的來北京做一些治療。我們老家的小縣城是肯定不行的,小縣城的治療條件實在太有限了,但可以到我們的地級市去治療。

 

地級市的話就麵臨著一個問題,就是他們老兩口去了,誰來幫他們解決就醫的其他事情?我媽她既不會在手機上掛號,也無法很順利地用微信去支付這些東西,所以是需要有一個人陪在身邊的,最終還是會建議他們到北京這邊來。

 

但是我覺得定期來北京,對我爸媽來說都是一件比較麻煩的事情。因為從我們小鎮上到北京,可能早上8點坐車,你到下午四五點才能到達,而且中途要換乘,非常折騰。他們兩個已經快到60歲了,之前也根本沒有接觸過動車、高鐵、互聯網買票這些,所以都非常生疏。

 

 

 

 女兒與爸爸

 

看客:有沒有考慮請一個陪診師,或許可以幫你分擔些這方麵的壓力?

 

小餅:我可以,但是還涉及到另外一個問題。我媽會覺得我自己有女兒有兒子,為什麽要去租一個其他人。而且我作為女兒的話,我讓我媽去租一個其他人,這也是我自己會覺得心裏很過意不去的地方。

 

雖然花錢去辦事可能更方便一點,但是我覺得這件事情就是很複雜,不光是錢的一個問問題,還有一個作為女兒的最後一個責任。

 

看客:你在照顧爸爸的時候,發生了什麽印象深刻的事嗎?

 

小餅:印象比較深刻的事情太多了,這讓我覺得人生病或者是病到接近失能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

 

我爸是一個非常體麵的人。他是一個木工,在我們鎮子上是比較出名的,他很有那種追求,但是在他手術之後,他身體發著高燒,根本無法照顧自己。他還會經常弄髒一些東西,但他又很愛麵子,再加上我們之間的溝通之前就很少就不太多,所以就會導致他不太想讓我去幫他去清理。

我本來以為住院的時候就我們兩個人,然後我爸又病的比較嚴重,可能是父女之間比較掏心的一次經曆或者陪伴,但我爸說的很少。

 

但他說了一個點讓我覺得很難受:他經常會在睡覺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肩膀被鎖住,劇痛痛到他無法動彈。他之前一直是在做一些賣力氣、賣手藝的活,他很能吃苦忍痛能力也非常強,但是他說的那種被鎖住的那種疼,還是會讓他整夜整夜的睡不著。

 

後來又過了兩天,去看他的時候,我給他買了一束花。其實我以前從來沒有給他買過花,但是聽我媽說她在病房裏比較急躁,我就覺得希望能多做一點事情,給他傳達一下愛意。

 

小時候一家三口的合影,爸爸生病後,小餅甚至對拍照這件事有一點抵觸

 

看客:你從小對於爸爸的印象是怎樣的?

 

小餅:我對我爸的印象嘛,感覺他不是很清醒。

 

我們家的酒瓶子總會突然出現在某一個很奇怪的地方,比如說衣櫃裏或者是廁所,或者是過年的時候供桌會放一瓶白酒。你以為那是白酒,等你收走的時候,你發現那裏是水,酒已經被喝了,我爸喝酒已經喝到這種程度,他去小賣店去賒賬去喝。我覺得我們家的人基本上都是在找他的路上,或者是在等他回家。

 

有的時候我問我媽,我爸是不是又喝酒了?我媽說沒有,我每次都很詫異。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媽陪伴在我爸身邊30多年,她都不能一眼識別出來我爸已經進入一個醉酒的狀態了。

 

看客:那爸爸生病後,你們父女之間的相處有改變嗎?

 

小餅:不會。我前幾天還聽到他偷偷罵我,這要是他身體好的時候,他下一步該過來打我了。(笑)

 

我覺得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是他造成的,他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他快到60歲一直活在酒精裏麵,他是需要心理援助的。但是我現在是肯定幫不了他,他那個時候對心理的這方麵的普及肯定也是不夠的,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問題出在哪,就一直活到了現在。

 

看客:也就是說,現在即使父親是一個病人,他也是以強者的姿態對待你嗎?

 

小餅:沒有強者、弱者,永遠是父親和女兒。我有的時候也會有一點脾氣或者什麽的,但是每次發完脾氣自己心裏真的太難受了。

 

看客:那他對你媽媽的態度會有所改善嗎?

 

小餅:也不會。不過至少他現在是清醒的,這一方麵是有改善的。雖然他對我媽說話有的時候還是比較不耐煩,但是他也給我媽更多的關懷,那種關懷是我們作為子女看不到的,是屬於他們兩個的。

 

今年正月十五的時候,那天我在去朋友家吃飯的路上,然後看到北京的月亮非常的圓,那個時候我突然想到了下午我媽給我發了一條微信。她其實不太會使用微信,但她偶爾會給我發發照片,下午給我發的照片是她在山上去撿掉落的樹枝,她要拿回家燒,然後也給我發了一條語音,說她現在心情非常好,在和我爸出來鍛煉身體。

 

看到那輪月亮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想到了下午媽媽給我發的這條微信,我當時心裏非常失落,我覺得我都要哭了。我當時就有一個想法,我覺得我媽快快要失戀了。

 

我媽終於過上了她想要過的那種生活,跟一個清醒的我的爸在一起生活,雖然她需要付出極大的精力去照顧我爸,但她願意,並且她現在很快樂,但是這樣的日子就是屈指可數,過一天少一天,我覺得很難過。

 

為人子女好不容易,有的時候我會有一種比較惡毒的想法,就是想著我不就是比別人早經曆了嗎,這樣想想大家都會經曆這種事情又覺得沒有那麽孤單。

 

看客:你現在有沒有為最後的時刻做過一些準備?

 

小餅:有過。我想的最多的就是關於他的葬禮,但是我在腦子裏偷偷想,我也從來沒跟我媽說過。

 

因為農村的那種葬禮是非常喧嘩的。我想到我小時候僅有的幾次參加葬禮,那種感覺是挺奇怪的。到時候很多親戚又會來到家裏麵,又有很多寬慰的眼神和安慰的話語,我不知道要怎麽樣去接納他們。

 

 

 

獎牌與皺紋

 

看客:突然遇到家人重病,你怎麽去進行情緒的管理?

 

小餅:最開始的時候,我在的就是穩定住我生活的框架,因為我覺得我生活已經坍塌了,所以我努力讓自己正常的工作,正常的吃飯。

 

最近我有朋友會說你怎麽突然這麽瘦,因為我之前大概有120斤,我現在應該就106差不多。其實從進醫院照顧我爸開始,我就吃不下飯,到現在也是不太能吃得下飯,果然少吃就會瘦。

 

看客:最近有在做什麽事情來轉移一下注意力嗎?

 

小餅:有空的時候我會去上摔跤課。大概在18年的時候,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挺單薄的,想去找一個拳擊俱樂部去簡單地練習一下,我就找了一個私教。老師給我演示了一個過肩摔的動作,他一下就把我摔倒了。然後我突然間對這個東西很沉迷,然後接下來那堂課其他的時間我都是在練過肩摔,就是生生的把一堂泰拳課上成了一個摔跤課,之後我就感覺我好喜歡摔跤這個項目。

 

在格鬥中,小餅能暢快體驗到“做自己”的快樂

 

看客:在摔跤這類運動裏,你要把對方狠狠摔在地上,這種暴力的鬥爭方式會讓你覺得難接受嗎?

 

小餅:沒有,可能是因為從小就生長在一個對抗的環境裏,需要麵對環境中的一些暴力因素,所以我會比別人更快速地融入到這種對抗的氛圍裏,我非常清楚摔跤是什麽,纏鬥是什麽。而且摔跤還有老師,還有規則,還有保護你的東西,往前衝就是了。

 

看客:摔跤哪一點讓你著迷?

 

小餅:我覺得首先是“無”,就是什麽都沒有的“無”。這個詞我非常喜歡。

 

不管是摔跤還是拳擊還是柔術,隻要參與到跟人的那種對抗當中,你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想怎麽去破這個局——對手有這樣的一個動作,你要怎麽去化解它?你就完全沒有心思去想周遭其他的事情,包括你生活中遇到的事情,或人生中遇到事情沒有,你達到了一個無的狀態,那種東西感覺有點像那種心流或者是一種禪定的時刻,我特別著迷。

 

 

第一次參加柔術比賽 以摔跤打入失敗正在嚐試的小餅

 

看客:那摔跤帶給了你哪些成就感?

 

小餅:我覺得去做摔跤或者是去練柔術什麽的,它都能讓我成為我。但是我去照顧家裏或者是幹嘛,我成為了女兒,對,我無法成為我自己。所以有一段時間我會覺得大家都在搶奪我的時間,我覺得時間這個東西要比錢寶貴的多得多得多,所以很難受。

 

比較開心的是在去年的應該是10月末,我不自量力地報名了北京的一個柔術公開賽,準備了足足有7天,結果喜提了一塊銅牌。實力的差距肯定有,但是我非常鼓勵大家去用我這種愚勇去麵對一些事情,我覺得沒有人是不可戰勝的,我們就或許先試一試。

 

看客:你跟父母分享過這些摔跤故事嗎?

 

小餅:有,我有的時候覺得他們的日子是不是太苦了,是不是缺少一些積極向上、有生命力的東西,然後我就想著要不然給他們看看我訓練的視頻,結果我發現他們其實毫不在意。他們看過我對抗的視頻,多數會說“弄這玩意幹啥”之類的質疑,我能理解,但並不太接受,久而久之我知道關於訓練這方麵確實是我的“私人領域”了。

 

看客:假如說沒有爸爸生病的事情,29歲的你還會對未來會有這麽的焦慮嗎?

 

小餅:會誒,我有一天照鏡子突然發現,自己眼角有皺紋了,於是從此對護膚開始有點上心了。(不是)

 

說出我的故事,其實隻是想提出一個可供參考的“樣本”,關於30歲之後會如何發展我不太確定。也許在空閑的時間,我會繼續投身訓練,感受“無”帶給我的快樂,但至少有一點我很明確“堅韌出奇跡,時間是朋友”。

 

口述  小餅  |  采訪 唐師傅

編輯  百憂解  |  微信編輯  李晨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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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後,全職照顧父母的老人

 周婧 真實故事計劃 2023-03-29 20:07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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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人對於退休生活的想象,是頤養天年,享受自由。然而,當退休老人家中有更為年長的老人需要照料,他們從崗位退下後,就需要回到父母床前,成為看護老人的全職護工。

55歲退休這年,李秀蓮把83歲的父親接回家中,父親進入了阿爾茲海默症後期,她承擔起24小時照護的責任。全職照顧父親的4年時間裏,她基本上放棄了自己的生活。

從26歲起,李秀蓮持續參與家中不同長輩的看護。她先後送走了姥姥,婆婆,公公,父親。看護老人大半輩子,她也日漸衰老。她已經看淡了變老這件事,取而代之的,是對於人如何老去、如何養老的新理解。於是,她不要求後輩看護自己到終點,隻要求對方提供耐心和包容。

以下是李秀蓮的講述:

退休後,在老人病床前“上崗”

55歲這年,我離開工作37年的單位,正式退休。還來不及休息,我就在父親的病床前“上崗”,成為了看護父親的全職護工。當時,83歲的父親已經進入認知症後期,老人身邊24小時都不能沒有人。

把父親從大哥家接回家前,我參照醫院的標準,把家裏的一間房間布置成了看護病房。父親的房間裏,放了兩張單人床,靠牆的位置還放了一張一米二的折疊沙發。老人的助行器就放在床邊,床底下還放了便盆。

為了方便老人上廁所、洗浴,規避可能發生的危險,衛生間裏要裝上特質的扶手。原本房間裏的瓷磚,也換成了防滑的木地板。此外,屋內多餘的椅子也需要丟掉,降低發生意外的可能性。

我也是個老人了,獨自照顧老人,體力、精力都跟不上。當時我的丈夫還沒到退休年齡,無法跟我一起全職照顧老人,於是,我找了24小時的住家看護。雇的人40來歲,管我叫大姐,她照料父親的起居,穿衣服,梳洗,搬動老人等一些重體力活;我負責買菜做飯,清潔衛生。

退休之後,我就用這樣的照料方式,照顧了父親11個月。之後,我開始察覺身體出現了問題。家裏空間有限,丈夫獨自睡次臥,我和看護睡在父親的房間裏。看護睡在剩下那張單人床上,我隻能睡折疊沙發。由於睡在上麵腿無法伸直,整夜都得勾著腰,11個月下來,我長期全身疼痛無法緩解。我不能讓自己也病倒了,經過一番考慮,我決定不再雇傭24小時看護,轉而求助鍾點工。這樣一來,有人幫助的情況下,我也能睡在另一張單人床上,緩解睡眠對我身體健康造成的傷害。

朋友給我推薦了一位剛退休的男同誌,人家也願意過來幫忙。他在我家固定上班,從早九點到下午四點,周六日還給他放假兩天。

請看護,也是為了給自己喘口氣的機會。我不能整天關在屋子裏,有時候下樓買菜或者遛個彎,還能轉換心情。退休後作為老人去照顧老人,不是一天兩天的臨時狀態,而是一場長期的“抗戰”,我們得有這個認知,再和年輕時不一樣了,沒有肆無忌憚不遺餘力地照顧老人的資格。對我來說,在看護老人之餘,保證自己盡量不能病倒也十分重要。

平時請看護的錢,是由我們兄妹三人共同分擔。每周末,哥哥和妹妹會固定來我家“值班”,全天照顧父親。那兩天,我住在另一套房子裏,算是給自己放假。

照顧生病的父親這件事,實際上是我們兄妹之間的一場“接力”。

自父親診斷出失智到去世,病程長達十餘年。1999年我的母親去世,之後父親一直獨自生活。73歲這年,他腦部健康問題慢慢顯現。有段時間,父親總是目光呆滯、健忘,性格變得異常暴躁。我們帶父親去醫院拍腦部CT,醫生診斷這是老年癡呆的前兆。

父母養育了我們兄妹三人。哥哥大我5歲,我排老二,下麵還有一個妹妹,都組建了各自的家庭。父親生病後,需要有人近身照顧,當時是大哥挑起了重擔。

和父親生活,大哥忍受了巨大的痛苦。病情初期階段,父親的行為變得很古怪,從早到晚都在修自行車。一開始是找鄰居的車修,再後來從收廢站把車買下,拆卸零件,接著修。院子裏,全是父親修車的工具和廢銅爛鐵,亂得像個垃圾場。父親太能折騰了,亂發脾氣、罵人不說,還動手打人,有時候氣得哥哥全身哆嗦。

父親曾走丟過兩回,最後都被好心人送了回來。找到父親之前,哥哥嚇得腿軟,一遍遍地尋找,腿從此落下病根,至今走久了路都會劇烈疼痛。這些麻煩事兒,大哥都一並承擔了下來。

父親77歲這年突發腦血栓,左半身子失去了知覺。就醫後,老人做了一個月康複訓練,身體才能勉強移動。父親的病情一天天發展著,到我退休時,他已經無法出門了。

照護老人全是瑣碎的細節。從早上睜眼,穿衣洗漱,吃飯,吃藥,打掃衛生,鍾點工陪著父親,我就去買菜,做飯,吃完中午飯又來一遍。父親不願意穿紙尿褲,經常走著就拉了,弄得身上地上都是大便。我和看護就得慢慢把父親扶到衛生間,一起給他擦洗身體,換衣服,之後再洗了衣服,清潔地麵。

做完這些,我都得在沙發上休息,體力才能緩過來。等丈夫下班,他去做晚飯,我就利用這個時間回房間補個覺。丈夫性情溫和,支持我把父親接回家照顧,每次父親洗澡,也都是丈夫代勞。

父親沒有固定作息,想睡就睡。為了更好地休息,我慢慢靠近父親的頻率,他睡覺我也睡覺。到了晚上,我一個人看護父親,他入睡後我得時刻關注著,他一個翻身、咳嗽,我都得去判斷他有沒有陷入危險。有時候,他突然尿床,我也得及時發現、處理。四年來,沒睡過一個整覺。

淩晨3點父親會突然坐起來,喊著要吃飯。我把備好的餅幹、蛋糕和牛奶放在父親麵前,他坐在椅子上能吃上3個鍾頭。熬到清晨6點,他體力耗盡,又爬到床上睡覺。長此以往,我的睡眠變得很淺,明明很累,卻整夜整夜睡不著。

照顧老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觀察他的變化,從一點點細微處判斷老人的精神、體力怎麽樣。前兩天我逛超市,旁邊一個50多歲的男士一下子暈倒了。人躺在地上,四肢抽搐。我同倒在地上那個男士說話,發現他意識清醒,馬上叫人群散開不要動他,判斷他沒有生命危險。

兩分鍾後,那個人沒事了,自己站了起來。我問他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原因造成的,他說知道,腦子裏長了個瘤還沒做手術,是這個引起的。我囑咐他按時吃藥控製,及時去就醫。對方還以為我是醫生。

這很像我父親癲癇病病發的時候。他的症狀50多歲才出現。以前一年犯一次病,到了後期一個月就得犯兩回。父親犯病時,看起來很嚇人,手變成雞爪,腿也蜷縮無法伸直,整個人都在抽搐,還會口吐白沫,跟觸電一樣。這個時候照料者一定不能慌張,盡量讓他平躺著,保持呼吸通暢,周圍也不能有危險的東西。大概一兩分鍾,等父親自己緩過去,再慢慢地將他的手腳捋順,安靜下來後老人就要休息了。

照顧老人會觀察細節很重要。我的父親心肌功能不全,發生房顫前他會晃動身體,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站在一個地方來回打轉。我看到他這樣,判斷一定是心髒出現了問題,就給他吃藥。

看護父親這些年,父親變回了幼兒時期。他有些行為就像個孩子。父親喜歡吃雞蛋,我煮了雞蛋擱在盤子裏,他順手拿過一個就吃了,總是這樣。一開始,我擔心他雞蛋吃多了,膽固醇高對身體不好。後來發現父親吃得多排泄也快,去醫院抽血檢查,各項指標都正常,才放下心來。他想吃什麽,我就多做一些。

看護父親很累,但老人陪一天少一天,我很珍惜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

父親生命的最後幾年,幾乎喪失了表達能力,問他什麽都答非所問,無法連接成句,聽不懂收音機裏的節目,也看不了電視了。白天大多數時間,父親就坐在沙發上,半眯著眼睛,一動不動,安靜得如一株植物。

我還是日複一日地試著跟他聊天,聊他的老朋友,“鄰居盛大爺您還記得麽”,父親一輩子都生活在北京大院裏,周圍的鄰居、朋友都熟悉,走到哪都能認識好多人。我也常誇獎他,“你真棒,吃得比我還多,來掰掰手腕”。有時候,父親臉上的表情會略微生動一下,他能感受到有人在陪伴他。

2022年年底,疫情放開前,父親在家離世,活到了87歲。離開那天,我沒在家,是哥哥給我打的電話。我趕過去,父親已經在睡夢中安靜地走了。

 

圖 | 圖源網絡

 

漫長的反哺

照顧老人,我心甘情願,沒有被套上道德枷鎖的感覺。可能有一些對退休的想象,是終於可以享受生活,去旅遊、跳廣場舞、上老年大學,去實現年輕時沒有條件實現的夢。

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人生走到這個階段,恰好父母需要我,盡孝在我內心的序列裏,排在了所有這些事情之前。

我是1963年生人,退休前在事業單位做行政,工作還算輕鬆,有餘力照顧家庭。從26歲到現在,40多年時間裏,我送走了家中的4位老人。

我26歲結婚那年,愛人當時56歲的母親因腦溢血做了開顱手術,之後成了植物人。我見婆婆的第一眼就覺得她很漂亮,高鼻梁大眼睛,白白胖胖地,安靜地攤在床上。我生出一絲憐憫,同樣是女人,覺得她不應該是這樣。

婆婆生了6個孩子,我丈夫是最小的一個,他的哥哥姐姐婚後相繼搬出去住。我丈夫特孝順,說媽媽一定得管,婚後我們和老人住在一個平房裏,大小事有個照應。

那時候,公公是照顧婆婆的主力。他不到60歲,辦理了提前退休,全天候看護婆婆。公公是會計,他把以往的工作經驗用到了照顧婆婆身上,到點了吃什麽藥,什麽時候排便、喂水,列成了一個表格,所有的生活細節都拿本子記著。

我和丈夫下班後就去接公公的班。回家後,第一件事就是要看婆婆的情況。丈夫把婆婆從床上抱到沙發,讓老人換個姿勢倚靠著。之後,他做飯,我清洗白天換下的尿布。

吃飯時,婆婆也要上桌,一家人坐得齊齊整整。給婆婆的飯菜,用粉碎機打成糊狀,蒸鍋蒸好了,一口一口喂給她吃。飯擱在嘴裏,婆婆沒有吞咽動作,得不斷地用語言啟發,“咽呀,咽呀”,我一遍一遍模仿。她也有意識,嘴跟著動,一小罐食物,能吃上兩鍾頭。喂完飯,還要掰開婆婆的嘴清洗口腔,否則容易發生潰爛。

那時候我還年輕,沒覺得這是多麻煩的一件事。有的是體力,覺得隻要把飯喂給婆婆,她就能活。如果這都不做,什麽都不管,人很容易就餓死、爛死。

丈夫每天會給婆婆按摩四肢,定時擦洗身體。婆婆不能走路,為了讓她活動,丈夫會把她抱起來。當時丈夫20來歲的年紀,老人140斤的身體一大半都壓在他身上。丈夫抱著婆婆,腳還得勾著點兒,帶著老太太一點點往前挪。從床邊到客廳沙發,10米的距離,來回走上十幾分鍾。換作我們現在這個年紀,恐怕憑丈夫一個人,根本無法抬得動。

婆婆病了12年,漫長的時間裏,家人細心照顧,她身上沒有一處褥瘡。

婆婆走了一年半之後,我的母親也過世了。母親走得突然,原本隻是做一個很小的婦科手術,術後第三天突發心梗,沒搶救過來,過世時才64歲。

媽媽是獨生女,婚後一直帶著姥姥生活。那時姥姥已經96歲,父親作為姑爺和姥姥住在同一屋簷下不合適,我把姥姥接到了身邊。我從小被姥姥帶大,和她的關係比跟母親還親近,媽媽走後,我要替媽媽孝敬姥姥。

圖 | 圖源網絡

那時候我要去上班,請外人看護,但姥姥根本不接受。第一位看護是一個南方阿姨,早飯習慣做一桌菜,姥姥看不慣,和她起了衝突。我又找了一個北方大姐,姥姥還是找茬,指責阿姨浪費水,用家裏的水洗了阿姨自己的衣服。菜做多了,就說人家浪費煤氣。第一年,我換了7個阿姨。

這種事發生好多回。有幾次一大早我剛要出門上班,被阿姨攔住說她不幹了。我隻好請假,實在走不開,就給我的哥哥妹妹打電話,請他們幫忙,總而言之得四處求人。老人很固執,怎麽說都不聽,那段時間我承擔了很大精神壓力。

我在家觀察姥姥,發現隻要屋子裏有外人,她就會變得暴躁,很不安。我猜測,姥姥長時間隻和母親生活在一起,親人間的依靠和情感支持突然消失,這件事衝擊著她。她不信任護工,也不能接受陌生人來家裏。

那之後,我把姥姥的遠房侄子請到北京。白天,他陪著姥姥,晚上在小區當保安,打兩份工,這個問題就解決了。

人到了晚年,他想依賴的還是自己的親人。

帶老人必然會走到一個殘酷的終點。我的姥姥活到了102歲,這個年紀也不會得癌症,就是自然而然地衰老了。

照顧老人成了我家庭生活的一部分,送走一個老人又迎來一個,一開始我也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大家覺得我照顧老人特別好,最後都推到我這兒,會有這麽一種感覺。

原本公公有自己的獨立住房,老人70多歲的時候,我們發現他自己住不了。倒不是身體不好,而是他會和很多老人一樣,買保健品,成箱成箱地買,家裏都堆滿了。有一次,我還撞見他把推銷的人領回家。丈夫覺得事態嚴重,擔心他受騙,就把公公接回家住。

公公是文化人,很在意精神交流。他喜歡看養生書,看了之後經常跟我們講,我也愛聽。他還愛唱京劇,對著電視模仿,有人做他的觀眾,陪他聊天,漸漸地公公也就不再熱衷購買營養品了。

公公還同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父親檢查出阿爾茲海默症初期,哥哥照料父親,兩個人總掐架,關係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我很為難,想過把父親接到身邊,但丈夫能接受麽?最後我隻能這樣考慮:按年齡來,公公比父親年長六歲,年齡大的優先照顧。

直到父親突發腦血栓,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開始正視父親照護的問題。那時我離退休還有五年,在單位附近租下一套兩居室的房子,讓上初中的兒子也搬來和父親一起住。我給孩子布置任務,讓他看著姥爺不讓他做危險的事情,有什麽事及時打電話。這樣做也是為了督促自己每天必須去那裏,人都有懶惰的時候。

每天中午下班後,我趕到父親的住所,給他做飯,陪他說會兒話,再去上班。下班後又過來照料他的起居,清潔家裏,陪到他就寢再離開。那段時間,我和丈夫照顧各自的父親,生活圍著老人轉,犧牲了自己的小家生活。這是我最忙碌的時候,維係了兩年。

等到哥哥60歲退休,父親已經80歲了,老人再沒有精力折騰,哥哥又重新把父親接回去照顧,這樣過了三年。這期間,公公過世,我也終於退休,哥哥才從漫長的照料中“下崗”,由我接替他,全職照顧了父親最後幾年。

 

最後的照顧者

父親是我送走的最後一位老人,今年我60歲,也是一個老人了。不知道在我之後,這種親人照護老人的習慣,還會不會延續下去。

這些年同老人生活,我看著老人變老,自己也在慢慢變化。行事動作變得很輕、很慢,性子也漸漸不急不躁,生活作息也更早地趨同於老年人。

親力親為地照顧一個八、九十歲的老人,會碰到很多實際問題。除了有能力,也得端正心態,自己很累,被照料的老人也會感受到壓力。

照顧一個老人需要整個家庭成員的配合。我有許多辦法,請住家阿姨、請鍾點工,兄弟姐妹也可以幫我分擔所需的金錢和精力。

我今天照顧老人,也在學習以後怎麽照顧自己。

從老人身上,我知道每年要定期體檢,除了基礎的項目,會做的更細致一些。今年我去做了胃腸鏡檢查,腸癌發病率很高,早發現能早預防。我們家族的老人常發生腦溢血,我對這個疾病就有認知,知道該怎麽去避免。

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保持健康,更有生命質量的活著。經曆過照顧老人的麻煩,我不願意讓孩子照顧,他們這代人特別單。我兒子今年30歲,沒有結婚,我們在一個城市,每代人的想法不同,他成人後就搬出去獨自住,我們每周見一次麵。如果兒子將來需要我,要我為他帶孫子,我很樂意,親人之間有撫育關係才能維持親密。

到我的下一代,子女照顧父母的情況不一樣,社會體係發生了變化,環境也在變。

我年輕的時候,工作在事業單位,朝九晚五不用加班,單位還能分房子。現在有多少年輕人有這個條件。老人生病臥床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十年、二十年是常態,不是年輕人請一兩天假趕回家去就可以解決的事。

40歲的時候,我就意識到將來養老會是個問題。我比父母那代要幸運,知道自己將來會遇到什麽,早做準備,積累經驗。

我很早就給自己的孩子“打預防針”。我對兒子說,以後我動作遲緩了,和我一起逛街吃飯,路走不利索、飯吃得也慢的時候,可不要嫌棄我。我有一些舊的東西跟不上時代了,隻希望你對我有耐心一些,允許一個60歲的人犯錯。

經曆了照護高齡父母,我意識到自己將來是要去住養老院的。我接受這樣的安排。從我的經曆來講,即使請住家保姆,一對一服務,人也是會煩的。養老院更專業,管做飯的、管洗澡的,分工細致,你麵對的也不會是一個人。但在這一點上,我和丈夫有分歧。

到我這個年紀,早就已經接納衰老。明天的體力肯定比今天要更差,日漸衰老、遭遇病痛,誰都要走到這一步。

人老了最難保留的是尊嚴。如果我頭腦清楚,自己就能夠做決定,如果不能,也會提前告訴孩子。

曾經我看過一篇文章是一位母親寫給孩子的信,交代了最後的遺言,等真要走了,就不搶救了。我把文章轉發給兒子,跟他說,這就是我的態度。

- END -

文 | 周婧
編輯|溫麗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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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出你想像的竹內文書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5/26/2023 postreply 18:3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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