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63)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5-23 18:01:4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8191 bytes)
 

藏在櫃中的公交車司機,開往人生終點的列車

2023-05-22 18:34:25
1人評論

作者艾文

出生於海南島,清華大學新聞學院結業,曾就職於騰訊視頻等。

前言本文的主人公白大爺和前文寫的老巴黎是同一個時代的人,互相認識也很多年了,但卻是完全不同的生存方式。他的一輩子都生活在櫃子當中,櫃子,成為了他保護自我的一個避難所,成為他應付那個可怕時代的一個堅硬的軀殼。那個年代,白大爺這樣的櫃中人遠遠多過巴黎。同性戀者在任何時代,都沒有變得更多,或變得更少。你見,或者不見他,他就在那裏。無數個白大爺其實就深藏在櫃子當中,他們有妻子、有孩子,可是也偶爾和別的男人偷偷腥。他們在生活的夾縫當中騰轉挪移,使盡渾身解數不讓自己的性取向被發現,隻有這樣,他們才能在大時代的小環境裏獲得生存的空間,否則,等待他們的可能就是和巴黎一樣的命運。

口述者:白大爺,80歲,公交司機

我姓白,別人都叫我白大姐,是巴黎小姐給我起的這麽一個外號。我們認識已經有40個年頭了。

第一次見他是在西單。那時候西單也有一個點,在文化廣場,那地方原來有一個牌子,就在牌子的兩邊,有一個體育場,裏麵有一個衛生間。呀,去那兒的人可多了。我就是在那兒見到巴黎的,這麽多年了,我們倆一直是好朋友。

過去南禮士路那邊的點人很多,現在人都嘩啦啦跑到東單公園來了。我認為禮士路那邊人的素質比較高一些,東單不行,人相當複雜,那兒挨著醫院和北京站,所以附近的人和外地來的人都喜歡上那兒玩,周圍的居民也多,再加上這幫賣的,什麽人都有。我問過好多人:你們為什麽不上東單公園來啊?他們說:我們不敢去,害怕。我說:有什麽好害怕的?他們說:那兒淨是賣的,我們不敢去。我說:你不招他,他賣你嗎?是不是?你上勾了,人家不賣你,賣誰呢。

 

回憶就像過電影

昨天跟我說完采訪的事兒,我半宿都沒睡覺,過電影,想以前的事情,41年前的事情,像過電影一樣,半宿我都沒睡覺。回憶往事,感覺有愉快,也有痛苦。

我從小就特別要強,上學就上到了五年級。一年級到四年級,當了兩年班長。到五年級的時候,轉學了,當了生活幹事。從一年級到二年級,我就開始免學費了,那時候上學還得交學費,一擔麵,八塊五。冬天的時候各個教室裏的爐子我都給點著了,後來老師跟校長說,給小白把學費給免了吧。那會兒的學生可不像現在,這會兒的中學,你去看看,兩個人抱在一塊坐一個座,都穿著校服。我們那會兒可沒有這樣的。

我16歲就開始上班了,在中央體育學院的北京體委,我就在那當廚師。我是結了婚之後才真正知道自己喜歡男的。沒結婚之前雖然也碰到過同性戀,但那會兒根本就不知道這個。我16歲哪懂什麽呀。那時候的社會情況跟現在不太一樣。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在廚房,廚房裏也有年輕的,十六七歲的,那時候我最小,還是個小孩。我們住的是宿舍,他們都往我被窩裏鑽。那時候我不懂,剛走入社會。

但是鑽我被窩的人肯定是同性戀,他要是不懂怎麽往我被窩裏鑽呀?我當時沒什麽反應。因為住的是集體宿舍,我害怕,那會兒,萬一有什麽就會鬧得身敗名裂。我又不懂那事情。那人挑逗過兩三次吧,我都沒有上鉤。

我在那兒不到一年就到公交公司來了,我舅舅跟我姨都在公交公司,是他們給我介紹的。那時候進公交公司還得考試呢。我得跟體育學院請假,請假去參加考試,等開榜了,看到我的名字高高在上,哎,考上了,這才趕快辭職。人事科的人說:嘿,都給你轉正了,正式工人了你還辭職。我說:那你轉正也不通知我,我不幹了。

現在後悔了,那時候體委一個月賺好多,我現在要還在體委,早就跟運動員一塊兒出國了。在體委工作真不錯,白天做飯,晚上毛主席和周總理去那兒看球去,我們也跟著去看球。回來還得給運動員做飯,那兒的待遇相當好。

我懂得這事是在1962年,是結婚之後沒多久。我20歲結婚,22歲才知道的。我的婚姻是屬於父母包辦的,結婚之前就見過女方一次麵,在公園裏溜了一圈,親事就訂下來了。那時候我結婚,主要的原因是什麽呢?因為我母親有病,家裏必須得有人,我是為了這個結婚的,我不想結婚。雖然上麵有個哥哥,下麵有個弟弟,但是哥哥結婚後就分出去了。家裏就隻剩下我、我爸、我媽、我弟弟。

我到了公交公司之後,開的是102路車,終點站在前門拐個彎上去,以前那兒還有城牆呢,現在那兒是地鐵。我把車開上去了以後,在城牆邊上有個衛生間,那會兒的衛生間不像現在這麽講究,裏麵都是開放的,沒有隔間。我一開始不知道裏麵的那些人是同誌,後來是我下班上廁所,有一個男的,30多歲,這個人是幹什麽的呢,蹬三輪的。我上廁所解手,那時候不是對著的嗎?對方就有動靜,我就有些好奇,後來我看到他看我,再後來衛生間裏就沒人了,他就說:哎,你起來。我說:我幹嗎起來啊?他說:你站起來。我說:幹嗎要站起來啊?

我站起來以後,他就過來了,張口給你叼。當時我手都涼了半截,這叫什麽事啊。我趕緊就出來了,出來就跑了。當時我是第一次接觸同性戀,都不知道怎麽回事,特別害怕,心多跳啊。

不過我承認,那人在給我口的時候,我是有感覺的。他知道我是在那個點下班,就老上衛生間等我去。有一次我出來了以後,他就跟我說:咱們交朋友吧。我說:哎喲,交什麽朋友啊。他說:我知道你不就在這兒上班嗎?交個朋友有什麽。

一天兩天,時間長了,他老追著你。後來我就說:嘿,見麵就聊聊天唄。有一次聊天的時候他說:我告訴你一個地吧。街邊不是有城牆嗎,你晚上到城牆河邊去看去,人可多了,都是這方麵的人。我說:是不是?

有一天晚上我就去了,河堰上人確實多,來來往往的。他一看你,你就明白了,都是這方麵的人。從那以後,我在那兒來來往往,來來往往就懂了。老去吧,就老有人和你聊天。你跟別人聊天,別人又告訴你另外一個點。自己有些好奇心,下班又早,12點就下班了,好半天心不在焉,於是就滿大街溜達去。

有時候,那個蹬三輪的在另外的地方,比如說中山公園什麽的去玩,我一去也碰上他了,他就說:哎,坐一個座兒吧,一塊聊天。我說:幹嘛坐一塊啊。就躲開他,到別的地方去玩了。

我其實不像現在有的人特別花,太亂的地方我不喜歡去,交到一個正直的朋友我就跟他在一起。兩年後,我遇到了自己第一個真正喜歡的人。

 

第一個“三年”

大概是在64年的時候,在萬方的點,現在估計還有,在我們家西邊一點那個公園。那會兒的人比現在多。一開始,我是跟另外一個朋友去那裏遛彎,然後他說:哎,我們上那邊去,他們也是這方麵的人。我說:你怎麽知道?他說:我跟那個人認識。咱們在那繞一圈,回頭去上衛生間,他們要是在那兒,就證明他們是。我說:好。

我們兩個就去繞彎,回來了以後,一進衛生間,那兩個人就在那裏麵抱著。我們倆來了以後,他們就分開了。我們出來了,他們也就出來了。後來我們4個人就在一塊聊天。那個年輕的呢,就跟我聊,我們就在交談中慢慢了解,逐漸對彼此產生了好感。他說:咱們交個朋友吧。我說:可以呀。我就告訴他我哪天值班,讓他上我值班的地方,那會兒我已經開始值夜班了。我說:哪天你方便就上那兒等我去吧。他說:行。我們就約好了。到了那天,他老早就到那裏等我去了。

他叫林剛是一個臨時工,挺老實的,20多歲。我們就開始交朋友了。白天的時候,我們偶爾去據點去玩玩,晚上如果要值班的時候,就上我這裏來住。每個禮拜有一兩次。慢慢地,晚上我值班的時候,他就住在我那兒了。我們交往了三年。

在和林剛交往期間,我認識了一個外地的,是個軍人。我把他叫過來了以後,我們三個人在一起聊天也挺高興的。可是呢,人家回去的時候,林剛不願意了,吃醋。我說:這有什麽,交個朋友嘛。林剛說:你要跟他在一起,你把我擺在哪裏?

有時候我們也三個人一起去玩兒,去公園,比如香山啊。林剛也能跟著一起玩,但是每回都是等人家走了,他就不樂意了。我現在想起來,覺得那個軍人有點像賣的,幾個月花了我一萬多塊錢。買衣服啊、化妝品啊,回去的時候衣服就買了好多,才一個月就花了我五千。他來了三次就花了我一萬多。那時候的一萬可不得了。

其實我花在林剛身上的錢也不少,經常給他買衣服,還給他買自行車。他上了三年班,有一段時間不上班了,那就得我養著唄,一天要給他十塊錢飯錢,隻是早點和中午飯,晚上還到我單位去吃飯。

那時候,既要養家,在外麵還要養一個男人,挺傷腦筋的。外麵的你得顧著,家裏你還得處理好,還得弄得兩全其美,挺難的,相當難。

後來我和林剛怎麽吹了呢?主要是因為他工作這件事。我說:你找工作吧,不找工作也不行,你要老這麽靠著我,把你的青春給耽誤了,你必須得自食其力。他不久找著了工作,跟他老鄉修車去。我又給他租房子,我說:你老在我這住也不是辦法,我給你租房子,我來出錢。但是林剛不願意上那去住。我說:你不願意不行,出了事怎麽辦啊。

林剛找到工作,我沒輕鬆多久又開始操心了。晚上我在上著班,他就滿世界跑去,下了班我就滿世界找他去。那會兒也沒有手機。他找著別人就聊個沒完,我一看到他跟別人在一起,我就跟他打架。打架完後,他把車扔了就跑了,跑到互幫街去了,在後海,湖廣會館。我說:你不要是吧,不要我推回去。

這個事完了以後,過兩三天我們合好了。後來,慢慢的他就跟我疏遠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了別的人,他跟我疏遠了以後,我也不找他了,就這樣就吹了。

你們在一起三年,單位都沒有人知道,因為林剛也就在晚上沒有人的時候才去。家裏的妻子也不知道,因為我也沒有把他往家裏帶過。但是我跟妻子的性生活就少了很多。好在,她似乎對這方麵也不感興趣。你要是不找她,她絕對不找你。

後來,我又找著了朋友,林剛看到我的時候就哭了。他說:我又沒說跟你吹,你怎麽就跟我吹了呢?

 

第二個“三年”

我新找的那個朋友也是外地人,安徽的,叫李強,也是二十多,比我小一些,在北京賣書。他在這裏也有房子,不大,通過別人介紹,在禮士路認識的。

認識了半個月之後,李強說:上我們家去吧。那去就去吧。去了以後,一看,他屋裏就一張單人床,什麽都沒有,連把椅子都沒有。我心裏說:怎麽那麽慘啊。後來我就出去給他買沙發、桌子、椅子、鍋碗瓢盆,全都給他置齊了,還給他買爐子生火,要不怎麽做飯啊。

李強跟房東住的是一個院,那個房東看了說:嘿,這才像個家啊,你這兒原來哪像個家啊,進來也沒個聲兒,一張單人床,吃飯都在外麵吃,什麽都沒有。

七幾年的時候,我跟李強辦了一場婚禮。我們先布置布置新房,然後帶他去照相館照相,訂婚相,在屋裏掛起來。然後請圈子裏的朋友來吃喜酒。蘭英去了,巴黎也去了,還唱了兩段戲呢。他們大部分是一對一對去的,有十多個人吧。不過巴黎和蘭英好像是一個人去的。

李強在北京有一個哥哥、一個嫂子和一個弟弟。我跟他們的關係處得相當好。有一次,我過去了以後,天黑了。他哥哥說:“白哥,你晚上就別走了吧。”我說:“不行,得回家。”他就送我去車站上車回家,正趕上嫂子回來,她說:“這麽晚了別回去了。”嫂子就把我給拽回去了。他哥跟他嫂子上別的屋去睡,我呢,在這屋,跟他睡。

所以我覺得事在人為,這都是我努力的結果。每次李強的嫂子和哥哥來了以後,我就趕快買菜做飯。我快跟他分手的時候,他哥跟他嫂子不是要買新樓房嘛,那天正好趕上我也過去了,他哥跟他嫂子說,待會兒過去吧,去看看我們的新房去。我說,這回趕時間,下回吧。

李強的哥哥和弟弟好像已經知道我們的關係,就是不好意思說。他嫂子也發現我們關係不一般,就問我說:“哎你們倆是不是同性戀啊。”我說:“沒這回事,我們就是關係不錯嘛。”這窗戶紙沒捅破,實際上都明白。

還有一次,李強去外麵刮人,被我發現了,就讓他寫檢查。寫完檢查掛在床頭上,讓他知道自己犯了什麽錯誤。結果他弟弟來了,坐在床頭上,離這檢查多近啊,他弟弟發現怎麽辦啊?我就想辦法,“李強,快去,給你弟弟拿水果去。”他趕緊就過去把它給摘下來了。

我和李強,又是一個三年,最後還是分了。因為他要跟女人結婚了。

李強結婚的壓力主要來自他哥和他嫂子。他哥哥和嫂子老催他結婚,但他不願意結婚。

有一個女的是李強嫂子的同學,經常在一塊,這個女的喜歡上了李強,但是他不願意。一天晚上他們4個人打牌,玩完了以後呢,這個女的臉特別大,一下子就把門鎖上了,說你別走了,就在這兒住吧。李強說:我哪能在這住啊。但是這女的就是不讓走。

住下來以後,剛開始躺在床上,李強老躲著她,這女的老追他,他畢竟對女方也不是特別討厭,後來兩人可能半夜就發生關係了。

過了一夜之後,李強回去了。結果,這一宿就中了,這女的懷孕了。

這個女的第二天就跟他哥哥和嫂子說了,他們就說:“那你就搬過來一起住吧。好呢就結婚,不好呢就吹。”他們那會怎麽這麽實行這個呀!

李強約我禮拜六過去。那我就過去吧,去了以後他不在家,給他打電話也不在,後來他弟弟說:“我哥哥已經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李強回來就跟我說這事,說:那誰懷孕了。我一聽,當然接受不了啊,一般人想跟他交朋友的時候我都不同意,這個我哪裏能答應。

結婚前的頭天晚上,李強讓我過去。我過去了以後,看到來了一輛大車,這就是說兩個家要並做一個家了。他哥和他嫂子,還有他弟弟、弟妹,還有他叔,他們好多人正在屋裏呼啦呼啦搬東西呢。我向來不跟人生氣,但是當時我就翻臉了。說:“搬什麽家啊?這屋子哪樣東西是你的,憑什麽你搬啊?是你的你搬,不是你的你別搬。”

當時我一嚷嚷,誰都不敢動東西了。後來,我一看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就跟李強說:“你給我出來。”我就把他叫到一邊去,我說:“誰讓你事先給我打電話,是你約我來的,讓我看這個場合,我看看你們誰敢搬?今天這個家就搬不了。”他就跟我解釋說:“可是這個車不能白雇呀。”

說來說去我也心軟了:“行,簡單的東西你搬,該我需要的東西都不能搬,床上的東西不能搬,做飯的東西不能搬,我還要用呢,不用的東西你才能搬。”李強就進去了,跟他哥哥嫂子講了以後,他哥哥跟嫂子說:“行,簡單的東西搬吧。”

我回頭一看,他們就灰溜溜地跑了。

李強結婚是回老家結的婚,他回老家的時候,我還給他媽媽買了好多東西。當時我挺痛苦的,隻能哭,但也沒有別的辦法。

結婚之後,李強還一直在北京。但是我們沒有再見麵了。現在去點上也見不到他了。他不來了,因為他有孩子了,孩子挺高的。有孩子以後,他就不上這兒來了。他跟孩子的關係相當好,勝過跟他的愛人。

李強曾經對我說:“等孩子到十歲以後,我保證跟她離婚。”然而後來也沒離。他也就是那麽一說吧。

最後分手是我提出來的,“畢竟你已經結婚了,不能再亂來了。”我還跟他說:“以後要多給孩子買點吃的。”原來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做飯是我做,洗衣服是我洗,不用他伸手。後來有一次正是冬天,我去了以後,看到他端著這麽大一盆衣服在那兒洗著,多冷啊。我一進去,心裏挺辛酸的。但我不給他洗,結了婚了,我就不管了。我問他:“冷不冷啊?”他說:“冷。”我說:“冷死你活該。”

我還見過李強的妻子,我估計她也知道我們的關係。我們也在一起吃飯,一起聊天,你不管怎麽也要把這個關係處理好吧。內心裏,我雖然不願意,但是在麵上,你得過去是不是。每次我隻要一去的話,中午吃完飯,她就馬上出去,三個鍾頭都不帶回來的。也許,她在故意給我們留時間。我也不知道這個女人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也不知道他們夫妻之間有沒有鬧過矛盾。

我和李強分手之後,偶爾還有聯係,他跟我的兩個兒子的關係也挺好。因為他賣書,我們家老二給他聯係過印刷廠,讓他賺了七萬多。好在孩子們並沒有發現我們的關係,不管什麽事都得做得周全點。跟我妻子的關係也是。每次出門我都會跟她說,出去玩去了,旅遊呀,在外麵一兩天。要不然怎麽說呢?領了工資,我一般給家裏一半,自個留一半,留的這一半也都基本花完了。

在點上,我認識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叫江青,也是巴黎給起的外號。他經常戴一副墨鏡,這不就像江青嗎?江青這孩子不壞,他也愛追老頭。我和李強沒分手的時候,他就知道我們的關係,但是他還是跟一個叫小陳的一起追我。我說,你別追我,我有朋友了。小陳不敢追了,江青敢追。他說:“我知道你有朋友。不就那個李強嗎?”我說:“你知道我有朋友還追。”他說:“我覺得你人不錯。”

後來李強知道後在禮士路把江青給打了。那天江青非要躺在我身上,他就是賤。老楊看到後跑到東單公園去了,剛好李強在東單呢。他說:“你快去吧,江青在老白那沒完,在鬧著呢!”李強到了禮士路,一拳就把江青的眼睛給封了,滴得滿地好多血。我叫人趕緊把他送醫院去,我得把李強趕緊弄走,要不還得打啊。我說:“你怎麽了,人家不就坐那兒聊聊天嗎?”他說:“老楊要不告訴我,我還不知道呢,不打他打誰啊。”江青說:“那不行,我得找人打他一頓。”我說:“行了行了,你也別跟他折騰了。你還不老實點,還想找打。”

我跟李強分手之後,就跟江青處了朋友。江青曾經給我寫過一張保證書,說,我保證隻跟你好,決不沾花惹草,要是沾花惹草的話罰我八百到一千。現在江青還欠我兩千塊錢呢。我說:“要罰你,我五回都罰你了,追多少個老頭我沒看見啊。”在一起處了七八個月後,我就跟他吹了。

我還認識過北新橋的一個人,叫陳樹,現在他也有七十多了。那時候我們才四十多,我們是在東四人民市場的據點上認識的,他是在那租了門臉做服裝的。認識了以後,關係還不錯,處得挺好的。我休息的時候就到他那過夜,每個禮拜四,他下了班還讓我跟他上天壇。他早早就在天壇門口等我。這樣的關係保持了有五六年,他曾經給我做過衣服,單衣、可以拆下來洗的棉衣等等。

後來他搬家了,之後也就斷了。

再後來,我在東單見過他,他也有了別的朋友了。

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經常有聯防的人去公園裏抓人。不過,幸運的是我從來沒有遇到過。我有一個朋友就曾經在遊樂園那邊的據點被抓進去過。那天是晚上十一點多,有4個人在裏麵玩,沒想到聯防來了,跑都跑不贏,結果被抓了,拘留了十天半個月,還通知了家屬。我那個朋友的姐姐和媳婦去接他,這下全都知道了:“我說怎麽老帶那些不男不女的人回去呢,原來都是這些人!”

 

人生能有幾個“三年”

現在我有一個朋友,我們已經相處4年了,這應該是第五個朋友了。他叫馮東,我們認識的時候他45歲。他是浙江人,天天得洗澡。我們處了4年了還沒吹,但是波動可大了。當時我去一個朋友家裏作客,到了那裏,我就幫著朋友做飯啊,收拾屋子啊。馮東說我做飯挺好的,就這樣認識了。

我現在對馮東呢,一半滿意,一半不滿意。一半滿意呢,是因為他對我也不錯,另一半不滿意呢,就是他愛刮人,見到老頭就追。所以我對這個不滿意。為這個我不單對他生過氣,還動過刀呢,菜刀都舉起來了!全都是因為蘭英唄。

我跟馮東好了之後,蘭英在中間插一杠。我跟蘭英是什麽關係呢,我們從小就認識,住一個胡同、一個院。我們是這種關係,你中間插一杠,又是朋友,又是老街坊,多不合適!但是他沒覺得不合適,他感覺相當合適。

那時候,我和馮東住在潘家園。有一段時間巴黎住院,我跟馮東說:“我看看去。”他說:“你去吧,我跟他不太熟。”後來我就跟別的朋友買了好多東西到醫院去看巴黎。就這麽一會兒功夫,他把蘭英帶家裏去了,把家裏折騰得亂七八糟的。我回去看了以後,說:“這屋子怎麽來人了。床頭都濕了。”當時我還不知道是蘭英去過了。他說:“沒有啊。”我說:“那這上麵怎麽都是濕的,是不是你把什麽東西撞灑了?”

這事就這麽算是過去了。有一天馮東對我說:“你回家吧,你好些日子沒回家了,回家去看看。”我說:“好吧。”也沒往別處想。後來才知道,他是跟蘭英約好了,要那天過去。

我本來每天就上一回廁所就完了,然而那天我覺得不行,還得再上一次。我們住的那個院子特別大,我到了院門口衛生間,看到蘭英在那站著呢,嗯?!!我還沒想到他跟他的關係,蘭英說:“喲,你怎麽上這兒來了?”我說:“這不參加婚禮來麽。”

我進去廁所以後,馮東就過來了。等我從衛生間出來了,看到他們倆人在那兒站著呢。這我就明白過來了。馮東看見我就追了上來,他說:“就這一次,行嗎?”當時我挺生氣的,我說:“行行行。”就回家了。

再次回來了以後,我問馮東說:“你怎麽跟他認識的?”他說:“在禮士路,他勾搭的我。”對於這件事,我也隻好認了。

蘭英這個人就有點吃人的主。有一天,他上我那兒吃飯,什麽都得給他預備好,吃完了以後,老晚了,我說我送你去車站,結果他說:“不想走了,我要住在這。”我說:“你不想走,我們這就這麽一個屋子,一張床,怎麽住啊。”他說:“那我睡沙發。”我說:“那怎麽住啊,沒法住。”就把他給打發走了。

有一回蘭英在我們家接電話。“喂,老爸,飯菜都預備好了。”他電話聲音特別大,馮東也聽見了,我也聽見了。馮東說:“你快走吧,都叫你老爸了,你還不走。”他說:“不是,是麵條。”我說:“你別說瞎話,麵條六十多能管你叫老爸啊?就是別人。”這蘭英挺會刮人的。

後來,我們搬到了朱家墳,這回有房子了,三居室。蘭英來得更頻繁了。有的時候,蘭英和我朋友倆人在北屋睡,我就在南屋睡。我雖然不能接受他們兩個在一塊兒睡,可是又能怎麽辦呢?蘭英就不走啊。哎,又是老朋友,我就是掰不開這個麵子。還有更丟人的事兒呢,是馮東跟我說的,他說:“你看他七十多了,一宿出來三回。”我說:“這是人,不是自來水,想出多少出多少。”

出於關心,我跟蘭英說:“你都七十多了,悠著點,身體保護點。”他說:“我都七十多了,我還能再活七十多嗎,這幾年我不娛樂娛樂,再過幾年還能娛樂嗎?”拿自己命都不當回事。

馮東現在經常住院,能不住院嗎?拿自己的命不當命,不知道保護自己的身體。一周就來三天,三天都不帶走的。我沒想到他來了就不走了。每次他來了以後,買菜、做飯都是我做,吃完飯,碗都是我刷。他不做飯,也不給我洗洗碗。我咋成了他倆的保姆了呢?我跟馮東說:“我說他來這住賓館啊,什麽都不做。你愛吃餃子,我給包餃子,你多少也給包幾個吧?”

這倆人就在床上混,中午不開飯都不帶起床的。我說:“不起床了啊,釘在床上了啊,寒摻不寒摻寒參啊。”其實我就是說蘭英呢。他不在乎,就這麽臉皮厚。

還有一次在東單,蘭英把我給氣壞了。我跟馮東在山上繞了一圈,看見蘭英,他說:“小馮,給你一瓶水啊,剛給你買的。”小馮說:“不要。”他還追著說:“你喝吧,你不是渴了嗎?”他非得掖到小馮手裏頭:“你喝吧。”小馮就接過來了,剛打開,我就給揪過來摔地下了:“你喝過沒喝過啊?”

然後我們出去了,正在等車呢,蘭英又追了出來。我向來不愛罵人,但是當著許多人的麵我一頓海罵他,他也回罵,結果小馮兩邊勸架。

還有一回,是在禮士路,那天我根本就不想讓蘭英去我們家。我說:“今年過年你們家吃什麽好的呀?”他說:“吃什麽好的也不如你們家,我想上你們家吃去。”“你去吃也行,”我說,“粽子也買好了,也有你的份。現在這個時間了,你到那沒有車了,也沒想讓你住在那,這話我也就遞給你了。”他說:“晚上我就不走了。”我說:“吃完飯就得走,你不能住那。雇車也得走。”“喲,說話一點也不算數。”他就想氣我。我說:“這房子也甭管是小馮租的還是我租的,你看你今天去,我讓你住得了住不了。既然說不讓你住,我就有這個把握。你試試。”後來,小馮就跟他說:“你別去了。”

蘭英真是太擠兌人啊。禮士路好多人背地裏都罵他,哪有這樣的人,中間插一杠,沒有人性。為這事,我、蘭英、馮東,我們經常打架。為什麽不吹呢,我不能讓蘭英稱願,我就不跟他吹,我看你們倆能堅持多久。

這些都是兩三年以前的事兒了。現在,蘭英跟小馮早就斷了,斷了有一段時間了。過了幾個月兩個人又好了,好了不到一個月,這回徹底斷了,也不去我們那了,現在我們那房子也退了。

我跟小馮說:“怎麽著,最後還是你們吹了吧。”蘭英現在找了個大款,他就找有錢的,沒有錢的不找。我們在朱家墳那住的時候,他去修手機,那手機也是小馮給他買的,他說:“小馮我去修手機。”小馮說:“你去吧,到六裏橋去吧。”“可是我沒帶錢。”你說,你修手機你也不帶錢。修手機能多少錢,最多四十塊,他根本就沒打算自己掏錢。

小馮現在在外地,他要回來,我們也隻能住賓館了。有一次,小馮回來了以後。我給他整理背包,突然發現裏麵有一本相冊,他就不讓我看。我說:“你這相冊有什麽可保密的,拿出來,不拿也得拿。”我一看是跟老頭照的照片。我說:“你跟我都沒有拍過一張照片,這照片是誰啊?”他說:“我們單位的。”我說:“你們單位的,你不跟別人照,跟個老頭照?”

他不是背著背包嗎,他這邊挎著,那老頭那邊挎著,他穿一個紅的,他穿一個綠的。我說:“瞧你們倆個搭配的顏色啊,還是你同事,你騙誰呢!我他媽不跟你計較就是了。”

馮東其實也挺早就結婚了,有一個女兒。他跟孩子的關係特別好。每回他女兒一來,父女倆話都說不完,跟他媳婦卻一句話都沒有。小馮他媳婦來過北京兩次,第一次來的時候我找賓館給他們住下了。我天天給他們做飯,做完飯給他們送到賓館,送完飯,我給他們買水果,擱下之後,有時他們三個單處,有時我陪他們上外頭旅遊去。

我私底下悄悄跟小馮說:“你別老跟人家不說話,晚上該同房同房,人家找你幹嗎來了,你該怎麽著怎麽著。”他老婆來了十天半月就走了。

馮東的妻子並不知道我們的關係,她隻知道他外頭的女朋友特別多,原來他不知道同性戀這回事的時候,跟女的特別多。有一次,他帶了一個女的回他們老家,住在一個賓館裏,那賓館的服務員正好是他老婆同學,就告訴他老婆了。這事是馮東老婆跟我親自說的。

第二次來的時候,正好是他女兒放假。來了以後,我在一個單位給人幫忙,幫人裝修房子,為了少花錢,就跟人借了一間樓房,買了床被褥什麽的,給鋪好了。他們來了以後住了不到一個月吧,我還是天天給他們做飯。他們跟工人吃不到一塊去。所以,我給工人做完飯之後,我還得給他們做飯。給他們做完飯之後,我打電話叫他們下來,他們吃完飯之後又給他們把水果拿上去,一天得買五六斤水果。

他老婆還說,到時候記得給老白點錢,你別光知道吃,不知道給錢。她哪知道我跟他的關係,還給錢?

上次來的時候,馮東不帶他媳婦出去玩,帶著孩子上動物園去玩,後來竟然把孩子帶到禮士路的據點了。我說:“你怎麽把孩子帶禮士路去,再說她又是個女孩兒。”這孩子可懂事了,上五年級了,什麽都懂,眼睛好像會說話似的。她對她媽說:“我跟你說,就你這樣的老公,我可不要。”才上五年級。她也知道他爸跟她媽關係不好。

他們走的時候,我還給他孩子買了一百塊錢東西。

 

昔日無法重來

回顧這四十年,我們認識的同誌當中,什麽樣的人都有。在我認識的朋友裏頭有這麽一種人,他願意你把他給吊在樹上,用現在的話說就是SM。他感覺吊在樹上跟你玩,特別刺激。還有一種人是怎麽呢,願意在玩的時候用繩子把他給捆起來,要粗的繩子,繩子細了還不行。

還有一種人是怎麽樣呢?有好幾年我經常去東單,有一天我去了以後,隨意坐在一張凳子上。這時來了一中年男人,四十多歲,穿得挺幹淨的,背著一個包。他跟我聊天,聊著聊著,我感覺他就是同性戀這種人了。他說:“上我們家去吧?”我說:“上你們家幹什麽啊?”他說:“去聊聊天。”我好奇就去了。

到了他們家呆了一會兒,不到二十分鍾就把我給嚇跑了。到了他家以後吧,他換裝,換了一雙女鞋,換了一條裙子,換了上衣還戴著乳罩,嚇得我開門就跑了。我心裏說挺像一個男子漢的,怎麽到家就不一樣了。

我接受不了這些。綁的那個我也隻是見了一次麵,就不再見了,這我可接受不了。

在東單公園,也有不少是賣的,我也都認識過。反正碰見了賣的,雖然也打打鬧鬧,但是我也不招他們。在東單公園見見麵,聊聊天,給他買瓶水也沒什麽,其他的免談。

你看我這麽多年了,懂這個事也挺早的,現在七八十了吧,但是性方麵的病沒有得過。我不隨便找人,我還挺挑剔的,一般的不要,流裏流氣的長得再漂亮我都看不上。

我也沒有因為這個影響了家庭和工作。那時候單位會多,時間都得安排好了,我從來沒有為了這方麵的朋友拉下一次會的。我參加工作四十多年,起碼有五年是先進工作者,工作必須要做好,不能灑湯漏水。

在交往過的朋友當中,我還是最喜歡李強。我為了李強啊,曾經在頤和園那邊承包了一個飯館,我們一起經營,最後還賠了5萬塊錢,那個地段生意不好。

那時候,我和李強、他哥哥、弟弟,我們都經常在一起吃飯,一起出去玩兒,我和他們的相片多極了。現在這些照片我都留著做紀念,放在家裏。我自己有一個櫃子,鎖著,任何人都不能動。但是有好多照片我都燒了,因為不能留太多,太多了容易被發現。

我跟李強分了之後,他給我打過一次電話,是問我們家老二的電話號碼。我給了他之後,就再也沒有聯係了。今年的時候,他又給我打過一次電話。我孩子說:“王叔給你電話了。”我得了一個手機號碼後,打了一次,不通。我就不管這事了。

曾經有朋友問我說:“如果李強現在離婚了,再跟你怎麽樣?”我說:“不行了,潑出去的水就不能再收回來了。”

我這幾十年,也像這潑出去的水,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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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公園相親角裏的愛情詩

2023-05-22 07:4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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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清新

誤入歧途的躺學家

1

上海最大的地鐵站無疑是人民廣場站,它是3條地鐵線路的換乘樞紐,坐擁21個出站口,僅地下一層的換乘大廳,麵積便超過了8000平方米。沿著這個龐然大物的觸角順著人流朝上走,從第9個站台走入地麵,就是人民公園。

一個摩登城市,多的是比公園更有趣的地方,更何況是在上海的中心地帶。往北去就是繁華的南京西路,西邊是呈覽文化與藝術的上海大劇院,2公裏內有最時尚優雅的淮海路步行街,不出國門可見識全世界的萬國博覽建築群……不過在這片令人目不暇接的繁華裏,人民公園依舊在旅遊景點推薦榜單上占據著一席之地。

這個公園沒有什麽源遠的曆史。一個半世紀前,這裏是農田、墳塋和小村莊,然後被英國人圈走,成了租界的跑馬廳。這座平時的銷金窟,在一些時候也會承擔起軍事功能,檢閱過租界駐軍,慶祝過協約國勝利,操練過萬國商團,日本人和美國人也都在這裏紮過營——直到1951年,這裏才變成了人民的樂園。

人民公園就建在舊日跑馬廳的北半部分,它旺盛的生命力似乎紮根在了“人民”二字,隻要有人自發地走進來,平庸的風景也會靈動起來。

未進大門,就有烏泱泱一片人頭映入了眼簾。4月末初升的暑氣,和一片攢動的人頭發出嗡嗡的聲音,讓剛從地下走出來的我有些發暈。我的手機地圖顯示著通往人民廣場相親角的路線導航,聊天界麵上朋友說:“找不到路就隨便問個叔叔阿姨,他們肯定知道相親角。”

對於很多本地人來說,相親角是人民公園最值得一看的景色。據說在90年代,當時經常在人民公園鍛煉的、彼此之間有點熟悉的老人們,經常聚在一起為沒有找到伴侶的兒女們物色合適的戀愛人選,而後便吸引了周邊的許多老人乃至上海各個地區的人,逐漸形成了一道奇異的風景。這是國內第一個相親角,後來上海的其他公園,以及其他城市公園裏的相親角,都脫胎於此。至於那些走出國門的相親角,多半是海外華僑組織起來的,更是要晚於此處許多年。

成千上萬人在幾十年的時間裏默默塑造出了相親角的形狀。每逢周六周天,還有一些法定節假日,相親角就會自發地成形,有摩肩接踵的熱鬧,其餘時間,這裏隻是空曠的平平無奇的公園一角。從這個意義上講,相親角很大,進了公園大門便是它的地界,成千上萬人沿著中央的空地朝兩側、朝縱深整齊地分布著,仿佛隻要有人參與進來,它就可以無限地朝著偌大的人民公園的深處蔓延——蔓延的是自帶小板凳的花白的頭發,和沿路鋪開的白紙黑字的個人介紹——這些帶著孩子相親簡曆的父親母親,是相親角的主要構成人員。

這樣的場景注定是與浪漫毫無關係的,再多的新生的綠意和綻放的繁花,與地麵上鋪陳開來的、彼此相連的紙張比起來,都黯然失色。

我放緩了腳步,好奇地查看紙上的內容,發現上麵是有某種統一格式的:

第一行往往是性別和感情狀態,比如“未婚女”或者“離異男”,大寫,加粗,居中,像是文章的標題。

緊隨其後的就是戶籍,上海人戶口也需要區分“本地人”和“新上海人”——後者需要追溯原籍,身份證上的數字開頭的3位數至關重要,“310”是出生於此的最有力證據。而“新上海人”像是急於表現自己與這座城市的融合程度,會寫上——“新上海人,市中心有房無貸”。

接下來是年齡,為了節約有限的空間,年份被精簡到隻剩兩個數字——如92、87,1980年以前的人可能就不再糾結具體的年齡,有些人會含糊地用“60後”或者“70後”替代。

再往後的內容一般是學曆,如果有傲人的學曆,會濃墨重彩地寫上兩行。留學經曆必然不可省略,常春藤的名校可以自成一派;倘若學校名不見經傳,則需要帶上國名——有了幾個拗口的外國名,整個簡曆都光鮮起來。沒有出過國門的話,國內排行前十的名校才有資格寫出全稱,否則便隻能寫“211、985畢業”——倘若連這也不是,便又矮了一頭,隻能含蓄地寫“本科學曆”。不過,觀察許久,會發現碩士和博士密度極高,大專及以下學曆才是鳳毛麟角。但即便是較低的學曆和收入,也要寫明,短板也不得不展示出來,因為在這裏,“真誠”是第一要義,倘若前期虛假信息導致了見麵後的矛盾,公開的爭吵隻會更丟臉麵。

最後,工作和收入是重頭戲。外企、公務員、事業編、大廠……每一個精煉的字眼都是“高薪”或者“穩定”的代名詞,附上幾十萬的年薪(稅後和稅前也要寫清楚)作為注腳,以房產和代步工具收尾,一個閃閃發光的相親對象便躍然紙上了。

這些白紙上鮮有人張貼照片,頂多描述身高和體重。這些生物信息在此情境下顯得無關痛癢,就像“相貌端正”“性格開朗”一樣,隻是為了完成這份簡曆的格式化內容。格式的最後部分是聯係電話,多數會寫清楚,是父母的聯係方式——幾乎沒有紙張上留下相親者本人的電話號碼。

2

我弓著腰低著頭,有些狼狽地挨頁看過擺在地上的簡曆——蹲下身子可以顯得優雅一點,但是那樣有擋住旁人走路的風險。一些替女兒相親的家長們懶洋洋地坐在小板凳上,拿餘光看向我,大多數並不會給我一個眼神,而身前攤著男性信息的叔叔阿姨們則熱情地和我打著招呼。

“小姑娘自己來相親啊,想找個什麽樣的?”一個大叔攤開雙手抖了抖,“隨便看,看上哪個跟我說。”

他的身前有十幾張帶著塑封的A4紙,每一張上麵都是一個適婚或者超過了適婚年齡的男人。來之前,我了解過相親角裏時常有相親機構人員出沒,以介紹人戀愛賺取傭金,便問:“您是相親機構的嗎?”

“不是不是哦……”大叔連連擺手否認,指著正前方的那張紙,“我就這一個,這些是我幫忙看著的。”

他的正前方,是一張毫無特殊之處的A4紙,上麵寫著的年紀是“82年”。

“小姑娘你哪年的啊?”

“95年的。”

兩句話的功夫,已經有人圍攏了過來。我有些尷尬地想要離開,大叔卻饒有興致地想跟我聊下去。

“95年的也不小了哦,想找個什麽樣的?”他的手指向了身前的簡曆,開始介紹起自己的兒子,“1米8幾的帥小夥要不要?霍普金斯大學的碩士生哦……”

“年紀有點大了……”我委婉地拒絕。

“年紀大點好,年紀大點的男人會照顧人。”

大叔還想強勢地想和我繼續聊下去,好在另一個圍觀的大叔替我解了圍:“小姑娘你不要理他,82年的年紀是太大了啊!自己82年的麽,還非要找86年以後的,上哪裏找啊?”

“您是……?”我小心翼翼地打斷了他的話。

“我幫我女兒來看看的呀,我女兒84年的。84年跟82年的麽正好呀,可以讓年輕人自己了解了解發展一下的呀。他非要找86年以後的,我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84年的不符合我們家的要求,都快40歲了……”最先跟我搭訕的大叔騰地一下站起來,一步跨下鋪著無數簡曆的台階,和路過的大叔對上了臉。

“不可能的。”路過的大叔不看衝到自己麵前的人,隻衝我說道,“想找86的你猜要怎麽樣?除非整個社會都變了,再過50年……”

我還沒接上話,他忽然轉過頭,衝著那位麵前的父親狠狠地說道:“再過50年,等下輩子就行了!”

不知道這兩位爺叔之前是有了怎樣不愉快的交流,趁他們劍拔弩張的空兒,我矮著身子落荒而逃。等穿過兩撥人群,回頭再看,他們也散開了。沒看上眼就是不會再有交集的陌生人,犯不著真的動怒動手。

走到阿姨多的一麵,身邊略微安靜了一些。她們看起來有一點疲憊,微微歪著身子,眼睛半閉著,都不怎麽願意多說話。有人就著瓶裝水啃著麵包,似乎這就是她的午餐了。

我停下腳步默念著紙上的信息,一個假寐似的阿姨忽然開口:“小姑娘自己來相親的啊?蠻活潑的。”

我訕笑。

“你把帽子和眼鏡拿下來我看看,包得太嚴實了。”這個突然醒來的阿姨像是進入了捕獵狀態的貓科動物,完全不給我反應的時間,連珠炮似的發問,“哪裏人?做什麽工作的?在上海哪個區?爸爸媽媽是做什麽的?”

我趕緊表示,自己隻是過來看個熱鬧,並不是誠意想要相親。阿姨便立馬噤了聲,又入定似的半閉上了眼睛,像是蟄伏起來養精蓄銳,等待下一次出擊。

由於我的聲音太大,身邊的人都知道了我沒有相親的誠意,一下都對我失去了興趣,連一直遠遠墜在我身後的叔叔阿姨也散開了。整個相親角看不見幾個年輕的身影,他們想要上前找我搭訕,又沒等到合適機會。

我朝著公園深處又走了一段,沒有人再知道我前來的動機之後,我主動和幾個看起來好說話的人聊了幾句。他們有人已經連續泡在這裏好幾年了。

“您的孩子知道他在被相親嗎?”我見縫插針地提問。

“知道啊。”

我接著問,孩子是否同意這種形式的相親。

被問的阿姨有些不悅地反問:“同意,有什麽好不同意的?”

“那您有沒有相到合適的,和您的孩子見過麵聊過天……”

麵前的人明顯有些不耐煩地說:“相到了我還在這裏幹嘛?我回家去了呀!”

3

為了掩蓋自己的“不良”企圖,我又匆匆轉換了陣地。

往裏的一片小型空地上有一個帶著音響自顧唱歌的中年女人,她的麵前是自己的相親簡曆——1963年出生的她,離過婚,生過孩子,有一套在寶山的拆遷房和退休金,希望能找一個有房子和退休金的男人共度餘生。幾個人被阿姨的歌聲吸引駐足,看了幾眼之後又走開了。阿姨沒有停下來跟誰對話的意思,自顧地唱著情歌。

看見連唱情歌的女人都不會引起周圍人的關注,我忍不住找了個人問:知不知道在相親角裏有個讀情詩的男人?

“讀詩啊?什麽詩啊?沒看過。”一個今年年初才開始過來“擺攤”的大叔直搖頭。

“那個人啊?”旁邊的大叔抬眼看了看我,衝自己的同伴小聲說,“就是扇形廣場上的那個人吧……”

“哦他啊?”兩個人對了下眼神,心領神會地點了下頭,不再言語。

“您知道嗎?”我有些興奮地追問。

“你問他幹什麽?”率先想起來的爺叔瞥了我一眼,語氣裏有些厭煩,“那個人腦子不太正常的。”

說罷,他們兩人湊在了一起小聲交流起來,不再搭理我。我便朝著他們所說的扇形廣場的方向走去。

所謂的扇形廣場,就是進了公園大門後西側的一片空地。它的直角邊朝內,安置著幾個供人休息的座椅,再往裏是高大的杉樹和正盛開的綠植。弧形邊是兩道台階,我進來時因為光照正強,那裏隻有鋪了一地的簡曆,並沒有人“值守”。等我兜了半天再繞回來,林蔭已經蓋住大半個廣場,弧形邊緣依舊無人,有一半的簡曆留在光裏。

不過,裏側的長凳上已經坐著幾個逛累了的中年人,他們目光毫無焦距地朝前望著,似乎是在看向廣場中央那個站在小板凳上、旁若無人地朗讀著詩歌的男人。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的
結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
默默彳亍著
冷漠、淒清,又惆悵……”

詩隻念了一半,男人就停了下來。他從小板凳上跳下來,打開放在一邊的手提袋,拿出一瓶礦泉水喝了兩口,然後將手裏的書籍隨意翻到一頁,又開始了下一篇的詩朗誦。沒有人發現他前一篇詩歌戛然而止了,他身後坐著的幾個人姿勢不變,依舊看著他的方向。

有路過的人好奇地走上前,看著小板凳周圍的物件——板凳的正前方是一張塑封的A4紙,左側是一個大包裹,包裹外麵有另外一二十張散落的A4紙。但隻要這些路人不找男人搭話,即使他們在觀察的同時不斷地發出評價,男人也不會停止念詩。

我湊近了看,旁邊散落的紙上是打印出來的一些詩歌,中間那張是男人的簡介。與那些相親者一樣,這張紙上的寥寥幾行字也概括了許多。它的標題是“相親角裏的愛情詩”,再往下寫著:“藝術家曹再飛於2019年4月5號起每周末、節假日在此朗讀經典愛情詩”。

曹再飛依舊在讀詩,他看起來很不“藝術”——穿著普通的黑色長袖T恤,深色牛仔褲,一雙卡其色的平底皮鞋。雖留著胡子,但沒有特殊的形狀——總之,毫無讓人眼前一亮的藝術家氣息。

不過,從2019年的4月距今,4年有餘了,能堅持幹“讀詩”這樣一件大眾不太容易理解的事情,這樣的行為毫無疑問是很“藝術”的。

4

4年前的春天,曹再飛第一次經過相親角。

他本身是一名畫家,當時是為了去上海當代藝術館參加一場活動。相親角裏挨挨擠擠的銀發族和雪片一樣散落的相親簡曆,讓他大為震撼,因為此前他從沒想過相親活動能以此種形式呈現。

“人被扁平化為一些物質的東西,愛情被壓縮到一個不存在的境地了。很不尊重,這是不對的。”曹再飛對自己的評價是內向的,這在我們的對話過程中可見一斑。他經常停下來思考,然後零碎地說上幾句。

第一次經過相親角的時候,曹再飛就想著要做點什麽。很顯然,藝術家的靈魂不讚同這樣的相親形式,他想用一種方式喚醒一部分的人們對此進行——不能說是反對,起碼是思考。

如果用他自己最擅長的方式,那一定是將此情景描摹下來。可是繪畫在此處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如果在相親角擺上相親角裏的眾人畫像,大概會先被群起而攻之。拍攝紀錄影片更加行不通,一定更加被排斥。

曹再飛略加思索,決定在這裏讀詩。

愛情和詩歌都是美好的東西,美好的東西天然地具備吸引能力。當人們看不見的時候,可能會遺忘美好,但當這些美好被展示在眼前,一定會吸引到一些人駐足的。於是在2019年4月5日,一個清明節假日,曹再飛帶著自己的小板凳和一本艾略特的《荒原》出現在了相親角。

除了畫家的身份,曹再飛還是一名大學老師。可第一次在人民公園的人群麵前讀詩,讓他感覺比第一次站在講台給幾十名學生講課還要緊張。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
荒地上長著丁香
把回憶和欲望摻和在一起
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當時曹再飛沒有準備麥克風,大聲朗讀加上情緒緊張,讓他在溫暖的4月大汗淋漓。第一次的詩歌朗誦隻持續了半個小時便結束了,他朗讀了30多頁的《荒原》。和之後的無數次詩朗誦一樣,身邊鮮有人在乎他在做什麽,但他依舊覺得有很多雙眼睛看向自己,很多聲音在議論自己。

事實上,隻有少數幾個好奇且大膽的人湊過來,而他們也隻是留下幾句話後便離開了。

那些話裏有讚同,他們覺得明碼標價的相親行為太過功利,讚同曹再飛朗誦的詩歌裏所描述的愛情;有嘲諷,他們覺得曹再飛的行為就是沽名釣譽;也有疑惑,他們追問曹再飛到底在做什麽,因為“讀詩”似乎不能成為一個明確的目的;還有責罵,他們覺得曹再飛腦子不正常,在他們身邊讀詩會影響到自己的相親活動——曹再飛沒有換地方,於是這些人隻好離開了。

詩念到一半,一名佝僂著身子的青年保安打斷了曹再飛。

“你在幹什麽?”保安微仰起頭衝曹再飛發問。

“我在讀詩。”

“讀詩做什麽?”

“讀一些愛情的詩,這不是相親角麽……”

“不行,你這樣會打擾到別人。”保安斬釘截鐵地說。

“那我把聲音調小一點。”曹再飛側身調節了一下掛在肩頭的麥克風。

於是小保安也偃旗息鼓了——大約沒有哪條規定明確說公園裏不能進行詩朗誦,而他站出來驅趕曹再飛,隻是下意識裏覺得這個男人和相親角裏的其他人太不一樣。

過去4年裏,曹再飛麵對過許多次類似的驅趕,最多的時候,一天能遇上三四波人。最開始,他會圍著自己的小舞台(那個小板凳)鋪上一圈打印出來的詩歌,遠看和旁人鋪了一地的相親簡曆別無二致。有保安過來製止他,在聽到解釋以後,依舊強勢要求曹再飛收起滿地的詩:“這是不允許的,每個人隻許擺一張!”

保安們會平等地驅趕擺出一地廣告的中介,曹再飛覺得這有點道理,於是隻留下了自我介紹,將其他的詩歌都摞在了一旁。他的性格很隨和,如果妥協和遷就能夠解決問題,他會毫不猶豫地做出讓步。

可也有些保安不那麽容易打發。曾有人以不知道曹再飛發表的內容裏有沒有不當的言論為由,堅持讓他離開,他就耐心地陪著那位保安一篇一篇地翻看詩作的內容。看完後,保安依舊不讓步,兩人就沉默著蹲在地上。

曹再飛忽然靈機一動,指著一首詩說道:“習主席出國訪問的時候還提到過這首,說這首詩除了歌頌愛情之外,也是在描述美好的生活,建議大家多讀。”

“是嗎?”那名保安被明顯被這句話打動,他停下手頭的動作,順著台階就下來了,“那你接著讀吧。”

5

公園裏的保安們和那些常駐的老人一樣,都是些熟麵孔,時間久了,曹再飛不與他們主動交流,就像是油滴入水,各自保持著距離。

曹再飛曾經設想過種種人們對自己朗讀詩歌的反應,最後證實了,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那一種——不在乎。他這些年在扇形廣場的定期朗誦,對相親角的影響,似乎隻有將那個地點的人驅散到了幾十米之外。那些為子女相親的父母們不願意和曹再飛同時出現,向保安舉報無果後,便留下了一地的簡曆自身離開。詩歌的出現對其沒有實質上的傷害,但卻讓他們覺得不舒服。

“大家都在談論車子、房子、錢的時候,你在談愛情。”曹再飛思索了一會兒,說,“顯得你很清高——你清高就把周圍的人襯得俗氣,所以人家不喜歡你。”

對不少人來說,相親角的功能遠不止為子女找到伴侶這麽單一。像打太極拳跳廣場舞一樣,定時開展的相親角具有強大的社交屬性。在這裏人們可以找到年齡、家境,甚至苦惱(孩子大齡未婚)都相近的朋友,大家定期相會,互通生活中的煩悶和趣事。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會鍥而不舍、風雨無阻地來參加這場效率不高的相親活動。比如新冠疫情解封後不久,老人們戴著口罩,即便保持社交距離,也要來參加相親活動,甚至因為公園出現了密接患者導致上萬人被居家隔離——這樣的熱情,明顯是超越了為子女相親本身了。

這些熱心的社交人會主動友好地和曹再飛溝通,也會應邀站上他的小板凳讀上一首短詩。具體地看一個人時,TA的衰老可以是優雅的,略微緊張的詩句裏似乎還夾雜著對愛情的憧憬和甜蜜。

“很多人讀詩都比我有感情。”曹再飛說。

他會憑感覺邀請圍觀的人挑一首喜歡的詩朗讀,大部分人第一反應是拒絕,覺得不好意思,但在曹再飛的鼓勵下,最終會站上那個20厘米高的小板凳。他們當中有些人是路過,有些人是看了網上的視頻後慕名前來的,有些人已經步入暮年,有些人還未經曆過愛情。

在一些網友所做的旅遊攻略上,相親角是人民公園的一個推薦景點,而曹再飛的愛情詩朗誦,是相親角的一個隱藏彩蛋,如果遇見了,是值得拍照留念的。對於專程來“打卡”的遊客,曹再飛會盛情邀請他們參與進來。

“讀詩就隻是讀詩而已,沒有門檻,隻要想讀就可以。”

正如曹再飛自己這些年所做的事情,就隻是“讀詩而已”。他不和參與到自己讀詩活動中的人做深入的交流,大家萍水相逢後各自散去,所有的交集在讀完一首詩後立即結束。正如他不對這個角落做讀詩之外的事情一樣,他不去談論價值觀上的問題,不做評判和解讀。愛情詩可以吸引對詩歌和愛情有期待的人前來,而詩歌本身則在這個相親角為愛情保留最後一點空間。

曹再飛並不排斥相親,在2008年的時候,剛剛畢業工作的他參加過一次給青年教職工準備的相親活動,男士繳納30元的酒水費,女士免費。內向的曹再飛沒有在那次相親中認識女伴,但對活動本身的印象還算好:年輕的男女在一個刻意牽線的環境下自由交流,雖然拘謹,卻是“人與人的交流”。與之對比鮮明的,就是人民公園相親角的模式,如同房地產商掛出的待售房產的信息,來相親的人像是在中介門店一般對著紙上的信息挑揀。

如果按照相親角簡曆裏的格式介紹自己,曹再飛說那自己是個“不合格”的對象。這個出生於安徽北方的男人,即便已經獲得了新上海人的身份,也依舊是相親角裏的“二等”人。雖然他購有房產,位置卻在上海郊區。雖有穩定的工作,卻隻是一名小小的大學講師……一切都差強人意,不可能在成千上萬的競爭者中脫穎而出,更不可能殺出重圍找到合適的結婚對象。

不過好在他已經完成了結婚生子的步驟,這可以讓他在這相親的洪流裏找到一塊堅實的土地站穩。

6

早早地結婚生子,聽起來依舊很不“藝術家”,尤其是在上海。在一般人的想象中,生活在這裏的藝術家們應該是國際化的、浪漫的、理想主義的,不會過早地踏入婚姻——更加不可能通過相親結識自己的伴侶。

但是曹再飛說,自己始終有一部分精神根植於故鄉的小城,就像是他不能變更的身份證號碼一樣。所以,碩士畢業之後,當父母催促他早點成家時,藝術家精神也並未產生巨大的反抗。他在第二次相親中結識了自己的愛人,兩人認識半年之後便舉行了婚禮。

“我就像是咖啡和大蒜的組合一樣,有甩不掉的土氣。”

曹再飛的妻子從事著跟藝術相關的培訓工作,她不讀詩,曹再飛也不會讀詩給她聽。對於他們的愛情,曹再飛有另外的表達方式——每次準備出門讀詩之前,曹再飛會做好該做的家務,在讀完詩之後,他會準時回家和妻子孩子共進晚餐。

其他城市模仿著人民公園孕育出來的相親角,大多也占據在城市公園的一角,規模大些的有上千人,小一點的可能隻有一二十人。每當曹再飛出差到那些城市的時候,總會抽空去那裏讀上幾段詩。蘇州、成都、合肥……這些城市的相親角有些在周五的下午開放,有些在周六出現,因為參與人數較少,它們維持的時間不會像上海這樣長。不過和上海的遭遇沒有太大不同,當地的人們對曹再飛的行為有好奇,有排斥。一些小城的相親角人數太少,那些父母們可能在日複一日的“擺攤”過程中彼此早已相熟,便聚攏在一起毫不掩飾地衝著曹再飛指指點點。也許是因為曹再飛停留的時間太短,也許是因為上海這座城市本身就更加包容,曹再飛在其他相親角很少遇到願意一起參與詩朗誦的人。不過他對此也沒有額外的期待。

 

讀了一個小時的詩,曹再飛停下來,擦幹淨一塊小方磚,從包裏拿出一麵古銅色的金屬牌。牌上是一個黑色的剪影——一個人,一隻手捧著書,另一隻手扶著腰間的擴音器,微微凸起的小肚子和腳下的小板凳,無疑是曹再飛的自畫像。這是曹再飛自己設計的logo,畫麵的下方寫著:愛情詩廣場。

“如果哪一天不來了,起碼留下一個地標,證明我來過。”曹再飛將金屬牌貼在地磚上後,仔細地擦去邊緣滲出的膠水,有些遺憾地說道,“稍微小了一點,下次再做大一點,跟這個地磚一樣大才好。”

“你打算結束這場行為藝術了嗎?”我有些詫異。將人民公園的這個小角落命名為“愛情詩廣場”,在我看來應該是活動的開始,沒想到曹再飛卻將其作為結束的標誌。

“感覺已經夠了。”曹再飛有些含糊地回答。

他在此讀了4年的愛情詩,最開始的2年,每個月至少來讀8次詩,幾乎不錯過任何一次相親角的營業時間,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信念感和使命感驅使著他前來。後來他不再執著了,盡量保持每周都會出現的頻率,即使是上海2022年漫長的封城後,人民公園重新對外開放相親角的第一時間,曹再飛也帶著自己的詩歌出現了——後來那次因為密接患者被居家隔離,他也沒有逃過。

“那你會有一個比較特殊的結束儀式嗎?”我期待著他會準備一個藝術化的告別。

“應該不會。”曹再飛笑著說,“哪一天讀完之後,就再也不會來了。”

說到“不來了”,曹再飛又提起了一個之前他常見到的老太太。因為他們的“攤位”相隔很近,眼熟且友善,見麵時會點頭致意。老太太屬於社交需求大於為女兒相親的那一類人,但在一次收攤之後就忽然消失了。曹再飛無從揣測她是厭倦了這樣的行動,還是已經為女兒擇得良人——或者她自己的身體健康出現了問題,總之,老太太再也沒有出現。

“如果這個地標被保安清理了怎麽辦?”

“那如果有人來緬懷這個愛情詩廣場,就隻能大致知道在哪裏,連具體位置都找不到了。”

愛情詩廣場(作者供圖)

愛情詩廣場(作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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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開的珠子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5/23/2023 postreply 21: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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