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663)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5-23 17:56:28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27603 bytes)

 

「殺妻滅子」的男人出獄了

 佟暢 真實故事計劃 2023-03-28 20:20 Posted on 江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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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殺妻滅子”案的嫌凶李玉前刑滿出獄。在21年牢獄生涯中,他與家人、親屬不斷上訴,辯稱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正是李玉前曾經的情人。不忠的原罪,牽出的懲罰巨大而漫長,先是兩條無辜生命被殘殺,再是數個家庭破碎,真相直至今天尚未昭然。

愧恨、冤屈夾雜著恩義,獲釋的李玉前想要身心解脫並不易。

謝罪

坐牢21年,李玉前已很少流淚。再次見到嶽母張琳合時,他哭了。

2023年第一天,李玉前乘車前往大方縣探望生病的嶽母張琳合。張琳合如今和四兒子一家居住。幾天前李玉前刑滿釋放,時隔21年重獲自由。他本想一出獄就前往嶽母家“懺悔、謝罪”,但當天由於出獄程序變動未能成行,哥哥李玉山把他接到了家裏。

“對他們家來說,你是永遠的罪人,要悔罪。”哥哥給李玉前安排了懺悔行程,先是去妻兒舊居、母親及自家四弟的墳前告慰,等疫情穩當,再前往嶽母家。

病中的張琳合不知曉李玉前要來的消息。聽到開門的聲響,屋裏坐在爐火前的老人抬眼,迷惑地辨認了一陣才露出驚訝的表情,隨後是哀切。李玉前跪到嶽母膝前,低聲哭泣。來之前,他積攢了很多話,全哽在嘴邊。張琳合也說不出話。78歲的她身患腦梗,嘴唇開合,連一個完整的音節都發不出來。

李玉前上次見到嶽母還是2020年,在關於自己案件上訴的庭審現場。張琳合出席了庭審,站在被告席上的李玉前近視得厲害,隻能模糊看到嶽母為自己申辯的身影。可如今嶽母癱坐在輪椅上,衰老得他難以辨認。

一邊哭,李玉前一邊說著“對不起”。張琳合顫巍巍地抬手抱住他的頭,一遍遍撫摸著他的頭發。李玉前知道,從妻子和兒子遇害後,老人已揪心了20多年。

21年前張琳合女兒謝初明、外孫被害一案中,李玉前被當作殺害張琳合女兒和外孫的嫌凶逮捕。李玉前與謝初明都是畢節大方縣人,大學畢業後在六盤水市定居,在水鋼煉鐵廠工作。他們在1997年結婚,次年兩人生下了一個兒子。

2001年3月19日晚上,李玉前邀請同事夫妻來家裏吃晚飯,飯後他和同事外出應酬,事後,李玉前因妻子和孩子失蹤報案。後來警方偵查推測,第二天淩晨,李玉前從外麵回家,見妻子對他不理睬,又因近來妻子發現他婚外情後兩人有積怨,一怒之下掐死了妻子謝初明,又捂死了大哭中的兒子。第二天晚間,他叫來情人孟瑞紅協助他分屍,最後由孟瑞紅將屍體丟入鋼廠的高爐毀屍滅跡。

 

圖 | 李玉前一家舊照

這就是貴州轟動一時的“殺妻滅子案”。沒有屍體,沒有可被認定的作案工具,缺少物證,案發現場隻被發現兩枚孟瑞紅的血指紋。沒有人目擊到殺人過程,隻有幾位工人疑似看到了拋屍。李玉前在一開始的案件審理中,被認定為主犯。

一審庭審時,李玉前當庭翻供,稱其是受到逼供才被迫認下罪行。被判死刑後,他提出了上訴。2001年11月20日,貴州省高院二審裁定,以“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為由將此案發回六盤水市中院重審。2003年12月1日,六盤水市中院重審後再次作出判決,李玉前仍被定故意殺人罪,隻是量刑由死刑改判死緩。

此後李玉前一堅持上訴,稱自己無罪。家人們也為他奔走伸冤,其中也包括失去女兒和外孫的嶽母張琳合。

2016年5月27日,貴州省高院決定啟動再審此案。2020年,高院撤銷了原一、二審的判決。又過了兩年,案件在2022年11月23日再次開庭審理,因案情複雜,沒有當庭宣判。二十多年間,李玉前在獄中數度獲得減刑,在案件重審開庭後一個月,刑滿釋放。

罪未落槌,罪人業已伏法。整整21年牢獄,李玉前從32歲來到頭發斑白的53歲。出獄時,曾經風光無限的煉鐵廠鑄鐵車間主任,成了人人不恥的婚外情者、殺人嫌犯。李玉前明白,正是自己出軌的過錯釀成了妻兒被殺的慘劇。“我的人生已經失敗了。雖然我已經重獲自由,但這個案子從法律層麵還沒有一個定論。”李玉前說,現在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真相。

探望當天,李玉前沒有留下和嶽母一家吃團圓飯。疫情擾動,張琳合的家人很緊張有基礎疾病的張琳合,李玉前不敢過多停留。離開之後,他一直在心裏叨念:“他們(嶽母一家)還是不記恨我的。”

正月,李玉前再次去畢節大方縣看望嶽母張琳合。和頭回一樣,家裏隻有嶽母和妻弟媳婦。開門見到是李玉前,弟媳沉著臉猶豫了片刻才放他進屋。這次,他情緒緩和了許多,對著嶽母發誓說一定會把案子追查到底,叫嶽母放心。不能言語的張琳合一直握他的手,看著他。

準備告別時,弟媳叫李玉前以後不要再上門。謝家人在過年期間討論過這事,大家都不歡迎他。她告訴李玉前,如果下次謝初明的弟弟妹妹在家,見到他後場麵可能會變得很難看。李玉前沉默地離開了。

21年前,李玉前犯下的錯造成嶽母張琳合的喪亂之痛。如今她纏綿病榻,贖罪與照顧都變得極為有限,平日看望已是僅能做的微薄之事。李玉前隻知道自己往後還會來。

 

不忠

出獄後回六盤水那日是個陰天。車行在公路上,兩邊是霧靄中的綿延群山,初春時節,山巒冒出綠意,物是人非。2個多小時的車程裏,李玉前的話不多,隻打了幾個電話邀曾經的朋友與他同去。

他家在水鋼公司的家屬樓4樓。這幾年水鋼公司被收購,很多地方已變了樣子。家屬樓卻還維持著原貌。上樓時,李玉前的呼吸變得粗重,他大口喘著氣。並非因為體力不支,而是走在熟悉的樓道裏,他回憶起來有些沉重。

鐵門沒有上鎖,李玉前反手一推門就開了。他定定走入房間,沒幾步就蹲到地上哭了起來。

不足50平米的三室小屋裏,李玉前情緒略平穩後,蹲在地上從塑料袋裏掏出紙錢點燃。嗆味擠滿整個房間,紙錢灼燒後的碎屑飛舞半空,落到李玉前幹淨的西裝上。他用兩塊土豆做底座,點燃了兩柱香,祭奠妻子和兒子。

房間淩亂,所有的物件都蒙著厚重的灰,失去原有的顏色。妻子的生前的衣服還掛在陽台上,已風化僵硬。李玉前在床上堆著的雜物中拾見一件上衣,他想起來,那正是與妻兒永別的那天他穿的衣服。

回憶翻湧。

21年前,李玉前與妻子謝初明和兒子李明昊就住這間房子。他和妻子都在水鋼集團工作,李玉前本科畢業年輕有為,不僅是車間主任,還年年被評先進。客廳的牆上落滿厚灰的“大展宏圖”的牌子,是他2001年被評為先進時集團發的獎勵。李玉前當時不在意,倒是妻子謝初明鄭重地把牌子掛在家裏顯眼的地方。

 

圖 | 李玉前家的客廳,“大展宏圖”的牌子還掛在牆上

李玉前和謝初明是高中同學,後來又考取了同一所大學,談起戀愛。畢業後,他們先後到六盤水水城鋼鐵(集團)有限公司工作,沒有被分到一個車間。

根據李玉前回憶,1994年他剛到工廠報到,車間同事就張羅著給他介紹女朋友,提及幾個女生,其中就有孟瑞紅。孟瑞紅身高一米六出頭,身材勻稱,長著一張鵝蛋臉。在李玉前的印象裏,她“尖牙利嘴”,說話刻薄,漂亮但也沒那麽出眾。李玉前告訴同事,自己有女朋友了,還帶著謝初明公開露麵過幾次。他以為這足以表明立場,卻沒想到孟瑞紅仍主動地向他示好。

空閑的時候,車間的男男女女們總湊在一起消遣。有天李玉前和同事們打牌,孟瑞紅也在其中。第二日,別的同事問孟瑞紅昨天幹了什麽,她卻說自己在“釣大魚”。李玉前還聽說,孟瑞紅曾揚言要“三天之內把他拿下”。他感到惱火,覺得自己被當成了獵物。

1995年末一個雪天,李玉前在謝初明的宿舍吃過飯後獨自走回寢室。天色發暗,他在丁字路口遇到了孟瑞紅,兩人停下來寒暄了幾句。準備分別時,李玉前脫口問她:“不上去玩會? ”多年之後,李玉前認為自己當時隻是客氣。

孟瑞紅一言不發,跟在李玉前身後上了樓。兩人在屋裏坐下沒多久,突然幾塊石頭飛來,擊破了李玉前房間的窗戶,墜落的碎片劃傷了他的手。李玉前氣得拎著菜刀和鋼管下樓,卻不見人影。他猜測扔石塊的人是孟瑞紅的追求者。

他腦海中冒出一股爭競欲,想著就要氣氣那些人,便故意留孟瑞紅當晚住在他宿舍。

當時,李玉前的室友常年在外,宿舍空著一張床。兩人各自在床上睡下。冷風竄進破了口的窗戶,為了取暖,李玉前把電爐整晚燒著。到了半夜,李玉前輾轉醒來,問孟瑞紅下午砸玻璃的人是誰。孟瑞紅也醒著。她回了李玉前三個字:“膽小鬼。”

縛住欲望的那塊玻璃也被砸開了口子。在這之後,兩人開始了一段不見光的地下戀情。

周旋於兩個女人之間,李玉前沒有做出決斷。有天孟瑞紅找到他,說她懷孕了。他覺得事已至此,就隻好和孟瑞紅結婚了。沒想到孟瑞紅嫌他窮,拒絕了他的求婚。於是,他陪孟瑞紅去做了流產手術。根據孟瑞紅後來的供述,她先後為李玉前流產有七八次之多。

和謝初明結婚的前一晚,李玉前被孟瑞紅叫到她家裏。害怕第二天孟瑞紅在公共場合讓他難堪,李玉前想盡辦法安撫住她,在她家呆了半夜。在婚禮現場,看到孟瑞紅陰著臉來送禮金,他一直提心吊膽。見她在大廳裏晃了一圈後從另一個門離開了,他才長舒了一口氣。

步入婚姻後的李玉前隻想把這段過往掩蓋住。他有意與孟瑞紅斷絕聯係,孟瑞紅再來找他,他隻願和她在公共場合見麵。他還給她的母親寫了不再糾纏孟瑞紅的保證書。

擁有大學文憑的李玉前在工廠混得風生水起,沒到30歲就當上了車間主任。1999年,他還入選了公司的“跨世紀人才培養儲備”,公費讀了碩士。

李玉前一家幸福安穩地邁入千禧年,而到了30歲的孟瑞紅仍未成家。種種跡象表明,孟瑞紅對李玉前和他家庭的破壞欲滋長。2000年,她曾在廣場上和李玉前起了爭執,怒火下朝李玉前腰間刺了一刀。

春天的某日,孟瑞紅趁李玉前不在,去他家與謝初明當麵對峙。她告訴謝初明,李玉前一直和她有親密關係,結婚後兩人也沒斷。謝初明這才知曉丈夫曾經的欺瞞。一向性格溫和的她怒不可遏,向李玉前提出了離婚。李玉前反複解釋,下跪求原諒,還拿出兒子打感情牌。

後來孟瑞紅又找了謝初明一次,兩人在客廳爭執不下,吵醒了在臥室睡覺的李玉前。他衝出門,聽到孟瑞紅在說李玉前愛的是自己不是謝初明,氣得上前扇了孟瑞紅一耳光,說她連給謝初明提鞋都不配。

他向謝初明表明了立場,謝初明也動了惻隱之心,責怪李玉前不該動手打人。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小家庭柴米油鹽,謝初明也漸漸平息憤怒原諒了丈夫。農曆七月十五是李玉前的生日。那年,謝初明給李玉前買了件質地上乘的襯衫作為禮物。襯衫的牌子叫“情森”,李玉前一直記得這兩個字。他覺得妻子是在向他傳達情意,這件衣服是他們之間感情恢複如常的力證。

被打破的口子填補上了,甚至上麵還建起了一座幸福花園,花園的土壤下埋著過往的罪錯。

 

圖 | 李玉前和謝初明的舊照

在李玉前的敘述中,妻兒遇害那夜他的經曆,和法院最初認定的版本完全不同:2001年3月20日淩晨,他在外玩樂後回家,發現妻兒都不在屋裏。當時他沒多想,覺得是妻子帶兒子去同事家住了。他醉得厲害,倒頭就睡了。第二天他照常上班,下班後發現妻兒還不在家,才感覺不對。他給親朋打電話詢問無果,四處尋找也不見人影。3月21日,他報警稱妻子和兒子失蹤,告訴警方此事可能和孟瑞紅有關。

之後的幾天,他想盡辦法找人並陷入絕望。到3月28日,他被警方帶去調查。他記得是在天黑的時候,警察問他:“你是怎麽把你妻子兒子殺害的?”他一下子就明白妻兒是遇害了。一瞬間,李玉前失聲痛哭,大叫著讓警察去抓孟瑞紅,說一定是她幹的。

李玉前宣稱,之後的幾天自己經曆了曾經完全無法想象的嚴酷對待。331日淩晨,他感到房間天旋地轉,神智不清中他認下殺人的罪行。那時他想一切快點結束,哪怕讓他快點死了也好。

 

懲罰

隨後,他被押入看守所。當時,李玉前31歲,臉像燒糊了一樣發黑。20017月案件首次開庭,916日李玉前收到了死刑判決。這前後是他精神最脆弱的階段。想到妻兒喪命,自己卻被定為凶手,百口莫辨,悔罪感與受冤的悲憤占據著他。

白天他時常流淚。一看到他哭,獄警就會用被子蓋住他的頭,讓他痛快地大哭一場。他想趁人不注意找根繩子把自己吊死,卻沒有機會實施。

一心想要自我了結的李玉前給嶽父嶽母寫了一封信。在信裏他交代了自己的後事,叫嶽父嶽母把他的財產處理了。此外,他還向他們提出一個請求。他想把他了解的事情原委都說清楚,由他們作出判斷。如果他們認為真凶另有他人,就請他們以受害者家屬的身份提出上訴。

在毫無預料的一天,李玉前接到獄警的傳喚,被帶到接見室。隔著玻璃,他見到了嶽父嶽母。他記得自己當時垂頭喪氣,說了很多“活不下去了”之類的話。

嶽母張琳合望向他的眼睛,對他說,如果人就是他殺的,那她不會阻止他尋死,如果不是他殺的,那就要活下去追查凶手。世上原本最不該拯救李玉前的人向他伸出了手。女婿曾經的混賬行為間接導致了女兒和外孫的死,作為母親的張琳合卻決定為他上訴。她並非為了李玉前,而是為了告慰女兒和外孫的靈魂,她不願留下真凶脫罪的可能。

在法庭上,張琳合觀察到孟瑞紅的陳述前後不一,一開始說剛到李玉前家時看到謝初明母子躺在床上,後來又說是兩人躺在地上。她感覺孟瑞紅像是在編造謊言。

案件中有一個關鍵證人叫楊煥木。他住在李玉前家對麵的301宿舍,因為每月20號提交工作報表,他在3月19日加班到了次日淩晨。那時,他聽到了附近有挪動重物的聲音,他拿望遠鏡看,看到了孟瑞紅拎著一個大包從李玉前家往返搬動東西到她暫住的304宿舍。

304宿舍留有謝初明的血跡,再加上有多位工人曾目擊符合孟瑞紅樣貌特征的女人往高爐拋物,可以確定,孟瑞紅曾將屍體從李玉前家轉移到304宿舍,再將其拋入高爐。

 

圖 | 從李玉前家的陽台上可以看到對麵的304宿舍

在接受調查時,楊煥木表示自己記不清是20日淩晨還是21日淩晨目擊到了這一場景。如果是3月20日淩晨孟瑞紅移屍,說明殺人事件發生在淩晨之前,那時李玉前正在和同事聚會,有不在場證明;如果是3月21日淩晨移屍,而目擊者看到的兩次拋屍的時間又是在3月20日晚上9點和10點多,屍體已經被拋進高爐了,又怎會再憑空出現被移動?這在邏輯上解釋不通。

這些疑點讓張琳合覺得凶手另有其人。她開始一點點寫申訴材料,這對識字不多的她來說非常困難,但她寫得事無巨細,生怕遺漏疑點細節。寫完12頁的申訴狀,她和丈夫多次從大方縣到貴陽市,四處遞交材料。

除了嶽父嶽母,李玉前的兄弟也行動起來,幫李玉前聯係律師、提交材料。李玉前的二哥李玉山常常坐一天的車去監獄看望他。他為了讓弟弟過得好一點,還想辦法給他遞進去煙酒和辣醬。

在牢中的生活枯澀而漫長。尤其是2004年李玉前的上訴被駁回,法院維持原判,這讓他越發對未來無望。

李玉前在獄中認識了一個和他經曆相似的一個男人。男人18歲的時候就入獄,李玉前認識他時他已經30多歲。男人被指控殺了自己的姐夫,判了無期徒刑。但他堅稱人不是自己殺的,一直在申訴。男人的兄弟為他奔走了7年,最後實在看不到希望,勸他放棄,爭取減刑早點出獄。這話宛如壓垮他的最後稻草,沒多久男人就瘋了,經常傻笑和自言自語,無法再正常生活。

看到精神失常的獄友,李玉前感受到自己體內的弦也繃得更緊了一點,就在斷裂的邊緣。

李玉前一直期盼著哥哥李玉山能把他從監獄中救出來。他時常夢見自己獨身處在老家的村子裏,四麵一片漆黑,就在他慌張無措時,是李玉山端著一支蠟燭從黑暗中走來。白天,每次簡短的見麵裏,他們總會抓緊一切時間細細地聊案子的進展。

汶川地震那年,貴州地區也出現了震感,李玉山第一時間趕到監獄去看望弟弟。兩人坐下後互道了平安,聊著聊著,李玉山流淚了。那是李玉前第一次看到哥哥哭。李玉山對他說,兄弟,想開一點。那時李玉前才意識到,自己向親人索求了太多,全然不顧他們也有疲累與壓力。

起初不忠的罪錯隻是一道小小的口子,可李玉前完全沒有想到這道口子被扯成了一個吞噬生命的大洞,吞下了無辜的妻兒,又把他拽到生與死的邊緣。親人們用力把他往上拉扯,這個洞卻越來越大,地麵不斷塌陷,又有人墜落了。

女兒去世後,李玉前的嶽父一直很消沉,常年酗酒,患上了肝硬化。2016年,他因肝硬化演化成肝癌去世了。彌留之際,嶽父曾提出想最後再見一下李玉前。最終因為沒辦下來手續,李玉前沒能參加嶽父的葬禮。

李玉前的母親在2017年後患上了阿爾茲海默症。他曾在書裏讀到過阿爾茲海默症患者晚年的痛苦,而他作為兒子,卻完全缺席了母親生命中最後、最艱難的幾年。2020年母親去世,因為疫情原因,他也沒能外出。

某些時候妻兒的靈魂拯救了他。他說在獄中的21年,每次妻兒在夢中出現,第二天他都能在現實中收到好消息。他覺得,逝去的妻兒化作了希望的意象,成了他餘生裏的一根稻草。

 

傷口

住進弟弟家後,李玉前每天早上六點鍾起床。洗漱前,他會先在母親的遺像前懺悔,訴說他的遺憾、不孝、對她造成的傷害。

監獄裏沒有鏡子,在弟弟家衛生間的鏡子裏,李玉前二十多年來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麵容:滄桑猙獰,眉間豎著兩條粗深的皺紋,臉頰被發黑的斑點盤踞。

 

圖 | 李玉前生活在弟弟家裏

母親患病前,每次給在監獄裏的李玉前打電話時,總會喚著他的小名,叫他看開一點,放下對孟瑞紅的仇恨,出來好好生活。起初他不太理解一向要強的母親為什麽要這樣說,後來他給了自己一種解釋:也許這是出於母親對孩子的純粹的愛。

事發21年,李玉前對孟瑞紅的恨消散了一些。2001年一審開庭前,他和孟瑞紅曾並肩坐在囚車裏,那時他腦海中閃過就在那兒殺死孟瑞紅的念頭,但他極力忍住了。庭審完,兩人又被囚車運回看守所。李玉前說,在車裏孟瑞紅對他說了一句話。她說,你以前說我給你妻子提鞋都不配,看,她還不是死在我手裏。

李玉前從她眼裏看到報仇後的快感,但這快感之中又夾雜著一股難以名狀的失落。他咬著牙對孟瑞紅說:“早晚有一天我會把你送上刑架。”

兩人曾被關在同一個看守所。那時看守所在辦雜誌,犯人都可投稿。李玉前有次看到孟瑞紅的投稿,隻有一句話:告訴自己要堅強。

他感受到孟瑞紅的心已完全被虛無占據。最初,她在與李玉前感情中感到受傷,實施報複後,傷沒有被抹平,還永遠地失去了平靜。她把自己的人生也毀了。孟瑞紅的8年刑期早已結束,但接下來還有可能被繼續追究。想到這些,李玉前放下了讓她血債血償的念頭。

哥哥和嫂子給他買了幾身衣服,在商場他看到一件毛衣上千的價格不禁咋舌,哥嫂卻叫他不要管,挑他喜歡的款式就好。他始終保持著千禧年前後的習慣,把鑰匙串別在褲腰,在西裝裏兜放一支鋼筆,還有戴手表。

他在陌生的畢節市區兜轉,想要擺脫窘境,得先找到一份工作。如今大部分單位都不會接納50歲以上的員工,更何況他的身份仍是殺人嫌犯、過去21年的工作經驗為零。

趁著找到工作前,李玉前的家人給他交了3000多元的報名費,安排他去駕校學車。駕校裏有個比他小三歲的男人稱呼李玉前為“大哥”,男人說自己是因為駕照吊銷來補考,問李玉前是為什麽來學車,李玉前含含糊糊地答“差不多”。

重新回歸社會後,他給曾經的同事們打去電話寒暄。與這些同齡人交談,繞不過“子女上了什麽大學,在哪參加工作”之類的話題。每到這些時刻,他就能感受到心底的隱痛。沒有遇害的話,李玉前的兒子今年就25歲了。他夢到過一次兒子長大成人,醒來卻記不起長成青年的兒子是什麽模樣。

 

圖 | 李玉前在獄中的日記

回六盤水的家中那天,李玉前在櫃子裏拾掇出了幾本妻子中學時的日記、之前往來的信件還有一本相冊,裏麵大多是他和妻子年輕時的照片。他原以為這相冊早就被人拿走了,失而複得。每天晚上睡前,李玉前都會翻看一會兒謝初明中學時的日記。日記裏展現了他曾經不了解的妻子的精神世界,深沉而細膩。

日記裏記錄著她高考失敗後的彷徨,還有每次考試後對自己的反思和評論。李玉前想到,妻子的心裏一直會想很多事情,這樣的性格一直延續到了婚後。得知他和孟瑞紅的過往後,謝初明有好幾個月都對李玉前很憤怒,有次她對他發脾氣說:“老子真沒想到你會做這樣的事!”為了緩和氣氛,李玉前答:“你不是‘老子’,是‘老娘’。”那時他滿心隻想得到謝初明的原諒,完全沒有意識到,即使是婚前的不忠,也給謝初明的內心造成了撕裂。他沒有去用心彌合這道傷,在她宣泄痛苦時甚至還有心思開玩笑。

案件庭審時,律師提供了一個物證,那是謝初明當年知道他和孟瑞紅的過往以後給兒子留下的遺書。上麵寫道:“媽媽是多麽愛你,多麽愛你的爸爸,然而由於一些複雜的原因,媽媽不得不決定永遠離開你。”她覺得自己非常軟弱,“無法承受突然降臨的黑暗”。

家庭被糾紛不斷纏繞著的那年,謝初明盡心地維係著一家三口的生活。中元節那天,謝初明一個人在樓下祭祖燒紙,而李玉前則和兒子在一旁瘋跑。現在回想起這個畫麵,李玉前說猛然察覺自己當年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而妻子一個人承受著愛人的欺瞞與背叛給她帶來的苦痛。

 

圖 | 謝初明送給李玉前的襯衫

當年謝初明送給他的那件“情森”牌襯衫一直保留至今。經過21年的光陰侵蝕,衣服的布料已經又硬又脆,扣子附近裂開了兩道口子。去年開庭時,李玉前穿了這件襯衫,其餘時候他都是把它掛在衣櫥裏。往後他隻打算在妻子生日時再把它拿出來。

衣服上的裂口他縫補好了一處,心靜不下來,針線在手裏握不住。還有一處一直放著沒有補。

 

- END -

文 | 佟 暢

編輯|一一 溫麗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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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留職場叛逆者,一個大專生建立的避難所聯盟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03-15 21:44 Posted on 北京

 

文、圖 | 周航

編輯 王一然

視頻剪輯 沙子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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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超租下的三室一廳,其中一個四人間

超哥本名張超,畢業於某個你肯定沒聽說過的大專,學動畫設計。不過現在,他說,已經成了一個全才,“隨便去一家公司,都是年薪百萬。”

在這裏,人人都以外號相稱,就像每個玩家都有自己的昵稱,認識幾個月不知道對方真名很正常。有人剛來的時候,按照之前公司的經驗,稱呼張超“超總”,張超連忙擺手,“咱們這不這樣。”
除了平常大家叫的超哥,張超還有許多外號。剛加微信時,他自稱“萌主”,工作表格裏,他給自己取的代號叫“帥逼”。張超本人最喜歡的一個,“癡人”,主要體現在做遊戲上。
取昵稱這事,張超最擅長。比如“奧特曼”,張超的高中同學,因為做事慢吞吞的,被張超賦予了這個稱呼;唯一的女性叫“小學生”,她是張超妻子,因為個子小被這樣叫,大學裏她曾經反抗過,顯然,反抗無效,現在所有人都這麽叫。
除了這兩位元老,更多人是這一年多加入的。年紀最大的兩個“哥字輩”,都有了孩子,人至中年,來這裏試圖再拚一次。有人難以忍受大廠摸魚的日子,來這執著追夢;最近加入的“雲玩”滿臉還是青春痘,他是之前的玩家,一畢業就投奔而來。
過去幾年,遊戲版號難申請,行業慘淡,就像麵對史詩級難度的關卡,“玩家們”需要通力合作,抱團取暖。張超說,大家在一起,“方便交流合作。”

 

統一戰線

 
 
春節後的第一個周日,整棟辦公樓暗得看不清樓道,隻有一間辦公室亮著,就是張超的“避難所”。
這裏奉行一種鬆散的合作模式,一個人有創意,拉上其他人,談好分成,合同一簽,直接就可以開幹。最近,一個真正的機會擺在了麵前,至少張超這樣覺得。短視頻平台的彈幕遊戲正在興起,他說,很多人在搶占這條嶄新的賽道。
七八個人都參與了進來。7天後,2月9日,張超要求遊戲必須過審。他們商量著按最保守的方式送審:十字架、骷髏不能出現,無頭騎士也不行,文本介紹裏,傷害可以,殺害不行,傷害顏色要從紅色改成綠色。
大概最聰明的資本家也會感慨夢想的力量,不僅僅是996,在這裏,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做遊戲,每個人作息不一樣,燈幾乎24小時都亮著。
“反正也沒別的事可幹。”雲玩說。這個出生於2000年的男生一年四季穿拖鞋,甚至跑步也穿。幹這行完全出於興趣,也沒多的物質要求,“一個月猛吃,最多也就花1500元”。
從小到大,雲玩說,自己就是個鹹魚,混到大三大四,突然想,“活著總該幹點有意義的事”,然後他就找到超哥,加入了進來。工作室裏年紀大的已經中年了,但對雲玩來說,跟他們住一塊完全不需要適應,“物以類聚嘛。”
在這裏,你能清晰地感受到人們的年輕,無論從隨意的穿著,還是談吐,甚至是氣味,這裏常年混雜著一股汗味和食物交織的男生宿舍味道。人們最常用的通訊稿工具還是QQ,答對一個問題就能加上雲玩的好友,而謎麵出自一本武俠小說。
 

 

張超的工作任務表單

剛來的時候,雲玩什麽都不會,挑了策劃崗。接下去一年裏,他還學了各種工種,動畫、音效,“現在什麽都會一點”。這就是獨立遊戲工作室,沒那麽多人力細致分工。除了這點,他說,這裏跟想象中沒什麽差別。

在遊戲圈,獨立遊戲的反麵是商業遊戲,後者以利益為導向,前者則多出自興趣,囿於人力不足,製作沒那麽精美,甚至錯漏百出,但就是有一幫玩家支持。玩家通常是資深的遊戲迷,就像大學裏的雲玩,什麽都玩,主流遊戲玩膩了,目光就瞄向了獨立遊戲,它們多少有自己的創新,乃至“各種各樣的搞怪方式做遊戲”。
大學裏,雲玩迷上過一款主流的商業遊戲,但那陣他被策劃氣得不輕,“比如花了半年抓的寵物,它反手一波(商業)活動,別人一天就能整到了”。玩了四五千小時,最後還是棄坑了。
獨立遊戲的世界完全不一樣,策劃就像身邊的朋友,在遊戲論壇發帖頻率跟朋友圈一樣高。玩家們反饋問題,總會及時得到回應,有時下個版本就解決了,雲玩就是這麽認識的張超。
在工作室,張超相當於雲玩的師傅,什麽都教。其他人說,張超幹活一個抵幾個,就是有點毛躁,總是留下各種意想不到的BUG(程序錯誤)。而像超哥這樣自信的人,每當BUG被發現,第一反應通常是“怎麽可能呢?”
工作室去年的主要作品《氪金之王》,測試時好好的,正式上線第一天,“炸成了‘翔’”,玩家湧入QQ群不停報錯。
看起來,《氪金之王》就是在諷刺商業性質的氪金遊戲,免費下載,也沒有道具收費,遊戲的本質就是自己賺虛擬的“錢”,再體驗“花錢”的快感。事實上,道具收費需要版號,流程之複雜,很少有獨立遊戲團隊能走完。而且對很多製作者來說,自己的心血能被玩家看見就算不錯了。
長期的貧窮中,張超掌握了在各大平台薅羊毛的本事,知道哪個平台哪種食材最便宜,從而“確保營養均衡”。去年,橙子8毛一斤,他用了工作室10台手機,買回來“一座小山”。吃到最後,張超得出結論,“實踐證明,人會發黃。”
不過,《氪金之王》其實挺掙錢,登上熱榜,收獲了幾十萬下載,除了不菲的獨家版權費,遊戲專門設計了一些無關緊要的模塊,放上廣告,有人點就能賺錢。
“說白了,我們賺那些不會玩遊戲的人的錢。”負責前端程序的奧特曼還在維護這款遊戲,他毫不掩飾地說,不會玩的人才會點那些模塊。廣告不會放在主玩法,那樣“太商業,觸犯底線了”,更重要的是,“就算我們做了,玩家也不會接受。”
這就是獨立遊戲,製作者得跟普通玩家保持同一戰線。它不依賴資本,也出不起高昂的推廣費用,完全靠玩家熱愛存活。像某個不成文的契約,玩家容忍粗糙的動畫、頻頻出錯的程序,在平台打出高分,反過來,製作者也得以玩家體驗為先,掙錢其次。
過去這些年,好多次張超都覺得“這次肯定火了”,火的意思是:一款產生持續現金流的遊戲,讓所有人不為生計發愁。顯然至今這仍然是個目標——此刻,積累財富的希望寄托在了那款彈幕遊戲上。兩軍對壘,不同的彈幕,召喚出不同的機器人,屏幕裏密密麻麻的,都是標準直男喜歡的機甲。召喚數量由在線時長決定,測試時,有一小群玩家能整天都待在直播間,不斷召喚機甲去吞沒對方,就像遊戲吞沒他們的時間。

 

角色

 
 
如果人生是一場遊戲,那張超有最強的起始設定:富二代,“沒有任何東西是買不起的”。他回憶童年:“荔枝在我心中永遠是一箱箱呈現的,挑幾個好吃的(剩下)扔掉。”
鼠標底下還是個“大佛珠”的年代,張超就有了自己的電腦。父母做生意天南海北跑,張超也跟著走,小學換了十多所,朋友沒交到多少,遊戲越玩越多。中學時代,他就寫郵件給幾家遊戲公司,指點他們怎麽做遊戲,當然沒人理會。
但就像遇上遊戲係統更新,富二代角色沒能做到底。張超自述是因為他爸被綁架了,之後又崛起過,但他爸吃喝嫖賭,再次揮霍一空。等他上了大學,家庭已經沒落到去上海實習,為了省打車錢他抱著一台二手顯示器走在烈日下,到後來母親住院,醫療費都是借的。
大學裏,張超人生第一次拚命學習,因為“終於學自己喜歡的東西了”。一年修完三年的課,大一技術就達到了“幫全班寫作業的水平”。後來找工作都是夫妻打包製,比如他的工資是1.5萬,老婆工資8千,“一起招的話,兩個人一萬八。”
他一年裏換了好幾家公司,要麽領導太傻x,要麽做沒有創新可言的“換皮遊戲”,有一家倒不錯,結果做出來遊戲直接賣給了另一家公司。“你能忍麽,把遊戲給賣了!”張超說這話的憤恨語氣,好像賣掉的不是遊戲,而是他的孩子。
張超說單幹是迫於無奈,因為找不到“不受發行和投資商脅迫的公司”。後來他才知道,自己這樣做的遊戲叫做“獨立遊戲”。
人生是一場劇情遊戲,張超是毫無疑問的主角,戰力值拉滿,在遊戲裏負責帶隊友Carry的那種。妻子英櫻則說,自己就是個“輔助”,在遊戲裏,她也總是玩那種幫別人加血的角色。
張超去哪家公司,英櫻就去哪家。張超決定自己做遊戲,她也跟著一塊辭職,還貢獻了自己湖北老家自建房閑置的三樓,一個放雜物的閣樓,收拾出來住人。高中同學奧特曼從老家連雲港投奔而來,自學編程,主要做“一些雜七雜八的技術”。簡單說,又一個輔助加盟。夏天太熱,幾個人買了行軍床,直接搬到工作的電腦旁邊睡。
 
工作中的奧特曼

團隊本來還有另一個主力,張超從前的同事,因為姓沙,被稱為“師弟”。離開湖北,來到深圳前,四個人還去過北京、南京,原因都是師弟女朋友工作調動。幹到第四年,“不斷踩坑”,遊戲一直沒做出來,曾經孤注一擲賣過婚車的師弟還是選擇了離開,去某家互聯網大廠做了程序員。“因為家裏也催他結婚。”張超說。

那是2019年,因為主要的程序員離開,原來的遊戲難以繼續,團隊瀕臨解散。趁著師弟沒走,原本做美術的張超用兩個月學了編程,順帶做了款塔防類遊戲,想著實在不行,可能真要回遊戲公司上班了。
沒想到的是,塔防遊戲一炮而紅,登上平台榜單前列,收獲70多萬下載,玩家給予的評價是“爽”、“上頭”,尤其裏麵隨機性的塔類設定,讓很多人沉迷於博運氣,也陸續帶來上百萬收入。於是,有了現在的獨立遊戲製作人聯盟。
其實,這樣“將倒未倒”的時刻,他們遇到過太多次。有專業投資人看中過,投了錢,但看不到盈利,又撤了。塔防遊戲剛做出來時,不會接廣告,眼見交不起房租,40多個玩家籌資了十多萬,算是投資,他們才得以繼續完善。
現在,談起那款迄今最成功且曾拯救團隊的遊戲,張超語氣多少有點不屑,“就是練手的”,這點錢也實在算不了什麽,甚至達不到“南山區吃飯自由”。“南山區就類似北京的王府井”,張超說,這是團隊目前的小目標。再下一個目標,就是解決奧特曼的個人問題,這需要公司好好掙錢,“做大做強,招個前台過來。”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奧特曼和我坐在一家人均10幾元的陝西麵館,他們招待我到深圳的第一餐。
31歲了,奧特曼還沒談過戀愛,主要原因是“身邊全是男的”。據說,奧特曼瘦的時候是工作室顏值擔當,現在跟張超一樣有些胖。他架一副黑圓框的眼鏡,模樣看起來像個高中生,吃飯速度也像,沒幾秒功夫,就把一碗油潑麵扒拉完了,美滋滋喝起飲料。
奧特曼說,自己是工作室唯一不那麽熱愛遊戲的人,入夥完全“為了碎銀幾兩”。他大學學的是機械,這行天花板很低,高收入的領域,比如往自動化方向發展,高學曆才配得上。實習時做研發,單位直說必須研究生學曆,而他這樣大專畢業,七千一萬就算幹到頭了。工作兩三年,存了五六萬,他想想還不如跟著張超做遊戲,“掙大錢希望還大點。”
前幾年沒掙到錢,但這兩年分到收益,平均下來,奧特曼還算滿意,“至少沒比之前差”,隻是距離結婚這個人生目標,還是有點距離。
“怎樣才能結婚?”我問。
“我覺得就是錢的事,現在這個時代,多的不說,你手上至少要有小一百萬吧。”奧特曼伸出一根手指說道。
“那為什麽一定要結婚?”
“那樣我爸媽就不管我了,我就完全自由了。”奧特曼說,語氣歡快得像是剛考了好成績的學生。

 

“玩家”退出遊戲

春節從老家湖南回來,避難所裏的貞子想了很久,覺得是時候離開了。原因也很直白,“收入問題”。他就是那個剛來稱呼張超“超總”的人,因為真名帶個同音字,被賦予了這個外號。來這之前,他在一家棋牌類的遊戲公司待了七八年,從客服一路幹到遊戲部經理,手下管近一百號人。
他說,離職是覺得觸碰到了天花板,想去往更高的平台。但接下去半年多,找了很多公司都碰壁。他本來引以為傲的履曆,但凡有點規模的公司都看不上。在遊戲行業,棋牌類過於簡單,證明不了策劃能力。
於是他來了避難所,抱著一種學徒的心態。即使作為合夥人參與項目,他的分成並不高,但也完全接受,“水平就這點。”。“獨立遊戲製作人”,這個稱號多少也吸引了他,“跟文青一樣的感覺”。
貞子戴一副黑框眼鏡,留著幹淨平頭,聊天時也從不插科打諢,反而不時反思,“可能書讀得有點多,喜歡咬文嚼字。”
貞子顯得和環境不太融入,但仍以一種半官方的語氣讚美張超:盡管是同齡人,張超無論專業能力還是遊戲思維,都遠遠勝過他。張超無與倫比的驅動力更讓他吃驚,一個人怎麽可以將所有時間投入到工作,像一個瘋狂的選手永遠在奔跑,甚至看不到沮喪、勞累?而且每次遊戲掙錢,張超的快樂都是毫無掩飾的,“像個孩子一樣。”
盡管一年半自己沒掙到什麽錢,但貞子說學到了很多關於遊戲製作的專業知識,“不然我也沒自信去找工作是吧?”

 

周日的辦公樓,隻有張超的工作室亮著燈

關於離開的決定,過年時候貞子想了很久,他覺得應該要回歸現實“主線劇情”了——壓力來自養老,目睹了父母照顧爺爺奶奶的遺憾,他想“難道自己要等到父母六七十歲才盡孝麽?”
張超沒問貞子之後的計劃,連禮貌性地挽留都沒有。這些年,人們來來去去,對他來說,習以為常並且能接受。
他自己不可能考慮另外的路徑。張超最煩的一些問題就是,“為什麽不上班”、“不去掙錢?”他會用一種不耐煩的語氣來回答你,他不需要這些。不說別的,以他的能力去遊戲公司,就像沙師弟,“隨便年薪百萬。”但那又怎麽樣呢?
對張超來說,人生能玩的“副本”時間也就那二三十年,所以重要的是做自己喜歡的事。孩子,許多人壓力的來源,他覺得好比遊戲裏的寵物,家長不斷花錢,相當於玩家不斷氪金刷屬性,“最後寶寶就可以帶著你打怪,相當於你老了之後可以反哺你”,就這麽回事。
沒有什麽特別的告別儀式,大家在一起吃了頓飯。吃完,貞子將辦公桌上零碎的東西裝進書包,騎著自行車駛入夜色,其他人則繼續加班,為那款彈幕遊戲的審核衝刺。

 

主線劇情

離提交審核隻剩下四天,遊戲還有一大堆的問題要修改。張超很不滿意進度。他走出辦公室,兩個手架在空中前後擺動,走出一股機器人的氣勢。“好比敵軍還有四天就兵臨城下,城裏的人覺得還早,該吃吃該喝喝。”一邊走,他一邊抱怨。
趁著中午工作間隙,張超帶我去辦公樓對麵的腸粉店,5元一份的素腸粉,他不停誇讚味道“真的絕了”,一邊評論其他人什麽都好,“就是還不夠拚命”。他們工作時長已經撐滿了,但張超還是不滿意,刷一下新聞、又或者聊些跟遊戲無關的話題,在他看來都在浪費有限的生命。
麵試時,張超就會要求,“絕對不能摸魚”。電腦裏一個遊戲不能裝,“不然容易上癮”,出租房裏,專門撤掉客廳沙發,因為“躺著讓人懶惰”。
“他們的表現,就是都有後路。”張超說,他的人生隻有“做自己的遊戲”這一種成功方式,而且每一次都會盡全力。
他最好的戰友奧特曼總說自己為了錢,但張超說,他其實是最不想掙錢的人。就像上學時候喜歡開小差的同學,奧特曼總是幹著活又刷起了新聞,被發現了就不好意思地笑笑。另一個不那麽想掙錢的是大菠蘿,之前在大廠摸魚那個,張超說,他一直做一款抓鬼遊戲,“追夢想追得太狠了”,而張超自己不一樣,總是在平衡生存和理想。
但張超也有自己的終極夢想——這個語氣總是自信的男人第一次語氣有些猶豫,“現在離得有點遠”。秦才東,張超提到這位爭議性人物,牛津博士畢業,因為父親患癌症去世,投身於“組合物”研究以期治療癌症,被稱為“馬鞍山藥神”,去年年底,因“生產假藥罪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被判緩刑。張超說,自己想做的事也類似,母親因癌症去世,他想通過一款遊戲來“治療”癌症。
這需要招攬一大群生物醫藥專家,需要“大量的用戶基礎”和“超高的資金”。“癌症本質上是一串密碼,有很多方式可以去解鎖,未來可以用人工智能來破密”, 張超相信,遊戲可以最好地利用人工智能,“讓大量玩家去匹配鑰匙,人工智能就需要這樣一個啟動的導火索。”我谘詢了一位資深醫療界人士,對方解釋,這或許意味著大量數據與科研成果積累,癌症患者的問題輸入後,即可“解密”,從而找到答案,但“想得過於天真了”,對方評價。

 

辦公室一角,左為張超妻子英櫻

死亡是張超唯一恐懼的事。他曾在醫院陪伴母親度過很多時光,隔壁床不停換人,微信加了一百多個人,最年輕的30歲出頭,最後都去了那個遙遠的世界。那是2015年,張超決定自己做遊戲的那年。麵前的腸粉早就清空,說這些的時候,他語氣如常,但眼睛對著前方出了神。
張超說,自己每天都在跟生命賽跑。為了更長久地工作,他製定過運動計劃,每天跑七公裏,還把它寫進招聘要求。但一忙起來,就像現在,誰也顧不上這茬。每天僅剩的運動就是爬七層樓梯回家,走到一半他就開始氣喘籲籲。
隻有那些脆弱時刻,張超會向妻子英櫻吐露自己的緊迫感,從20多歲開始,就非常著急地追壽命,追到如今30多歲,想要的還遙遙無期。他也會吐露自己的弱點,覺得管不了那麽多人。就像駕馭一個機器人,很多部位不屬於他,但又需要用各種方式去帶領他們,讓機器人走起來。
英櫻說,張超有一顆好勝的心,哪怕吵架,也總是想贏,引用知識五花八門,不過事後總是道歉的那個。他不是天才,隻是個比普通人努力一些的拚命三郎。他嘴上容易飄,所以總是需要打擊一下。他當然聰明,但最重要的是心地善良,不去傷害別人——這是大學裏,她主動追他的原因。
英櫻個子小小的,白色長款風衣套在身上有些撐不起來,因為怕髒,她還專門戴上了袖套。作為工作室唯一的女性,英櫻在其他人眼裏是難得的那種“賢內助”。她說話總是輕聲細語,並且露出禮貌的微笑。
隻有當話題到了跟父母拉扯關於買房、結婚,那些壓力和焦慮,她的微笑才會消失,取而代之一陣沉默的淚水。過了好一會兒,她收拾好情緒,露出了更用力的一個微笑:“不過結局是好的,我們結婚了。”
在一起十多年了,她跟張超還總是形影不離,甚至上廁所也總是約著一塊,就像中學時代要好的閨蜜一樣。她隻能吃半份外賣,剩下一半總交給張超解決。做遊戲上,英櫻聽張超的,但隻要出了辦公室,她像張超生活裏最重要的NPC指引,哪怕地鐵走哪個出口,張超一概不動腦,隻聽她的。2019年坐火車回老家結婚,碰巧遇上遊戲服務器崩了,他們也一塊中途下車,找地方修BUG到半夜。
這樣的生活,英櫻多次說,“知足”、“開心”。最壞最壞的打算,英櫻說,就是工作室維持不下去,那他們就回她老家繼續做遊戲。不管怎麽樣,她會支持張超的決定,“因為他有夢想,我沒有。”
關於未來,兩個人大概隻有一點不一樣。跟很多已婚女性一樣,英櫻麵臨催生壓力,她答應母親在某個年紀前,一定會去做。她也確實這麽打算的,這不屬於遊戲,她想清楚了就行,張超得聽她的。
“那就聽我老婆的。”盡管他自己對生孩子沒有任何概念,張超說,如果決定了,他也會配合,也許過一兩個月,天氣回暖,他就跟妻子一塊回老家生個孩子,會好好學習如何成為一個父親。
距離我們上次交談過去了將近一個月,彈幕遊戲如期通過審核,但又一堆新的問題要解決,他依舊忙到通宵停不下來,意外的是,他茂密的胡須已經剃得幹幹淨淨。胡子也是“我想留就留”,“張超式”答案,“我又沒老板,沒爸媽說我。”他眼睛通紅,回答依舊很迅速。“除了做遊戲,其他所有事都不那麽重要,能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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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航33人返航11人,魯榮漁2682號事件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5/23/2023 postreply 21:0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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