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妻滅子」的男人出獄了
![](http://www.hutong9.net/data/attachment/forum/202304/07/173054u5lyl7sytscsifvg.jpeg)
貴州“殺妻滅子”案的嫌凶李玉前刑滿出獄。在21年牢獄生涯中,他與家人、親屬不斷上訴,辯稱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正是李玉前曾經的情人。不忠的原罪,牽出的懲罰巨大而漫長,先是兩條無辜生命被殘殺,再是數個家庭破碎,真相直至今天尚未昭然。
愧恨、冤屈夾雜著恩義,獲釋的李玉前想要身心解脫並不易。
![](http://www.hutong9.net/data/attachment/forum/202304/07/173057m8ricyr2x20qxydr.png)
坐牢21年,李玉前已很少流淚。再次見到嶽母張琳合時,他哭了。
2023年第一天,李玉前乘車前往大方縣探望生病的嶽母張琳合。張琳合如今和四兒子一家居住。幾天前李玉前刑滿釋放,時隔21年重獲自由。他本想一出獄就前往嶽母家“懺悔、謝罪”,但當天由於出獄程序變動未能成行,哥哥李玉山把他接到了家裏。
“對他們家來說,你是永遠的罪人,要悔罪。”哥哥給李玉前安排了懺悔行程,先是去妻兒舊居、母親及自家四弟的墳前告慰,等疫情穩當,再前往嶽母家。
病中的張琳合不知曉李玉前要來的消息。聽到開門的聲響,屋裏坐在爐火前的老人抬眼,迷惑地辨認了一陣才露出驚訝的表情,隨後是哀切。李玉前跪到嶽母膝前,低聲哭泣。來之前,他積攢了很多話,全哽在嘴邊。張琳合也說不出話。78歲的她身患腦梗,嘴唇開合,連一個完整的音節都發不出來。
李玉前上次見到嶽母還是2020年,在關於自己案件上訴的庭審現場。張琳合出席了庭審,站在被告席上的李玉前近視得厲害,隻能模糊看到嶽母為自己申辯的身影。可如今嶽母癱坐在輪椅上,衰老得他難以辨認。
一邊哭,李玉前一邊說著“對不起”。張琳合顫巍巍地抬手抱住他的頭,一遍遍撫摸著他的頭發。李玉前知道,從妻子和兒子遇害後,老人已揪心了20多年。
21年前張琳合女兒謝初明、外孫被害一案中,李玉前被當作殺害張琳合女兒和外孫的嫌凶逮捕。李玉前與謝初明都是畢節大方縣人,大學畢業後在六盤水市定居,在水鋼煉鐵廠工作。他們在1997年結婚,次年兩人生下了一個兒子。
2001年3月19日晚上,李玉前邀請同事夫妻來家裏吃晚飯,飯後他和同事外出應酬,事後,李玉前因妻子和孩子失蹤報案。後來警方偵查推測,第二天淩晨,李玉前從外麵回家,見妻子對他不理睬,又因近來妻子發現他婚外情後兩人有積怨,一怒之下掐死了妻子謝初明,又捂死了大哭中的兒子。第二天晚間,他叫來情人孟瑞紅協助他分屍,最後由孟瑞紅將屍體丟入鋼廠的高爐毀屍滅跡。
圖 | 李玉前一家舊照
這就是貴州轟動一時的“殺妻滅子案”。沒有屍體,沒有可被認定的作案工具,缺少物證,案發現場隻被發現兩枚孟瑞紅的血指紋。沒有人目擊到殺人過程,隻有幾位工人疑似看到了拋屍。李玉前在一開始的案件審理中,被認定為主犯。
一審庭審時,李玉前當庭翻供,稱其是受到逼供才被迫認下罪行。被判死刑後,他提出了上訴。2001年11月20日,貴州省高院二審裁定,以“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為由將此案發回六盤水市中院重審。2003年12月1日,六盤水市中院重審後再次作出判決,李玉前仍被定故意殺人罪,隻是量刑由死刑改判死緩。
此後李玉前一堅持上訴,稱自己無罪。家人們也為他奔走伸冤,其中也包括失去女兒和外孫的嶽母張琳合。
2016年5月27日,貴州省高院決定啟動再審此案。2020年,高院撤銷了原一、二審的判決。又過了兩年,案件在2022年11月23日再次開庭審理,因案情複雜,沒有當庭宣判。二十多年間,李玉前在獄中數度獲得減刑,在案件重審開庭後一個月,刑滿釋放。
罪未落槌,罪人業已伏法。整整21年牢獄,李玉前從32歲來到頭發斑白的53歲。出獄時,曾經風光無限的煉鐵廠鑄鐵車間主任,成了人人不恥的婚外情者、殺人嫌犯。李玉前明白,正是自己出軌的過錯釀成了妻兒被殺的慘劇。“我的人生已經失敗了。雖然我已經重獲自由,但這個案子從法律層麵還沒有一個定論。”李玉前說,現在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真相。
探望當天,李玉前沒有留下和嶽母一家吃團圓飯。疫情擾動,張琳合的家人很緊張有基礎疾病的張琳合,李玉前不敢過多停留。離開之後,他一直在心裏叨念:“他們(嶽母一家)還是不記恨我的。”
正月,李玉前再次去畢節大方縣看望嶽母張琳合。和頭回一樣,家裏隻有嶽母和妻弟媳婦。開門見到是李玉前,弟媳沉著臉猶豫了片刻才放他進屋。這次,他情緒緩和了許多,對著嶽母發誓說一定會把案子追查到底,叫嶽母放心。不能言語的張琳合一直握他的手,看著他。
準備告別時,弟媳叫李玉前以後不要再上門。謝家人在過年期間討論過這事,大家都不歡迎他。她告訴李玉前,如果下次謝初明的弟弟妹妹在家,見到他後場麵可能會變得很難看。李玉前沉默地離開了。
21年前,李玉前犯下的錯造成嶽母張琳合的喪亂之痛。如今她纏綿病榻,贖罪與照顧都變得極為有限,平日看望已是僅能做的微薄之事。李玉前隻知道自己往後還會來。
不忠
出獄後回六盤水那日是個陰天。車行在公路上,兩邊是霧靄中的綿延群山,初春時節,山巒冒出綠意,物是人非。2個多小時的車程裏,李玉前的話不多,隻打了幾個電話邀曾經的朋友與他同去。
他家在水鋼公司的家屬樓4樓。這幾年水鋼公司被收購,很多地方已變了樣子。家屬樓卻還維持著原貌。上樓時,李玉前的呼吸變得粗重,他大口喘著氣。並非因為體力不支,而是走在熟悉的樓道裏,他回憶起來有些沉重。
鐵門沒有上鎖,李玉前反手一推門就開了。他定定走入房間,沒幾步就蹲到地上哭了起來。
不足50平米的三室小屋裏,李玉前情緒略平穩後,蹲在地上從塑料袋裏掏出紙錢點燃。嗆味擠滿整個房間,紙錢灼燒後的碎屑飛舞半空,落到李玉前幹淨的西裝上。他用兩塊土豆做底座,點燃了兩柱香,祭奠妻子和兒子。
房間淩亂,所有的物件都蒙著厚重的灰,失去原有的顏色。妻子的生前的衣服還掛在陽台上,已風化僵硬。李玉前在床上堆著的雜物中拾見一件上衣,他想起來,那正是與妻兒永別的那天他穿的衣服。
回憶翻湧。
21年前,李玉前與妻子謝初明和兒子李明昊就住這間房子。他和妻子都在水鋼集團工作,李玉前本科畢業年輕有為,不僅是車間主任,還年年被評先進。客廳的牆上落滿厚灰的“大展宏圖”的牌子,是他2001年被評為先進時集團發的獎勵。李玉前當時不在意,倒是妻子謝初明鄭重地把牌子掛在家裏顯眼的地方。
圖 | 李玉前家的客廳,“大展宏圖”的牌子還掛在牆上
李玉前和謝初明是高中同學,後來又考取了同一所大學,談起戀愛。畢業後,他們先後到六盤水水城鋼鐵(集團)有限公司工作,沒有被分到一個車間。
根據李玉前回憶,1994年他剛到工廠報到,車間同事就張羅著給他介紹女朋友,提及幾個女生,其中就有孟瑞紅。孟瑞紅身高一米六出頭,身材勻稱,長著一張鵝蛋臉。在李玉前的印象裏,她“尖牙利嘴”,說話刻薄,漂亮但也沒那麽出眾。李玉前告訴同事,自己有女朋友了,還帶著謝初明公開露麵過幾次。他以為這足以表明立場,卻沒想到孟瑞紅仍主動地向他示好。
空閑的時候,車間的男男女女們總湊在一起消遣。有天李玉前和同事們打牌,孟瑞紅也在其中。第二日,別的同事問孟瑞紅昨天幹了什麽,她卻說自己在“釣大魚”。李玉前還聽說,孟瑞紅曾揚言要“三天之內把他拿下”。他感到惱火,覺得自己被當成了獵物。
1995年末一個雪天,李玉前在謝初明的宿舍吃過飯後獨自走回寢室。天色發暗,他在丁字路口遇到了孟瑞紅,兩人停下來寒暄了幾句。準備分別時,李玉前脫口問她:“不上去玩會? ”多年之後,李玉前認為自己當時隻是客氣。
孟瑞紅一言不發,跟在李玉前身後上了樓。兩人在屋裏坐下沒多久,突然幾塊石頭飛來,擊破了李玉前房間的窗戶,墜落的碎片劃傷了他的手。李玉前氣得拎著菜刀和鋼管下樓,卻不見人影。他猜測扔石塊的人是孟瑞紅的追求者。
他腦海中冒出一股爭競欲,想著就要氣氣那些人,便故意留孟瑞紅當晚住在他宿舍。
當時,李玉前的室友常年在外,宿舍空著一張床。兩人各自在床上睡下。冷風竄進破了口的窗戶,為了取暖,李玉前把電爐整晚燒著。到了半夜,李玉前輾轉醒來,問孟瑞紅下午砸玻璃的人是誰。孟瑞紅也醒著。她回了李玉前三個字:“膽小鬼。”
縛住欲望的那塊玻璃也被砸開了口子。在這之後,兩人開始了一段不見光的地下戀情。
周旋於兩個女人之間,李玉前沒有做出決斷。有天孟瑞紅找到他,說她懷孕了。他覺得事已至此,就隻好和孟瑞紅結婚了。沒想到孟瑞紅嫌他窮,拒絕了他的求婚。於是,他陪孟瑞紅去做了流產手術。根據孟瑞紅後來的供述,她先後為李玉前流產有七八次之多。
和謝初明結婚的前一晚,李玉前被孟瑞紅叫到她家裏。害怕第二天孟瑞紅在公共場合讓他難堪,李玉前想盡辦法安撫住她,在她家呆了半夜。在婚禮現場,看到孟瑞紅陰著臉來送禮金,他一直提心吊膽。見她在大廳裏晃了一圈後從另一個門離開了,他才長舒了一口氣。
步入婚姻後的李玉前隻想把這段過往掩蓋住。他有意與孟瑞紅斷絕聯係,孟瑞紅再來找他,他隻願和她在公共場合見麵。他還給她的母親寫了不再糾纏孟瑞紅的保證書。
擁有大學文憑的李玉前在工廠混得風生水起,沒到30歲就當上了車間主任。1999年,他還入選了公司的“跨世紀人才培養儲備”,公費讀了碩士。
李玉前一家幸福安穩地邁入千禧年,而到了30歲的孟瑞紅仍未成家。種種跡象表明,孟瑞紅對李玉前和他家庭的破壞欲滋長。2000年,她曾在廣場上和李玉前起了爭執,怒火下朝李玉前腰間刺了一刀。
春天的某日,孟瑞紅趁李玉前不在,去他家與謝初明當麵對峙。她告訴謝初明,李玉前一直和她有親密關係,結婚後兩人也沒斷。謝初明這才知曉丈夫曾經的欺瞞。一向性格溫和的她怒不可遏,向李玉前提出了離婚。李玉前反複解釋,下跪求原諒,還拿出兒子打感情牌。
後來孟瑞紅又找了謝初明一次,兩人在客廳爭執不下,吵醒了在臥室睡覺的李玉前。他衝出門,聽到孟瑞紅在說李玉前愛的是自己不是謝初明,氣得上前扇了孟瑞紅一耳光,說她連給謝初明提鞋都不配。
他向謝初明表明了立場,謝初明也動了惻隱之心,責怪李玉前不該動手打人。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小家庭柴米油鹽,謝初明也漸漸平息憤怒原諒了丈夫。農曆七月十五是李玉前的生日。那年,謝初明給李玉前買了件質地上乘的襯衫作為禮物。襯衫的牌子叫“情森”,李玉前一直記得這兩個字。他覺得妻子是在向他傳達情意,這件衣服是他們之間感情恢複如常的力證。
被打破的口子填補上了,甚至上麵還建起了一座幸福花園,花園的土壤下埋著過往的罪錯。
圖 | 李玉前和謝初明的舊照
在李玉前的敘述中,妻兒遇害那夜他的經曆,和法院最初認定的版本完全不同:2001年3月20日淩晨,他在外玩樂後回家,發現妻兒都不在屋裏。當時他沒多想,覺得是妻子帶兒子去同事家住了。他醉得厲害,倒頭就睡了。第二天他照常上班,下班後發現妻兒還不在家,才感覺不對。他給親朋打電話詢問無果,四處尋找也不見人影。3月21日,他報警稱妻子和兒子失蹤,告訴警方此事可能和孟瑞紅有關。
之後的幾天,他想盡辦法找人並陷入絕望。到3月28日,他被警方帶去調查。他記得是在天黑的時候,警察問他:“你是怎麽把你妻子兒子殺害的?”他一下子就明白妻兒是遇害了。一瞬間,李玉前失聲痛哭,大叫著讓警察去抓孟瑞紅,說一定是她幹的。
李玉前宣稱,之後的幾天自己經曆了曾經完全無法想象的嚴酷對待。3月31日淩晨,他感到房間天旋地轉,神智不清中他認下殺人的罪行。那時他想一切快點結束,哪怕讓他快點死了也好。
懲罰
隨後,他被押入看守所。當時,李玉前31歲,臉像燒糊了一樣發黑。2001年7月案件首次開庭,9月16日李玉前收到了死刑判決。這前後是他精神最脆弱的階段。想到妻兒喪命,自己卻被定為凶手,百口莫辨,悔罪感與受冤的悲憤占據著他。
白天他時常流淚。一看到他哭,獄警就會用被子蓋住他的頭,讓他痛快地大哭一場。他想趁人不注意找根繩子把自己吊死,卻沒有機會實施。
一心想要自我了結的李玉前給嶽父嶽母寫了一封信。在信裏他交代了自己的後事,叫嶽父嶽母把他的財產處理了。此外,他還向他們提出一個請求。他想把他了解的事情原委都說清楚,由他們作出判斷。如果他們認為真凶另有他人,就請他們以受害者家屬的身份提出上訴。
在毫無預料的一天,李玉前接到獄警的傳喚,被帶到接見室。隔著玻璃,他見到了嶽父嶽母。他記得自己當時垂頭喪氣,說了很多“活不下去了”之類的話。
嶽母張琳合望向他的眼睛,對他說,如果人就是他殺的,那她不會阻止他尋死,如果不是他殺的,那就要活下去追查凶手。世上原本最不該拯救李玉前的人向他伸出了手。女婿曾經的混賬行為間接導致了女兒和外孫的死,作為母親的張琳合卻決定為他上訴。她並非為了李玉前,而是為了告慰女兒和外孫的靈魂,她不願留下真凶脫罪的可能。
在法庭上,張琳合觀察到孟瑞紅的陳述前後不一,一開始說剛到李玉前家時看到謝初明母子躺在床上,後來又說是兩人躺在地上。她感覺孟瑞紅像是在編造謊言。
案件中有一個關鍵證人叫楊煥木。他住在李玉前家對麵的301宿舍,因為每月20號提交工作報表,他在3月19日加班到了次日淩晨。那時,他聽到了附近有挪動重物的聲音,他拿望遠鏡看,看到了孟瑞紅拎著一個大包從李玉前家往返搬動東西到她暫住的304宿舍。
304宿舍留有謝初明的血跡,再加上有多位工人曾目擊符合孟瑞紅樣貌特征的女人往高爐拋物,可以確定,孟瑞紅曾將屍體從李玉前家轉移到304宿舍,再將其拋入高爐。
圖 | 從李玉前家的陽台上可以看到對麵的304宿舍
在接受調查時,楊煥木表示自己記不清是20日淩晨還是21日淩晨目擊到了這一場景。如果是3月20日淩晨孟瑞紅移屍,說明殺人事件發生在淩晨之前,那時李玉前正在和同事聚會,有不在場證明;如果是3月21日淩晨移屍,而目擊者看到的兩次拋屍的時間又是在3月20日晚上9點和10點多,屍體已經被拋進高爐了,又怎會再憑空出現被移動?這在邏輯上解釋不通。
這些疑點讓張琳合覺得凶手另有其人。她開始一點點寫申訴材料,這對識字不多的她來說非常困難,但她寫得事無巨細,生怕遺漏疑點細節。寫完12頁的申訴狀,她和丈夫多次從大方縣到貴陽市,四處遞交材料。
除了嶽父嶽母,李玉前的兄弟也行動起來,幫李玉前聯係律師、提交材料。李玉前的二哥李玉山常常坐一天的車去監獄看望他。他為了讓弟弟過得好一點,還想辦法給他遞進去煙酒和辣醬。
在牢中的生活枯澀而漫長。尤其是2004年李玉前的上訴被駁回,法院維持原判,這讓他越發對未來無望。
李玉前在獄中認識了一個和他經曆相似的一個男人。男人18歲的時候就入獄,李玉前認識他時他已經30多歲。男人被指控殺了自己的姐夫,判了無期徒刑。但他堅稱人不是自己殺的,一直在申訴。男人的兄弟為他奔走了7年,最後實在看不到希望,勸他放棄,爭取減刑早點出獄。這話宛如壓垮他的最後稻草,沒多久男人就瘋了,經常傻笑和自言自語,無法再正常生活。
看到精神失常的獄友,李玉前感受到自己體內的弦也繃得更緊了一點,就在斷裂的邊緣。
李玉前一直期盼著哥哥李玉山能把他從監獄中救出來。他時常夢見自己獨身處在老家的村子裏,四麵一片漆黑,就在他慌張無措時,是李玉山端著一支蠟燭從黑暗中走來。白天,每次簡短的見麵裏,他們總會抓緊一切時間細細地聊案子的進展。
汶川地震那年,貴州地區也出現了震感,李玉山第一時間趕到監獄去看望弟弟。兩人坐下後互道了平安,聊著聊著,李玉山流淚了。那是李玉前第一次看到哥哥哭。李玉山對他說,兄弟,想開一點。那時李玉前才意識到,自己向親人索求了太多,全然不顧他們也有疲累與壓力。
起初不忠的罪錯隻是一道小小的口子,可李玉前完全沒有想到這道口子被扯成了一個吞噬生命的大洞,吞下了無辜的妻兒,又把他拽到生與死的邊緣。親人們用力把他往上拉扯,這個洞卻越來越大,地麵不斷塌陷,又有人墜落了。
女兒去世後,李玉前的嶽父一直很消沉,常年酗酒,患上了肝硬化。2016年,他因肝硬化演化成肝癌去世了。彌留之際,嶽父曾提出想最後再見一下李玉前。最終因為沒辦下來手續,李玉前沒能參加嶽父的葬禮。
李玉前的母親在2017年後患上了阿爾茲海默症。他曾在書裏讀到過阿爾茲海默症患者晚年的痛苦,而他作為兒子,卻完全缺席了母親生命中最後、最艱難的幾年。2020年母親去世,因為疫情原因,他也沒能外出。
某些時候妻兒的靈魂拯救了他。他說在獄中的21年,每次妻兒在夢中出現,第二天他都能在現實中收到好消息。他覺得,逝去的妻兒化作了希望的意象,成了他餘生裏的一根稻草。
傷口
住進弟弟家後,李玉前每天早上六點鍾起床。洗漱前,他會先在母親的遺像前懺悔,訴說他的遺憾、不孝、對她造成的傷害。
監獄裏沒有鏡子,在弟弟家衛生間的鏡子裏,李玉前二十多年來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麵容:滄桑猙獰,眉間豎著兩條粗深的皺紋,臉頰被發黑的斑點盤踞。
圖 | 李玉前生活在弟弟家裏
母親患病前,每次給在監獄裏的李玉前打電話時,總會喚著他的小名,叫他看開一點,放下對孟瑞紅的仇恨,出來好好生活。起初他不太理解一向要強的母親為什麽要這樣說,後來他給了自己一種解釋:也許這是出於母親對孩子的純粹的愛。
事發21年,李玉前對孟瑞紅的恨消散了一些。2001年一審開庭前,他和孟瑞紅曾並肩坐在囚車裏,那時他腦海中閃過就在那兒殺死孟瑞紅的念頭,但他極力忍住了。庭審完,兩人又被囚車運回看守所。李玉前說,在車裏孟瑞紅對他說了一句話。她說,你以前說我給你妻子提鞋都不配,看,她還不是死在我手裏。
李玉前從她眼裏看到報仇後的快感,但這快感之中又夾雜著一股難以名狀的失落。他咬著牙對孟瑞紅說:“早晚有一天我會把你送上刑架。”
兩人曾被關在同一個看守所。那時看守所在辦雜誌,犯人都可投稿。李玉前有次看到孟瑞紅的投稿,隻有一句話:告訴自己要堅強。
他感受到孟瑞紅的心已完全被虛無占據。最初,她在與李玉前感情中感到受傷,實施報複後,傷沒有被抹平,還永遠地失去了平靜。她把自己的人生也毀了。孟瑞紅的8年刑期早已結束,但接下來還有可能被繼續追究。想到這些,李玉前放下了讓她血債血償的念頭。
哥哥和嫂子給他買了幾身衣服,在商場他看到一件毛衣上千的價格不禁咋舌,哥嫂卻叫他不要管,挑他喜歡的款式就好。他始終保持著千禧年前後的習慣,把鑰匙串別在褲腰,在西裝裏兜放一支鋼筆,還有戴手表。
他在陌生的畢節市區兜轉,想要擺脫窘境,得先找到一份工作。如今大部分單位都不會接納50歲以上的員工,更何況他的身份仍是殺人嫌犯、過去21年的工作經驗為零。
趁著找到工作前,李玉前的家人給他交了3000多元的報名費,安排他去駕校學車。駕校裏有個比他小三歲的男人稱呼李玉前為“大哥”,男人說自己是因為駕照吊銷來補考,問李玉前是為什麽來學車,李玉前含含糊糊地答“差不多”。
重新回歸社會後,他給曾經的同事們打去電話寒暄。與這些同齡人交談,繞不過“子女上了什麽大學,在哪參加工作”之類的話題。每到這些時刻,他就能感受到心底的隱痛。沒有遇害的話,李玉前的兒子今年就25歲了。他夢到過一次兒子長大成人,醒來卻記不起長成青年的兒子是什麽模樣。
圖 | 李玉前在獄中的日記
回六盤水的家中那天,李玉前在櫃子裏拾掇出了幾本妻子中學時的日記、之前往來的信件還有一本相冊,裏麵大多是他和妻子年輕時的照片。他原以為這相冊早就被人拿走了,失而複得。每天晚上睡前,李玉前都會翻看一會兒謝初明中學時的日記。日記裏展現了他曾經不了解的妻子的精神世界,深沉而細膩。
日記裏記錄著她高考失敗後的彷徨,還有每次考試後對自己的反思和評論。李玉前想到,妻子的心裏一直會想很多事情,這樣的性格一直延續到了婚後。得知他和孟瑞紅的過往後,謝初明有好幾個月都對李玉前很憤怒,有次她對他發脾氣說:“老子真沒想到你會做這樣的事!”為了緩和氣氛,李玉前答:“你不是‘老子’,是‘老娘’。”那時他滿心隻想得到謝初明的原諒,完全沒有意識到,即使是婚前的不忠,也給謝初明的內心造成了撕裂。他沒有去用心彌合這道傷,在她宣泄痛苦時甚至還有心思開玩笑。
案件庭審時,律師提供了一個物證,那是謝初明當年知道他和孟瑞紅的過往以後給兒子留下的遺書。上麵寫道:“媽媽是多麽愛你,多麽愛你的爸爸,然而由於一些複雜的原因,媽媽不得不決定永遠離開你。”她覺得自己非常軟弱,“無法承受突然降臨的黑暗”。
家庭被糾紛不斷纏繞著的那年,謝初明盡心地維係著一家三口的生活。中元節那天,謝初明一個人在樓下祭祖燒紙,而李玉前則和兒子在一旁瘋跑。現在回想起這個畫麵,李玉前說猛然察覺自己當年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而妻子一個人承受著愛人的欺瞞與背叛給她帶來的苦痛。
圖 | 謝初明送給李玉前的襯衫
當年謝初明送給他的那件“情森”牌襯衫一直保留至今。經過21年的光陰侵蝕,衣服的布料已經又硬又脆,扣子附近裂開了兩道口子。去年開庭時,李玉前穿了這件襯衫,其餘時候他都是把它掛在衣櫥裏。往後他隻打算在妻子生日時再把它拿出來。
衣服上的裂口他縫補好了一處,心靜不下來,針線在手裏握不住。還有一處一直放著沒有補。
- END -
編輯|一一 溫麗虹
==============================================================
收留職場叛逆者,一個大專生建立的避難所聯盟
文、圖 | 周航
編輯 | 王一然
視頻剪輯 | 沙子涵
歡迎加入聯盟
●張超租下的三室一廳,其中一個四人間
超哥本名張超,畢業於某個你肯定沒聽說過的大專,學動畫設計。不過現在,他說,已經成了一個全才,“隨便去一家公司,都是年薪百萬。”
統一戰線
●張超的工作任務表單
剛來的時候,雲玩什麽都不會,挑了策劃崗。接下去一年裏,他還學了各種工種,動畫、音效,“現在什麽都會一點”。這就是獨立遊戲工作室,沒那麽多人力細致分工。除了這點,他說,這裏跟想象中沒什麽差別。
角色
![](http://www.hutong9.net/data/attachment/forum/202304/03/182854s0nk5f9rzwqt91vv.jpeg)
團隊本來還有另一個主力,張超從前的同事,因為姓沙,被稱為“師弟”。離開湖北,來到深圳前,四個人還去過北京、南京,原因都是師弟女朋友工作調動。幹到第四年,“不斷踩坑”,遊戲一直沒做出來,曾經孤注一擲賣過婚車的師弟還是選擇了離開,去某家互聯網大廠做了程序員。“因為家裏也催他結婚。”張超說。
“玩家”退出遊戲
●周日的辦公樓,隻有張超的工作室亮著燈
主線劇情
●辦公室一角,左為張超妻子英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