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62)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5-21 10:05:4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21460 bytes)
本文內容已被 [ FormatRun58 ] 在 2023-05-21 15:57:28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
 

困在相夫教子婚姻的高考狀元

2023-05-19 14:35:42
12人評論

作者知非

做心理,做投資,做網站;喜怒哀樂皆是人間體驗。

1

2002年夏,我們家那棟大學家屬樓搬來一個咋咋呼呼的博士。

家屬樓五層高,沒有電梯,我和媽媽買菜回來時,在樓道裏與他不期而遇。當時他正吊著大嗓門指揮著搬家工人進進出出,潑婦罵街般的聲音響徹整個樓道,伴著抬家具電器的呲呲啦啦,格外刺耳。我目測他身高得有一米九,一張方形的國字臉,顴骨很高,一吐字,大眼就會不由自主地瞪得更圓,白牙森森地呲在外麵,好似隨時隨地都能上前來逼問你。

看見我們,他趕忙讓搬家工人挪開一條道,又大聲地做自我介紹——他姓趙,博士剛剛畢業,專業是曆史,應聘上了學校的馬列課助教,房管科給他分了三樓的兩居室,他說大家以後就是鄰居了,互相多多照應。

我們雙手拎著幾大兜菜,非常沉,好容易等他介紹完,正要走,他卻又叫住我們,絮絮叨叨地打聽我媽在哪個部門工作、在這裏住了多少年、樓上樓下都是做什麽的……我們臉上身上全是汗,隻能敷衍兩句,然後拔腿往4樓跑。

 

這所大學有兩個校區,郊區部分都是本科生,市區部分是研究生和博士生,所以家屬區也分成了兩個。市區家屬樓緊俏得很,校領導和老職工才能住,普通職工和中青年教師隻能紮在郊區,平時,學校每天會有兩趟班車往返於兩個校區,路程約為一個小時。

我媽媽在這所學校的校長辦公室工作,按照大學裏的習慣,除了電工班、司機班、水暖班,還有園林部的“農轉非”職工之外,大家都互稱一聲“老師”。在郊區的家屬院裏,大家也同樣老師長、老師短地叫著,氣氛非常和諧,左鄰右舍知根知底,家裏人、物件有了毛病,立馬就能尋到人。有人曾闖進我們家這棟樓的樓道打碎了窗玻璃,我媽“梆梆”敲開保衛科科長家的門,讓他來管管。家人口角生瘡,路上碰見校醫院的院長,說一聲就把藥開好了,下班時拿一下就成。

郊區家屬院的房子舊,戶型都是規整劃一的兩居室:兩個臥室一大一小,一個十幾平米的客廳,廁所、廚房加兩個小陽台。很多職工會把靠廚房的陽台做封閉,再將煤氣灶挪過去,原廚房位置則打滿櫥櫃做成開放式廚房。好在小區綠樹草坪非常多,我們樓旁邊有一個大大的圓形玫瑰花壇,夏夜幽香入鼻,讓人忘記了油煙機和排風扇裏的煙火氣。

很快我就發現,這個趙博士異常話癆,大概就因為搬家時那一麵之緣,他之後逮到我或我媽就“倒”個沒完——他老家在河南農村,有個哥哥,兩人雙雙讀到博士,還都進了高校當大學老師,這在他們整個村乃是獨一份,又說自己女朋友馬上大學畢業,到時候會搬過來,請我們也多多照顧。說完這些,他慣例會使勁打聽我家的事。我一邊應付,一邊不自覺地鄙夷——他,能找到什麽樣的女友呢?

不知道為什麽,我異常厭惡他,但我媽很受用,因為趙博士會熱切地叫她“宋老師”。

一次,趙博士邀我媽去他家裏看看。我媽回來後,說那個家窮得叮當響,連一張桌子都沒有,飯碗放地上,人坐在小凳子上彎著腰吃飯。於是我媽就把家裏一張閑置的桌子送給了他,趙博士千恩萬謝上樓來取。我媽又指點他,說學校倉庫裏有大量閑置桌椅文件櫃,讓他去跟教務處的人套套話,借一些。

趙博士果然依言行事,很快,就置辦起一個像樣的小家。

 

兩個星期後一天傍晚,我家的門突然被敲響。透過貓眼,我看見趙博士和一個女孩站在門外。

我把門剛開了一個小縫兒,趙博士就興衝衝地推門而入,他的目光直接越過我巡睃屋內,尋到我媽後興奮地喊:“宋老師,你看這是誰?”那語氣親密而自信,好像我們應當認識他身邊的女孩似的。

他把女孩向我們推了推,道:“這是我媳婦兒。看,長得漂亮吧!”

我心裏再次浮起莫名的不快。可當我仔細打量那個女孩時,還是有點吃驚了——女孩個子不高,不到一米六,和趙博士站在一起,頗有點“最萌身高差”的意味,但她身量苗條,細腰不盈一握,小桃子臉非常精巧,皮膚白皙,鼻梁挺拔秀氣,一雙眼睛澄澈清亮。後來,我們家屬院的鄰居們私下裏都叫她“劉璿”——因為她長得非常像體操冠軍劉璿,都是湖南人。

女孩很抹不開麵子似地嗔怪了趙博士一眼,然後悄悄縮到他身後。趙博士一把摟住她,繼續滔滔不絕:女孩姓黃,老家在湖南一個偏遠小縣城,是當年市裏的高考狀元,以接近滿分的成績考上一流大學金融專業,現在剛剛畢業,已經在一家大銀行裏找到了工作。

小黃無奈推了趙博士一下,轉身下樓回家。趙博士繼續炫耀,說自己現在什麽都有了,房子、老婆都不缺,就是沒什麽錢,連個電視、洗衣機都沒有,等年底把這些置辦好……

終於送走了趙博士,我和我媽八卦起來。我倆一致覺得,趙博士有點神神叨叨,還是學曆史的,卻沒有一點深沉樣,到處都透著淺薄,而且對兩個女人炫耀女友,多少顯得情商有點低。不過,我不知道小黃為什麽要用那種崇拜的目光深情地望著趙博士。

2

那段時間,每當夏夜涼風習習,我和我媽出去散步,就會看到一長一短兩個身影在樹影婆娑的小路上跑步。有時他倆跑累了,坐在馬路牙子上休息,一看見我們,趙博士的嗓門大老遠就響了,興高采烈地打招呼,指著旁邊的小黃說:“小姑娘身體太弱了,我帶她來夜跑,增強一下體質。”小黃滿臉汗水,在路燈下顯得油亮亮的,很飽滿,她未回應,隻衝著我們靦腆一笑。

真正和小黃開始接觸,是後來的一天。那天我一個人在家試新衣服,但裙子拉鎖在後麵,我夠不著,便跑到樓下請她幫忙。小黃正在做飯,連忙擦幹淨手到樓上來,輕柔細致地幫我拉上拉鏈。

那件裙子剪裁別致,把我的身材襯得凹凸有致。我在鏡子裏左照右照,小黃有點羨慕地說:“這衣服可真好看。”

當時小黃身上穿著一條大花裙子,看起來很新,但花色老土,是四五十歲的人才會穿的。於是,我向她介紹我買衣服的地方——要入秋了,好多商場換季打折,還勸她也去買兩件。

小黃靦腆笑笑,搖了搖頭。

我又問她,工作怎麽樣,忙不忙?

她的眼神有點黯淡,敷衍地說:“還行。”

此後的相處中,小黃還是輕易不開口,往往都我說到高興處手舞足蹈、毫無城府,但她沉默溫順得如一隻兔子,隻安靜聆聽,時不時溫柔笑笑。那時我在讀研究生,對自己的專業不甚滿意,傾羨小黃是金融專業,從那麽好的學校畢業。但小黃反應平淡,仿佛不知道自己專業的含金量,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長得多麽清秀可人。唯獨談論趙博士時,她的眼睛才亮起來,似乎這個男人才是她最大的成就。

我隱隱不忿——小黃愛趙博士遠遠多過趙博士愛她,明眼人都會覺得她配趙博士綽綽有餘,隻有她自己覺得趙博士在放低條件遷就她。

 

一次,我媽去城裏的校區辦事,擠上校車,卻沒座位。正在發愁之際,便聽見了那熟悉的高亢聲音:“宋老師,過來過來,我這裏有空座兒。”

我媽定睛一看,趙博士正坐在車廂後麵衝她招手。她趕緊過去坐下,但沒想到聽了一路這個大男人對小黃的怨懟。

趙博士說,小黃考進了銀行,但也就是當個普通櫃員,工資不多,活兒卻特別多,簡直沒有時間回來給他做飯。

我媽有點詫異,問道:“現在哪有單位能讓員工中午回家的?”

趙博士轉圜說,他在市區的家屬樓以職工價格租了個小單間,讓小黃上班時住在那裏,周末才回郊區的家,所以郊區家裏衛生沒人打掃,衣服也沒人洗,小黃每周末回來都會給他做足一周的飯菜,可到周五時,飯菜都餿了,隻能倒掉,他人都餓瘦了。

我媽愕然:“你家裏沒洗衣機,難道都讓小黃手洗衣服嗎?”

趙博士反倒覺得我媽很奇怪,隨口應道:“當然啊。”

我媽又問:“學校不是有食堂嗎?職工食堂的飯菜質量還可以呀,也不至於餓肚子吧。”

這話一出,趙博士的抱怨更是如滔滔江水一般,什麽食堂飯菜不幹淨、不營養、不合口……而我家平時都懶得做飯,一日三餐都在食堂解決,偶爾才自己做飯。

趙博士毫無察覺,喋喋不休說,學校很重視他,很快他就要升任講師了,小黃掙錢太少,那班還不如不上,回家來好好伺候他比什麽都強,他隻要多寫點書稿,錢就有了。

知道小黃被他當成打掃衛生、做飯洗衣的保姆,我媽心裏很不舒服,又不便發作,隻能別過臉,裝作看窗外的風景。

那時我的大學在城裏頭,沒課時我就會回家住。此後不久,我們便看見小黃工作日也在家屬院裏晃悠,有時還提著一兜菜急匆匆地走過。一次我叫住她問怎麽沒上班,小黃難為情地說,她辭職了。我納罕,追問她為什麽要辭。小黃無奈說,因為在城裏上班太遠,沒法照顧家裏。

雖然已進入了新世紀,不過那時學校家屬區大院裏采取“男主外,女主內”老傳統的夫妻檔確實還很多。那些家庭裏,丈夫在學校當老師,靠著工資、課時費、係裏發的獎金,以及出書、外出講學、考研輔導、科研項目、開辦公司等等收入,也能過得相當富裕;妻子主要照顧孩子,丈夫們會幫她們在學校後勤部、圖書館或行政樓安排一份閑職,拿到編製雖然比較難,但並沒有像現在這樣絕無可能;如果妻子學曆夠高,也可以當老師,隻是要盡量減少外出講課的時間,才方便照顧家裏——但像小黃這樣一沒孩子、二沒結婚就辭職在家專心伺候丈夫的,在整個大院裏還是獨一份。

3

臨近春節,趙博士高亢的聲音在樓道響起,夾雜著搬東西的聲兒。我媽正好下班回來,剛經過他家門口,就被他一把拽進家門。

趙博士指著櫃子上的大電視得意道:“宋老師,你來看,我買的大電視,怎麽樣?三星的。”沒等我媽回話,他又拉著我媽轉了一個圈,指著一台洗衣機說:“怎麽樣?新洗衣機,海爾的。”

我媽隻覺莫名其妙,買電器就買電器,為什麽要拉著她看,這些電器家屬區誰家沒有?但礙於麵子,我媽敷衍著“好好好”,然後又被趙博士拖住嘮了半天才逃回家來。

到家後,她立刻就把門關緊。

2003年寒假結束,趙博士帶著小黃再一次敲響了我們家的門。一進門,他就把一袋子糖放在桌子上,大聲地請我們祝賀他——他和小黃已經結婚了。然後,趙博士拿出了他和小黃在喜宴上拍的照片,照片裏是農村流水席,一大堆人露天吃飯,大冬天的,一個個鼻子凍得通紅。看見趙博士家房子破舊,斑駁的木門歪斜,我心裏一慟,突然有點理解他為什麽非要向我媽炫耀那些新電器了。

照片裏的小黃看起來有點陌生,她穿著大紅色的新娘裝,頭發盤起來,頭上插著俗氣的紅色絨花,臉蛋也是紅彤彤的,不知道是凍的還是胭脂,滿眼一片紅。我們看過照片,急忙向他倆道賀。但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小黃的笑容有點勉強。

 

春天到了。

一天半夜裏,一聲女人的淒厲慘叫突然劃破了夜空。

我從睡夢中驚醒,爬起來一看,隻見一個黑影在窗邊晃悠。我嚇得一哆嗦,趕緊打開燈,卻發現原來是我媽穿著睡衣站在窗邊正伸頭往下看。

我急忙問:“怎麽了怎麽了?你為什麽在這兒站著?”

我媽一邊看一邊噓我:“小點聲兒,樓下打架了。”

我屏住呼吸,這才聽見樓下那隱約的女人哭聲,時不時還夾雜著男人的怒吼,還有一聲聲的悶響。

我問我媽:“這是什麽聲音?”

“趙博士在打小黃。”

“你怎麽知道?”

“那悶響是拳頭砸在肉上的聲音。這男人真狠!打他老婆就像捶一頭豬似的。”

聽我媽這樣一說,再聽那一聲接一聲的悶響,我便覺得自己身上都疼了起來——砸得這麽響,那得多疼啊!我想起趙博士1米9的身高,小黃單薄的身體,他要是劈頭蓋臉地打小黃,小黃可真一點反抗之力都沒有。

接著,我媽嚴肅地說:“不行了,再這樣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你醒之前,趙博士就打了好一陣了。”說完,我媽把頭伸出窗外對樓下大喊:“大半夜的,鬧什麽鬧?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然而,那悶響並沒停止,甚至也沒慢下來。

我媽又連著喊了幾次,甚至喊:“我報警了啊!打老婆算什麽本事,還老師呢,就這個素質啊?等我報告學校,看你的工作還能不能保得住!”

終於,樓下的悶響停止了,男人女人的聲音也一下子消失了。夜晚恢複了寧靜,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

我媽又聽了一會兒,轉頭對我下命令:“趕緊睡覺。”

“那小黃怎麽辦?”

“清官難斷家務事。咱們管不了別人家夫妻的事。睡覺!”

那一晚,我是捏著拳頭睡的。一想到趙博士那張得意洋洋的臉,就想打他一拳,可是我又不能真這麽做。

第二天我碰到趙博士時,刻意觀察他的言行舉止,他照舊得意洋洋、興高采烈,甚至老遠看見我就舉起手來打招呼,一點兒局促樣子都沒有,仿佛昨夜發生的事情與他無關。這弄得我都有點糊塗了,我還特地回家問我媽,昨晚打架的夫妻真是趙博士兩口子嗎?會不會搞錯了?

我媽肯定地說:“就是。這院裏都是老師和學校職工,十幾年了,這棟樓一直平平靜靜的。他們兩口子來了才搞得半夜不安寧的。而且這兩天你都不會見到小黃,你等著看吧。”

果然,過了差不多一個星期,我才再次看見小黃。她蔫蔫的,臉上倒沒什麽淤青,不知道那些拳頭是不是全砸在她身上了。見到我,她勉強擠出了幾絲笑意,簡直像在哭。趙博士依舊拉著她夜跑,還在說:“小姑娘身體弱,要多鍛煉。”

我真想一口唾沫啐在他的大方臉上。

4

沒過多久,半夜樓下的女人哭聲和男人嘶吼聲又把我驚醒了。

這次確信無疑是趙博士——他高亢的聲音響徹夜空,在質問小黃:“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接著,便是小黃低低的泣音。幾個來回之後,那悶響又響起來了,在靜謐的深夜,顯得特別刺耳,一下一下,像砸在我身上。可是,我們能怎麽辦呢——2003年,沒有《反家暴法》,報警吧,警察會覺得這是家務事,不一定會管,而且我們一個學校的,有點拉不下麵子。最後,還是我媽把頭伸出窗外大吼讓他們安靜了事。

從此,這種吵鬧隔三差五就會響起,弄得我和我媽都有點神經緊張。每次被吵醒,我倆隻能坐在窗邊歎氣——當親耳聽到別人施暴,弱者被打得無處可逃,我們卻什麽都做不了,怒火燒遍全身卻不能爆發,隻能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等怒火慢慢冷卻。

漸漸地,我除了討厭趙博士之外,也開始討厭小黃了——她也太傻了,就這麽白白地挨打嗎?她不自救讓別人怎麽救她呢?

趙博士家暴在大院裏並沒有驚起什麽特別大的波瀾。這所大學裏有很多來自農村的“鳳凰男”老師。雖說是學術殿堂、象牙塔,但也時常能看到知識分子的儒雅與人性最卑劣、最蠻橫的部分不停地交匯和碰撞。

大院裏曾有一對留法歸來的博士夫妻,孩子出生後,婆婆從農村趕來照顧小孫女。一天老太太買菜回家,正好看到兒媳坐在客廳與一位男老師商量工作。老太太立馬大吵大嚷,說兒媳公然與人在家通奸,甚至還去樓道裏大吆小喝。那女老師氣不過,與婆婆對罵起來,被趕回家的丈夫一耳光打到了一邊。

老太太還不善罷甘休,第二天跑到係辦公室叫囂,要求係領導必須把她兒媳開除了。係領導一個頭兩個大,隻得耐住性子跟老太太解釋那都是正常的工作來往。老太太索性躺在地上,四肢亂舞:“我不識字,不用跟我講那些,反正就是要開除她!”

當時這件事的影響壞極了,許多大學生跑到係辦公室看熱鬧。老太太的博士兒子也來了,但也無法將老太太拽起來。最後,係領導沒有辦法了,威脅博士說:“如果不趕緊把你媽弄走,我們就開除你。”老太太聽了,立刻一骨碌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事在大院裏沸騰了很久才平息下去,最後的結局是:婆婆回老家去,兒媳另找了一個保姆照顧孩子,那對博士夫妻出了超長時間的“風頭”後,又逐漸隱於人群之中,與大院裏眾多普通夫妻一樣,趕班車、吃食堂、接送孩子,忙忙碌碌活過每一天。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婚姻如同一張蜘蛛網,社會關係、財產、房子、孩子、工作以及體麵,把夫妻雙方牢牢地困在網中央,想要掙脫,沒那麽容易。至於傷害和痛苦,也許會化為夜裏的憤怒和眼淚,或者隱忍多年後的某個驚人的舉動。

校領導們對此類事情是煩不勝煩、能躲就躲,對於小黃半夜挨打,鄰居們時有抱怨睡不好覺,但卻沒有人會采取什麽行動。那時候我不滿於人們的這種麻木,幾次做了好吃的點心送到樓下或者在路上叫住小黃跟她聊天,可她的反應均是淡淡的,一場場談話逐漸變成了我的獨角戲。我本打算跟小黃熟稔起來後鼓勵她逃離趙博士,但我發現隻要我把話頭稍稍扯到趙博士身上,她就變得異常警惕,生怕我說出什麽不恰當的話來。她始終跟我保持距離,慢慢地,我也沒了勁頭,隻能隨她去了。

後來,我跟我媽談起這些,她強烈反對我去幹涉別人夫妻之間的事,隻歎了一口氣說:“小黃還是太要麵子了。她可能覺得男人有麵子,她臉上才有光彩吧。”

我不明白,麵子比皮肉之苦和精神折磨還重要嗎?

 

春末夏初時,我媽下班回來對我說:“小黃跑了。”

我正看書,一聽這話,興奮地把書一扔,問:“真的嗎?”

我媽笑眯眯回:“你沒發現,最近趙博士不打人了嗎?而且小黃也好久不見了。”

我一想,還真是。我倆立刻高興起來——終於能擺脫那半夜的哭聲和悶響了。我暗自希冀小黃趕緊和趙博士離婚,快快樂樂地過自己的日子去。

此時正值“非典”暴發,許多人第一次知道發燒不能直接去醫院,而是要去發熱門診。很多學校封校,我媽感歎小黃走得真及時,不然被封在這個家屬院,天天和博士麵對麵,不知道要挨多少打。

小黃走了,趙博士終於蔫了。平時碰見,他再不老遠看見我們就高高舉起手來打招呼,話也稀疏了許多。我有點幸災樂禍,覺得他高高的個子都有點駝背了。

後來一次我媽在班車上碰見他,故意問:“最近怎麽沒見到小黃了呢?”

這一問,趙博士立馬“泄洪”:他說小黃因為一點小事跟他分居,又說小黃脾氣任性、強,單親家庭出身,媽媽是個鎮上擺小攤賣菜的婦女,沒有文化,一點也不會教育孩子。小黃老想給她媽寄錢,可她自己都不掙錢,拿什麽寄?他說了她兩句,她就賭氣離家。

最後,趙博士總結說:“讓她在外麵吃點苦頭也好。不然,她的人生過得太順了。你想想,多少人擠破頭想把戶口落在這兒,要沒有我,她能落戶嗎?她一畢業就順順利利的,戶口也有、房子也有。她那些同學,還在跟人合租呢!”

我媽聽得火冒三丈,一路沒搭茬,隻讓他在那裏自說自話。

雖然趙博士當我們麵說話從不顧忌,但是聽其他老師講,他在係裏可會做人了,頗得領導歡心,他講課形式很活潑,學生們也都很喜歡他。

5

2003年9月,趙博士又出了新情況。

一天吃飯時,我媽神秘兮兮地說:“趙博士最近看上小齊了。”

我驚得筷子都掉了,這怎麽可能——小齊也住我們這棟樓,家在趙博士家對麵。她教什麽課我們沒打聽過,但她的樣子讓我印象深刻:又瘦又高,頂著一頭短發,五官硬朗,乍一看像個小夥子。她好像隻穿藍、黑、白、灰、褐等素色衣服,那年秋天,我常看見她穿一件深藍色長風衣,戴一條淺藍色圍巾,深褐色工裝褲勾勒出她修長的雙腿,腳下蹬一雙馬丁靴。

關鍵是,小齊已經結婚了,丈夫據說在外地工作,隔幾個月回來一趟。

我問:“趙博士和小黃離婚了嗎?”

我媽一撇嘴:“估計沒有,不然以他那張破嘴,早就告訴我了。”

“你怎麽知道趙博士喜歡小齊?難道這也是他跟你說的?”

我媽搖搖頭:“這他倒是不會告訴我,我自己看出來的。”

這一下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你怎麽看出來的?”

我媽得意地娓娓道來,說最近她進樓門時,經常碰見趙博士和小齊一前一後地下來。一開始,她也沒覺得這有什麽奇怪,但次數多了以後,難免起疑心。尤其這幾天,趙博士一直跟在小齊身後,也未免太巧了。於是,她留了個心眼,上下樓時故意把腳步放輕,果然就被她看出了端倪。

一次,我媽輕輕上樓時,看見趙博士像隻貓一樣弓著身子把耳朵貼在小齊家門上,畫麵詭異。我媽悄悄地後退七八節台階,再加重腳步,猛咳一聲,才重新上樓,她看見趙博士騰地一下,邁著大長腿一步就縮回了自己家門口,假模假式地掏鑰匙開門。看我媽經過,臉上又堆出熟悉的笑容:“宋老師,下班了呀?”

我媽應了一聲,沒有停下腳步,趙博士也不敢“話癆”了,打開家門,無聲地溜了進去。

之後一天早晨我媽出門時,聽到樓下有開門聲,卻沒有下樓的腳步聲。她又躡手躡腳地走到拐角處偷偷觀察,隻見趙博士家門開了一條縫,卻沒人出來。幾分鍾後,小齊去上班,趙博士閃電一樣快速推門,假裝與小齊偶遇。

“上午有課呀?”趙博士招呼。

小齊點點頭:“我要去坐班車。”

“我也得到城裏去,咱們一塊兒走吧。”趙博士高興地說,兩人一前一後下了樓。

我媽嘲諷說,怪不得他倆老是一起出門,原來是這樣……

我在旁邊笑得直不起腰,說:“媽,你也太八卦了。趙博士一定沒想到,還有你這麽愛管閑事的鄰居,硬生生在樓上等了十分鍾就為了看熱鬧。”

當然,我笑得開心還有另一重原因——小齊打扮硬朗,性格想必也不軟弱,她耳朵又不聾,先前趙博士半夜怎麽打小黃的,她肯定早聽見了,誰會跟這種男人在一起啊?況且人家早結婚了,為了一個家暴男冒出軌的風險?傻子都不會幹這種事。

 

轉眼到了冬天。

家屬樓不遠處有一個開水房,以前是供給學生的,後來學生宿舍新修了開水房,老開水房就留給家屬院了。冬天用熱水的地方多,大家都喜歡這免費的開水,很多雙職工家庭下了班溜達到食堂吃晚飯,再打點開水,回家就直接洗洗睡了。趙博士也喜歡打免費開水,人高力氣大,他單手拎三個暖瓶,一次可以打六瓶。

一個周末,我正在家裏睡午覺,突然被一聲男人的慘叫給嚇醒了。一骨碌爬起來仔細聽,這高亢的聲音可不就是趙博士嗎?

我正想著,就聽見有人在使勁拍門。通過貓眼一看,是我媽。我一把門打開,她就囑咐我拿點紅黴素軟膏趕緊到樓下——她上樓時,見趙博士被開水燙了,正坐在樓梯上哇哇大叫,滿臉是疼出來的汗和淚,我媽急忙把他扶起來送進屋裏,想拿點藥給簡單處理一下。

我們去了樓下,趙博士燙傷太嚴重,衣服粘在皮膚上,一揭衣服就喊得撕心裂肺。1米9的大個兒,我媽拖不動,無奈到處敲門招呼鄰居一起把他送去了校醫院。校醫直言傷口麵積太大,處理不了,叫了救護車送到學校定點的三甲醫院。我媽甚至好心地給他們係裏打了一個電話,係裏說如果家屬不在,會派一個人到醫院去照顧。

事情消停了,我媽回到家,“噗嗤”一聲笑了。

原來趙博士被燙傷不是什麽意外——今天他打完開水,拎著暖瓶又貼在小齊家門口偷聽。突然,小齊在屋裏把門猛地一推,防盜門一下撞碎了趙博士一隻手裏的暖瓶,三個暖瓶的開水全澆在了他的腿上。趙博士頓時坐地慘叫連連,小齊卻默默關門退回去了。

我問我媽:“你說小齊是不是故意的?”

我媽故作神秘地說:“我看肯定是故意的。樓道裏鬧成這樣,一般人都要出來看看怎麽回事。她一聲不吭,肯定就是故意的。”

我點點頭說:“小齊還真是個狠角色。”

趙博士好歹是消停了。從醫院回來後,他隻能在家躺著。係裏派了一個人,每天給他從食堂打飯,扶他上個廁所,打兩壺開水,這就是全部了。一次我媽經過他家門口,聽見他在裏麵嗚嗚咽咽。看門虛掩著,我媽就推門進去問怎麽了。趙博士說自己一個人很孤單,腿上疼得厲害。我媽看他這樣子,有點同情,又覺得他活該。

沒幾天,小齊丈夫回來了,人家兩口子說說笑笑,趙博士一個人在家中枯坐,不知他是否還嫌棄食堂的飯難吃。

6

小齊丈夫回來沒多久,我出門時突然就碰見了小黃拎著一大兜菜一步步上樓。我心裏震驚,也隱隱有點失望,急忙上前打招呼。

小黃赧然說自己前段時間回老家了,感謝我們送趙博士及時就醫,改天她再登門道謝。聽她這聲“謝謝”,我心裏的失望更大了,就問她近況。她依舊靦腆,說“還好”。我看她氣色不錯,滿麵笑容,也就不再問什麽了。

回家後,我報告了這個最新情況。我媽一臉老謀深算,說她早猜到了。我提議要把趙博士跟蹤、窺探小齊的事,以及受傷的真相告訴小黃,我媽擺擺手:“那些事都是咱們猜的,沒憑沒據,不能空口亂說。再說,如果趙博士能受到教訓,從此改了,對大家都是好事。”

小黃歸來,係裏也就不再管趙博士了。小黃盡心盡力照顧丈夫,時常扶著他單腿蹦跳著下樓,到玫瑰花壇坐著曬太陽。漸漸地,趙博士的聲音再次高亢,臉上也恢複了往日的得意洋洋、興高采烈。小黃則變得愈加沉默寡言,臉上的表情溫柔也麻木,靈動幾乎匿跡了。

或許這次趙博士真的待小黃好了一些,半夜也再沒聽到那種悶響。

一次我和我媽逛街回來,遠遠看見小黃難得穿了一件時髦的黑白條紋薄毛衣,大領口、泡泡袖,走近了才發現,毛衣質料很差,起球很厲害。後來,我倆逛早市,看見一個地攤上擺出了同款,我媽大歎一口氣,叮囑我,將來結婚也一定不要放棄工作。

春暖花開,趙博士終於徹底康複。他摟著小黃再次敲響了我們家的門,感謝我媽媽救了他。趙博士說自己養傷這段時間耽誤了係裏不少課,隻能靠基本工資生活,如今他好了,要大展宏圖。可我倆又不是他的係領導,跟我們說這些幹嘛?

我偷偷瞥向小黃,她似乎疲憊又尷尬。

很快,小齊懷孕了,臉色蠟黃,孕吐很嚴重,帥氣的打扮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肥肥大大的孕婦裝,一頭利落的短發長成了半長不長的奇怪樣子。趙博士倒是走路時目不斜視了,偶爾在樓道裏遇見小齊,他霎時把臉扭到一邊,招呼都不打。

我不知道小黃過得幸福不幸福,隻覺得她好像過得非常平靜。

 

趙博士在係裏開了好幾門課,忙得腳不沾地,聽說有一門《曆史與法律》挺受學生歡迎。可一天我媽去電信營業廳交電話費和網費,回來就大罵趙博士是個奇葩。

那時2G手機已經普及,但家家仍有座機,撥號上網,而費用都需要親自去營業廳繳納。那天營業廳人特別多,我媽正排著隊呢,忽聽有人大喊:“宋老師,宋老師!”

她轉頭一看,營業廳的另一頭,趙博士正衝著她使勁招手。我媽無奈回應了一下,哪知趙博士突然亢奮起來,用他那罵街嗓高喊:“宋老師——你這個月工資多少錢啊?”

那問句環繞整個營業廳,百十號陌生人立刻齊刷刷把目光投向我媽。我媽當場懵了,一時之間完全反應不過來。

趙博士見我媽呆住,就一邊走過來,一邊又大聲問了一遍:“宋老師——你這個月掙了多少錢啊?”

我媽退無可退,反問道:“你這個月掙了多少錢呀?”

趙博士一下子笑得眯起了眼:“我掙了一萬多吧。我的課特別受歡迎,好多學生選不上,都要跑來旁聽。”

他的炫耀癮又上來了,我媽隻能默默閉嘴,別過臉。趙博士就在她旁邊說車軲轆話,還覺得自己明年有望提副教授。大家夥聽得津津有味,我媽尷尬得隻想轉身跑。

從那以後,我們見到他都盡量躲著點兒,生怕他突然“發難”。

然而,怕什麽來什麽。

一次,我媽在樓下聽到趙博士家的雷霆怒吼,她想加快腳步趕緊溜上樓。好巧不巧,剛走到三樓,趙博士家的門“砰”一下被人搡開。我媽急忙往旁邊躲,胳膊卻不防被趙博士一把拽住。他氣勢洶洶地將我媽拽進屋子,說:“宋老師,你來評評理。”唾沫幾乎要噴到我媽臉上。

我媽臉陰了下來,她本不想跟“趙奇葩”糾纏,轉身要走,卻瞥見沙發角落裏蜷著一個瘦小的身影——是小黃,她正木然地盯著沙發扶手,臉上盡是哀戚。

我媽心中升起一陣憐憫,停住腳步問:“又怎麽了?”

趙博士激動起來,跳躍著,伸著長胳膊說:“宋老師,你看,這冰箱、這電視、這衣櫃,這沙發,還有這房子,哪樣不是我掙來的?這個家都是我掙來的,對不對?為什麽我說話她不聽呢?她非要給她媽寄錢,她寄的不就是我的錢?”

我媽最煩男人這種小氣勁兒,毫不客氣地說:“小黃也很辛苦。要不是她幫你操持,你怎麽能在外麵安心掙錢?男人做男人的事、女人做女人的事,這個家是兩個人一起建立的,分什麽彼此?小黃要孝敬媽媽,你應該支持!”

趙博士立時變臉,虎著臉請我媽出去。

我媽拎起包,忿忿道:“不是你拉我進來的嗎?”

門“砰”地砸上,趙博士繼續咆哮。我媽替小黃悲哀,可是她不自救我們又有什麽辦法?

那以後,趙博士家吵架、打人的聲音又開始在半夜響起。吵得厲害時,我們隻能打開窗子大吼一通。

7

2004年8月底的一天傍晚,天空烏雲翻滾,電閃雷鳴之後,暴雨傾盆。打雷間歇,我們又聽到了趙博士的高亢叫罵。

到了晚上10點多,暴雨終於停歇了。我打開窗戶,深吸一口涼絲絲的空氣。在家憋了一天,我媽提議趁著雨停出去散散步。

雨後天氣特別涼,我倆穿長褲長袖還覺得冷颼颼的。濕淋淋的路麵映照著路燈,飄著一些雨絲,道上一個人也沒有。我倆打著傘慢慢走著,走過爬滿藤蔓的花架,看到一個孤零零的身影正圍著圓形玫瑰花壇轉悠——又是小黃,隻穿一條裙子,沒有撐傘。路燈下,她一圈一圈地轉,忽然她坐下了,用手撐著頭,不動了。

暴雨過後,到處都濕透了。小黃坐的水泥台子想必又濕又冷,她是什麽時候出來的呢?

我媽嘖嘖兩聲,說:“可憐,沒準下午她就被趕出來了。”

我沒說話。我倆就那麽站著,看著那個單薄的身影。我承認,我當時被震住了,那是我親眼見過的最淒涼的夜色——昏沉、暗黃的燈光下,無人的花園裏,一個瘦弱、單薄的女孩獨自坐在細雨中,被丈夫打得無處可去。

看了一會兒,我媽突然說:“不能再這樣了。”她蹬蹬走到花壇邊,叫了聲“小黃”。小黃抬起頭——果然,她全身都濕透了,頭發粘在臉上。我媽請她去我們家坐坐,給她找一身幹淨衣服換一下。小黃遲疑了一下,又搖頭。

事到如今,我們也不想再假裝了,我媽直接捅破窗戶紙說:“你跟他離婚呀。他這麽打你,你怎麽受得了?你去告他家暴,我們給你作證。你放心,你一定告得贏的。”

我也在旁邊補充:“這家屬院裏別的沒有,律師多得很。我媽好友的丈夫就是著名的民事律師,電視台法製節目都請他去的,他們兩口子也住這院裏。趙博士半夜的叫喊誰能聽不見?隻要你一句話,把趙博士告倒沒問題的。婚肯定得離,財產一分也少不了你的。”

那個雨夜,我把長久以來積攢的不滿和義憤通通發泄了出來。在淒苦無依的小黃麵前,我倆像是匡扶正義的英雄,一心想把她從泥潭一般的婚姻中拉出來。

然而我們慷慨激昂了半天,小黃隻是木木地聽著。最後,她歎了一口氣,說了兩個字:“謝謝。”

這平淡的反應激起了我更大的怒火,我真恨不得把她拽起來。我和我媽不依不饒繼續勸,但小黃依舊沒什麽反應,無奈,我們隻能走了。

上樓了,良久,透過窗戶,還能看見小黃獨自在那花壇邊坐著。

 

第二天,我一直等小黃來敲我們家的門——我多希望她能一臉鄭重地敲開我的門,說:“我想好了,我要告他。”

但她沒有。

第三天,趙博士摟著小黃興衝衝地敲開了我們家的門,帶來另一個霹靂消息——小黃懷孕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和我媽失望多過驚訝,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小黃。小黃的表情很微妙,混著微微的恐懼、不安和懇求,也透著隱隱的幸福。一瞬間,我明白了前天雨夜她為什麽沒有霍然起身響應我們。她懷孕了,也許那天夜裏,她一直在考慮要不要留下孩子。

我們讀懂了她的表情,向趙博士祝賀。趙博士大聲請教應該怎麽照顧孕婦,弄什麽有營養的東西吃。我們敷衍了兩句,隨即關上了門。

小黃沒有把我們鼓勵她起訴的事情告訴趙博士,這成了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一個秘密,也許是永遠的秘密。後來,我自己結婚生子,才體會到當時小黃內心的掙紮——房子是學校分的,夫妻共同財產沒有多少,那個犧牲一切換來的“博士太太”頭銜,她並不想放棄。

8

小黃肚子逐漸變大,樓下半夜的噪音暫時停止。

一次,我碰見小黃買菜回來。她臉上笑意嫣然,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孕婦裝長款毛衣,看起來就是一個幸福的準媽媽。她主動熱情地同我打招呼,聊了聊家屬院裏的事,興高采烈地說她媽媽過兩天會從湖南過來。

她這麽安於現狀,我還能說什麽?隻能希望她媽媽來了能好好照顧她。我也快碩士畢業了,找到了實習工作,有了男朋友,整日裏忙於工作和約會,平時常住城裏,周末時才回到郊區的家,再沒有那麽多時間關注他們家的事了。

來年春節過完,我在周五下班回家,剛進樓道就看見樓梯上一片狼藉,滿地散落著菜葉和大米。經過趙博士家門口時,聽見他在屋裏咆哮——好不容易平靜了小半年的趙博士家,顯然又出幺蛾子了。

好容易等到我媽回家,她進門就歎了一口氣。

原來,昨天我媽從食堂打飯回來,正好看到一個瘦削的老婦人,風塵仆仆,肩上背著一個破舊的灰色大提包,上麵印著“北京”兩個字,不知道是哪年的古董。老太太走走停停,東張西望,在都是熟人的家屬院裏格外紮眼。我媽趕緊上前問她找誰。看到我媽,老太太皺巴巴的臉上堆起笑意,用口音濃重的話打聽趙博士住哪裏,說是她的女婿。

這也太巧了。我媽自告奮勇說是趙博士鄰居,跟著她走就行。老太太忙哈腰點頭致謝,背著那個大提包就跟上我媽。我媽看她的包挺沉,就問她給女兒帶什麽好東西了?老太太有點忸怩,說自己家裏沒什麽好東西,特意帶了新米,兩大瓶自己醃製的糟辣椒,自己熏的臘肉,還有女兒喜歡的紅菜苔。

一路聊下來,我媽得知這個“老太太”不過五十歲出頭,就比她大一歲。我媽將她送到趙博士家門口,小黃來開的門,看到媽媽,小黃臉上表情先是驚喜,繼而委屈,瞬間就哭了。她伸開胳膊摟住媽媽,又對我媽連連感謝。

我媽品味著這對母女重逢的喜悅獨自上樓,然而,趙博士下班回來後,事情卻起了戲劇性的變化。

晚上7點多,我媽正在看《新聞聯播》,樓下突然傳來的一聲大吼,把她嚇得一激靈。我媽急忙掐了電視,凝神細聽。樓下人說的話聽不真切,趙博士似乎在大喊:“這是什麽東西?這是什麽東西?”接著“砰”一聲,門被搡開,趙博士的怒吼從樓道裏傳來,一下子變得非常清楚。

“我們家不歡迎你,快點滾!”趙博士高喊。

樓道裏隨即響起東西散落的聲音,接著便是女人的哭聲。

我媽打開門走出去探身向下看,小黃的媽媽正用手抹著臉一步一步地沿著樓梯走下去,小黃想跟著媽媽下樓,卻不知踩著什麽滑了一下,眼看要栽倒,她一把抓住樓梯扶手,這才穩住了身體和巨大的肚子。

趙博士“砰”地把門緊緊關上了。我媽趕緊奔下樓扶住小黃,卻覺得腳底沙沙的,仔細一看,是大米撒了一地,旁邊還有很多菜葉子。

“到底怎麽回事啊?”我媽問,卻見小黃滿臉淚水。

小黃來不及跟我媽說話,隻向著樓下喊:“媽,媽。”

我媽扶著小黃快步往下走,出了樓梯門才終於追上了小黃她媽。她媽媽一邊哭一邊走,手裏的提袋已經癟了。小黃追上去,拉住媽媽的手,母女兩人哭作一團。

我媽看著這情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中又好奇,便忍不住又問:“到底怎麽了?”

小黃隻是哭不回答,還是她媽媽說的:“唉,女婿嫌我窮。大老遠來一趟,一點錢也沒帶,帶的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他罵我,我說了他兩句,他就把我帶來的新米和紅菜苔都揚在樓道裏了。”

小黃哭著接話:“媽,別說了。今晚咱倆一起去住招待所。明天我就收拾東西,跟你一起回去。”

此時我媽對趙博士的不滿達到了頂峰,不由接嘴道:“啊?他還挑剔你?他家還是農村的呢,也不比你家強啊!”

此話一出,小黃和她媽媽都愣了。小黃看了看我媽,沒有接茬。沉默了一會兒,她還是說明天陪著媽媽回老家。

“你別放屁了。”小黃媽媽突然怒了,“你肚子這麽大了,還能怎麽樣?趕緊回去!我也不住店了,到火車站去,有哪趟車就坐哪趟車,早點回家去。”

小黃還是堅持要一起回去,她媽媽卻突然說:“莫講了。男人嘛,好也罷歹也罷,終究是你男人。況且我看他對你還不錯,對我好不好,又有麽子關係呢?肚子裏頭的娃娃都這麽大了,莫要任性,趕快回去吧。”

話說到這,我媽實在不好再待下去,說了句“家裏還有事”,就上樓了。

次日早上,小黃照常出門買菜,臉色蠟黃,表情哀傷。我媽問她媽媽怎麽樣了,她說媽媽堅持不住招待所,隻好送她去了公交站。

從家屬院去市裏的火車站要先坐一個小時的公交再換地鐵,她媽媽輾轉到火車站時都已經快夜裏10點了,哪還有火車可坐?可小黃眼裏含著一包淚說“沒事”,說她媽媽買到了一張過路車的票,晚上12點半就上車了。

她這樣,我媽還能說什麽,隻能隨口安慰她,孩子生下來就好了。

小黃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媽又問,誰來照顧她坐月子呢?

小黃說,公公婆婆會來。

那些散落在樓道裏的大米和菜葉一直沒人管,我媽實在看不下去了,拿掃帚打掃了一遍。

經此一事,我們對趙博士鄙夷到了極點,之後碰見他,隻禮貌打招呼點頭。但我們擔心小黃,每每和她多聊幾句,問她打算就這樣過下去嗎?她以要撐破肚皮似的肚子回複了我們,神態平靜,似乎相夫教子就是她命定的未來。

9

2005年4月,我從城裏回家,看到一個老頭背著手立在家屬區牆根,盯著一樓人家的院子。他穿著洗得褪色的藍色中山裝,戴著頂同色帽子,一看就是偏遠農村來的農民。聽到我的腳步聲,老頭轉過身,臉上立刻堆起討好的笑容,嘴裏發出強憋出來的“嘿嘿”聲,然後對著我彎腰鞠躬。

我嚇了一跳,心想,我也不認識你,為什麽要給我鞠躬?而且你那麽大歲數了,衝我鞠躬不合適吧。

我連忙衝他擺擺手就往家走。

我到家跟我媽說起這個怪老頭,我媽說,那就是趙博士的爹。趙博士的父母從河南趕過來照顧小黃生產,兩居室擠進來四個大人,孩子一出生,恐怕會更擠。

我媽又說起趙博士的娘,“那個老太太才真的有夠瞧”。

之後一次下樓時,我正碰見趙博士的父母走出來。他爹看見我,臉上還是一副討好的笑容,他娘則是另一副樣子。她穿著已不常見的大花斜襟棉布衣裳,一看就是壓箱底的物件,頭發梳得油亮亮的,在腦後盤了一個髻,嘴角一顆大黑痣,上麵還有一根毛。最奇特的是她那雙眼睛,上下打量我時,就像是刀片刮過我全身似的。末了,她衝我微笑,可我卻覺得那笑容很冷。這時趙博士也出來了,他主動向我介紹,但我什麽話也不想說,點點頭就趕緊溜走了。

此後,每次在家屬院碰見這對老夫妻,我都覺得很不舒服。老頭臉上總浮著討好的笑容,然後點頭鞠躬,見到院裏任何人都這樣,仿佛這套動作已經刻在他的骨子裏;老太太總是穿著類似的大花衣服,目光精明如刀片——這兩人真的能夠照顧好小黃嗎?

有次我碰見小黃和他們老兩口一起從外麵買菜回來,春末入夏時節,小黃穿著淡青色薄紗孕婦裙,頭發鬆散地在腦後挽了一個發髻,看起來就是一位年輕美麗的小媽媽,可她身邊跟著不停鞠躬的公公和麵露凶相的婆婆,三個人極為不協調。見她公公手裏拎著一大兜菜和排骨,我想,看在孫子的份上,他們會好好照顧小黃的吧。

 

那時我也在忙結婚的事,在城裏買房、安家,6月末才帶著丈夫回郊區。走進家屬院,我看到玫瑰花壇旁邊的空地上很多老太太和年輕媽媽抱著孩子在曬太陽。一堆人當中,我瞅到了趙博士的老娘,正抱著一個胖乎乎的嬰兒。看老太太笑得嘴都合不攏,想來那就是趙博士和小黃的孩子了。

走進樓道,正好碰到趙博士下樓。兩個月不見,他熱情地同我打招呼,看到我丈夫,他目光上下掃視一番後,才問我這是誰——那一瞬間,我發現他看人的眼神與他老娘何其相似。

我介紹了丈夫,說剛才看見他媽媽抱著孩子在曬太陽了,問他是男孩女孩。

趙博士很得意:“是個大胖小子,生下來有八斤多呢。”

我趕緊恭喜他,又問他小黃怎麽樣了。

趙博士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沒直接回答我,隻借口有事急急忙忙地走了。

我心中起疑,回家以後我媽說:“小黃坐完月子就走了,已經走了十幾天了。”

我大吃一驚,怎麽回事?

我媽歎了一口氣,說:“真沒想到趙博士的爹媽太不是東西了。”

據說,趙博士父母剛來時,大家相處還算平和。趙博士老爹包攬了買菜做飯,趙博士老娘負責洗衣打掃,小黃天天挺著肚子悠閑地在院子裏散步,看起來挺幸福的,似乎趙博士把她媽媽趕走的陰霾已經散去了。

然而在小黃生完孩子後,圖窮匕見了。趙博士老娘不喜歡小黃,嫌小黃單親家庭出身,不能賺錢,又懶又任性,家裏窮,不能幫助兒子,說趙博士的哥哥娶了一個本地女孩,親家兩口子都在事業單位工作,家庭條件比小黃強多了。小黃還想教婆婆科學育兒,這更受到了婆婆的鄙夷。

坐月子期間,小黃的飯食常常就是一碗米粥和一些剩菜,如果趙博士不在家,婆婆絕對不會做肉菜。初夏日漸炎熱,婆婆卻拿出厚棉被給她捂上,搞得她大汗淋漓,又不許洗澡。全身汗臭、頭發粘膩,小黃癢到晚上睡不著覺,她提了意見之後,婆婆就拿出風扇對著她使勁吹,還特意將空調口對準了她,冷風吹得她骨頭痛。婆婆甚至不允許她碰孩子,隻有在孩子需要吃母乳時才抱給她,其他時間,孩子必須跟婆婆待在一起。

一旦小黃跟婆婆吵起來,趙博士就猛抽她耳光。小黃氣得第二個星期母乳就憋回去了。趙博士老娘根本不在乎,更是樂得二十四小時守著自家大孫子。

小黃坐月子時,我媽一聽見樓下有吵鬧聲,心就揪緊,但趙博士家人多,我媽現在也不好去管這個閑事。

坐完月子後,小黃立刻趁趙博士不在時,逃離了這個家。離開那天,我媽碰見她拖著行李箱往家屬院外走,神情悲戚、邊走邊哭。我媽追上去,小黃大哭著把月子裏的委屈通通說了出來。她打算先去城裏的同學家住,然後慢慢找工作,孩子是肯定帶不走的,就讓趙博士養著。

就這樣,小黃徹底消失在了我們的視線裏。

10

轉眼間,趙博士的兒子能走路說話了。

他老爹老娘一直在家屬院裏,每天樂嗬嗬地帶孫子。小黃的離開顯然沒讓他受到什麽打擊,他還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甚至更得意了。老爹老娘把家務和帶孩子的活兒全包了,他的時間比沒生孩子之前還要充裕。

雖然在大院裏住了一年多,趙博士的爹娘還是老樣子,一個卑微、一個精明,氣質絲毫沒有改變,衣服也沒什麽變化。一次聊天,趙博士說他哥哥家也生孩子了,但是嫂子不願意讓他爹娘去照顧,而是讓自家老人和保姆一起照顧孩子。趙博士興高采烈,說這樣他爹娘就可以一直待在這裏幫他帶孩子。

2006年年初,學校施行了最新的房屋政策——願意繼續住在家屬院的人需要花錢把房子買下來,售價會比市價便宜得多;不願意繼續住的人可以花錢到外麵買商品房,學校會按照工齡、職稱等標準發放一筆購房款。我家和趙博士家都動了換房的心思。經過一番爭取,我們家買得一套四居室,要搬家到另一棟樓。趙博士家也得了一套四居室,也搬走了。

10月,我女兒出生,我媽辦了退休幫我帶娃。休完產假,我回去上班,白天,她就推著嬰兒車帶著孩子到處溜達,加入進了花壇邊的人群。

我媽推著孩子在空地上曬太陽時,注意到趙博士的兒子格外與眾不同,長得又瘦又黑不說,明顯比同齡的小孩矮很多。如果說孩子不是趙博士的,那也不太可能,因為小孩的五官長得很像他。

別的老太太跟趙博士老娘混得熟,她們撇撇嘴,告訴我媽,趙博士老娘養孩子的方法有問題——她從不給孩子吃蔬菜、水果,也不給喝水,她的寶貝孫子隻吃肉、雞蛋、海鮮、點心,把牛奶當水喝。孩子不喜歡純牛奶,她就給孩子買各種口味的牛奶,草莓、香蕉、哈密瓜……

有老太太好心提醒,說孩子需要蔬菜水果裏的維生素。博士老娘不信,說自己孫子每天都吃“成長膠囊”,“裏麵什麽素都有”。大家好心提醒,次次被推回,也就不再說了。

 

2008年,趙博士兒子幼兒園入學,個頭卻跟兩歲小孩差不多。

這時趙博士已經評上副教授,帶了好幾門課。時間充裕了,他開始研究起養生。借著北京奧運的春風,學校也在家屬院的空地上安放了各種鍛煉器械。趙博士開始穿著練功服,在玫瑰花壇旁的空地上擺上錄音機,伴著《高山流水》,煞有介事地抬腿舒臂,旁邊人指指點點,他毫不在乎。

趙博士個子高、四肢修長,穿著寬鬆的太極服,還真有點道骨仙風。後來,他不但自己打太極,還組織了一幫學生跟他一起打——每到傍晚,古箏和塤的奏樂聲就會響徹整個家屬院,趙博士穿著一身淡黃色的太極服領隊,四五十個穿著統一的淡藍色太極服的學生排成方陣,一起比劃。

很多人並不讚賞這一景致,特別是被搶了地兒的跳廣場舞的老太太們。沒過多久,我媽哈哈大笑地告訴我:趙博士的太極拳隊伍被學校勒令停止,趙博士也受到了處分。

我很詫異,帶著學生打太極拳也不算是違規吧?

我媽搖搖頭:趙博士幹的那些破事兒可比打太極拳過分多了——他先是在他的課上拉幫結派,加入太極拳隊的學生,可以獲得額外加分;拒絕加入的學生,則很難通過考試。然後,他又帶著學生團購太極服,一套一百來塊的衣服,他要賣兩百多塊。更離譜的是,他要學生們叫他“義父”,而學生們為了能順利通過考試,“義父”“義父”叫得很起勁兒。其他老師見了,就舉報給了學校。

果然,空地上的太極拳隊很快散了,老太太們又重新跳起了廣場舞。

 

2009年,愛養生的趙博士家發生了一件大事:他上幼兒園中班的兒子,午休過後突然倒地不起,轟動了整個家屬院。

趙博士的爹娘被叫到幼兒園,將孩子送到區醫院後,醫生檢查一番之後感覺治不了,讓他們再往大醫院送。到了市裏的三甲醫院之後,醫生檢查發現,小男孩全身所有內髒都在出血,情況非常緊急,甚至下了病危通知。

趙博士立刻請假到醫院去照顧兒子。後來醫生聽說他們從不給孩子吃蔬菜水果,也不讓孩子喝水,就把趙博士的老爹老娘狠狠地罵了一頓。

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孩子的情況終於穩定了,但是內髒出血不可能得到根治,可能會伴隨終生。出院後,小男孩身體依舊瘦弱,沒回到幼兒園上學,隻偶爾牽著奶奶的手在院子裏散散步。趙博士經過多方打聽,找到一個有名的老中醫,經過一番調理和休養,兒子的病才算勉強治好了,但不知是否留下了後遺症,反正個頭始終追不上同齡人,皮膚狀況也無法改善。

不過,我回家時常常看到趙博士的兒子在院裏領著一幫小男孩拿著塑料玩具刀劍打打鬧鬧,生病仿佛一點也沒影響他的淘氣。我帶著女兒在空地上玩,認識了牛牛媽媽,她抱怨趙博士的兒子被爺爺奶奶寵壞了——有次她用小水壺給牛牛喂水,趙博士的兒子居然衝她吐口水,而他奶奶隻是笑,一點沒有管教的意思。

11

兒子生病期間,小黃再次出現了。

那天,我帶著女兒在林蔭道上散步,看見小黃背著一個磨破了皮的人造革皮包、拎著一兜菜回來了。四年不見,她身材變得粗壯了,人也變得粗糙了。雖然我已經不再和趙博士說話,但是看見小黃還是很激動。

我問她在外麵怎麽樣,為什麽又回來了?她看看我和女兒,眼神很複雜,有激動、有退縮,還有些欲語還休。平靜了一下之後,她臉上浮起一個苦笑,慢慢說起自己的經曆。

她先是回老家小縣城待了一段時間,可實在找不到什麽像樣的工作,隻好再次回到這座城市。想要再考進銀行是不可能了,而在其他公司裏找一份高薪的工作也不容易——雖然她的學曆亮眼,但是工作經曆總是時斷時續。第一次離家出走時,她曾在證券公司做過理財專員,但因為不善言辭,沒幹多久就換了工作,之後又做過客戶經理、培訓講師等等,都沒有賺到太多錢,也不好往簡曆上寫。趙博士燙傷那次,打電話苦苦哀求她,她顧念曾經的感情,加上工作不如意,才選擇了回來。

出月子後的第二次逃離,她進了一家企業做財務,又跳到了一家財經類雜誌社做編輯。那是她幹得最長的一份工作,雖然工資不算太高,但是和同事相處愉快,也能接觸到更廣闊的圈子。然而,工作剛剛有了起色,趙博士就打電話來說兒子病危。焦急之中,她立刻辭了工作回來了。

我勸小黃,還是應當工作,請大學同學幫幫忙。說起同學,小黃臉色更難看了——她的那些大學同學如今都頗有成就,有的進入投行成了精英,有的在國資銀行幹到了中層,有的當了注冊會計師,有的進了地產公司。當年她是同學中第一個結婚的人,第一個有房的人。可如今,就屬她混得最慘,離開趙博士後,她靠結婚辦戶口的事也暫停了,孑然一身、一無所有,同學聚會她都能躲就躲,哪還好意思請他們幫忙。

她也想多掙點錢,買個房子,再隨便找個工作了此餘生,可無論她怎麽努力都攢不下錢來。2004年之前,這座城市的房價很便宜,也就四五千塊。小黃離家出走時,房價有了一波小高潮,一下子漲到了八九千。現在這座城市的房價如同起飛了一般,一般人越來越難上車了。房租也跟著水漲船高,公寓她租不起,跟人合租或者住地下室,她吃不下這苦。她媽媽在老家沒有醫保退休金,常年風裏來雨裏去擺攤賣菜,累出了很多病,幾次住院,她花了不少錢,將來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

她步入社會時,房價還很低,她學曆耀眼,隻要好好努力,在這座一線城市紮根、買房並不困難,但是她左右搖擺,耽誤了太多時間了。如今她不能依靠丈夫、父母,工資收入普通,還要攢錢給媽媽養老。在這種情況下,趙博士打電話說兒子生大病,也為當年的事情道了歉,希望她留下來照顧兒子——實際上,趙博士知道老爹老娘根本沒法照顧好孩子,孩子以後上小學,需要有文化的母親來監督學習。

小黃雖在外麵自己工作了四年,但身無長物,又惦記兒子,回到了趙博士的身邊,貌似是她唯一的選擇了。她看看抱著我大腿撒嬌的女兒,有些哀傷地說,她兒子隻認爺爺奶奶,完全不認她,隻要她一抱兒子,兒子就萬般掙紮。她真不知道,當年逃出去是為了什麽,可當年不逃出去,她又能怎麽辦。

我禁不住問她,當初為什麽會喜歡趙博士並且嫁給他?小黃眼神悲傷、聲音低沉地說,她爸爸去世得早,從小家裏隻有媽媽和她。媽媽在鎮上擺攤賣菜,生活無比艱辛,她無比盼望家裏能有一個高大的男人保護她們。上大學時,她遇到了趙博士,他高大有力、為人熱情,對她關懷備至……

 

不幸中的萬幸,趙博士的爹娘打包行李回老家了。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幼兒園的人變成了小黃。很快,我的女兒也上了大學附屬的幼兒園,不過我常駐城裏,與家屬院的種種日漸疏遠。

一天,我媽帶著孩子在空地上玩,趙博士的兒子突然走過來,一把將我女兒推倒在水泥地上,我女兒膝蓋上的皮肉瞬時殷紅一片。我媽來不及說什麽,急忙抱著孩子去了校醫院。給孩子處理完傷口之後,她越想越氣,就帶著孩子去趙博士家討說法。

換房搬家時,我們不想再跟趙博士有牽扯,所以也沒記住他家的具體門牌,隻知道他住哪一棟樓。我媽走到那棟樓下,見一群老人在樹蔭裏打牌,就向他們打聽。老人們都是大學的退休職工,跟我媽很熟,也是我媽在老年舞蹈隊、乒乓球隊和書法班的朋友。他們看見我女兒腿上纏著紗布,便問怎麽回事。我媽說了,有老人們罵道:“趙博士家果果太討厭了,不是打小朋友就是衝人吐口水,說他兩句,他還衝你扔石子兒。”旁邊有人接嘴:“那可不?趙博士老是打老婆,家裏吵吵鬧鬧的,這種家庭的孩子能學到什麽好的?那孩子,戾氣大得很。”也有人順勢抱怨趙博士家晚上總吵架,根本睡不好覺。

我媽找到趙博士家,他本人開的門,懶洋洋地問怎麽了。我媽氣憤地牽過孩子,把傷口指給他看,指責他兒子無緣無故地把我女兒推倒。趙博士敷衍地拿出一塊小餅幹遞給我女兒,見她不接,又回身厲聲訓斥兒子——從始至終,他都沒說過一聲“對不起”,也沒讓兒子道歉。

這工夫,我媽瞥見趙博士家裏亂極了,滿地散落著玩具,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小黃始終低著頭坐在沙發上,沒有出來說過一句話。

當時這事我一點也不知道,回來過周末時,我帶著女兒正好碰到小黃帶著兒子。我跟她打招呼,得到的卻是冷漠的回應。回家後,我媽說這不稀奇,小黃自打和趙博士複合之後,也逐漸變得和趙博士一樣了,不再跟我們講話。我們對趙博士那麽看不上眼,他肯定早看出來了,小黃順從丈夫也是人之常情。

我媽說得對,管人家夫妻的閑事,你以為自己聲張正義,最後夫妻雙方都討厭你。

聽家屬院其他人說,小黃一直沒什麽正式工作,常常幹一些零工:在家裏幫趙博士錄入書稿;9月份新生入學時到火車站拉人參加學校的成教班,每拉一個能得到幾千塊的報酬;每逢期末考試或四六級考試時幫忙監考,一次可得兩三百塊錢。

 

後記

之後,我和丈夫帶著女兒移民美國,在美國又有了小女兒。2018年暑假,我們帶著兩個女兒回國玩,住回了家屬院。我媽說,小黃給趙博士又生了一個兒子。

夏天傍晚,趙博士又放著古風音樂在空地上打太極拳,不過隻有他一個人,想來他的時間仍十分充裕。遇見時,聽說我們已經移民,他一下對我們恢複了興趣,問長問短,等看到我們牽著兩個女兒,他又擺出當年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噢,生了兩個女兒呀?我生了兩個兒子,怎麽樣?不錯吧?”

一個星期三早晨,我們帶著女兒在學校食堂吃早飯,然後去博物館參觀。在學校二食堂門口,我碰見了小黃——她穿著一件黑色T恤,肥胖臃腫,人憔悴得厲害,不到四十歲的臉上卻遍布斑點和褶皺,眼角鬆弛下垂,曾經澄澈靈動的眼睛變成了三角眼,已經與“劉璿”毫不相幹了。她推著嬰兒車,小兒子看著一歲多,正在哇哇哭,她把孩子抱起來輕輕顛著,同時還得看著大兒子。

一抬眼,小黃看見了我們,哄孩子的動作微微停頓了一下,眼神定在我身上。我和她對視著,誰也沒說話。幾秒之後,她轉過眼睛,繼續哄著懷裏的孩子,我也牽起女兒往外走。

我和她終究變成了陌生人。我想,從此以後,我們都不會再說話了。

 

最近,漫長的疫情終於過去,我媽啟程回國,回到家屬院裏。趙博士早已評上教授職稱,還在多家研究所擔任主任或研究員。他的大兒子去了一所離家二十多公裏的高中念書,每天由小黃開車接送。我媽看見過一次,十八歲的小夥子,個子矮矮的,皮膚黑黑的。

小黃蒼老得厲害,也忙碌得厲害,她每天早上送老二去小學,然後送老大去高中。回家後,她要買菜、洗衣、做飯……也許趙博士收入很不錯,小黃沒有再去做那些雜活兒。

我媽有次路過空地,看見小黃和一幫家庭婦女閑聊。大院裏像這樣丈夫當教授、妻子當主婦的家庭有很多,妻子們大多數文化水平都不高,如今小黃和她們站在一起也並不違和。恐怕除了她自己,沒人記得她也曾是個高考狀元吧?

我想,我也在某個時刻理解了她。她從始至終都是一個聽話的乖女孩——在湖南小鎮裏,媽媽擺攤賣菜獨自撫養她長大。她努力學習考上好大學,找了高高大大的博士做丈夫。雖然婚姻並不如意,但是孩子絆住了她。

她努力做好女兒、好學生、好妻子和好媽媽,貌似每一個選擇都沒錯。

但好像又有什麽錯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

 

 

東單老巴黎,他的經曆是一部北京同誌曆史

2023-05-18 18:45:36
0人評論
 
 
 

作者艾文

出生於海南島,清華大學新聞學院結業,曾就職於騰訊視頻。

 

前言

 

王小波的小說《柔情似水》改編成的電影《東宮西宮》,描寫的是一個警察和一個同性戀者的故事。在那個年代,同性戀是會被當成“流氓罪”逮捕判刑的。 在北京著名的同性戀據點東單公園裏,有一位叫巴黎的老人。巴黎可以說是這個公園的“元老”,是一個曆史的見證者,也是一個靈魂人物。曆史的車輪從他身上輾過,留下一個個深刻而疼痛的疤痕和烙印。巴黎一生因為同性戀被檢舉揭發,三次被捕入獄,在勞改農場度過了他人生裏最身強力壯的六年以及最美好的青春……

 

 

口述人:老巴黎,84歲,退休教師

很早以前就在東單公園聽說過“巴黎女孩”這個名字,一開始還以為是一個妙齡女子,後來才知道是“巴黎老人”的誤傳。對於“巴黎老人”的故事,常去東單公園的同誌都有所耳聞,他儼然已經成了東單公園的一個曆史人物、一段永遠流傳的傳說。

巴黎老人今年已經84歲了,東單公園始建於1955年。他的年紀比起東單公園的曆史還要長,他見證著這個公園如何修建、如何慢慢變成一個同誌的聚點、如何發展成為今天的樣子……而他也和這座公園一樣漸漸老去……

從巴黎那裏,我聽到了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才知道這位老人一生的命運如此坎坷。如果把他人生中所經曆的幾次大事件和大波折用時間和地點標明出來,那麽這幾乎就可以成為北京同誌聚點的曆史地圖。

 

前史◎名字的來曆

時間:1962年 地點:西單公園

巴黎原姓肖。1962年,他23歲,正是青春正茂的年紀。在西單體育場文化廣場的同誌聚點,他遇見了一個法國人。那天已經接近黃昏,廣場上的人並不多。他穿著一身白色:白汗衫、白褂子、白褲子,還係著一條白圍脖,像一個英俊的白馬王子。

法國人就坐在他的對麵,40歲左右,高大魁梧,非常雄壯,特別陽剛。他心裏很是喜歡這個外國人。法國人衝他笑笑,他也笑笑。人來人往的廣場上,他們的目光就這麽交匯了。

人越來越少,他們就那麽用目光交流了一會兒,法國人突然用漢語對肖說了一句:“我愛你!”他倒也不矜持,用外國人的方式回了一聲:“謝謝!”法國人說:“我們出去談談好嗎?”他說:“好。”

到了沒人的地方,法國人抱著肖就要接吻,他還假裝不好意思呢,人家外國人就比較直爽,抱著他就來了個法式的熱吻。後麵的事情就無需細談了。

肖和這個法國人還見過幾次麵,後來才知道他是法國大使館裏的一個廚師。法國人有一個習慣,每次和肖溫存之後,都喜歡給他點零花錢。肖生氣地說:“我不是賣的,我不要。”法國人就把錢扔給他,說:“你去買點化妝品吧。”說完丟下錢就跑了。肖沒有辦法,隻好把錢留了下來,都是外匯。

肖那時候在西單體育場的點認識的同誌挺多的,大家都問他那個外國人是誰。肖說:“他是法國巴黎的。”於是,大夥就開玩笑叫他“巴黎夫人”。肖笑著說:“我們還沒有結婚呢。”於是大家就改叫他“巴黎先生”。

有一次約會,法國人沒到。肖也就沒再打聽。再後來,肖就看到他跟了別人。肖說:“他們好像把這個也不當回事,但我這個人是比較重感情的,有過那種關係之後就久久不忘。”肖是一個專情的人,沒有想到這個法國人這麽風流,於是心裏有些生氣,也有些嫉妒,就沒有再跟法國人打招呼。後來,法國人回頭找他,肖也沒有再理他。

再後來,法國人就沒有再出現,不知道去了哪裏,可能是回國了。肖和他從此斷了聯係,但是“巴黎”這個名字卻伴隨了他的一生。

巴黎出生於1939年,從小他就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覺得自己是個女孩。小學四年級的時候,10歲的他喜歡上了他們班的班長劉豔春。劉豔春有兩個母親,生他的是小媽,大媽於是就瞧不起他。但他學習好、人長得也好。劉家和肖家住得很近,經常一塊上學,慢慢地兩人就產生了微妙的感情。有時一塊兒做作業,巴黎經常忍不住對班長做些小動作。劉豔春也特別配合。

“當時也就是朦朦朧朧的,我忒喜歡他,親完上麵,就想親下麵。有一次呢,我就用嘴給他玩,他也覺得挺美的,結果讓我媽給逮住了。哎喲,我媽把我給打得半死,屁股疼得幾天都坐不了。我媽是街道治安主任,比較要麵子,她說,我爭多大臉,你給我現多大眼。我媽也跟他小媽說了,他媽媽也把他給打了。”巴黎說。

這樣的經曆並沒有讓巴黎感到可恥。但是由於害怕再次被母親毒打,此後他們再也不敢待在一塊了。上課的時候,巴黎時常偷偷看一眼劉豔春,但是他卻不敢再看他。初小畢業後, 巴黎上了別的學校,他們就這樣分開了。

真正懂得同性戀這回事,是在巴黎上了初中之後,那是1956年了。巴黎在學校跟幾個同類的同學非常要好,成天膩在一起。那時候的他們都很天真燦漫,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整天就跟女孩子似的。他們特別喜歡班上的體育老師,一見到他就給他做個萬福,說:“老師好!”老師嗔道:“這幫醜丫頭!”於是,他們就全跑了。

學校裏有一個比巴黎高一年級的同學,名字叫趙紀新(此人後來調到內蒙古京劇團,自己編導了一出戲《草原英雄小姐妹》,他就因為這個戲出名了。)趙是劇團的,演的是醜角,長得並不好,因為年齡比較大,自然懂得就比較多。趙紀新經常會給巴黎他們一些戲票,然後要他們到衛生間去。“他就摸摸我們的屁股,讓我們摸摸他的那個,他的挺大的,我們摸了之後,喲,心裏覺得挺害怕的。”不過,也就僅此而已。雖然這種撫摸令巴黎感到心跳加速和害怕,但是他卻喜歡這樣的一種感覺。

 

愛情史◎永遠的初戀

時間:1956年 地點:空白

1956年,巴黎從北京八中畢業,考上了北京第一師範學校。一到學校,巴黎就看上了班上一個叫李繼亮的同學,他是巴黎的初戀。李繼亮比巴黎大三四歲,約20歲左右,來自山東農村,哥哥在崇文門花市的崇光電影院當經理。

巴黎和李繼亮住同一個宿舍,倆人剛好睡上下鋪。巴黎睡上鋪,李繼亮睡下鋪。宿舍有十來個人,他們彼此最要好,經常在一塊聊天,很快就熟絡了。巴黎對這個男同學是越來越喜歡,晚上睡覺的時候也總是想著他。

有的時候,巴黎在夜裏醒了,就故意晃李繼亮的床,把他給晃醒了。醒來後,巴黎就上了李繼亮的床,在他身邊躺下。自然而然地,兩人就發生了性關係。巴黎說:“當然,主要是我主動,他呢是主動配合,積極配合。”礙於宿舍裏有其他同學,他們不敢每天都睡在一起,隻是在夜裏醒來之後就躺在一塊,親一會兒、抱一會兒、摸一會兒……

學校裏還有一個同學叫吳小蠻,他的師傅徐長劍是南開大學畢業的,在天津京劇團。他也是一個公開的同性戀,吳小蠻經常跟巴黎講關於同性戀的事情,漸漸地巴黎的腦子就全都是“同性戀”了。

跟李繼亮在一起的日子是巴黎一生最不可磨滅的記憶。李繼亮對他好,他也對李繼亮好。李繼亮完不成作業 他幫他完成。每個禮拜六李繼亮都回一趟哥哥家,總是帶很多好吃的給巴黎。李繼亮不讓他回家,要巴黎等到禮拜天他從哥哥那兒回來之後再一起回巴黎家,吃完午飯再一塊兒回學校。這是巴黎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巴黎跟家人介紹李繼亮是他的同學,但是他心裏卻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姑爺。

這時候,巴黎的母親也多少能看得出他們倆的關係,也隻好在心裏默認了。後來完全知道了,也隻能無奈地歎口氣:“唉,我哪輩子缺德,生了這麽一個兒子!”

李繼亮雖然來自農村,但因為哥哥比較有社會地位,所以也有點少爺脾氣。他的優點是重感情、不花心、對巴黎特別專一,也特別在乎他。隻要他跟別的男生說話,李繼亮就不高興。班上有個叫周英俊的同學長得特別好看,巴黎心裏也很喜歡這個男生。有一次,周英俊和巴黎鬧著玩,抱著他親了一口就跑開了,李繼亮看到就生氣地打了巴黎一個嘴*****。巴黎也生氣了,覺得李繼亮太自私,決定要跟他從此斷了。

到了晚上,李繼亮向巴黎道歉說:“我錯了,我不應該那樣,求你原諒我。”巴黎心軟了,兩人又和好如初。

就這樣,中專兩年、大專兩年,倆人基本上都在一起,大約度過了四年的時光。到了快畢業的時候,李繼亮暴露出了巴黎特別不滿的地方。有一天,巴黎突然看到李繼亮的一封信,信是從山東老家寄來的,信上說:“孩子很想你,你還是回來吧。你不要因為我們夫妻關係不好就連孩子都不認……”

原來,李繼亮已經結過婚、有孩子了。而他一直瞞著他。巴黎既感到震驚,又感到憤怒。他問他:“你結婚了為什麽沒有告訴我?”李繼亮說:“這是家裏包辦的,我也沒有辦法。我上大學的學費也是她天天紡線賣錢來供我,我也不能狠心把她給拋棄了。我和她之間沒有感情,可是有了孩子。我並沒有騙你,我也沒法跟你說,說了你肯定不高興。”

巴黎覺得這是自己受到的最大的欺騙,覺得特別的傷心。“我竟然‘嫁’了個有婦之夫!”

就在兩人的感情出現裂痕的時候。班上有一個叫吳培的同學,也是同誌,他喜歡上了李繼亮,而李繼亮似乎也喜歡吳培。敏感的巴黎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他覺得既然李繼亮已經對自己變了心,於是就誠心讓開,有意給他們製造機會,成全他人之美。

巴黎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初戀。他留下了李繼亮的一張照片,一直保留到現在,即使後來生活當中發生了很多動蕩,他也沒有讓這張照片丟失。

快畢業的時候,巴黎為了爭取三好學生的榮譽,學習特別用功,沒有再交男朋友。畢業後,他被分配到高幹子弟學校北京男四中。李繼亮被分在宣武區的百子灣中學。

 

愛情史◎生死絕戀

時間:1960年 地點:東四人民市場

畢業以後,偶然的一次機會,巴黎去演樂胡同找一個同學,此人也是個同誌,長得比較內秀。上學時,他們一直是同桌,因此關係非常要好。他們倆一起去逛東四人民市場,發現那裏竟然是一個同誌聚點!那是北京市最早的點,當時北京有4個點,一個是東四人民市場,一個是台基場二條,也就是市政府那,還有一個是前門河堰。

東四人民市場是巴黎最早知道的一個點。那兒有個廁所,巴黎剛好內急,於是便走了進去。廁所裏有兩排 12個蹲位,站著很多男人。巴黎進去後,發現有很多人在看他,眼神有些曖昧,勾勾搭搭的,巴黎立即意識到了什麽。原來這些人和他一樣,都是同誌!

巴黎說:“沒想到社會上還有這麽多,我還以為隻有自己是這樣,以為同學也是受我影響才這樣 。”

從廁所出來之後,有好幾個人跟著他,有的還挺好看。巴黎選擇了其中一個自己喜歡的跟他聊,結果那幾個人就打起來了,誰也不讓誰。巴黎一看這個架勢,馬上就被嚇跑了。一邊跑,他還一邊覺得挺逗的。這下子,他認識了一個新的世界——原來社會上還有這麽一個去處!

很自然的,年紀正輕的巴黎就開始頻繁地到東四人民市場去。在那裏,他認識了一些跟自己年齡差不多或者比他大一點的同誌。現在還比較有名的是的小蘭英,他是巴黎的好姐妹。他比巴黎大6歲,那時候巴黎21歲,小蘭英27,現在也已經90了。

也就是小蘭英,帶著巴黎認識了北京最早的其他三個點。巴黎這才發現,原來世界上的同誌那麽多。特別是台基場這個點最熱鬧,在那兒,還有的人開著小車去的。那真是個活色生香的世界,有的在車上玩,有的就地就玩,有的在廁所玩……巴黎看了心裏覺得“挺什麽的”。

從那以後,在這個花花世界裏,巴黎的心也開始花了。到了那以後,碰見哪個好的,就跟哪個玩,也不再那麽專一了。他覺得,在這個圈子裏不容易找到專一的。雖然身邊並不缺人,可是他的心裏還是那麽寂寞,他仍然渴望一份長久、穩定、純真的感情。

一年以後,巴黎從專門培養師資的北京男四中出來,被分配到另一所學校。那時已經是1964年,糧食困難剛剛過去。在這一年,他遭遇了一次轟轟烈烈、撕心裂肺、蕩氣回腸的生死之戀。

那個男孩,是巴黎在公交車上認識的。那是一個周末,他從東四人民市場出來,乘公交車回西單的家。上了車,他看到了他,那真是一個少有的美男子,身材也好,長得也好,十八九歲的年紀,站在青春的小尾巴上,沒有成熟男子的油滑,也沒有少年的稚嫩,是剛剛長成的一株玉樹。刹那間,一陣電光石火,巴黎的內心產生了激烈的震蕩,他心裏想著: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男人!

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勇氣,巴黎主動上去和那個男孩攀談。他對他說:“我怎麽好像在哪見過你。”他說:“不會吧?”巴黎說:“真的,你是哪的呢?”那個男孩也很實誠地說:“我是北京工業學校的學生,馬上快畢業了,家住盧溝橋。”巴黎說:“我家住在西單,是XX學校的老師,正準備下車呢,見到你真好!”

男孩19歲,名字叫餘闊海,正麵臨著畢業分配,這天他正從學校坐車回家。餘闊海看巴黎,可以從他身上感覺到一點女氣,但是並沒有表現出反感和戒備。巴黎馬上就要下車了,餘闊海還得坐車到廣安門倒車。 巴黎說:“咱們什麽時候還可以再見一麵聊聊嗎?”餘闊海說:“可以呀。”巴黎說:“咱們什麽時候見呢?下禮拜周末行嗎?”餘闊海說:“下禮拜不行,我得倆禮拜回一趟家,才有機會見你。”巴黎說:“那就下下禮拜。”“行,就這麽定吧。”這個時候,車正好開到北海,巴黎這麽食指一指,說:“咱們就在這兒見吧,北海公園門口。”

到了西單,巴黎就下車了,他目送著公車載著餘闊海漸漸遠去,最後消失……他此時並不確定此生還能否見到這個男孩,也不知道他和他還有沒有故事。

那時候,電話還沒有普及,巴黎和餘闊海家裏都沒有電話,雙方僅僅是憑著一個口頭的約定。兩個禮拜以後,巴黎不知道去還是不去。他甚至連他長什麽樣都記不清楚了,那個英俊的麵容已經模糊了,在他的腦子裏隻剩下“喜歡”兩個字。他喜歡他,這是沒法忘記的。可是,這又能怎樣呢?他會喜歡他嗎?他和他會是一樣的人嗎?他會不會已經忘記他了呢?巴黎想了很多,掙紮了很久,最後,敵不過心裏的那份愛欲,他還是去了。

到了北海公園門口,餘闊海已經早早在那等著了。他們約的是晚上7點見麵,巴黎到的時候已經7點半了。餘闊海說:“我等了你半個小時,以為你不來了。” 巴黎高興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說什麽呢,還需要說什麽呢,他一直在等他,他等到了他!

那天晚上正趕上燈會,公園裏的人特別多,他們躲開了喧鬧的人群,來到景山上,找了一個比較僻靜的地方聊天。一看四下沒人,巴黎的勇氣上來了。他對他表白說:“我喜歡你。”餘闊海臉紅了,一邊用手遮住臉,一邊說:“肖老師,您真逗,我這麽醜,您喜歡我幹嗎?”巴黎說:“你別叫我老師,那多官腔啊!”餘闊海說:“那我叫你什麽呢?”巴黎說:“你叫我大姐得了。”他笑了起來,臉唰地又紅了。巴黎越看越喜歡,忍不住牽住了他的手,看到他沒有拒絕,他又更加大膽地撫摸他。情竇初開的餘闊海似乎表現出很享受的樣子,巴黎終於鼓起最大的勇氣親了他。

故事就這樣發展著。分別的時候,巴黎說:“下次我們什麽時候見麵呢?”餘闊海說:“下禮拜吧,這次不用等倆禮拜了。”巴黎說:“那就下禮拜天,在天壇門口見。”

然而讓人沒有想到的是,故事到這裏就突然中斷了。約會的那天,正趕上天壇門口舉行支援亞非拉遊行。巴黎到了天壇對麵的馬路邊,卻怎麽也沒有辦法過去。他知道餘闊海一定就在馬路那頭等著他,可是遊行的隊伍像一道人為的屏障,將他倆生生隔開了。他們隻不過隔著一條馬路的距離,卻難以跨越那道人海形成的鴻溝。

兩個鍾頭後,遊行的隊伍漸漸散去,巴黎這才過了馬路。可是,天壇門口早已經沒有了餘闊海。他一定是等不及他,他一定是以為他不來了,於是絕望地離開了。想到他的絕望,巴黎也感到絕望。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心裏千頭萬緒像有無數的螞蟻在爬著,他是那麽焦急,可是這又有什麽用呢?

他們就這樣斷了聯係,從此各自天涯。就這樣,巴黎在失魂落魄中孑然地過了半年。

半年以後的一天,巴黎和家人到前門買東西。在茫茫人海中,他又突然瞥見了餘闊海的身影!他開始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或者是在做夢,但那的確是真的。就在他恍惚的刹那,餘闊海也看到了他,他們呼喚著對方的名字,如此親切、如此熱烈。

餘闊海說:“那天我去了,你怎麽沒去?”巴黎說:“這不是趕上遊行嗎,我半天都過不去,過去的時候你已經走了。”餘闊海說:“我分配了,分在北京粉末研究所。”巴黎說:“那你在哪上班呢?”餘闊海說:“劉家窯。”巴黎又問他:“那你今天怎麽到這來了?”餘闊海說:“我沒事,瞎逛,瞎轉悠,待會還得回單位,他們管吃住,平常不讓回家。”

這意外的重逢讓兩人都又驚又喜。巴黎哪裏還顧得上買東西,他跟家人找借口說遇上了老同學就和餘闊海一起走了。

那時候,前門河堰是一個同誌聚點。巴黎就把餘闊海給帶過去了,但是他不希望他知道那裏是個點,聚點在河堰的北邊,於是巴黎就帶著餘闊海在河堰的南麵走。到了沒有人的地方,巴黎說:“我還想親你。”餘闊海說:“別別別,讓人瞧見多不好意思啊。”巴黎說:“沒人會瞧見的。”於是巴黎就抱著他,嘴對著嘴,跟他接吻。餘闊海陶醉了,巴黎也陶醉了。

巴黎順手往下一摸,發現餘闊海的下身已經硬了。巴黎挑逗地說:“讓姐摸一下吧。”餘闊海笑著說:“姐還摸人小雞雞哪。”巴黎說:“你別叫我姐姐。”餘闊海說:“那叫你什麽呢?” 巴黎說:“你說呢?”餘闊海說:“那我叫你媳婦吧。”

餘闊海漸漸了解巴黎是什麽樣的人,在巴黎的引導下,他也懂得了男男之間的性愛。巴黎問他說:“你願意不願意跟我保持這種關係?”餘闊海說:“可以,沒問題。”於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基本上就這樣確定了。

他們約會的地點幾乎每次一變,下一次約會又變成了廣安門橋頭的河邊。後來,餘闊海提議說:“以後就去劉家窯見麵吧,那邊有個鐵道俱樂部,離我那也近,我騎車就可以過去。”於是,他們約會的地點又改在劉家窯了。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每個禮拜見一次麵,漸漸地,餘闊海越來越離不開巴黎。後來他要求一禮拜見兩次,再後來又要求見3次。巴黎說:“我學校在動物園,來一趟忒遠啊。”在收獲幸福的同時,他們也還收獲了很多別的快樂。餘闊海告訴巴黎,他入團了,還被評上了先進工作者。在那個年代,這些榮譽對一個剛參加工作的人來說是那麽的重要。

然而幸福的日子總是那麽短暫。兩年多以後的1966年,4月,巴黎每周末要帶著學生在光華路的冰箱廠“學工學農”,每次完事之後已經是晚上八九點了。於是,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法見麵。

再後來,巴黎給餘闊海家裏打電話約他見麵時(這時候,電話才開始慢慢普及),竟然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這個消息猶如驚天霹靂,將他擊垮了。

餘闊海的家人接到巴黎的電話很是意外,問他:“你是誰?你不是他老鄉吧?”

巴黎說:“不是。”

“你不是來鬧事的吧?”

“鬧什麽事啊?我是他同學。”

“餘闊海人已經死了。”

巴黎一驚,連忙問:“怎麽回事?怎麽回事?我怎麽不知道呢?”

“你是他同學你怎麽不知道?他投井自殺了!”

巴黎驚呆了,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口氣就跑到餘闊海的單位去了。到了他單位的門口,巴黎逢人就問,這才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餘闊海住在單位的宿舍,宿舍裏還有另外一個男同事,此人比他大十來歲,已經結婚了。五一的時候,男同事的老婆來了。本來家屬來了,單位應該給他們另外安排房間,讓兩口子團圓團圓。但由於領導工作忙忘了這事,結果他們仨在同一個屋子裏睡。半夜的時候,那倆人在演小電影,正當血氣方剛的餘闊海看了怎能不受刺激?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安穩,心中好似有千萬隻螞蟻在爬。

當那邊的“小電影”結束之後,那男的上廁所去了。餘闊海躺在床上血脈噴張,熱血沸騰,情迷意亂,不能自禁,他撐地一下就站在那女的跟前了。他摸著腦袋,看著女人。意思好像是——讓我來一下?可是他話還沒說出來,這樣的舉動讓那女的受到了驚嚇。她大聲呼叫道:“幹嘛你!?臭流氓!”經女的這麽一喊,他也清醒過來了。

那男的聽到叫聲也跑回來了,馬上就把餘闊海給揪住,扭送到人事保衛科。但餘闊海不甘心承認自己有錯誤,因為他什麽也沒有做。於是單位就給他辦學習班,五一假期就不讓他回家了。

那女的當時如果不呼叫,用別的方式拒絕他,那麽就不可能有餘闊海後來的死。那時候,餘闊海已經跟家人說好五一要回家。現在,他回不了家,隻能一個人被關在單位的二樓。也許巴黎永遠無法知道,在那一段時間裏,他都想了些什麽。他會留戀這個人間嗎?留戀他的同性愛人嗎?在他決定死的那一刻,他會想到巴黎嗎?他會想對他說些什麽嗎?這些巴黎永遠都不會知道了,他隻知道,他被關閉在那樣一個狹小的空間裏,一定很絕望,很無助,就像巴黎得知他死之後那麽絕望,那麽無助。

他,餘闊海,最後趁沒人注意從單位二樓的窗戶跳下去了,在院子裏摔了個跟頭,爬起來偷偷跑了。他一路奔跑著回家。回到家,他的氣色很不好,在家裏轉了一圈,最後將年紀還很小的弟弟叫到自己身邊,對他說:“你要好好孝順爸媽。哥走了。”弟弟還那麽小,不知道他話中的意思,問他:“你要幹嗎去?”他說:“我去溜溜彎。”於是,他就在村頭投井死了。

一直到死,餘闊海也沒有向巴黎說聲:“再見。”這一輩子,巴黎是再也不能見到他了,見不到了,見不到了,永遠也見不到了。

巴黎一個人打聽了很久,才在餘闊海家的村頭找到了他的墳墓。站在那個埋葬著他愛人身體的土堆跟前,他多想用自己嘶啞的喉嚨撕心裂肺地大聲呼喊他的名字,可是他不能,他隻能壓抑著自己的悲傷,在他的墳前,任淚水盡情地流淌,任淚水一遍遍打濕他的墓碑。

愛人啊,如果你能從地下醒來,那麽我願意我餘下的生命隻有一天!哪怕隻能和你再聚一天!我要把我所有的溫柔都給你。

可是,不管巴黎如何在心裏千呼萬喚,餘闊海都不能醒來了。孤草墳頭,隻有他一個人孑立風中。

餘闊海是在1966年的5月2日離開人間的,那年他剛好23歲,都說23歲是個生死關,他在23歲離開了巴黎。從那以後,每年的5月,巴黎都要到他的墳前去看他。告訴他關於這個世界的一些事情。

也就在這年的6月,文革開始了……

 

苦難史◎一進宮

時間:1970年 地點:西單文化廣場

餘闊海離開後很長一段時間,巴黎都忘不了他。一想到他的死,他就特別難過。每天夜裏,一閉上眼就想到他的模樣,想到他那張年輕英俊的臉。這張臉,巴黎銘記了一生,永遠那麽年輕、那麽俊朗。

幾年內巴黎都沒有再交朋友,他的心裏隻有餘闊海,覺得別的人都不如他,覺得自己跟了別人就對不起他。這幾年,他心裏特別苦惱,把時間都花在了工作上,那時候他是班主任, 經常去學生的家裏家訪。他開始以忙為醉、以酒為醉,在半醉半醒當中,他才能夠暫時忘掉傷痛。

26歲的巴黎,在學校裏是個年輕有為的青年教師,不僅是班主任,還是年級組長。他積極向上,還向黨組織遞交了入黨申請書, 在學校裏是個紅人。然而,文革一開始,他就成了黑黨支部裏的“紅人”。

巴黎說:“我的頭發有些自然卷,愣說我是燙的,說我卷花頭,於是小資產階級情調之類的帽子什麽都有了。一下子給我推了個鴛鴦頭。不管是鬥也好、批也好。我一心隻想著他(餘闊海)。我在心裏罵:混蛋、王八蛋,淨是給你們逼死的!”

那時候,西單文化廣場也是一個同誌的聚點。在這裏有一個外號叫小英傑的人,是海澱評劇團管燈光布景的。此人個子很高,長得很女性化,由於在劇團裏和一些男演員有過關係,所以文革一開始就被揪出來,遣送還鄉了。

小英傑的父親在北京,七幾年的時候,他要求父親替他平反,摘掉壞分子的帽子,恢複工作。於是他又回到了北京。巴黎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了小英傑,但是他並不知道關於他的曆史。

那時候,巴黎常跟小蘭英在一塊,後來又認識了白大姐和衛生局,他們四姐妹非常要好,經常一起聊天、一起吃飯。小英傑就在旁邊看他們,有時上來跟他們搭幾句話,他們看他是外地人,長得又不好看,髒裏吧唧的,就沒怎麽搭理他。

巴黎沒想到的是,這個人特別陰險。有一天小英傑尾隨他回到家。巴黎一看見他就特別吃驚,說:“你怎麽上我這來了?”他說:“你別緊張,我從這兒路過,我知道你在這兒住, 原來就知道。我求你點事兒,我想買捧金紗織毛衣,跟你借點錢。”巴黎看他既然知道自己家了,得罪他也不好,就把錢借給了小英傑。當時他一個月的工資是47塊5毛,借了他40塊。巴黎說:“你可別不還我。”小英傑說:“我們經常見麵。我怎麽能不還呢!三天以後還你。三天後我們在西單門口見。”

後來,巴黎每次一見到小英傑,他就跑了。他覺得奇怪,就問小蘭英。小蘭英說:“你不知道他是騙子啊,到處騙人!”巴黎特別生氣,都二十幾歲的人了,卻被人給騙了。後來,巴黎再見到小英傑就罵他:“騙子!還我錢!”

“我要是知道他曆史,那些錢我就不要了,還落個好人。”巴黎說,“有一天,小英傑在珠市口浴池出事了。他在那裏摸了不是同誌的人,就給弄進去了。一看他這段曆史,就又要關他。當時不是有揭發檢舉可以將功補過的政策嗎。他就把我給揭發了。說他認識一個老師,也是這種人,經常在天安門西宮、台基場二條、東單公園進行這種流氓活動。”

巴黎的單位一接到檢舉信特別重視,因為他是老師,學校領導想:“呀,他會不會跟學生有這種關係?他怎麽是這種人?”於是就趕緊把巴黎的課停了,不讓他上課,還給他辦了學習班,讓他交待自己的“罪行”。巴黎覺得特冤枉,心想:“我跟他又沒有什麽關係,他借我錢不還,還這麽陷害我。”他覺得自己一定不能承認,一承認名譽就毀了,什麽都沒了。學校領導問他:“你不是認識小蘭英、白大姐嗎?”巴黎說:“我沒接觸過這些女人。”

雖然巴黎抵死否認,但最後還是被判強製勞動三年,罪名是“雞奸嫌疑”。他就這樣被送到了北京的天堂河農場。

這三年,巴黎所受的罪可大了。整整一年半,他連個肉坯都沒見著,把他給苦得呀!他腦子全亂了,內心也完全崩潰了。

“進去以後,不是要讓你認罪嗎。就讓你跪在搓衣板上。搓衣板本來就溝溝坎坎硌得慌,他們在上麵放釘子,倒著釘。一跪,血全出來了……然後有四個警察,拿著電棍吼,‘說,你是不是流氓?”

巴黎最怕聽到這個詞,他覺得自己喜歡同性並沒有錯,可是那個年代,這就是最大的錯。那時候是1977年,巴黎也快四十了,他的母親也在這期間過世了。所幸的是,由於巴黎是人民教師,在裏麵還有點“特殊照顧”:讓他專門負責管理工具,有時候讓他拿鎬,有時候拿鐵鍬,不需要下地幹活。有時,巴黎一個人呆呆地坐著,心裏特別難過,覺得這樣的生活好像暗無天日似的。

“一次,有一個人叫我拿鐵鍬。我就跑去拿了一把鐵鍬就回來了。他也沒有告訴我是拿尖的還是平的,我拿了尖的過來,誰知他想要平的。上來就給我一巴掌,血一下就出來了。他說,我讓你拿平的,你拿尖的。我說,您沒說呀。他惡狠狠地說,你再說!我心裏恨死了,恨不得他早點死掉。”

在裏麵,有一個男孩長得非常漂亮,巴黎心裏很喜歡他的,但是他並沒有什麽非分之想。 隻是在見到他的時候點點頭,也不敢跟他說話。他們下地幹活老吃不飽,每餐就是兩個窩窩頭、一碗湯。巴黎他們管那叫“白菜遊泳”:光看到湯看不到白菜。巴黎每天就偷著給那個男孩一個窩窩頭,沒有想到結果還是被發現了。

“他們就認為,我肯定跟他有關係,要鬥他。說我們有雞奸行為。其實根本沒有這回事,無中生有。他們拿我當狗似的打。這三年害我一輩子……”巴黎哽噎難言。

 

苦難史◎二進宮

時間:1980年 地點:惠泉浴池

巴黎出來之後,單位也不重用他了。不再讓他教書,讓他去搞後勤,但是從來沒有幹過體力活的他什麽也不會, 連挖坑他都挖不好,更別說其他的了。曾經的知識分子,現在從“人上人”變成了“人下人”,巴黎開始每天跟著學校的臨時工一起幹活。

不久,學校又讓巴黎到五七幹校去,再後來又讓他去八達嶺林場,帶著別的學校的學生在那裏插隊。

這些年,巴黎過得很不遂心,家也回不了,一個月隻能回去兩三天,生活好像沒什麽指望。“他們說我是資產階級反叛思想,冤得慌!我自己的個人生活方式又改不了,在我看來這根本就不是什麽改不改的問題。我要追求我自己的自由!”抱著這樣的想法,巴黎又開始接觸同性。

有一天,巴黎到惠泉浴池洗澡,那裏也是一個同誌聚集的點。在那裏,他碰見了警察,長得挺漂亮,但是他當時並不知道這個人的真實身份。巴黎就躺在浴池裏唱著哼著,發現那個人在斜眼看他,他於是就拿腳去勾搭他。那人也跟他配合,巴黎這一蹭,他那也一蹭。巴黎心裏說:“咦,這個可能是哦!”他於是把身體移過去,摸他的私處,他很快就勃起了,巴黎起身就往那上麵一坐,那人也跟著配合……巴黎心想:“嘿,這肯定是!”

結果,那人蹭一下突然站起來,拽住巴黎的頭發說:“你丫表演得夠充分的。”巴黎一愣,心想:“誰讓你跟我配合的。”但他沒說出來。那人道:“走,上派出所!”巴黎說:“去你媽,上派出所幹嘛。”那人說:“你耍流氓。”巴黎說:“誰耍流氓了?你不是也硬了嗎?”說完,他掙脫他,馬上走出去穿上衣服,想避開那人。

沒想到,那人光著屁股就追出來了,把巴黎摁在地上就打,打完了以後,就帶他回派出所。到了所裏,那人把巴黎交給了別的警察,說:“我逮著了一個兔子。”巴黎說:“我承認我是同性戀,但是他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他還積極配合。”派出所裏的人說:“他是我們這裏的警察。”巴黎道:“警察就可以誘發犯罪啊?是他引誘我的,我一進浴池,他就用眼睛勾搭我。”

巴黎終究還是沒有能夠逃得過這次災難,他先是被送到公安局宣武分局,接著又被送到了大興的團河農場,罪名是思想意識差、流氓、惡習不改。

不幸中的萬幸是巴黎在那裏遇到了一個人很好的指導員。巴黎覺得指導員跟他是一樣的,所以他特別同情巴黎的遭遇。指導員對他說:“我知道這種毛病是改不了的,其實這不是一種病,但是你得克製自己,不要自由放縱。”

在那裏的兩年,巴黎沒有像第一次那樣要扛一百多斤的東西,這次他受的苦稍微少了一些。因為進去那裏麵的人文化程度普遍都不高,於是那個指導員安排巴黎給他們進行文化補習。巴黎就這樣白天上上課,晚上再值一下夜班,他老老實實接受著“改造”, 兩年裏走路、說話從不敢抬頭,一年半後,他的背就這麽駝了。

 

苦難史◎三進宮

時間:1984年 地點:東單公園

一年半後,巴黎回來了,單位不肯接收他。“不接收我也得回來啊,我還得去報到啊,捧我的飯碗啊。”可是,當他去找單位的領導時,領導對他說:“你能不能自己去找工作啊?”巴黎說:“我自己去哪找啊?”單位領導說:“你自己去聯係一下看看,不管什麽單位,我們都放你。”

巴黎心想:“我原來那麽紅,紅得發紫,現在冷落到這種地步……”這令他辛酸不已。

領導想了想然後對他說:“要不這麽著,你上聯防吧。”巴黎心裏說:“上什麽聯防啊,我現在最恨的就是聯防。”可是,沒有辦法,總要有個地方找碗飯吃吧,他最後還是去了。

到聯防才一個月,巴黎就出事了。因為他心裏不服學校對他的安排,每天進行治安巡邏的時候他總是暗中作對。學校就在東單公園附近,聯防隊盡在那裏逮人,巴黎也在那救了不少同誌。

有一天,巴黎一個人上東單公園,遇見了一個從外地來北京瞧病的小夥子。小夥子20出頭,其實也沒啥病,隻是臉上長了很多青春痘,自己覺得不好看,於是就來北京看醫生。巴黎跟小夥子一聊,這個小夥子也挺爽快,兩人聊得非常火熱。

“我就又愛上人家了,就等著發展,就是通過咱的細致工作,慢慢地讓他懂了、接受了。 我這個人就這個毛病:我不愛找圈子裏的,圈子裏的都是油子,沒有新鮮感、沒有刺激。我想找新鮮的,於是就勾搭他。”巴黎說。

小夥子對那方麵的事情似乎也挺好奇的,於是就跟著巴黎走了。他們倆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巴黎想:可別讓人瞧見了。可是人倒黴起來,喝涼水都塞牙。聯防的人還是瞧見了他們,那人在馬路的那頭一直跟著,巴黎卻一點也不知道。

到了一個廁所,巴黎和小夥子就進去了。巴黎摸摸他,他覺得挺舒服的,並沒有反感和拒絕。巴黎於是給他口交,他也給巴黎口交。突然,聯防的人進來了,把他們給堵在廁所裏。那人把他們帶到了東單公園的聯防派出所。因為巴黎是北京人,年紀也稍長些,又是在聯防工作的,所以他們倒沒拿他怎麽樣,但是那個小夥子受的罪卻大了。

審訊的時候,那些人罵道:“你是人?你是狗!你豬狗不如!”不管他們怎麽罵,巴黎就是不理睬,可是當他們開始打那個小夥子的時候,巴黎看不下去了,他覺得自己不能看著他挨打。於是他說道:“是我勾搭他,他什麽都不懂,你把他放了,弄我得了。”

“喝,你老家夥還挺仗義的。”說完,他們又把那個小夥子往死裏打。那個小夥子眼巴巴地看著巴黎,那意思好像是說:“咱們承認得了。”

為了救那個小夥子,巴黎主動把所有罪名都承擔下來了,聯防也就把小夥子放了。巴黎卻被拘了起來,一拘就是三個月。“拘留所的罪更難受,他們還不讓你靠牆,就隻能這麽坐著,叫‘反省’。吃飯就給一個窩窩頭、一碗粥。”

“可能是壓製力越大,反抗力越強。我說我沒罪,我根本沒罪,我從開始就沒錯,是別人憑空揭發,他們後來又說我一天沒有性生活就活不了……”巴黎的言語當中充滿了無奈。

那三個月可真難熬,家裏這時候也就隻剩巴黎一個人了。三個月的拘留結束之後,他又因為這個事情被判了兩年勞教,被弄到東北的農場,因為這時北京的改造農場已經滿了。

從1984年到1986年,又是一個兩年。巴黎覺得自己人生中最華彩的樂章都消失在勞改場裏了,生命經過這三次磨難慢慢變得黯淡無光。如果說他對於這個人間還有一絲留戀,那是因為他對未來還抱有一絲希望。

1986年,巴黎從東北回到北京後,單位也已經把他開除了。該怎麽辦呢?走投無路之下,他隻好做點小買賣。他看到別人賣故宮明信片賣得挺快的,於是他就跟那幫老太太一起賣明信片和北京地圖。

巴黎這時候身上隻剩下5塊錢,他全用來買地圖。1毛2一張進貨,賣2毛,還得給別人公交車票回去報銷,他等於賣1毛8一張,每賣出一張地圖也就隻能賺6分錢。

30張地圖,巴黎才賣了3張,就被城管抄了。巴黎馬上給那個人跪了下來,他說:“我就這5塊錢,就這點收入了……”

巴黎哭了出來。當他被冤枉時,他沒有哭;當他因莫須有的罪名被送進勞改場時,他沒有哭;當他被人侮辱時,他也沒有哭,可是當別人要把他維持生存的幾張地圖抄去的時候,他哭了——那是他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啊!

那個人在巴黎的哀求下,終於把地圖還給了他。

賣地圖有時候站上半天都賺不到一毛錢。整整一個月,巴黎每天都吃不飽。他一天就隻吃一頓飯,甚至比在農場吃得還少。以前在農場不管好壞還有得吃,現在是吃都沒有得吃。他餓得實在不行的時候,看到地上有一塊別人吃剩的麵包,他撿起來吹掉灰塵,就把它吃了。

一直到1989年,三年裏,巴黎都沒有出現在同誌圈裏。他咬緊了牙,一心一意做買賣,他要改變自己的生活、改變自己的地位、改變自己的命運。他每天早上6點起來開始賣地圖,一天最多能賺十塊錢。他賣東西的地方就在景山中街,那裏的廁所就是個同誌據點,好多以前認識的朋友拉他去,但他一次都沒有去。

他怕自己如果再出事,剩下的這半生也完了……

這幾年,巴黎的生活也特別節儉。錢都是一分錢一分錢賺的,花也是一分一分地花。他穿的衣服也都是別人給的。剛開始的時候,隻是中國人買巴黎的地圖,賺不到什麽錢,後來,因為巴黎還會說幾句英語、日語、俄語,於是跟他買地圖的外國人多了起來,巴黎也就賣得比別人快。

可是巴黎賣地圖也沒少挨抄。因為他能賺到一點外匯,於是那裏的一個警察就要他每個月給100塊外匯(約合人民幣185)做“保護費”。巴黎不敢不給。有一個月,巴黎沒賺到什麽錢,於是就跟那個人商量能不能少給一個月。結果那個人就把他給打了。巴黎於是就跑到紀檢委去告狀,到了那裏卻沒人接見。他便在門口躺著鬧,裏麵的人沒轍就出來了。巴黎說:“我從北海跑過來的,才半鍾頭,你看看我這臉、這眼睛,五個大手印還有呢!這是人民警察嗎?”紀檢委經過調查核實後,把情況反映給了那個人的上級。結果,那個打人的警察受到了處分:停職三天寫檢查,向巴黎賠禮道歉。

為了生存下去,巴黎就這樣掙紮著、抗爭著、忍耐著……

 

當代史◎活著

時間:2009年 地點:南禮士路公園

巴黎辛苦了三年,攢下了一萬塊錢。那時候一萬塊錢不是個小數目,萬元戶在中國也並不多。他用這些錢把已經成為危房的家修了一下,添置了點家具,這一個人的家才有點像樣了。

從16歲開始了解自己的同誌身份到現在,巴黎幾十年的光陰彈指一揮間就過去了。巴黎一生中經曆了三次災難,最後一次也是最悲慘的一次,他曾經爬到5樓樓頂,想跳樓自殺。他一個人在樓頂上想了很久,他在北京連家和親人都沒有了,如果他就這麽交代了,那多冤啊!

“說我偷人家了,根本不是這麽回事啊。我有這個愛好,我也沒有強迫別人,就算他不懂,通過我的細致工作,他自己願意,我才跟他好……”

1991年,萬延海在北京的一家報紙上發表了《同性戀在北京》的文章,文中提到了北京的多個同誌據點,其中包括東單公園。從此,東單公園名聲大振,甚至遠播海外。90年代中期,中國同誌的生存環境開始有所好轉,當巴黎重新出現在同誌據點時,他發現世界已經變了,對同性戀理解和寬容的人越來越多。

對於同誌來說,老無所依是一個不能不考慮的問題。巴黎在36歲那年曾經在家人的逼迫下結過一次婚,不到一個月他就和妻子分居了,這一個月裏他覺得非常痛苦。分居半年後,他們終於離了婚。他們有一個女兒,離婚後,女兒被判給了妻子。後來,妻子又帶著女兒改嫁了。巴黎在女兒五六歲的時候見過她一次,後來就再也沒有見過。

巴黎認了一個異性戀的小夥子做幹兒子。他是巴黎在南禮士路公園附近的工地上認識的。小夥子在那兒打工。巴黎跟他一聊,覺得這個孩子挺苦的:8歲就沒媽媽了,爸爸被判了8年,回來後腳也殘疾了,他才18歲,從河北出來打工……巴黎覺得這個孩子命真苦,而他一個人也挺孤獨的,他就說:“你給我當幹兒子,住我那吧,我給你另找工作,不過你得孝順我、給我養老送終。”小夥子答應了。

為了認這個幹兒子,巴黎專程去了一趟河北和小夥子的親生父親見麵、和他們村的村長見麵,那邊的手續辦妥之後,巴黎又通過北京這邊的派出所和居委會把他們之間的父子關係合法化了。

巴黎和他的幹兒子在一起生活已經二十來年了,如今小夥也已經四十歲了。他不僅不是同性戀,而且還是基督徒。他知道幹爸爸是同性戀,但是這似乎並不妨礙他們生活在一起。雖然在他看來這是一種“罪”,也會勸幹爸爸:“每天你幹什麽主都知道,都記著。死了以後升天堂多好,何必下地獄呢?”但是他們誰都沒有試圖去改變誰。幹兒子覺得幹爸爸雖然有這種愛好,但並不是壞人。

對於這個幹兒子,巴黎給予了很多的父愛。當他發現有人欺負他,他就為他打抱不平。巴黎說:“他笨,英語教他半天也不會。我跟他就是父子感情,有時我摟著他一起看電視,我也沒想怎麽樣,從來沒有摸摸他、親親他的念頭。有人說同誌六親不認,根本不是那麽回事。”

如今,幹兒子也已經結婚了。為了給幹兒子結婚,巴黎前前後後花了大約一萬塊錢。正是因為巴黎這種毫無保留的愛感動著幹兒子,十幾年來對巴黎一直都非常孝順。

2006年,巴黎又遇見了一個新伴侶,叫小李。他現在也四十歲出頭了,年輕、帥氣,但是對巴黎特別專一。他們是在南禮士路公園認識的。小李從網上知道南禮士路公園有很多老同誌,於是他就找到了那裏。他遇見的第一個人拿他不當回事,跟他摸摸蹭蹭,看到別人就又走開了。第二個,才碰見了巴黎。

後來,小李對巴黎說:“我以前不知道你這麽有名,要是知道的話,就不敢跟你了。”巴黎說:“你後悔啦?”他說:“不是,是怕你對我不專一,玩一個甩一個。”因為這樣的原因,他對巴黎盯得特別緊,怕巴黎跟別人亂來、怕他出事。

小李現在也已經結婚了,是家裏包辦的,他和妻子沒什麽感情,也鬧過離婚,但是孩子也已經十多歲了,巴黎勸他為了孩子還是不要離婚,和妻子把關係搞好。

回想起來這幾十年來的溝溝坎坎,巴黎的總結是:“經驗不少,教訓很多。”他現在年紀也大了,不能工作,也做不了生意,隻能靠吃低保過日子。如果沒有經曆那三次苦難,那麽也許他現在的生活境遇會好得多,人生之路也會平坦得多。慶幸的是,這三次苦難沒有把他摧毀,而是使他變得更堅強了。在那個動亂、愚昧的年代,多少人因為性取向的不同最後弄得家破人亡、自殺、精神崩潰,但是,巴黎依然堅強地活到了今天。

回想起從前經曆的那些感情,巴黎覺得最難以忘懷的還是和餘闊海的生死之戀,以及和李繼亮的初戀。

滄海桑田,幾十年後的某一天,巴黎和他的初戀情人突然又一次相遇了。那天,巴黎到牛街去買藥,在藥店的門口遇上了李繼亮。這時候的他們都老了,可是青春的那一段愛戀是永生難忘的。他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他。可是,即使曾經的愛戀再濃再烈,如今見了麵,也隻是淡淡的,隻是那份親切感還在。他們隔著幾十年的歲月看著彼此,交談著分別之後所曆經的種種。巴黎這才知道,李繼亮後來離婚了,又再婚了,現在也已經退休了。昔日無法重來,偶然的重逢之後,又是分別。

也許,這就是人生吧。

 

後記

那些年,做自己是多麽難的一件事情,活著是多麽難的事情,可是慶幸的是巴黎仍然活到了今天。

最近一次去巴黎在西單的家,那是北京某個胡同裏一個很老的四合院,巴黎住在其中一間,簡陋狹小而陰暗。他本來有很好的工作,不錯的收入,可是因為是同性戀而背負流氓的罪名,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有那麽一瞬間,看到房間牆上掛著的他年輕時候的照片,我恍惚了,仿佛看到當年充滿青春活力的巴黎,剛剛洗完了澡,哼著小曲兒,門簾一撩,上公園去了……

所有跟帖: 

太行山裏的豬叫石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5/21/2023 postreply 11:15:52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