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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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紙藝人西亞蝶,你當像蝴蝶飛往你的花兒

 

2023-05-18 15:5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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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艾文

出生於海南島,清華大學新聞學院結業,曾就職於騰訊視頻。

 

題記

多年以前,一隻蝴蝶在陝西渭南的山穀裏扇動翅膀,逃離了桎梏他的故鄉,飛往北京尋找心靈的自由;

多年以後,這隻蝴蝶飛向了全世界各地,傳遞他內心對自由的渴望與向往……

如今,他又落在香港中環荷李活道的曆史古跡“大館當代美術館”。他叫西亞蝶。

2023年的四月,剛拿到香港永居身份的我來到中環大館,這裏正在進行的大型 LGBTQ+ 藝術展“神話製造者——光.合作用III”,一走進展廳便一眼看見了作為開篇的西亞蝶的三幅巨幅剪紙作品:《泣魚》《斷袖》及《分桃》。

這三件作品的創作靈感,來自中國古代曆史中記載的神話同性愛情故事,分別為魏王與男寵龍陽君、漢哀帝與男情人董賢,以及衛靈公與彌子瑕的故事。從古至今,同性之愛生生不息。每個世代,每個人,無論是君王,還是平民,每一個同性戀者都是一隻毛毛蟲,你可以選擇成為一隻破繭而出的蝴蝶,也可以選擇困在蛹中,死在堅硬的殼裏。

我想,蝴蝶是一個隱喻,它代表了所有想要追尋自由的靈魂,在現實與理想之間,在愛和欲之間,在自由與束縛之間,糾纏不休。在剪紙藝朮的世界裏,西亞蝶獲得了心靈的解脫和自由,成為了一個至高無上的大王,在那裏他可以勇敢地做自己,為所欲為。

坐了大約3個多小時的公交車,終於來到西亞蝶所住的位於北京昌平的一個地下室。在約好的地點,遠遠地就看見一身墨鏡黑衣黑褲黑皮鞋打扮的他向我迎來,握手之後,帶著我走進了他的住處。

那是一個有些陰暗的半地下室,是西亞蝶的朋友——曾經拍攝他的紀錄片的一位導演免費提供給他住的。房間顯得並不狹小,而且收拾得很幹淨、整齊,窗外有些許陽光照射進來,落在桌子上擺放的幾支已經幹枯的鮮花上。坐下後,他又是端茶又是遞瓜子忙活了一陣,點上煙,這才緩緩地向我說起他的故事來……

永遠的橄欖綠

文革前,西亞蝶出生在陝西渭南。他的爺爺是個園丁,養花養得特別好。至今,他仍然記得小時候,家裏有一個大花園,光牡丹就有好幾十種,菊花有六十種,園子裏還有鴿子、金魚、蝴蝶……他,就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了。

西亞蝶的爺爺奶奶都是老實本分的人,奶奶的心腸特別好,經常救濟一些窮人。爺爺除了愛養花,還特別愛救小動物,然而,文革期間,爺爺卻被扣上了“資產階級意識”的帽子。一幫戴紅袖章的老太太經常抄他們家。一天,那些老太太扛著紅旗氣勢洶洶就上他們家,把他們家那一堵牆給掀倒了,把祖上留下的寶樹刨了……

爺爺在園子裏哭起來,那些人把他的花園給糟蹋了。年幼的西亞蝶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拿起爺爺的拐杖,衝那個最凶的女人衝過去。結果一個身穿橄欖綠的軍人把他拉到一邊,說:“別胡鬧,你弄不過她的,你這樣會被她打的。”那個軍人就把他抱在懷裏,讓他坐在他腿上,西亞蝶覺得很有安全感……

因為那個軍人,西亞蝶得到了保護。奶奶做好飯菜留他吃,從那以後軍人就經常到他們家裏來。西亞蝶已經不記得他是哪個部隊的,隻記得他戴著五角星、係著腰帶,非常帥氣。那時候,小西亞蝶胖乎乎的很可愛。軍人經常把他抱在腿邊,親他一下。於是,西亞蝶總想靠近他。

從小西亞蝶就開始對女性感到害怕,媽媽那時候老打他。她擀的寬麵條西亞蝶不愛吃,他總喜歡把寬麵條切成細細的。媽媽看了就生氣,於是就打他,他卻不哭。她拿抹布使勁往他臉上摔,他還是不哭。等她走了以後,他又把寬麵條放在案子上全剁得碎碎的,這才吃了。

家裏一共三個孩子,如今弟弟已經去世了,媽媽也癱瘓了。爸爸這個人比較傳統,西亞蝶雖然很反感他,但仍然感激他的養育之恩。

一家人裏,還是奶奶對西亞蝶最好。他後來創作了一個作品叫《母親》,把好多人最美好的形象都聚集在奶奶身上,奶奶成了母親的替身。每回,媽媽打他,奶奶就站在一邊,媽媽一走,奶奶就把他抱住說:“來,奶奶給你擀最細的麵條。”一直到現在,西亞蝶還常常懷念奶奶。

對於自己同性傾向的形成,西亞蝶覺得是自然而然的。他從小時就對軍人有好感, 但那時候什麽都不懂。那個軍人到他家來往了一段時間,經常給他糖、筆記本、鋼筆之類的東西,還把他抱到外麵玩去。幾個月後,不知道軍人犯了什麽錯誤,突然被調走了。走的時候,他給了小西亞蝶一個黃背包、一本筆記本、一顆五角星,還有他的襯衫,但是他沒有給他留地址。他抱著小西亞蝶親了一口,又親了一口,小西亞蝶一下子就哭了。媽媽就把他抱過來說,過幾天叔叔就來看你了。

那顆五角星,西亞蝶一直留著……

 

上學的時候,西亞蝶喜歡畫畫。數學反而學不好,一到數學課他就打盹。爸爸一回來看到他畫畫,就罵他是敗家子,連毛筆和紙都給摔壞了,罵他不好好學習。當西亞蝶傷心痛苦的時候,想的是軍人。他把五角星偷偷拿出來看,被媽媽發現了以後,不知道給扔到哪裏去了。他們家以前有炕,可能是把它扔到炕裏麵燒了。他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這件事情,給他留下了無盡的遺憾。

慢慢地,西亞蝶開始長大了。上小學高年級的時候,他跟班裏的一個男同學很要好。他的眼睛很小,是個勾魂眼,一說話就感覺在勾人。男同學對他特別好,那時候農村沒什麽吃的,西亞蝶家窮,吃的就更少了,男同學的媽媽會算計、會料理生活,所以日子過得比西亞蝶家要好。他每天讓西亞蝶住在他家裏過夜,他媽媽的炕前有一個罐,罐子裏有紅棗、柿子,他就偷偷拿出來給西亞蝶吃。

那時候他們也就八九歲,有時候大人幹那事的時候,他們就偷偷地看。他們睡在一起時喜歡嘮嗑,聊著聊著就開起了玩笑,笑著笑著,就抱在一起了。男同學光著屁股把他背了起來,從這邊到那邊,從那邊到這邊。他們什麽也沒做,男同學隻是拿小弟弟在西亞蝶的肚子上蹭來蹭去,其實倆人壓根就沒硬,隻是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到了上初一的時候,西亞蝶仍然在尋找那個軍人,在集市上一看到有人跟他長得像,他就主動過去跟人家說話。有一次,他碰到一個湖南來的賣花的小夥子,他比他要大很多,長得就像那個軍人。他挑了很多南方的花到那裏去賣。西亞蝶跟他聊了一天。

小夥子買了冰棍給他,又買小吃給他吃。他問他:“你認識花嗎?”西亞蝶說:“認識, 這個花是木本的,這是草本的。”小夥子非常驚訝,說:“喔,你這麽小,就懂得這麽多!”他說:“我們家以前就是花園,我爺爺可是有名的花園主,我們縣誌都有記載彭德懷還到過我們家呢。”他說:“你們家在哪裏?”他說:“早沒有花了,文革的時候被人欺負都弄走了。 我爺爺也去世了……”

小夥子特別喜歡這個孩子。到了天黑的時候,西亞蝶也沒有走,一直守在他的跟前。收攤後,他把西亞蝶一拍就把他帶回旅館。他幫他把手洗幹淨,給他做了米飯。那時候,西亞蝶還從沒吃過米飯,那是他第一次吃米飯。吃完以後,小夥子把他抱到自己腿上,兩人又聊起了天。西亞蝶把他當軍人看,所以就特別喜歡他。過了幾天,小夥子回湖南了,又給他留下了無盡的思念。

這三個男性,雖然都沒有讓他產生過性的衝動,但他已經開始對男性有了思念。

 

初中的時候,西亞蝶的班長跟他特別要好。西亞蝶成績不好,班長就給他開小灶。西亞蝶也經常請他到家裏的果園,果園裏的蘋果樹長滿了熟透的蘋果。晚上班長就跟他一起睡。

晚上他們打對睡,班長睡那頭,西亞蝶睡這頭。班長比他要早熟,他以為西亞蝶睡著了, 就把腳放在他的隱秘部位。他當時還真沒什麽反應,根本就不知道同性戀這回事。西亞蝶開口罵起來:“娘的。你弄我,我也弄你。”他就把腳也放在班長那,但是他一弄他,他的火氣就更旺了。班長又反罵他,結果他在被窩裏拐個彎鑽到他這邊來。“裝正經呢。”班長說。他說:“裝啥正經?”

班長接著就抱著他,給他講故事,還把腿壓到他下麵。班長已經硬了,很快他的雙腿也把他弄硬了。他把西亞蝶的手拉過去,讓他抓住他下麵。西亞蝶不抓,“不行。”班長非得讓他抓他,他說:“我想抓你。”班長抓住了西亞蝶,西亞蝶也抓住班長。他讓西亞蝶給他打飛機,他說:“打什麽飛機?天上又沒飛機。”西亞蝶那時候還不懂得打飛機是什麽意思。班長就說是用手給他手淫。

西亞蝶開始給他套弄,一直到手都累了,還是弄不出來。班長就說:“我給你弄。”西亞蝶不要他弄。班長就抱著他,讓他繼續弄,最後終於射了一肚子。他要抱著他打,才能打出來。

射完之後,他一直抱著他好長時間沒放。這是西亞蝶跟男性之間的第一次邊緣性行為。

從那以後,一夜之間,西亞蝶就覺得班長特別英俊,身材、相貌覺得都特別好,屁股大大的、厚厚的、翹翹的,腰特別長,肩特別寬,皮膚也特別白,總之就是特別好看,特別帥……

 

開往愛情的列車

高中畢業過了幾年,西亞蝶結婚了。那一年,他24歲。結婚是家裏安排的事情,他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很糊塗,別人都結婚,於是他也結婚。

妻子很能幹,脾氣卻特別暴躁,家裏什麽都是她主導。西亞蝶覺得自己的性格也不好,而妻子老愛占上風,老愛領導他,但他就是不服。結婚以後,他們經常打架。有了孩子以後, 家裏什麽家務都要讓他來做。

西亞蝶說:“你怎麽對我這樣?”妻子說:“我就對你這樣,我怎麽不對過馬路的人這樣?因為我嫁給你了。”他說:“你嫁給我不能壓迫我。”

於是倆人又打起來。妻子是個厲害的角色,用西亞蝶的話說,“像個母老虎”。有時西亞蝶實在是太生氣了,就拿刀剁兩刀,他覺得這樣的日子簡直太痛苦了。他說:“什麽都關了,就是她的嘴沒有關。”

西亞蝶說,“也許她對我溫柔點,我可能還不會走上同誌的路。但是她比母老虎還凶,就更恐懼了。剛跟她結婚時,她對我特別好,把我當小弟弟看。我到外地打工,她還做噩夢。她在夢中就哭了。”

在家裏沒有辦法搞剪紙藝術,西亞蝶覺得實在呆不下去了,用他的話說,“呆在家裏就好像廚房裏炒辣椒那種感覺,嗆得慌。”於是他想跑到西安去,在那裏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也許,這就是緣分吧,他在火車上遇到了自己今生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同性愛人。

 

買了一張站票,西亞蝶擠上了開往西安的火車。火車上到處都是人,他從過道裏擠過去,停在兩節車廂銜接的地方。在列車員的小房間門口,坐著兩個人,西亞蝶也在他們的對麵站住了。那時候,他穿著發白的牛仔褲,黑色的T恤衫,頭發特別酷,還染成了黃色。其實,結婚之前,他在村裏就一直穿得很酷,總是走在鄉村時尚的前端。

西亞蝶就這樣在列車員房間的斜對麵站著,火車在下一站停下來的時候,一個列車員走了過來,拍了拍他肩膀:“哎,你讓開一點啊。”然後衝他一笑,就進去了,門卻沒有關,留著一條縫。這個列車員一直在看著他,他卻不好意思看他,列車員就這樣一直盯著他看。西亞蝶心想:壞了,他會不會在懷疑我沒買票。

當時,村裏人都說西亞蝶穿得很不正經,就好像地頭蛇似的。他心想:莫非這個列車員以為我是地痞阿飛?想著想著,又到了一個站。他又出去了,經過西亞蝶的時候,他又碰了他一下。進去的時候,又看了西亞蝶一眼。接下來的這個站有點長。

“哎!”那個列車員叫他過去,“幫個忙。”西亞蝶過去以後,這才看清楚了他,大約有27歲的光景,挺帥的一個小夥子,長得有點像美國的總統克林頓,臉賊長賊長的。列車員讓他坐在裏麵,西亞蝶說:“謝謝了。我買的是站票。”他說自己那時很傻,以為站票就不能坐。“來來來,我看你站的時間長了。”列車員拉了一下他的手,腳非常靈活地把門“當”的一聲關住了。西亞蝶這回想出去也出不成了。

西亞蝶靠著門邊坐下,列車員就坐在窗底下。那人給他拿了些吃的,有雞蛋、雪裏紅什麽的,他不好意思吃。那人就往他嘴裏喂,“吃啊,你這人咋這樣,出門了別講究,你就吃吧。”沒辦法,西亞蝶隻好吃了,他一邊吃著,一邊看著車窗外掠過的野菜花。“吃吧啊,我看雜誌。”說完,他捧著雜誌倒了下來,靠在了西亞蝶的腿上。

火車一路顛簸著,車輪咣當咣當響著,時間似乎變得特別漫長,世界也似乎變得特別安靜。列車員的手開始慢慢往他的身上滑動,他不敢看他,那隻手一直在不停地滑動、滑動……慢慢地就滑到了那個男性最隱秘之地,最後,手抵達了目的地停留了下來。

西亞蝶心想:我這是上了賊船了,原來是盯上我內褲裏的錢了!列車員把手停放在他最柔軟又是最堅硬的部位以後,也不敢摸,兩個人都很害怕,他們都有各自的害怕。列車員有心要索取,又害怕被拒絕;西亞蝶有心要逃開,又怕冒犯了列車員。這個時候,他還不知道他是什麽人、什麽目的……那隻手在西亞蝶身上停留了很久,他漸漸有了一點莫名其妙的感覺。

列車員看到西亞蝶沒有反抗,於是就更膽大了,突然主動把西亞蝶的手拉住放在了他那裏了……西亞蝶想把手往回抽,但沒有太使勁,列車員用力拽住了他的手。西亞蝶也不敢亂動,接著,他就感覺到他的那個東西在“咣咣咣”地跳動……它一跳動,西亞蝶那種莫名的感覺就更強烈了,這種感覺他從未有過。

列車員突然把臉轉了過來說:“我喜歡你。”西亞蝶什麽也沒說,隻是微微一笑。列車員換了一個姿勢,一隻手摟著他的腰,另一隻手在西亞蝶身上肆無忌憚地摸起來。他這才意識到:他不是衝著他的錢,而是衝著他的雞巴來的。

西亞蝶開始有了快感,這回他也不害怕了。接著,列車員爬到了他的上麵,用嘴叼住了他,吮吸他。過了一會兒,他把他抱住,親了他一下,然後把他的頭向他那兒壓,西亞蝶就開始反抗,他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事,這是他第一次,多少有點不習慣,可是他又很害怕。他想:人家都吸我了,那我也得吸人家。於是他也學著他的樣子吸他,接著他也開始感覺到有快感了。

多年以後,西亞蝶仍然記得當時的細節,“他那個特別長,光光的滑滑的,它先這麽跳動,最美妙的時候,好像那裏麵有一條蛇,像波浪似的,拐了個彎出來了,那種感覺特別美……”最後,他們都同時出來了。

在家裏,西亞蝶被媳婦欺負得簡直想自殺,狼狽的他竟然在火車上遇到了明輝——那個列車員。明輝對他特別好,特別喜歡他。那時候,西亞蝶在西安電影製片廠打工,明輝三天出一次車, 三天回來休息一次。在西安的時候,明輝每天晚上都找他,請他到食堂吃飯,還買好多東西給他。西亞蝶說:“我不要,我現在打工賺錢。”明輝說:“我賺的比你多,你就收下吧。”明輝說:“我還要給你買營養品。”西亞蝶說:“買啥營養品,好東西我不愛吃。”

兩個人就這樣走到了一起,關係越來越好。他們相遇的時候,明輝還沒有結婚,雖然他比西亞蝶還大好幾歲。有一天,明輝說:“我感覺上班沒意思,我想跟你生活在一起。”西亞蝶說:“我這裏又沒有地方住,又沒房子,這地方也是租的,你來了住哪裏?”明輝說:“沒事,我們出去住,我出錢。”西亞蝶說:“你出錢我也不好意思,你跟我住怎麽還能讓你出錢。”但是明輝一定要堅持,他們就這樣住到了一起。

明輝悄悄把工作也辭了,西亞蝶說:“你可以回來次數多一點,但你不能為我把工作辭了,因為我是打工的,我知道找一份工作不容易。你這個是好工作,鐵飯碗,怎麽能辭呢……”明輝說:“得得得,不說了,我們在一起就行了。”

住在一起之後,他們開始做起了生意。因為西亞蝶會搞雕刻,明輝就給他投資錢,打算開一個石刻門市。於是他們一起去明輝的老家進石料。

 

到了明輝的家鄉,兩人沒停留多久,買了4瓶啤酒、一些點心、牛肉、方便麵和榨菜之類的食物,提了滿滿兩塑料袋就上山了。到了山上找到采石料的人,告訴他們需要多大的料,然後把定金一交,事情就算完了。明輝帶著西亞蝶到附近的山上去玩。

他們來到了後山,明輝知道哪裏有山洞、哪個地方人多、哪個地方是旅遊的、哪個地方是人少去的地方,他們向著人煙稀少的地方走去了……正走著走著,就在他們從半山腰上下來的時候,突然轟隆一聲,原來山上正在炸石頭,一塊大石頭裹挾著碎石塊從天而降,西亞蝶嚇傻了,明輝一下子把他撲倒了,結果一塊碎石砸到了明輝的腳上,血馬上流了出來。西亞蝶抱著他仰天痛哭。明輝安慰他說沒事的,從身上的衣服扯下一塊布包紮上。

接著,他們來到一片楓林,那裏沒有什麽人煙。在這裏他們掙脫了身上的束縛,盡情地釋放。他們身上帶著小型的錄音機,一邊放起歌,一邊跳起了迪斯科。西亞蝶把衣服都脫了,在紅色楓葉的包圍當中跳起舞來。他們跳啊、跳啊,把生命所有的力量都揮發了出來……明輝的舞沒有西亞蝶跳得好,他禁不住停下來深情地注視著沉浸在舞蹈中的愛人……西亞蝶把自己所有的欲望都釋放出來了,把自己所有的愛都釋放出來了。語言在這時變成了多餘的東西,肢體變成了另一種奇妙的語言。

西亞蝶脫得隻剩下褲衩,地上落滿了紅色的楓葉,到處都是紅色,他光著腳丫踩在上麵很舒服,整個人好像要被紅色融化了一樣。他用腳輕輕一挑地上的楓葉,嘩,楓葉全都飄起來了……西亞蝶曾經看過一部印度電影中,片中的一個場景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印度女郎為了將愛人從恐怖分子的手中換回,於是竟然在玻璃渣子上跳起舞來……刹那間,他似乎也變成了她,為了自己最愛的人,他寧願去做任何事情……

在這漫天飛舞的紅葉裏,他們完成了一場愛的交流。

事畢,他們喝了口水,就向著更深的地方去了。這時候,明輝開始覺得腿有點疼,西亞蝶就一直扶著他。原來,他們缺乏經驗沒有妥當處理傷口,導致明輝腳上的傷口感染了。半站路上,明輝疼得厲害,他就把他扶著。

明輝想帶西亞蝶去看一處著名的泉,晚上估計是回不去了,於是便決定在山洞住上一晚,順便還可以感受一下山裏的夜色,西亞蝶也同意了。西亞蝶就這樣扶著明輝找到一個山洞,進去一看,他們驚喜地發現山洞裏有一張涼席在大石頭上好好鋪著呢,可能是別的遊客在那住完了以後留下來的;接著他們還發現了一個塑料袋,裏頭有幾包方便麵、什錦菜,還有肉,煙盒裏甚至還有半盒煙。明輝說把這些東西扔到懸崖下麵去吧。“東西還挺好的,都還沒壞呢,扔它幹嗎?”西亞蝶說,他是個農民,從農村出來,所以他懂得這些東西的珍貴,“咱們不吃,放在一邊,說不定哪個沒有東西吃的人上來可以吃。”西亞蝶是農村人,所以有野外生存的經驗,吃哈密瓜的人都懂得把哈密瓜皮反扣著,讓一個在荒野裏迷失的人沒有東西吃時不至於餓死。

結果,那些東西他們用上了。

 

那天晚上,兩人都累了,明輝的腿也越來越疼了。他們做完愛以後,就睡了。

半夜,外麵下起了傾盆大雨,山裏的天氣一下變得特別冷。他們被凍醒了,還是在農村生活過的西亞蝶有經驗,他找了一些柴,燃起了篝火。他們把帶來的啤酒拿出來,喝了點啤酒以後,又接著睡覺。

第二天,大雨變成了中雨,中雨沒有變成小雨,一直下個不停……雨將他們困在了山上。

明輝的腿一天不如一天,不僅發了膿,還腫起來了,一點路都走不成了。他們倆商量,雨一停,就馬上下山。雨非但沒有停,還越下越大,稍微停一會兒,變成了朦朦細雨,立刻又下大了。

他們堅持到第三天,已經沒什麽吃的了。明輝的腳越來越疼,又開始感冒、發燒起來,他壓根就不想活了,死死地抱著西亞蝶,就隻想睡覺。這時候西亞蝶成了掌櫃的了,他得想辦法。他想:媽呀,他是不是要死了?他可不能死啊,他死了我怎麽辦?我得想辦法救他。

西亞蝶尋思著怎麽弄吃的。別人留下的那些沒扔的東西成了他們的食物。西亞蝶用罐頭盒接了雨水放在火上煮方便麵,端給愛人吃。然後又用另一個幹淨的罐頭盒燒了開水,用熱水、熱毛巾給他搽身子,給他降溫。

堅持到第五天,雨仍然在下。在這期間,西亞蝶冒雨背著明輝下了一次山,還沒走到一站路的距離,山上的鵝卵石由於下雨長了青苔,一不小心,啪的一下,兩人滑摔了,差一點翻溝裏去。“媽呀!”西亞蝶嚇壞了,不行,這樣下山的話兩人都完了。於是,他又背著他上去了。上山比下山還難,可是他還是背著愛人艱難地爬回了山洞。

再次回到山洞,隻下唯一的一塊方便麵了。西亞蝶把那塊方便麵分成兩份,給明輝的那份是大的,自己留了份小的,他把自己的那一份又掰了一塊,小狗飛飛一份。

飛飛是他們帶上山來的一條狗,是明輝家裏養的。狗一直跟在他們身邊,守護著他們。西亞蝶把方便麵給了飛飛,飛飛不吃。飛飛是他們最忠實的朋友。

西亞蝶養過狗,也特別愛狗,對飛飛也特別好。狗通人性,知道他們沒吃的了,它就不肯吃。於是西亞蝶把飛飛那份給它留著。這下,除了這半塊麵,他們真的是什麽吃的都沒有了。明輝吃了一些方便麵後,就昏昏迷迷睡著了。西亞蝶使勁動腦子:我該怎樣養活他呢?

雨又稍稍停了一些,西亞蝶就到外麵撿柴去了。天氣越來越冷,他想把火燒旺點給明輝取暖。他抱回來的柴足足有一人高,幾天都燒不完。他出去一次,狗跟回來一次,結果到最後一次的時候,狗沒跟回來。

西亞蝶回來坐了一陣子,心想:怎麽不見了飛飛?雨這時候也下大了,他趕緊冒雨去找飛飛。沿著剛才的路一直走,突然他發現狗就在一堆樹葉裏麵蹲著。“飛飛!”西亞蝶衝狗喊道,可是狗並不起來,一動也不肯動。他走到狗跟前一看,在狗的蹄子底下的樹葉裏藏著好大一堆核桃!他抬頭往上一看,原來這是一棵核桃樹,因為葉子落了,他竟然認不出來。更妙的是,在那周圍有道溝,風把核桃全都刮到了溝裏。被樹葉一蓋,就什麽都看不見了。狗的嗅覺比較靈敏,它發現了核桃後,就把樹葉給刨開,自己一口也沒吃,一直守護在跟前,等著主人來找。

“媽呀!”西亞蝶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他把狗抱在懷裏,狠狠地親了一下。他把那些核桃仔細數了數,剛好是66個,六六大順,這是個吉祥的數字。西亞蝶把核桃用衣服兜起來往回走,走到半路的時候有一顆核桃掉了下來,狗又停下不走了,用爪子不停地刨著地麵。西亞蝶把核桃一撿起來,狗這才走了。

回到山洞,西亞蝶先砸了三個核桃給狗吃,狗卻沒有吃,但是這回倒是把方便麵吃了,它知道核桃比方便麵好。

第5天到第6天,他們就靠著核桃活下來了。狗救了他們的命。

 

第6天,雨終於完全停了。明輝一直昏迷不醒,怎麽把他弄下山成了大問題。為了避免再次滑倒,西亞蝶想了個辦法。他找了一棵大樹,折了一根大樹枝,樹枝上有葉子,他把涼席放在樹枝上,再把明輝抱到涼席上躺著。底下剛好有6個吊,像騎摩托車一樣,他抓著樹枝大的一頭,拉著愛人下山。

西亞蝶拉著明輝走一走停一停,走一走停一停,走了大概20多裏山路,路過了他們在山上頭一回做愛的那個地方。

那個地方叫“龔裏”,據說是古時候皇上的一個行宮,每年皇家來這裏的時候要換衣服,然後再上山。那座山的半山腰埋葬著唐宗忠,也就是武則天的兒子“弘”。傳說,弘也是個同性戀,他愛上了伺候他的書童,弘死了以後,書童也被賜死,隨弘去了。他們生的時候不能在一起,死後終於在一起了。西亞蝶一路上都在想著弘以及弘的故事。

在那片山上,立著許多高高的石人,西亞蝶看到那些石人,仿佛在跟曆史對話。他想,也許那些石人就是書童變的。人類的曆史從過去到現在,同誌生生不息,永遠不會滅,就跟那青石上的痕跡一樣,是永遠都洗刷不掉的。現在在,將來還在。

弘你為什麽不生活在這個時代呢?你怎麽死了呢?書童你又為什麽要隨他而去呢?變成石人守護著他,好像任何人都不能侵犯這個神聖的地方……

西亞蝶就這樣幻想著,經過那個地方,就到了山下。他實在是走不動了,但是因為對明輝的那份愛,硬是讓他掙紮著爬起來。這時候,他看見前麵的樹林裏有人影在晃動,穿著的都是白色衣服,還有車子停在那兒。原來由於連日來的大雨,不少旅客在山裏遇難,是救援的隊伍來了。

他在樹林裏,他想喊但是喊不出來,他的手就這麽晃著,別人也看不見,還是多虧了那條狗,狗看見遠處的人以後,“汪汪”叫著就衝了上去。人們看見狗以後,發現了他們。救援的人還沒走到跟前,西亞蝶就把樹枝給扔了,然後就轟然倒下了,什麽也不知道了。

而在這個過程當中,明輝一直昏迷著……

當西亞蝶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於是便問:這地方是哪裏?我到哪去了?醫院和護士說:“你們從山上下來,幸運地獲救了。”他這才想起來發生了什麽,想起了明輝:“我的朋友怎麽了?”那人說:“你的朋友感染了,腳上腫了個大包,吃點消炎藥就沒什麽事了。”

後來,明輝的腳慢慢恢複了,皮膚長好以後,一點痕跡都沒有。可是,這個故事到這裏也就達到了高潮。

 

過了不久,明輝結婚了,是家人逼著他結的。他雖然不願意,但最後還是屈服了。西亞蝶曾經去過明輝的家裏,他們的家人也都很喜歡他,但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至今他仍然記得那時候的情景。他在明輝家睡覺,晚上撒尿的時候上衛生間特別不方便,天冷了,衛生間在後院裏。明輝就說:“用嫂子的臉盆吧,你尿的時候不要直著尿,你尿在臉盆邊的圈上,讓尿轉一圈就不響了。

跟明輝在一起的時光現在回憶起來西亞蝶仍然覺得很美好。明輝結婚之後,他們倆見麵越來越少。西亞蝶覺得自己不能破壞別人的家庭,就很少再跟明輝聯係。

每年春節的時候,明輝帶著媳婦、兒子一起到西亞蝶的家裏來看他,在西亞蝶家裏,他們也曾經偷偷做過兩三次愛,但是後來機會也越來越少了,即使有賊心,也沒有賊膽了。

曾經有兩年時間,西亞蝶為了離明輝近一些,還搬到明輝的家附近做生意,搞飲食,賣麻辣燙。明輝也經常過來幫忙。結果西亞蝶的生意還是賠得一塌糊塗,甚至有時連生活費都緊張。

有一次,明輝來找西亞蝶,他說:咱倆到外麵去玩玩。剛好那時候西亞蝶身上沒有錢了,但是他又不能說自己沒錢,隻好忍痛說自己不想去。明輝好像能猜透他的心思,說:“走,我也不請你,後牆有個青草坡,出去腿一邁就進去了,不需要掏錢。走吧,陪我玩玩,我想你。”西亞蝶這才說:“行。”

那一次,明輝的妻子也領著孩子去了。他們就在草地上站著,明輝的妻子帶著孩子到樹林邊玩去了。明輝突然“唰”地拿出了兩百塊錢,就要賽給西亞蝶。西亞蝶說:“不要。”明輝說:“你再別嚷嚷!你的毛長見識短,你還欠我錢沒還,我把你餓死了誰還我錢?”原來,明輝以前也給過西亞蝶錢,其實他隻是見西亞蝶不肯要,所以故意那麽說的。每次西亞蝶還他錢時,他都不要。

生意做不成了,西亞蝶欠著房東的房租沒法交,但房東對西亞蝶還是很客氣,對他說:“你需要錢了就到我這裏來拿呀。”最後走的時候,西亞蝶把他買的那些新煤氣灶都給了房東,房東說:“我不要。”西亞蝶說:“你不要的話,我也不能白住你的房啊,等我回去有錢就把錢給你拿來,現在這些東西就壓在你這裏,房子你先租出去。”

回到家裏,妻子依然那麽粗魯,做愛的時候淨說些沒有關係的話,西亞蝶的熱情比潑涼水還快,一下就沒感覺了,他隻好硬忍著,說歇會吧。其實他根本就不想,結果每次他們都以失敗告終。這樣子時間長了,妻子就以為他在外麵有別的女人了:“為什麽每次跟我時間都沒多久你就不行了?有時甚至都硬不起來?”

西亞蝶無言以對,最終還是忍不住向妻子出櫃了。他說:“這還是因為你。”

妻子說:“因為我啥呢?”

西亞蝶說:“在家裏你老跟我鬧,你想啊,你這樣大喊大叫的,誰能硬起來啊?硬了都被弄軟了。再說,我出去了以後,有一個人喜歡上我了。他對我特別好,跟你正好相反,不過他不是女的,是哥兒們。”

妻子怎麽不相信西亞蝶說的是真的,以為他在演戲給她看。

“他是出門第一天我坐火車遇到的一個列車員,對我特別好,跟我剛和你結婚時你對我一模一樣。我也理解人性,要是有個小白臉喜歡你,我也會同意你跟他。”

當時家裏的鍋正燒著稀飯,正滾著,妻子端著鍋差點就蓋到西亞蝶的頭上,偏了一下,砸到牆上去了……

那一段時間,西亞蝶精神恍恍惚惚的,他覺得自己好像“生病”了,他想把自己的“病”治好,於是在精神病院買了好多藥,使勁想讓自己冷靜下來,把男朋友的身影忘掉,但是沒有用。

那天,跟媳婦吵架以後,妻子把他的藥打翻在地上。妻子走了以後,他把藥撿起來就全吃了,也不知道吃了多少,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尋死。

村裏一個婦女看到西亞蝶的媳婦,就跟她說:“我看出你老公臉色不對,你可得注意點。”一般女性都特別敏感、特別懂得關心體貼人,但她根本想不到這一點。結果不出那人所料,西亞蝶下午抱著兒子過馬路的時候,身上軟得就像麵條一樣,突然噗通一聲倒下去了,兒子也被摔在馬路上。原來他吃的那些藥全是鎮靜劑。

當西亞蝶被送到醫院以後,瞳孔已經變得跟針尖那麽小,兩天以後醫生才把他搶救過來。

從那以後,他的記憶力就不行了,經常忘東忘西。那幾年,每次出門,他關上大門出來以後,又覺得大門好像沒關,於是又回去又關了,走出去了,又走回來,再出去,再回來;買東西的時候,他把錢給人家,東西放桌子上了,自己就走了;自行車在外麵放著,自己卻走路回家了,別人問他:“你把我的自行車放哪裏了?”“哦,媽呀,我買東西去了!”這才想起自行車,才想起買的東西還在商店放著呢!

 

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

幾年前,西亞蝶背著行囊來到北京。沒來北京之前,西亞蝶就從報刊上知道了三裏屯、東單公園這些同誌聚集的場所。這些都是他曾經夢想的地方,因為那裏有和他一樣的人。

西亞蝶第一次來北京的時候,一下火車,上了趟洗手間,緊接著就直接奔東單公園去了。 當時的東單公園還有人唱卡OK呢。他看見那些人身上穿著的褲子紅一道黑一道的,覺得挺美的,挺酷的,挺帥氣的,唱的是天仙配。西亞蝶也會唱,但他沒有那個膽量上去。他就從公園裏的山下走到山上,又從山上走到山下,忽然感覺有人在看他,但他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

去了兩天,前後呆了不到兩個小時,由於沒經驗,西亞蝶沒能跟一個同誌搭上話。於是,他就再沒有去過。

幾年前,西亞蝶又一次獨自來到東單公園。他依然沒有經驗,仍舊在那兒瞎坐,終於內急了,要上廁所。他發現廁所裏有好多人占著尿坑不撒尿,都把那東西端著,來一個像他那樣的新人,就會被打量好久,看下麵是大還是小。後來,他才知道,這些人當中有的是賣的,純粹是同性戀也就是小部分。西亞蝶進去以後就有好多人跟進來,他覺得這些人好奇怪,他也不敢多看,撒完尿就走了。

西亞蝶覺得他和那個男孩的相遇也許是緣分,他從廁所出來以後,拐彎向北走,走著走著,就有一個男孩和他擦肩而過,他也就看了一眼,覺得挺帥的,然後就走了。他不敢刮他,也不知道怎麽刮,更不知道他是不是。突然,他發現後麵似乎有人,他回頭一看,是他跟上來了。西亞蝶停下不走了,他也不走了,過了一會西亞蝶又接著繼續走,他想,也許他隻是同路吧。

過了個山頭,西亞蝶回頭一看,發現那個人仍一直跟著他,他一停,他也停了,就坐在那邊的欄杆上。西亞蝶心裏開始有點聰明了,他想:他八成不會是喜歡上我了吧?為了驗證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他向山上又走了一段,那人也跟著來了。他一停,他也停了;他一坐下,他也坐下。西亞蝶心裏說:是,他肯定是!他心頭很高興,因為那個男孩挺帥的。

接著,西亞蝶向西拐去,那裏有很多鵝卵石,他在那兒坐下來,男孩也在那停下來,側著身麵對他站著。男孩的眼睛就像鷹眼一樣一眨也不眨,西亞蝶被那目光吸引住了。

男孩撒了泡尿,西亞蝶於是看見了他那雄壯的家夥。男孩撒完尿後,走過來問他有打火機沒有。西亞蝶把打火機掏出來給了他,男孩給了他一根煙。

“你是嗎?”男孩問。

西亞蝶說:“是什麽?”

其實以前還真沒有人這麽問過他,這是第一次遇到這個問題。也許是當時還沒膽量,西亞蝶撒了個謊說:“我不是。”他告訴男孩自己是搞藝術的,做剪紙,因為要做這方麵的創作,想體驗一下同誌的生活,他想關注他們。他想給他一個好印象。男孩很快對他有了好感,跟他坐在一起聊了起來。

男孩說話口音帶山東味兒,西亞蝶便猜:“你是山東人吧?”

“沒錯,我是山東高密的。”

接著,西亞蝶又問他是怎樣形成的,男孩就告訴他自己從小怎樣形成的,在北京又是怎麽生活的,原來他是賣的,“有的人喜歡我,三百五百的也給。”

西亞蝶說後來他跟別人驗證了,其實男孩都是瞎吹,也有人給錢,但是並不多。

他們聊熟了以後,西亞蝶說:“可以看看你那個嗎?”男孩“嘩”一下就把東西拉出來了,特別長、特別粗。他這是在誠心挑逗西亞蝶。

“可以摸你一下嗎?”西亞蝶才摸了一下,那家夥就硬了。

男孩說:“你住啥地方?”

西亞蝶說:“通州。”

男孩說:“我能到你的地方住嗎?”

西亞蝶說“可以。”

於是,兩人從公園裏出來,進了地鐵站,男孩的手就自然地抱住了西亞蝶的腰。西亞蝶說自己是“沙漠好久不見水了”,看到男孩摟他的腰,他也把他抱住了,他們在地鐵上一直都是摟著的。

路上,西亞蝶知道了男孩更多的故事。

他叫阿楓,屬於那種說話不負責任、沒什麽社會經驗也沒什麽文化、一說話就容易惹事的那種人。他因為惹事,在杭州的監獄裏呆了好長時間,出獄後,他從杭州的高速公路一直走到了北京。

阿楓說:“感謝你收留我,要不我今晚就不知道在哪住了”像他這個樣子,還真沒有人敢收留他。

西亞蝶說,“其實他心挺好,就是全讓嘴給害了。”到了西亞蝶的住處以後,他就幫阿楓把衣服洗了,沒想到人長得那麽俊,襪子西亞蝶洗了三盆水都是黑的。“他一天到晚在網吧睡,在醫院的凳子上睡,沒地方洗臉,有時到網吧一呆好幾天,胡子這麽長,白天在網吧睡覺,晚上在網吧打遊戲。沒錢花了,就到東單公園去賺點錢,誰給多少就多少,賺了錢就去網吧……”

阿楓跟著西亞蝶回來以後,他們就在一起了。吃完飯,阿楓很大方地把褲子一脫,就躺下了,好像很迫不及待的樣子。西亞蝶第一次遇到這麽大方的人,他不敢主動,阿楓就過來抱他。然後他們開始接吻,口交,阿楓說:“哎,我想幹你後麵,想幹你圓圓的屁股。”

西亞蝶一看,媽呀,這人的怎麽這麽大!他喜歡口交,不喜歡別人幹他後麵,即使是跟以前的朋友也沒有做過後麵。

阿楓說:“哎,做後麵可爽啦。” 西亞蝶覺得他說話的時候,嘴特別好看。“在東單我遇到一個人,剛開始一個手指可以插進去,然後兩個手指可以插進去,接著三個手指,最後四個手指…… 還有一個人五個手指都能插進去,可爽了。”

西亞蝶說:“媽呀,那我更不敢做了。”

“哎,讓我做一次吧。我跟你試試,你看看舒服不舒服。我躺在床上,你坐在我上麵,然後你慢慢用手把你那弄開放進去,你就能掂量怎麽放。”

抱著好奇心,西亞蝶就試了,阿楓在下麵,他抓著床沿坐上去,可是阿楓的太粗了,猛地一插,跟電棒一樣,“媽呀”西亞蝶叫起來,嚇得跳下床,光著屁股跑了。阿楓笑得抱著肚子“哎呀哎呀”,倒在地上。“哈哈哈,我沒見過你這種人,笑死我了。”

結果到最後還是一點都沒進去。

 

西亞蝶說,阿楓的本質其實並不壞,他的心態很好,根本沒有一點自卑心,長得也可以,但是他很亂,總希望有人把他養起來。

“他都26了還不懂事,也不找工作,他就沒那個心,他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他現在純粹是好玩,隻要是有一台電腦,隻要是有誰能把他養著,他啥都不管,就跟你在一起。沒有錢了就想辦法弄錢, 弄到錢就玩兒。我說你最好就是找一個很好的伴侶,人好,善良,也別靠誰養活誰。我們都是年輕人,都有獨立的生活能力,朋友之間互相幫忙那也是應該的,但是你不能依靠他,男兒就應當有誌氣,要自強。他壓根就不聽這些。 他現在隻要有誰養活他就好,就是偷他都願意去。我說你長得這麽帥,現在怎麽成這樣了。要麽你就成家立業,要麽你去打工,你這樣下去染上病怎麽辦?”

記得有一次,阿楓沒有地方去,睡在醫院,讓西亞蝶去看他。到了醫院以後,還是早上, 病人都在排隊掛號,阿楓就在那裏躺著,西亞蝶一直叫他都叫不醒,一直躺到了下午4點。有時候西亞蝶跟他在車上坐車,有了座位,他叫他坐,結果他一坐下去就睡著了,頭“當當”撞在玻璃上,磕過來磕過去。西亞蝶就不停地把他的頭扶過來扶過去,車上一對兩口子看到了咯咯地笑個不停。西亞蝶說,阿楓太迷戀網吧了,特別困的時候就睡覺,焦慮了就打飛機,他就是太過於放縱自己。

不久前,阿楓跟一個僧人走了,去了河北,但他跟西亞蝶還有聯係,也經常回北京來找他。每次一到北京,他就打電話給西亞蝶說:“我在哪裏哪裏,你來接我。”話裏有幾分命令的語氣。

阿楓跟西亞蝶說:“我現在跟的這個人是個方丈,他也是這樣的人,在寺院裏是個副主持,負責管寺廟全部的東西,正主持年齡60多了,方丈說,嘿,那個老的快了,沒幾年就死了,死了這寺院的錢一人一半。”

西亞蝶說:“你到底是什麽腦子,這麽簡單,什麽一人一半,不可能的事。”

認識阿楓到現在已經快三年了,但是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其實並不多。西亞蝶說自己其實挺愛他的,但是他傷他的心太重了。

阿楓說:“我不是不跟你,你也養活不了我。你也知道,我也賺不來錢。我不這樣,我怎樣生活啊?”

西亞蝶也可憐他,但是他目前的處境也沒辦法養活他,因為他也沒有錢。有時候,他們出去迪吧跳舞,跳一晚上他也不喝水,那兒水挺貴的,但是他舍得給阿楓買。出來以後,阿楓說:“我想吃羊肉串。”西亞蝶寧可自己餓著,也要給他買,他自己卻舍不得吃。他有時給他嘴裏送一個,他都感動得要死,這個愛得糊塗的中年男子啊!

阿楓的衣服也都是西亞蝶洗。“他就是這種人,拿他也沒辦法,他回來就是吃喝拉撒就這麽扔一地,也不收拾。我說,你這人怎麽這樣,沒有一點良好的生活習慣。可你說的他壓根就沒往心裏去。”

最後一次見到阿楓是幾個月前。阿楓的脾氣特別暴,那天晚上他們在網吧門口吵了一架。阿楓說:“你對我的好別人也能做到。”

那天正好下雪了,西亞蝶聽了這樣的話很傷心,於是便狠心地走了,阿楓趕緊從網吧出來追他。他讓西亞蝶把他的提包背上,原來,他還想讓西亞蝶給他洗衣服呢!西亞蝶不背,生氣地跑了,阿楓因為背著背包沒能追上。

後來,西亞蝶收到阿楓發來的短信:“你這回走,以後再別見我,我再不到北京來找你了。”他沒給他回短信。

幾乎每次都是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阿楓又會給西亞蝶發短信:“你在幹嗎?”

 

剛開始,西亞蝶跟阿楓做愛的時候並沒有戴套,後來他發現阿楓跟別人也有關係才開始戴套。

阿楓在臨走之前給過西亞蝶一張名片,說:“你有時間到地壇醫院做一下艾滋檢測,還給50錢呢。”

西亞蝶說:“我又沒有跟別人接觸,隻跟過你,我很健康,我不想去。”

“還給50錢呢!”

“我不要那50塊錢。”

結果,後來西亞蝶去檢測領到的那50元交通補助也給了阿楓。

西亞蝶曾經有一段時間一個人住在十三陵附近山上的一個小院裏,那裏是拍攝他紀錄片的導演寫作的地方。房子裏麵啥都有,還可以做飯,吃的和電費、煤氣等等他都不用掏錢, 那裏還有好多藝術方麵的書,以及導演拍的一些紀錄片,西亞蝶都看了。

阿楓走後的那一段時間,西亞蝶就像一隻青蛙似的在院子裏蟄伏起來,一整天也不說話,隔壁院子住著的一個婦女過來敲他的門,他一打開門,女人說:“哎呦,我以為你夭折在這裏麵了呢。我掌櫃的還不讓我敲你門,說人家是大老爺們,你敲人家門,神經病啊。你也不說話也不唱歌,我以為你死了,把我嚇死了。”

那時候西亞蝶特別痛苦,他想阿楓的時候,白天也會打飛機,打飛機打累了,他又睡覺,睡醒了又想他,又忍不住打飛機。那一段時間,他也沒辦法工作,整天特別累。

西亞蝶拿出阿楓給他的那張北京疾控中心的名片,上麵寫著中心的電話,他抱著僥幸的心理,拿著那張卡片跑到疾控中心去,不是為了做檢測,他是想把自己的“同性戀”看好。雖然他明知這是可笑的,同性戀根本不是病,但他還是抱著僥幸心理去了。

在地壇的北京疾控檢測中心有個叫嶽海的大夫,西亞蝶介紹了自己的情況,說:“我想把我改變,想他太痛苦了。”

嶽海說:“為什麽要改變呢?你很正常,你的身體很棒。”嶽海還告訴他:“我也是同誌。”

西亞蝶說:“醫生你這人說話很有經驗。”

嶽海問:“有啥經驗?”

西亞蝶說:“你為了套我的話,就說你也是同誌。我說你不用套路我,我真實地跟你說,你是醫生,我是抱著救救自己這種心態來的。”

嶽海說:“我就是同誌啊。這裏麵都是同誌。”

西亞蝶說:“不可能吧?醫生都當同誌!”

嶽海說:“是啊,這些做檢測的醫生,包括佑安醫院的,他們大部分都是。”

西亞蝶說:“媽呀,你們也是同誌!”

西亞蝶這下放下心來了,跟嶽海談了好長時間。

嶽海問他在做什麽工作,西亞蝶說在搞同誌方麵的剪紙。

嶽海說:“哎喲,那能讓我看看嗎?”

西亞蝶說:“下回帶過來給你看看。”

當嶽海看到西亞蝶的剪紙作品之後總共說了三聲“天啊”,“我終於看到一個活著的同誌藝術家,這個世界上還沒有這麽膽大的,你是第一個!”

 

尋求心靈自由之路

剪紙是西亞蝶表達自我心靈的一種方式。他把自己的故事與大自然相結合,用紙剪了出來,那些紙於是也有了生命。這生命裏有他的悲傷和快樂,是他靈魂的告慰。

最初開始剪紙是在西亞蝶小的時候。剪紙在他們那是一門傳統,他的媽媽和村裏的好多老太太都會剪紙。西亞蝶經常給媽媽做手工,慢慢地就學會了剪紙。媽媽經常誇他說:“你做的比我好,我把你生錯了,你應當是個女孩,你姐應該生成男孩。”西亞蝶的姐姐跟男人一樣穿皮鞋,還會吹口哨,在生產隊裏幹活的時候,一隻手就能抓起一大塊泥巴。西亞蝶卻幹不了這些粗活,他就會幹那些細的活。

西亞蝶常常想起文革前家裏那個大花園,懷念花園裏的鳥語花香,懷念花園裏那些自由自在的蝴蝶,所以他喜歡用紅紙剪出一隻隻美麗的蝴蝶,他一直夢想著能夠像蝴蝶一樣飛起來,他常常把自己幻想成蝴蝶,拿著五環飛到月亮上……

西亞蝶剪紙作品

正經開始創作是西亞蝶在家裏帶孩子的時候。他結婚後生了兩個孩子,大的是兒子,小的是女兒。兒子從小不幸得了腦癱,不會走路,隻能坐在輪椅上,吃飯也不會吃。西亞蝶就在家帶了7年孩子。

有一個北京的紀錄片導演從當地的文化部門知道了西亞蝶照顧孩子的故事以後,就到他家找到了他,要拍他的紀錄片。導演帶著女友在西亞蝶家裏跟著他一起生活了7個月,最後變得像一家人一樣。

導演問西亞蝶:“你為什麽要剪蝴蝶?”

西亞蝶說:“我為什麽剪蝴蝶?因為我的孩子是這樣,我被世俗的觀念壓得抬不起頭來。所以我渴望自由。

導演說:“你光剪蝴蝶沒什麽意思。你除了剪蝴蝶,還可以剪你的生活,剪你怎樣照顧孩子,這些東西比蝴蝶好。”

於是,西亞蝶剪了很多跟孩子在一起的剪紙。他剪自己跟妻子吵架,剪自己給兒子投降, 讓兒子有一種勝利的快樂,剪他讓兒子扮演皇上,自己給兒子鞠躬逗兒子開心的場景……他有時是含著微笑,有時是流著淚剪的。當剪出來了以後,導演對他說:“你這作品太好了,這才是真正的藝術!藝術來源於生活,越真越能打動人。”

紀錄片在法國的電視台播放後,就有一個叫安娜的維也納人看了以後特別受感動,在網上給紀錄片的導演寫信,跟他要西亞蝶的地址。安娜寫信給西亞蝶問他說:“你能不能把你剪的蝴蝶給我郵兩幅?我特別喜歡你的剪紙。” 西亞蝶馬上就給她寄到法國去了。安娜回信說:“我看到你的剪紙就像看到天使一樣,這是我們家唯一的藝術作品。”安娜想在自己家裏辦個小展覽,於是西亞蝶又給她寄了13幅剪紙。每幅拍賣100歐元,一共拍賣了 1萬3千歐元。安娜將拍賣得到的這些錢全部寄給了西亞蝶。

紀錄片拍完以後,西亞蝶給導演寫了一封信,信中說:“你們拍的片子,隻是我們家的一麵牆,上麵雕刻著花,就像中南海雕刻著‘為人民服務一樣’。其實最美的地方是在我的心裏。”西亞蝶把自己的同誌身份告訴了他們,導演的女友很感興趣,給他打電話說:“我有個想法,你可以搞同誌方麵的剪紙藝術。”

西亞蝶來北京的目的一方麵是為了搞藝術,另一方麵也是想賺多點錢給兒子治病。

到了北京以後,導演和女友給了西亞蝶很多幫助。他們給西亞蝶買了好多書,還給了他很多碟。當他們看了西亞蝶的兩幅同誌作品後驚歎不已。其實這兩幅剪紙西亞蝶早早就剪出來了,一直不敢讓人看見。導演把他帶到他們山上的家裏,把那裏免費給西亞蝶住,供他潛心進行剪紙創作。

導演的女朋友非常理解西亞蝶的內心世界,她說:“我能理解你,你現在可以釋放了,可以回歸你的生活。我希望你做這些作品。這些作品做出來的話,那就不得了。將來辦個展覽,我們把紀錄片跟你的展覽放在一起,這些都是真實的,會感動很多人。藝術是可以超越一切的。”

西亞蝶剪紙作品

隨著剪紙藝術的創作越來越多,西亞蝶對生命的感悟也越來越深刻。他說,一個人的性傾向就像對花的愛好一樣,你喜歡白色的玫瑰,我喜歡紅色的;我喜歡男性的棱角,你喜歡女性的柔美,這都是自然的事情。你沒有必要強製我喜歡女性。我曾經跟自然做過鬥爭,我也曾經想改變自己,現在我已經意識到喜歡同性是我的自然本性,於是我順從自然了,人是自然造化的,是不能擺脫自然的。人們為什麽不能夠理解同誌呢?如果把這當成一種自然的東西去看,那麽啥事都解決了。

西亞蝶信佛,他覺得佛不是神,是大哲學家、大思想家。他的片子在北京電視台播放以後,有一個女大學教授給他寫了一封信,還給他寄了500塊錢。那個女教授是流著淚把片子看完的,她說:“我也是有孩子的人。我理解你的那份感受。”女教授還給他寄了關於佛的書,她說,佛能讓你保持快樂,你獻什麽花,你就得什麽果。相信你的善良一定會有好報。在女教授的影響下,西亞蝶也開始看佛經的書。

有一次,西亞蝶到一個寺院裏去,他想跟主持說一下自己的情況,希望能尋找到一種心靈的安慰。見了主持以後,西亞蝶說:“師傅,請你開釋我。”主持說:“你有什麽話請說。”西亞蝶就說:“我是個同誌,我不想和自然抗爭,我想尋求自然。”主持說:“什麽?”他耳朵有些聾了,“你給我寫手上。”西亞蝶一寫,他就說:“你站遠點,我不喜歡你。”西亞蝶站起來 ,說:“現在說真話的人可不多,苦口是良藥,你這不喜歡就是大喜歡。”

西亞蝶心裏此時很平靜,心想:你不度我,那我就走,我也不丟人。我是抱著誠心來的,我把自己的皮剝開給你看我的心,隻是想問你,我這種人,佛到底怎麽看。佛推崇自然的東西,我這就是自然的,這就是我的本善,我感覺我這麽做沒錯。主持聽西亞蝶這麽一說,覺得他有慧根,於是就跟他從人生談到藝術,談了很多,還把他帶到藏經樓,讓他看見了釋迦牟尼的真相。而且給了他好多經書,包括自己親自講的壇經。

後來有朋友告訴西亞蝶:他不是不喜歡你,是為了看你真心不真心,當頭敲你一下,你承受不了,你就走,這招叫棒喝。 西亞蝶後來給師傅寫了一封信,師傅給他的回信居然寫了滿滿6張紙。

如今,西亞蝶在北京除了搞剪紙,還給所住的小區看車,賺些生活費寄回家裏。家裏不僅有個癱瘓在床的兒子,還有個老母親也癱瘓在床,整個家的經濟來源就靠他在北京的這點收入。妻子現在也不跟他說話了。春節西亞蝶回家的時候,妻子把茶雞蛋什麽的都藏了起來,不讓他吃,也不讓他媽媽吃。

就為這事,西亞蝶還跟妻子打了一架。他跟妻子說:“我媽癱瘓了,我出去賺錢,你在家帶孩子,我把姐叫來,讓姐伺候媽。你做點飯,讓姐姐在咱們家吃,她養媽比別人好,她是親的。我得出去賺錢,我不賺錢家裏怎麽過啊?”

可是妻子不願意接納西亞蝶的姐姐,非要讓他媽媽跟姐姐過。西亞蝶憋了幾天,勸說無效後,他不知哪來的力量就給了妻子兩拳。妻子便撲上去,也沒看清楚就抱住了站在旁邊的一個老太太,哭著說:“你把我往死打吧!”

西亞蝶說:“錯了!這是人家老太太。”

妻子一看,拿起東西又跟他打起來了。

西亞蝶好不容易處理完家裏這些雞毛蒜皮的問題,已經身無分文了,他跟朋友借了路費又來到了北京。

西亞蝶說,我希望留在北京。我心裏現在可以很平靜地看待自己了,自我基本上和諧了,我也希望社會能和諧。不管生活怎樣,我都會創作下去,我不在乎別人怎麽說我,我就表達我自己,我希望走進大家心裏……

這是一隻西伯利亞蝶的心願。

後記

2019年底,時隔幾年後,我在泰國曼穀再一次見到了西亞蝶,和他一起來曼穀的是那個曾經放蕩不羈的男孩阿楓。如今阿楓也已經人到中年,雖然眉目之間還有那麽幾分倔傲不馴,但是他似乎終於明白,始終對他不離不棄的人、真正愛他的人是西亞蝶。

那次去泰國,西亞蝶是為了帶著他的同誌剪紙作品參加《光合作用 II-包容關注:東南亞同誌議題展》。這隻蝴蝶,終於從中國西部的一個小山村,飛過了滄海,飛到了全世界,引起了全世界對於同誌議題的關注。

在泰國,我還見到了西亞蝶的女兒,她也已經從大學畢業,留在曼穀做旅遊相關的工作。西亞蝶的女兒是一個樂觀開朗的女孩,她告訴我,她知道父親的秘密,非常理解父親,也希望父親能夠繼續將自己的同誌剪紙藝術發揚光大,繼續勇敢地做真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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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青山的父子往事

2023-05-17 14: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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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城南巡捕

三流寫手,二等鷹犬,一身正氣

1

大學畢業第二年,嶽曉軍就買了自己的第一台車。

那是輛老款捷達,比他小十五歲,被洗得一塵不染,連輪轂都在盛夏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車身棱角分明,白色鋥亮的油漆就像少女雪白的肌膚,處處都透著嚴謹細致的普魯士工業美學。

幾乎沒有砍價,嶽曉軍就用他爺爺的退休金去把車過了戶,然後直接從車管所把車開到我家樓下。隔著老遠,我就能聽出這車有問題——排氣筒冒出來的都是黑煙,發動機傳出令人不安的嘶鳴,連著整個車身都一顫一顫的,像是輛飽經戰爭的八手坦克。

“你這車是燒煤的吧?”我把前蓋打開,拔出機油尺,很明顯,發動機燒機油,大概率出過嚴重事故,“車多少錢收的?”

嶽曉軍卻很高興:“原車主是個農村漢子,知道我買車是為了接爺爺,還給我便宜了五千塊,包過戶,兩萬,咋樣?”

這破車市場上最多賣一萬,不過事已至此,我也不想打擊他:“你悠著點開,問題不大。”嶽曉軍依舊沒理解我的意思,從後備廂搬出提前準備好的火鍋食材和白酒,要“賀車”——作為內蒙人,任何事兒都可以成為喝酒的理由。

我問,你爺爺呢?他說,沒事兒,把門反鎖了,提前準備了飯,隻要中午我爸把飯放微波爐裏一打,拿出來就能吃,完事安排老爺子午睡,啥都不耽誤。

那一年,嶽曉軍的爺爺快九十了,自從患上老年癡呆,老爺子的離休工資卡就由嶽曉軍“保管”。以老百姓樸素的價值觀來判斷,誰花了老人的錢,就要承擔相應的義務,於是一家大爺姑姑們理所當然地將照料老人的任務分配到嶽曉軍身上。

聽完嶽曉軍的話,我更擔心了——他親爹嶽晉河那副小身板,健康程度堪憂,連照顧自己都夠嗆,性格卻極其火爆,常和已經老年癡呆的父親吵架,火氣上來就敢把老人扔在屋裏不管不顧,自己跑到外邊喝酒。嶽曉軍竟委派自己那不靠譜的親爹來照顧爺爺?

“呃……我爸畢竟五十多歲的人了,應該沒啥事。”很明顯嶽曉軍說這話也沒底氣:“咱倆快點吃,我就不喝酒了,完事兒早點回去。”

 

酒瓶啟開,四子王旗羊肉的香氣散發出來,嶽曉軍的立場很快從“不喝酒”變成“待會兒找個代駕”。他的酒量並不算好,剛喝了不到半斤舌頭就大了,話也跟著多了——先是說自己上個大學有多困難,貸了八萬塊的助學貸,四年都是饅頭就鹹菜,連個肉星子都沒見過,學校裏的女生也從沒正眼瞧過自己;又絮叨好不容易熬到畢業,混了個本科畢業證,跟富二代同學合夥開了個“建築設計工作室”,同學出錢,自己出人,每天被使喚得像狗一樣——總之一句話,早知道自己的學術生涯屁用沒有,當初還不如老老實實去學門技術。

我損他:“主要是你是個三本美術生,人家清華美院的藝術人才肯定過得比你舒服。”

嶽曉軍把杯中酒一飲而盡,苦笑說自己學美術雖是半道出身,但現在好歹算個搞藝術的,不過那張本科畢業證反而成了桎梏,高不成低不就,名義上幹的是設計師,實際每月累死累活收入還不如外賣小哥,忙起來都顧不上照顧爺爺。

我以前不知道他上大學貸了款,便問還完沒有。嶽曉軍又給自己倒了杯酒,說都用爺爺的退休金還完了。

“那你現在窮得屁股快拿瓦蓋呀,還用你爺爺的錢鬧個車?”

“嗯,我把爺爺的銀行卡綁在微信上了。”嶽曉軍喝得眼珠子都發直,“沒辦法啊,我那設計室每天忙得很,爺爺稍看不住就失蹤了,我得開車去找他呢哇!”

嶽曉軍說,他爺爺雖然患上了老年癡呆,但身體依舊硬朗,走路連拐棍兒都不用杵,隻要稍不留神就會溜出家門,隨便上一輛公交車,坐在靠窗的位置,隨著公車開到終點,目力所及,皆是回憶。

他摸出手機:“喏,這是定位器,專門給我爺爺用的,我大三時候就買了,三千多塊呢,像個手表,戴我爺爺手腕上,這邊點開APP就能隨時看,也能找到他,問題不大。”

我接過手機:“你爺爺這……在大青山邊兒上?”

嶽曉軍酒都被嚇醒了,點開大圖一瞅,定位顯示老爺子確實在三十多公裏外了。

“我X!”

 

嶽曉軍丟爺爺確實丟出經驗了,例行公事似的,直奔公交車總站,很快便在司機值班室找到了正在吹空調喝綠豆湯的老爺子。

公交司機是個體型健碩的光頭大哥,淡藍色的製服扣子敞開一半,露出黑砸砸的護心毛,晃著小指粗細的大金鏈子,對我們怒目圓睜:“倆個討吃貨,這麽大人了,咋連爺爺也鬧不住!”

嶽曉軍扶著爺爺,對司機大哥連連鞠躬,我把提前準備好的一盒硬中華往司機兜裏塞。大哥瞪著眼執意不要,語氣卻軟了不少:“誰家沒有個老人呢,都不容易,但你倆確實太不上心了!下次別讓他坐公交了,如果再遇到這事兒,我可不管了啊!”

這司機大哥外貌看著凶悍,實際很熱心,嘴上說著怕擔責,但發現老爺子後,照顧得無微不至。

“咋能不讓我坐車!接孫子放學了哇!”老爺子滿口家鄉話,也怒目圓睜,“婆姨剛死,不然娃娃咋弄!”

當時我已經有小三年沒見過老爺子了,僅知道老人家“腦子糊塗”了,卻沒想到已經糊塗到這個階段。

嶽曉軍扶著爺爺走出公交總站,指著我問道:“爺爺,你看載()是個誰啦?”

老爺子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立刻笑了,露出滿口健在的白牙:“大頭?你倆都放學了?上我家吃中午飯哇!”

此話一出,我竟有些感動。老人遺忘了世界,隻把記憶停留在妻子死亡那年,唯獨沒有忘掉孫子——竟也沒忘記我。

2

2006年,我上初中。中學雖在市中心,卻以招收外來務工人員子弟和農村子弟為主。彼時各種黑社會題材文藝作品十分猖獗,同學們紛紛模仿電影電視劇裏那一套,以各自出身,成立了“大台幫”“橋靠會”“烏盟隊”和“扒衣社”等幾個小團夥,都有各自固定成員和老大,就像熱血高校似的,玩兒的就是“軍閥割據相互混戰”。

我是廠礦子弟,學校裏還有幾個發小,不至於經常挨揍。可嶽曉軍就慘了,小學畢業後,他原本被分配到了一所教育質量比較高的中學,但他爺爺嫌太遠,怕累著孫子,便托關係將嶽曉軍安排在離家隻有一個街口的這間學校。他性格內向,在學校裏沒有朋友。

小升初開學沒幾天,我跟幾個發小中午放學騎著自行車出校門沒多遠,便看到一群口中斜叼香煙、頭上染著非主流發色的男女學生,正在圍毆一名體型瘦弱的小個子。我一眼便認出來,這個眼睛奇大、神似《動物世界》中蘇門答臘眼鏡狐猴的男生,是我同班同學嶽曉軍。

雖然我們廠礦子弟人少,但戰鬥力凶悍,我們都是工人家庭出身,不屑於仗勢欺人,很厭惡這些自稱“黑社會”的不良少年。於是,我們幾人便合力將嶽曉軍解救了出來。嶽曉軍當時的性格神似《士兵突擊》裏的許三多,三棍子也打不出個屁。我們問了好久,他才說了實話——原來這次揍他的幾個不良少年都是他的小學同學,初中後又在同校,對他知根知底,知道這蔫兒蛋隻會逆來順受,便讓他每天帶三包紅塔山來“上供”,不然就大耳刮子伺候。

“每天?三包紅塔山?”我驚了,“你家是開超市的吧?”

嶽曉軍點點頭:“嗯,我家是開超市的。”

“那咋了今兒他們打你呢?”

嶽曉軍的腮幫子腫得老高:“我偷煙這事兒被我爸發現了,揍了我一頓,今天沒帶煙,所以讓他們打了。”

我們說要為他撐腰,嶽曉軍卻擺出一副仿佛看穿了世界本質的模樣,說:“算啦,沒必要。他們都在附近的村裏住,也都是發小,他們人多,你們打不過的。再說,就算你們打贏了,又有甚用呢?他們還會從外邊叫人來揍你,你再叫人過去揍他,最後鬧出大事,手拉手一起進工讀學校當同學?”

一個木訥內向的小男生竟能想得如此長遠,讓我們醍醐灌頂。我瞥到他脖子上掛著的紅繩,拽出來一看,是枚耶穌受難十字架。

我仿佛知道了他的理論來源,問:“你信這個?”

嶽曉軍把十字架放回胸口,貼肉藏了:“我不信,我媽信。不過我倒是覺得,基督說的‘仁愛’那套理論,其實挺有道理的……”

 

嶽曉軍家的超市其實就是臨街平房改成的小賣鋪,門楣上掛塊兒布滿紅鏽的鐵皮,用白油漆寫著楷體“蓮河超市”。整個鋪麵不算小,煙酒糖茶等百貨胡亂地堆放在架上,屋裏總有股濃重酒氣和蔬菜輕微腐敗的混合味道。

可能是周邊高樓太多,蓮河超市的采光奇差,正午時分頂棚上也得吊著枚大白熾燈泡,稀稀拉拉沒什麽客人。那也是我和嶽曉軍爸爸的第一次見麵,至今記憶猶新——嶽晉河是個體型瘦弱的中年男人,氣質顯得很陰鬱,正蜷在小賣鋪裏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興致勃勃玩兒著一台老虎機。

“爸,我回來啦!”嶽曉軍把語言模式切換成方言,語氣小心翼翼又透著無奈,“這是我同學大頭,他家太遠,帶他回來吃飯,中午吃甚呀?”

嶽晉河沒有說話,衝著老虎機打了一拳,機器發出陣令人不安的噪音,將一堆硬幣噴得滿地都是:“X,咋他媽又出問題了!”

看起來,嶽晉河明顯是身體抱恙的狀態,老臉漆黑無比,口音是山西的,說罷,他咬了口手上的香腸,又抄起小板凳旁的“呼白王”一飲而盡,彎下腰撿滿地的鋼鏰。

大概十分鍾後,嶽晉河才慢悠悠地把地麵上為數不多的幾枚硬幣收拾完。他抬起臉盯著嶽曉軍,像是審問一般:“你咋剛開學沒幾天就往家裏帶人?”還沒等嶽曉軍回話,他又把黑臉偏向我,語言切換成普通話:“你大中午不回家,在外邊亂跑甚呢!快滾!”

雖然很好奇這黑臉怪為啥張口就罵人,可這畢竟是成年男人的怒吼,很有震懾力,我趕忙退出屋外。

“老老實實學習,別他媽瞎逑玩!”嶽晉河又對兒子開始怒吼,“回爺爺家吃飯,別他媽來煩我!敢亂跑,老子把你腿打斷!”

說罷,嶽晉河把空酒瓶順著窗戶扔出去,又從貨架上拿出一瓶新的擰開,抿了一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罵,隻不過這次又是普通話:“他媽的,別人家鬧幾台老虎機都排著隊玩兒,我這他媽鬧兩台沒人來……”

平房後麵有一小片空地,堆滿了各式空酒瓶。嶽曉軍長歎一聲,順手從貨架上偷了包紅塔山揣進兜裏,出門招呼我離開。

“我爸性格就載樣,跟個神經病似的,你不要見怪。”還沒等我問,嶽曉軍就主動說了,“我平時出門買根雪糕他都像審犯人,生怕我去網吧或是去談戀愛……”

在當時那個年代,家長們將網吧和早戀視如洪水猛獸。不過,嶽曉軍每天兜裏最多就揣五毛錢,連去網吧開機的資格都沒有,人長得也隻就算初具人形,誰會這麽不開眼看上他?

我平複好心情,挎上自行車跟著他向爺爺家走,邊走邊問:“你爸平時就這麽樣?”

嶽曉軍也很無奈,說他也不知道今天老嶽哪根筋又沒搭對,大概是在外邊兒受氣了,就回家撒野,跟媳婦找茬吵架——我發現,嶽曉軍當著外人從不說“爸爸”,而是稱呼為“老嶽”。

3

見過嶽晉河,我才知道嶽曉軍這種沉默內斂甚至略顯木訥的性格是怎麽來的了。因為他隻要當著父親的麵說話,必定要被反駁訓斥,那還不如不說。他長時間遭受校園霸淩無處申訴,自卑又敏感,還不如把自己藏起來。

不過我倆已經混熟了,嶽曉軍麵對信任的人,更像是個話癆。他說超市東邊連著的那兩排平房都是他家的,“蓮河超市”的前身就是“蓮河飯店”,1993年就開業了,生意興隆,掙了不少錢,不過飯館都是他奶奶和媽媽幫著搭照(經營),2001年奶奶去世了,老嶽懶得經營,先是閉店了一段時間,後來幹脆把飯館關了,開了這家半死不活的小賣鋪,每天帶著幫狐朋狗友專心修煉酒癮真經,還把開飯館掙的錢都借了出去。超市後牆的那堆空酒瓶有一半是當年客人喝剩的,至於剩下那一半兒,自然是嶽晉河攢下的。

那天走的時候,我看到幾間瓦房外牆上用白色油漆寫著“拆”字,問他,兩排房,拆遷能拿不少錢吧?嶽曉軍很無奈,像是吐槽,又像是傾訴,說這地兒以前名叫“橋靠村”,以前都是玉米地,後來有個開發商相中了這片地段,打算要把他家這兩排平房拆掉,奈何嶽晉河要價太高,張口就是六套房子外加五百萬,咬死不劃價。

確實,那兩年附近的商業小區每平方米房價才剛破三千,嶽晉河這獅子大張口,確實有點狠了。

不過在那個年代,敢在本地搞房地產的也都是狠人,老板見談判崩了,沒過幾天便組織了一群由社會閑散人員組成的“拆遷隊”來找嶽晉河進行“物理交流”。這幫“拆遷隊員”身上紋龍繡虎,戴著大金鏈子,手持鎬把和砍刀,氣勢洶洶地踹門,嚇得當時還是小學生的嶽曉軍躲在貨架下麵不敢冒頭。

但老嶽更狠,抄起火爐子旁的鐵鍬就衝了出去,像瘋了一樣,愣是追著數倍於己的“拆遷隊”打,以至於嚇得這些社會閑散人員先報了警。最後這事兒鬧到了派出所,“拆遷隊”非但沒得手,還倒賠了好幾千塊錢。

經此一役,嶽晉河也徹底在橋靠村出了名。開發商見這貨軟硬不吃,幹脆在動遷時把他家繞過了。等嶽曉軍小學畢業,他家六間大瓦房已經夾在鱗次櫛比高樓中間了,像是現代化漂亮城市中紮眼的癩瘡。

就在嶽曉軍小升初暑假開始沒幾天,嶽晉河腰疼,去醫院一查,腎裏有幾塊兒結石,需要手術。他去跟那些狐朋狗友要錢——就是讓朋友把以前借自己的錢都還了就行——可剛一打電話說這事兒,那幫人就都失蹤了。

嶽晉河堅定地認為,是妻子常年阻攔自己喝酒,還不讓自己把超市的東西白送給兄弟們,以至於傷了江湖義氣,才造成現在這種狀況。於是趁著兒子開學前,他不知道從哪兒搞到兩台老虎機,想要勾引我們中學的學生來玩。不過他太過著急了,把係統設置成隻賠不賺,來玩的人也不傻,剛開了兩天,名聲就臭了,人也被群眾舉報了,被轄區派出所以“組織賭博”行政拘留了幾天。

從拘留所出來後,嶽晉河徹底放棄,專心在家擺爛,唯一的業餘活動就是喝完酒跟媳婦找茬吵架。嶽曉軍帶我回蓮河超市,就是觸了這個黴頭。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我家也沒好到哪兒去。我爸也酗酒,也曾一度和我媽走到離婚邊緣。上初中後,由於離學校太遠,我媽便讓我去爺爺家吃午飯,上學來回隻要十分鍾。可惜我爸跟爺爺的關係很差,以至於小姑怎麽看我都不順眼,隻要我一去爺爺家就拉下個臉。所以,我每天中午回爺爺家扒拉完碗裏的飯,就一刻不停地去找嶽曉軍——當然,由於嶽晉河在,我是肯定不會去“蓮河超市”的,而是轉道而去嶽曉軍的爺爺家。

作為最小的孫子,嶽曉軍自出生後就一直和爺爺同住,嶽爺爺也對孫子疼愛有加。嶽爺爺住在八十多平米的單位自建房一樓,精裝修,家裏還養著一條白狗和三隻花貓。隻是由於嶽曉軍奶奶去世得早,家裏沒人收拾,空氣中總是氤氳著一股狗尿混合貓屎的怪味兒。嶽曉軍很喜歡家裏的寵物們,不止一次跟我炫耀:“這狗爺和貓爺是我從外邊兒撿回來的流浪動物。”說完,還不忘指一下書房牆上掛著的聖母圖:“仁愛嘛!”

其實在他的整個家族裏,隻有他媽媽信教,還影響他爸也信了。大概真是由於信仰的緣故,雖然他爸每日酗酒,還家暴,可他媽媽始終不離不棄,隱忍至今,甚至每天中午都會來給公公做飯。

初一暑假的一個中午,我和嶽曉軍從補習班回到他爺爺家,吃過午飯便回到書房。我又瞅見牆上的聖母圖,回憶起嶽晉河的種種行為,疑道:“你確定你爸信基督?”

嶽曉軍其實也一直十分質疑自己親爹的信仰,於是,我們兩人從書櫃角落裏找到很多嶽晉河年輕時的照片,以背景中巴洛克風格的穹頂建築和西裏爾字母招牌來判斷,拍照的地方應該在俄羅斯。嶽曉軍同父親的交流很少,竟不知道親爹還出過國,一時間激發起更強烈的好奇,便在家裏翻箱倒櫃起來。很快,便在爺爺臥室的衣櫃最裏發現了線索——那是一件嶄新的蘇聯軍裝。

嶽曉軍玩兒心大,把這套軍裝穿在身上,去找爺爺詢問。老爺子正在客廳看晉劇,見到披掛上陣的孫子,也是一愣,隨後便麵容慈祥地問道:“哎?軍軍,你倆把這衣裳給找出來作甚?”

嶽爺爺性格和藹,容著我倆在屋裏瞎害(胡鬧),也從不嫌棄。我當時興奮地感慨道:“怪不得老嶽戰鬥力那麽強悍,原來當過兵啊,還是蘇聯紅軍!”

“就晉河那個慫樣子,咋能當過兵?”說起這個,嶽爺爺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是跟著單位去蘇聯,正事一件沒辦!”

我這才知道,原來嶽晉河以前也有過正經工作的。

嶽曉軍穿著他爹的蘇聯軍裝,攝於2023年4月嶽曉軍穿著他爹的蘇聯軍裝,攝於2023年4月

八十年代末,嶽爺爺從公路局退休後,“內三建”(國營建築公司)便給了一個“接班”指標,這個端上鐵飯碗的機會順理成章給了他年紀最小的兒子。嶽晉河上班沒幾年,就趕上蘇聯的“八一九事件”。那時嶽晉河便受單位委派,學了幾個星期俄語,跟著同事去蘇聯購買工程機械。等他回國時,蘇聯已經變成了俄羅斯,很多中國人趁著這個時機,當上了國際倒爺,嶽晉河很明銳地抓住了這股風潮,不顧父親阻攔,堅決要辭去國企的工作,下海經商。

“晉河辭了我好不容易弄來的工作去做買賣,從蘇聯帶回套軍裝也正常,但他信了東正教,這就不正常了!”

其實如果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嶽晉河很有先見之明,因為就算他當時不辭職,等到2003年本地國企改製時,他也要下崗失業。能在改革開放初期那個風雲激蕩的歲月抓住機遇,從俄羅斯遠東地區低價購買皮草和小工業產品回國高價售賣,這也算一種敏銳的商業嗅覺。

隻不過,嶽爺爺對此事的評價很低——說如果不是他小兒子俄語學得一塌糊塗,估計早就因為投機倒把被政府槍斃了。

嶽爺爺出生於山西忻州的大賈之戶,在太原讀中學時就為解放軍傳遞情報,高低算個地下工作者,據說還在“調查部”(即中國國家安全部的前身)工作過一段時間。後來老爺子響應國家支援邊疆建設的號召,作為工科人才調入公路工程局,來到內蒙小城紮了根。“文革”期間被打成“內人黨”,受了很多委屈,但即便如此,也沒改對黨的忠誠。小兒子在蘇聯待了一年,回來就信了教、辭了職,老爺子心裏自然不舒服。

4

嶽晉河掙到第一桶金,就在村裏買了這片地,蓋了六間大瓦房,先是開了服裝店和KTV,但都差點賠個底兒掉。接連創業失敗,心思鬱悶的嶽晉河便去教堂,想求上帝給指條明路,不想卻認識了同樣信仰的淳樸農村姑娘王蓮。

王蓮學過廚師,老家也在山西,兩人很快喜結連理。接下來的故事,嶽曉軍已經給我講過無數遍了——婚後的嶽晉河開了“蓮河飯店”,媳婦當大廚,親媽當賬房兼跑堂,嶽晉河每日除了喝酒啥都不幹。

那天,我偷偷問嶽曉軍:你爸上麵有四個哥哥,下麵一個妹妹,你爺爺每月的離休金也頗為可觀,除了你家,每家都是小康水平,哪怕每家湊個萬八千出來,也足夠你爸去醫院做手術了,為啥你爸就淪落到“撈偏門”了?

嶽曉軍回到書房,把身上的蘇聯軍裝脫下來,哀歎道,由於他爹從小嬌生慣養,四個哥哥和一個妹妹都得讓著他,甭管吃用都是最好的,可能就因為這點,把嶽晉河養得又懶又饞,還喜歡跟家裏人抬杠吹牛。早年缺錢時他也跟哥哥妹妹借,但就是拖著不還,等真需要去醫院了,也隻有大哥和小妹願意借錢給他了,但這筆錢轉手就被嶽晉河買了老虎機,氣得大哥和小妹連他的電話也不肯再接——至於爺爺,老爺子早就認定這每日酗酒打媳婦的小兒子“難成大器”,幹脆一分錢都不給他,都留給小孫子(也就是嶽曉軍)將來娶媳婦用。

我倆話還沒說完,嶽晉河突然破門而入。他帶著濃厚的酒氣,身後還跟著兩名醉漢,拉開冰箱找出凍肉和排骨,說要用爺爺家的廚房做兩個菜來招待朋友,準備一起做“大生意”。意料之中的,嶽晉河見到我又是一陣嗬斥,責備我沒有利用這暑假的午休時間好好學習,而是來他家“引得軍軍誤入歧途”。

我翻著白眼出了門,騎上自行車準備回家,瞥見廚房裏的嶽曉軍他媽正在麵無表情地做飯。

客廳裏頭,嶽晉河嗓門奇大,已經對著兒子開罵了。表麵上是在埋怨兒子學習不好,將來還要給他存錢找工作娶媳婦,但話裏的意思連我也能聽出來——就因為你這個“小乃求貨”,我才花不上你爺爺的離休金。

 

嶽曉軍一直喜歡畫畫,尤其喜歡畫軍用飛機,還在初中的比賽中獲過獎(但其實他一天都沒學過)。每次嶽晉河醉醺醺地回來,隻要見到嶽曉軍在畫畫,必定一頓臭罵,然後逼著兒子放下畫板,努力學習,說隻有學好數理化才是正道,美術純屬瞎扯淡。可事實上,嶽晉河又對兒子很無所謂,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兒子真實的學習情況。

至於兒子的身體狀況,嶽晉河就更是心大了。

初三上半學期,嶽曉軍去買了塊滑板,當天下午就摔斷了小臂橈骨。那天老嶽正跟著幾個狐朋狗友在老爺子家喝大酒,見到我扶著嶽曉軍回來,先是數落了嶽爺爺一頓,說為什麽要出錢給孫子買滑板,這錢花得多糟心,還不如給他。緊接著話鋒一轉,對我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認定又是我把嶽曉軍給帶壞了,淨玩這些沒用的東西。

我雖然性格很慫,但也是有脾氣的,被無緣無故罵了三年,終於在這一刻鼓起勇氣開了口:“你怎麽能……”

話還沒說完,嶽晉河就把那張黑臉挎了下來,我立刻慫了:“你……您要不先帶著嶽曉軍去醫院?”

“你他媽以後別跟我家軍軍在一起玩兒了!”嶽晉河踮起腳,薅著我的脖領子,把滿口混著酒精的煙氣噴到我臉上,“如果我家軍軍有個好歹,我他媽弄死你!”

隨著脖領子上的手鬆開,我落荒而逃。

第二天上課,嶽曉軍胳膊上打著石膏,給我抱怨說,昨天他爺爺本要帶他去自治區醫院掛號,但嶽晉河竟主動提出帶他去看病。老爺子便給了兩千塊現金給老嶽。沒想到剛出門,老嶽就對他說,去大醫院純屬亂花錢,正好自己有個朋友“白醫生”,醫術精湛,妙手回春,藥到病除。

說來這“白醫生”也算個神人,過去這廝曾是附近某個村的赤腳醫生,甭管是人生病還是大牲口生病,都能找他看。後來他竟然考下了個醫師證,開了家主治跌打損傷的診所,拍了個X光,三下五除二就把嶽曉軍斷成三截的橈骨接上了,攏共收費二百八。

“自己親兒子的醫藥費也貪汙?”我無語了。

“我還能咋辦!”嶽曉軍聳了聳肩,擺出個無所謂的表情,“我習慣了,昨天從診所出來,老嶽就打電話叫人喝酒去了……不過我骨折一次,也算因禍得福。”

我沒理解。嶽曉軍解釋說,早在小學時,他就央求家裏給自己找個美術輔導老師。那時候,嶽晉河真從師範大學找了個美術教授,並說這種高端人士輔導一小時要五百塊,爺爺為此就給了他五千。當晚老師到家,嶽爺爺卻發現所謂的“教授”不過是個師範大學美術學院的大一學生,一節課隻要二十塊,先交錢後講課。老爺子差點沒被氣出心梗。

後來嶽晉河連二十塊錢都沒給那學生,美術輔導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了。再後來,嶽晉河開始講歪理,說兒子學美術屁用也沒,直到麵臨中考,也沒想著讓兒子當美術生。

可如今嶽曉軍骨了折,中考之前自然是沒辦法認真學習了,正好可以去學美術——當然,聘請美術老師的錢,還是嶽爺爺出。

很快,嶽曉軍就笑不出來了。

找了美術老師專門輔導後,趕上了“蓮河超市”破產,嶽晉河大概是心裏不平衡,每天揣著酒瓶、搬個板凳坐在兒子身邊看著他研習畫技,但凡嶽曉軍敢有那麽一絲懈怠,立刻大耳刮子招呼。直到中考結束,我也沒敢去找嶽曉軍玩。

臨近中考,嶽曉軍去拆石膏,才發現小臂凸出一塊兒來。他爺爺不放心,帶著他去大醫院拍了個片兒——骨頭沒接好,已經變形了,醫生建議,打斷重接。嶽爺爺要去找白神醫的麻煩,嶽晉河卻說,人的骨頭哪能長那麽直溜,都是歪的。

嶽曉軍就舉著長歪的胳膊參加了美術特長生考試。不知是他爹的棍棒教育真有用,還是他確實有天賦,竟然考到了一所教育質量還算不錯的高中。順利升入高中後,嶽曉軍從以前那個唯唯諾諾木訥內斂的“許三多”變成了一個陽光帥氣且話癆的陽光男孩兒,竟然還談了戀愛。

隻可惜這場戀愛很快就無疾而終——高三那年,嶽曉軍騎著自行車送小女朋友回家,被嶽晉河給撞見了。意料之中,嶽晉河對女孩兒劈頭蓋臉一頓臭罵,甚至都說出了“*****”“賤貨”這種詞。為了愛情,嶽曉軍首次和父親發起正麵衝突,再然後,他就被親爹舉著板磚追了三條街。

嶽晉河究竟是望子成龍,還是僅僅把兒子當作自己慘淡人生中尋找自信和宣示主權的工具?對於這個問題,嶽曉軍也想不明白。他的性格好不容易有了改變,可父親還像是盤踞在天上的烏雲,壓在心頭,揮之不去。

嶽曉軍的繪畫作品嶽曉軍的繪畫作品

5

整個高中期間,出於對嶽晉河的恐懼,我幾乎沒有去找過嶽曉軍,跟他也就逐漸斷了聯係。直到我參加工作,膽子大了不少,才敢再次拜訪。

當我再次見到嶽晉河,這個人已經徹底瘺了。因為腎上有腫瘤,他住進了醫院,聽說肚子裏的物件幾乎全都出了問題,渾身最輕的病就是癌症。隻可惜他死性不改,前腳在醫院剛輸完液,後腳就迫不及待躲在安全通道裏抽煙。

很意外的,嶽晉河見到我很親切:“大頭來啦?你載是客氣甚了,還買牛奶,不如給我鬧幾瓶酒喝。”

“您都做透析了,還喝酒呢?”我把牛奶放在他身旁,“最好煙也別抽了,對身體不好。”

嶽曉軍自然沒好話,在一旁附和:“何止做透析,檢查說他再不注意,癌細胞就擴散了,就這還讓我媽給他往醫院帶煙帶酒。”

“好好好,我這就喝奶。”嶽晉河很麻利地把煙頭彈到樓梯台階最下麵,拆開箱子,摸出袋純牛奶直接用牙咬,手上的勁兒使大了,白花花的奶液呲到了黑黢黢的臉上,顯得很滑稽。

“唉,老了,這多浪費啊!” 嶽晉河舔了舔手,仰脖把牛奶一飲而盡,對我說道,“大頭好不容易來一次,我請你倆吃飯!”

其實我隻是過來找嶽曉軍敘舊,得知他住院,禮貌性地過來探望一下而已,並不想多待。我剛要拒絕,卻被嶽曉軍攔住,低聲囑咐道:“吃頓飯吧,他平生就愛裝個X,這也裝不了幾天了。”

我想了想,也對,沒必要跟一個病人置氣,便跟著嶽晉河來到市醫院對麵的蒼蠅館子裏坐下了。這一次,嶽晉河很大方,四個菜上桌後,他立刻開始點評,大致意思是他開飯館的時候,菜量要比這大得多。

隨後,嶽晉河又要了兩瓶啤酒,起開,倒滿杯,一飲而盡,對我說道:“大頭,你這體格子,應該酒量不賴哇?陪叔叔鬧點!”

我都驚了,低聲問嶽曉軍:“這他媽是癌症加腎衰?誤診了吧?”

嶽曉軍端起啤酒杯呡了一小口,也低聲回道:“沒辦法,作死,攔不住,你想喝就喝,不想喝就找個理由糊弄過去。”

我自然不敢跟他喝這個酒,萬一這頓喝完他就掛了,我還要擔責,便用單位有禁酒令的理由把酒杯推遠。

那天嶽晉河似乎很高興,酒桌上滔滔不絕,說兒子今年就大學畢業,可以繼承他的衣缽去做買賣,反正他作為父親已經給兒子置辦下了家產,未來嶽曉軍吃穿不愁。這時候我才反應過來,難不成是他家那夾在高樓中的六間瓦房拆完了?如今小城房價飆升,如果真的動遷,嶽曉軍馬上就是拆二代了。

老嶽還在繼續:“還沒拆呢,不過快啦!我要三套房子外加兩百萬,區政府已經催開發商抓緊把我家那片地動遷,這都拖了小十年了,不拆不行!”

“切,人家早說了,您要得太高。”嶽曉軍現在已經敢反駁父親了,但說話卻顯得十分客氣,甚至有些生份,“您想想,那六間房攏共也就不到五百平方米,您這要三套房子還能商量,兩百萬有點扯。”

餐桌那頭的嶽晉河卻聽不進去,不停地喝酒,還說已經把那三套房和兩百萬安排得明明白白了。直到嶽曉軍打斷說,爺爺還在家裏呢,需要趕回去照顧,嶽晉河這才不情不願地老老實實吃了幾口飯——當時,嶽爺爺已經有了老年癡呆的前兆,眼睛也開始模糊,出門買個菜,常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6

2016年大學畢業後,嶽曉軍考下了教師資格證,為了照顧爺爺,他放棄了旗裏的美術老師崗位,選擇去和同學做建築設計工作室。畢竟時間相對自由,當爺爺找不回家的時候,他可以立刻扔下手頭的工作前往——就像這次,嶽曉軍上午去買了車,下午他爺爺就跑到了大青山腳下的公交站。

找到爺爺,回到家,嶽曉軍摸出鑰匙開門,一股濃重的尿臊氣撲麵而來。

“大頭,你見諒,家裏比較亂,我媽在外邊打工呢,早出晚歸,好幾年沒來收拾過了,我也忙,顧不上收拾家裏。”嶽曉軍扶著他爺爺坐在沙發上,立馬跑到衛生間找出墩布拖地,“爺爺現在已經糊塗到找不見廁所,憋急了,就尿到地上。現在天熱,騷味兒更重。”

就這麽一小會兒,嶽爺爺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了,神態和外貌神似南非前總統曼德拉,既慈祥又和藹。我眉頭緊皺,捏著鼻子問:“你不是囑咐你爸看著爺爺嘛,咋這麽不靠譜,他人呢?”

嶽曉軍用墩布頭指了指緊鎖的臥室:“喏,自從去年買了個電腦,他就一刻不停地玩遊戲,家裏來人敲門他都懶得去開。這肯定是忘了照顧爺爺這事兒了,隻管自己。”

原來嶽晉河就在這屋裏——我趕忙轉移話題:“對了,你家的房後來拆了沒?”

說起這個,嶽曉軍就氣不打一處來:“現在開發商說,隻給三套房,沒有補償款,畢竟這方圓幾公裏內就剩我家那六間平房了,拖得時間越長對越不利,可老嶽非但不聽勸,還把房本壓在枕頭底下,誰都不見,還拆個屁啊!”

 

不過,那六間大瓦房最後還是拆了,開發商隻給了兩套房子,還沒補償款,補償總數不及老嶽最開始“計劃”的十分之一。就這兩套房,對嶽曉軍來說也著實來之不易,他為此甚至製定了一個詳盡的“作戰計劃”——這個計劃的目標,不是針對開發商,而是針對自己的親爹。

2020年初,由於疫情影響,開發商資金緊張,老板最後一次表態,說這小區建成這麽多年,房都賣完了,如果你們這次再不鬆口,他就撤資離開,不要這塊兒地了。

為了解決掉這塊兒城市裏的“傷疤”,分管住建的副區長親自跑來做嶽晉河的思想工作,被嶽晉河罵了一頓後悻悻離開。全程目睹談判過程的嶽曉軍卻發了狠,發揮自己的專業,“畫”了本以假亂真的房產證,趁著親爹睡覺時把枕頭下的真房本換掉,然後拿著房本獨自去簽了回遷合同。開發商見狀,高興得不得了,當場就把兩套回遷房鑰匙交了出來。

後來,嶽曉軍說,凡事兒都要掌握個度,當釘子戶也需要對經濟形式和國家政策有著專家級的把控。我問嶽曉軍是用什麽辦法讓嶽晉河接受這事兒的,但嶽曉軍不樂意說,我也沒再追問,隻覺得那段時間他的日子肯定不會好過。

回遷合同簽完沒幾天,開發商便組織施工隊把“蓮河超市”拆了。那時候嶽晉河還不知道兒子已經把生米煮成了熟飯,還把超市的舊址租出去當廠房使用,結果租客剛花了好幾千塊把房子的電路改成工業用三相電、設備搬進來正要開工,拆遷隊就到了。

這本是個標準到能進法學教材的合同違約案例——返還租金,賠償損失就好——但彼時嶽曉軍與同學合夥的“設計室”因為疫情影響剛黃了,沒固定收入,也沒能力賠償,嶽晉河收了租客的錢又玩起了無賴。無奈之下,租客隻能去法院起訴,嶽晉河毫無懸念敗訴,又因為“拒不執行判決”給抓了起來。

監管場所不收癌症晚期患者,當天下午,嶽晉河就像有免罪金牌一樣,以戴罪之身大搖大擺地回來了。經過此事,老嶽似乎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看到“蓮河超市”被拆得還剩一圈兒圍牆和半拉小房,就跑去把拆遷工人趕跑了,用這片地開了個停車場,每天上午7點到晚上11點營業,1小時收費2元,童叟無欺,不開發票。

不得不說,老嶽的腦子也真是“活泛”,能緊跟時代潮流,知道包裝人設才有流量。他在停車場門口掛了個牌子,用毛筆蘸油漆,上書道——“我是癌症晚期患者,居無定所,食不果腹,暫且收費停車,勉強度日,敬請諒解”。

由於嶽爺爺的教導,嶽晉河雖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外加停車場附近都是高檔小區,住戶素質較高,看著這行字,竟能腦補出“知識分子得罪權貴受盡欺辱”的戲來,不少良善的司機見到老嶽“文縐縐”又病入膏肓的狀態,有時隨手就拍出幾張百元大鈔。拿到施舍的老嶽也很上道兒,又在停車場門口豎起第二塊兒牌子,上書——“好人榜(排名不分先後) 蒙A·XXXXX女士 支付人民幣200元,善功卓著,天主保佑……”

久而久之,這個野生停車場都快幹掉附近的合規停車場了,老嶽每日收入也頗為可觀,行為也越來越囂張。等到2021年初,老嶽手持鐵鍬毆打了前來取締停車場的城管隊員,上了同城熱搜。新聞視頻裏老嶽身手矯健,鍬把子砸在城管隊員身上都劈斷了,絲毫看不出是個癌症晚期患者。我哭笑不得,打電話給嶽曉軍,說隻要有你爹在,停車場就在,你就有收入,未來的生活不用愁了。

電話那頭,嶽曉軍卻高興不起來:“他愛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跟我沒關係,可他現在有了刑事前科,我那個教師資格證白考了,如果想要入編……不說了,X!”

7

我趁著疫情清零的夾縫裏結了婚,又在本地疫情最嚴重的時候生了娃。正當小城裏“每日新增病患1000+”的時候,管控忽然解除了,嚇得還在坐月子的媳婦連夜帶著娃躲回老家縣城。

獨自待在家裏,我突然想起了嶽曉軍——他爺爺快一百歲了,親爹又是癌症晚期,很可能無法挺過這個冬天。我打電話過去問候,嶽曉軍說自己已經陽了兩次,好懸小命休矣,爺爺卻啥事兒沒有,每頓飯還能炫兩個饅頭。而至於嶽晉河,雖然陽了一回,但隻燒了兩天就沒事了,並且管控放開,沉寂了好久的停車場又開始活泛,陽康的嶽晉河開心得很,每日窩在停車場的那半拉破房裏收錢喝酒。

我萬沒料到是這種狀況,驚訝之餘說話忘了過腦子:“我靠,你爹癌症好幾年了吧?就這陽完都沒事,醫學奇跡啊!”

“如果從他做透析開始算,十年了。”嶽曉軍也口無遮攔,“他2020年又查出咽喉癌晚期,去醫院住過幾次,也還堅挺著。”

能聽出來,嶽曉軍連無奈和憤慨都沒了,隻剩下無盡的疲憊和麻木。我主動提出:“好久沒喝酒了吧?晚上過來鬧點兒?”

“好啊!”嶽曉軍來了精神,“晚上下班過去找你,大概九點多。”

“你找到新工作了?”我替他高興,“恭喜恭喜,既然喝酒,就別開你那輛燒煤的車了啊!”

嶽曉軍又是長歎一聲:“唉……你說對了,我那車燒機油,每個月機油加得比汽油都多,現在看見這車就窩火。不過我爺爺眼睛徹底看不見了,也不往外亂跑了,車也用不上了。開心的事兒也有,我現在每個月能掙個五千多,工作穩定,就是累點,挺好的。”

這個收入水平在小城裏不算低,具體是啥工作,我也沒細問,打算見麵細聊。到了傍晚,我專程去市場買了火鍋食材準備好,可到了等到九點半,他還沒出現,手機也打不通,始終占線。

雖然嶽曉軍每個階段的變化都很大,但總的來說,他是個很靠譜的人,我估摸大概是有急事耽誤了,甚至都來不及通知我。正在擔心,敲門聲傳來,我急忙開門,先是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麵前這個穿著黃色外賣服的小哥,正是嶽曉軍。

“這……你怎麽送外賣了?”送外賣當然也沒什麽,但我是覺得以他的家境,不太可能會去幹如此辛苦的工作。

“沒有活兒幹,又缺錢,就送外賣唄。”嶽曉軍提著兩瓶酒大大咧咧走進屋裏,把身上那件已經上了包漿的外賣服扔到地板上,坐在餐桌前,抄起筷子就吃。“我從疫情放開就開始幹這行了,到現在快倆月了,挺掙錢的。就是晚上單太多,耽誤了,你的電話沒打進來吧?”

“你不怕把新冠病毒帶回家裏傳染給你爺爺?再說……我這上有老下有小,可也沒陽呢!”

我說完,嶽曉軍夾菜的筷頭在半空中停了幾秒,隨後把白酒打開,給自己倒滿整杯,一飲而盡,又把酒杯摔在桌子上,語氣平穩,卻透露著憤怒:“我沒辦法啊!我找下對象了,想結婚,但沒錢。我爺爺從開始糊塗,他的卡就我拿著,到現在少說有幾十萬,平常生活外帶看病,還助學貸款,根本沒存下幾個,但我大爺和姑姑卻因為這個事兒跟我老死不相往來,所以我根本不敢再動退休金啦!老嶽那邊呢,是,這兩年開停車場掙了幾萬塊,但……但都他媽打賞女主播了!”

“等等,你爸打賞女主播?”我有點不敢相信。

“前幾天他狀態很不好,我帶他去醫院複查,繳費的時候才發現的,他綁在微信上的那張儲蓄卡裏隻剩幾百塊了,順著支付記錄一找,錢都是打賞出去的。”嶽曉軍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當時我在醫院就把他那張卡解綁了,就因為這事兒,我倆還吵了一架,最後我刷信用卡給他看的病。現在也隻有送外賣能保證每月掙錢,隻要不幹活兒,下月我就斷頓了……”

“你還有兩套房子,租出去不也掙錢?”我問。

嶽曉軍把酒喝完,眼神裏頗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味:“這疫情剛放開,房子不好往出租,就算租,誰會租個毛坯?”

也對,房子裝修要錢,物業和供熱也都是他在負擔——這小子明麵上是個拆二代,內裏實際上窮得快當褲子了,結婚對他來說,確實是奢望。

“你對象是幹啥工作的?”我趕忙轉移話題,“有照片嘛,瞅瞅。”

說起這個,嶽曉軍眼裏又有了光,摸出手機,點開相冊,姑娘的容貌很可愛。

“她比我小一歲,有兩個哥哥,家在紅山口住,白天在酒店上班,晚上還去便利店兼職。”嶽曉軍說,“人家很要強,自己在八一市場附近貸款買了個房子,每個月還兩千多,還自己買了車,比我那燒機油的破捷達好多了。”

那天晚上,嶽曉軍喝了很多酒,醉得像死豬一樣,原以為他要睡到日結三竿。可第二天我醒來時,他因為趕著送清晨七點的“早餐單”,天沒亮就走了,還把昨晚吃剩的碗碟刷完堆在廚房的水池裏。

8

今年的春節格外早,天還沒上凍,窗外的爆竹聲便響成一片,人們都在慶祝“後疫情時代”的來臨。我窩在嶽母家百無聊賴,刷著微信朋友圈,突然看到嶽曉軍發了條騎小電驢送外賣的照片,配文:“掙錢沒有嫌早的,隻有懶人才過節。”文末還帶了個狗頭表情包。

我發微信問他,怎麽春節聯歡晚會都開播了,你還在幹活兒?他立刻回了段語音,大意是家裏沒啥過節的氣氛,大爺和姑姑帶著堂哥堂妹白天來看了下爺爺,沒怎麽待就走了,嶽晉河也喝大了,正在打瞌睡,爺爺由他媽媽看守著,倒也安全,自己閑來無事,不如出來跑單。春節當天外賣配送費貴得飛起,整晚能掙好幾百。

我囑咐他:別太玩兒命,留神猝死。

嶽曉軍又秒回:這是最後一次這麽玩命了,春節過後隻跑早餐單和晚餐單,多陪家人。

果然,春節假期結束後,嶽曉軍閑了不少,常在微信上給我發各種飛機的視頻——他少年時的夢想是畫飛機,一直癡迷到現在。我又想起,其實嶽曉軍剛上大學那會兒,空軍地勤招兵,他各項要求都達標,就因為親爹不靠譜,他擔心自己入伍後爺爺沒人照顧,便放棄了唯一一次離夢想最近的機會。

 

轉眼來到四月初,沙塵暴遮天蔽日,籠罩了整座小城。我躲在家裏帶娃,突然接到嶽曉軍的電話,要約我喝酒,表示一定要來赴約。就外邊那天氣,出門扔個垃圾再回家就跟兵馬俑似的,所以我讓他必須給我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可嶽曉軍隻說,這事兒太大,見麵再聊。

我頂著沙暴在小區口的便利店買了瓶42度的汾酒,趕到飯館兒時,嶽曉軍已經等候多時,把菜都點好了。我拍盡身上的沙土,坐下將酒倒滿,看著嶽曉軍,等他說話。

嶽曉軍把酒杯舉起來:“大頭,咱倆認識多久了?”

這個我還真沒算過。掰著指頭,細下裏一數,十六年零五個月。

“是啊,快十七年了,謝謝你。”嶽曉軍仰頭把酒喝幹,語不驚人死不休:“下個月七號,我結婚,來給我幫忙。”

我愣住了,酒杯舉在半空。

嶽曉軍笑道:“你是不是想問,我為啥以現在這個慫樣子就要結婚?我想明白了,我的人生最難的事,就是跟生活講和。我爺爺沒幾天了,我爸也沒幾天了,趁著他們都還在,讓他們看到我成家,然後等他們去世,我的人生就又重新開始,完全不同。”

理想和現實的確是兩個概念,我沒忍住,問他:“男人婚前和婚後完全是兩個概念,你覺得以你現在的狀況,能支撐一個家庭嗎?呃……說句難聽的,你莫非打算這輩子送外賣為生,來養老婆和孩子?”

“大頭,說實話,我還沒想好,但我照顧爺爺那麽多年,又伺候親爹那麽多年,負擔婚後的家庭,對我應該不算難。”嶽曉軍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現在的社會,隻要肯吃苦,不會過得太差,你也知道,我是能吃苦的人。”

結婚首先要有房,嶽曉軍那兩套回遷房還是毛坯狀態,自然不能當婚房使用,爺爺家亂得無處下腳,也夠嗆能用。我又問他:“你要結婚,連房子的問題都沒解決呢吧?”

嶽曉軍很嘚瑟:“大頭,你多慮啦,我媳婦還有房呢!不過她跟朋友借了個空房,我們先暫住兩天。”

我鬆了一口氣,開始跟嶽曉軍討論婚禮細節,再到婚後生活。哥倆靈光一現,想到回遷房雖然是毛坯,但正對小區大門,還是一樓,地理位置如此優越,不如開個快遞驛站,投資小,收益快,等人流量多了,還可以捎帶開個小賣鋪,再把“蓮河超市”的牌子掛出去。

嶽曉軍舌頭大了:“那就不是蓮……蓮河超市,是‘蓮河軍’超市!”

“聯合軍超市?”兩瓶汾酒已經喝完,我也有點飄,“那不如叫蘇聯紅軍超市,多霸氣!”

兩人油膩爽朗的笑聲還在飯館回響,嶽曉軍的手機又響了,酒被嚇醒一半,苦著個臉:“我爸又跟我爺爺鬧矛盾了,咱們得回去一趟。”

那晚為了找我談結婚的事,嶽曉軍特地請假沒去送“晚餐單”,還把爺爺安排到爸爸的停車場。沒想到老嶽竟然嫌棄他爹有便溺的需求,不願伺候老人,吵了起來。嶽曉軍他媽攔不住,隻能給兒子打電話求救。

我倆趕到停車場,其實還不到晚上十點。老爺子已經需要坐輪椅了,褲襠濕成一片,嶽晉河則全裝看不見,躲在一旁喝酒。出租車司機大哥是個好人,見我倆都是醉酒狀態,便幫著把老爺子扶上車,帶回小區,又下車幫著我倆把老爺子安頓在床上。我心裏過意不去,摸出手機給出租車上掛著的收款碼掃了一百塊錢。

等安頓好他爺爺,嶽曉軍瞬間泄了氣,連走路都摔跤,執意再回那個小飯館繼續喝。我自然不同意,可嶽曉軍還惦記著工作:“大……大頭,咱們再……喝點,我那小電驢……還……還他媽在飯館兒門口停著呢!”

我們隻得又出門打了個車,可才到半路,嶽曉軍就睡得像死豬一樣了。沒辦法,我隻能扛著他在最近的洗浴中心先住一晚。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正在“火山岩地暖養生小帳篷”裏睡得正酣,突然有人捅我後腰,睜眼一看,是滿麵紅光的嶽曉軍。

“你幹啥啊!”我摸出手機一看,才淩晨五點半。

嶽曉軍很不好意思:“我要回去伺候爺爺吃早點,但我手牌和衣服都在你更衣櫃裏鎖著,才把你叫醒。”

收拾妥當離開洗浴中心,太陽初生,曬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嶽曉軍找到停放在昨晚喝酒小館對麵的電驢,從保溫箱裏拿出那件黃馬褂套在身上。

我突然想到一個很久遠的問題:“老嶽,你跟我說實話,你究竟信不信教?”

嶽曉軍想了想,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大頭,你知道信教的人有甚優勢嗎?就是不管生活有多苦,內心總是平靜的,越苦,就越平靜,都不會有麵對死亡的恐懼。甭管是我爺爺,還是我爸,他們都是按天算日子的人,但是死亡那天越近,我就更平靜,也更愛他們,也越覺得生活美好,所以我才要結婚。”

我猛然發現,他不再稱呼停車場的那個男人“老嶽”了,而是稱呼為“爸爸”了。

“嗐,改變不了親爹,我還不如改變自己啊!”嶽曉軍從保溫箱裏拿出頭盔戴上,“大頭,你說生活哪兒不苦?能苦中作樂,就是牛X。”

話說完,嶽曉軍騎上小電驢,沐浴在晨曦中出發了。我這才瞥見他頭盔上寫著一行字:轟炸機駕駛員。

我回家繼續補覺,好像做了個夢。在夢裏,嶽曉軍穿著他爸那件蘇聯軍裝,帶著未婚妻,駕駛一架黃色的B52轟炸機,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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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下半年將出現的八大社會現象!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5/20/2023 postreply 08:5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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