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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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蘑菇獵人奇遇記

2023-05-16 11:4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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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覃月

前專業翻譯、現企業職員,業餘寫文,北疆小城姑娘

8月下旬,北疆逐漸結束了幹燥的夏季,在阿勒泰近郊的山林之中,草木青翠潮濕,各種菌類迎來了最適宜它們生長的氣候環境。如果清早出發,總能遇到帶著塑料袋和手套的拾菌人,他們彼此窺探對方手提袋是否沉甸甸來判定收成,相視一笑就能確認“蘑友”的身份。

我的親友們也總會在八九月的休息日開車到夏牧場或者林區去,滿心期待能采到野蘑菇。無論是白白胖胖的雞腿菇,滿口留香的牛肝菌,還是鮮味濃厚的楊樹菇,和辣椒一起爆炒後拌麵,抑或僅僅作為輔料用來給一碗湯麵條提鮮,都是極好的選擇。

拾菌人的大軍中,有人專業撿蘑菇售賣討生活,有人隻在適合的季節參與幾次當徒步散心,有人單純為了體驗收獲自然饋贈的過程,有人就向往這一口被時節所局限住的野味……

直到大雪封山後,拾菌人再次回歸北疆日常的貓冬生活,隻有在春節才會出門聚上幾次。

我家拾菌最厲害的要數小表叔,在一次聚會後,我拉著他聊起采野蘑菇的秘訣和趣事,這才發現,拾菌這件事以及拾菌路上遇到的人,成了很久以來治愈並溫暖著他的愛的導體。

以下為小表叔的口述。

1

到2022年年底,我加入“蘑友”圈正好滿12年。

早前,我並不是一個愛好運動的人,作為公職人員,平日工作不算繁重,但有些繁瑣,下了班我更願意宅在家裏看書,或和鄰居們下幾盤象棋,是屬於熱衷腦力活動的“細狗”。我妻子喜歡下廚烹飪,新疆的美食種類繁多,一鍋手抓牛羊肉或者浸滿湯汁的大盤雞拌麵,就足以趕跑肚子裏的饞蟲。因此,在采蘑菇方便且盛行的北疆,我們夫妻倆一直對蘑菇這種野味沒有什麽特殊的偏愛。

同事小林喜歡拾菌,有時候撿得多了,就用塑料袋分裝好,送給我們幾個關係不錯的,還指導我們如何烹飪最能激發菌子的香味。小林喜歡徒步、野釣,撿蘑菇是順路的事兒,他總說:“撿蘑菇這事兒,會慢慢讓人上癮,既鍛煉身體又能享受大自然的天然美味,何樂而不為呀。”偶爾,我被他說動了,便跟著他出去碰碰運氣,當個消遣。

那時,我完全不懂拾菌技巧,也沒有任何專業裝備,穿著一雙休閑皮鞋就跟著小林到處轉悠,撿到蘑菇還要叫小林來檢查有沒有壞、能不能吃,直到他點頭我才敢裝入袋子裏。我唯一能確認的,就是實在常見且長得普通的小圓蘑和氣味濃鬱的野生香菇。

這樣在林子裏轉悠一天,得走十幾公裏。次日一早,我渾身酸疼,下樓梯都不敢伸直腿,每走一步,就會忍不住哼唧幾聲。隔幾日,小林再邀我一起去另外的林子裏拾菌,我總會火速婉拒。

 

一晃時間到了2009年,我33歲,兒子剛滿8歲,一家三口的日子過得和和美美。那時我總想著,等小朋友再大幾歲,懂事了,就帶著妻兒一起,每年選一個城市旅行。然而天不遂人願,這年初,一向身體不錯的妻子總覺得咽喉發癢,偶爾還會流鼻血,後來趕往醫院一看,確診為鼻咽癌早期。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躲起來偷偷地哭了一場。妻子和我從小在一個大院兒長大,初中還同班,從相識到結婚生子,我倆感情甚篤,吵架的次數單手就能數得過來。我真怕一場疾病讓她離我而去。當然,麵對家人和醫護,我還是理智而冷靜地商討最合適的治療方案,盡可能地用自己的樂觀去感染他們。

鼻咽癌的治愈率不低,妻子曆經幾個療程的化療後,病情得到了控製。但我仍然放心不下,妻子安撫我說:“現在身體明顯感覺好多了,隻要按時體檢,肯定不會有事的。”可我知道,她跟我一樣,內心還深埋著對癌症複發的恐懼。

自那以後,我一改喜歡宅家的風格,除去風雪雨天,每日飯後雷打不動地拉著妻子出門,在克蘭河邊散步。偶爾我們也會和同事們一起露營,讓她多呼吸戶外的新鮮空氣,在大自然裏散心。此外,我每天都給妻子做各種營養餐,從粗糧到蛋白質、水果,一日三餐,統統精心搭配。我還生怕她吃到不幹淨的化學食品——雞蛋要從農戶家購買,青菜就去鄉下親戚家的小院兒裏摘,肉類則托人從牧民那兒定點購買,都是剛宰殺的牛羊以及走地雞。

在治療、痊愈、養生的漫漫之路上,我們認識了很多醫生、病友。無論醫院大小,中醫西醫,都建議有癌症病史的人多食用野生菌類,據說其中的多糖物質和特殊的硒類元素已經被證實有抑製癌細胞的功效,還能增強免疫力,比各類瓶裝營養品要靠譜許多。

可是,買來的野生幹蘑菇除了貴,還難辨真偽,也怕製作過程中放了其他添加劑。好在對於我們這種生活在新疆的人來說,采菌倒是有天然的地理優勢。每年的8月末到10月初,北疆遼闊的山林之間,野生牛肝菌、楊樹蘑、羊肚菌等野生菌類會肆意生長。

為了妻子的身體,為了讓她能每月吃到新鮮、無汙染的野蘑菇,我終於正式開啟了自己的“拾菌生涯”。

2

我先向小林請教拾菌的注意事項,請他推薦適合新手的采菌點,同時也在網上看了很多關於拾菌的科普文章,接著購買裝備。

必備的拾菌裝備其實並不複雜,我新買了一輛摩托車方便隨時出行,又添置了兩雙耐走的運動鞋,出發前給車子加滿油,再備好瓶裝水、幹糧、裝蘑菇的編織袋和雨衣就足夠了。

第一次如此正式的拾菌,依舊是小林陪著我。我們選定了距離市區二十多公裏外的一片山林作為當天的活動基地。騎車到達林子邊緣後,我倆徒步進入林深處,翻查樹根、腐木、落葉堆下麵有無蘑菇。

小林對我說:“出來拾菌的人,通常每天都要走滿二三十公裏,直到筋疲力盡才返程。”那一天,在小林的帶領下,我撿到了兩斤多雞腿菇,還有半斤的楊樹蘑菇。大概是我們出門晚了,許多大菌窩子,已經被其他蘑友掏了一遍了。

當然,小林不能次次都陪著我,剛開始撿蘑菇的我,隻能摸著石頭過河。雖然足跡覆蓋滿整片山林,可依然經常空手而歸——

有經驗的拾菌人不但能徒步走幾十公裏,還有自己熟悉的“地盤”,知道遍地蘑菇的“菌窩子”在哪兒。真菌的菌絲和它們所攀附的樹木根係會形成穩固的生態係統,一旦季節賦予了菌子適宜生長的溫度、濕度和光照,菌窩子就會被激活。

拾菌人還會通過天氣變化來判斷什麽時候出發,能剛好撿到沒被動物吃過,又已經長得非常飽滿的菌類。陣雨停歇,天氣轉晴後的第三天,最容易引來菌子們生長的爆發期。哪片林子在什麽時節會長什麽菌子,老資曆的拾菌人早就了然於心。

野生菌完全屬於自然的隨意饋贈,想要一品鮮味的食客眾多,數量有限的它們就變得格外珍貴,拾菌人會把長年累月積累下的“拾菌訣竅”當做秘密私藏起來,這樣才能保證自己有所收獲。

而我像個愣頭青,隻能自己一點點摸索。

 

在有了幾次不多的收獲之後,我還是聽從其他蘑友的建議,網購了與野生菌相關的科普書籍,又看了幾部相關的紀錄片,漸漸能一眼認出菌子的種類和屬性了。

隨後,我慢慢將大小東溝、五指泉、紅墩鄉附近的林子都走了一遍,有時候趁天氣好,就騎著摩托車去更遠一點的夏牧場,雖然辛苦一點,至少能保證不會空手而歸,多的時候能撿到七八公斤,少則也有三四公斤。可跟經驗豐富、一次能撿十幾公斤的老蘑友相比,還差得遠——他們在保證自己享受足夠美味的同時,還會把菌子賣給餐館或散客小賺一筆。

北疆不像雲南,在這裏,拾菌的季節隻有短短兩個月,雖然春夏相交的時節也能撿到菌子,可遠遠比不上秋天的品質。

那幾年,在八月底至十月中旬的拾菌季,我隻要有空,就會外出拾菌,吃一部分,再曬幹一部分留存,這樣妻子至少每周都能吃上一頓香噴噴的野蘑菇湯飯或者拌麵。家裏的小朋友對新菜品也非常喜歡,總說:“爸爸,這種湯飯的香味和以前的不一樣。”

跑得多了,我也認識了不同的蘑友,在行走中彼此打招呼,寒暄幾句。大部分時候,我隻會遇到兩三個拾菌人,隻有在9月菌子生長得最好的時節,才能遇到五六批結伴成行的磨友,大家分散在山林之間,各自忙活。

慢慢地,我也從愣頭青成長為了一個有幾處“秘密基地”的中級拾菌人。有一次,我甚至撿到了當時比較少見的、將近三斤重的羊肚菌。

撿到的菌子越來越多,我的身體也在行走中默默“升級”,跟以前相比,我現在走個二三十公裏也完全沒問題了。

3

那幾年,我每次撿蘑菇都能平安回家,可遠郊沒有手機信號,妻子多少還是會擔心。

2011年的夏天,在一個平凡不過的周末,我按慣例外出拾菌,誰知那天走得匆忙,忘了給車子加滿油,回程時才發現剩餘的油量不足了。正發著愁,楊樹林外傳來犬吠聲和馬蹄聲。那是我第一次遇到明江。

他騎在一匹高大的棕馬之上,臉口處被一方迷彩防曬麵巾遮擋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睛。馬屁股後麵跟著一隻土狗,邊叫邊搖著尾巴。明江利落地從馬上翻下來,問清楚我的情況後,就說:“你原地等一下,我取一點油給你。”

當時我別無他法,在他去而複返之前想了很多問題:“他還會回來麽?油會不會天價賣給我?萬一他不回來我要怎麽回去?”直到馬蹄聲再次靠近,我的一顆心才安定下來。

明江用大號可樂瓶給我的小油箱添補了油,就準備上馬離開。我趕緊拉住他,想掏一兩斤野蘑菇送他表示感謝,他卻笑了笑說:“不用不用,我家裏多得很!”

明江騎馬揚長而去,當時的我隻覺得他一身俠氣。後來我騎車又在鄉道上遇到過明江一兩次,他總戴著迷彩麵巾,比其他人好辨認。

 

2012年秋天,阿勒泰雨水不好,蘑菇長得少,所以我跑山的次數比往年更多。常去的山林沒撿到足夠的蘑菇用來晾曬、儲存以便冬季食用,我想了想,就騎車去了更遠的蒙庫夏牧場。蒙庫植被豐富,鬆樹、楊樹、櫟樹自然混雜分布,氣候適宜的時節,樹葉遮陰且散射掉陽光,經過一兩場落雨的滋潤,就成了野生菌最適合生長的環境。

撿拾菌子是一項極其考驗眼力的活計,楊樹菇最喜歡長在枯死的楊樹墩子上,羊肚菌則偏好生長在鬆樹掉落的厚厚的針葉堆下,尋找牛肝菌一定要仔細察看櫟樹和鬆樹的根係處……我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出發,運氣好的話,能在下午三四點前把尿素袋子裝滿,少則五六公斤,多則十幾公斤。最常見的菌類還是雞腿菇和楊樹菇,有時候也能撿到少量的羊肚菌和牛肝菌。

很多哈薩克牧民整個夏季都駐紮在夏牧場畜養牛羊,到了每年九月,雖然林草蔥鬱,河水淙淙,可牧民們已經開始忙活帶著自家的牛羊轉場了。有時我在回程路上遇到轉場的牧民們,常常被贈與一碗新鮮的奶茶解渴。

再次遇到明江,是在進入夏牧場的路邊。那個清晨隻有微微陽光,有牧民不小心被刺荊劃傷了手,傷口流血不止,明江不知道從哪裏找了一顆“馬尿泡”,正在給他外敷止血。馬尿泡也被拾菌人叫做馬糞包,學名“馬勃菌”,長得又圓又白,用力戳一下會像氣球一樣炸開。成熟的馬糞包不能食用,可老拾菌人都了解,它是一種純天然的止血藥材。

妻子給我的隨身包裏備了創業貼、紗布,我拿出來遞給兩人,明江跟我道謝,這一次我們終於多聊了些。明江相信他一次次遇到我,是老天給的緣分,便邀請我去他的氈房歇腳,摘掉迷彩麵巾,我才發現明江長得眉目硬朗,是典型的硬漢麵龐,可惜從左臉頰到眼部都布滿了坑坑巴巴的瘢痕。

奶茶上桌,明江讓我吃牧民們送來的包爾薩克先墊墊肚子,隨後自己則做了一小鍋野蘑菇湯麵端了進來。蘑菇是明江早上摘回來的,很新鮮。他用西紅柿、芹菜、羊肉和著野蘑菇一起熗鍋,再加水、調料煮出湯底。因為來不及擀麵,湯沸騰後,他下了掛麵,麵快熟的時候再打入兩隻荷包蛋。

如今細細回想,這大概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湯麵了。西紅柿的酸激發出了野蘑菇的鮮和羊肉的香,荷包蛋浸了汁水,變得鬆軟可口。

 

明江20歲出頭的時候還在市區的國營機械廠做電焊工,因為同事操作失誤,他被燒傷了。當時明江家裏沒錢,廠子賠的錢也僅夠做基本的治療,最終因為沒能及時去烏魯木齊的大醫院做進一步的修複手術,臉上的瘢痕便一直沒能消去,算是毀了容。隨後,女友讓人帶話和他分了手,明江一夜之間從意氣風發的帥氣小夥變成了風霜摧打過後的萎靡小樹。

沒過兩年,明江的親哥大學畢業,考入體製內工作,早早娶妻生了子,家庭美滿幸福。毀容後的明江在哥哥的襯托下,越發顯得孤單、卑微起來。後來,哥哥因為工作調動,準備帶全家搬去烏魯木齊。臨行前的一晚,明江聽到了鄰居們的議論,說他是“完美”哥哥的“拖油瓶”。

成年男子也經不起流言蜚語的打壓,明江徹底放棄了跟家人一起搬走的念頭。他獨自留在阿勒泰,變得越來越不喜歡人群和熱鬧,甚至搬去了更加偏遠的牧區生活。

起初我以為明江隻是個普通的牧民,沒想到他的生存之道要遠比我想象的精彩——

每年的四五月、八九月,明江靠撿拾、售賣野生菌為生,到了轉場的時候,他就去給家裏人手不夠的牧民幫忙。父母身體還好,哥哥生了兩個孩子,他們經常對他說:“我們一定也會給你養老,你自己過得開心就行。”

明江沒有額外的開銷,這種自由肆意的生活方式和淳樸的牧民、壯闊的北疆山河一起,用最自然的方式治愈了他。明江漸漸也有了交心的朋友們,他跟隨哈薩克朋友學了一身精湛的馬術,被日頭曬出了黝黑的臉龐,舉手投足之間越來越像一位從小長在馬背上的哈薩克小夥兒。一個人的日子,過得越來越瀟灑自在。

後來,我把我和妻子的故事分享給了明江,他雖未娶妻,可多少也被我拾菌的初衷給感動了。有時山區落雨,城市還是晴天,明江見林子裏有了菌子就會及時給我打電話,甚至有好幾次,在我收獲不多的時候,他就從自己氈房牆上的布袋子裏,隨手抓一把他的寶貝——風幹的阿魏菇和巴楚蘑菇贈予我。在這之前,我隻在買來的科普冊子裏見過這兩種極其名貴的菌類。

4

在進入明江氈房之前,我一直認為自己算是水平還不錯的拾菌人,沒想到他才是真正的穿梭在草場、山林之間,對於拾菌這件事早就爐火純青的“蘑菇獵人”。也是明江告訴我的,俄羅斯人把采蘑菇稱為“最安靜的狩獵”,所以拾菌人也算是“蘑菇獵人”。

明江狩獵蘑菇的方式與大多數人不同。他的拾菌季始於每年的4月,他會趕到遠在南部塔裏木盆地北緣的巴楚縣,借住在表親家。

在那裏的胡楊林內,巴楚蘑菇作為一種極其少見而名貴的菌類藏匿其中。它們僅生長在胡楊或紅柳的腐殖質上,而且隻在雨水不多不少的4月才會悄然而出,一個月後就完全消失不見。巴楚蘑菇有著類似木耳的深褐色菌蓋,菇柄緊實,口感清脆,鮮味濃厚,不像其他的菌類可以人工培育,隻能在自然環境中生長。而且它時常被落葉覆蓋,難以尋覓,就算是明江這樣的資深拾菌人,也要花些功夫才能將它們和落葉區分開來。

到了5月,新鮮的巴楚菇基本就隨著天氣變化消失殆盡了,明江會把曬幹的巴楚菇賣給收幹貨的商家。因為其異於同類的豐富營養和極少的產量,一斤幹製巴楚菇有時能賣到近千元的好價錢。而明江會拿著那一個月的收成,直接回到阿勒泰,急忙趕往他的下一個拾菌地——青河。他要去那裏找尋另外一種難得的菌類——阿魏菇。

阿魏菇又被當地人稱作“天山神菇”,它們僅僅寄生在一種駱駝鍾愛的草類——阿魏草的根部。雖然阿魏菇已經人工培育成功,可人工培育的阿魏菇的口感遠遠比不上野生的鮮美、脆嫩。所以每年5月,在阿勒泰的富蘊、青河縣部分草場,早晨不到8點(相當於內地6點)就有當地人騎著摩托車開始了一天的撿拾阿魏菇之旅。

明江說,阿魏菇的撿拾最考驗眼力。雖然它菌蓋白色圓潤,比較顯眼,但經常被阿魏草覆蓋,一半還埋在土壤裏。加上每年野生阿魏菇的價格都會水漲船高,所以撿拾的人越來越多,就算是老拾菌人,多年的經驗加上運氣爆棚,隔三差五也隻能撿到1公斤多而已。在阿勒泰,即使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真正野生的阿魏菇,新鮮的阿魏菇能賣到300-500元一公斤,比巴楚菇還要貴。

5月結束,明江的“珍貴菌類”采拾季就徹底結束,一直到8月下旬他才會開始采拾相對容易的其他菌種。如果不是遇到明江,我和妻子大概很難有口福品嚐到這兩種難得的野生菌類。

後來,每年的8、9月,我都會找機會跟著明江在他的熟悉的牧區拾菌,從他身上學習更多關於拾菌的本領。

之前,我最怕采到看似正常、實則不能食用的菌子。明江耐心地指點我,要通過大自然的點滴來分辨蘑菇“背後的故事”,比如:毒蘑菇喜歡生長在陰暗、潮濕,淤泥多,比較髒的地方。而正常的可食用的菌類,大部分都長在綠油油的草地或者樹木的根部。越好看的蘑菇就越危險,菌蓋凡是紅色、綠色、紫色的蘑菇,一定不要去摘。咖啡色、杏色的蘑菇基本都可以食用。

明江還會通過蘑菇的“蓋子”和分泌物來判斷它的屬性:菌蓋光滑沒有褶皺,掰開以後裏麵的液體像水一般清亮,就是好蘑菇。如果一隻菌子的傘蓋怪異,凹凸不平,還有一圈圈的環狀分布,撕開菌麵變色,有黏稠、深褐色的分泌物,那就不可以去動。

“不過也偶爾有例外!”明江補充道,“有種蘑菇叫苦口菇,看上去一切正常,可是吃起來苦得要命,但是無毒。”

明江常說自己有一隻“狗鼻子”,優於常人的嗅覺賦予了他特殊的能力——近處隻要有蘑菇冒了頭,他就能隨著菌絲的氣息找到它們。拾菌其實就是對人類各種感官的綜合大考驗,行走、尋覓、判斷、思考,關於菌類的一切會讓人上癮,也會活躍我們的感官,沒有什麽比偶遇各種菌類後收獲滿滿更讓人敬畏自然和時間的。

 

跟我相比,明江與蘑菇的世界走得更近。

明江說:“菌子是有靈性的。你看它們原本小小的一個,可一直會吸收土壤裏的營養和雨水,一夜之間就破土而出。頭天什麽都沒有的青草地,第二天零零碎碎長出幾隻小菌子,小拇指這麽大,再過一天一下多出幾厘米的菇柄,又過一天,蘑菇蓋子能跟我手掌一樣大了。好像在說,哎,可以把我摘回家啦,哈哈。”

盡管明江采過的菌類不計其數,可他卻也在守護著菌子的世界,每次的采拾明江極其注意保護地下的菌絲和它們賴以生存的樹木和草地,回填采摘之後的菌窩,保留仍處在“嬰幼兒”時期的菌寶寶,如果遇到在林區生火露營又或者亂扔垃圾的旅人,明江也會好言相勸。

對於明江來說,相比城市生活,他更適合也更願意去和菌子的世界對話。在這些年,明江的哥哥經濟條件越來越好,已經不止一次要求他去烏魯木齊生活,希望用現代的醫美手段去除他臉上的陳年瘢痕,可明江每一次都拒絕。他可以短暫離開牧區和家人團聚,卻不願意改變他與這個世界既有的相處之道。

5

2016年,我已經加入蘑友圈7年多,對拾菌這件事從起初的擔驚受怕,漸漸變得興致勃勃。這時,喜歡運動的小林已調去外地了,單位裏的其他男士們大多都長出了小肚腩,隻有我的肚皮還是“一馬平川”。好多次天氣驟變,我都沒有感冒過。拾菌成了人到中年的我保持健康的另一種方式。

這年秋末時節,妻子連續流了幾次鼻血,我的心又懸了起來,立馬帶她去重新做了全身檢查,癌症複發的陰霾瞬時又籠罩在我心間。那段時間,我總是婉拒明江的邀約,他知道我們在等待醫院的“判決”,總在電話裏安慰我:“沒關係,蘑菇獵人永遠隨時出發,我在牧場等你!”

入冬前,明江打電話邀請我趕在大雪來臨之前拾上最後一場菌子,那時醫院的最終結果還沒有出來,妻子也勸我去散散心。

見麵後,明江察覺出了我的擔憂和失落。他騎馬帶我去看了看牧民轉場的必經之路,那也是一條遵循自然的引領,讓生命迎著暴風驟雪繼續延續的道路。每年夏入秋、秋進冬的時節,北疆的牧民們都會帶著上百頭、上千頭牲畜開始壯觀地轉場。站在高處俯瞰,身姿矯健的哈薩克騎手們帶著全部身家,僅用一根馬鞭,就能驅趕著成群結隊的牛、羊,一路翻山越嶺。他們路上要對抗天氣突變,還要防止牲畜走失,曆經艱辛,最終才能抵達背風、溫暖的冬牧場,熬過北疆漫長的冬季,靜候來年的春暖花開。

生命的壯闊和蓬勃會在牧道、山丘、牛羊的嘶鳴聲中、牧民休憩時的哼唱說笑聲中一一展現,明江用這種沉默而低調的方式鼓勵著我。

後來,我和妻子迎來了醫院的好消息,還好隻是虛驚一場。我邀請明江來家裏做客,席間閑聊:“采過這麽多蘑菇,最喜歡哪一種?是最能賣個好價錢的阿魏菇嗎?”

明江笑著搖頭:“其實我最喜歡平凡無奇的楊樹菇。”

楊樹菇楊樹菇

原來明江剛開始撿蘑菇的時候,也算是處在他人生當中的低穀期。那時候阿勒泰已經馬上要從秋季入冬,拾菌最好的季節就要結束。有天,他在一棵腐敗了的楊樹樹樁附近發現了一株又瘦又小的楊樹菇,它已經被清晨的冰霜封住。沒想到過了幾天,明江再次經過那棵腐木旁,同樣的位置處,那棵被凍住的小蘑菇在曆經朝陽的沐浴,融化掉冰霜後,吸收了腐木的營養及雨水的滋潤,已經長得又白又胖。

明江說:“我突然明白了一個最簡單的道理,被凍住的蘑菇都能在清晨再次生長,我們蘑菇獵人也要一樣。”

 

2020年,新冠爆發,阿勒泰六縣一市之間經常做隔離管控,我也很少再有機會去找明江一起拾菌子,反而是明江時不時就托人帶晾曬幹的菌子給我。

到了夏末時節,明江突然跟我辭行。

我們約在最常去的夏牧場見麵,明江帶我穿梭在山間,讓我牢記住幾個他一直“珍藏”著的菌窩子。這是他多年來通過一個個腳印積累在腦海裏的,是專屬於他的菌子地圖,現在贈與給我,這讓我覺得無比榮幸。

而明江離開的原因也讓我感到意外。新冠來襲後,明江父母先後感染,治愈後的身體大不如前。嫂子又恰巧懷了二胎,家裏實在需要人照料,哥哥在經過深思熟慮後,才艱難地向明江開了口,沒想到他很痛快地就答應了。

原來前陣子親戚說漏了嘴,明江才意外地得知早在兩年前,父親瞞著他做了心髒支架手術,報喜不報憂成了老兩口和哥哥一家多年來的習慣,和對明江的保護。

明江說,過去的那些年他確實更喜歡獨居,喜歡不被打擾的生活,可他也明白是家人的默許和縱容,才讓他有了按自己心意自由生活的機會。而現在,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敏感自卑的少年人,哥哥為父母付出了這麽多年,如今照顧父母的責任就換他來承擔吧。

後來,我不再有機會與明江一起拾菌,卻在微信上保持著節日的問候。

2021年末,明江在微信上跟我分享了他結婚的好消息,新娘是一位美麗的護士,他們在他帶父母就診的醫院裏相識相愛,最終決定攜手到老。新婚照片上的明江神采奕奕,也許是為了愛人,他終於做了臉部瘢痕消除的治療。我想起多年前,因為他毀容而拋棄他的前任女友,或許老天爺真的會用另一種方式補償心存善意的人們。

 

如今,妻子保持著健康的生活習慣和樂觀的心態,幾乎不會再有癌症複發的可能,醫生說:“隻要每年定期體檢,吃好睡好,就無需擔心。”

兒子已經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偶爾也會跟我一起拾菌。妻子怕我辛苦,總說不用再去撿蘑菇了,“你也可以像其他鄰居一樣,沒事兒打打牌、下下棋。”

不過,我好像已經停不下來了,仍然樂此不疲地做著“蘑友”。十多年來,不曾停下的拾菌之路,我除了皮膚被曬得黝黑之外,身體比同齡人更加輕盈、健康。我好像隻有走在大山中,看著那些可愛的,總在默默向上生長的蘑菇,才會感覺到生命的旺盛、平凡和堅韌。

每一次踏入山林拾菌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多年前的一個清晨,明江和我用尿素袋子裝滿采來的菌子,滿心歡喜地走在馬道上。分別時,我總愛問他:“下次什麽時候再約著一起撿蘑菇撒?”

他翻身上馬,歡快而爽朗地笑著,揮舞著馬鞭對我呼喊:“蘑菇獵人永遠隨時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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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舊時光一同褪色的小炒肉

2023-05-15 14:2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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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索文

現居長沙,一個胖子。

豬肉切分肥瘦,再切薄片,備好青紅椒碎,幹椒碎,蒜碎,豆豉。熱鍋冷油,肥肉先下鍋煸炒,放輔料,炒出料香,再傾入切好的豬瘦肉翻炒,加鹽、醬油、味精調味,倒一瓢清水,燜煮一會兒,再放蒜葉、芹菜,略一翻炒出鍋,便是一碗極下飯的小炒肉。

張文幼時,母親偶爾會做這道菜給他吃,炒輔料時,一熗鍋,香氣就溢了滿屋,母親在廚房嗆得直咳,張文卻好闖進去看熱鬧。

那時家裏已經搬到了機關新建的宿舍樓,五樓,有個單獨的廚房了,不大,多一個人都騰挪不開,張文小胖子鑽進鑽出,礙事,母親有時候會斥他,有時候又會叫他來幫忙,“把那碗富菜拿給我咯。”瀏陽話裏芹通“窮”,要避諱,所以稱芹菜作“富菜”,切好了用碗盛著,倒入肉湯裏滾兩滾,便起鍋了。

是的,張文家的小炒肉是有湯的,做法也繁雜些,口味卻是一等一,碗中堆起嫩白的肉片和翠綠的芹段,青紅椒碎與黑豆豉點綴其間,剛出鍋,紅褐色的湯汁微微漾,熱氣騰騰,如一彎溫泉拱著初春枝芽新綠的雪嶺,夾一筷子,油渣、豆椒的焦香與過油後蒜香層層疊疊,一口吃下,辣味衝開味蕾,肉嫩芹脆,滿口鮮香,再兼之湯汁黏稠鮮鹹,紮紮實實的肉湯,是拌飯的好物。

這道菜,張文小時候常吃,長大了雖會做卻做得少,下館子,多數餐館沒有,也沒有刻意去點,哪知年初住了個院,卻又吃上了。

1

2023年仲春,張文得了一場病,住進了醫院,此前,他的第二本書剛剛出版,再往前一些,交了小說書稿,這場病來得莫名其妙,張文躺在靠窗的病床,看窗外時雨時晴,一旦天晴,便又是回南天,哪怕在樓上,空氣中也盡是潮悶,讓張文覺得無助又無聊。

在張文的記憶裏,幼時的仲春時節,也與淅瀝的雨相關,冷暖交融,驟一變暖,便又是回南天。張文住機關大院,直到上小學,一直住在院子裏一進辦公樓一側一棟平房的一樓,門口有棵玉蘭樹,夏日蔭涼,然而老舊的宿舍一室一廳,在仲春的回南天裏,地上洇著水珠,母親常抱怨家裏潮潮的,被子都是一股子濕氣。這時節,母親臉上的笑容都少了許多,父親的生日恰在這時節,父親常常托信回鄉,要祖父母不要來,“崽女生日小事情,反正再過一陣,雙搶便要回。”這是父親的說法,母親的說法卻是,“潮成這樣,可不敢接你爺爺奶奶來,要得風濕病的。”

直到張文讀高小,單位新建了宿舍,樓房,一家人得了個指標,終於搬到了新樓的五樓,那是頂樓了。

房雖然是公家的,終歸是喬遷,外公外婆派大舅來賀喜,帶來了鄉下的土產,魚是自家塘裏的,一大塊豬肉,一封雞蛋,還有隻甲魚,大舅說那是外公去水庫裏釣的,家裏沒人吃,帶給母親嚐鮮。

大舅略一坐便走了,那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改革的春風吹到了小城,政策放開,他辭了村會計的職,自開了個花炮廠。

母親卻望著那隻甲魚發了愁,想了半天,拎了隻鐵桶,將甲魚扔桶裏。

張文看著活物,滿心好奇,想去逗弄,被母親喝止了,“莫搞,它咬了人可不得鬆口的。”

“姆媽,這東西怎麽吃?”張文沒吃過,滿心好奇。

“不好弄的,”母親歎了口氣,又望著張文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臉,“會給你做好吃的,甲魚寒涼,你病才好呢。”

 

張文搬進新居沒幾天就病了一場,怕冷、發熱、嘔吐、嗓子疼,春上感冒多,張文打小就小病小災不斷,母親已是見慣不驚,張文夜裏發的病,折騰了一夜,母親給喂了幾粒穿心蓮——這是家中常備藥,煮了粥熱在灶上,又請隔壁班同學帶信去學校請假,便上班去了。張文在家躺了半天不見好,吃進去的藥又吐了出來,躺著沒勁,看書頭暈,縮在被子裏望天,一身滾燙得根本睡不著,無助又無聊。

等母親中午回來,才去的醫院,“這回厲害些,隻怕要打屁股針咯,”母親帶了飯,張文吃不下,“堅強點啊,我給你看看喉嚨。”

屋裏暗,張文張大了嘴,母親打著手電給他看,“好像是紅了,扁桃體炎。”母親篤定地說。

母親似乎什麽都懂,張文反正不太明白,他隻知道母親在身邊,他的心裏就安穩了,人都沒那麽難受了。

喬遷新居的那一年春天,雨水特別多,小城就那幾條街巷,青石板連著黃泥巴路,雨水在地上匯聚,淺處成窪,深處成坑,行人泥一腳水一腳,張文獨自打著傘,踉踉蹌蹌地跟在母親後頭,從宿舍去醫院隻需過兩個街口,轉一道彎,便看得到人民醫院的招牌,不生病時熟視無睹,生病時便是畏途。可三病兩痛常有,從小便常打針,大一些了仍舊怕,注射室裏麵病人用的高椅子,大人們坐著打,張文趴著打,每年總得來幾回,自己脫了褲子,趴在椅上,不看,針還沒落下,臉已經漲得通紅,打完了,博得大人們一句誇獎,“真勇敢啊。”

針連打了幾天,張文就好得七七八八了,不過是個小插曲,他隻是有些小抱怨,這幾日母親做的飯食清淡,不見葷腥。

老天爺似乎聽到了張文的抱怨,這不,轉過天來的周末,大舅就送肉來了。

 

母親整了好多配菜,紅椒、青椒、白蒜、幹椒,又喚張文來幫忙,幫她一起擇菜,芹菜要根根掐筋,吃著才爽脆,這可是個細致活,母親掐著芹菜的大頭,輕輕一撕,難嚼的粗筋便拉下一條來,張文有樣學樣。

“搞餐肉給你吃啊,”母親手上不停,嘴裏也不停,“我崽是懵懂運沒走完,總有些小病小災纏著。”母親嘖著嘴,“大了、老了得病才不得了,你外婆當年得癌症,收了半條命咧。”

張文聽不懂,附和著母親嗯嗯啊啊,心裏卻是雀躍的,他知道母親要做小炒肉給他吃,隻是這種小炒肉母親不常做,平時母親做的炒肉,就是辣椒炒,青椒切得米般碎,和著肉片炒出一大盤,也是好吃的。可相較之下,還是這種好吃些。

“你小時候出疹子,發不出來,我還請了看事的呢,”母親眯著眼,盯著手裏的活計,“最後還是胡家巷的李醫師開的方子,用了就發出來了。”(編者注:看事的,指巫道一類

“隻是一味藥引要經冬的河柳根,害我下到河裏去摸,”母親嘖著嘴,“才開春,水冰得刺骨頭咧。”自己發疹子,張文是沒有印象的,但張文記得,直到上小學,母親偶爾會帶他去城南一條巷子裏,尋個瘸腿師父燒符化水給他喝。

“還有那年你被水豆腐嗆了氣喉,也是急得我氣往下墜。”母親搖了搖頭,騰出手來輕輕拍了拍張文的額頭,“這個崽啊,隻曉得磨(折騰)你娘老子。”

張文躲著母親的手,嘻嘻笑著,母親佯嗔,努起了嘴,“哪天你磨不了娘,你就會想娘的。”剛說完,又自失地呸了一口。

待到真正起了鍋開炒,香氣飄滿屋時,張文就坐不住了,鑽到廚房裏看,涎水溢得嘴兜不住,說話都含糊,等父親回來,三人開吃,張文集中火力盯著那碗小炒肉,肉嫩芹脆,湯汁鹹鮮,極下飯,“姆媽,帶點湯硬是好吃些呢。”張文一嘴鼓鼓囊囊。

“這個費工啊,我那麽忙,不過氽點湯,火氣沒那麽大。”母親笑眯眯地答,好像兒子對這道菜滿意讓她也滿足,她給張文夾了一筷子青菜,“知餓無大病,小菜也要吃,不挑食才會身體好咧。”

母親又與父親扯家常,說話間轉到那隻甲魚上,父親也皺了眉。

“送給李醫生吧,家裏莫搞。”父親說,母親點了點頭。

2

張文確實沒少磨娘,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他的懵懂運一直不走,小病不斷,還摔斷了腿,母親像個抱雞婆一樣,護著崽,操盡了心。

時日流轉,張文在走不完的懵懂運中懵懂地長大,他上了高中,頂著一臉飽滿的青春痘,顆顆噴薄欲出,他的家也從機關的五樓,搬到了城東新建宿舍的三樓,母親給張文買了台單車,天天騎車去上學,那時學校門口的圭齋路已經翻修成一條水泥路,平整寬敞,每日晚自習後,張文與同學們騎著車呼嘯而出,在路中放開雙手,小獸一般地梟叫,發散著青春用不完的精力。

高中文理分班後,香港“四大天王”的歌正流行,張文結識了一個新朋友,朋友本名姓黃,卻有個外號叫“學友”,因為他與張學友一般有個大鼻頭。學友極善聊天,在張文的麵前像個老江湖,雖然神似張學友,但他喜歡的是劉德華,會唱許多劉德華的歌。最初,學友跟張文聊起他那遙遠的南鄉山衝裏,說他快上初中了,連汽車都沒有見過,跟大人去鄉裏,看到馬路上的汽車,興奮地跟在後頭跑了很久。熟稔了,便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給張文上一堂接一堂生動刺激的生理衛生課——學友是體驗派,如果他沒有吹牛的話,他說的每一樁事都是實例,相當於現身說法。聽他說過幾個案例後,懵懂的張文一下子就開了竅。

而學友自述自己的開竅是在初中。他初中在南鄉的某中學,寄宿,他的數學老師與他們住在一層,是走廊盡頭的一個單間。數學老師是個年輕小夥,很開朗,與鄉小的一個女老師交了朋友,女朋友豐滿美好愛浪漫,兩人很快如膠似漆,下了班便一起。有時候,女朋友不回去,熄燈鈴響了,同學們睡下了,女朋友也就留宿了。宿舍幾個膽大的就摸黑去聽牆根,“我是後來被拖著去的。”學友極力表述自己在這件事情上的被動性,但其實就是他也去聽了,當時的他既緊張又激動,隨著同學躡手躡腳地走到走廊盡頭,將耳朵貼到冰冷的木門上,聽到裏頭壓抑的呻吟與呢喃,那話語裏有許多動詞與形容詞。

“我聽懂了,就直不起腰了……”學友嘖嘖地歎。

學友說他的童貞初二就交出去了,暑假裏,他去村裏遠房表嬸家看電視,天氣燥熱,屋裏就他們兩人,“看著看著,她就來親我。”學友再次表達他在這個事情上的被動性。

學友的講堂常常在晚自習,聽眾不止張文一個,還有同學朝麥,學友的故事總有續集,總像是講不完,女朋友一個接一個,故事香豔又刺激,兩個不通人事的少年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尊他為師父。請他吃飯,請他看錄相。學友的表達卻總是風輕雲淡,仿佛曆盡千帆,二人佩服得他要死。

從高二的夏天開始,張文偶爾周末會請同學去他家裏吃飯,父母下廚,給張文的朋友們做一頓好吃的,學友是必請的,他還可以點菜,張文果然是執弟子禮的,狗腿得很。“請你媽媽做個小炒肉吧,幾好吃的。”學友心心念念,“我們鄉下不是這個搞法。”

熱騰騰的一碗小炒肉端上桌,學友必是連湯帶料地舀上一勺,配著飯,大口吃,那時候的學友精瘦,飯桶一個,頓頓要吃八兩飯,換作張文家的碗,是三堆碗飯。端著碗大口扒,眼睛卻從碗沿上探出,望著桌上,睃著下一筷要夾的目標,正宗的餓癆鬼相。

“肉嫩芹脆,滿口香。”許多年後,學友早已經發福,回憶起那碗小炒肉,仍稱讚不已,“現在沒那個味了。”

他始終沒有想過,那是張文這個雛兒對於學友私相授受生理衛生知識的一種等價交換。對於異性的向往與希冀,在學友的描述中被不斷放大並且扁平化,這並不是一件好事,包括對於兩性交往的認知。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張文都以為男方是被動的,他老是等,老等不來,連交女朋友都晚了幾年。

 

高中的時光隻是當時覺得長,後來想起來,短之又短,讓張文甚至記不起許多同學的名字與樣貌,隻記得那段時間裏,學校裏發生了兩件事,眾人皆知。

一個大風天,一位學長冒雨返校,他在暴雨中奔跑,風吹斷校門口一棵槐樹碗口粗的橫枝,恰砸在學長的腦門上,他摔倒後又爬起來,甚至還走回了寢室,爬上了床,一睡下去,就沒有再起來。

張文上一屆的高考前夜,一位學姐的父親從鄉下搭車來看她,老父親想在學姐考前給她補充營養,燉了一隻老母雞,放了小半斤鹿茸,督著學姐吃下,第二天的考場上,學姐流起了鼻血,繼而暈倒了。

旁人的悲苦雖然不一定能引起共鳴,但卻總給人以對未知的恐懼,如同音樂中頻繁出現的節奏,帶來一次又一次的不確定感。

而張文自己,整個高中無病無災,隻有青春痘給他困擾,那一臉蓬勃還帶著硬塊,後來被同學戲謔地寫進了他的畢業紀念冊裏“橫看成嶺側成峰”,比喻雖然不恰當,但滿臉的丘壑讓他無比自卑。

母親因此想盡了辦法,遍尋名醫,有那麽一段時間,母親隔一陣就帶個小碗回家,碗底小小一坨已經凝固了的甲魚血,母親逼他喝掉,也不知是從哪打問來的偏方,謂“甲魚性寒涼,消癰腫。”

3

等到臉上的青春痘徹底消失,已經是好幾年以後了,在張文進入了社會、終於放棄了學友教的那一套被動等待技、費勁巴拉地追到了他的第一任女朋友以後。

而在將近十多年的時間裏,他們家又數次搬家,從城東宿舍,又搬到農械廠舊址的商品房,再搬到對河的天馬山下,大約是恨死了回南天吧,母親一直選擇住樓上,越高越好。

無論內城對河,總歸居家生活,母親做的小炒肉一直是家庭餐桌上偶爾會有的一道菜,一直是帶湯的做法,細微的區別,不過是最後放青蒜葉或是放芹菜,還是一起放。

時日流轉,隨著蕉溪嶺隧道的貫通,小城到省城的行車時間大大縮短,從前要半天,現在一小時,學習省城的風氣較之從前更烈,建起了步行街,修起了環線,拆舊建新的風潮愈演愈烈,追逐風尚的紅男綠女,穿著從省城大商場裏購置的行頭,花枝招展地穿街過巷,變化滲透到生活的細枝末節。

不知從幾時起,小城開始流行起了醬汁肉,取代小炒肉搬上了大多數餐館的餐桌。肉是先用醬油等輔料醃過,和拍扁了的椒、剁碎了的青椒一起炒,說是從長沙學來的時興做法,雖然味道各擅勝場,但看相卻著實一般,雪嶺含春變成了雨打芭蕉,綠意破敗、泥濘潦草。

食物的流轉遷徙恰如人的流轉遷徙,張文在長沙就業後,學友也輾轉過來了,他大學的專業並沒有給他的就業加分,反倒是他的大鼻子和神肖張學友的長相,以及他見人便熟絡的社牛症讓他闖出了一條自己的路來。

在他給自己創造的各種因緣際會中,還曾參加過一次湖南某電視台的模仿秀,他在電視模仿秀裏唱了一首張學友的歌,磕磕絆絆、數度破音——也是難為他了,畢竟他喜歡的是劉德華。節目並沒有泛起多大水花,他卻因此結識了一幫幕後人員,並順利地進入了一家剛剛創業的廣告公司,作為公司的元老級成員,見證並參與了電視業及電視廣告最輝煌的年代。

他與張文同在一城,見麵不多,生意忙起來,見麵的機會便更少,基本維持在一年一次,臨時約,臨時聚,在外頭餐館吃一頓飯。學友久經商場,應酬多,蓄得一身肥膘,車倒是越換越好。二人沒有生分,見麵仍是極親熱,仍是“師父、徒弟”叫得歡,不多時,另一位徒弟朝麥也在長沙落戶,得了師父的真傳,生理衛生學入了門,醫藥大學畢業後在長沙某三甲醫院行醫。

三人聚會,初時學友帶他們去吃香喝辣,去各種貴的、*****的餐館消費,後來返璞歸真,專尋小巷蒼蠅館,追尋從前的味道,還曾尋到一家醴陵菜館,點了一份小炒肉,“你試試,就是從前在你家吃的那個味。”學友得意洋洋,彼時的長沙大街小巷都是辣椒炒肉,尋這一口正宗小炒肉,屬實不易。

張文跟著朝麥吃大戶,嘴裏吃得歡,心裏卻一直有個疑問,也不知道別的地方的小炒肉到底是什麽做法,因為在張文自小的認知裏,母親做的,甚至瀏陽早先的小炒肉,一直都是帶湯的。因此,當他知道這道菜名叫醴陵小炒肉時,多少有些憤憤不平——既然做法相同,怎麽就讓醴陵冠了名去呢?

 

這期間,張文在長沙也搬過幾次家,從桂花公園的租住房,搬到桔園的宿舍,再又到另一處雨花亭的自購房,茶園坡與侯家塘那是後話。

舊友新知混在一堆,形成了一個新的、更大的朋友圈,每周都要聚的幾個朋友半開玩笑半頂真地結拜,結成八兄妹,這其中就有兄弟老五與飛爺,前七人是敘齒,張文行四,老五自然就行五,飛爺最後進圈,雖然他年紀比張文還長,卻也沒有人讓他了,飛爺排在最末。

張文會做飯,隻要有人餐後撿場再洗碗,他便樂意偶爾展露一下廚藝,他會盡量合理利用時間與工具,看菜式做搭配,蒸炒各幾樣、高壓鍋再壓個湯,一桌菜很容易就弄出來了。

老五彼時還在做教輔生意,生意不大也不小,不是聚會的日子,一個人也來張文家吃蹭食,可憐兮兮地說和老婆吵架了,老婆趕他出來,他還要點菜,張文做的小炒肉和紅燒豬蹄是他的最愛。某一次這廝竟還帶著老婆孩子來了,說是本來吵的,臨到要出門了,又和好了,索性一家子都過來吃一口。

他兩口子都不會做飯,平日就是兩邊老人家打秋風,自家廚房做擺設。來得多了,張文也不慣著他了,有什麽吃什麽,張文的小炒肉是跟母親學的,自己幾經試驗,才勉強還原,但做起來繁瑣,芹段要根根掐筋,吃著才爽脆;又說豬蹄,雖然可以請商家剁碎了,也總有些毛茬茬要燎掉,都是細致活。

“不會做我教你啊。”張文煩他,“自己在家做不好些,跑這麽遠。”

“主要是來看兄弟。”老五一本正經地說,“我還帶了酒呐。”他倒是每次來都不空手。

“跟你玩,硬是有味,心裏順暢,我生意都好些。”某次酒酣時,老五狗腿地說。

“我天生吉祥物體質,”張文喝醉了也吹牛,“跟我做朋友,至少助你十年大運。”

“你也要學著做飯咧,”張文斥他,“我也到你屋裏吃回飯噻!”

“不學,”老五搖頭如撥浪鼓,長籲著酒氣,篤定地說,“事情都做不完,還有閑心......”

老五沒說完,嘻嘻哈哈地自失地喝下一杯酒。

張文略一思忖,大約懂了他的意思,不是不學,是不在意,環顧四周,老五與他周邊許多他的朋友一般,都處於奔事業的最好辰光,心裏一股子勁,反而張文自己卻是安於現狀,懶散庸。那麽老五愛來他家裏玩,也許並不是那麽喜歡這裏的菜色,而是喜歡張文家這種慵懶的氛圍,烏飛千裏,尋枝小憩,不過是找個躲懶偷閑的地方而已。

在一段時間裏,他仍一直持續著到張文家來玩的節奏,直到張文結婚、生子,兄弟聯絡給家庭讓路,熱絡的交往才漸漸淡下來,這中間老五也開始換車,也是越換越好。

而張文仍是逍遙散人一個,工作按部就班,做個家庭生活的積極參與者,閑時,他喜歡上了喝紅酒,但把它當作一件很私人的愛好,夜深人靜時,看一本書,喝一瓶紅酒,酒不拘優劣,但要喝夠。於是時常看著看著書,酒意上頭,思緒亂飛,書中的某一個情節,常常喚起腦中舊時的某一段時光,過往曆曆在目,因由卻看不分明,好似一場春秋大夢,他還沒有醒。

4

時間又過了十年,張文已進中年,人生不過蹉跎,這十年裏,夜裏除了喝酒以外,他給自己又找了個愛好——寫作,號稱非虛構作者,本應筆耕不輟,他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因為懶,他果斷放棄掉東奔西走的田野調查,寫的都是身邊舊事,某次朋友聚會時,他趁著酒意指著一桌人,“你們都是我的素材。”

而人到中年,眼前的事物越模糊,從前的事物卻越清晰,他長久地耽於回想,過去的點滴與現實記憶融合,在夜晚的酒精麻醉和開著的閃著白光的筆記本前,一行行仿宋三號字整齊地從指下流出、映上屏幕,那些過往熟悉又陌生,令張文時常陷入時空的錯愕中,不知今夕何夕。

同樣是這十年間,張文的兩個好友,老五與學友經曆了人生的起落,他們差不多同時站上了本業的巔峰,又先後轉頭,掉入互聯網的銷金窟,在試圖實現一款App的廣泛應用時,耗盡了家財,老五甚至還因此負債。而這二人做的項目如此相近,讓張文一度以為,誆他們入局的是同一個人。當然,這些都是後來重聚時,張文聽他們自述的,此前,大約有三四年的時間,他們斷了聯絡。

張文有時候也覺得好笑,學友與老五雖與張文是朋友,彼此卻沒有交集,發財之後各有了新的圈子,與張文漸行漸遠,寥落之後又重聚,張文便有種“二十年前舊板橋”的感覺,朋友們可著勁地折騰,人生走高走低,而自己除了老了些,輕易懶得做飯吃,其他的,好像並沒怎麽變。

而某些曾教人困惑卻被遺忘的事物,如退水的洲脊,漸漸顯露。

 

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不規則的生活的持續,張文開始失眠,在不喝酒的日子裏,需要借助藥物入睡,再往後,喝酒也睡不著了。

在這種尷尬而窘迫的境況中,張文對於自身的寫作又有了一層新的認知,那源自三年前的某一時刻的驀然醒覺,他以為自己掌握了某種技能,實際上是陷入了一種自我的束縛之中,而綁住自己的那根繩越收越緊,他極力掙脫。

母親離世後,某次張文陪父親外出吃飯,席中有一道紅燒甲魚,父親夾一塊厚厚的裙邊吃得歡,張文倏地想起小時候舅舅家送甲魚來,父母愁了半晌,轉送他人的事情,既自己喜歡,為什麽要送人呢?

“這道菜,你媽隻會紅燒與清燉,紅燒要過大油,清燉要用肥肉切絲一起燉,哪裏舍得呢?”父親停了箸,眉頭輕蹙,唇邊卻有笑意,“吃不起噢。”他拍了拍眼前年過不惑仍不太懂事的兒子,“賺錢猶如針挑土,用錢倒是水推沙,那時候一分錢都要算計,都要省的。”

這許多年裏,張文多次去到湘潭、醴陵,那邊小炒肉的做法與瀏陽的別無二致,1983年以前,瀏陽與醴陵並不屬長沙,都歸屬湘潭,張文大膽地揣測,或許是屬地原則讓口味互通,就像90年代後,辣椒炒肉以及一係列日常、包括學習長沙話在瀏陽的盛行一般。而在漫長的時間裏,小城的人們,經曆了對省城的盲目推崇與模仿後,重拾起對本鄉本土老禮舊俗的傳承,小炒肉與辣椒炒肉在許多餐館的菜單上成為單列的兩個品目,不再混為一談。

不僅僅是如此,在這十年間,張文感到周邊的事物與他對世界的認知起落同頻,如同盛大的宴會緩緩收尾,如同長跑者的氣力漸漸消耗。在不長不短的時間裏,喧囂落盡,一切都以一種無奈、絕然、不可抗的姿態返璞歸真,而命運的難以把握,所有的努力如同在彀中撲騰,就像他多年前看過的一首詩,“某些事物逝去……如同網無法握住水。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才曆曆可見。”

而這脈絡,是從一開始便生長在那裏的。

5

2023年初,張文得了一場病,事發突然,他在開車途中,突然心悸、頭暈,失去了距離感,勉強把車停到路邊之後,叫了代駕。

朝麥給張文安排住院,住進了腦科病房,所有的檢查都做了,最後出了一個疑似的結論,“睡眠障礙導致的植物神經紊亂”。學友來看他,告訴他自己的經曆,在生意失敗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他也曾夜夜因焦慮輾轉難眠,直到某一天,他打內心裏承認了自己的失敗,“沒有了就算了,要死卵朝天。”學友說,“我認輸。”打那天開始,他神奇地恢複了睡眠。

“我跟你不同。”張文嘴硬。

自住進病房始,張文感到了一種濃重的疲憊感,仿佛人被抽掉了筋。哪怕隔壁床的大叔整日刷短視頻,再隔壁床的大伯一夜要上十次廁所,偶爾因看不清扶牆扶床還會摸到他的腳,他也不管,他隻想睡覺,仍然會被吵、被驚醒,仍然需要借助藥物,但他敏感地意識到,過往的藥物使用隻是抑製自己的亢奮,這一回,才是真真實實輔助疲憊的身體進入艱難的修複期。

然而修複何其容易呢?

這是張文近二十年來,第一次入院,他真正地感知到身體經過長時間挫磨後的破敗,確實,小時候的三病兩痛正如嫩草衝破泥層,是磕磕絆絆的成長;年長後的三災六難卻似秋枝逢霜寒,是落花流水的消耗。

老五來看過他兩回,第一次,他背著個背包,給張文帶來了一些水果,“你的書我看了,”他輕輕地搖頭,有些艱澀地、字斟句酌地勸張文,“你有沒有想過,不要寫這些了?寫的都是自己,情緒陷進去,太消耗了。”

張文一愣,他沒有回應,那一刻,他有一種被人窺破內心的懊惱。

老五走了以後,張文又失眠了,他不得不承認老五的話是對的,歸根結底,這種自身寫作的內耗,對往事的戀戀不舍,才是導致自身虛妄、混亂的因由,查不出的病因都在精神層麵,在醫學無法探知的心淵裏。

第二次來,老五一早就電話囑咐了,給他送飯,“我搞兩個菜給你吃,試試我的手藝。”老五說。他生意失敗後二婚了,新生了一個女兒,開始學習下廚、做家務。張文猜老五的廚藝在入門級,這餐飯裏必有一道番茄炒蛋。

張文猜對了,菜式都用樂扣盒子裝著,番茄炒蛋不單有,還做得中規中矩,另有一道黑乎乎的,帶湯的肉塊,張文麻起膽子才夾了一筷子,肉做老了,硬,芹菜沒掐筋,煮軟了,陷牙,吃著又辣又鹹,還有股子焦味,“醴陵小炒肉,我在抖音上學的。”

這是小炒肉?

張文像見到了一個麵目全非的老友,不敢相認,半天才分辨出應該是蒜碎炸得太焦,連帶著湯都是黑黢黢的,他勉強吃了幾筷,看著老五熱情滿滿,實在不好意思去糾正。

番茄炒蛋口味淡,不足以下飯,他又吃了幾口小炒肉,居然吃出味來了,食材都正宗,肉不嫩就多嚼會。就著這道並不正宗的小炒肉,他扒下了一飯盒的米飯,“知餓無大病。”張文將就著吃飽了,若消除掉對小炒肉的執念,老五做的小炒肉還是鹹辣下飯的,又不是誰做的小炒肉都有雪嶺含春的傲然姿態,多數的呈現,大約都是這般雨打芭蕉,泥濘不堪吧。

老五走後,張文給手機安裝了抖音,他也刷了起來,一直刷到夜深,那一刻,他的心裏是放鬆的,他想通了一個事情。他認輸了,不但認輸,還認慫,放棄執念的鬆快轉為心裏的舒坦。

張文戴著耳機,在短視頻的音樂聲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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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動後的公路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5/18/2023 postreply 22: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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