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58)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5-12 20:24:4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5715 bytes)
 

在拘留所裏求轉運的失足女

2023-05-12 12:5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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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聞音

我在拘留所看人間。

1

從警校畢業後,我考回家鄉成了一名女警。按照慣例,剛入警的新人第一站都要到監管支隊輪崗,一部分人被分到看守所,我則被分到了拘留所做管教民警。

我所在的拘留所是一個中型所,有一個占地1500多平米的獨院,院牆雖然高,但沒有拉電網,沒有那麽重的“囚籠感”。白色的院牆上用黑漆刷著標語:“以法管人、以理服人、以情動人”。小院的南邊有花園,裏邊種著一大片向日葵。貼著北院牆有一座二層小樓,樓下是男拘留區,樓上是女拘留區。

每年大約有上千個女性被拘留人到這裏接受處罰,她們犯的案子不一,有的是毆打他人,有的是盜竊財物,有的是賭博、吸毒或賣淫……她們的年齡跨度很大,老少都有,時間一長,我也就見怪不怪了。但遇到田桂梅的時候,我還是稍稍地驚訝了一下——她是“50後”,賣淫被抓的時候,已經64歲了。

光看外表,我很難把田桂梅和“失足婦女”聯係在一起。入所時,她穿著一件橘紅色棉衣,可能是因為洗了太多次的緣故,衣服的布料都有些發白了。她燙著一頭卷發,頭發染成了紅棕色,不用摸就知道發質又沙又柴。這可能是缺乏營養導致的,也可能是使用了劣質的染發劑。

我見過一些失足女,可能是因為來錢快,她們很舍得花錢,尤其舍得為自己的外表花錢。她們的穿著打扮非常迎合男性審美,有的還會去整容。有一個1976年生的大姐,秉承著“活到老,整到老”的信條,割了雙眼皮、墊了鼻子、豐了唇、填了額頭,把能做的項目幾乎做了個遍。憑借著整來的美貌,她的客戶不乏“80後”和“90後”。她進所時的同案就是一個“90後”男性,本科畢業,公司職員,戴著一副眼鏡,文質彬彬的樣子。

相比之下,田桂梅太樸素了,穿著打扮甚至略顯寒磣。

按規定,管教民警應在被拘留人入所的24小時之內開展首次談話教育。我拿著田桂梅的體檢單,發現她沒有婦科病,隻是血壓很高,就打算從這一點切入談話。

我問她都這麽大歲數了,又有高血壓,怎麽會幹這個?田桂梅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她突然變得很激動,左手捂著臉,右手不斷地擺動,不停地說:“別說這個,別說,太丟人了。”

很快,她的一張臉就憋得通紅,額頭上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我趕緊叫來所醫——就這麽一會兒的工夫,田桂梅的血壓已經高達到180mmHg了。醫生給她開了點硝苯地平,她卻沒有直接吃,而是先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錢?”

我入所以來,還從來沒有人這麽問過,我感覺田桂梅對與“錢”相關的事情都十分小心,甚至有些敏感。聽我說這藥是免費的,她才吃了下去,情緒也慢慢平複了。

我擔心繼續詢問會刺激到她,隻好中斷了首次談話。

 

中午,監控室打來電話,說女拘室內有人“夥吃夥喝”。

為了防止拘室內產生牢頭獄霸,公安部製定了一係列的硬性規定,其中一條就是不允許被拘留人聚在一起吃飯。平時我在開展教育工作的時候反複強調了這個規定,但還是有人明知故犯,我很惱火,立即趕到拘室門口,想看看到底是誰如此膽大。

透過窗戶上密密麻麻的鐵絲網向裏看去,大部分人都坐在自己的鋪位上。她們把所裏配發的盛放衣物的整理箱當飯桌,上麵擺著幾個軟軟的塑料碗,裏麵裝的是所裏統一分發的午餐和自己訂的菜。拘留所統一配發的飯菜很簡單:早上一碗粥,一點鹹菜;中午一碗大米飯,一碗沒什麽油水的肉菜,一碗湯;晚上一塊米糕,一碗素菜。因為夥食寡淡,很多人會花二三十塊錢訂一個肉菜,分成兩頓吃,還有人經濟條件好,一次訂幾個菜。

本來大家各吃各的很合規矩,但新來的田桂梅卻和馬芳坐在了一起。她倆把兩個整理箱拚成了一個大桌,飯菜隨意地擺在上麵,你夾一筷子我夾一筷子,吃得親親熱熱,好像是一家人。看到這一幕,我的火一下子就躥了上來,當即喝止:“拘室內不允許夥吃夥喝,田桂梅新來的不知道,馬芳你也不知道?剩下的人也不知道?就在旁邊看著,不知道提醒也不知道報告嗎?”

田桂梅嚇了一跳,她似乎沒想到自己吃個飯也會捅簍子,於是著急忙慌地從鋪位上爬下來,小跑到窗口跟我解釋:“管教別生氣。馬芳是好心,我沒訂菜,她可憐我才讓我跟她一起吃。”

中午訂菜的時候,田桂梅確實什麽都沒買,我看著她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窘迫,一時也說不出苛責的話,隻能對馬芳說:“我不反對你尊老,想給她吃點好菜。你可以把菜撥到她碗裏,但不能違反規定聚在一起吃。吃完飯你們輪流念監規,一人一遍,好好學習,以後不許再犯。”

2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食堂的路上順便到監控室裏看了看,發現女拘室裏隻有田桂梅一個人在擦地。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足女向來是拘室裏最懶、最不能吃苦的那撥人,對髒活累活是能推則推、能躲則躲,就算被分到了擦地的任務,她們也是草草糊弄了事。可是從田桂梅的擦地姿勢就能看出,她是個幹慣了累活的人,而且她還幹得很認真,那些被她擦過的地磚閃閃發亮。

此時的女拘室裏,旁人正懶洋洋地坐在鋪板上說笑,我的第一反應是田桂梅被人欺負了。來不及去食堂,我先趕到女拘室門口,一臉嚴肅地敲窗戶。見到我,裏麵的女人們照樣嘻嘻哈哈,笑容滿麵地跟我打招呼:“管教早上好。”

作為管教民警中的新人,我因為麵孔年輕,性格溫和,做不出對被拘留人破口大罵的事情,所以威懾力一向薄弱。田桂梅本是背對著我的,聽到我來了,她扶著腰艱難地轉身,學著別人的樣子打招呼:“管教早上好。”

我趕緊讓人把她扶起來,然後板著臉對眾人說:“她是這個拘室年紀最大的人,雖然犯了錯誤到這裏來接受教育,咱不能把她養起來,但也不能讓她一個人幹活——都在旁邊看熱鬧,你們怎麽好意思?”

眾人的臉上浮現出了尷尬的神色,田桂梅又跑來窗口和我解釋,說大家對她很好,把訂的菜分給她吃,所以她想做點事情回報她們。她唯恐我不信,急得滿臉通紅,一邊解釋還一邊比劃。

聽了這話,我更覺得“禁止夥吃夥喝”的規定是如此正確。如果放任不管,一些人就會仗著自己有幾個錢,在拘室裏用小恩小惠拉攏人,從此不用親自幹活,甚至還有人服侍——牢頭獄霸就這麽產生了。

我讓她們全體起立,再次強調了拘室裏的規矩。眾人安靜了一會兒,我的“耳目”宋豔開口解釋道:“管教,真不是我們不想幹活。大姨說白吃我們的菜,心裏不踏實,非要自己幹。說我們要是不讓她幹,她就不吃我們給的菜了。她這麽大歲數了,我們是想讓她吃好點,才沒跟她搶活幹。”

我沒想到田桂梅是這麽要強的一個人,不禁對她更好奇了。我將她帶到談話室,想繼續上次未完成的談話。

我先問她,家裏都有什麽人?

提到家人,她的臉上多了幾分笑意,連褶子都舒展了不少:“我老伴和我兒子。”

我很驚訝:“你老伴知道你幹這個(賣淫)嗎?他同意嗎?”

田桂梅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慈祥、平和的神態全都消失,隻剩下尷尬和惶恐。她沒有答話,隻低低地“嗯”了一聲,顯然不願意多聊。

我又問起她兒子的情況,她才打開了嘴巴。她像是按捺不住心裏的驕傲,對我說:“你不知道我兒子有多聰明。他說話、走路比一般孩子都早,八個月的時候就會叫媽了,一歲多已經滿地跑了。他學什麽都快,性格又好,見人就笑,鄰居都說他以後肯定有出息,比我們兩口子都強。”

“你兒子現在在做什麽?”我覺得田桂梅的話有水分——如果她的兒子長大後真有出息,又怎麽會讓母親淪落至此呢?

果然不出我所料,田桂梅的兒子早早輟學,幾年前去南方打工,已經好幾年沒回家了。

 

田桂梅入所幾天了,到了中午訂菜的時候,她還是什麽都不訂。

那天馬芳點了一碗鮁魚燉豆腐,囑咐食堂大爺要少放點鹽,大爺就說她:“都進了拘留所了,你還挑三揀四的。”

馬芳性格強勢,被冷不丁的刺了一句,登時就像一隻鬥雞一般乍起了膀子。但她想想自己的處境,還是不得不低頭跟食堂大爺說好話:“大姨高血壓,不能吃太多鹽。”

聽馬芳這麽說,其他人也紛紛要求少放鹽——這幾天,女拘室裏有不少人把自己訂的肉菜分給田桂梅菜吃。

一般人進了拘留所都會變瘦,一是因為突然失去人身自由,心情不好;二是裏麵條件有限,吃不好也睡不香。可田桂梅竟然被大家給養胖了,她臉上的褶子被肉撐開了不少,氣色也比入所前要好得多。

田桂梅坐在鋪板上,雙手合十,不住地給大家作揖:“謝謝,謝謝你們。你們不用特意為了我少放鹽,我能吃上幾口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她們還是說:“少放鹽健康!”“對,我們也吃得健康點,就當進來養身板了!”

田桂梅知道這都是托詞,她感動得直抹眼淚:“我怎麽報答你們呀!”

3

每周拘留所都會組織被拘留人會見親屬,會見前會讓他們先給親友打電話說明會見的時間和注意事項。每次打電話之前,女拘室內都喜氣洋洋的,門一打開,她們就迫不及待地從鋪板上跳下來排好隊,可田桂梅卻坐在她的鋪位上一動不動。

我以為田桂梅的身體不舒服,連忙過去詢問,她卻說自己不想打電話:“我家離拘留所遠,老伴來看我不方便。既然不能來,那打不打電話都沒什麽意義。”

每周兩次的“親情通話”是安撫被拘留人情緒的一劑良藥,我覺得如果田桂梅不去打電話,等同屋的人回來,那種與家人溝通之後的歡快氣氛可能會讓她更加失落,於是勸她:“就算老伴不能來看你,打一通電話說說話也好。”

田桂梅被說動了。

打電話的隊伍排列整齊,一開始還挺正常,但輪到田桂梅的時候,本來安靜的隊伍突然騷動起來,大家七嘴八舌地指責她耗時過長——被拘留人給親友打電話的時間有限,如果前麵的人超時,後麵的人講話的時間就少了。

我連忙上前詢問,田桂梅依依不舍地把話筒掛回牆上,說道:“管教,我老伴一直沒接電話,我耽誤大家時間了。”我看出了田桂梅的心思,於是就讓她先排到隊尾去,等所有人打完電話,我再單獨給她幾分鍾。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和田桂梅聊了起來。田桂梅說,她老伴之所以沒有接電話,是因為他在十幾年前就得了腦血栓,現在已經癱瘓在床了。

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你進來了,誰照顧他呢?”

田桂梅猶豫了半天才說:“我托了老李哥隔天給他帶兩個麵包吃。”

提起“老李哥”,田桂梅的神色有點奇怪,眼神也開始躲閃。我有個大膽的猜測,問道:“是你的‘顧客’嗎?”

田桂梅幾不可見地點點頭,我想問更多的事情,她又不開口了。

等所有人打完電話,我又額外給了田桂梅十分鍾時間,但電話那頭始終無人接聽。這時我有些後悔勸田桂梅打電話了,一直打不通的電話,無疑會加重她的負麵情緒。

回到拘室後,同屋的人也察覺到了田桂梅的情緒不對勁,幾個人圍在她身邊和她說話。我稍稍放心了些,有人開解,就不至於發生極端情況。

 

我又看了看田桂梅的資料,她的家在火車站前的一個老舊小區裏。

在30多年前,那一帶是本市最繁華的地方。當時這座城市還很年輕,礦產儲量多到好像永遠也開采不完。一處礦產就能養活好幾個大國企,不乏高收入、高福利的工作機會。許多技術人才響應國家號召來這裏工作,外地民工也紛紛來這裏賣力氣,還有許多外地商人趕來“淘金”。外來人口的到來帶動了整個城市的經濟發展,各行各業欣欣向榮。

也許是為了讓人一到這座城市就能感受到繁華的氣息,市政府圍繞著市中心的火車站做了大量的建設:市政府大樓就蓋在火車站對麵幾百米的地方,附近還蓋了最好的學校、最高端的商場、最大的廣場和公園……於是,本地人都以搬到火車站前居住為榮,外地人混好了也願意在這附近安家。

小時候,我家離火車站也不遠,我至今還記得那裏的熱鬧景象。街邊的商店鱗次櫛比,透過西餐廳的大落地窗,能看見鋥亮的刀叉;影音店為了招攬租客,會當街放映好萊塢大片;一年四季,各式各樣的衣裙在外貿店的假人模特身上輪換……這些東西曾讓我無比向往,但那時我的零花錢不多,最常光顧的還是火車站外麵的餃子攤。向老板要一碗餃子,一邊吃一邊聽來自天南海北的旅客談論各種見聞,這就是我童年的一大享受了。

後來,本市地下的礦產資源漸漸枯竭,勞動崗位也隨之減少,青壯年找不到工作,不得不離開去其他地方謀生。他們走了,也帶走了這座城市的朝氣。那些我小時候感覺高不可攀的店麵,逐漸變得肮髒破舊到難以下腳。火車站也像個遲暮的老人,越來越安靜。後來,市政府決定把辦公樓搬遷到更有發展、更現代的新城區,往日的市中心終於被時代拋棄了。

4

沒幾天,監控室又打來電話,說女拘室裏有人又蹦又跳。

為了保障被拘留人的安全,拘室內進行了一係列的改造,包括消除懸掛點、降低床鋪高度、給拘室內的尖銳設施包角等等。但最終能保證被拘留人安全的還是他們自己不作不鬧,因此拘室內是不允許進行蹦跳等劇烈活動的。

我怒氣衝衝地走到拘室門口,發現違反規定的還是田桂梅和馬芳。她們一再犯錯,我實在生氣,就讓全拘室的人一起罰站,然後把宋豔叫出來問話。

宋豔說,大家聊天的時候,馬芳自詡“半仙”,說自己能請出馬仙幫人“辦事情”。她說得天花亂墜,好像隻要她出手,就一定能幫人改變命運。田桂梅聽了很心動,主動要求馬芳幫自己看一看。馬芳答應了,嘴裏開始振振有詞,又手舞足蹈起來,“好像真是被什麽東西附了身一樣”。

馬芳是個神婆,幾天前,因詐騙但未達刑事標準被處以十五日的行政拘留處罰。她收費還挺貴,可不是三五百塊錢就能打發的,田桂梅沒錢,大家都知道,難道是馬芳“大發善心”了?

宋豔搖搖頭,說田桂梅已經承諾出所之後會給馬芳一千塊錢的辛苦費。聽到這話,我著實被氣壞了——這個馬芳,不思悔改,在拘室裏還敢繼續詐騙。田桂梅也是愚昧至極,平時連二十塊錢一份的肉菜都舍不得訂,現在卻甘願花一千塊錢請別人跳大神。

我當即給馬芳上了銬,把她銬在窗下罰站。我問她:“你連田桂梅這樣的生活窘迫的老人都騙,不會感到良心不安嗎?”

馬芳卻聽不得“騙”字,她梗直了脖子狡辯:“我沒騙人,我身上真的有仙。”

我沒工夫聽她胡言亂語:“你忘了自己是怎麽進來的了?要不我把派出所的人找來,你覺得騙田桂梅這事夠不夠你在這裏續幾天的?”

馬芳頓時泄了氣,趕忙解釋:“是她主動找我幫忙的。她說自己命不好,怕對兒子有影響,讓我給她兒子提提運勢。她兒子在外地打工好幾年沒回家了,她挺擔心的,我也是看她可憐,為了安她的心才答應幫忙的。”

“幫忙?”我冷笑了一聲,“人家不是說等出去了給你一千塊錢嗎?這叫交易,不叫幫忙。”

馬芳急道:“我真沒想要她的錢,是她怕我不拿錢不用心幫她兒子轉運,硬要給我的。這錢我不會要的,我還給她訂菜吃呢,至於賺她這幾個錢嗎?”

想到田桂梅入所的這些天,馬芳的確對她非常照顧,這話倒還有幾分可信度。我的態度逐漸緩和下來,問她:“田桂梅有沒有跟你說她兒子為什麽不回家?”

“沒有。”馬芳搖搖頭,“她就說自己虧欠了兒子,如果她能給兒子準備好婚房,他也不用那麽辛苦地跑到外地去打工,說不定他現在婚都結了,孩子也生了。她覺得是他們兩口子拖累了兒子。”

 

我再次把田桂梅帶到談話室,開門見山地問她知不知道馬芳是因為什麽原因進來的。

田桂梅回答得很坦誠:“知道,她詐騙。”

我簡直被氣笑了:“你知道她詐騙你還相信她?還要出一千塊錢,你錢多得沒地方花了?你是怎麽想的?”

田桂梅不吱聲,突然,她開口問了我一個完全不搭邊的問題:“管教,你說我這個名字怎麽樣?”

我一頭霧水,說她的名字挺好的。

田桂梅笑了笑,說:“桂梅,‘貴沒’,沒了‘貴’,可不就是受苦的命嗎?”

我說這是馬芳的胡亂解讀,可田桂梅卻深信不疑:“我想了想,我這一輩子確實挺苦的。”

她的心事似乎被馬芳的話給意外觸動了,沒等我費心思去追問,她主動講起了自己的過往。

5

田桂梅夫婦不是本市的坐地戶,他們來自農村,到本市來賺錢的時候正值這個城市最風光的那段時期。

他們是坐火車來的,一出站就被震撼到了:一排排簇新的紅色小樓在火車站對麵挺立著,四四方方的窗戶上嵌著一塊塊綠色的玻璃,在陽光下閃著高貴又神秘的光。田桂梅被這大膽的配色給迷住了,她看著樓裏進進出出的城裏人,對丈夫說:“以後我們也要有一個這樣的房子。”

為了早日實現夢想,田桂梅在一家飯館打雜,她的丈夫幹起了裝修工。那會兒本市的居民普遍有錢,大家舍得在外麵吃飯,也舍得在裝修上花大把的錢,有的人家花的裝修費甚至還能再買一套房。

過了兩年,田桂梅的兒子出生了,她和丈夫的生活充滿了希望。那時,他們兩口子下班回家總會在一起暢想未來。因為丈夫是幹裝修的,他們夢想中的房子更加具體:要有造型優雅的吊頂,要有晶瑩剔透的水晶吊燈,地板也必須是實木的……

經過十來年的打拚,田桂梅夫婦終於攢夠了買房錢,但為了一步到位住進理想中的房子,他們沒有立即買房,而是繼續攢裝修錢。可誰都沒想到社會的改變會來得那麽快,隨著礦產資源的減少,往日紅火的國企風光不再了,大批工人下崗給這個城市的經濟帶來了沉重的一擊。

田桂梅工作的那家小飯館雖然沒有關門,但生意也大不如前了,老板為了縮減開支就把兩個打雜的人都辭了。田桂梅丈夫的手藝也沒了用武之地——生存都成問題,誰還會花大價錢裝修房子呢?

夫妻倆的生活一下子就陷入了窘境,為了生存下去,他們隻能去勞務市場找活兒。但人太多了,他倆根本搶不到,要隔好幾天才能找到一點像通下水、修電路之類的雜活幹。無奈之下,他們隻能吃老本過日子。

我問田桂梅:“這種情況,你們為什麽不回老家呢?”

田桂梅說,當時他們已經離開老家十多年了,如果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去,怕同村的人在背地裏笑話。他們的兒子那時也正在上學,城裏老師的水平肯定比村裏的強多了。而且,他們一家人在市裏生活久了,對這裏有感情,也習慣了。在多重考慮之下,他們決定留下尋找新的機會,也相信日子會慢慢好起來。

租了那麽多年的房子,田桂梅夫婦也早已厭倦了漂泊,既然決定不走了,他們就打算不再執著於裝修,有個屬於自己的家就好。可是,對於買一個什麽樣的房子,夫妻倆又產生了分歧。

丈夫想買老小區,那裏的房價便宜,花同樣的錢能買到更大的麵積。他勸田桂梅:“兒子將來要娶媳婦,兒媳婦再生孩子,一家人總要有三室才夠住。”

田桂梅也考慮過這一點,但她認為兒子才上初中,離結婚還遠著呢,如果現在就買老樓,到那時房子隻會更老,根本不好意思用來當新房。現在買新房雖然價格貴點,但到兒子結婚時房子還不至於老得掉渣。

幾經討論,丈夫終於被說動了,兩人開始到處看新房。兒子興衝衝地對母親說,他想要一張嶄新的學習桌放在自己的臥室裏,像他同學家的那樣,桌子上帶幾層小書架,這樣他的書就有地方放了,拿取也方便。

這是兒子唯一的要求,是為了更好地學習,田桂梅非常高興,她一口就答應了。

6

然而有一天,田桂梅的丈夫從外麵回來,他就突然變了卦。

丈夫看中了火車站附近的一個老小區的房子,一樓,二室一廳。房主把其中一個屋改成了店麵,對外銷售保健品,另一個屋和客廳就用來生活。丈夫已經盤算好了:“正好咱倆住一個屋,兒子住客廳,還能做保健品生意。”

田桂梅不同意,她覺得自己沒做過生意,開店未必能賺錢。再說,以後要是娶了兒媳婦,總不能讓小兩口睡客廳吧。丈夫不以為然,他神秘兮兮地說,自己已經打聽好了,那房子附近住的大多是老年人,保健品很好賣。至於兒子娶媳婦的事,不用考慮得那麽早。要是做生意賺了錢,沒準過幾年他們就能在田桂梅喜歡的新小區裏買新房子了。

田桂梅依然猶豫,丈夫便帶她去“開會”。

在一個飯店的會議廳裏,一群人在台下坐著,“老師”在台上激情澎湃地介紹著保健品:“這個產品是國外科學家研究出來,能提高免疫力,對很多疾病都有輔助治療效果,沒病的吃了也能強身健體……現在國內知道的人少,咱們趁著價格便宜能買多少貨就買多少貨,等漲價了就能成倍地賺錢……”

現場的氣氛非常熱烈,台下有人附和,說自己正在賣這個產品,效果非常好,買過的人都成了回頭客。田桂梅很心動,但也隱隱感到不安,她問丈夫:“既然這個產品這麽好,別人怎麽會把店麵轉讓了呢?”

丈夫說那個房東也舍不得,但他的孩子在外地安了家,他打算搬到孩子身邊生活,所以才把房子和店一並賣了。最後一點疑慮也打消了,田桂梅就同意丈夫買這處老房子,同時還進了不少“老師”推薦的新產品。

從此,一家人生活的希望全寄托在了這間小小的保健品店上,田桂梅每天勤勤懇懇地打理店鋪,四處給人介紹產品。老小區的老年人有不少拿著高額退休金,又因為子女不在身邊,很害怕生病,他們就願意買一些保健品吃。

生意不鹹不淡的時候,田桂梅的丈夫就出門打打零工補貼家用。每個月除去一家人的生活費,他們手上的錢還略有結餘。

 

那一年,兒子沒考上公立高中,田桂梅一邊抱怨一邊拿錢,準備讓他去念私立學校。

兒子很委屈,說自己的學習環境太差了——沒有獨立的房間,隻能在客廳睡覺、學習,老樓的客廳都是暗廳,一樓更是難以見到陽光,他學習累了偶爾朝窗外望去,架子上總晾著家裏人的衣服和內衣褲。無論外麵是什麽季節,什麽天氣,他的被子和書本總是濕漉漉的,讓人沒有一點想要翻開的欲望。

兒子說他已經對學習失去了興趣,想早點打工掙錢。田桂梅說:“你隻管好好學習,賺錢是大人的事。”

可兒子並不領情,他埋怨父母把錢都砸進了這個破房子和保健品店:“說能掙大錢,結果日子卻越來越差,還不如咱們租房子的時候,我是指望不上你們了。”

田桂梅終究沒能拗過兒子。還沒等到高中開學,兒子就進了本市的一家工廠去打工了。

 

一個又一個的新小區像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不少經濟優渥的人選擇離開火車站附近的老舊小區,搬去新房子住。

有錢的老人不方便回來,讓田桂梅失去了很多優質客戶,她的顧客群體也從退休老人變成了火車站前那些“老坦子”——老光棍和老鰥夫。他們沒有家人沒有錢,生活困頓又無趣,平時靠打零工過活,過著有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有的人頓頓喝大酒、猛抽煙揮霍著生命,但又希望能健康地活下去,於是買些過期的保健品吃成了一種聊勝於無的選擇。

田桂梅隻能看著自家囤的保健品漸漸臨期,直至過期。實在沒辦法,她想到降價賤賣,可是賤賣保健品賺不到錢,有時甚至連日常開銷都滿足不了。舊樓的弊病也愈加凸顯,經常堵塞需要疏通的下水道和開裂剝落的牆皮,都在時刻提醒著他們兩口子,當年押上全部身家買的房子買錯了。田桂梅的丈夫後悔了,一著急上火,得了腦血栓。家裏少了一個勞動力,又添了一份藥錢,日子越過越難。

十幾年前舊城開始改造,火車站附近有一大批老樓被拆掉了,田桂梅聽說自家所在的小區也要拆遷,她很是期待。但一晃五六年過去,破舊的老樓還是立在那裏,那個承載了一家人希望的房子徹底成了砸在手裏的破爛。

人到中年的兒子見留在父母身邊買房娶媳婦無望,便去了南方打工。一開始,他過年的時候還會回來,但家裏總是愁雲慘淡,慢慢的他就不願回了。後來,他一年能打幾個電話回家就算是好的了。

7

講完這些,田桂梅反而平靜了,她問我:“管教,你說我的運氣是不是太差了?”

我斟酌著語言,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

田桂梅並不在意,她用她那隻幹枯的右手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自嘲地一笑:“我知道我做的事讓人看不起,但是我要生活呢,老伴還要吃藥,我隻能不要這張老臉了。”

我猶豫了半天,還是問道:“你是什麽時候,怎麽想到這麽賺錢的?”

田桂梅歎了口氣,低頭搓著褲子,久久才說:“一年多前,家裏實在沒有餘錢了。有幾個經常來買保健品的老頭,因為臉熟了,我就跟他們抱怨了幾句,他們有的就提出……跟我幹那事,一次十塊錢。其實,他們也是幫我呢。”

按田桂梅的說法,那些“老坦子”孤身一人,一無所有,而她好歹還有丈夫和兒子。也是這些人,讓她覺得自己雖然命苦,但世上還有不如她的人存在,相比之下也就不覺得太苦了。

我問田桂梅出去之後有什麽打算,她有些羞澀,也有點解脫似的說,之前老李哥就跟她講過,要是她老伴同意的話,以後他們三個人搭夥過日子。她看老伴的意思是同意的,這次她被抓進來,老伴就靠老李哥照顧,他應該更同意了。

“我們都是這麽大歲數的人了,日子有一天算一天,很多事情其實也都看開了。”

我的內心變得很沉重,突然想到了一句話:“未知苦處,不信神佛。”田桂梅想“轉運”是迷信、愚昧,但對她來說,這也許是苦難人生裏的一點希望。

我把田桂梅送回了拘室,幾天之後又把她送出拘留所。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再見過她。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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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煙草貓膩多

2023-05-10 11:23:15
11人評論

作者肖晉中

農貿批發販子

中國有多少煙民?四周瞅一圈,十個男人七個煙民,剩下仨不抽煙的稀罕得跟大熊貓似的。俗話說“煙杆子養著槍杆子”,夾在指縫裏的小小一支煙,上通國稅,下連精神文明建設。

我對香煙的認識,止步於“中華”“大前門”“南京”“萬寶路”這幾個牌子。得益於表哥陳山的帶路,才稍稍涉入深水區,旁觀他和老舅乘風破浪。

哪承想,我就看到了這倆老灰色玩家翻船的故事。

1

2021年新年剛過,陳山約我開車去鄉下修理姥姥家的老房子。那天,我們一邊站在田埂上朝著對麵的石鼓山縱情撒尿,一邊說些鄉間野語消遣時間。興許是撒得盡興,陳山鬼迷心竅地給我盤了盤他家不起眼的煙酒小超市嫋嫋煙圈後的“芝麻綠豆”。

老舅家的煙酒小超市開在村裏,位置偏、鋪麵窄,自家起的3層小洋樓,一樓裝上卷簾門開門做生意。小樓後麵連著一方小院,院子麵積不大,堪輿(風水)卻好,陽光普照,老舅常腆個啤酒肚咧嘴吹“院子方位正,做生意旺財,娶兒媳旺夫”。

陳山初中畢業後當了5年邊防兵,退伍後無事可做,遂子承父業。村子大、人多,離縣城隔著一道小鐵索橋,采購物資多有不便,故而小超市幾乎供應了整個村的家用小電器、廚房肉蛋奶等生活必需品。超市再小,也有鎮店之寶,賣日用百貨掙的隻是些糊口零碎,要想生活早日奔小康,須得倒騰煙酒。

我和陳山小時同屬差學生,但我珍愛生命,遠離煙草——讀小學時,社會上吸毒販毒的事情層出不窮,我媽鍾愛的普法欄目劇也隨之從情場殺人案轉為“毒品害人深,吸毒毀全家”等新劇目。學校走廊上貼出一排禁毒宣傳標語,老師給班裏下發了毒品識別小冊子,要求我們分組學習。那本小冊子上印繪的一個個癮君子的照片皆未打馬賽克,他們四肢扭曲,胸骨羸弱似骷髏,其中一個麵龐清秀的少女,毒癮發作時會用指甲尖在臂膀上撓出道道青紫血痕,身旁的小鐵盒裏便放著香煙模樣的白粉製品,讓我至今都對卷煙心有餘悸。

而陳山自小就是孩子王,老師口中的不良少年。他不但偷舅舅的煙抽,還在遊戲時試圖教會我抽煙——從煙盒中彈煙,夾煙,點燃,吸上一口,再美美地吐一口煙圈,那表情銷魂得不禁讓我聯想到《Hello,樹先生!》裏的樹哥。隻不過,陳山沒有王寶強帥罷了。

作為一個資深煙民,陳山接手自家煙酒超市也是蠻痛苦的——雖然再也不用偷煙抽了,但守財奴的性格讓他從此節衣縮食。當兵時,他每天最低消費一盒25塊的“芙蓉王”,退伍後,15塊以上的煙他都舍不得買,每日靠著11塊“老龍鳳”艱難度日。

陳山說我:“你是門外漢看熱鬧,以前作為花錢的,覺得抽煙怎麽痛快怎麽來。現在不一樣了,煙草是養家的生意,可不敢腦袋跟著屁股走,想抽啥就抽啥。你不曉得,這煙不像其他東西,你想買多少就能買多少。有時候,你有錢沒處花,有價無市!嗨呀——”

他說得不錯,我國從1992年1月1日正式施行《煙草專賣法》,實行煙草專賣許可證製度。條令裏包括煙葉的種植、收購和調撥,煙草製品的生產、銷售和運輸等等,而煙草售賣由煙草專賣局及煙草公司專管專賣,產、運、銷三環,節節有卡項。

編者注:中國煙草專賣局和中國煙草總公司是兩塊牌子一家人,下轄各直屬公司和各省煙草公司,各省級煙草公司分工業公司和商業公司。鑒於煙草產業的特殊性,煙草專賣局進行煙草專賣製度的維護,具有行政職能。煙草公司的叫法一般都是XX煙草專賣局(公司)。行政職能主要由煙草專賣局(公司)內的專賣部門承擔。

法律主要的約束對象是賣家, 煙民隻管抽煙,哪管這些?陳山歎:“上中下三家一卡通吃,上到稅收下到煙民,中間還纏著彎彎繞,一根紅線兩頭打結,圈圈圓圓圈圈都是生意。”

我雖然腦殼笨,但我知道一個真理——凡是和經濟沾邊且用法律規定的事,就一定有利可圖且有漏洞可鑽。我不懂陳山的“生意”具體指什麽,我想煙草專賣,那從進貨到銷售都是卡死的,他們從哪裏覓得的操作空間?弄不好就牢裏蹲了。

 

下午,收拾完姥姥家的地漏後,我倆進屋上炕,我又纏上陳山,央他再往細處諞諞。為了滿足這份強烈的好奇心,我專門找到姥姥家這兒的一間小賣鋪,狠狠心花費巨款買了一打汽水、兩包花生瓜子、兩袋無骨鳳爪和一包“軟雲”煙孝敬他。

陳山耐不住我,很快投降,加上他性格隨他爹,多少沾點愛吹牛的死出樣。他兩條腿往熱炕上一盤,夾煙的手往虛空中一揚,我忍住揍他的衝動,裝作小弟般殷勤地為他點煙。陳山深吸一口,嘬嘴說:“‘軟雲’就是香,這一分錢一分貨,不忙嘮嗑,讓我先抽兩口。”

我在一旁嗑瓜子候著,把飄過來的煙拿袖子死命地往對麵扇。

陳山抽著煙、喝著可樂,小眼睛一眯,不緊不慢地開始敘述,不過他說話扯東扯西,半響後才漸漸說到正點上。

“誰說這是死的?”他鄙夷地看向我,開擺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不能被規矩套死,要是都按規矩來,哪還有GDP?哪還有經濟活力?美麗中國建設,不能光靠美好的藍圖設計師,還得有敢想敢幹的實幹家。空談誤國,實幹興邦,你小子怎麽一點覺悟都沒有?”

我啞然,心想:一個開煙酒超市的,怎麽就能把做生意的嘴臉說得這麽清新脫俗?況且,聽他的意思,這生意也不是老老實實的,貓兒膩不少。他倒好,一張嘴全是康輝的範兒,簡直是雞屁股上插麻杆,擱這兒裝鳳凰呢!

“哥,不就是賣煙嘛,瞧你說的,跟開航空母艦一樣。”

“賣煙怎麽了?我告訴你,你不要小瞧這一包小東西,這多少航空母艦、殲10、殲11,都得靠這小小的煙絲來養,這比那什麽‘阿基米德撬地球’牛X多了。這一根煙,最少占全國財政稅收的8%以上——大學生,掰掰你的手指頭,算算這是個多大的數字。”

我知道煙草是國之重稅,但陳山這話多少有點飄。我更好奇了——他是怎麽躲開煙草專賣局和煙草公司的層層審查,在縫隙裏遊走的?——像煙草這種專營專賣的東西,產品價格已經定死了,高檔煙、中檔煙、低檔煙,哪些用來抽、哪些用來送禮,不僅煙民,但凡求人辦事過,都一清二楚。

想到這兒,我看向陳山的眼神就有點微妙。

陳山也看出來了,唾棄道:“假煙?想都不要想,你以為現在還是八九十年代,做假煙,誰敢?那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既然不是假煙,那是什麽法子?”我疑惑道。

他開始細講起來:

“辦法,還得在貨源上下功夫。

“煙草進貨,不由個人說了算,它的量是有配額的。現在網絡時代,做買賣很方便,訂貨也和以前不一樣了,微信小程序就能搞定。一般一周定一次貨,貨物的量按照你所持有的煙證檔位決定,‘煙檔’不同,所持有的配額也不一樣。聽說這麽搞,也是為了公開透明化,便於煙草專賣局和煙草公司監管,要知道,以前光這一個訂貨,就有不少貓膩子。

“我們這樣的煙酒小超市,煙草專賣局並不會直接轄管,平時和我們打交道的,主要是煙草公司的。一般,我們上麵都是連著客戶經理。平時的訂煙時間、煙草配送、種類新上、‘煙檔’提格,都是客戶經理和我們聯係。”

“客戶經理是做什麽的?”我問陳山。

陳山邊扒拉雞爪邊說:

“提到客戶經理,就得先說說煙證(即煙草專賣零售許可證)。要想從事煙草經營,就得先辦個煙證,煙證的辦理太費人費事了,不好弄。光是走程序就是一大堆,辦證,除了明麵上的公家程序,私下的也不能落下。一般辦煙證,得看你店鋪周圍的地理條件,方圓百米內不能有其他煙酒店,要是有,就會因為覆蓋範圍有重疊、米數標準就達不到。當然這個米數到底夠不夠,衡量的尺子在上麵人手裏,尺子怎麽測,這就得看你夠不夠機靈。

“當然也有其他法子,比如煙證過戶,那也可以,隻是多花點錢。這年頭,花錢能辦成事,這錢就花得對,花得值,就得唱‘感恩的心’了。

“客戶經理從你的煙證下來後就管你那一線,一般一個客戶經理負責一個片區的小營業戶,賣煙上有什麽事,一般先找他,不過和客戶經理怎麽處,那是門學問。客戶經理有時候像合作夥伴,有時候像上級領導,有時候他也得求你辦事。我們和客戶經理隻談煙,來往也都是些業務上的事,至於你問倒騰煙貨的買賣,客戶經理知不知道?崽兒,人家在這個行當吃飯,煙上麵裏裏外外就那麽點事,你說他怎麽不知道?管不管,那得看交情深不深,隻要錢到位,什麽都能幹稀碎。”

“那既然假煙都被查禁了,煙草的進貨也是有配額的,這也就定死了,哪還有什麽空隙可鑽?”我接著提問。

陳山笑了笑,看小孩一樣,說道:“就是因為現在市麵上對煙草供貨量管控得緊,所以這才製造了一個機遇——你想想,我剛才給你講的,要想在生意場上掙錢,就要從那些支點撬杠杆。”

“做空!”我和陳山異口同聲。

“煙草量雖少,但也不是多麽稀缺的貨,加上又有‘煙檔’製度製約。做生意的都明白,一件貨要把它賣出去,無非就三個要素:賣什麽?賣給誰?在哪賣?”陳山清了清床桌,從煙盒裏倒出幾根煙給我沙盤點兵。“煙是死的,人是活的。賣煙的都知道,有些地方的煙好賣,一個禮拜的貨,三天就能見底,有些地方的煙卻賣不出去。縣裏麵的煙,賣得總比村裏麵、鄉裏麵要快,為啥子?買的人多嘛。有時候,煙買來不是為了自己抽而是為了過事情。”

“這是什麽緣由?”

“高檔煙像‘中華’‘雨花石’‘飛天夢’這樣售價每條400以上的煙,是專門買來送人情的,平常人家有幾個舍得抽?每包8塊到12塊的平價煙,一般會用作紅白喜事的上午用煙,一場下來最少10條,一個煙酒超市的煙證,開下來這個價位的同一種煙,一般也就5、6條,有時候更少。這樣一來,就得找,往往跑3、4家店,才能湊足一次宴席上的用量。”

“那為什麽非得找一個牌子的呢?”

“嗨呀,也就是你這樣不抽煙的才能問出這麽不經世事的話。”陳山鄙夷道,“一場宴會要是好幾個牌子,那主人家給客人敬煙到底用哪個?還不被人說‘看人下菜碟’!一般紅白事上的用品都講究統一,樣子太花是不合禮數的。”

我還是雲裏霧裏,央求陳山再講講細節,他卻開始賣關子。

“煙抽飽了,人就容易犯困,你要是這麽想聽,那等我回去喊你一起。”陳山靠在炕牆上說。

“一起?一起幹啥?”

“下周,我爸要去進一次貨,這次量大,你也跟上幫幫忙。”他狡黠一笑。

2

年節剛過,冬天的尾巴還長長拖著,天氣冷得讓人不敢脫下秋褲。田地裏一片荒蕪,去年的草根依舊幹枯地昂著身子,像是在和新世界對峙。陳山的電話來得突然,晚上8點20,天早就黑了,他讓我待家裏別動,說舅舅一會兒開車來接。今晚,我們要下鄉去收貨。

掛了電話,我撒謊說要和陳山去夜市吃麻辣粉,母親在裏屋訓:“男娃子吃什麽麻辣粉,嘴饞得跟貓似的。天都黑了,別瞎出去亂跑,外麵冷。”

我胡亂敷衍幾句,圍上圍脖急衝衝出了家門。

大約7分鍾後,老舅的小破麵包車在黑夜裏打著雙閃拐進家門前的巷子,我上車後,一路往城外走。路上,陳山給我傳授了一些煙草上的注意事項,比如:煙草訂貨是周期性的,隻有年前一個月配額給的最多,其他時間都很少,而煙的銷售旺季就在年節後的這半個多月裏,走親戚、辦宴席,家家戶戶用煙量都大,無論抽不抽煙,都得備點應付客人。對於煙販子來說,隻要能搞到貨源,這半個月裏,掙錢就隻是轉手出貨的事,而從哪裏能搞到貨,則是檢驗一個資深煙販龐大業務關係網的金線。

陳山屁股底下壓了個蛇皮袋,我雖然好奇心重,但也知道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窗外沉謐夜色中,大山連綿不絕,車子洗衣桶一般顛簸,我隻想睡覺。

其實我知道,這事多少沾點風險。雖不至於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但畢竟見不得光。作為一名以前的優秀共青團員,我曾4次申請入黨失敗,沒能成為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接班人,但我對組織的感情始終飽滿。而看看現在,我坐在老舅的小破麵包車裏,去幹違法亂紀的事情。愧疚和興奮在我的左右耳朵上相互撕咬,我不禁想起禁毒小冊子裏的那位失足少女,覺得自己就像披著大衫暗夜潛行的毒販。

 

車子七扭八扭拐進村,在臨近村道的一戶人家門前停下。陳山下車就嘟囔一句:“爸,這也沒遇上檢查的,你別自己嚇自己。”

老舅說“閉嘴”,示意陳山叩門。我也跟著下車,粗略一打量,即發現這一戶人家也是開小賣鋪的。

門開了。他們父子先行,我跟在後麵,裏屋的人聽見前廳有響動,趕忙出來招呼,見是我老舅,幹巴巴的臉上一下子就浮起笑容。

“來啦?!快坐坐坐。掌櫃的,陳家老哥過來了,你快煮點茶。”女主人殷勤地說。

我們繞過前廳貨物櫃,進到後麵一間小屋裏,他家小孩正趴在爐火旁看電視,周圍亂七八糟堆著些貨物。女主人一副地道的農戶裝扮,臉龐上皮膚幹紅、皺紋密布,是西北這片土地留下的風霜印記。

“玉花,生意怎麽樣?我看你這兒鋪麵搞得比去年大了一圈,茶葉也有、冰糖也有,你看這還賣的有圈圈桃酥。你這婆娘能幹,是個料家子,你男人娶了你,是福氣啊。”老舅寒暄道。

“老哥,你這話把人捧得高高的。今年生意也掙不上啥錢,我這是個亂攤子,能掙點饃饃錢。”

老舅笑著說:“孩子都長這麽高了,來,陳山,給你玉花阿姨的孩子散個紅包。”

表哥遂從兜裏摸出個紅包,左右撩撥小孩。那個叫玉花的女主人連忙推辭:“使不得、使不得,來就來,還散什麽紅包,幺幺,快謝謝你叔叔,趕緊去前頭給你叔叔抓點炒花生過來。”

孩子接過紅包便往衣兜裏揣,玉花哄娃說:“你衣兜淺怕丟了,媽媽先給拿著”。孩子顯然不信,眼睛滴溜溜轉,端了小碟就越過母親去前廳抓花生了。男主人這時才端著幾隻一次性塑料杯走進來。杯底散著些黃糖碎,他從爐火上拿過小搪瓷罐,罐罐茶滾開了,就熱切地為我們沏茶。

“玉花,你們家掌櫃的也過來了,正好咱們聊聊上前天我問你要的那批貨。”老舅說。

“老哥,你上前天給我微信上喊的,我當天就準備好了,就等著你過來了。光是有一件事,有點對不住你。原先說好給你準備30條‘紅旗渠’,現在屋裏頭隻有20條了。你不知道,昨天村裏有戶過事情的,我抱著娃娃兒轉親戚去了,店是我們家掌櫃的看,他不知道這是給你留的煙,就賣出去了。嗨呀,你說說,這真是對不住老哥……”

“這沒事,做生意嘛,能賣就賣是好事,咱們是常打交道的。”老舅擺擺手,男主人賠笑著遞茶。

我喝了一口,滿嘴的黃糖茶香。老舅和那兩口子繼續諞,我和陳山抓花生吃,小爐上罐罐茶裏的桂圓葡萄幹飄出香氣,爐火勾得很旺,照得屋裏的人滿麵紅光。

就在這時,屋外突然闖進來一個人。

“李家哥,你來了。”玉花連忙招呼。

來人戴著寬邊氈帽,年近50歲,身材寬厚硬朗,粗壯的眉毛直立,顯凶相,身上裹著股屋外的春寒,我止不住地想靠近火爐。

“哎呀,快坐。”老舅也起身寒暄。

“玉花給我打電話,我就過來了。你看,我這兩個月的量都給你攢著,別人我都沒賣。”李家老漢指著一個大紙箱說,那箱子外印刷著衛生巾廣告。

“剛剛我讓玉花幫我在鎮裏再問問,我這次收的貨多,正好自己開車,路上安全。馬上快過完年了,出了初八,這年節也就快結束了,返鄉的也要去外鄉了。也就這一個多禮拜出貨出得快,現在煙不好訂,給得少,又都是些賣不出櫃的偏門煙。玉花說等會兒還有兩家過來,我看咱們這邊先對賬,等他們過來,貨多對不開。”老舅對玉花、李家老漢商量道。

“不慌,等一起來了再弄,來喝茶、喝茶。”李家老漢坐下粗聲道。

舅舅眉宇揪起,瞥眼看玉花,玉花擠出幾分幹澀的笑,主動給李家老漢加水燒茶。

“李家哥,等會兒貨多一起弄,怕亂。這都是貪錢貨,弄亂一條,這麽多貨可就都白幹了,我看咱們還是先裝先弄吧。”玉花說得急切,給老舅打眼色。

老舅即從懷裏摸出盒“硬中華”,倒出一支遞過去:“李家哥,你這次攢的煙不少,都是些啥?”

“‘黃蘭州’‘哈德門’‘雲煙’‘好貓’,還有4條‘軟中華’。”

“嗨呀,這好煙都放你們這兒了,我說我們那邊開煙開不上啥好煙。”老舅揶揄,“咱們把一個種類的煙都往一起歸歸,這天色也晚了,早點結束早回家。”

“我老漢,賣煙這些年,還沒吃過‘中華’。”李家老漢接過煙說,“既然要點數,那咱們先得把價錢談好,你給玉花開什麽價,我和她一樣就行,我是個幹潵人(方言,形容辦事敞亮),沒那麽多彎彎繞。”

陳山和我默坐在一旁,他給我發微信:“這是在試探價了。”

我回了一個“?”。

陳山接著發:“我爸以前聯係煙都是單線聯係,沒弄過今天這樣4家一起兌的。之前,他給每一家提的價都不一樣,同樣一條煙,差5毛到2塊。現在這樣搞,李家老漢是想把差價抹平。”

我腦子一下沒轉過彎,打:“那是啥意思?”

陳山發:“你傻啊,差價抹平,那肯定是取最高價(成交),哪能是給你取中間值抹?你以為做生意是數學題呢?!這要是按最高價來,要是低於這個價,哪怕隻有一家不願意,那就(大家)都不願意。這樣,人就得罪完了,以後誰還給你找煙貨。這裏麵彎彎繞多著呢!你可別小看這鄉下,越是經濟差、地處偏遠的地方,生意裏的油水越大。就這麽小小的一個鄉鎮,一次取貨最少能找出200條煙。你算算,這得多少錢!”

老舅還在繼續扯,我悄咪咪地在手機上搜相關的法律法規,劃到量刑數額後,心裏“咯噔”一下,再默默計算屋裏麵那個大紙箱裏的貨——沒看出來,這幾個農民看著老實巴交的,實際上,一個個都是狠人。

“我這貨也不愁賣,你要是給的價合適,咱們這生意就能長久下去。”李家老漢赤著臉。

一屋6個人,加1個趴床邊看動畫片的小崽,擠得熱騰騰的。老舅和玉花夫婦、李家老漢都站著,原本就椽梁低矮的小屋顯得愈加逼仄,橘黃的燈光將他們的剪影投在牆上,像是看廟會皮影戲。

這空當,屋裏又進來2人,空著手來的,但眾人熱絡地招呼著坐下,敬煙、沏茶。

一番寒暄後,老舅再次開口:“價錢,還是按我和你們之前談的。‘黑蘭州’剛才李老哥也和我爭了半天,大過年的圖個喜慶,就照172塊一條這個價定了,我多掏2塊,也是祝大家生意紅火。咱們以後還能長久地幹。”老舅堆笑道:“煙還得給我留著,可不能賣別人。”

“老哥說的這是什麽話,哪一次來煙沒給你留著!”玉花佯裝生氣地說。

“不多說了,咱們挑煙。”李家老漢站起身。

於是,一眾人開始在這小屋裏忙活起來。後來的2個大哥又鑽出去拿貨了,他倆怕帶著貨進來不放心。鄉下人膽小,和錢沾邊的事更是膽小。

玉花吆喝自己男人將屋裏的貨取出來,她男人瑟縮著打開紙箱,我看著裏麵的煙,發現每一條煙的煙號都被細細地挑過了。老舅對玉花讚道:“還是你們家掌櫃的有心。”

老舅招呼陳山過去,爺倆一邊點貨一邊盤賬。這時候,我才知道陳山下車後也帶在身邊的那條蛇皮袋裏麵裝的全是現金。農村人做買賣可不傻,他們覺得手機、銀行卡支付不安全,堅決要求現金交易,看蛇皮袋的鼓實程度,我推斷,今晚的貨量最少是300條煙。

陳山幹活麻利,數目和錢款算得一清二楚,裝煙時,他甚至發揮出了在部隊裏練出來的內務功夫,將一條條煙碼得整整齊齊,漂亮得讓人咋舌。

3

裝貨上車後,我們趁著夜色趕回家。

路上,陳山給我說了說煙號。他說不要小瞧香煙買賣,煙紙裏卷的每一根煙絲都有標號、有產地,有名有姓,來處歸路都是定死的,亂了就會出事。煙號是印刷在一條煙外包裝上的一串長長的數字和字母的編碼,有32位,一條煙一串碼,可以理解為每條煙的身份證。裏麵包含了煙的生產時間和地區,而編碼最後的12位數,都與煙販自家煙證上的號碼連著,每家的都第一無二,如果煙出了事,煙草專賣局的人就能通過煙號順藤摸瓜地找到上源。

煙號隻印在一整條煙的外包裝上,小包散煙上是沒有的。所以,煙販子串貨來整條香煙後通常會拆開零售,或者托熟人用在酒席上,這樣既能保證售貨渠道,又能不被查出。當然,這些串回來的煙隻能私下銷售,不能擺上煙櫃的。煙草專賣局的人隨時可能來突擊檢查,一旦查處,輕則罰款,重則吊銷煙草證,再嚴重還會有牢獄之災。

老舅家這一次收的煙,幾乎都是中低檔位的。後來,陳山專門給我解釋:他們這些收煙的最愛售價6塊到20塊之間的中低檔位的煙,因為這個檔位的賣得最快最好,超過25塊,銷量就慘淡得驚人。

“中國哪個煙民能抽得起這麽貴的煙。”陳山苦笑說,“一個煙民每天最少就得1包,像一些跑生意的,一天最少3包起,到哪都得先給人遞煙才能說得上話。你想想,一包煙照25塊算,一天3包,一個月光煙錢就得2000多,公務員一個月才能掙多少錢。”

“中國富人沒你想象的那麽多,窮人也沒你想象的那麽少。以前當兵的時候不懂,以為部隊裏的一切就是全部了,我當士官時,年輕好麵子,抽煙檔次不能低於‘芙蓉王’。可等出了部隊去社會闖蕩,才知道部隊裏的飯不好吃,外麵的也一樣不容易。我跟著你舅舅幹煙草快一年了,沒幾個煙民舍得抽那麽貴的煙。”

“抽煙的男人都是要養家的,煙對他們來說,可能是乏味生活裏的安慰劑,也可能是個沒法根除的習慣。都說‘煙難戒、抽多了上癮’,其實不是尼古丁有癮,是生活的苦太硬、太難咽下去。小時候吸娘的奶、年輕時吸媳婦的,現在要養家糊口了,吸根煙,人就會輕鬆許多。”

我又問,他們倒騰這麽多煙是為了高價拋售嗎?

陳山搖搖頭,他說煙和其他任何一種商品都不一樣,它的市場太有針對性了。高價煙買來就是送人的,他們父子收的高價煙、高價酒,基本上都是收禮的人來超市“低價處理”掉的,像‘中華’之類的好煙,一般都是轉幾個彎又回到他們手裏。

我笑道:“一條煙轉一圈讓該掙錢的人把錢掙了、讓該辦事的人把事辦了,誰都沒受損,誰也不虧誰。”

老舅和陳山收的便宜煙則不是這條路子,一旦抬高低檔煙的零售價,老煙民就不樂意了,所以倒騰便宜煙利潤很低,給宴席供應也沒多少油水,全靠走量,薄利多銷。

我噎陳山:“那你們還冒這麽大風險倒騰煙,也掙不了幾個辛苦錢!”

“我是個小買賣人,又不是大老板。掙錢哪有你想得那麽容易。再者,我幹這生意又不虧良心,一沒偷二沒搶,隻是把北邊賣不出去的煙挪到西邊來賣,性質也就和外賣員差不多,就是掙個跑腿錢。這世界上做生意的海了去了,沒良心的人多了去了,我還排不上號。”

“我又沒說你,你這麽激動幹嘛。”

陳山冷哼一下說:“你小子心裏想啥我還看不出來?你以為我在違法犯罪?倒騰煙,怎麽說呢,很複雜,又不是倒賣軍火。我好歹也是受過組織教育的人,別的不說,我這條腿裏到現在還打著鋼板。”

這事我知道,母親告訴我的,陳山在部隊服役時,一次外出巡邏意外受了傷,傷沒好透硬撐著參加團裏比武,翻越障礙腿摔斷了,送醫院打了鋼板。那時他很是迷戀《士兵突擊》裏的伍六一,等到了時間,他自己便像那個劇中的硬漢一樣申請了退伍。當時,舅舅氣得要死,還說要給部隊領導打電話求情。但陳山不願意,他好麵子,抽煙要抽好煙,當兵也想當個好兵,遂帶著這塊鋼板複員回鄉。

當然,陳山說,也能走正規渠道進貨,目前煙證分為1至30檔,每檔都有相應的訂貨量額度,隻是靠“煙檔”晉級來提高訂貨量,不是等閑人能負擔得起代價的。

之前陳山和我提過一嘴,說“煙檔”有一種很奇妙的平衡點——我們都知道便宜煙受歡迎,幾乎都賣到斷貨,但煙草公司規定,要“升檔”乃至保持當前檔位,就必須購進一些高價煙,有時候甚至需要購進特定的煙、新品牌煙。這樣一來,煙證檔位升級就成了一件讓商戶們心頭滴血、進退兩難的事:不提檔,進貨量有限賺不到錢;提檔,暢銷的便宜煙反倒給得少,還平添了難以銷售的高價煙。

我還傻乎乎反問陳山:“那為什麽煙草公司不多生產一些便宜煙,少生產一些貴的煙?便宜煙需求量大,薄利多銷,還有利煙民。”

陳山笑我沒腦子:“你做生意,一準兒褲衩都賠掉。要是照你這個說法幹了,誰還掙錢呢?煙是用來賣錢的,不是用來抽的。”

這句話一出,立馬鎮住我了——但煙草要是不用來抽,還怎麽賣錢?

4

3月,驚蟄剛過,老舅出事了。

母親說他家的煙意外被查,這次搞不好要判刑。我給陳山打電話,問怎麽回事。陳山說電話裏說不清楚,央我幫忙照看下小超市。

掛了電話後,我騎上黑色小電驢突突突地往他家趕。到了老舅家,陳山搬出個凳子,我倆坐在店門口。

“到底是咋回事?事情大不大?”

“這事,隻能說你舅命不好,該他遭。我剛托關係給縣裏管事的領導通了電話,晚上等人家下班後,我就去人領導家坐坐,把情況詳細說說,看有沒有回轉的餘地。不過,你也別慌,說到底是你舅太貪財,平時讓他多打點打點,他不聽,現在好了,要花大錢。”

接著,陳山說了老舅是怎麽栽了跟頭。

 

元宵節過後,小超市的生意冷清下來,出事那天,陳山正好不在家,超市裏隻有老舅一個人。

正月十七,一個小個子中年男人來超市裏買煙,他先要了一包,然後問有沒有整條的。老舅沒戒備,從煙櫃下麵的小暗格裏摸出一條,那男人見煙盒上的煙號不見了,就質疑是不是假煙。一聽“假煙”兩個字,老舅急了,兩人吵起來,老舅說,“要是假的,假一賠十”。

那男人再不說話,轉身就出了超市門。

剛過12點,店裏買東西的人多起來了,老舅正把倒來的煙拆成散包往貨架上上,一群人突然闖進來,隊伍最後麵綴著的,正是早上買煙的中年男人。舅舅霎時覺得不對勁,但想把煙收起來卻已經來不及了。

為首的人說,他們是煙草專賣局稽查隊的,接到群眾舉報說你家店裏賣假煙,所以來查看情況。然後,他拿起桌上拆開的煙條,問這是個什麽情況——煙條上的煙號早就被摳去,露出的白邊像傷疤一樣,在深藍色的煙盒上紮人眼。

舅舅嚇住了,胡謅自己是從別的煙店借來了幾條煙應付顧客,因為自家貨短缺了。

一個身著黑外套的男人聽了這話,冷笑一聲,隨即帶著幾個隊員開始在超市裏翻檢。不多時,又有8、9條“外來貨”被搜了出來。黑外套指著煙問老舅:“其他煙在哪?趕緊自己拿出來。你交出來和我們搜查出來是兩個概念。”

老舅心思活,聽出來這群人是市區口音——縣城裏的稽查隊,他平日裏多有打點,一般來例行檢查時都會提前知會一聲。但這次的檢查來得太突然了,他一點防備也沒有,他更心驚膽戰的是家裏麵還藏著100多條沒有來得及轉運的外來煙,要是被搜出來,可不得了。老舅想給兒子陳山打電話,但好幾雙眼睛都盯著他,哪怕電話就放在手邊,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黑外套看出老舅神色慌張,於是開始和他套話:“是不是要給家裏人打電話藏煙?我告訴你,你態度好點自己交出來,頂多就是罰款。你可想清楚了,現在帶我們進去,就算你主動交,不算我們搜查出來的——走吧,別愣著了,帶我們進去看看。”

幾個稽查隊員說著就要往裏屋走,外麵的顧客看超市裏突然來了這麽多公家人,以為出了事,有相熟的街坊趕緊給陳山打電話報信。

老舅猜測這次自己肯定是被人舉報了,也知道黑外套在套話,就站在門口穩住不動,和帶隊的領導討價還價:“查煙要搜查證,你們不能平白無故地就進我家裏,證呢?拿證來,沒有證,這個門你們進不去。”

稽查隊的領導身材微胖,年紀不大,人蠻和氣,老舅覺得他可能是個新官,又連忙換了副口吻上前求情:“領導,您看這個事,咱們去屋裏麵說,這兒人多,被街坊鄰居看到鬧笑話。”

“沒事,師傅你也別太擔心,我們這次來也是被點了將,隻要你屋裏沒私藏貨,問題就不大。”

說話間,一群人就進去了。不多時,院子裏,舅媽的吵鬧聲傳了進來:“你們幹啥?這是我私人財產,不是商品,是幫親戚家過事情買的煙!”

“說清楚,這麽多煙到底哪來的?都這麽大人了,還說這謊話。小李,多餘的話不要說了,把煙都抬出去裝車。”又是剛才的黑外套在發話。

“可不敢、可不敢。”老舅從店裏跑到小院,一把攔住兩個稽查隊員,“領導,我婆娘說的是實話,這煙確實不是賣的,是親戚家用的,我開煙酒超市,托我幫他定的。領導,你們不能拿走這些煙啊。”

黑外套指著那些煙說:“這裏少說有100多條煙,你說說是哪個親戚要你訂的?這是過多大的事情,用這麽多煙?你個人看,這麽多煙一條條都被挑了煙號,怎麽著,還挺懂行。你以為你們平時加的那些‘訂煙群’我們沒有嗎?還在這兒耍心眼!全部裝車,下午拿上煙證和工商營業執照來煙草專賣局辦手續,看你這事具體怎麽處理。”

舅媽真的被嚇破膽了,從懷裏抽出一遝錢,連哭帶喊地拉住黑外套要給他塞錢。

“你幹什麽你?我警告你,我們這執法記錄儀全程拍著,別胡來!”黑外套正色道。

“馮蘭回來,幹什麽你!”老舅罵,“別在這兒丟臉,回去!”

一名稽查隊隊員開出一張票據,上麵寫著:查獲金玉蘭煙酒超市黑蘭州八十條、猴王十五條、中華()十條()十五條、紅旗渠二十五條、雲煙三十二條。

“請簽字確認,把煙草證號和身份證號寫名字下麵。”

老舅簽了收據,稽查隊就開著車把177條煙全部拉走了。等陳山回到家,已經剩下一堆爛攤子。

老舅還想找人托關係通融通融,看能不能把這些煙都撈出來。陳山卻有預感,這次事情可能不那麽好辦了——這麽大的煙量,涉案金額近4萬塊,按照法律,違法所得數額在2萬元以上的就會被刑事拘留,“情節嚴重的”,是要判刑的。

春意蕭索,我看陳山蹲在院子裏。櫃台底下,之前起爭執砸破的玻璃碎渣潑在地上,亮閃閃的。

5

後來,陳山告訴我,這次老舅出事確實是被人舉報的,舉報人是本縣的另一個煙販子,之前因為收煙跟他們鬧過矛盾,還發生過手腳衝突。我問他事情處理得怎麽樣了,他總是說有苗頭、有苗頭了。我就沒再多問,隻勸他愛護身體,早點戒煙。

待到2023年新年,舅媽透露,前年父子倆翻船,家裏搭進去3萬多,其中一半交了罰款,一半用來上下打點,還有停檔3個月處罰。

再見到陳山,他倒是越發精幹了,臉上抹掉了青春氣息,透出一股闖勁來。他和老舅的背影逐漸重合,背著手往姥姥家木門前一站,一眾親戚都會認錯。幾個姨娘稱讚他這兩年生意做得蠻好,小超市現已成為村裏的支柱性產業,不但壟斷了老頭老太太家的廚房必備,還承包了方圓一裏地煙民們的饑渴消費。

不過,這些都隻是陳山的副業。現在,他忙著為縣裏的農貿批發市場跑物流運輸,一趟車下來辛苦錢不少,大卡車離合一踩,也算圓了他少年時代當坦克車長的夢。

在縣城,像老舅家一樣從事煙草零售的商戶不會少於3位數,下屬近30個鄉鎮村莊又會有多少煙草零售戶和倒賣煙草有瓜葛?畢竟誰也不會嫌掙錢多。聽舅媽、三嬸子、四姨娘等等叨叨的,我以為陳山就此金盆洗手,誰知她們都在說客套話。得虧姥爺嘴漏風,我才知道陳山那轟轟烈烈的運輸事業下,是煙草生意在繼續野蠻生長。

故而,我再一次纏上陳山,想進一步打聽縣裏煙草買賣的事。陳山罵我一句“別太過分”,但還是跟我交了底。陳山也說,他一個小買賣人,於整個產業來講,連一粒微塵都算不上,卻照例使喚我:“去,給哥把茶燒上,杯子裏把枸杞葡萄幹加上,還有黃糖。黃糖別放多,少點少點,太甜了要得糖尿病。我身體差勁了,不敢亂吃東西了。”

我唯唯諾諾,為他燒茶添水、殷勤伺候。當然,陳山一開口,就沒讓我失望。

“前年搞煙可把我虧慘了,這兩年才慢慢緩過勁。現在好,當前的形勢是逼著我不做良民,你說說還有王法嗎?還有公理嗎?”

“怎麽搞的?”我問。

“怎麽和你說呢。”陳山撓撓頭道,“前年那事,你也知道,煙草專賣局來人查了你舅的煙,100多條,我硬是跑上跑下把這事情處理了。也因為這事兒,一整年白幹,錢和人都搭在裏麵。這事一出來,我就意識到苗頭不對,絕對是被人陷害了。”

“被人舉報了?”我又問。

“你不懂,每一次煙草專賣局查煙都是打一個‘整頓煙草市場’的口號,然後稽查隊就下來人去各個銷售點突擊檢查。可別說全市,單說一個縣就有多少個鄉鎮、多少個行政村。大型商超、街道上的煙酒副食店、鄉鎮裏的小賣鋪,多麽龐大的一個體量。你想過沒有,這麽大,稽查隊查煙絕不可能無的放矢,說是‘查’,其實就是‘抓’,而且經常是一抓一個準,為啥?

“因為這些人打明牌,有自己的信息渠道,哪個地方的哪家商戶私藏煙草、販賣煙草,稽查隊的手機上都有信息。打個比方,我們這些賣煙的商戶會有自己的一個微信群,而這種微信群沒有統一的組織者,大家都跟野貓一樣,嗅到肉味主動竄到一起。加群一般都是你拉我、我拉你,這樣最原始的單線方式,說白了,就是個最愚蠢的利益集合體。

“為什麽說愚蠢?因為微信群裏的商戶雖然都是同一屬地同一行政區的人,但大家互不認識,線下幾乎沒有碰過頭,所以這個群並不是真正談生意的地方,隻是一個‘信息打包地’。急需求貨、賣貨和問價錢的人都活躍在群裏,你在群裏放個風聲,自然而然就會有需要的商戶私聊。這麽搞,群裏麵就很容易混進煙草專賣局的人,或者說,裏麵的同行個個都是‘稽查隊隊員’。你說,這樣一來,那些查煙的人就不是‘盲抓’,而是‘精準打擊’。人家就是專門來查你、整頓你。”

“就沒人想想辦法加群的時候審核一下,或者專門弄個自己的收貨賣貨群?”我問陳山。

他嗤之以鼻:“‘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誰會幹多餘的事?況且俗話說得好,商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哪有純真的朋友關係。當然,你說自己弄群,當然有人幹,而且這樣幹的人還不少。不過,這樣一來,性質可就不一樣了,煙草專賣局的人就真的盯死你了,畢竟肥肉誰都想咬兩口。”

 

陳山對舉報他家的那個煙草販子並沒有多少恨意,隻是不爽和憤懣,於生意場上來講,這是不守規矩;於做人來說,這是沒有道德。他雖然私收煙貨,但他圖的是該掙的利潤。

我跟陳山確認:“那現在煙草的生意,你還做著沒有?”

陳山喝口茶,抓一把爐子上焙香的薄皮瓜子,繞過來說:

“我給你講個有意思的事,聽完你就諞來了(方言,明白了)。

“去年夏天,我在外縣跑車,你舅給我打電話,說煙草公司的客戶經理馬經理,讓他抓緊去趟煙草專賣局找張建民科長,說是有一起涉嫌外地煙草買賣的案子要他‘配合’一下。你舅直覺要出事,在去煙草專賣局的路上給我打了個電話。我正在高速服務區加油,聽到這話趕緊改道往家趕,結果,當天事情就有了變化。

“當時我在高速上接完電話,就給你舅媽打了回去,讓她趕緊把店門關了,給四周鄰居囑咐一聲:‘如果有公家人問起來,就說身體不舒服,害了病,兒子帶著媽去市醫院看病了。’結果,還真讓我算準了,你舅媽前腳剛走,後腳公家的人就來了。這次,來的不光有煙草專賣局稽查隊的人,還有那個馬經理和派出所的公安。”

“怎麽派出所的也來了?”我疑惑道。

“你別打斷,先聽我講完。”

陳山接著說:

“公家的人一來,果然向周圍鄰居打聽你舅媽人呢,然後連哄帶嚇唬,說是我家犯了事,他們下來做調查了,如果知道人在哪兒,一定要如實說,不然就是妨礙執法。說著,就給我媽打電話。”

“你也知道,咱們那兒的人都不好糊弄,都是紮堆看熱鬧的人,誰管誰啊?公家的人一看,人不在就沒法開門,於是又打電話把你舅喊過來,說是要進行檢查。哎嗨,過來過去就是查煙,隻是這次查得更緊,不光我家,幾個關係位置親近的親戚家他們也去查了,結果肯定是什麽也沒查出來。

“等到我回家,把事情都弄明白,才知道這次出了一件怪事。”

6

這事,要從老舅在煙草微信群裏做的一筆生意說起——

起先,是山東濟南煙草專賣局的執法人員在一次煙草零售店的巡查中,查獲了兩條煙號為“蘭州煙草”的“硬黃煙”。隨後,執法人員又前往涉事煙酒店老板家,搜查出同一煙號的其他蘭州牌香煙24條。因涉及跨省煙草買賣,這個情況就通報到我們當地的煙草專賣局,這才有了派出所和稽查隊的聯合執法。

根據《煙草專賣法》和《煙草專賣法實施條例》的相關規定,取得煙草專賣零售許可證的企業或者個人,未在當地煙草專賣批發企業進貨的,一般由煙草專賣行政主管部門沒收違法所得,可處以進貨總額5%以上10%以下的罰款。如果沒有煙證,而且涉案金額比較大,可能會以非法經營罪追究刑事責任。

這個事情就耐人尋味了——縣城裏販煙的人不少,但真正做大的不超過一個巴掌,都是本地人。煙賺錢,但也容易惹事,所以大家更傾向於熟人交易。當然給錢多,那就另說,畢竟生意場上,大家都認錢不認人。

陳山說:

“想破天都沒想到,這次居然被別人‘點了炮’,我們煙證上開下來的煙,怎麽會跑到山東去?我問過你舅了,他說是微信商戶群裏一個叫‘一匹孤獨的狼’的人,說想要高價求購一批‘蘭州’,當時我家正好存了點餘貨,你舅就加上了他微信私聊。

“你也知道,他們這個歲數的人,也不會拚音打字,手寫又麻煩,所以微信上做生意一般都是語音。那個‘孤獨的狼’加上你舅後,說自己家裏過白事,想買一批煙待客。你舅就問他需要多少,等數目確定好,兩人拉扯了一會兒價格,對方就約好第二天來提貨了。當時你舅還很高興,覺得賣成了一筆好生意,哪能想到,竟然給我們招來一個禍端。”

當天,一個瘦高個按約定時間開了一輛白色麵包車來提貨,隻是麵包車上的“豫”字頭牌照和男人的一口慶陽話,讓老舅有點摸不著頭腦——因為私信和他談生意的“孤獨的狼”,聽口音是個本地人。老舅起疑,指著微信頭像向瘦高個確認是不是本人,瘦高個回答,自己是那人的本家親戚,幫忙跑腿拿貨的,說著幹淨利落地掏出一把現金,付了煙款。

見了實實在在的錢,老舅也就不再多問,收錢結賬後,就將這個事情拋在腦後了。

哪承想,這次在山東出事的煙,就是之前賣給“孤獨的狼”的那批。事情出來後,老舅才回過神,知道自己碰上真正的煙販子了。

跟“孤獨的狼”比,陳山以往在鄉鎮上倒騰的那點煙,完全是小巫見大巫。他雖然也收煙賣煙,但僅僅活動在本縣區,並沒有那麽大的本事進行跨區域煙草倒賣——還有一個重要的製約因素是,他根本沒有那麽多的本錢去壓貨。煙草和其他商品不同,不說平時,單是春節的銷售旺季,一次的訂貨量可能就在幾萬塊錢以上。如果要進行囤貨和收購,至少得預備30萬的本錢。煙草行業的特殊性在於,錢隻會讓有錢的人賺,因為他們有信息、有渠道,更有統籌買賣的本錢和野心。

但出事後,老舅就再也聯係不上那個“孤獨的狼”了。他沒拉黑老舅,連微信頭像和網名都沒有換,隻是長久地潛水,從不回複消息。無奈,舅舅隻好想盡各種辦法來釣魚。

“這個事情就弄得人沒辦法。雖然這批煙不是我主動倒賣到山東去的,但煙號是我的,公家的人隻認煙號,隻要是從我這兒賣出去的煙,不管中間的原委,把一切東西都算在你頭上。”

我問:“那你就沒和公家好好談談?你爸和煙販子的微信記錄都有,可以拿這個東西交給民警查證啊,現在微信號不都綁定身份證和手機號碼,應該是可以查出來的吧?”

陳山點上一支煙、噗嗤一笑,說:“查?公家為什麽要查?你還是沒搞懂,這件事的本質是什麽。”

“調查取證費力不討好而且沒油水,煙草專賣局的人來調查這個事情,不是為了弄清原委、摸清煙草販賣的窩點的。他們也知道是不可能有結果的,隻要中國還有一個煙民,隻要煙草公司的廠裏還生產一支香煙,這個事情就是河邊的石頭,隻管看,不管理。何況,就山東查出來的這點煙草量,還沒有上升到違法犯罪那一步。現在的重點是,如何從現有的貨物價值上挖掘出更大的油水。”陳山給我邊比劃邊說,“就像變魔術一樣,一家三吃。把上麵交代的任務完成好,同時能給自己潤潤腸,這才是最重要的。”

“你舅把微信聊天記錄拿給公家人看了,人家一聽描述就知道是怎麽事了。煙草專賣局的張建民科長當時就說,‘我知道你們是碰到老手了,你看看微信上連個交易記錄都沒有,都是搞的線上找貨、線下現金交易。你還想查人?這都是假身份證辦的手機號,尋死也尋不到人家一根毛,還是想著怎麽處理吧。罰款是肯定的,是不是要進行刑事處罰,就得看上麵的領導怎麽看待這個問題了。’”

當時,張科長還提點道:“這次是跨省聯合執法,問題麻煩著哩,你要做好準備,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聽到這兒,我才明白了——對於生意人來說出問題是危機,對於手握遊標卡尺的下級權利人員來說是商機。任何一項政策,如果是劃死的、毫無條件可講的,那它一定不是一條好政策,起碼不會是一條長久的政策,好的政策就要像褲腰帶一樣,可以調節鬆緊。

那陳山麵對的問題,歸根結底就一個字——錢。

 

等到公家的人一走,陳山和老舅開始忙活起來。

上次煙草被查,他們兜兜轉轉求了一大圈人,折騰進去不少錢。事一了,老舅提著豬頭拜廟口,挨個走了一圈,本以為之後能過上個太平日子,沒料到,現在又折騰出來一件這樣沒來由的麻煩事。

陳山嚴陣以待,他知道這次是要下大工夫了,不能再像以往那樣亂擺廟門,得參考稽查隊查煙,不搞“盲抓”,直接“精準突破”:“我細細盤了一下,現在是三張嘴張口要吃飯,可我手裏就一個玉米棒子,隻能喂一張嘴。(隻要)這一張嘴喂準了,其他兩張嘴幹著急也沒用。這件事的根源還是出在山東,這次山東派來的兩個查辦人員現在就住在市上,我想,還是要從他們這邊下手。”

“那你是給人家‘行龍王差事’(俚語,送禮)了?”

陳山說:“不,是直接找山東那邊的管事領導。下來辦案的人當然要兼顧,我們本地的小門神們也要兼顧,可現在的問題是,盡快把這件事平定下來,讓人家辦案人員也能向上有個好交代。其實大家心裏都跟明鏡一樣,隻是需要找個沙包把窟窿眼兒堵上,現在我就是這個沙包。事情到底怎麽個性質,全看那兩個外地領導的一張嘴、一杆筆,不過做決定的還是上麵。咱們離山東上千公裏,攀關係肯定攀不到,現在就是提著豬頭也找不到廟門。”

“那你這事是怎麽辦下來的?”我問。

陳山美美地喝上一盅罐罐茶,遞個眼神給我,我立時起身巴巴地給他換上新茶葉,添上水。

“要不說天無絕人之路呢,那句話怎麽說來著,‘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你看爺爺念了一輩子佛,幹了一輩子好事,這不就攢下福報了嘛。”

我心想:呸,你個不肖子孫,盡損耗祖上陰德。

“我正為這事發愁呢,忽然就想到了我以前的一個戰友,他就在濟南上班,家裏條件好,在當地也能使上勁。以前在部隊的時候我幫過他,他記著這份情呢,讓他幫我跑,這個事一準能成。”

 

之後,陳山立馬聯係了戰友,幾番操作,終於是把這個“高香”燒上了。

接下來的事就變得異常順利。有了戰友的助力,後麵幾天,陳山分別請了那兩個山東的查辦人員和本地煙草專賣局的小門神們吃飯,該割肉打點就打點。山東的查辦人員來這兒出差本就是個苦差事,現在上麵領導鬆了口,他們也就樂得早點回去。本地煙草專賣局這邊隻是被動執法,現在事情解決了,上級領導麵子也顧上了。

陳山這次花錢不少,但全都使到了關鍵位置。除了山東那邊,本地“兩局兩隊”的一些分管領導,被他拿上煙酒敲了個遍。一位領導酒足飯飽後,有意無意地責怪他說:“早機靈點不就省事多了?你是個生意人,又是個年輕人,腿跑勤快點兒對你沒壞處。”

領導的話外音,更讓陳山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沒有辦壞事的禮,隻要送,就有人收,甚至早早就有人等著收。一個單位裏,一把手和二把手永遠是互相製約的,送禮送個“雙響炮”,事情才拿得穩。

 

這次煙草跨區買賣,就這樣平平淡淡地揭過了。而像老舅家這樣的小商戶,一年到頭是經不起幾次這樣的折騰的,何況近年來社會上禁煙的趨勢明顯。陳山還告訴我一個看似好笑實則嚴肅的事:煙草專賣局還是禁煙的執行單位之一。

很多種植煙草的地區要吃飯,最好的禁煙辦法,是提高煙價,煙價提升,稅收也跟著漲,隻是苦了煙民。他們消費、他們鬱悶,他們和手指中間的煙草一起燃燒,被絲絲抽取。

我問陳山:“既然煙草這麽麻煩,又吃力,苦頭也多,還要天天和上麵的大小領導周旋,你怎麽就沒想過老老實實做生意,別搞那麽多貨,天天讓我舅擔驚受怕。安穩掙錢不好嘛?”

陳山咂舌:

“你還是個勺子,再沒有比煙草還穩定的生意了。不往遠了說,就我們這小地方,做這個生意的有多少家?你看見的那些老老實實開超市的,隻是他們沒有本錢,支不下這個攤子,有條件做的,誰不是爭著搶著把生意做大?

“人就是這樣,被眼前的利益熏瞎了眼,有時候就算你想停下來,周圍人也裹著你硬著頭皮往前走。煙草這個生意不怕冷,你看這3年,各行各業都緊縮成什麽樣子了,吸煙的人一個沒少、一個沒停,還催著趕著托你替他們四處尋煙。那些偏遠鄉鎮的商戶,旁人也不上那兒買,就算我不收煙,也會有其他販子搶著上門收。

“一個煙證辦下來,隻要守著它,一年怎麽著掙的錢就夠一家人吃穿周轉了。”

哪怕是老鼠夾子上的肉沫,一樣勾引得陳山們前仆後繼,窮人經商,一分一毫都不會放過,且死不悔改,因為死並沒有窮可怕。每次老舅家出事,總是要跑上跑下求爺爺告奶奶,可等風頭一過,他們又開始新一輪的“上山下鄉”。

“我自己有時候都弄不明白,現在就跟養蠱似的,平安一段時間就要出一次事。一出事,公家回回嚴格處理,回回等著我去跑門路。每年剛掙一點錢,就搭在走人情上了。這可倒好,就像不是我靠煙掙錢,倒是煙靠我掙錢了,我在裏麵反倒是個工具了。你說人世間的事情,可怪不怪。”

我戲謔他:“合著人家是掙錢往銀行存,你是銀行在你身上存錢,你成ATM了。”

陳山掐掉煙頭:“誰都要吃一口飯。在煙上,小商販要伸手,公家也要伸手,肚子不餓眼睛餓,以後的情況誰都說不準,騎驢找馬慢慢溜達。”

7

2023年元宵前夕,陳山給我打電話,讓我去給他幫幫忙。

我騎上小電驢,大街上人群攢動,十裏八鄉的人都走出家門湧到街上來看社火。今年與往年不同,我第一次感覺到一種期盼,憋了3年,所有人都像埋在地下的蟬,想要衝破土殼飛到大地上放聲歌唱。

到了老舅家,陳山引我到裏屋,說和他去趟麻田鎮。

我心裏咯噔一下,問:“咋?去收煙?”

陳山搖搖頭,道:“剛有認識的打電話給我,那個煙販子正在麻田收煙,你和我一起過去看看。”

“誰?”

“就那個‘孤獨的狼’,坑我煙那個販子。”

陳山說完就拿上車鑰匙要走,我和老舅打了聲招呼,趕緊跟上他。上車前,陳山提了兩箱牛奶扔在了後備箱。

“我之前在麻田收煙的時候發展了好幾個商戶,他們和我關係處得不錯。今天中午11點我正吃飯,電話響了,一個本家給我透消息說,之前坑我的那個人來麻田收煙了。我夏天出事,他們都知道。他換了個微信號,用的老套路,微信上聊生意的那個聽口音是本地人,早上來取貨的是個外地口音。我相識的那個本家,人比較鬼精明,他謊口說煙在親戚家,下午取過來——這不,就聯係上我了,讓我抓緊過來看看。”

我說:“這家人還挺好,還想辦法幫你。”

陳山鼻子哼哼,說:“你沒搞懂,這不是幫我,是幫他們自己。”

“那些商戶知道我出事後,收煙賣煙都變得謹慎起來,這些都是人精,怕自己也掉坑裏。這不,喊我過去想讓我認人,不然擔風險的事他們才不幹,我這是給人家當‘排雷手’去了。”

 

到麻田後,我和陳山徑直去了那個本家的店裏。一番寒暄後,我們將車鎖好,然後跟著商戶大姐來到她家店門前,坐在店門口喝茶聊天。

沒多久,一輛白色麵包車開過來了,在店門口掉好車頭後,停在了店鋪東邊小路上。車上下來一個人,高個,很瘦,戴一個灰色棉帽,兩隻小眼睛賊眉鼠眼的,穿一件黑色羽絨服,朝著店鋪這邊走過來。

陳山一直在觀察門外的動靜,來了人也不聲張,仍舊穩坐。

“老板娘,煙準備好了沒有?”高個一嘴外地口音,“我微信上聯係你取煙,煙在哪放著?”

大姐應道:“煙取來了,給你留好了,等會兒我給你去拿。”她說著繞過陳山麵前,給他使眼色。陳山遂站起身,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盒煙,給對方敬過去。“來,火兒。”陳山掏出火機,然後趁機和他攀談起來。

末了,陳山喊我去把車開過來,我們準備回去。我知道這是陳山給我放暗號呢,趕緊出去到大姐家。大姐早就提著兩個蛇皮袋子在院子裏等我,看見過來了,立馬迎上來問:“咋樣,是不是這個人?”

我搖搖頭,肯定地轉達了陳山的意思:“不是。”

“娃,看準沒有?可不敢出錯。”

“沒錯,你不信,待會再問問我哥,要是,他早就和那人打起來了。”

聽我這麽說,大姐放下戒備,換上一副笑臉給那高個提煙去了。

 

我在車裏等了一會兒,陳山磨嘰,又和大姐聊了會兒話,才姍姍來遲。

一上車,他就破口大罵:“*****的,騙老子錢,老子讓他怎麽吃進去的,怎麽吐出來。”

我一臉驚奇,問他:“你不是說不是嗎?”

“就是這個人沒跑。你舅超市裏有攝像頭,我查過監控了,就是這個人,一嘴的慶陽話,隻是他沒和我見過麵,不知道我。我要(跟大姐)說‘是’,今天這事就黃了,他肯定要跑,事情能不能解決不說,好不容易花錢才把這個煙販子鬧出來的破事解決幹淨,不能再給自己找麻煩了。”

“那你怎麽辦?”

“剛剛我要了個他電話,說我也是開超市的,手上有煙,加了微信,給他發了另外一個商鋪的地址,讓他有需要找我,約好的明後天過來看看。這人跑不掉的,對這種人我心裏有譜,他們是哪裏有利哪裏鑽,隻要有利可圖,你不用攆,放個風,聞著味他們就過來了。等著吧,我這次要他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為了這次事,我搭進去不少錢,不能就這麽算了。”

陳山又問我:“你知道這些煙販子為什麽公家抓不住?你說是抓不住還是不想抓?”

我沒接話,這種時候,我老老實實閉嘴聽著就行了。

陳山自顧自地說:“你剛剛看到他的那個車沒有?明顯就是改裝過的,我敢斷定,他們這車裏麵裝的估計都是從各個鄉鎮上收的貨,像這樣大的收購量,他們肯定是要在附近租個倉庫的,這不是一兩個人就能支撐起來的生意。看著吧,這夥人是不會從我們這兒走的,他們舍不得割肉。”

陳山打方向盤,駛在土路上。他目光銳利,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眼神閃現出來。車一顛一顛地,窗外連綿起伏的山脈在金黃色餘暉下盡顯荒涼,一些農家門上的春聯,被西北風吹掉了半副紙頭。

我索性閉眼隨著車身顛來顛去。遠處有零星的煙花升空綻放,爆炸後,天地間隻留下一片寂靜無聲。

(文中人名、地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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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蛋上麵的小人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5/12/2023 postreply 23:0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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