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成癮的年輕人
反複測算命運的年輕人
周揚崇供職的占卜店不到20平米,過去幾年,他感到這家小店裏焦慮的情緒正在不斷積攢。
他感受到的總體趨勢是,工作繁重且不穩定,引發了年輕人種種生活上的疑難。常客們通常因工作作息紊亂,有時蓬頭垢麵就來到店裏,因為沒有精力捯飭自己。來店的顧客往往自身評價低,引發了情感上的敏感和焦慮。
安撫、傾訴
在某些時刻,癡迷算命的年輕人將算命的結果視為情緒安撫劑。
鄭雯本科就讀於廣東一所重點大學。大一下學期,一位同學說起自己找實習碰壁的經曆,鄭雯嚇了一跳,反觀終日耽於玩樂的自己,她頓時有了緊迫感。為了讓自己在就業市場上更有競爭力,鄭雯加入了考研大軍。
研究生考試前,鄭雯跟著班裏另外12名同學,包車去了廣州郊縣找一棟二層平房。平房大門的上方掛著牌匾,用書法字體提著“易學堂”幾個字。帶鄭雯去的同學說,這裏住著一位算命奇準的大師,可以幫助他們預測年末的考研是否順利。
不過,算命無法解決更深層次的無力感。複習約半年之後,鄭雯一個朋友從國外留學回來找工作,四處碰壁。那位朋友碩士就讀於一所QS世界大學排名前50的院校,一度是旁人羨慕的對象。回國求職不斷落敗的她,隻能去應聘政府單位的文員,合同工,月薪4千元。
戒癮
如果決意把前路交給占卜測算,那就需要做好遇到騙局的準備。
*文中受訪者信息有模糊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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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款100萬躺平:一場失敗的人生調休實驗
提前30年退休,依然治不好打工人的精神焦慮
2022年7月,31歲海歸碩士林小立果斷從年薪20萬的國企辭職,擁抱“FIRE生活。FIRE,即“財務自由,提早退休”(Financial Independence, Retire Early)的英文縮寫,在延遲退休政策即將落實的當下,再度回歸大眾視野。
人累了就要歇一下。彼時,林小立已攢下近100萬存款和一套市價150萬的公寓房。裸辭那天,她和高聳氣派的辦公大樓、裝訂成冊存檔的文件合影留念,發了最後一條與工作有關的朋友圈:謝謝領導和同事對我的照顧,江湖再見。
但退休生活並非完全瀟灑。之後5個月的“躺平過渡期”,林小立卻逐漸喪失了生活的目標感,至於以後幹什麽,腦子裏更是一片空白。今年2月初,為了擺脫對未來的焦慮不安,她來到一家“西餐吧”做服務員,每天工作4小時,一月掙得3500元。
短暫體驗了體力勞動後,林小立發現自己仍然渴望回歸社會鏈條中。考慮良久,她決定提前結束退休生活,重返職場。
以下根據她的自述整理。
一
31歲退休,去餐廳當服務員
2022年7月,我決定裸辭。正趕上十一國慶節,我孤身一人到廣東旅行。擺脫了工作服、考勤打卡的束縛,我成了一個自由自在的遊客。“報複性”遊玩了一周,我才舍得返回老家。
退休後的生活真的很愜意。離開前一天,中山大學任教的朋友開車帶我到珠海海灘吃燒烤。我們一邊喝啤酒吹海風,一邊吐槽職場的一地雞毛,追憶留學趣事,嗨了一夜。我沉醉其中,完全舍不得離開。
接下來的五個月,我開始了“家裏蹲”模式,迎接了全新的FIRE生活。
我和朋友們在珠海海灘宵夜。
退休後,幾乎每天都是一成不變的,10點起床、泡咖啡,在懶人沙發上看書,或者到陽台上澆澆花、打掃衛生。下午5點,我慢悠悠到菜市場買新鮮蔬菜,和拉著拖車的婆婆一樣,耍耍嘴皮子還還價。晚上6點,吃晚飯,然後洗漱,刷社交軟件或看電子書,直到淩晨2點才入睡。
除了看書和基本社交,那段時間我沉迷打"王者榮耀",花1個月時間從青銅進階成了王者。但這個成績依然無法令我感到滿足。就像叔本華在《人生的智慧》裏寫的那句話,“人生在痛苦與無聊之間搖擺”。當資本積累到了100萬,我的欲望得到了滿足,我退休了,但內心仍然感到空虛無比。
有次淩晨,我玩手機時屏幕太亮,致使老公從睡夢中驚醒,他突然握著我的手說:“我此前也有段時間賦閑沒有工作,調整自己。但在家蹲久了,與社會長時間脫節,你更加不知道自己的方向與目標在哪裏了。”
我沒有作聲,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側身睡去。
他說的話一直在我腦海中回蕩。經過內心一番掙紮,我決定嚐試一下創業,但鑒於缺乏經驗,便先從身邊成熟的商業運作開始學起。
年初疫情結束後,我家樓下新開了一家網紅“西餐吧”,這裏頗有西班牙小鎮餐吧的鄉村格調。我決定到西餐吧打工,向創業成功的老板"取經"。
這是我打工的地方,“西餐吧”的創業者曾是海歸碩士,北漂10年,後在老家創業10年做餐飲生意。
我兼職的是晚班,工作從晚上6點至10點,主要布置餐桌,做傳菜、收餐、洗杯子及掃地的雜活。做服務員需要像陀螺一樣不停轉,活動久了脊柱和大腿部位酸疼。
最近網上都在討論“脫下孔乙己的長衫”,我卻不覺自己留學回來當“藍領”有什麽不妥。反倒是我在這家餐館裏認識的另一個00後女孩,她像一麵鏡子,照出我最初進入社會的青澀模樣。
她叫王靜(化名),是店裏正式工,大專讀了編程,但去年畢業卻沒能找到專業對口的工作,才來應聘做服務員,每個月隻能拿到5000元的工資,還要工作八小時,周末基本全天到崗。但她換上工作服就露出職業笑意,幹活也十分麻利,一刻都不放鬆。
相處久了,我和她漸漸無話不談,有一次我跟她講起我在德國留學的事,她滿臉驚詫,質疑我是不是讀書讀傻了,放著20萬年薪的工作不幹,來這裏兼職打工。我笑了笑,不知道該怎樣解釋。
我能理解她對這份工作的抱怨,薪資低廉、工作內容沒有上升空間,但由於學曆和經驗的不同,她無法看到我曾經高薪背後壓抑的工作環境,更無法體會到高強度腦力勞動帶來的精神消耗。我能夠看到這些,也因此更加珍惜自己在這裏的經曆。
這是我在酒館的休閑時刻,拍下了很多紅酒。
從職場走過一遭,我漸漸理解,年輕時的奮鬥更像一種“渡劫”。剛進入職場時,我們都需要苦苦打拚很久,等到有足夠的資本,才會有往上晉升或高薪跳槽的機會,或者像我一樣選擇Fire提前退休。
無論怎樣選擇,我們都無法越過初入職場時那卑微的模樣。
二
從0開始,十年攢夠100萬
退休在家那5個月,我的生活節奏終於慢了,一向緊繃的神經也找到了“放鬆”的感覺,整個人的氣色都變好了,但身邊的親人卻給了我不少壓力。
比如我媽,得知我從國企辭職在家賦閑,她忍不住教育我:“福利待遇這麽好,都辭職了?”我反複解釋FIRE生活的內涵,極簡主義、財富自由,她完全不理解,甚至覺得我是被外國人開放的思想影響了。
實際上,我在金錢方麵的觀念轉變,確實與這段留學經曆不無關係。
2013年,我本科畢業,聽從家人安排,前往歐洲攻讀人力資源專業的研究生。脫離了父母的管束,我既要應付學業壓力,也要為經濟獨立做起代購和兼職。
讀書時候我因代購兼職而逛大型商場。
那時國內跨境電商還未成氣候,我的代購生意紅紅火火,做了一年後,平均每月能掙到1.5萬,但這些錢隻能勉強維持我在國外的日常開支。想起在國內的媽媽還背負著房貸壓力,我不舍得再讓她幫我負擔學費,於是又接了一份兼職,在當地開外貿公司的朋友那裏做進出口銷售工作,每個月800歐元(約6000元人民幣)。
那時我每年能攢下20萬元,但隨之膨脹的還有自己的物質欲。我買過LV的包包,還從日本代購過好幾次高端化妝品。這些都讓我沉浸在高消費的快感裏,刷卡上癮,和朋友推薦自己用的化妝品時,還能滿足我小小的虛榮心。
但消費帶來的快樂隻有一瞬,後悔往往從拿到賬單後開始產生。密集的兼職、代購工作讓我身心俱疲,我逐漸接觸各種各樣的理財知識,從巴菲特、查理·芒格的人物傳記、紀錄片,到《小狗錢錢》、《富爸爸窮爸爸》等書籍,還自學了指數基金、定投知識,小小購買了幾支股票。
留學時,我還忙裏偷閑,在歐洲各國旅遊散心。
2018年1月,我帶著辛苦攢得的50萬元從歐洲歸來,入職一家外企。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主要負責物資采購,稅前年薪13萬元。
這是一份很清閑的工作,當天工作沒有完成,我們都會順延至第二天。入職第二年,我開始審視這份工作,人員固定、員工晉升渠道狹窄,我預測自己五年後的狀態恐怕不會和現在有太大區別,便不再抱有升職加薪的幻想,轉而專注投資房產。
2018年底,我將攢下的近60萬元存款放在兩個“籃子”裏:25萬元用於理財,包括購買基金、股票,另外35萬流動資金用來投資房產。再依靠爸爸的支持,我貸款買下一套總價150萬公寓房(麵積85平米),拿到印有自己名字的房產證時,我對未來多了一份底氣。
現在回憶起來,我仍然為當時那段充滿目標感的攢錢經曆而激動,買房之後,非常巧合地,我逐漸了解了FIRE的概念。
2020年初,我在朋友的飯局上認識了一個35歲就從體製內“退休”的人。最初,他家裏的房產和工作攢下的工資共有300萬,退休後,又通過補足投資理財知識,成為職業投資人,慢慢積累了1000萬元資產。
和他接觸後,我在網上查了很多關於FIRE的說法。這一運動起源於美國矽穀,很多在矽穀工作的技術人才高薪,卻不得不承受高強度、高負荷的工作量。這批人在年輕時積攢足夠錢財,做好養老規劃,隨即離開職場提前退休。
至於退休後的收入,主要來自理財和資產的利息。譬如我有300萬存款(4%年利息),一年利息收入是12萬元,這正好抵消一年的生活開銷。靠原始積累實現收支平衡,為提前退休提供了經濟保障。
我在外企工作,空閑時間比較多,我還喜歡偷偷吃點零食。
看到他的生活方式後,我也給自己立了一個Flag,隻要在35歲之前攢得100萬元,就選擇FIRE,做個自由的人。為了這個目標,我果斷從“溫吞”的外企辭職,跳槽到一家稅前20萬的國企工作。
這份工作爸媽覺得很有麵子,我的存款數也逐漸變多,可我的身體卻為此付出了嚴重代價。
那是一家以“卷”而知名的國企,我整個人拚到無暇顧及愛人與生活,但始終卷不過身邊比自己更拚的“大牛”,停下來時會覺得有些挫敗。
在這種高壓狀態下工作兩年,我像被“抽幹”了養分的植物,整日臉色蠟黃,臉上也出現了很多痘痘,而且脖子疼得厲害,甚至有幾次差點在廁所裏向前傾倒。
抽空體檢我才得知,自己的脊椎失去了生理性彎曲,變成了一根垂直的棍子。醫生警示我需要盡快做核磁共振,開展全麵理療,但想起自己的績效薪資完全被上級主管拿捏在手裏,我就遲遲不敢因“身體故障”請假。
就這樣,病情一直被拖到去年8月,我的情緒也越來越不穩定,每天上班路上內心會發出一個聲音:“你不屬於這裏”。直到有一次,我在同事身上看到一件特別令人憤懣的事情,徹底堅定了辭職。
工位上麵有個靠枕能緩解我的身體疼痛。
當時,我們有個孕媽同事休完產假就返崗工作。回來的第一天,工會為慶祝她返崗,還贈送了康乃馨和小禮物。我當時看著十分溫馨,沒想到半個月後,在5樓公示欄裏,她的績效評級是所有部室員工裏最差的等級,我還在廁所撞見她躲著哭。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十分心寒。現在我是丁克,還涉及不到小孩和孕期,但如若哪天我懷孕了,也會和她是一樣的職場遭遇。想到這裏,我有些挫敗。
我仔細核算了全部身家:四年工資已攢下35萬,通過收租兩年獲得了15萬租金,買基金股票理財所得45萬,存款近100萬,另外我還有一套150萬的公寓房……思慮萬千,我決定裸辭。
於是,31歲這一年,我退休了,從暗流湧動的職場中抽離出來,休息片刻。
三
結束退休,重返職場
混跡職場4年後,我很希望能在退休後找到自己熱愛的事情。但實際的生活卻與想象中完全不一樣:我每天都無聊地呆在家裏,明明有錢也有時間,卻總覺得心裏少了目標,空蕩蕩的。
我甚至忍不住反思:原本我聚焦於攢錢,所有目標都圍繞攢夠100萬開展,最初方向是否聚焦錯誤?
最近我都在江浙滬一帶旅遊。
我還記得在很小的時候,家裏除了孩子們的哭聲,更多的就是大人的分歧。分歧最大的就是錢:他們倆工資每月加起來不足1千,卻既要負擔我們一家四口的生活開支,又要承擔爺爺奶奶的養老。
每一次,他們的爭吵都會從點燃火藥桶到層層加碼升級,最終又陷入無解困局。家裏的老人對此不知所措,但我卻早已習慣,隻把門一關,聽歌、看書,佯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逃離瑣碎的現實生活。
上高中後,他們離婚了。我跟著媽媽一起生活,她每月拿3700元的工資,其中3000元還房貸,餘下700供我讀書、家庭開支。所以跟同齡人的生活很不一樣,我在上大學前幾乎沒有自己的零花錢。
我印象很深,有幾次我跟我媽說想買東西,她會嘮叨幾句:“我們家什麽情況你不知道媽?你還要這個要那個……”還激動說,之前十幾年不離婚都是因為我。
當時處於青春期的我,感覺自尊心被狠狠地傷害到了,而且對方還是自己最親的人,所以我一向缺乏安全感,暗自發誓:總有一天我要掙很多錢,有屬於自己的房子,再也不找他們要錢。
在這個心態驅動下,我從上大學起就養成了吃苦賺錢的習慣,畢業工作後也一直如此。然而等到真的攢夠了100萬,實現了理想中的“財務自由”,我好像像沒有了繼續奮鬥的動力,更不知未來出路在哪裏。
剛“退休”的時候,我曾為緩解焦慮,加入過某瓣“家裏蹲自救同盟”小組。在那些隱姓埋名的“家裏蹲”真實案例裏,我看到很多和我一樣選擇Fire、逃離職場的年輕人,遇到了不可控的風險。
他們有的父母得了癌症,有的另一半不幸被裁、雙雙失業,還有人要承擔孩子高額的教育費用、父母養老費用……靠存款度日的年輕人根本無法掌控不確定的人生,這也提醒我要更加平衡支配好這筆100萬退休款。
最初我考慮投資開奶茶店進行小成本創業,但接觸了從事這一行的老板朋友後,我發現奶茶行業的同質化競爭太激烈了,再加上我也不擅長管理,想了一下還是作罷,不如先老老實實去跟著身邊人創業的朋友學習,這樣就有了我做服務員的“市井人生”片段。
不過在“西餐吧”打工一個月後,我還是離職了,想去嚐試下其他不一樣的工作。其實重新回歸社會,我最舍不得的就是這些同事。我們之間的相處簡單而真誠,我也很希望自己下次回來還能像朋友一樣和她們坐一起聊聊天,所以離開時,隻是簡單地告訴她們我要去外地旅遊散心。
3月初,我開啟了南方之旅。來到了上海、蘇州、南京、杭州,一邊旅遊玩樂,一邊頻繁投簡曆,關注各個區域就業市場的風向,還有那些企業公司背後的創業故事。江浙滬一帶氣候溫和,營商環境也較為開放,我和愛人商量,等找到穩定的工作後,我們就一起在這邊就業安居。
這是我離職後的旅行美食體驗,快樂又輕鬆。
但FIRE之後,我的求職經曆也並不順利。HR總會好奇我這半年空檔是因為什麽,我都回答說是休整放鬆,不再詳談其他;還有不少公司擔心我在備孕,我也坦言自己其實丁克,而且和愛人異地……但一些公司的HR還是對此疑慮重重,隨即失去了音信。
最近,網絡上都在討論ChatGPT的出現會讓很多崗位被人工智能取代。我也有所警惕,在心裏定下了一個小目標:從現在起,關注自身能力提升和思想進步,讓自己在任何時候都有一定的不可替代性。
在體驗了短短半年的FIRE生活後,我終於還是渴望返回職場,做一份能體現自己價值的工作。至於真正意義的退休,還是放到30年後再說吧。
作者 安娜 | 內容編輯 百憂解 | 微信編輯 田鄢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