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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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賣詩人王計兵,趕路2000裏去見餘秀華

 佟暢 真實故事計劃 2023-04-21 20:13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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輾轉坐了8個多小時的火車,跨越近1000公裏,外賣員王計兵見到了餘秀華。

在餘秀華老家村裏,一襲白裙的餘秀華頂著大風大步往前走,穿著藍騎士工裝的王計兵則微笑著跟在她身側,姿態有些拘謹。

王計兵也是個詩人。十幾年前,他們曾在同一個論壇上寫詩。那時餘秀華已寫出不少後來震驚世人的詩句,還經常在論壇裏罵人。寂寂無名的王計兵對她崇拜又好奇,卻無交集。

2018年,王計兵做起了餓了麽外賣員,並把自己送外賣的經曆寫成詩,其中一首閱讀量超過2000萬人次。到今年,詩集《趕時間的人》終於由真故出版。詩集上市1個月,已經發行了3萬冊,這是近年來當代詩人鮮能達成的成績。

餘秀華和王計兵都是文學界的“闖入者”。餘秀華在詩壇的出現,曾被形容是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裏一樣醒目,而在54歲憑第一部詩集走紅的王計兵,身著外賣服飛馳疾行,翩然超越了一眾穿著長衫的文人墨客。

與當下試圖脫下長衫的“孔乙己”們不同,這兩位生長於底層的詩人,是從泥土、從大地中汲取養分,卻抬頭看見月亮。餘秀華說,她曾在溫州小作坊裏打工,在皮革廠鎖邊,“打工是辛苦的。講的是手速,手速快就掙得錢多。我才沒有掙到錢,我手太慢了。”就是在這種環境下,“趴在床上寫,反正就想寫。你長期不寫字你心裏會覺得難受。”

王計兵經曆更多。送外賣前,開過 7 年的翻鬥車,幹過搬運工,還做過鉗工、木工。一起開翻鬥車的13個人,死了2個。然後是一些自己做主的事:撿破爛,擺地攤,賣水果等。外出打工,春節回家兒子卻認生,跑得遠遠的。這段經曆,後來寫成了一首詩《那個人》。

在餓了麽送外賣後,加上和愛人在昆山開了雜貨鋪,生活之舟終於稍微安穩。他說,外賣是他的生活,也是他的詩歌。“外賣提供了穩定的生活。一步步走過來,到目前為止是最輕鬆的一份工作,每一次在路上那種靈感迸發的狀態,特別享受。”

這些對話,發生在餘秀華的舊居裏,兩人思想交鋒、靈魂碰撞,昨晚在真故和抖音知識做了同步首播,累計播放量達到1866萬。

以下是對談實錄。

 

 

沒有長衫的詩人

知識精英們渴望的脫下長衫的生活,王計兵已過了30餘年。如今作為一名外賣員,他說,“目前為止沒有過更精彩的生活。”而餘秀華人生的前30多年都賦閑在家,當一名農婦,除了曾隨同鄉去溫州打工。

在王計兵的感受中,幹體力活毫不美妙。在河裏撈沙時,要無止境地重複兩個動作:彎腰,起身,彎腰……這是一種純粹的對身心的折磨。

閱讀和寫作,成了掙脫麻木的解藥。做工時,肢體機械運轉,思緒在他構建的文學世界裏飄蕩。晚上回家,他亢奮地抓住偶然迸發的靈感,排除一切幹擾地寫,身體的疲憊全然消失。

19歲時他曾渴望成為像餘華那樣的“一代名家”,隻是這個夢還未萌芽就被父親扼死了。在後來的25年,他默默地、偷偷地寫,直到年過半百後,他真的成了一個出書的作家。

 

   你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寫作的?

王計兵:我寫作是從1988年開始的。當時,我家一貧如洗,是鄉鎮上出名的貧困戶。要按屬相說,那時我19歲,在沈陽做木工。

餘秀華:我是在2007到2009年那一段時間認真地開始寫詩。當時我家在村裏開了一個小賣部。結婚以後,孩子上小學了,我閑著沒事,就在店裏寫詩。

   寫作初期受到哪些文學作品影響?

餘秀華:要說對詩歌產生興趣和愛,是在接觸詩歌之前。小學初中讀的都是唐詩,但我寫的是現代詩。真正對現代詩的啟蒙,還是後來我找到一本高中的語文課文,《望星空》,這首現代詩的形式和格式對我來說是一個啟蒙。

王計兵:我一直讀的都是以小說作品為主,因為我們當時在工地上打工,沒有什麽娛樂的方式,除非是看看書,要能找到長篇小說是最好的了。

餘華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一個人。他的作品對生活的沉重感的描述,對我有很大影響。他的作品讀出來非常地壓抑你,但是會讓你產生很多想法,仿佛是想和他一樣,就想多說幾句話。

 

圖 | 王計兵舊照

餘秀華:可以見見餘華,我也特別喜歡餘華,風趣,幽默。他也知道我,所以我想什麽時候把餘華找過來玩一下。

我初中的時候讀了《活著》,我沒有讀透。後來我在手機上的閱讀軟件讀了《在細雨中呼喊》、《兄弟》,沒有讀第二遍。我想著什麽時間重新讀一遍。

   從什麽時候萌生了成為作家的念頭?

餘秀華到現在我都沒有目標。想寫就寫,不寫就不寫了。如果給自己界定一個身份,這是非常愚蠢的事。所有的身份都是限製。

王計兵:1992年我開始發表小說的時候,我有過做一個作家的夢想。當時我已經進入一種非正常的寫作狀態,神神叨叨的。

餘秀華:那種狀態是最好的。

王計兵:我模仿劇中主人公的遭遇,把他的身份遭遇嫁接到自己的身上,穿衣打扮都模仿他們。

最離譜的就是我寫到主人公家裏發生變故,父母過世了,我穿著一身白色衣服,像服喪一樣,那件事情徹底地惹怒了家裏的長輩和我父親。

後來我父親一把火把我的小說手稿都燒掉了,說“以後不允許你再寫一個字”。

餘秀華:他是寫得投入了,我是寫作和生活徹底分開的,我筆一放下,我就是生活中的狀態。寫作就是寫作的狀態。我就是天生的,從來沒有說把自己想象成什麽樣的角色,一天都沒有過,我分得很開。

   寫作遭到過哪些人反對?

餘秀華我媽當時就說了我幾下。我當時用電腦寫,她就覺得浪費電,別的沒有。

我丈夫也管不著我。他看不懂我的詩歌和小說。他喜歡讀黃色的……色情文學。

我有一次把小說打出來,準備投稿,不小心被他看到了。那是寫的一個中篇小說,寫的什麽我忘了,好像寫了一個色情的。他說:“你還寫了這個東西?”我說:“寫了,怎地?”後來他也沒說啥,沒管我。 所以我是很自由的。

王計兵 我的小說手稿被父親燒了以後,我有兩個多月不和家裏人說話。後來遇到了我愛人。年輕人,愛情可以化解一切。然後我就回去告訴我父親說我要結婚。

餘秀華那你爸肯定高興。

王計兵對啊,我說我要結婚,我要成家立業,不再瞎寫了。我從此之後再也不投稿了。這一句話我守了25年,我真的一稿沒投。

結婚後,我愛人也不喜歡我寫作。

餘秀華:是因為寫作掙不到錢。

王計兵:對,是這個觀念,寫作不掙錢,況且她覺得你一個大男人在那裏寫作,你不想辦法出去養家糊口。

她當時對我有一種無聲的反抗。我說我今天寫了一篇文章挺好的,用詞挺好,念給你聽聽。我正在興高采烈地念給她聽呢,她手裏端著盆,“呱”,扔到地上去了。

 

圖 | 王計兵和妻子

餘秀華我和他性格不一樣。我不樂意給別人看我寫的東西。別說是朋友,我爸、我兒子,我都不給他們看。我覺得這是非常私密的事,除非我自己願意拿出來發在公眾號上。

當時我記得我開店子,那時候寫著玩嘛,寫在本子上,不知道為什麽本子放在櫃台上忘了收,結果我們村裏的村主任來和我下象棋,他看到後說你寫得好去投稿,別人才知道我在寫作。

   平時是怎麽寫詩的?

餘秀華:很多東西就是一個瞬間的感覺、感動,也有很多詩是來自一個思考。比如4月1日我想到死亡,我現在40多歲,到底應該怎樣去麵對死亡?我覺得自己應該思考死亡這件事,就寫了一首詩歌。

王計兵我昨天在火車上寫了好幾首詩。我看到售貨員在推銷4塊錢一包的零食,一個孩子任性想要買,他媽媽就不給他買。售貨員每次過來都故意在他們麵前減速、吆喝,那個孩子一直在哭鬧,但這個年輕媽媽非常有底線,不慣著孩子。

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我們生活中的共性。我們小時候不是因為底線,而是因為貧窮。我就感覺這個孩子一聲一聲地哭,就像給我們打這個補丁,把我們的童年一塊塊地補出來,他每哭一聲就補出來一片。

餘秀華個寫得真好。想象,哭聲是童年的補丁。

 

圖 | 王計兵在火車上寫的詩

 

出名了還是要送外賣

幾十年來,王計兵幾乎沒有朋友,隻有從童年起就關係親近的三個玩伴。他們的命運各自飄零,一個開運輸車時從車上摔下,被自己的車軋死,一個上吊自殺,還有一個因病去世。

寫作成了牽引王計兵穿越苦難的手。在艱辛的日子裏寫下的4000多首詩滋養了他的生命,把他帶去了一個更寬闊的世界。

出名之後,他不想就此穿上長衫,做一位作家,隻是期望詩集銷量增長以補貼家用。“我不會放棄送外賣。”

媒體紛擁而至,名譽加身又讓他隱隱不安。

作為前輩的餘秀華經受過更多的呼聲、讚譽和謾罵。與她麵對麵,王計兵說出了自己的困惑。對於出名、營銷、成為網紅,餘秀華展露出讓王計兵歎服的豁達。

   一邊打工一邊寫作,是什麽樣的體驗?

秀華我那是體驗生活。當時是在溫州一個小作坊裏,做“撕邊”,比如一個東西做出來後要撕邊。

有一個很深的感受是,打工確實可以減肥。其實很辛苦,它講究的是手速,計件工資,沒有上下班時間,手速快的才能掙到錢。我是沒掙到錢,我手速太慢了。

晚上回去我趴在床上寫作,寫的是關於打工的生活。那時候我有病,反正就想寫。長期不寫字心裏就覺得難受,要寫。

王計兵喜歡寫作的人一段時間寫不出文字很難受,就是忍不住。我到昆山生活之後,撿破爛、擺地攤、賣舊貨,我都是想寫什麽,順手從口袋裏拿出筆來,寫在紙箱子上、三輪車上,甚至寫在手心上。寫完後自己給自己讀,讀完之後就丟掉了。

   送外賣之後,是如何寫出《趕時間的人》這首詩的?

計兵那天晚上是一個小夥子點餐,他地址留的是錯的,他住那種老的小區,需要我爬到 6 樓,第一次爬上去之後開門的不是他。我打電話給他,他說送錯了,又給我留了另外一個地址。跟著那個地址又爬上六樓之後還是不對,他又給我第三個地址。

相當於給他送餐,我爬上爬下了18層。把餐送給他之後,他反而是訓斥我,說我送外賣不合格,地址找不到,定位都不會查還送什麽外賣?我認為他是故意刁難我。然後我手裏其他的單子全部超時,那晚被罰了3單。

回來我心裏就很憋屈。我一直在趕時間,所有時間都被我趕光了,都趕成秒針了,他卻還在訓斥我。然後我就寫了這首《趕時間的人》。

   王老師,成名之後您怎樣看待被稱為“外賣詩人”?

王計兵我不排斥,它是人間的一種善意,給你貼上標簽,承認你很艱苦。

餘秀華我很排斥這個東西。特別是加什麽狗屁標簽,我很不喜歡。詩人就是詩人。在中國又沒有專業詩人,(大家)都是有工作的。

王計兵我認為就像一個綠林好漢,怎麽能沒有外號呢?

 

圖 | 王計兵帶著自己的詩集

   怎麽看待年輕人體驗送外賣?

餘秀華沒錢了唄,社會這樣的變化正常得很。我覺得無論是為了體驗生活,還是為了生存,都行。送外賣又不是一種很卑賤的職業。

王計兵現在送外賣的人越來越多了。我還見過工人下班騎車回家,他車把上掛一個外賣,我以為是他自己帶回家吃的,一問才知道他是在順路送外賣。

這種狀態已經非常普遍了。他每帶走一單,我們就少了一份收入。對我們專門送外賣的人來說,是有產生衝擊的。感覺到單子越來越難搶。 

   如何看待“孔乙己脫下長衫”的現象?

計兵我感覺這是一種短期的狀態,不是普遍現象。或者說是“人挪活,樹挪死”。他穿著長衫的時候,連茴香豆都吃不上,脫下長衫之後他可以喝二兩小酒 ,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餘秀華用孔乙己來打比方就是一個錯誤,就是一個悖論。孔乙己代表的是誰?是文人的心態,文人的迂腐。雖然他很落魄,但他有知識分子的堅持和傲骨。

現在的人有嗎?沒有。現在最媚俗的就是中國的知識分子,把他們比成孔乙己,都糟蹋了孔乙己。

   如何看待“內卷”和“躺平”?

秀華我們家兒子就是躺平狀態。哈哈,我覺得躺平還是需要有一個背景。如果你沒有錢,像讓王老師躺平,他躺得平嗎?他活都活不下去。得有吃的才躺得平,沒有吃的怎麽躺?你餓死。

王計兵其實腦海裏有沒有這樣一個畫麵?躺平是最好卷的一種狀態。卷之前首先要躺平,之後才可以卷。本來就卷了,讓人再卷的話,好像有點不太合適。

我認為躺平是一種生活和思想高壓下的短暫狀態。任何人都不可能躺平,就像在大海上放了一個東西,你說它在這裏別動,可能嗎?它肯定會被波浪推著一翻一翻的,在那裏翻卷。沒有誰可以躺平。

餘秀華孔乙己算躺平不?

王計兵你說他躺平了嗎?我感覺他也沒躺平,他一直也在尋找展示自己的機會。 

 

圖 | 餘秀華送給了王計兵一個新鍵盤

   餘秀華老師,您如何看待別人說您是“一半詩人,一半網紅”?

秀華我從一出道就是網紅。我覺得網紅不一定是貶義詞,很多網紅也做了很多好事。我覺得這兩個身份一點都不相違背,應該是可以統一的。反正無論是什麽身份,我永遠都是我呀,這不會改變。

王計兵:我特別喜歡餘老師的坦誠。我和餘老師觀點不太一樣,餘老師活得比我灑脫。我一直對在網上發視頻很排斥,我擔心過多分散我的精力,我會寫不出作品來。

餘秀華書本和網絡都是傳播的工具而已。你現在還想依靠純粹的書籍傳播是很困難的。

你如果把你跑快遞的生活,拍一拍發視頻,你又是詩人,我覺得你會漲很多粉絲。粉絲多了是有收入的,每次發個視頻就都有錢,還挺好的。

不過要閱讀量多,老子這兩天一點錢都沒收進來。我看看,收了兩塊還是三塊。

王計兵我是嚴重落伍,現在正在調整自己的思想。

餘秀華我覺得像你們跑得很辛苦,一個月才8000塊錢,像他們那些傻逼,一場直播就60萬。

王計兵這就是我對生活最想不通的地方,我感覺到非常費解,好像生活和想象中不是一個樣子。

   王計兵老師之後還會送外賣嗎? 

王計兵我沒有放棄送外賣的想法。送外賣是我最輕鬆、最能解決燃眉之急的一份工作。況且每次在路上靈感迸發的狀態我特別享受。目前為止沒有過更精彩的生活。

 

詩意味著什麽

見到餘秀華之前,王計兵給她寫了一首詩,叫《陳皮》。因為餘秀華有一句詩讓他印象深刻,“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他很想知道,餘秀華是如何想出這樣曲徑通幽的意象。

出身底層,王計兵覺得他和餘秀華的詩有著一種共性:語句自含濃烈的情感,而不是靠技巧渲染。讀餘秀華的詩,他總覺得心裏一疼一疼的。

餘秀華也讀了王計兵的詩,從他平實的文字中,讀出了蘊藏其中的詩意。

逐漸熱絡後,他們還提到了另一個“網紅詩人”,賈淺淺。

 

圖 | 餘秀華在讀王計兵的詩

計兵1994年到2001年我開過7年的翻鬥車。最後一次開翻鬥車,工友的車在我前麵,他的車廂從上麵掉下來了,正好砸到他腦袋上。等我們把那個車廂翻開之後把他抱起來,他的頭已經變形,像果凍一樣。

那一次後我們都心灰意冷,不想幹了。

那段時間,我寫了一首詩叫《那個人》。每次我一出去就是大半年或者一年,春節回來的時候我孩子都不認識我了。

 

圖 | 王計兵的詩《那個人》

餘秀華你孩子不叫你“爸”,而是叫“那個人”。他認識你,就是叫不出來“爸”。

王計兵叫不出來,他認生。打工回來之後總是特別想抱一抱孩子,蹲下來拍手的時候,他不往我這邊來,反而反向跑掉了。

餘秀華那首詩寫得特別好。像我們在社會底層打工的,很多人寫的詩歌就沒有詩意。王老師這首詩恰巧把詩意凸顯出來,這就是詩歌的技巧問題。他沒有抒情,沒有多餘的任何的一個感受在裏麵,他隻是把這個事真實地呈現出來。這就是詩歌,這就很有詩意。

我們說詩歌要留白,王老師這首詩的留白很多。他內心的酸楚,打工很久不見孩子的思念,沒有更多的表達,就是點到為止。

   餘秀華老師如何評價王老師的《趕時間的人》?

餘秀華這首詩寫了很多意象,每一句都是。“從空氣裏趕出風”, 說明跑得快,“從風裏趕出刀子”,是形容風像刀子割臉,“從骨頭裏趕出火”,這是個意象,心急火燎的意思。“從火裏趕出水”,不懂。

王計兵是汗的意思。

餘秀華下麵就好懂啦。“世界是一個地名,王莊村也是。” 這句用到一個哲學的問題,莊子的哲學。從一滴水裏可以看到一個世界,一個世界也可能是一個村莊。

   王老師喜歡餘老師的哪些詩?

計兵:餘老師很多的描寫,讀的時候我是揪著心的。特別是你寫,你跑過田埂,然後摔了一跤,那一跤也摔得我心裏顫一下。因為我母親也是行動不太方便,讀到那裏我就感覺心裏一沉。

讀餘老師的詩我會一個人悄悄抹眼淚,腦子裏產生很多場景,感覺這件事正在發生。

 

圖 | 餘秀華的詩《下午,摔了一跤》

特別是寫到白絲巾一直是白的,這種白是文字沒法描述的那種白。它像是在心裏的一片淨土。我甚至在設想,這條白絲巾要是沒那麽白,也許看到它掉落時心就沒那麽疼。它給我留下很多衝擊,很多遺憾。

   王老師為餘老師寫了一首詩,請王老師讀一下。

計兵:

《陳皮》

總覺得每一條小狗/都叫小巫/都會在一條田溝處/來來回回搖著尾巴/等著容易摔跤的主人

總覺得每一條絲巾/都應該是純白色/像大雪一樣白/像愛情一樣白/像一個人的臉色一樣白

我百度過陳皮/此前是水果/包裹著多汁的歲月/後來才被生活剝開晾幹/成為人間的一種藥

餘秀華寫得很好。

   老師是如何寫出這首詩的?

王計兵:我在火車上的時候,又翻了翻餘老師的詩集。前麵這三首詩是我特別喜歡的,我就把這三首詩的情節歸結在一起。

餘老師說,把自己放在陽光下,像放一塊陳皮。陳皮是一種藥的名稱,要咱老百姓說,它是橘子皮。既然叫它陳皮,它就是一種藥。你要把它放在陽光下,就是希望它像一種藥去治療咱們這個人間。

   王老師曾寫過一首詩叫《父母愛情》,可以分享下這首詩的寫作背景嗎?

計兵: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裏,母親永遠在挨打。她挨打時一聲不吭,我父親打她就像打一節木頭。

我母親個子很小,才一米四幾。我父親一米七幾,我們幾個孩子都沒有他魁梧。他們一打架,我就去抱著父親一條腿。每次挨完打,母親就坐在那裏,理一理頭發,整一整衣服,沒有任何表示。但是天黑之後,她會去離村莊很遠的一道幹枯的溝渠,坐在那裏哭。

這樣的事反反複複出現,對我的衝擊是非常大的。總感覺一閉上眼睛就感覺到母親在挨打。有時甚至晚上睡覺我都心驚膽戰的。

 

圖 | 王計兵的詩《父母愛情》

餘秀華太恐怖了,如果我是你媽,我肯定會把你爸給殺了。

王計兵他們那一代人好像流行一種說法,“打倒的媳婦揉倒的麵。”就是說媳婦必須要打,隻有把她們打服才行。左鄰右舍都這樣。

餘秀華我覺得這就是中國男人的問題,就是封建殘餘。

   寫作這麽多年,有沒有得到什麽獎項?

王計兵2017年起得過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獎。後來得過徐誌摩微詩大賽、國際微詩大賽的獎,去年獲得徐州地區的年度詩人。

餘秀華我都沒參加過比賽,也沒得什麽獎。因為我知道獲獎是怎麽回事,基本上都是內定的,我根本就不參加。

   如何看待外界的負麵評價?

秀華:我的所有詩歌他們都是這樣講的:“那詩歌我也會寫。”網上傻逼多得很。

王計兵我收到的最尖銳的一句話是,“你寫1萬首又怎麽樣,不過是多吐了幾口口水。”

餘秀華現在網絡上的人覺得,餘秀華手發抖,詩都是別人代寫的。他們說我的好詩都是別人代寫的,隻有流氓的詩是我自己寫的。

我覺得我那些黃色的詩歌也寫得好。

王計兵像去年炒得很火的賈淺淺的那個作品,其實賈淺淺的好的作品是非常好,大家把她好的作品都忽略了,就挑那些不一定是她寫的作品反複地炒,就像扒拉一盤臭豆腐一樣。

她那些好的作品我後來專門找過來讀,人家寫的確實有很多需要我學習的地方。

   會把社會熱點寫成詩嗎?

王計兵我會,幾乎對熱點事件都會有表述。比如說俄烏戰爭我就寫了。我就從一個母親的角度,寫一個母親的孩子上戰場了。我表達的觀點就是,戰爭就是你家的孩子和這家的孩子對決。我不講誰對誰錯,就是說這兩個母親的孩子要失去一個。

餘秀華我也寫了,我反對戰爭。我隻是想說,一朵鮮花能夠抵擋一輛坦克。

   詩歌存在社會意義嗎?

王計兵我認為文學作品的意義就是給讀者帶來一份享受,哪怕是流淚或者開心的一瞬間,這就是文學作品的意義。如果說我們寫一首詩歌能改變人類,那不現實。

餘秀華:任何東西在我看都不應該具備社會意義。社會是什麽?是人群。你如果說詩歌是為人群服務的,我真覺得詩歌太低級了。真的。

 

- END -
文 | 佟  暢

編輯 | 雷  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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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得病後,一對中國式夫妻的複婚「博弈」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03-23 20:50 Posted on 北京

 

文 | 蔡家欣 劉易佳

攝影 | 蔡家欣

編輯 王一然

視頻剪輯 沙子涵

 

將近90平的屋子,找不到沙發和茶幾的蹤影,一台空調孤零零地立在客廳,電視機被挪到不起眼的角落,進門的那張餐桌,是這個家唯一能圍坐下來的地方。在崇尚家庭生活的北方縣城,這樣空蕩的家,多少顯得有些清冷突兀。

這是女主人為兒子刻意打造的空間:她把沙發從13樓拖到地下室,客廳和臥室的牆壁都刷白了。那個木質的電視鬥櫃實在太笨重了,她找來電鋸,果斷地截掉一段桌板和3個抽屜——那是她第一次握電鋸,震得她手可疼了,擔心孩子搗亂,她就犧牲晚上的睡眠時間。
她個子不高,眉眼很細,背有些微駝,一頭長發潦草地束在腦後,額前幾縷碎發不經意地跑出來,看起來疲憊極了。某種意義上,這就是這位32歲女性的全部生活。她叫黃靜波,作為一個全職家庭主婦,十年婚姻,她就像一個孤獨的戰士,拉扯著兩個孩子——9歲的女兒上三年級,5歲的兒子倪好,在2020年7月確診自閉症。
每天早上7點,她得從香河出發,載著兒子到北京上康複訓練課。將近60公裏的路,兒子在車上坐不住總哭鬧,黃靜波隻能一手扶方向盤,一手抱孩子。在廚房做飯,她得探著耳朵,仔細聽兒子的動靜,隔幾分鍾出去瞅一眼。有一回,兒子直接在防盜窗上走,她嚇得腿都軟了,但還得保持鎮定,不動聲色地將兒子抱下來。
一出家門,她牢牢地跟在兒子後麵,“我真的害怕,他會突然出現奇怪的舉動。”她的家就在香河縣城,這裏到處是大型的家具城,小區門口,迎來送往的大貨車轟隆隆地駛過,這時,兒子會突然朝汽車奔去。不僅如此,在遊樂場,他會因為冰棍掉到沙子裏沒完沒了地哭鬧;在商場要是沒給他買玩具,就直接在地上打滾喊叫。
這個小男孩個子高,長得也白淨。被哭聲吸引過來的人,總是不自覺地將眼神投向孩子身邊的黃靜波,黃靜波覺得那都是指責,“孩子這麽沒教養,是不是大人沒教好?”她覺得自己真是“太低人一等了”。
但是,黃靜波從來沒想過把兒子關在家裏。她帶兒子去歡樂穀、滑雪場、海洋世界,即使從出門那一刻起,她就上滿發條,攥兒子的手,總是汗涔涔的,幾乎沒鬆開過。這些年下來,她的臉皮也就“變厚了”,她說,“有段時間,我特別希望給我兒子貼上三個字‘自閉症’,這樣我就能少解釋一點。”
康複訓練課持續了兩年,黃靜波堅持每天往返北京香河。那時,她還是一個滿懷希望的母親。她相信,兒子一定能上普通小學,“就算慢一點也沒有事”。
也有繃不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兒子突然失去語言和互動能力,哭,是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一件事,而且一哭就是倆小時。黃靜波每天祈禱,“千萬別哭,不哭做什麽都成。”
再後來,黃靜波也跟著哭,從早上起床就啪啪掉淚,刷碗哭,走路也在哭,“老天對我太不公平了。”這兩年,她沒工作沒朋友,兒子就像一扇怎麽都敲不開的門,她甚至想跟孩子一起走,連方式都想好了,帶兒子出車禍,“還能給女兒留點賠償款。”
至於丈夫倪金磊,他們早在2019年10月領了離婚證。雖然因為疫情“離婚不離家”,但早期麵對孩子的病,倪金磊更像一個需要被照顧的人,動不動就發脾氣怒吼。
有一回,黃靜波帶著小孩在浴室洗澡,兒子和女兒都在哭,黃靜波哄不過來,倪金磊終於現身了——他站在浴室門口,惡狠狠地朝母子三人吼道,“你們都一起去死!”

 

外人

最初,兩人的故事看上去也幸福而浪漫。2013年夏天,黃靜波和倪金磊舉辦婚禮,他們是同學也是初戀。對於婚姻,他們似乎也達成傳統的一致意見:男主外,女主內。

結婚後,黃靜波對丈夫的了解更深了。丈夫18歲就幫父母賣魚,不能像同齡人那樣逛商場看電影,“完全不具備享受生活的能力。”公婆控製欲強,丈夫擺攤累了想休息也不行,就連買輛貨車,也得他們挑款式。黃靜波心疼丈夫,把家事全攬了過來。
但婚姻的裂縫悄無聲息地蔓延:丈夫每天天沒亮就出門賣魚,回家就打遊戲。他們幾乎沒有交流,除了吵架——丈夫會說最惡毒的話,“你結婚一分錢都沒拿我們家來”,懷孕就嫌棄她,“你怎麽這麽胖這麽醜?”女兒出生那天,丈夫在手術室外嚎啕大哭,朝電話那頭喊,“是個丫頭片子!”躺在病床上,黃靜波的心都涼了。
有一件小事,黃靜波至今印象深刻。那是婚後不久,她做好晚飯,丈夫卻在電話裏說,我爸今天燉豬頭肉,讓我過去吃。“他甚至沒想過說,媳婦你也過來一起吃。”黃靜波說,那個時刻,她意識到,自己隻是這個家庭的“外人”。
隻有在生育這件事上,自己好像才顯得有價值——大女兒出生以後,公婆開始催生二胎,甚至直接在飯桌上摔筷子。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大部分時候,黃靜波這樣告訴自己。12歲,她的父親抑鬱症去世,之後母親再嫁,她漂泊慣了,也獨立慣了,燈泡自己換,下水道自己通。她不斷反思內省,作為一個妻子,我會不會太強勢了?是不是要在外人麵前誇我老公?她摸索著改變,似乎改變就能換來被珍惜。
丈夫倪金磊和婆婆在菜市場擺攤賣魚,他是獨子,也是家裏的掙錢主力。魚攤賺的錢歸婆婆管。婆婆每月給五千塊工資,黃靜波生了男孩後,又加了一千塊。黃靜波要買奶粉,給孩子讀幼兒園,還有家庭的日常開銷,日子過得緊巴巴。
黃靜波的家,為了讓孩子有活動空間,移走了沙發和茶幾,幾乎以純白色為主

黃靜波是一個對生活有想法的人。高中輟學後,她在北京做銷售,每個月有萬把塊收入,她會到處旅遊長見識。她也算愛捯飭,商家送的塑料花,她會找個花瓶裝起來,再纏繞一圈緞帶。她過多了苦日子,不希望女兒有匱乏感,自己牙齒壞了,200塊錢也舍不得花,同樣的錢,她每年都給女兒拍一組寫真。

但在婆家人眼裏,這些是不本分的信號。沒攢下錢,就被指責不持家,有時甚至連買一個置物架,也會被吐槽。過了十年日子,在錢的問題上,黃靜波從沒被信任過。有一回過年,她帶著孩子在公婆家吃飯,丈夫突然開口,“吃完你帶孩子先回去吧。”
黃靜波明白了,他們要開始算一年的總帳了,而她不能在場。
在這樣的擠壓下,黃靜波明白了婚姻裏的殘酷現實:把家照顧得再好,沒掙錢就沒有優點,都要看別人臉色。“我要是一個月能掙1萬,他們肯定什麽都不說我。”
2018年5月,兒子隻有9個月大,黃靜波在縣城開了一家童裝店。她前後花了20來萬,這筆錢來之不易,有她壓箱底的彩禮錢,倒賣家裏二手車的錢,找母親借的錢,以及丈夫和婆婆給的六萬塊錢——在她的遊說下,丈夫和婆婆抱著“經濟也能支撐,可以試試”的心態。
即便如此,家裏的爭吵還是越來越頻繁。黃靜波揣度過,他們也許心疼本錢了,也許是埋怨她無法平衡家和生意。她很疲憊,感受不到一丁點兒被理解。2019年10月,黃靜波提出了離婚,房子車子全在倪金磊父母的名下,她淨身出戶。趕上了疫情,隻能“離婚不離家”,她和倪金磊約定,自己帶女兒,他管兒子。

 

錯位

位於香河縣城的三強農貿市場,緊挨著香秀排水渠,灰撲撲的市場,路歪七扭八,攤位都拚命往路中擠,行人電動車一多起來,腐爛果蔬混合蒸屜裏的包子香氣,腥味越來越近,菜市場東南角是個大魚攤,老板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理著光頭,穿高筒水靴,圍兜蓋不住他那滾圓的肚子,上麵濺滿了魚的血水和鱗片。

他雖然看起來有點凶,卻是一把幹活好手,他用單條大花臂從水裏撈出一條活魚,狠狠摔在砧板上,然後拿木棍敲魚腦袋,再用除鱗機在魚身上滾幾圈,最後抄起剪刀挑出魚內髒——不到半分鍾,一條魚就“呲”好了。
那就是黃靜波的丈夫,32歲的倪金磊。這個20來平米的攤位每天進出兩千多斤魚,至少一半得靠倪金磊一條一條“呲”。每天淩晨4點多,他就得爬起來,一直站到中午11點收攤,下午3點再回市場備貨。隔幾天,他會去20公裏外的魚塘收購釣的魚。市麵上魚的批發價4塊8,“我3塊5弄來,4塊錢給他們,我掙5毛,他們省8毛。”他精明而務實,為了多掙這點錢,收魚的晚上10點出發,最早也得淩晨1點鍾回家。
做這行十年,一年365天,除了大年初一和疫情,倪金磊幾乎沒有休息,即便感染了奧密克戎,他也隻在家躺了一個下午。
在這個河北小縣城裏,每個月能掙兩萬塊,家裏有三套房兩輛車,幾乎“順風順水,要什麽有什麽”。倪金磊唯一稱得上愛好的是“耍手機”:剛結婚時,他往遊戲裏充值大幾萬;現在是看劇看小說,烽火戲諸侯的書,還有《天龍八部》的電視劇。
在朋友程文彬的眼裏,倪金磊是個好男人,隻抽煙不喝酒。一群朋友中,就倪金磊活得不像90後,“沒有一個年輕人能像他這樣吃苦。”
不僅如此,倪金磊還很有勇氣。就在要跟別人訂婚的前一天,倪金磊重新遇到初戀黃靜波。他想退婚,很多朋友不讚成。最終倪金磊聽從了內心。這些往事,倪金磊隻有輕飄飄的一句話,“見色起意,也知道她原生家庭不太好,挺想保護她的。”
婚後的生活卻一塌糊塗。在倪金磊的世界裏,夫妻有各自的功能角色:“丈夫是耙子,妻子是匣子,一個劃拉錢,一個管好錢。”他覺得自己還算一個合格的丈夫,“沒缺你吃,沒缺你喝,要錢給錢就行。”
倪金磊的魚攤

他承認妻子顧家。至於管錢,他搖了搖頭。她樸素,大錢也不花,但三五百的小錢,“碎著花都花傻了。”閨女學滑板,一連買了好幾個板;小孩騎的車,家裏也有好幾輛。閨女英語、奧數、硬筆書法換著來,最近又報了古箏課。倪金磊沒同意,妻子直接找婆婆要錢,又花了大幾千。說得多,他也擔心閨女誤會,“整得咱不舍得給她花錢似的。

中間有一年,由夫妻倆管錢,再給婆婆發工資。那一年,家裏添置了小貨車,沒攢下什麽錢,倪金磊隻能歸還經濟權給父母,反正“他們又不會瞎花,也不會給別人”。
妻子的很多行為他不理解,“女人需要的太多了,得能掙錢,還得陪伴。”結婚頭幾年,妻子總要扳正他玩手機的習慣,好多次回家,她又拉著臉,“我在外麵掙錢,回來還要哄著你,那誰來哄我?”他覺得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回來就想一個人待著,清靜一會。”
他的婚姻字典裏,沒有陪伴和交流的概念。妻子產檢、孩子生病,或者捯飭家裏,他就一個理:“你愛去就去,愛做就做,我不攔你,但也別想我陪著。”妻子跟他講道理,他就跑房裏;給他發信息,他看都沒看,全都刪了。
對他而言,錢是生活的要義。“我哪知道啥叫幸福?反正錢夠花才叫過好了。”
倪金磊經常感到遺憾,“結婚早了”,後悔該“多自由兩年”。婚後不久,妻子就懷孕了,大部分時間都跑產檢住娘家。大女兒出生後,三個人陡然湊一塊,他還覺得“別扭”,“不自在”。
不過,離婚的念頭他沒動過。妻子提離婚那天,兩個人起了口角。妻子的真實想法他不知道,但隱約覺得“她離不開孩子”。恐懼也是真實的,他害怕妻子對這個家撒手不管,“我連錢都掙不踏實了。”
錢,錢,錢。隻要不礙著掙錢,他就不把事往心裏裝,“在我眼裏,除了人死是事,掙錢是事,其它就都不是事。”
他哭著挽回妻子:“媳婦,這麽多年,你對我太包容了,我以為你永遠都不會生氣。”但妻子態度堅決,他也自知理虧,最終兩人還是領了離婚證。

 

雙麵膠

離婚後的生活反而“順”了:黃靜波的生意有了起色,最好的月份銷售額達七、八萬。大年初二,倪金磊主動提出到北京看望丈母娘。之後疫情居家,黃靜波做飯倪金磊洗碗。不僅如此,倪金磊還會拉著兩個孩子在地上轉圈。黃靜波說,“這是她第一次有家庭的感覺。”
一切都因為兒子的自閉症而告終。2020年7月份,黃靜波的兒子確診自閉症。“我以為要結束那種生活,又掉進另一個深淵。”黃靜波說。
她關掉童裝店,疫情生意受影響,投進去的本幾乎沒回來。兒子看病又沒存款,她陷進更深的自責裏。許多個輾轉難眠的深夜,她不斷問自己,如果當時沒有選擇開童裝店,兒子的病是否有一絲轉機?“要是我能早一點發現呢?”
溝通的問題,經濟權的問題,現在都不那麽重要了。她和丈夫達成了共識,就是給孩子看病。最初,他們手上沒錢,倪金磊又不敢跟父母開口,怕他們埋怨黃靜波。最後,倪金磊,隻能賣了自己6萬塊的金鏈子,加上妻子1萬的首飾錢,暫時渡過難關。
兒子剛確診時,倪金磊也想不通,在車裏流著淚給姐姐打電話 “別人家孩子都正常,怎麽攤上我這就不行?”他幹啥都覺得沒勁了,“掙半天錢,回頭兒子連花都不會花。”憤怒、鬱結的情緒都撒給家裏,那段時間,夫妻倆最長曾七八天沒講過話。
前年開始,倪金磊慢慢接受現實。他又找到掙錢的意義,“多給兒子留點錢,包辦他下半輩子”。至於閨女,他也想多給點陪嫁,“讓她不用(因為弟弟)受委屈”,“甭管是誰,誰有錢誰硬氣。”
兒子想出門,黃靜波蹲下來耐心地和他溝通
這兩年,他也發現了黃靜波對這個家的重要。除了她,“沒人能看得住這個孩子”。
兒子生病,從另一方麵來說也是一個轉機。黃靜波說,當時提離婚,隻是想嚇唬一下他,沒想到丈夫真同意了,自己反倒“被動”了。直到兒子生病,黃靜波又多了一個不能被取代的功能,成為照顧自閉症兒子的唯一人選。
婆婆開始主動給黃靜波發紅包,讓她給自己買點吃的。在外頭也跟人誇,“這幾年真苦了小黃。”私下還勸倪金磊,“小黃不容易,你回去不要跟她幹架。”
倪金磊也理解黃靜波的苦,“起碼我在外邊賣東西,想跟誰聊就聊”,但妻子隻能跟孩子綁一起,“她真的比我厲害,比我堅強,說真的我扛不住。”
這個家似乎又達成了某種平衡,夫妻倆終於能平和地坐下來聊天。大部分時候,黃靜波講孩子的上課和闖禍,倪金磊聽了,一句“能咋辦?”終結話題。女兒五子棋比賽得了第一名,黃靜波現場打電話報喜,倪金磊聽完,“嗯啊”就掛了。
偶爾倪金磊也會主動開啟話題。在抖音上刷到房車旅行的視頻,他和黃靜波聊起未來,等攢夠錢,就買一輛房車,帶兒子到處玩。這是他最羨慕的人生了,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他隻出去旅遊過兩次。
作為父親,倪金磊也開始分擔家裏的情緒:兒子鬧騰時,黃靜波一個人跑房間哭,倪金磊主動放下手機,先哄兒子,轉過頭再去安慰黃靜波,“咱們盡力治療,多給他留點錢。”
2022年疫情,黃靜波和兩個孩子不敢出門,倪金磊半夜出攤,早上順道買菜回來。盡管他對錢還是不大方,脾氣來了,對孩子老婆視若無睹,但黃靜波發燒了,他就悄摸摸把飯煮了。黃靜波覺得“家裏還是要有個男人”。
去年年底,黃靜波向倪金磊坦白信用卡欠了10來萬。這些年,倪金磊雖有給錢,但並不爽快,多則兩萬,少則兩千,碰上疫情孩子沒去上課,他也會縮減生活費。這些錢覆蓋不了家庭所有開支。而且為了兒子康複,黃靜波私下也各種砸錢上課,最後隻能套信用卡。
實在兜不住,她隻能坦白。倪金磊的第一反應是打電話借錢,“媳婦貸款還不上,我這有點急,你先轉點過來。”黃靜波有點動容,“沒想到他會幫助我,他也沒有我想象中那麽糟糕。”

 

難念的經

黃靜波先提出的複婚。
她骨子裏還是一個傳統的女性,“隻有複婚了才是真正的夫妻。”這或許也是她當下最好的選擇,“有房有車,老公能掙錢,爺爺奶奶還有點家底。”更大的擔憂是,如果她真的離開這個家,不僅又要過回漂泊的生活,而且“兒子肯定沒人管。”
起初,倪金磊並不同意,“你想離就離,你讓我複婚,我就得跟你去?”黃靜波聽到這話,“心裏頭幾乎都樂了”。她對丈夫的“狠話”太了解了——倪金磊在表示“需要被哄”。
黃靜波沒什麽可猶豫,直接哀求他:“老公,我真的愛你需要你,一家人都離不開你。”
今年1月23日,這對夫妻終於複婚了。黃靜波把視頻放到網絡上,視頻下全是祝福的聲音,“患難見真情”、“這才是父母該有的樣子”。
最近這些天,黃靜波忙著回應記者。家裏變得突然喧鬧,9歲的大女兒倪夢琪,幾乎都是安靜地坐在陽台的書桌上,寫作業上網課。父母離婚的事,她是從母親的小紅書上看到的。離婚意味著什麽?這個9歲的女孩想了很久,小聲說,“相當於我沒有家了。”但是,在她的印象裏,家好像又沒變化。
她的鏡片特別厚,已經像個小大人一樣思考了。她說,離婚是因為我小弟。在她眼裏,媽媽簡直為小弟操碎了心。小弟鬧脾氣,媽媽就會躲起來哭。這時倪夢琪會湊到媽媽身邊說,“會越來越好的,以後我不結婚不找男朋友,我掙錢養他。”
每天下午,黃靜波會帶著兒子在小區玩耍
 
小弟確診後,很長一段時間,母親把人生的希望拋給了她,每天給她發卷子,盯著她寫卷子。這個小女孩不介意,她甚至希望自己更懂事,“這樣媽媽可以輕鬆一點。”
關於這個小弟,她也困惑過,“為什麽別人的弟弟挺聰明的,我的小弟有點傻,容易被人笑話?”每回出門,這個小弟總要製造點麻煩——現在她都習慣了,帶著稚氣的老成,“不用勸他,他自己哭著哭著,哭過那個勁就行了。”不過,這個9歲的孩子最大願望還是“能跟媽媽單獨出門玩”。
複婚後的生活照舊:每個夜晚,倪金磊在餐桌邊玩手機,黃靜波就陪兒子讀繪本,女兒自己寫作業。偶爾,兒子情緒不對付,發脾氣喊叫。倪金磊安慰自己“人是傻點,顏值挺高”。黃靜波想的是“一人一個活法,兒子選擇比較輕鬆的”。
某種程度,作為妻子的黃靜波還在妥協。到點了,她自覺領著兩個孩子睡南臥,倪金磊自己睡北臥。和丈夫發微信也點到為止,想再探討一句都犯難。
倪金磊坦言,如果沒有兒子,對離婚無所謂,現實是“兒子離不開媽媽,他媽媽還得負責。”黃靜波也知道,是兒子捆綁了這段婚姻。她無法也不願意離開,打算就這麽熬著,起碼已經“經曆了最糟糕的階段,現在相互扶持”。
錢,依然是敏感地帶。倪金磊給過黃靜波6.2萬還債。黃靜波跟他對過兩年的帳,他看起來不太相信,年後,再沒給過一分生活費。黃靜波有點傷心,但也透徹,“(我)把經濟大權拿過來就行。”
隻有在某些時刻,“夫妻共患難”的真實感才會浮現上來:在菜市場,倪金磊曾見過一對老夫妻領著一個男孩,十七八歲,高興起來“嗷嗷”地叫,還到處跑,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家庭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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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詭事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5/01/2023 postreply 22:3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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