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詩人王計兵,趕路2000裏去見餘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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輾轉坐了8個多小時的火車,跨越近1000公裏,外賣員王計兵見到了餘秀華。
在餘秀華老家村裏,一襲白裙的餘秀華頂著大風大步往前走,穿著藍騎士工裝的王計兵則微笑著跟在她身側,姿態有些拘謹。
王計兵也是個詩人。十幾年前,他們曾在同一個論壇上寫詩。那時餘秀華已寫出不少後來震驚世人的詩句,還經常在論壇裏罵人。寂寂無名的王計兵對她崇拜又好奇,卻無交集。
2018年,王計兵做起了餓了麽外賣員,並把自己送外賣的經曆寫成詩,其中一首閱讀量超過2000萬人次。到今年,詩集《趕時間的人》終於由真故出版。詩集上市1個月,已經發行了3萬冊,這是近年來當代詩人鮮能達成的成績。
餘秀華和王計兵都是文學界的“闖入者”。餘秀華在詩壇的出現,曾被形容是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裏一樣醒目,而在54歲憑第一部詩集走紅的王計兵,身著外賣服飛馳疾行,翩然超越了一眾穿著長衫的文人墨客。
與當下試圖脫下長衫的“孔乙己”們不同,這兩位生長於底層的詩人,是從泥土、從大地中汲取養分,卻抬頭看見月亮。餘秀華說,她曾在溫州小作坊裏打工,在皮革廠鎖邊,“打工是辛苦的。講的是手速,手速快就掙得錢多。我才沒有掙到錢,我手太慢了。”就是在這種環境下,“趴在床上寫,反正就想寫。你長期不寫字你心裏會覺得難受。”
王計兵經曆更多。送外賣前,開過 7 年的翻鬥車,幹過搬運工,還做過鉗工、木工。一起開翻鬥車的13個人,死了2個。然後是一些自己做主的事:撿破爛,擺地攤,賣水果等。外出打工,春節回家兒子卻認生,跑得遠遠的。這段經曆,後來寫成了一首詩《那個人》。
在餓了麽送外賣後,加上和愛人在昆山開了雜貨鋪,生活之舟終於稍微安穩。他說,外賣是他的生活,也是他的詩歌。“外賣提供了穩定的生活。一步步走過來,到目前為止是最輕鬆的一份工作,每一次在路上那種靈感迸發的狀態,特別享受。”
這些對話,發生在餘秀華的舊居裏,兩人思想交鋒、靈魂碰撞,昨晚在真故和抖音知識做了同步首播,累計播放量達到1866萬。
以下是對談實錄。
沒有長衫的詩人
知識精英們渴望的脫下長衫的生活,王計兵已過了30餘年。如今作為一名外賣員,他說,“目前為止沒有過更精彩的生活。”而餘秀華人生的前30多年都賦閑在家,當一名農婦,除了曾隨同鄉去溫州打工。
在王計兵的感受中,幹體力活毫不美妙。在河裏撈沙時,要無止境地重複兩個動作:彎腰,起身,彎腰……這是一種純粹的對身心的折磨。
閱讀和寫作,成了掙脫麻木的解藥。做工時,肢體機械運轉,思緒在他構建的文學世界裏飄蕩。晚上回家,他亢奮地抓住偶然迸發的靈感,排除一切幹擾地寫,身體的疲憊全然消失。
19歲時他曾渴望成為像餘華那樣的“一代名家”,隻是這個夢還未萌芽就被父親扼死了。在後來的25年,他默默地、偷偷地寫,直到年過半百後,他真的成了一個出書的作家。
你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寫作的?
王計兵:我寫作是從1988年開始的。當時,我家一貧如洗,是鄉鎮上出名的貧困戶。要按屬相說,那時我19歲,在沈陽做木工。
餘秀華:我是在2007到2009年那一段時間認真地開始寫詩。當時我家在村裏開了一個小賣部。結婚以後,孩子上小學了,我閑著沒事,就在店裏寫詩。
寫作初期受到哪些文學作品影響?
餘秀華:要說對詩歌產生興趣和愛,是在接觸詩歌之前。小學初中讀的都是唐詩,但我寫的是現代詩。真正對現代詩的啟蒙,還是後來我找到一本高中的語文課文,《望星空》,這首現代詩的形式和格式對我來說是一個啟蒙。
王計兵:我一直讀的都是以小說作品為主,因為我們當時在工地上打工,沒有什麽娛樂的方式,除非是看看書,要能找到長篇小說是最好的了。
餘華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一個人。他的作品對生活的沉重感的描述,對我有很大影響。他的作品讀出來非常地壓抑你,但是會讓你產生很多想法,仿佛是想和他一樣,就想多說幾句話。
圖 | 王計兵舊照
餘秀華:可以見見餘華,我也特別喜歡餘華,風趣,幽默。他也知道我,所以我想什麽時候把餘華找過來玩一下。
我初中的時候讀了《活著》,我沒有讀透。後來我在手機上的閱讀軟件讀了《在細雨中呼喊》、《兄弟》,沒有讀第二遍。我想著什麽時間重新讀一遍。
從什麽時候萌生了成為作家的念頭?
餘秀華:到現在我都沒有目標。想寫就寫,不寫就不寫了。如果給自己界定一個身份,這是非常愚蠢的事。所有的身份都是限製。
王計兵:1992年我開始發表小說的時候,我有過做一個作家的夢想。當時我已經進入一種非正常的寫作狀態,神神叨叨的。
餘秀華:那種狀態是最好的。
王計兵:我模仿劇中主人公的遭遇,把他的身份遭遇嫁接到自己的身上,穿衣打扮都模仿他們。
最離譜的就是我寫到主人公家裏發生變故,父母過世了,我穿著一身白色衣服,像服喪一樣,那件事情徹底地惹怒了家裏的長輩和我父親。
後來我父親一把火把我的小說手稿都燒掉了,說“以後不允許你再寫一個字”。
餘秀華:他是寫得投入了,我是寫作和生活徹底分開的,我筆一放下,我就是生活中的狀態。寫作就是寫作的狀態。我就是天生的,從來沒有說把自己想象成什麽樣的角色,一天都沒有過,我分得很開。
寫作遭到過哪些人反對?
餘秀華:我媽當時就說了我幾下。我當時用電腦寫,她就覺得浪費電,別的沒有。
我丈夫也管不著我。他看不懂我的詩歌和小說。他喜歡讀黃色的……色情文學。
我有一次把小說打出來,準備投稿,不小心被他看到了。那是寫的一個中篇小說,寫的什麽我忘了,好像寫了一個色情的。他說:“你還寫了這個東西?”我說:“寫了,怎地?”後來他也沒說啥,沒管我。 所以我是很自由的。
王計兵 :我的小說手稿被父親燒了以後,我有兩個多月不和家裏人說話。後來遇到了我愛人。年輕人,愛情可以化解一切。然後我就回去告訴我父親說我要結婚。
餘秀華:那你爸肯定高興。
王計兵:對啊,我說我要結婚,我要成家立業,不再瞎寫了。我從此之後再也不投稿了。這一句話我守了25年,我真的一稿沒投。
結婚後,我愛人也不喜歡我寫作。
餘秀華:是因為寫作掙不到錢。
王計兵:對,是這個觀念,寫作不掙錢,況且她覺得你一個大男人在那裏寫作,你不想辦法出去養家糊口。
她當時對我有一種無聲的反抗。我說我今天寫了一篇文章挺好的,用詞挺好,念給你聽聽。我正在興高采烈地念給她聽呢,她手裏端著盆,“呱”,扔到地上去了。
圖 | 王計兵和妻子
餘秀華:我和他性格不一樣。我不樂意給別人看我寫的東西。別說是朋友,我爸、我兒子,我都不給他們看。我覺得這是非常私密的事,除非我自己願意拿出來發在公眾號上。
當時我記得我開店子,那時候寫著玩嘛,寫在本子上,不知道為什麽本子放在櫃台上忘了收,結果我們村裏的村主任來和我下象棋,他看到後說你寫得好去投稿,別人才知道我在寫作。
平時是怎麽寫詩的?
餘秀華:很多東西就是一個瞬間的感覺、感動,也有很多詩是來自一個思考。比如4月1日我想到死亡,我現在40多歲,到底應該怎樣去麵對死亡?我覺得自己應該思考死亡這件事,就寫了一首詩歌。
王計兵:我昨天在火車上寫了好幾首詩。我看到售貨員在推銷4塊錢一包的零食,一個孩子任性想要買,他媽媽就不給他買。售貨員每次過來都故意在他們麵前減速、吆喝,那個孩子一直在哭鬧,但這個年輕媽媽非常有底線,不慣著孩子。
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我們生活中的共性。我們小時候不是因為底線,而是因為貧窮。我就感覺這個孩子一聲一聲地哭,就像給我們打這個補丁,把我們的童年一塊塊地補出來,他每哭一聲就補出來一片。
餘秀華:這個寫得真好。想象,哭聲是童年的補丁。
圖 | 王計兵在火車上寫的詩
出名了還是要送外賣
幾十年來,王計兵幾乎沒有朋友,隻有從童年起就關係親近的三個玩伴。他們的命運各自飄零,一個開運輸車時從車上摔下,被自己的車軋死,一個上吊自殺,還有一個因病去世。
寫作成了牽引王計兵穿越苦難的手。在艱辛的日子裏寫下的4000多首詩滋養了他的生命,把他帶去了一個更寬闊的世界。
出名之後,他不想就此穿上長衫,做一位作家,隻是期望詩集銷量增長以補貼家用。“我不會放棄送外賣。”
媒體紛擁而至,名譽加身又讓他隱隱不安。
作為前輩的餘秀華經受過更多的呼聲、讚譽和謾罵。與她麵對麵,王計兵說出了自己的困惑。對於出名、營銷、成為網紅,餘秀華展露出讓王計兵歎服的豁達。
一邊打工一邊寫作,是什麽樣的體驗?
餘秀華:我那是體驗生活。當時是在溫州一個小作坊裏,做“撕邊”,比如一個東西做出來後要撕邊。
有一個很深的感受是,打工確實可以減肥。其實很辛苦,它講究的是手速,計件工資,沒有上下班時間,手速快的才能掙到錢。我是沒掙到錢,我手速太慢了。
晚上回去我趴在床上寫作,寫的是關於打工的生活。那時候我有病,反正就想寫。長期不寫字心裏就覺得難受,要寫。
王計兵:喜歡寫作的人一段時間寫不出文字很難受,就是忍不住。我到昆山生活之後,撿破爛、擺地攤、賣舊貨,我都是想寫什麽,順手從口袋裏拿出筆來,寫在紙箱子上、三輪車上,甚至寫在手心上。寫完後自己給自己讀,讀完之後就丟掉了。
送外賣之後,是如何寫出《趕時間的人》這首詩的?
王計兵:那天晚上是一個小夥子點餐,他地址留的是錯的,他住那種老的小區,需要我爬到 6 樓,第一次爬上去之後開門的不是他。我打電話給他,他說送錯了,又給我留了另外一個地址。跟著那個地址又爬上六樓之後還是不對,他又給我第三個地址。
相當於給他送餐,我爬上爬下了18層。把餐送給他之後,他反而是訓斥我,說我送外賣不合格,地址找不到,定位都不會查還送什麽外賣?我認為他是故意刁難我。然後我手裏其他的單子全部超時,那晚被罰了3單。
回來我心裏就很憋屈。我一直在趕時間,所有時間都被我趕光了,都趕成秒針了,他卻還在訓斥我。然後我就寫了這首《趕時間的人》。
王老師,成名之後您怎樣看待被稱為“外賣詩人”?
王計兵:我不排斥,它是人間的一種善意,給你貼上標簽,承認你很艱苦。
餘秀華:我很排斥這個東西。特別是加什麽狗屁標簽,我很不喜歡。詩人就是詩人。在中國又沒有專業詩人,(大家)都是有工作的。
王計兵:我認為就像一個綠林好漢,怎麽能沒有外號呢?
圖 | 王計兵帶著自己的詩集
怎麽看待年輕人體驗送外賣?
餘秀華:沒錢了唄,社會這樣的變化正常得很。我覺得無論是為了體驗生活,還是為了生存,都行。送外賣又不是一種很卑賤的職業。
王計兵:現在送外賣的人越來越多了。我還見過工人下班騎車回家,他車把上掛一個外賣,我以為是他自己帶回家吃的,一問才知道他是在順路送外賣。
這種狀態已經非常普遍了。他每帶走一單,我們就少了一份收入。對我們專門送外賣的人來說,是有產生衝擊的。感覺到單子越來越難搶。
如何看待“孔乙己脫下長衫”的現象?
王計兵:我感覺這是一種短期的狀態,不是普遍現象。或者說是“人挪活,樹挪死”。他穿著長衫的時候,連茴香豆都吃不上,脫下長衫之後他可以喝二兩小酒 ,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餘秀華:用孔乙己來打比方就是一個錯誤,就是一個悖論。孔乙己代表的是誰?是文人的心態,文人的迂腐。雖然他很落魄,但他有知識分子的堅持和傲骨。
現在的人有嗎?沒有。現在最媚俗的就是中國的知識分子,把他們比成孔乙己,都糟蹋了孔乙己。
如何看待“內卷”和“躺平”?
餘秀華:我們家兒子就是躺平狀態。哈哈,我覺得躺平還是需要有一個背景。如果你沒有錢,像讓王老師躺平,他躺得平嗎?他活都活不下去。得有吃的才躺得平,沒有吃的怎麽躺?你餓死。
王計兵:其實腦海裏有沒有這樣一個畫麵?躺平是最好卷的一種狀態。卷之前首先要躺平,之後才可以卷。本來就卷了,讓人再卷的話,好像有點不太合適。
我認為躺平是一種生活和思想高壓下的短暫狀態。任何人都不可能躺平,就像在大海上放了一個東西,你說它在這裏別動,可能嗎?它肯定會被波浪推著一翻一翻的,在那裏翻卷。沒有誰可以躺平。
餘秀華:孔乙己算躺平不?
王計兵:你說他躺平了嗎?我感覺他也沒躺平,他一直也在尋找展示自己的機會。
圖 | 餘秀華送給了王計兵一個新鍵盤
餘秀華老師,您如何看待別人說您是“一半詩人,一半網紅”?
餘秀華:我從一出道就是網紅。我覺得網紅不一定是貶義詞,很多網紅也做了很多好事。我覺得這兩個身份一點都不相違背,應該是可以統一的。反正無論是什麽身份,我永遠都是我呀,這不會改變。
王計兵:我特別喜歡餘老師的坦誠。我和餘老師觀點不太一樣,餘老師活得比我灑脫。我一直對在網上發視頻很排斥,我擔心過多分散我的精力,我會寫不出作品來。
餘秀華:書本和網絡都是傳播的工具而已。你現在還想依靠純粹的書籍傳播是很困難的。
你如果把你跑快遞的生活,拍一拍發視頻,你又是詩人,我覺得你會漲很多粉絲。粉絲多了是有收入的,每次發個視頻就都有錢,還挺好的。
不過要閱讀量多,老子這兩天一點錢都沒收進來。我看看,收了兩塊還是三塊。
王計兵:我是嚴重落伍,現在正在調整自己的思想。
餘秀華:我覺得像你們跑得很辛苦,一個月才8000塊錢,像他們那些傻逼,一場直播就60萬。
王計兵:這就是我對生活最想不通的地方,我感覺到非常費解,好像生活和想象中不是一個樣子。
王計兵老師之後還會送外賣嗎?
王計兵:我沒有放棄送外賣的想法。送外賣是我最輕鬆、最能解決燃眉之急的一份工作。況且每次在路上靈感迸發的狀態我特別享受。目前為止沒有過更精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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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餘秀華之前,王計兵給她寫了一首詩,叫《陳皮》。因為餘秀華有一句詩讓他印象深刻,“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他很想知道,餘秀華是如何想出這樣曲徑通幽的意象。
出身底層,王計兵覺得他和餘秀華的詩有著一種共性:語句自含濃烈的情感,而不是靠技巧渲染。讀餘秀華的詩,他總覺得心裏一疼一疼的。
餘秀華也讀了王計兵的詩,從他平實的文字中,讀出了蘊藏其中的詩意。
逐漸熱絡後,他們還提到了另一個“網紅詩人”,賈淺淺。
圖 | 餘秀華在讀王計兵的詩
王計兵:1994年到2001年我開過7年的翻鬥車。最後一次開翻鬥車,工友的車在我前麵,他的車廂從上麵掉下來了,正好砸到他腦袋上。等我們把那個車廂翻開之後把他抱起來,他的頭已經變形,像果凍一樣。
那一次後我們都心灰意冷,不想幹了。
那段時間,我寫了一首詩叫《那個人》。每次我一出去就是大半年或者一年,春節回來的時候我孩子都不認識我了。
圖 | 王計兵的詩《那個人》
餘秀華:你孩子不叫你“爸”,而是叫“那個人”。他認識你,就是叫不出來“爸”。
王計兵:叫不出來,他認生。打工回來之後總是特別想抱一抱孩子,蹲下來拍手的時候,他不往我這邊來,反而反向跑掉了。
餘秀華:那首詩寫得特別好。像我們在社會底層打工的,很多人寫的詩歌就沒有詩意。王老師這首詩恰巧把詩意凸顯出來,這就是詩歌的技巧問題。他沒有抒情,沒有多餘的任何的一個感受在裏麵,他隻是把這個事真實地呈現出來。這就是詩歌,這就很有詩意。
我們說詩歌要留白,王老師這首詩的留白很多。他內心的酸楚,打工很久不見孩子的思念,沒有更多的表達,就是點到為止。
餘秀華老師如何評價王老師的《趕時間的人》?
餘秀華:這首詩寫了很多意象,每一句都是。“從空氣裏趕出風”, 說明跑得快,“從風裏趕出刀子”,是形容風像刀子割臉,“從骨頭裏趕出火”,這是個意象,心急火燎的意思。“從火裏趕出水”,不懂。
王計兵:是汗的意思。
餘秀華:下麵就好懂啦。“世界是一個地名,王莊村也是。” 這句用到一個哲學的問題,莊子的哲學。從一滴水裏可以看到一個世界,一個世界也可能是一個村莊。
王老師喜歡餘老師的哪些詩?
王計兵:餘老師很多的描寫,讀的時候我是揪著心的。特別是你寫,你跑過田埂,然後摔了一跤,那一跤也摔得我心裏顫一下。因為我母親也是行動不太方便,讀到那裏我就感覺心裏一沉。
讀餘老師的詩我會一個人悄悄抹眼淚,腦子裏產生很多場景,感覺這件事正在發生。
圖 | 餘秀華的詩《下午,摔了一跤》
特別是寫到白絲巾一直是白的,這種白是文字沒法描述的那種白。它像是在心裏的一片淨土。我甚至在設想,這條白絲巾要是沒那麽白,也許看到它掉落時心就沒那麽疼。它給我留下很多衝擊,很多遺憾。
王老師為餘老師寫了一首詩,請王老師讀一下。
王計兵:
《陳皮》
總覺得每一條小狗/都叫小巫/都會在一條田溝處/來來回回搖著尾巴/等著容易摔跤的主人
總覺得每一條絲巾/都應該是純白色/像大雪一樣白/像愛情一樣白/像一個人的臉色一樣白
我百度過陳皮/此前是水果/包裹著多汁的歲月/後來才被生活剝開晾幹/成為人間的一種藥
餘秀華:寫得很好。
王老師是如何寫出這首詩的?
王計兵:我在火車上的時候,又翻了翻餘老師的詩集。前麵這三首詩是我特別喜歡的,我就把這三首詩的情節歸結在一起。
餘老師說,把自己放在陽光下,像放一塊陳皮。陳皮是一種藥的名稱,要咱老百姓說,它是橘子皮。既然叫它陳皮,它就是一種藥。你要把它放在陽光下,就是希望它像一種藥去治療咱們這個人間。
王老師曾寫過一首詩叫《父母愛情》,可以分享下這首詩的寫作背景嗎?
王計兵: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裏,母親永遠在挨打。她挨打時一聲不吭,我父親打她就像打一節木頭。
我母親個子很小,才一米四幾。我父親一米七幾,我們幾個孩子都沒有他魁梧。他們一打架,我就去抱著父親一條腿。每次挨完打,母親就坐在那裏,理一理頭發,整一整衣服,沒有任何表示。但是天黑之後,她會去離村莊很遠的一道幹枯的溝渠,坐在那裏哭。
這樣的事反反複複出現,對我的衝擊是非常大的。總感覺一閉上眼睛就感覺到母親在挨打。有時甚至晚上睡覺我都心驚膽戰的。
圖 | 王計兵的詩《父母愛情》
餘秀華:太恐怖了,如果我是你媽,我肯定會把你爸給殺了。
王計兵:他們那一代人好像流行一種說法,“打倒的媳婦揉倒的麵。”就是說媳婦必須要打,隻有把她們打服才行。左鄰右舍都這樣。
餘秀華:我覺得這就是中國男人的問題,就是封建殘餘。
寫作這麽多年,有沒有得到什麽獎項?
王計兵:2017年起得過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獎。後來得過徐誌摩微詩大賽、國際微詩大賽的獎,去年獲得徐州地區的年度詩人。
餘秀華:我都沒參加過比賽,也沒得什麽獎。因為我知道獲獎是怎麽回事,基本上都是內定的,我根本就不參加。
如何看待外界的負麵評價?
餘秀華:我的所有詩歌他們都是這樣講的:“那詩歌我也會寫。”網上傻逼多得很。
王計兵:我收到的最尖銳的一句話是,“你寫1萬首又怎麽樣,不過是多吐了幾口口水。”
餘秀華:現在網絡上的人覺得,餘秀華手發抖,詩都是別人代寫的。他們說我的好詩都是別人代寫的,隻有流氓的詩是我自己寫的。
我覺得我那些黃色的詩歌也寫得好。
王計兵:像去年炒得很火的賈淺淺的那個作品,其實賈淺淺的好的作品是非常好,大家把她好的作品都忽略了,就挑那些不一定是她寫的作品反複地炒,就像扒拉一盤臭豆腐一樣。
她那些好的作品我後來專門找過來讀,人家寫的確實有很多需要我學習的地方。
會把社會熱點寫成詩嗎?
王計兵:我會,幾乎對熱點事件都會有表述。比如說俄烏戰爭我就寫了。我就從一個母親的角度,寫一個母親的孩子上戰場了。我表達的觀點就是,戰爭就是你家的孩子和這家的孩子對決。我不講誰對誰錯,就是說這兩個母親的孩子要失去一個。
餘秀華:我也寫了,我反對戰爭。我隻是想說,一朵鮮花能夠抵擋一輛坦克。
詩歌存在社會意義嗎?
餘秀華:任何東西在我看都不應該具備社會意義。社會是什麽?是人群。你如果說詩歌是為人群服務的,我真覺得詩歌太低級了。真的。
編輯 | 雷 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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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得病後,一對中國式夫妻的複婚「博弈」
文 | 蔡家欣 劉易佳
攝影 | 蔡家欣
編輯 | 王一然
視頻剪輯 | 沙子涵
牢
將近90平的屋子,找不到沙發和茶幾的蹤影,一台空調孤零零地立在客廳,電視機被挪到不起眼的角落,進門的那張餐桌,是這個家唯一能圍坐下來的地方。在崇尚家庭生活的北方縣城,這樣空蕩的家,多少顯得有些清冷突兀。
外人
最初,兩人的故事看上去也幸福而浪漫。2013年夏天,黃靜波和倪金磊舉辦婚禮,他們是同學也是初戀。對於婚姻,他們似乎也達成傳統的一致意見:男主外,女主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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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靜波是一個對生活有想法的人。高中輟學後,她在北京做銷售,每個月有萬把塊收入,她會到處旅遊長見識。她也算愛捯飭,商家送的塑料花,她會找個花瓶裝起來,再纏繞一圈緞帶。她過多了苦日子,不希望女兒有匱乏感,自己牙齒壞了,200塊錢也舍不得花,同樣的錢,她每年都給女兒拍一組寫真。
錯位
位於香河縣城的三強農貿市場,緊挨著香秀排水渠,灰撲撲的市場,路歪七扭八,攤位都拚命往路中擠,行人電動車一多起來,腐爛果蔬混合蒸屜裏的包子香氣,腥味越來越近,菜市場東南角是個大魚攤,老板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理著光頭,穿高筒水靴,圍兜蓋不住他那滾圓的肚子,上麵濺滿了魚的血水和鱗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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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承認妻子顧家。至於管錢,他搖了搖頭。她樸素,大錢也不花,但三五百的小錢,“碎著花都花傻了。”閨女學滑板,一連買了好幾個板;小孩騎的車,家裏也有好幾輛。閨女英語、奧數、硬筆書法換著來,最近又報了古箏課。倪金磊沒同意,妻子直接找婆婆要錢,又花了大幾千。說得多,他也擔心閨女誤會,“整得咱不舍得給她花錢似的。”
雙麵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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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念的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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