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54)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4-28 16:35:0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69718 bytes)
 

無房父母,想靠我的婚姻落個家

2023-04-28 11:44:28
15人評論

作者白貝

一個愛聽故事和愛講故事的人。

1

2016年年初,我把男友寧遠帶到了省城的一個城中村裏,當時我父母就住在那兒。

城中村的人流很大,周圍閑置的土地被開墾出來種菜,十塊錢可以買到幾斤水果,一盆子菜隻要一塊錢。到了晚上,大排檔、燒烤攤紛紛開張,煙火氣息十分濃厚。我去父母那兒住過幾次,就發現那裏很亂,有癮君子,有做擦邊生意的女人,還有小偷不時出沒。有的男人醉酒回家,兩口子在半夜旁若無人地吵嘴打架也是常有的事。

我父母租的房子是本地人違建的,一年的房租還不到一萬塊。那棟樓一共4層,每層住了4戶人家。朝內的兩戶人家要共用一個廚房,我父母租住的房子朝外,雖然有很窄小的廚房和衛生間,但光線很不好,白天都需要開燈。臥室也不大,他們的東西又多,屋裏時常有老鼠、蟑螂竄來竄去。

男友第一次上門,說實話,我的內心是忐忑的。

寧遠是我的高中學長,當時已經大學畢業在省城工作了。他性情溫文爾雅又做得一手好菜,我就被他精湛的廚藝給“收服”了。相比之下,我的學業和事業都還沒有著落——2014年,我考入了一所專科學校,經過學習,我意識到了學曆的重要性,就打算參加2017年5月份的專升本考試。備考期間,我聽說這個考試的通過率隻有5%,我怕自己考不上,就開始思索其他出路。

人迷茫時容易想很多,我想我可以早點工作,又想到工作穩定後可以早點結婚,畢竟我曾是留守兒童,從小寄人籬下,一直都迫切地希望擁有個屬於自己的溫暖的家。寧遠也想結婚,一來他年齡比我大,看到身邊的同齡人紛紛結婚,他有點繃不住了,二來我們的感情一直不錯,他想早點成家穩定下來。

於是,我們挑了個合適的日子,帶著精心挑選的各種禮物上門了。沒想到,我父母見到寧遠並沒有歡天喜地、笑臉相迎,反而冷著臉,讓場麵變得十分尷尬。

飯桌上,大家默默吃飯,我說我打算畢業找到工作了就結婚,父母竟然直接扔了筷子。他們不喜歡寧遠,甚至有些嫌棄,原因很簡單——他不是本地人,還是典型的無車、無房、無錢的“三無人員”。哪怕他在省城有一份工作,也不是旱澇保收的鐵飯碗,在老一輩眼裏,他的工作朝不保夕,指不定哪天就“提前下崗”了。再者,寧遠家世代務農,指望一個農民家庭拿出幾百萬在省城買房,簡直是天方夜譚。

父親衝著我咆哮:“我就問你,結婚後你住哪兒?難道要住在租來的房子裏漂泊一輩子嗎?”

這句話徹底撕開了我心底的傷口,我大聲質問他:“漂泊?難道我不已經這樣漂泊十來年了嗎?我住在別人家裏受盡委屈的時候,你怎麽不說這句話?自古以來男婚女嫁講究門當戶對,他雖然在省城沒有房子,但人家逢年過節回去好歹有個自己的家落腳。我呢,我有什麽?我隻能在別人家裏看著別人一家其樂融融的,你們怎麽不說給我一個家呢?”

“啪”,一個耳光甩在了我的臉上,火辣辣的。我滿腔悲憤,隻聽見父親繼續說:“他那也配叫‘家’?如果你覺得那也叫‘家’,我也可以把老家坍塌的土牆再抹一遍,我那也是‘家’!”

我自知多說無益,幹脆閉嘴。寧遠無可奈何,灰溜溜地獨自離開了。我站在廚房那滿是油煙的窗前,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忍不住落淚。

2

我是一名95後,因為計劃生育政策,是父母唯一的孩子。

小時候,我們一家三口生活在老家的土房子裏,我在那兒度過了最快樂的童年時光。我家房前有稻田,屋後有翠竹,踏出後院就是果園、菜地和魚塘。到了水果成熟的季節,我放了學就帶上小黃狗去後院采摘,累了躺在黃角樹的大枝幹上小憩,渴了就去井邊喝水,無聊就追著鴨鵝狂奔……

可這幸福的日子,在父親決定外出打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了。

2005年春節的一天,我家來了很多客人,大人們歡聲笑語,孩子們跑前跑後,我卻悶悶不樂——天亮以後,我就要帶著幾個被行李塞得脹鼓的蛇皮口袋去投奔親戚了。

次日,父母把我交到一個做老師的親戚手裏,就頭也不回地乘大巴離開了。之後,他們從大城市打電話回來,總要反複叮囑我:“在別人家不比自己家,你要聽話,要懂事,要學會看別人臉色說話做事,要學會討好主人。我們在外麵掙錢不容易,不要讓我們為你的事操心……”

我也確實感受到了父母的不容易。過年時,別家的孩子穿新衣服,而我穿的是父母在城裏撿回的舊衣服,偶爾有一兩件新的,也是中年人的款式。我的滿心歡喜在全班同學的嘲笑聲中化作了泡影,可我還要在電話裏對父母不住地誇讚,隻為努力做到“懂事”。

寄人籬下的日子並不好過,雖然親戚對我還不錯,但在某些時刻,我總覺得自己是個外人:親戚出差回來,給家裏人帶了禮物,可分到我這兒的時候,行李箱空了;冬天,親戚家的孩子沒站穩滑進了門前的水溝,負責帶孩子的我當即挨了五記耳光。我不敢把這事告訴父母,親戚倒是主動坦誠,他們在電話裏說說笑笑,最後我父母說:“她不懂事,給你們添麻煩了。”

因為父母常年不在身邊,我成了沒有爹媽管教的野孩子,在外麵受了欺負都不敢還手。一次,在教職工家屬院裏,一個男孩故意用水槍呲我。我一再忍讓,最後實在忍不住抓起了他的紅領巾。他先是出言挑釁,之後又哭著跑回去告狀,說我欺負了他。

男孩的爸爸是學校的教務主任,我的親戚隻是個普通的教師,親戚得知此事後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我去登門賠禮。對方家長態度十分強硬,也不問我事情的經過,最後我實在不記得那天我說了多少個“對不起”。

終於熬到過年,父親帶我回了老家,可家裏的土房子因為無人打理,已經在暴雨的衝刷下破損了。無奈,我們隻得寄宿在鄰居家,我多想跟父親說:“不去別人家,我們回自己家。”

 

父母打了幾年工,掙了一點錢,在省城四處看房的親戚提醒他們要適時買房。但我父親不為所動,他覺得房價有下降的那一天,等親戚買完房,他還說人家的房子“過於老齡化”。

省城的房價說漲就漲,一漲再漲,親戚都能置換得起房子時,父親才開始後悔。但後悔也沒用了,房價早已超出了他的能力承受範圍,在省城買房成了奢望。

2008年汶川地震後,我們家的那幾間土房子徹底成了危房。不久,政府下達了修繕危房的通知,大意是若房主在原有的宅基地上修繕房屋,就可以領到一筆補助。老家親戚把這個好消息傳給我父母,卻被我父親以“以後不回來住”為由拒絕了。

沒過幾年,政府又下了一次通知,承諾隻要房主重修危房,就會予以三到五萬元的補助。當時老家有個親戚抓住了這個機會,把自家的房子遷移到了公路邊,自己隻出了幾萬元就修起了一幢兩層的小樓。大家都勸我父母仿效,父親卻說:“我女兒以後是不會回去的,房子修好了空著也是空著。”

政府最後一次給的福利,是公路邊修好的帶院壩的小區,危房房主隻要出幾萬元就可以拿下。親戚們又一次勸我父母買來自住,可父親說:“我女兒讀書正需要錢呢,況且那房子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上街或種菜都不方便……”

就這樣,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的老房子在經年的風吹雨打中化作了一堆黃土,最後隻剩下幾扇木門在廢墟中苟延殘喘。我的家蕩然無存了,我徹底失去了自己的“根”。

3

為了少給親戚添麻煩,我上中學就住校了。鄉鎮中學的住宿條件很差,一間宿舍住12人,冬天的早上也沒有熱水供應。每個月父母會給我一點生活費,其他時候我們互不打擾。每當我在生活上遇到難處,我都會選擇閉嘴,自己扛。放假的時候,我隻能去親戚家,那種痛苦就像進牢房一樣。我恨自己長得太慢,認為進入大學就能解脫。

我讀高三的那年冬天,父母回來過年,也寄居在親戚家。沒住幾天,母親就受不了看人臉色的滋味了,她在父親麵前不住地嘮叨埋怨,我聽了隻覺得可笑。父親大概是煩了,他決定帶我去拜訪其他親戚,以求換個住處再混些日子。

正月初一的晚上,父親坐在一位親戚家的沙發上,很認真地問我:高考估計能考多少分?以後打算做什麽工作?我還在盤算該如何回答時,他劈頭蓋臉地罵:“我就知道,我辛辛苦苦供你這麽多年,讀成了書呆子了!一問三不知,你不如趁早跟我出去打工,還省點錢。”

那是親戚剛搬進去的新房,又是正月,傳統的忌諱我是知道的——我強忍住眼淚,在心裏默默告訴自己不要計較,但父親順手抓起茶幾上的核桃鐵夾向我的腦袋砸來,母親坐在一旁默不作聲。

我終於忍不住了,眼淚順勢而下。父親命令我停止抽泣,繼續嗬斥:“丟人現眼的東西,隻知道哭,沒點出息,那麽多書都白讀了……”原本親戚坐在客廳裏看電視,見到這種情形,立馬起身離開。

那個晚上,我捏了捏兜裏的錢,無數次想逃離——但我又能去哪裏呢?高考在即,那麽多日子我都熬過來了,最後的幾個月還不能忍嗎?

高考結束後的一個早晨,父親突然命令我收拾好所有的行李搬離那個做老師的親戚家,去另一個親戚家裏住。我一頭霧水,還是默默照做,我翻出了蛇皮口袋和大牛仔包,把它們一個個塞滿,扛下了樓。坐在三輪車裏,我任憑淚水模糊了雙眼,心裏一再念著:要是我有家就好了!

 

大二的寒假,我們一家去省城的親戚家拜年,父母與主人打牌娛樂。我感冒了,親戚家沒有取暖器又開著窗,我凍得手腳冰涼,隻好依偎在角落裏哈氣搓手。

到了傍晚,牌局結束,親戚提前去飯館訂餐了,我們一家三口走在後麵。不知道父親是輸了錢還是別的原因,他從出門起臉色就很難看,一直在跟母親掰扯。我低著頭默默跟著,突然看到前麵的父親停下了腳步:“你今天做什麽要拉垮著個臉?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在別人家要學會討好主人,要學著乖一點——你今天是怎麽回事,成心給我難堪嗎?”

我說自己不舒服,父親說不舒服也不該耷拉著臉。“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看著就晦氣,我越看你越來氣!”光是說似乎還不夠解氣,他順手把不鏽鋼保溫杯砸向我。我臉上掛了彩,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父親沒有絲毫同情:“哭什麽哭?你現在花的每一分錢都是我給的,我還不能說你兩句了?少丟人現眼的!”

多年積攢的委屈一起湧上心頭,我氣急攻心,沒幾分鍾就感到呼吸不暢,倒在了路邊。父親覺得我是裝的,走過來踹了我一腳,母親也在一旁“恨鐵不成鋼”。聽著他們的咒罵聲,我的手腳開始不受控製地發抖,腦袋一片空白,心跳不斷加速。我想呼救,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最後全身很冷,不停地抖動。

這時親戚趕來,一看苗頭不對,立即掐我的人中,看我反應不大,她轉頭衝我父親說:“你就這麽一個女兒,要是有什麽好歹,你不會後悔嗎?”

父親這才送我去診所,醫生怕是心髒病發作,讓他們趕緊送我去急診。親戚攔了個三輪車,一路上不停地給我暖手、撫胸口、安慰我,折騰好久,我才漸漸恢複了意識。

事後,父親一再向我道歉,但這件事還是永遠無法從我心裏抹去。

4

我認為自己所受的種種委屈的根源是因為家裏沒房。“一定要盡快有自己的房子”,成了我心中的執念。

回到學校,我隻要有時間就去兼職,無論薪酬多少。我打過周末工、暑假工,在飯館端過盤子,做過超市促銷員……兼職結束,我舍不得坐公交,要步行兩個多小時回到宿舍。當室友們討論著大牌化妝品時,我隻能默默地戴上耳機裝聽不到,我從心裏知道自己跟她們不一樣——我是沒有依靠的人,沒錢,也不敢享受。

寧遠知道了我的經曆之後,很鄭重地對我許下了承諾,說以後要給我一個家——這是我父親都沒敢說出口的話——為了實現承諾,已經參加工作的寧遠早出晚歸,拚命加班,有時直到淩晨才有空回複我的消息。

我們的約會變少了,大學城29塊錢一個人的自助餐,我們能吃到扶牆走,因為那是我們攢了快一個月才可以吃的“大餐”。我們辦了一張銀行卡,共同往裏麵存錢,看著餘額一點點增加,是我們最大的樂趣。

寧遠是個樂觀的人,跟他在一起雖然沒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但卻足夠踏實和開心。他一再鼓勵我要從過去的陰影裏走出來,去嚐試、去挑戰,他就是陰冷黑暗的隧道裏的一束光。

 

出租屋內的“硝煙”逐漸散去,拉不下臉的父親讓母親來廚房傳話:“你爸的意思是,找個有房子的本地人,以後你的日子可以過得輕鬆些。掙錢不易,咱們外地人要想在這省城買房得承受多大的壓力啊!結婚不是圖現在,要看將來,你眼光要放長遠一點!”

我一聽這話就火大,因為我的一個高中女同學就是這樣選擇的。她和我一樣來自農村,後來找了一個在省城有房子的男人結了婚。三房雙衛的房子看似夠大,可裏麵除了他們小兩口,還住著丈夫的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用她的話說就是,“吃飯都打擠,洗衣服都要排班”。三代人有著不同的生活習慣,經常鬧得雞飛狗跳,她作為這個家裏唯一的“外人”,私人空間僅限於關上臥室門後的那張狹小的床,根本沒有歸宿感。

母親說:“但也有不一起住的家庭啊,不是有男方父母給自家兒子買好婚房的?你怎麽不想著找這種呢?”

那一瞬間,我覺得母親很天真——我們家一無所有,在這個城中村的棲身之處都是租來的,她是哪兒來的自信認為條件好的人家會看我?即便我撞了狗屎運遇上了,人家的房產證上也不會寫我的名字,說到底,我隨時都會被掃出門,還是沒有家。

母親說:“即便房產證上不寫你的名字,你好歹有個住處啊,那也總比租房子結婚好吧。”

我徹底無語了,也頓悟了。我身邊的同齡女孩,她們的父母半生努力奮鬥,就是怕女兒將來嫁了人在婆家沒底氣。而我的父母,為了一套省城的房子,就願意讓我去過那種委屈巴巴的小日子。以前我隻覺得他們是能力不行,所以一家人才沒有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現在我明白了,能力不足隻是一方麵,他們的骨子裏就不爭氣。

 

不久之後,寧遠給了我一個驚喜,他湊足了首付,可以看房了:“我爸媽出20幾萬,加上我手裏的30來萬,付個首付應該問題不大,隻是要委屈你跟我一起還房貸了,你願意嗎?”

他舍不得吃穿用,攢了7年,終於攢夠了。盡管這筆錢在省城動輒百萬的房價麵前是杯水車薪,但我早已想明白了:即便努力過後我們還是買不起房,即便以後要租房過日子,他依然是我要選擇的人,與他在一起生活的地方,就是我理想中的家。

“你父母哪裏來的那麽多錢呢?”我內心很擔憂——他的父母也是農民,收入不高,如果因為我們買房讓兩位老人扛上巨債,我心裏不踏實。

寧遠說他父母賣了家裏的田地、樹苗和閑置的棉絮加工作坊,又添上了他們準備買養老保險的錢:“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負擔,他們說這是他們做父母的修行,說隻要我們以後過得好,他們也就好了。”

說著說著,寧遠哽咽了——那間小小的棉絮加工作坊是他爺爺傳下來的,寧遠就是靠著它的支撐才讀完了大學。

那天,我倆在街角抱頭痛哭。寧遠說:“你放心,我以後一定更加努力工作,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

5

婚禮如期舉行,因為娘家沒有房子,我是在酒店裏等來的接親。婚後,我和寧遠馬不停蹄地在省城看房,但過程並不容易。

省城的規劃一路向南,導致南邊的房價遙遙領先,而寧遠恰好在南邊上班,我們想在那附近紮根,就隻能負擔得起一個“套二”——這也不是不行,但我倆都是獨生子女,買房肯定要考慮父母。

公婆在老家過慣了,一再表示以後不到萬不得已,不會來城裏與我們同住;我的父母在農村沒房,他們的晚年生活自然要我來負責。想到這兒,我內心糾結不已——我與父母從小分離,偶爾見麵也是摩擦不斷,要是在一起住絕對不得安生。可想到他們常年打工的艱辛,如果讓他們租房養老,就算我不會良心不安,親戚們也會覺得我不孝。

思來想去,我覺得咬咬牙買一個“套三”是最優的選擇。可是在南邊,“套三”這種戶型實在太搶手了,新盤我們搖不上號,二手房稍一遲疑就被別人加價入手了。首付的預算一再提高,月供6千幾乎是極限——我們倆的父母都沒有保險,以後我們養老養小都要錢。

我父母對這些現實問題視若無睹,一起看房的時候,不是嫌房子偏了、遠了、荒了,就是嫌樓層矮、采光不好,總之沒有一套合他們的心意。最後我實在忍不住了,問他們到底想要什麽樣的房子?他們說:“要我們說啊,寬是首要的,畢竟以後要住那麽多人。離你們上班的地方也要近,這樣你們以後不用起早貪黑。農貿市場、幼兒園這些配套也得跟上,日常生活、接送娃娃才方便……”

我心裏苦笑:為了我們這個小家庭,公婆拿出了畢生的積蓄,對我們選房子的事也沒有多說一句話,而我的父母分文不出,反而有一籮筐的要求。我耐著性子解釋說我們拿不出那麽多錢,隻能退而求其次,即便這樣壓力也很大。

“哦,你現在知道有壓力了?早幹嘛去了?”我父親說,“當初要聽我的,找個有房子的本地人,現在會有這樣的壓力嗎?”

我忍無可忍,一把掀翻了出租屋裏的桌子,怒吼道:“我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壓力?你們要是有自己的窩,不要來纏著我,我們馬上就可以在南邊買個‘套二’,以後一家三口過日子不香嗎?現在還有幾個老人是跟孩子同住的?不反思自己,反而說我自作孽,天底下怎麽會有你們這樣的父母!”

父親臉也不紅,又拿賺錢供我讀書說事兒,還說我應該早點出社會打工,那樣家裏的房子早就有了。

“我就問你,我讀書花了多少錢?加上這筆錢,你是否能買下房子?如果是,我現在掙錢還你,你們自行出去買房,從此與我再不要有瓜葛……”我憤怒了。

話還沒說完,寧遠就把我拉進了臥室,讓我冷靜一下。我坐在床邊,心裏憋的那口氣久久下不去——我出嫁的時候兩手空空,父母並沒有給我添什麽值錢的嫁妝。婚後買房湊首付,他們也沒有拿出一毛錢。我一再自我催眠,讓自己不要計較這些事,可我處處顧及著他們,他們卻把自己人生中的種種不如意都歸咎在我頭上。要說心裏一點都不怨恨,那是假的。

我說到做到,當即就給父親轉了1萬多元。當時我的月薪才3千出頭,手頭拮據,之後我每月發了工資就轉1千元到他的卡上,用以償還我讀專科期間所花的學費。

 

也許是終於認清了現實,我母親提出,可以先買“套二”過渡,以後有錢了再置換。我和寧遠不是沒想過,就比如2000年左右建的房,雖然房齡老,但勝在公攤小,室內麵積大,周邊的配套也很成熟。可這種房子也有很多缺點:裝修成本高、小區內停車位緊張……尤其是近幾年,政府對老房子的態度由“拆遷”轉變為“翻新改造”,將來要是賣不出去,就會砸在手裏。

其實,最大的問題還不在“將來”,而是近在眼前——如果買“套二”,我父母占一間房,孩子以後就沒有獨立的房間,公婆偶爾來小住,又該如何安置?

我母親說:“反正他們也不會經常來,小住的那幾天就在沙發或陽台上湊合湊合,或者把你們的房間騰出來給他們住,你們去客廳湊合。”

我震驚了,不知道這種話她怎麽說得出口。母親也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不住地打自己的嘴巴。

6

為了老人孩子過得舒適,我和寧遠幾經猶豫,還是決定去看南邊的新盤。當時城南邊緣的禦景華庭和濱江樾城這兩個樓盤打出了“首付按揭”的口號,因為首付壓力小,一度被房產中介捧上了天,每天前去看房的人絡繹不絕。我和寧遠也在糾結,要不要咬咬牙勉強抓住這個“城南的尾巴”?

看了那麽多二手房,我發現不少房東當年買房的時候都賭了一把。買的時候周邊荒無人煙,自己手頭也沒什麽錢,但就是往上夠了一夠,幾年後再賣就掙了不少。現在隻要我們把月供抬到5千,苦個幾年,也能在南邊偏遠的地方買個“套三”。

我把這個想法說出來,寧遠默不作聲,我又轉頭告訴父母,希望能得到他們的支持,一家人共渡難關。父親冷冰冰地說:“我反正沒錢,你們怎麽折騰是你們的事。”

最終,我們沒有買那兩處房子,也徹底打消了在南邊安家的念頭——一來是錢不夠,二來是想到了燕郊——以前,不少在北京買不起房的外地人跑到燕郊安家,他們在高價時入手,可現在房價腰斬了也賣不出去,還得背著高額月供。掙錢不易,我們輸不起。

 

一天晚上,我在網上刷到了一個臨河的優質新樓盤,每平米僅1萬出頭。這個樓盤出了大門就是森林公園,視野開闊,周邊的物價也低,能省下不少生活開支。唯一不足的是,這個樓盤位於北邊。

2020年,省政府對整個城市的規劃更清晰了,大家都看好南邊和新區的發展前景。相比之下,北邊就有些爹不疼娘不愛了,這裏的醫療、教育和就業情況都落後於其他區,生活在此的人大多都是早出晚歸的“跨區打工人”。

盡管如此,我和寧遠還是去售樓部看了看。裏麵的購房者坐得滿滿的,有的是來給孩子買婚房,有的是買來自住,有的是買來給自己或父母養老,還有炒房客手握幾套房,就等著以後漲價。

大廳裏,那塊沙盤就足以讓人動心:開發商引來一條小河將整個小區近20棟樓包圍,四周架起了8座橋通往外界。樓下是商業街,隔條公路是森林公園,小學、醫院、政務中心都離得不遠。至於交通,售樓部的銷售說這個樓盤離已開通的地鐵有3公裏遠,還有一條地鐵尚在規劃中,未來會經過小區,穿過市中心,直達南邊:“這將是一條貫穿南北的線路,帶動北邊就業,緩解南邊壓力,建這條地鐵勢在必行啊!”

我還在猶豫,寧遠卻準備交定金了,他說自己看了那麽多房子,沒有一套能讓他像現在這麽心動的。我怕那條規劃中的地鐵將來會有變數,寧遠安慰我:“我覺得沒有誰會是天生的贏家,你看那些二手房的房東不也說‘當年買房一片荒涼,如今地鐵一響黃金萬兩’麽?”

看著他堅定的眼神,我又看看沙盤,心一狠,就簽字訂下了一套推開窗就能看到小河流水的小戶型。踏出售樓部,坐上電瓶車,我的心情是愉悅的——盡管這裏是大家都不看好的北邊,但我們好歹有了自己的家,再也不用寄人籬下討日子了。我越想越興奮,一路呼嘯,引來路人紛紛側目也不覺得尷尬。

可很快,這份喜悅就被一通電話給澆滅了。我父母聽說我們已經交了定金,氣憤不已:“別人買房都是往城裏跑,你們倒好,往鳥不拉屎的郊區跑。醜話說在前頭,你們的房子,我們以後是不會去住的。”

鄉下的公婆卻截然不同,他們並不在乎這個房子在哪裏,在電話裏聽說我們找到了合心意的房子,都為我們高興。我越想越覺得憋屈,就倚靠在橋的欄杆上默默流淚。寧遠無奈,一再跟我說“對不起。”

他哪有對不起我呢?我們掙錢能力有限,有多大腳穿多大鞋,他沒錯;我們出身農村,選擇結婚一起扛風扛雨,也沒錯。那是我的父母錯了嗎?他們沒有文化,沒有技能,隻能去城市打工。可十幾年來沒掙下什麽錢,反而膨脹了欲望,被繁華遮蔽了雙眼。一朝錯失機遇,悔恨莫及,他們終究是在生活中苦苦掙紮,求而不得的可憐人罷了。

7

2022年正月,我和寧遠跟著父母去給省城的張叔拜年。

張叔是我父親的發小,兩人從小玩到大。他也是村裏第一批外出打工的人,靠著做事踏實得力,從小工一步步做到了區域經理。當我父母一再放棄老家的好政策福利時,他果斷在縣城買了一套三居室,方便兒子在縣城讀書;當我父母等著省城的房價下跌時,他下手了兩套,城裏的自住,郊區的裝修成民宿出租;之後,我父母把在省城定居的希望全寄托在我的婚姻上,張叔卻主動為兒子張羅起了婚房。他說:“等我兒有了安家的打算,我們就把這套小的賣掉,支持孩子一部分房款。我們兩個老的就搬去郊區,那兒空氣好,環境也好,自己有車去哪兒也方便。”

我十分驚訝,因為這套房子地段好,賣掉著實可惜。張叔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講:“老話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這套房子本就是給他做打算的,也算是我們當父母的對孩子的心意與祝福了吧。”

老年人待在一起,總是繞不開養老的話題。張叔問我父母對未來有什麽打算,他們麵露尷尬之色,保持一貫的沉默。為了打破尷尬,張叔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今時不同往日,現在已經不是一定要與兒女同住的時代了,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生活,倘若不是孩子們需要咱們的幫襯,老人還是要跟孩子分開住的好……”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從張叔家回來後,寧遠就開始不時問我打算怎麽給父母養老。我表示父母不是我能選擇的,我也沒有兄弟姐妹可以分擔,把他們送進養老院或者讓他們漂泊直到死,我於心不忍。

寧遠臉色凝重:“那我也是獨生啊,我父母以後就不需要考慮了?房子就隻有三間臥室,以後孩子住哪?”

這是我們認識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他嚴肅的一麵。我不禁陷入沉思:結婚兩年多了,我似乎還沉浸在“我和我父母”的家庭關係裏,忘了自己也有一個小家。

 

沒多久,我出現了先兆流產的跡象,辭職後就被寧遠送回了婆家養胎。

寧遠說,其實他們家也差點要淪落到漂泊的地步。當年村裏分地,他家勢單力薄,又窮,隻分得了一小塊梯形狀的土地。很多鄰居都勸寧遠父母不要修房子,先供孩子讀書,但他母親思索過後堅決不同意。

“如果沒有自己的房子,那還叫個什麽家?與外麵的流浪漢有什麽區別?”婆婆說,哪怕吃糠咽菜,哪怕就隻修個平房也行。

在婆婆的堅持下,他們夫婦扛著債,在那個梯形狀的土地上建起了一棟窄窄的樓房。一家人起早貪黑地還債,後來趕上了政策福利,原來的房子拆除了,才有了現在的磚瓦樓房。

我忍不住感慨:“果然,一個家還得是有個有主見的人撐著啊!”

8

一次在與寧遠視頻時,我母親在旁邊插嘴,讓我回省城產檢完,順便把我的寵物兔子也帶走。

那隻兔子不是稀罕品種,是一個鄰居在菜市場買的,等新鮮勁兒一過,它就被主人棄養了。我見它可憐才收養了它。看著母親露出厭棄的神情,想到即將要被攆走的兔子,不知道為什麽,我瞬間想起了很多往事,又想起了曾經無家可歸的自己。

爭執中,父親認為我說過去的事就是在記仇:“你現在是城裏人了,不得了了。你連父母的恩情都忘記了,我們要是不外出打工掙錢,你能有今天的日子?要不是你讀書,我們早就買房子了……”

寧遠怕我生氣傷身,果斷掛了視頻,父親仍不依不饒地給我發微信語音。我越聽越氣,忍著腹痛回複時才發現自己已經被拉黑了。我跑上樓,關了門,躺在床上默默流淚。正傷心時,婆婆開門進來了,她坐在床邊許久才說出一句話:“以後這兒就是你的家,你想回來就回來,不會有什麽人攆你。”

至此,我終於放聲大哭。

 

後來,寧遠接我回城產檢,他在車上很認真地跟我說起他對未來的規劃:“咱們獨生子女的壓力你也體會到了,如果以後經濟情況允許,我想還是要個二胎。目前這房子隻有三間臥室,孩子的成長是首要的,總不能為了關照老人就委屈了咱們的孩子。當然,如果將來有能力置換得起大房子,留一間給老人是可以的,可能力有限時,也希望老人能理解……”

我明白這話裏的意思,也下定決心表示讚成。我摸著腹中的小生命,心想:如果我也讓我的孩子從小受盡委屈,那我跟我的父母又有什麽區別?

 

盼了兩年半,終於如期交房。

那天,我捏著新房的鑰匙,顫顫巍巍地打開了門。室內麵積不大,但好在高層視野廣闊,我站在陽台上情不自禁地呼喊:“我有家啦!”

這一天,我足足等了17年。我抱著寧遠,流著淚感謝他給了我一個避風港。

在房子裏四處打量的時候,我摸了摸自己隆起的小腹,輕聲說:“寶貝,這就是你的家。”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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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嫖宿幼女罪」受害人和她的母親

 李由 真實故事計劃 2023-04-24 20:11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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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年來,周彤的母親一直在為女兒的清白四處奔走申訴。

2005年8月,在鐵北四路生父的家中,14歲的周彤被一個叫荊勤守的中年男人強奸。強奸的幕後策劃者,是他的親生父親周誌章及其女友王娟。很快,周誌章、王娟和荊勤守都被判刑。荊勤守被判嫖宿幼女罪,這意味著從法律層麵上,周彤的遭遇被認定的不是被強奸,而是“自願進行賣淫”。她的母親希望通過繼續申訴,改變這一局麵。

曾被至親出賣,給周彤的生活留下了不可逆轉的創傷。她會獨自在家,衝著空氣喊叫,以宣泄掉內心的冤屈。她的母親張霞也備受打擊,愧疚令她不停奔走。
不論對女兒還是母親,這都是一場漫長的心理重建。如今周彤32歲了,她穿過婚紗,也當了母親,開始嚐試與世界和解,母女因此事被摧毀的人生廢墟上,現出了些許生機。
4月19日,在30平的公租房裏,在母親的陪伴下,周彤開口講述她的傷痛與求生。

 

不斷被打破的平靜

18年來,媽媽為幫我申訴,常年奔波於北京和長春之間。
 
有很多次,我想對她說:要不算了,都這麽多年了,告不贏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我心裏有巨大的不甘。每次母親嚐試申訴,需要我出麵的地方,雖不情願,我還是會參與。每次希望升起來,最後又都以失望告終。日複一日,均是如此。
2005年8月,我14歲,在鐵北四路生父的家中,我被一個叫荊勤守的中年男人強奸。事後我了解到,這場強奸的幕後策劃者,是我的親生父親周誌章及其女友王娟。之後,周誌章和王娟又兩次把我賣到洗浴中心,讓我經曆了一生難忘的黑暗生活。
事發一年後,媽媽配合警方,抓獲了王娟、周誌章和荊勤守三人。又過一年,2007年7月11日,媽媽拿到兩份判決書:王娟和周誌章因介紹、容留賣淫罪,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3年;荊勤守因嫖宿幼女罪,被判處有期徒刑5年。
嫖宿幼女罪的構成要件,是具備有效同意,這意味著我經曆的那場噩夢,不是強奸,而是“自願進行賣淫”。這個判決在之後的18年,讓我和我的家庭在泥潭中越陷越深。
“我孩子怎麽會賣淫呢?”不久前,家裏來了記者,媽媽試圖用自己的邏輯,說服對方相信我的清白。
她會給對方提起我愛幹淨的性格,提醒對方我說話的方式,文縐縐的,“我們彤兒,之前學習可好了。”還有強調我們家曾經的富裕——我在小學時,世紀之初,就擁有了一部手機。
她隻要接到話茬,就會滔滔不絕地描述。我有時候聽得尷尬,隻想逃走。
我曾對媽媽帶律師或記者來見我這件事,感到無比恐懼。想到自己的事情有可能暴露,進而影響到現在的生活,一種強烈的恐懼感,就會從胃裏翻湧出來。
更加難過的是問答環節,不論是問起我的過往,還是當下的生活,我都止不住大哭。我的生活是經不起細想的。
2005年那段黑暗的日子,我從來不會主動回憶,那些記憶隻會在噩夢到來時,把我嚇醒。每當我述說它們,那個逼真的場景,就會清晰地展現在我眼前。有時我會害怕得必須用口罩遮住眼睛,不斷揉亂頭發,才能保持當下的現實感——那件事已經非常遙遠了。
幾次問答,媽媽都在不遠處陪著我。她不敢打擾我跟律師記者們的對話,就給自己找些活幹,收拾舊衣服,掃地抹桌,或是整理冰箱裏的飯菜。聽見我失聲大哭,她會立馬放下手中的活,小跑過來,抱著我的頭,一邊摸我的頭發,一邊說:“大寶貝兒,咱不哭,人家是來幫咱的。”
這些會麵,我會明顯地表現出不耐煩。對方還沒有結束的意思,我就跟媽媽說,我想回家。如果他們放我走,我再接著問媽媽,是不是下次再也不會有人來找我了?直到媽媽回複,“嗯呐,再也不會了。”我才安心離開。隻是沒過多久,又會有人找上門來。
起初我不解,我的日子正在逐步回到正軌,媽媽為什麽要不斷打破我的平靜。
2013年,經同學介紹,我認識了現在的丈夫,他長相平平,大我9歲,手上有遺傳病留下的大塊瘢痕,沒有正式職業,偶爾去飯店幫忙送貨。
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我家裏,我坐在椅子上不說話,他靜靜地坐在旁邊陪著我沉默。2小時,我們兩人沒有任何交流,到了下午,他向我道別回家。
不久,這個男人向我求婚,我答應了。他是個能讓我感到安心的男人,他從不問我的過去。
婚禮是媽媽籌辦的,在當地的小酒樓裏,總共請了十一桌人。繼父家的親戚請了四桌,媽媽家這邊請了七桌。我穿上媽媽挑的白色婚紗,站在台子上,跟男人完成了儀式。
婚後一年,在產房,我生下兒子毛毛。如今毛毛已經開始上小學一年級,吃飯時他會主動告訴我學校裏發生的事。
有一次他放學回來,突然撲過來,抱著我說:“媽媽,我愛你。”兒子軟乎乎的小臉蹭著我的脖子,我心裏頓時炸出了“欣喜”的感覺,那是我很久都沒有體驗過的正向情緒。
婚姻和孩子給我帶來了很大改變。我丈夫老實又顧家,每天出門賺錢,按時回家做飯和接送孩子。閑下來時他就呆在家裏看看電視,我就在不遠處的臥室躺著,聽到電視傳來微弱的聲音,我知道,他是在陪著我。
現在我的生活裏隻能容納3個人:媽媽、丈夫和孩子,其他人我都拒不來往。
但即使是最親的人,我也難以親近他們。
毛毛不到一歲的時候,我就跟他分床睡了。我和我丈夫說,“你把毛毛接去跟你睡吧,我隻能一個人睡”。丈夫沒有多問,把毛毛接去跟他睡在另一間臥室,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跟孩子躺在一起過。我害怕跟人躺在一張床上的感覺,即便那個人是我丈夫和兒子。
我也想承擔起作為一個母親的責任,我努力去接送孩子,但是成功的次數極其有限。
我無法跟陌生人接觸,送孩子去學校時,校門口很擁擠,來來往往都是接送孩子的家長們。每次這些陌生人碰到我,或者隻是跟我擦肩而過,我的身體都會不自覺地緊繃,肩膀緊縮,有時候我要閉著眼睛,平複很久才能緩過勁來。
出門對我來說挑戰太大了。非要出門,我會提前計劃好。有時我會提前兩天做好心理準備,臨到要走,我就看著那道通往外界的門,心想:我可不可以不出去呢?十次中有九次,我告訴自己,沒必要。最後,我又索性躺回床上。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躺在床上。多數時候我閉著眼睛,如果有點力氣,我就睜眼看看天花板。心情特別不錯的時候,我也會刷手機,看看新聞,或是看一些玄幻小說,比如《盜墓筆記》,但這種情況很罕見。大部分時間,我就是躺在床上,什麽也不做,一躺躺一天。
我躺下的這些年,跟我來往過的人掰著指頭都數得過來。我再也沒有交過新的朋友,跟小學同學我也隻是在微信上聊天,從不見麵。每當他們試圖約我出去,我就說:“不去,在睡覺”。久而久之,他們知道,我是一個喜歡睡覺、很少出去的人。對他們來說,睡覺是我的愛好。
跟家裏的親戚,我也不來往。我有一個開出租車的舅舅,前幾天,我去我媽媽家,她想叫舅舅開車把我送回家,我立即拒絕了,奪門而出。我媽知道我的脾氣,沒多勸我,隻是在門口對我喊:“我把打車錢轉你,注意安全。”
我頭也沒回地走了,我無法想象和舅舅在單獨在車上的場景,他一定會對我說話。太可怕了。我隻想打一個陌生人開的車,立即回家躺著。
有了丈夫和孩子之後,我開始對平靜的生活有了一種眷戀,不想再去打破。可媽媽卻不斷用申訴這件事,把我帶回到當初的場景。
不久前我才意識到,故事還有另一麵。媽媽覺得對我愧疚,她想為我做些什麽。申訴是她在照顧我情緒,維持我的生活之外,能幫到我的另一件事。她在用這件事贖罪。

 

我和媽媽都是受害者

2005年9月,東北的氣溫開始下降。媽媽把我從洗浴中心救回來後,我一直用被子裹著自己,沉默地把自己封鎖在床上。

大概過了十幾天,我積攢了足夠的安全感,再加上媽媽一直抱著我,哄我。我告訴了媽媽我所經曆的一切。

媽媽聽完沒有說話。那天晚上,她想從我們住的騎樓上跳下去。

繼父把媽媽拽了回來,他安撫悲痛欲絕的媽媽,說:“你可不能想不開啊。彤兒沒了你可怎麽辦?你可是她媽媽啊!”十幾年後,當繼父身患肺癌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彌留之際,他抓著媽媽的手,說了同樣的話。

很長一段時間,我跟媽媽的關係非常糟糕。

我常覺得她疏於對我的關愛,也不能體察我的心情。在跟她的一次次爭吵中,我慢慢拚湊出她的生活,才開始逐漸理解她。

有一次,媽媽從朋友那裏,給我找了一份工作,賓館前台,月薪3000元。我很憤怒,差點想打她。那天,她話音剛落,我就大吼:“你嫌我不夠丟人,你讓別人看我舒服啊!”我控製不住怒火,直呼媽媽大名:“張霞!”

我當時想的是,她怎麽能夠為了3000元,讓我每天對陌生人迎來送往,難道她看不見我對陌生人有多麽排斥嗎?

我經常在家毫無理由地尖叫、大喊。像有一股無名怒火要撐破我胸口。又有一次,我忍不住對媽媽大吼,她對我說:“大寶貝兒,你媽有腦梗,你再吼,你媽死了,你該怎麽辦?”我才知道她有腦梗。後來我知道,不僅是腦梗,她還身患多種慢性疾病,心髒病、糖尿病、神經病變。

還有一次,我覺得日子到了頭,向她要錢,她不給,我們吵了起來。吵到激動處,她把在北京申訴時的住所拍給我看。

屏幕裏,黢黑一片。那是一個昏暗的五人間,40元一個床位,沒有家具。媽媽舉著手機,拍著這個殘破的房間。

媽媽從2007年開始為我申訴,這之後她的生活水平一路滑落。

她賣掉了房子,租住在每月房租四百元的公租房裏。去北京申訴,幾乎很少吃飯,有時候一個饅頭就撐一整天,問起,她就說,有糖尿病吃不下去。她縮減開銷,衣服也隻穿我剩下的。

媽媽總是自責。不止一次對我和他人說起,她總覺得整件事是她引起的:如果當初離婚時她沒有答應把我判給父親,18年前她就有理由拒絕讓我去親生父親家,我就不會被強奸;如果第一次她把我從洗浴中心救出來時,就堅持讓我跟她回家,我就不會第二次被賣去洗浴中心。

“媽再也不撒手了。”她經常說起這句話。

最近這次媽媽回來,我明顯發現她變老了。臉上多了不少褶子,走路也不穩,隻能搖搖晃晃地挪動。

我總看見她在吃藥,說不清有多少種。被我發現,她就自嘲,“媽現在是個藥壇子了。”我很想跟她說句對不起。如果沒有我,她的生活不會是這樣的,她本是個愛笑、幸福的女人。

我以前覺得,2005年那場傷害中的受害人隻有我,這些年逐漸明白,還有一個人,受著跟我近乎同等的傷害。我的媽媽,張霞。

遭遇不幸後,我身心留下了永久的創傷,媽媽都看在眼裏。

剛結婚那會,有一次我躺在床上,突然怒火中燒,大喊了出來,丈夫聽到後,問我媽媽:“你女兒是不是有病?”我媽跟他說:“沒有,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媽媽和我默契地向我的丈夫保守著秘密。

 
反抗、沉默與愛
世紀之交的長春,經曆了下崗潮的工人,掙紮在生存線邊緣。一些女性下崗工人無奈之下被迫從事色情行當,這在當時並不少見。在城市最繁華的街道上,至少就有80多家歌舞廳和按摩店,其中多數店麵,都提供性服務。
有不少小姐會直接告訴自己的家人,正在從事性服務。這不是什麽丟臉的事,性服務已經司空見慣了。
我們家庭條件不錯,繼父在石油公司上班,媽媽賣水果,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小學期間我寄住在老師家,老師照顧我吃飯起居,輔導我寫作業。我的成績也不錯,成績一直在年級前五。我們一家本本分分,本應該跟性產業沾不上邊的。厄運不知道為什麽找上了我。
在小升初那個漫長的暑假,有一天,生父周誌章給我打電話,他說:“聽說你初中就要去住校了,爸爸以後很少再見到你,你去我那裏陪我呆幾天吧,爸爸想你。”
掛了電話,我給我媽打過去,問能不能去,我媽同意了,隻叫我路上小心。
我不叫他爸爸,我叫他周誌章,每次叫這個名字,我都牙根癢癢。

我剛上幼兒園的時候,媽媽跟我生父周誌章協議離婚了。爺爺再三央求下,媽媽同意讓周誌章撫養我,他家那時倒騰糧食,比較富裕,媽媽以為我跟著他生活會變好。事實證明,爺爺奶奶待我很好,周誌章對我卻非常殘暴。

 
和周誌章住在一起時,他幾乎每天都打我,有時是喝醉了打我,有時沒有理由,看見就打。久而久之,我形成了慣性,他一抬手,我就抱著自己,開始發抖。

恐懼已經刻在我的骨頭裏。和媽媽一起生活後,周誌章每周都要來找我,每次他說要來,我都告訴媽媽,我願意。我怕我不同意,他又要打我。

我承認,當時我對周誌章不隻是簡單的趨利避害的恐懼,還有被血緣強加的複雜的依戀。爺爺去世後,周誌章沒了工作,我經常擔心他過得好不好。有一次,我繼父給我零花錢,我給周誌章送去了,回來後媽媽罵了我一頓。我跟繼父和媽媽在吃飯,看見眼前豐盛的菜肴,忍不住哭出來,求他們給周誌章送去一點。

 

圖 | 周誌章家原先的位置,現已被拆除

2005年暑假裏的那天,天氣很好,我穿了一套運動服,收拾得幹淨利索。不一會,周誌章來接我,路上,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說話。他說一句,我就立即回應他。我知道,我不快速回應,就會被打。

很快我們就到了他的住所,距離媽媽家不到10分鍾路程的一處平房裏,大通間,家具很少。我去到那裏住了下來,每天我坐在床上看電視,周誌章在不遠處喝酒,他的女友王娟也在。

相處了一周後。有一天我獨自在家,家裏突然來了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一進門就開始撕我的衣服,我激烈反抗,跟他扭打,不論是推他還是踹他,都沒有用,我太小了,我力氣根本不夠。我也叫,沒有人回應我。他掐住我的脖子,威脅我:“再喊就打死你。”我尖叫:“不要靠近我。”

但完全沒有用,後來我絕望了,僵在床上,腦子裏隻有一個想法:活下去。我身體上感受到疼,很疼很疼。

不知道過了多久,男人走了。等我恢複理智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蜷縮在床靠著牆的角落裏。

周誌章跟王娟回來,周誌章惡狠狠地說:“你以後不要回你媽那裏去了,如果你把這件事情說出去,我就殺了你和你媽。”

這讓我突然意識到,剛剛發生在我身上的災難,周誌章——我的生父是知情甚至同意的。我好恨他,想對他說,“你怎麽能這樣,你是我親生父親啊!“當時我說不出口,我怕他打我。

過了幾天,王娟說要帶我出門。我不知道她要帶我去哪裏,還心存僥幸地想,她應該是帶我回媽媽家,一切都結束了。但車子到達目的不是媽媽家,是一家叫清水洞的洗浴中心。他們把我帶到一個房間,房間裏很黑,隻有一張床。

剛開始時,我瘋狂捶門、大喊,以及反抗,都沒用。

期間周誌章來洗浴中心看過我幾次,向我要錢。我告訴他,我身上沒有錢。我說,我要聯係媽媽,他不讓。

那是2005年8月,我14歲,身高隻有一米四。

在洗浴中心,我每天都想著,我要活下去,我要給媽媽打電話。

一次,趁看守不注意,我拿到手機,撥通了媽媽的電話,“媽媽,救我。”話音未落,手機就被奪走掛斷了。

媽媽又打回來,從接電話的年輕男子口中問到我所在的洗浴中心名字。她去派出所報案,在一名民警的幫助下把我救了出來。

民警把我從黑屋子裏接出來時,我穿著洗浴中心給的吊帶裙。媽媽見到我,一把把我抱進懷裏,哭著問我,“咋回事,你咋會到這裏來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抱著她哭。

民警對我媽說,“你把孩子領走吧。”媽媽點了點頭,對我說:“大寶貝兒,走,跟媽回家。”

我退卻了,告訴媽媽,我得回“爸爸”那裏去。

媽媽不理解,問我為什麽,我又對她說了一遍:“我得回爸爸那裏去。”

我想起了周誌章對我的威脅,他警告我:“你不能回家,否則我殺了你和你媽。”

其實有一個瞬間,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媽媽實情。但沒有說出口。

我腦子裏不斷閃回周誌章打我時的場景,他打人都是下死手,以媽媽不到一米五的個頭,根本保護不了我。我隻有乖乖回到周誌章那裏,才能保證媽媽的安全。

媽媽看我那時特別篤定的樣子,很無奈,但她還是不情願地同意了。“好吧。”說罷,媽媽把我放在自行車後座,載著我,又往周誌章的家中去。

那時是8月,夏天最熱的時候,我坐在自行車後座,披著媽媽給我的衣服,卻感到徹骨的寒意。路上,我抱著媽媽,自欺欺人地想:“一切都結束了。隻要我回去乖乖聽爸爸的話,就都好了。”

洗浴中心離周誌章家不遠,很快,我們回到了那間租屋。聽到敲門聲,周誌章應聲出來開門。他見到媽媽,伸手就要打,用髒話罵她:“你他媽上這兒來幹啥來了?”媽媽跟周誌章離婚之前就經常打架,媽媽是被周誌章打跑的。

那天晚上把我送回去之後,媽媽就蹲在平房外不遠處的牆角,等到早上6點才回家。

回到那個破爛的平房,周誌章繼續威脅我,“不聽話就弄死”。我竟然也認為,隻要乖乖聽話,我就安全了。但緊接著,我又被賣到“新聖潔洗浴中心”。

媽媽一直沒有放棄給我的手機打電話。2005年9月2日,電話突然打通了,是一個年輕男人接的,我媽假稱自己是小姐,要找工作,套出了洗浴中心的名字。她再度報了案,帶著警察去找我。

洗浴中心的人起初說,沒有我這樣一個人。我媽媽對領班又是下跪,又是磕頭,他們才同意把我放出來。

從那以後,我開始躺在床上,不想見任何人,包括我媽媽。我已經不相信任何人了,覺得全世界都會傷害我。隻有在床上,那塊狹小的空間裏,我才能夠感到安全。

媽媽起初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對真相很執著,隔三差五過來問我,對我說:“你別害怕,媽不打你也不罵你,你給媽說實話,咋回事。”我沒有說話,還想著周誌章的威脅。

我想保護媽媽,在心裏盤算著:就讓這件事過了吧,不要再提了,以後我乖乖聽話,就能平安,媽媽也不會有事。

過了幾天,媽媽對我的沉默有些心焦,她坐到床邊,抱著我的腦袋,一邊順我的頭發,一邊跟我說:“大寶貝兒,你願意做小姐就去吧,但你要和媽說實話。”

我什麽都不敢說,心裏委屈得落下淚來。

文中受訪者信息有模糊處理

- END -

文 |李    由
編輯 | 苑蘇文

所有跟帖: 

提早回家的 “丈夫”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4/28/2023 postreply 21:2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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