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654)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4-28 16:16:3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80860 bytes)

從互聯網大廠裸辭去超市當理貨員,治好了我的焦慮症

易琬玉 圖拉 在人間living 2023-04-21 05:03 Posted on 北京

 

 

 
撰文|易琬玉 圖拉  編輯|圖拉
出品|鳳凰網在人間工作室

 
畢業於211院校的心理學碩士魏來在一家崇尚狼性文化的公司做了兩個月銷售管理後,想通過最苦最累的體力活兒獲得“心流體驗”。他來到一家生鮮平台做分揀員,一周後,當管理員又一次嗬斥他跑得慢的時候,他說“那我走吧”,管理員揮了揮手,魏來也就走了。
從互聯網公司裸辭後,東碩在超市當理貨員,早晨7點就要去分菜,還抬過80斤的糧食。但她作息規律了,焦慮症也消失了。“最棒的是,超市從不加班,每個人都按點下班,沒有工作壓力,到點就溜,無比快活”。 
每個高學曆的年輕人,選擇“脫下孔乙己的長衫”去做體力活兒的原因都不同,獲得的體驗也是千差萬別。未來,有人願意繼續自我探索和嚐試,當一個廚子,或者樂於接受“三和大神”那樣的工作方式。但基於教育成本的考量和職業觀念的束縛,更多的年輕人都會如東碩一樣,體驗一段時間的體力活兒後,回歸格子間,做回一個腦力勞動者。還有一些年輕人,徘徊在理想工作和現實生存之間,難以取舍。“脫不下的長衫”背後,一方麵是青年失業率高達19.6%、應屆畢業生將達到1158萬人的現實;另一方麵是高等院校培養的人才不能適應時代社會需要,招工難與就業難並存的結構性矛盾。
我們跟三位去做體力活兒的年輕人聊了聊他們的體驗和思考,以及打開未來的方式。這是他們的自述:
 
2019年畢業後,我在家鄉山東一家大型互聯網教育科技公司做新媒體運營,福利待遇在當地還不錯,競爭比較激烈。我是三本畢業的,靠著曾經在紙媒發表過作品通過了麵試,後來發現同事普遍都是985畢業的碩士。
新媒體工作的壓力較大,公司要求每天匯報運營賬號的排名。我通常從早上8點開始上班,加班到晚上8點,離開公司後還要監督後台、回複消息,通常入睡已經是淩晨1點後了。周末也要加班追熱點,走到哪裏都要帶著電腦。
我希望能在這個領域快速成長,多學點東西。剛入職時,我每天對自己PUA,要求做到同類型賬號的第一,花了大量時間分析競品、想選題,生活除了工作隻有工作。
忙到病都不敢生,怕沒有時間看病。長久高壓下來,身體和心靈都吃不消。持續了一年多後,我出現了頸椎彎曲和腦供血不足的情況,甚至無法低頭。最後抽空看了一次醫生,醫生建議我最好辭掉這份工作,至少半年少麵對手機和電腦。我意識到工作和生活徹底失衡,就辭職了。
失去工作讓我壓力大增,加上一些家事,
離職後不久,我患上了嚴重的焦慮症。吃緩解焦慮症的藥會使人變胖,我每天昏昏欲睡,像個廢人一樣。醫生不建議我去工作,但我意識到,再不走出家門我就廢了。
我開始試著斷藥,在家附近找體力活,發現一家大型超市在招理貨員,就去應聘了。一開始老板不想用我,覺得學曆高,可能會吃不了苦。他希望我做文員,我很抱歉地拒絕了。
老板就讓我試了三天。他本來以為我一天下來就會走,結果最後我堅持了一年。也沒想到在超市工作,真的治愈了我。
 
理貨員的日常工作就是上貨、檢查商品日期,配合做促銷活動。通常有兩個班次倒班,早7點至晚4點或者下午1點至晚上9點。早上7點就要去倉庫分菜,搞活動的時候,一整天抬過50至80斤的糧食。除了負責自己的區域,超市的各個部門我都輪崗過,以前我從不做飯,不食五穀,後來認識了所有的糧食。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我負責的區域是最整齊的,顧客來了都能有好心情。
剛開始斷藥,我每天都會失眠,自從在超市工作經常要早睡早起,作息變規律了,晚上能睡好覺,也不會亂想鑽牛角尖了,多幹體力活,身體也慢慢變強壯了,一切都是良性的循環。
最棒的是,超市從不加班,每個人都按點下班,沒有工作壓力,到點就溜,無比快活。我下班有很多時間看喜歡的書,抄心經、吃素食等,重新撿起感興趣的聖賢文化。
我偶爾會碰到爸媽,朋友的爸媽也遇到過。一開始覺得尷尬,想盡量避開,漸漸想開了,覺得自己已經很棒了,身體和心靈的狀態這麽差勁,至少還沒有啃老。一個月後,我成了這家超市的管培生,他們來了,我有整個超市都是我的錯覺。在這裏工作了半年,我的焦慮症有了很大的緩解。
 
 
不過這份工作並非所有都如意。或許因為幾乎沒有二十多歲的大學畢業生從事理貨員的工作,我又長了一張娃娃臉,供應商們很長一段時間都非常不尊重我。比如正常供應商會做好整理貨架的準備,但看我年紀小,把貨扔在倉庫就走了。還遇到過最嚴重的,給我的貨物裏摻雜瀕臨過期的產品。在超市發現臨期產品過期是很嚴重的事情,如果被工商管理部門查出,處罰金額高達10萬以上。
更難的是家人的阻力。我的焦慮症大部分親友不知道。一開始我說隻幹三個月調整頸椎供血,家人是支持的。但我幹了一年,所有的親友都不理解,他們覺得我的腦子被驢踢了,*****了,沒有上進心,大學白上了。
但我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麽。我想擺脫頹廢的狀態,想自救,沒有其他選擇了。不管他們怎麽說,我都堅持下來了。事實證明,這遠比繼續吃藥要正確得多。在超市的一年,是我最快樂的一年。
等焦慮症幾乎完全恢複好,我也開始重新找工作。我投了幾十份簡曆,大概麵試了五六家公司。很多人聽到我在超市工作,都嗤之以鼻,覺得沒有含金量。但其實,整整一年時間,我學到了超市各個節點的運營策略,以後可以獨立開超市了。 
後來誤打誤撞,我遇到了一家涉及茶、香道、書法、古琴的傳播公司,在裏麵做運營,感覺比互聯網公司更適合我。
以前上班的地方是我所在城市最好的5A寫字樓,是外人眼中體麵的白領。曾經我也迷失在他人的評級裏,後來覺得這不是內心真正想要的。我不喜歡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不喜歡冷漠快節奏的辦公環境,更喜歡禪意、中式、古樸和安靜的場域。人還是要選擇符合自己性情的工作。教育應該是讓我們每個人成為自己,而不是千篇一律的人。
我還在互聯網大廠的時候,想跳槽非常容易,有大公司背書,普遍對方會認為你工作能力和綜合素質應該不錯。但我擔心年輕人一頭熱去做體力活,再想回到原來的平台和圈子可能會麵臨困境。人從高處往下走容易,從低穀回到高峰很難的。當然,如果心理狀態不好的時候,去做體力活,真的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
我現在很感謝那段時間。如果不是得了焦慮症,我不會再重新學習“儒釋道”的智慧,更不會有機緣碰到現在的老板。有了這段經曆,很多生活上的苦,都不算什麽了。
 
我是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小語種專業的大四學生,在一家咖啡店做兼職咖啡師,已經有一年多了。其中,清潔工作占了7成,因為對食品安全管理嚴格,會有很多清潔的體力工作。
在這之前,我曾經在一家傳媒公司實習,工作主要是從很多條外文新聞裏挑選數據,並整理出來。我比較笨拙,經常聽不懂領導的要求,當然我自己覺得領導表達得也不明確。麵對無數次重新修改,我很心累,每天上班跟上刑一樣。我非常篤定以後不會再做辦公室的工作。
 
半年後,我看到一家咖啡店招兼職咖啡師,就投了簡曆。我性格比較內向,來這裏工作本來一是想鍛煉一下和別人溝通的能力,二是這裏有免費的員工飲。
店長聯係了我,他本來不想要我的,覺得我這種文弱女學生會比較容易“跑路”。有的學生兼職不吃苦,有的經常說來不了,所以他們一般都不喜歡招學生兼職。
經理說得很詳細,說會和想象中的工作有落差,有很多清潔和搬運的工作,問我能不能接受。我當時一心就想入職,全都很堅定地說可以,就被錄用了。入職之後,主管挺照顧我,知道我不愛說話,不安排我去前台點單,而是主要負責清潔、製作外賣的咖啡。
我一周上4至5天班,每天按點單需求貼杯、製作、打包咖啡,還需要保證吧台幹淨,每三十分鍾換吧台布和蒸奶布,每兩小時小器具過洗碗機,客戶區隨時觀察,有垃圾就去收。如果上晚班,還要清理咖啡機、烤箱,擦地、洗地墊、刷水池,報廢所有剩餘食品及物料,打包四個垃圾桶拖到樓下。剛開始工作不熟悉,連續八小時站著也很難受,漸漸也習慣了。
店裏有三個主管,其中一個是我師傅,他教我做飲品、打包,聊我的學校生活。我和店裏哪位夥伴有不愉快,他也會不斷地開導和鼓勵我,甚至為我出氣。還會給我講他的各種感情經曆,讓我不要被騙。他人很善良,教了我很多人生哲理。
 
上一份工作,下班以後會有很多擔心,第二天上班也會恐懼,但在咖啡店不會。體力活不用經常動腦子,幹就完事了,也不用擔心出錯。同事關係很簡單,和我一起工作的有寶媽、殘障夥伴,還有一位前街舞老師。我們無需加班,一天下來,除了身體有點疲憊以外,不用帶著任何問題下班,晚上很容易入睡。
曾經有員工提過,站久了靜脈曲張導致腰部受損之類的,但我完全沒有。反而我的大臂小臂,比小時候打籃球線條還明顯。對我來說,這份工作既鍛煉了身體又拿了錢,還省了很多煩惱。
兼職到第8個月的時候,我堅定了以後要做體力活。我和當時的店經理申請占個全職的位置,打算畢業繼續在這裏工作,求了好久他才答應。同事們都覺得我應該去辦公室工作, 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更合適這裏。
不久後,我認識了一位同事,她原本在澳洲上學,疫情原因回國上網課,就來咖啡店做全職。她給我介紹了澳洲打工旅行簽證,說拿了簽證就可以去澳洲做體力活,還能找她玩。這個簽證需要抽簽,我去年隨手申請了,抽了好幾輪都沒中,感覺沒戲,中途申請了一個澳洲的廚師學校。
我從小就喜歡大馬路上飯店的飯香,中考的時候就想學廚師,我媽說我考那麽多分白費了,就報了北二外貫通培養的誌願,高中加本科七年製的。當時媽媽覺得我年紀太小,還不能理性地判斷,但她也很尊重我,說如果沒考上的話,就帶我去看廚師學校。
在北二外我讀的小語種專業裏,排名第一的畢業生可以去大使館或者相關部門工作,其他同學會選擇考公考編。我的成績不算拔尖,也沒覺得以後做廚子有什麽可惜的。我甚至覺得初中畢業就應該去學廚,那樣我現在已經有七年廚齡了。我媽媽也很支持我出國學廚,她隻希望我能做喜歡的事情,快樂就行。
今年2月初,我拿到了廚師學校的offer,沒過多久還驚喜地抽中了澳洲打工旅行的簽證。未來我想先去澳洲打工賺點兒學費,邊玩邊賺。我總覺得過了今天,不一定有明天的,所以走一步看一步吧,短暫的規劃是學個廚師,再長期的規劃也沒有了,活好自己就行。

 

去年,從一所211大學碩士畢業後,我在一家推崇狼性文化的公司上了兩個月班,做銷售管理,因為有績效壓力也需要應酬,我那兩個月都很痛苦,也因此更加確信自己不想從事被嚴格管控的工作。
我研究生念的是心理學,“心流”是我最感興趣的概念之一,我也希望能在工作中擁有這種體驗。在腦力勞動中,我很難獲得心流體驗,便想著從體力工作試試看,實在不濟,我也想著通過體力勞動對身體的高強度管控,把自己“扭轉”過來,適應被管理的感覺。
最開始我想找最苦最累的體力活兒,工地是我的第一選項,但當時我在招聘平台並沒有看到相關信息。擔心高學曆被拒,我偽造了僅讀到高中畢業的簡曆。在今年2月底,我通過一家人力資源公司到了上海的一家生鮮平台幹分揀。我時常五點多就要起床,但因為是眾包,所以允許遲到一會兒,我一般會在七點半到。
 
分揀場所是在一個燈光暗淡的倉庫中,工資有“合流”和“一體化”兩種計價方式,合流隻需要撿貨,不需要打包,一件商品2毛5,一體化則是一單1塊2。這裏的“一件”指的是同一個商品,比如有人買了五瓶礦泉水,這五瓶礦泉水算一件,而一體化則是無論你揀了多少都算1塊2。因為“一體化”的單子平均有10件商品而且需要自己打包,所以揀貨員不喜歡幹“一體化”的單,覺得不劃算。但是派單是隨機的,沒法兒拒絕。
時間被精確到分鍾。揀貨員需要在規定時間內完成分揀,一般10件商品會給2-3分鍾的時間。揀貨員挎著提包,在麵積大約600-700平米且構造複雜的倉庫裏找到對應的商品,掃描、塞進包裏,然後馬不停蹄地趕往下一個地點。一旦超時就會被扣錢,我在第一天幾乎每單都要超時4—5分鍾。
在工人們奔跑的另一邊,管理員在椅子上拿著大喇叭不停地催促人跑快點,你需要忍受管理員的嗬斥,像被鞭打的牛馬一樣幹活。在這裏,你不會有任何尊嚴,任何一點小失誤都會遭受嚴厲的嗬斥。我每天要聽到十幾句“操你xx”,甚至沒什麽失誤也會被罵。
緊張、單調的勞動讓我感受到人的異化,盡管我並不排斥這種異化,但在威權、嚴酷的工作環境裏,冷漠、防禦、虛偽、暴力以一種大規模係統性地方式展現,讓我覺得很無力。
這份工作的閑忙程度並不固定,我曾經嚐試在休息時間和其他分揀員聊天,但都止步在遊戲、動漫等愛好層麵,也有一些在我認知範圍外的事情,但也不會聊得太深入。因為每天的訂單量不同,下班時間和到手的工資也不同,我曾經有過幹11小時也隻計20元工資的時候,為了能多做幾單多賺點錢,不少員工會自願加班。
我大概平均10分鍾才接一單,熟練後每單大約耗時3分鍾,剩下的時間就坐著聊天或者發呆,照理說挺清閑的,但是身體確實非常勞累。
在生鮮平台幹了一周,和我同期的兩個小夥子都跑了。當管理員又一次嗬斥我跑得慢的時候,我說“那我走吧”,他揮了揮手,我也就走了。
生鮮平台的人員流動率極高,有一個原因是掙不到錢,除去吃飯時間,我每天大約要工作11個小時,但是收入不到100塊。在這裏,核心的是幾個老員工,他們跑得快,接到的單就更多。之前人力公司跟我說,跑得最快的一個月能拿一萬二,但進去之後才發現,老員工的普遍工資就是六七千。
我懷疑是自己的打開方式不對,於是回老家找了一家時尚冷飲店的兼職。每天從8:30幹到13:30,時薪10元。招聘幾乎沒有門檻,不用看簡曆也不用麵試。談好後,我拿到髒兮兮的舊工服,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這份工作和生鮮平台分揀很不同,在這裏不需要四處跑動,但是要一心多用,比如說切檸檬的時候也要想著那邊的芋圓好沒好?泡茶到了哪一步了?那邊放著的水接了多少毫升了?用料有沒有過期?除了下雨天人少,基本上片刻也不得閑。
這份工作同樣讓我感到難受,不是因為忙,而是因為管理製度和人際關係。我難以忍受的,一是完全命令式的工作方式,二是對錯誤的零容忍,三是隻有懲罰沒有獎勵,四是被全方位監控的監獄感。
這份工作隻持續了8天。同事的抱怨,主管命令式的語氣,都讓我無法接受。我甚至還被要求背各種飲料的配方,否則要像小學生一樣罰抄。嚴格的管控、冷漠的氛圍和低微的薪水,讓我覺得難以久待。
家裏人並不理解我想要幹體力活的決定。我沒有宏大的目標和明晰的職業規劃,有時覺得類似“三和大神”那樣做一天算一天的工作方式我也是樂意接受的。我覺得,如果單純為了躲避內卷和腦力消耗而投身體力活,未必能得償所願,人們對工作的不適應不會因為工種而完全消失,適合的工作隻能通過不斷尋找和調整得到。不管是體力活還是腦力活,我依舊在探索。

(文中東碩、魏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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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自己辦葬禮:一個老人的複雜心事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03-22 22:04 Posted on 北京

 

文 | 林七

視頻剪輯 沙子涵

編輯 肖曉兆

(除特殊標注外,圖片均由林七拍攝。

 

我昨天還見張文明,他咋會死呢?

因為給自己辦葬禮,張文明成了新聞人物。獨居老人提前體驗葬禮,生死觀超前;也有人說他腦子糊塗了,違背公序良俗——外界的解讀多種多樣,但無法出現在他的老年手機裏,他也不關心。

他早就想好了,別人肯定要問,你沒死怎麽辦葬禮?他就回答四個字:煩惱、孤獨。煩惱是自家的地被人占了,要不回來。孤獨是每月低保隻有370元,還不夠買藥。

可村裏人說,張文明辦葬禮是被大兒子氣的。大兒子想爭他的錢,他怕身體不行,沒法當家了,子女不給他好好弄身後事,就提前給自己辦葬禮,辦好一點。

兩個月前的除夕日,左鄰右舍都看到了父子間的爭吵——大兒子直呼老人名字,說些“你買了棺材我就砸碎,你死了我就撂河裏”的話。老人答,“棺材還不一定誰睡呢,你活不過我。”

3月11日,張文明走在回家的路上。

張文明卻不承認辦葬禮跟這事有關,他說孩子們都很孝順,這輩子幸福圓滿。他早就想辦一件大事了,“像樣的,特色的,能驚動人的事兒”。理由就是那塊地——家裏的一畝地被鄰居占了,還是趁他老伴偏癱、兒子重病時占的。為了要回地,他打了幾年官司,至今沒有結果。

不管因為什麽,棺材他是提前買好了。兩噸的石棺,深紅色,雕龍畫鳳,加運費一共6500元,就在村民劉帥眼皮子底下訂的。大約在2月20日,劉帥因為征地遷祖墳的事,正在手機上給去世的奶奶看棺材,張文明在他跟前,一眼相中了,“這個和(huó,當地對棺材的叫法)便宜、大方、美觀”,當即付了定金。

張文明曾跟他講,買了棺材後,就要辦場葬禮——劉帥說,這是老人怕死的一種想法。農村人講,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如果有個葬禮,穿上壽衣躺棺材上,黑白無常一看他死了,以後就不找他了,能活到100歲。

2月27日,鞭炮炸響,鬧哄哄的人聲和嗩呐聲中,張文明躺在棺材裏,貨車拉著他,從趙東村緩緩駛向趙北村。按當地習俗,人去世後,要趕最後一次集。

蓋在身上的黃緞被子,是他兩年前在縣城買的,花了一百多,平日舍不得用,隻在夏天蓋一個來月。藍色繡金壽衣也是挑了兩套後才選定,他不想要便宜的大褂子,多花了兩三百,“要最好的”。

到了街上,他聽得外麵人多了起來,一個聲音格外清晰:我昨天還見張文明,他咋會死呢?是個熟人,他掀掉被子,坐起給那人擺手,“我是做秀咧”。對方蹦了起來:我就說,張文明沒死。人群裏傳來笑聲。

他坐起身,開始跟村民打招呼。後麵跟著一群騎三輪車的老人,沿街也站滿人,全在笑。怕他摔下來,棺材旁站著個看護的老人,穿著棉睡褲,耳後夾根煙。棺材蓋上沒有靠背,張文明坐得腰疼了,躺下歇會兒,再起身招手。

巡街時,張文明坐在棺材蓋上給村民招手。視頻截圖。

那是個晴天,張文明躺在棺材蓋上,可以看到天藍藍的,飄著“絲花雲”——這個有些詩意的表達,是老人自己想出來的。他覺得那天很痛快,“像皇帝出宮,前麵有人吹響,後頭跟著群臣,這輩子最風光的一次”。壽衣裏麵還套著秋衣,他熱得冒汗,身上有了味道,但他不願脫下帽子,白頭發多,難看。

年輕些的村民都在拍照、拍視頻,40歲的劉帥也在其中。他在抖音上有一萬多粉絲,認識幾個媒體,平時就喜歡發一些鄉村日常,包括老人葬禮,是村裏最大的博主。張文明的視頻火了,多少跟他有點關係。

劉帥也是張文明的鄰居,春節時,老人和大兒子吵架,叫他幫忙協調。張文明有五兒一女,都窮,三個遠在青海,給市場進蔬菜;一個喪失勞動能力,跟著他的兒子住在杭州;還有一個離異,在廣西打零工。

隻有三兒子留在身邊,但前些年,妻子和三兒子相繼去世,剩下張文明一個人。據劉帥講,去年老人身體不太好,有高血壓,想讓大兒子和兒媳回家照顧一年,給5萬塊,兒子兒媳接過存折,跑了。

今年過年兩人回村,做了飯關上門,不給他爹。請親戚們吃飯,也不叫老人,劉帥去勸,反被嗆“你是我爹嗎”。父子倆當街爭吵,張文明發誓一般地講,他要把後事準備好,死之前交代給鄰居,子女們誰也不靠。

劉帥說,棺材還沒來,張文明就四處張揚,讓大家到時來參觀。村裏的大總(紅白喜事的負責人)記得,張文明在葬禮前一天找到他,說第二天“按死人的方法辦”。這在當地也算不上什麽稀奇事,大總的媳婦病逝前就說,她到時要穿皮草。大總花了1000塊,在最後的時刻,給她穿上了。

“我們這風俗,他願意這樣幹,你就給他幹。”大總說,張文明要求請8個人幫忙,到時開一桌席。按習俗,大家不能白吃飯,就每人出20元,給他買花圈,放炮喜慶喜慶。

 

第三次「葬禮」

 

葬禮就是這樣辦起來的?張文明卻連連否認,“胡扯”。他講述了另一個版本。

買棺材不假,但2月27日,喜“和”(棺材)送到了張家門口,人群簇擁,起哄,說這個當地沒有的石棺是稀罕物,攛掇他拉上街炫耀,然後請吃飯。眾人七嘴八舌:光遊街沒人看,咋驚動人呢?——得吹響——得穿壽衣,就像唱戲要穿戲服——做戲要全套,得從家裏抬出來——得躺棺材上,更精彩——得有花圈,要不然沒有死的樣子。

他想,“那就辦吧,死了被人撂河裏也不知道,買再好的料也看不著。”這才給大總打電話,讓他派吊機卸棺材。

村民原本要請哭喪的隊伍,他不讓。花圈送過來時他也不要,可村民說退不了了,這才上街。走完大半程,要拐上背街回家了,看到還有很多人在拍照,他突然想起那塊被占的地,“我張文明不能真死了啊,我老婆兒子的仇還沒報,還沒解決地的事呢。”

背街住戶少,為了讓更多人看到,他給大總說,繼續走正街。路繞得遠了,原本半小時的葬禮,花了一個小時。但後半程想著那塊地,他覺得煩,不再起身招手。

在張文明的版本裏,他特別強調,自己是被一步步推著辦了葬禮。不過,上街之前,他穿好壽衣坐在兩個花圈中間,穿著被陽光照得發亮的壽衣,笑著拍了照。他解釋說,看到村民送來的花圈,有白的,有花的,寫著“沉痛悼念老壽星張文明千古”,覺得特別好看。

張文明穿上壽衣跟花圈合影。視頻截圖。

在趙東村,張家門前已經三年沒這麽熱鬧了。上一次是老伴在張文明懷裏變涼,去世時正是他如今的年紀,84歲,喜喪。葬禮辦了7天,花了好幾萬,請了六七桌。子女們都回家了,張文明買了上等木材做棺材。除了吹響,還請人哭了兩次喪,一次是在家,一次是下葬。

不到一年,三兒子患癌去世,但子女們沒有一個回來。張文明叫他們別回了,疫情麻煩,路途又遠,來回耽誤工作。他給兒子買的是普通木棺,為人子女,葬禮規格不能高於父母。

那次門庭冷清。張文明獨自將三兒子的遺體拉出家,運到殯儀館火化。劉帥接到張文明大兒子的電話,請他去看看。他趕到時,老人正抱著骨灰盒,沒裝袋,盒子小裝不下,骨灰灑了一地,他和老人跪地上,用手去刨。

老三一輩子未婚育,是鄰居劉帥為他送殯,跪地磕頭。在劉帥的短視頻賬號裏,可以看到他頭戴白布,為“三叔”守靈。這件事被媒體報道後,劉帥被村民評為“中國好鄰居”,還在村頭立了塊碑。揭幕那天,張文明也去了,和村民一起在鞭炮聲裏鼓掌。

趙東村村口,圖左側是“中國好鄰居”紀念碑。

三兒子的死,對張文明打擊非常大,原本,他是指望這個兒子養老送終的。村裏人都說,老三是個好人,老實,吃苦能幹,就是跟誰都不說話。年輕時不想結婚,年紀大了想結,說不下對象了,打了一輩子光棍。

除了幹農活,他還在街上擺攤,補鞋,修拉鏈,賺的錢都交給父母。母親偏癱後,家務活也是他幹。父子倆每天一起下地,收工了說說話,寒來暑往,張文明說那時“日子過得痛快”。妻子終日臥床,但夫妻感情好,妻子便秘了,他常幫忙掏。

三兒子去世時,才55歲。查出肺癌已是中晚期,還有糖尿病並發症,漸漸開始吐血,瘦得沒了肉,眼睛也幾近失明,走路要靠張文明扶著。他帶兒子在省城和縣城的醫院輾轉,病情稍微穩定了就帶回家,省點錢。

兒子走後沒幾天,他就搬離了老屋,住到四兒子的房子裏。他看著遺物心裏難受,老三的東西,搬的搬,扔的扔了。

張文明從此一個人生活。每天清晨五六點起,早飯後去鎮上或進縣城逛逛,老年卡坐公交免費。午飯前回到家,下午下地幹幹活,吃過晚飯看完《新聞聯播》和天氣預報,8點就睡了。

張文明床前的桌麵。

今年2月27日,辦“葬禮”那天,他6:30起床,花兩塊錢買了老年餐。一個雞蛋,一根油條,一個包子,喝了一碗自己熬的紅芋飯。老年餐裏的稀飯糖高,他有糖尿病,不能吃。

這是平常的一天,張文明沒有為此準備什麽。隻是早餐後,他就搬了板凳,坐在房前等喜“和”,眼巴巴看著來的方向,打電話催促。太陽出來了,一輛山東牌照的貨車終於駛來,停在了他家門口。

 

那塊地

84歲的張文明頭頂黑禮帽,戴黑框近視眼鏡,穿白襯衫,牛仔褲是專門買的,顯年輕。出門必背個斜挎包,裝著皮麵筆記本,每一頁都工整地寫著姓名和電話號碼,從市委書記到村幹部,寫了滿滿一本。村裏的人聊起他,都說他愛告狀,天天往外跑,不知道又去告誰了。

妻兒去世後,爭地成了他唯一的大事和奔頭。他覺得人生大事都完成了,生養了五兒一女,香火仍在延續。最重要的是,傳給他的家業不但沒敗,還增加了這塊地——上世紀九十年代,他開浴池,從鄉政府手裏買了一畝地,當蓄水的坑。後來生意停止,坑漸漸荒廢。

張文明在翻他的電話本。

但2018年,三兒子確診肺癌時,鄰居開始在上麵種棉花,蓋房子,磚頭落下來,掉進他家砸壞了鍋。為了搶回這一畝地,他前後請了兩個律師,將鄰居告上法庭。

初審律師張克良起初覺得案子簡單,一定能打贏,因為張文明買地有發票。但縣法院認為,發票上沒有寫明購買內容,證據不足,多次駁回上訴。

後來,張文明和被告動手,年紀大了打不過,就抓個臉,撓個手。他不怕鬧大,年邁也有優勢——公家會教訓比他年輕的被告。他也想過,去被告家的新房扒牆,砸窗戶,得知弄壞了要賠償,不敢幹。他這麽氣,是因為對方占地時,正趕上老婆和三兒子病重,“太欺負人了”,他要報仇。

在趙東村,張文明的確是一個特別的存在。村民們說他心眼不壞,但話鋒一轉,說他摳,“鄰居死了都不給燒紙。”他的文化程度,在村裏相當於現在的大學生,能說會寫。他上過農校,當過村會計,在副食品公司當過采購員。他這輩子吃過最好的飯,是去河北秦皇島出差,糧食局請他吃大餐,“雞和魚像活的,都沒有骨頭。”

站得高,看得遠,張文明這麽形容自己。別人的腦殼比不上他,村裏有什麽難題,他一出馬就解決了,所以不怕得罪人,因為不用求他們。至於為啥不給鄰居燒紙?老人提高聲音,“我老婆死的時候,你都沒來燒紙,我憑什麽給你燒?!”

幫他跑官司的律師張克良和他是同鄉,張文明的哥哥以前是小學教師,教過張克良。地的事,張文明就委托他辦,子女們不大清楚。五兒子是後來從村裏人嘴裏得知,因為搶地,家裏和鄰居打過架,但父親沒跟他具體講過。

平日裏,孩子們一兩個月往家打一次電話,他不會主動聯係。2月27日中午,“葬禮”結束後,他腰疼,腿疼,躺了一下午,也沒告訴子女。

五兒子正在廣西的工地上拉沙子,搬磚,朋友打來電話問:你爸出什麽事了?老五看到視頻,給大總打去電話,問怎麽回事?大總說:你爸買了個喜“和”,還請了響。老五一聽開心了,“俺爹有超前的想法,好,俺爹有學問。”

六兄妹間沒有微信群,他給其他人發過去視頻,大家都沒說什麽。但如果提前知道,他肯定會阻止父親,“家裏放個棺材,不優雅。”

老五是家裏最小的兒子,除了老三,張文明最疼的就是他,因為他離異了,經濟條件還不好。老人常說,身上穿的皮衣就是他買的,他都舍不得買給自己,即使老五說衣服是人造革的,隻花了七八十塊。

可老五有時也怪父親偏心,沒給自己蓋房——他的“泥巴房”快塌了,成了雜物間。春節回家,他隻待了三四天。他離異多年,也沒錢再婚,因為沒有住處,過年時回家隻好帶著兒子、孫子,到二哥家擠一間房,有些尷尬。

其實張文明爭地,就是想要回來蓋房子,給未婚的孫子們娶媳婦。他尤其提到,老五的小兒子20出頭了,談了幾個對象都沒成,沒房是重要原因。老五會因此被兒子抱怨,為什麽家裏沒房?他隻能說,沒地方。

最近,老五給父親打電話,總要問問,地的事情怎麽樣了?張文明也怨,怨兒子們沒能力,無法在城裏買房。地要回來,或許老五的小兒子、他的小孫子就能娶上媳婦了,他能再次當上曾祖父。

2019年底,亳州市中級法院終審,判決書顯示,一審法院認定“被告一直占有原告的坑邊(注:那塊有爭議的地,當地人稱為‘坑’)”“被告至今未歸還原告”的事實,但以同一事實不能重複起訴為由,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終審判決書。

吊詭的是,一審判決書並未寫明終審法庭“認定”的部分。在律師張克良看來,因為買地時手續不全,那塊地七扭八拐的,也沒有量麵積,“法院也不想查清事實了”。

半年後,張文明又到所屬縣法院申請再審,被推到了國土局,國土局說還是歸法院管,老人衝回去罵法官,“媽了×的,你個龜孫”。法官躲,他追著罵,從這張桌到那張桌,直到保安說下班了。最後,官司交給鎮政府調解,又回到了村裏。

張文明咬死一點,他花錢買了地,有發票。因為涉及幾戶人家,他催著劃地界,村委都說忙。今年初,鎮上終於允諾他,春節後讓村裏給他解決。但截至3月14日,還是沒進展。

村民說法不一:公家從被告手裏征收了地,又賣給了張文明;地屬於5戶人家,張文明隻買了個小坑,日子久了,坑越來越大,他想全占;公家沒寫明麵積和使用年限,現在無法判定……

如今,張文明爭地的事連同他的“葬禮”,都成了村裏的笑話。3月12日黃昏時分,十來個村民坐在村頭的一戶人家,漫無目的聊天。話題從葬禮開始,又轉到那塊兒地。占地的被告也在人群中,他73歲了,四個子女都在外省,兒子在工地搬磚,有啥活幹啥活。他笑張文明花了兩萬塊請律師,自己一個人出庭,還贏了。

 

心事

妻子和三兒子的墳地中間,是張文明留給自己的位置。

起風了,麥地裏揚起塵土。3月12日,張文明站在妻子和三兒子的墳地間,勾著背,不說話。按鍵老人機不時響起,念出來電號碼,他接通,喊:“喂,誰咧?我現在不方便,晚點說。”葬禮上了新聞,十多天後還有媒體打來電話。

事後視頻被下架,村裏也不讓張文明接觸媒體。給葬禮幫忙的村民也挨個被拉去談話,不能再講這件事。因為這是“鬧劇”,當地正在移風易俗,不讓大辦白事,更別說沒有活人辦葬禮的風俗。

但張文明還是要見媒體,因為“大事”——那塊地還沒解決。為了擠出時間接待,他連著幹了三天活,給玉米脫粒,從早晨幹到晚上,累得不想動。

到了84歲,他走路已經有些簸,腿有關節炎,起身時總要扶住膝蓋,慢慢站起來。全身最有力氣的器官是嗓門,聲音大,講事情還有起承轉合,如果被打斷會不耐煩,“你聽我說”。

他好些天沒去村頭紮堆了。老五說父親性子直,不愛跟人攀關係,也不抽煙打牌。老人喜歡思考問題,但他不知道想些什麽。老三去世時,沒有村民來幫忙,劉帥挨家挨戶敲門,才有幾個人來,“張文明請不來,人都不去。”

葬禮“鬧劇”之後,原本稀鬆的鄰裏關係,變得更遠了。有村民一聽到張文明的名字,扭頭就走,大家隻在背地裏議論,話題從葬禮開始,再轉到他的“家醜”——今年除夕,張文明掀了桌子,是因為錢。

老五的大兒子第一次帶孩子回來,剛學會走路,按習俗,長輩都要掏紅包。但老大不給紅包,還不接侄子的煙。張文明氣了:你老婆娘家兄弟結婚,你給5000,“這可是你的孫男娣女”。老大說,我沒錢,不給。父子倆說話越來越難聽,張文明罵了粗話,直接把飯桌掀了,年夜飯改去老二家吃。

趙東村戶籍人口上千,常住人口隻有幾百。村民說,過半是獨居老人,“這、這、這,全都是”。老的給小的蓋房娶妻,是義務,是人生大事清單中最重要的一項。子女遠走,不照顧自己,在這裏不會被認為不孝,留在地裏,扒拉不出幾個錢才是。

沒有房的,當地彩禮要40萬元,自己談的媳婦有感情,彩禮少,是有本事的體現。年輕人都跑得遠,哪裏有活去哪裏,廣西、貴州、甘肅……將張文明抬上棺材的四個人,都是六七十歲。大總74歲,女兒們都出嫁了,在家裏裝了個攝像頭。還有一個孤寡老人和侄子侄媳一起生活,聽人誇有人給他養老,他直言,“我死了房子不就是他們的嗎?”

張文明一心隱瞞的“家務事”也無非這些。他有5個兒子,但隻有一棟樓房——是二兒子的,他喪失勞動能力前自己賺錢蓋的。張文明住在老四家,隻一間房,連衛生間和廚房都沒安,平時要做飯,得穿過街到老二家。

老大家還是幾十年前的瓦房,木門掉漆,鎖生鏽,簷下的玻璃破了幾塊。老大今年快60歲,羅鍋腰,駝背,在青海格爾木打工,幾年前才結了婚,沒有子女。

張家老大的房子。

老大曾說要給張文明養老,他不信,覺得是想要他的錢。幾年前,家裏幾畝地被征收,賠了6萬,他攥在手裏。在村裏,大家默認家產是給兒子的,但他說,遺產要給孫子,老大沒子女,不願意也沒辦法。在這個皖北村莊,家族的繁衍生息才是永恒的人生大事。

對老大,張文明挺矛盾。老伴偏癱後,每個子女每年要給1000元,他有時罵老大“孬,不孝”,一分錢不拿。又偷偷勸其他孩子,你們條件好點多給些。

因為“葬禮”的事,張文明又跟老大吵了架。老大看到視頻後,在網上罵張文明是神經病,還說幫忙籌備的村民是騙老頭的錢。村民窩火,去找張文明說理,他隔著手機罵大兒子:“以後你死了,連一個燒紙的人都沒有。”

跟外人張文明會說,以後要將身後事交代給老五。可這個小兒子聽聞,馬上拒絕,“這個事在農村,一般都是老大(弄)”。

老五的大兒子在廠裏打工,孩子一歲多,開銷大,成天給他打電話問怎麽辦。小時候家裏窮,老五是吃紅薯長大的,沒上幾年學,十多歲出去打工。兩個兒子也沒念書,都在打工,還有個正在讀初中的女兒。兒子問怎麽辦,老五答,“涼拌”。

 

喜「和」

“葬禮”結束的中午,張文明在村裏的小餐館,請幫忙的二十號人吃飯。原本要坐三桌,為了省錢,他讓大家擠成兩桌。張文明穿著壽衣,背著手,在席上發言,“謝謝大家對我的關照,我表示衷心地感謝,請大家吃飽喝足”。

半個月後,村民聊起這次宴席都笑了。因為坐不下了,好幾個人都沒吃。大總掰著指頭算賬,“就兩桌子飯,他花啥子錢”。午飯每桌500元,兩條煙300。喪樂班子本就在淡季,還圖稀奇,價錢減了幾倍。他去村委邀請村裏的領導,“有幹部參加,說明我辦得很隆重,有麵子”。但他摸了一圈,沒找著人。

那也沒關係,張文明還是覺得葬禮辦得痛快。那塊地,有了回複總比沒有強。更重要的是,他收獲了一副物美價廉的“和”。

過去三年,老伴和兒子的“和”都準備得倉促,他要給自己慢慢物色。縣城的木材廠他去過好幾次,木“和”做工粗糙,還要一兩萬。一年前,有村民在石料廠意外去世,裝進石棺抬回來,他看到了,動了買石棺的心思。但當地沒得賣,直到今年2月,他從劉帥手機裏看到這個“好東西”,當即跑回家取了1000元現金,讓村民幫忙下了單。

妻兒去世時,政策要求徹底火化成灰,最近可以保留骨頭了。他希望到自己死的時候,可以保留“原身”,裝進石棺,這樣幾百年都不會塌。刻在墓碑上的字也想好了——“勤儉持家,教育子女”,後麵列上所有子孫的名字,就此與世界告別。

葬禮後,喜“和”放在了二兒子家的門口。他繞著走了幾圈,來回摸,涼涼的。湊近去聞,有股好聞的漆味。屈起手指叩,有點疼,他撿了塊磚頭輕輕敲,聽見“當當”的聲音,果然是石頭,他笑了。

棺是朱紅色,表麵光滑,一邊雕龍一邊畫鳳,雕刻精細,還比木棺便宜了幾倍。聽說這是一整塊石頭做的,他更滿意了。棺材重兩噸,來了兩台吊機才吊起來,裏麵還鋪著黃絨布。他拖來廢棄的塑料布蓋住,又搬磚塊壓在上麵,怕風吹日曬,他的“和”壞了。

一切都好。隻是他有時後悔,葬禮花了太多錢,除了買棺材花了老本,剩下的幾千都是賒賬,得等麥子秋收後才能還上。

張文明的喜“和”。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劉帥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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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德裏連發兇案,現場除一張紙牌外毫無線索,而兇手最後的舉動讓人難以置信!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4/28/2023 postreply 21: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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