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互聯網大廠裸辭去超市當理貨員,治好了我的焦慮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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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東碩、魏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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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自己辦葬禮:一個老人的複雜心事
文 | 林七
視頻剪輯 | 沙子涵
編輯 | 肖曉兆
(除特殊標注外,圖片均由林七拍攝。)
我昨天還見張文明,他咋會死呢?
因為給自己辦葬禮,張文明成了新聞人物。獨居老人提前體驗葬禮,生死觀超前;也有人說他腦子糊塗了,違背公序良俗——外界的解讀多種多樣,但無法出現在他的老年手機裏,他也不關心。
他早就想好了,別人肯定要問,你沒死怎麽辦葬禮?他就回答四個字:煩惱、孤獨。煩惱是自家的地被人占了,要不回來。孤獨是每月低保隻有370元,還不夠買藥。
可村裏人說,張文明辦葬禮是被大兒子氣的。大兒子想爭他的錢,他怕身體不行,沒法當家了,子女不給他好好弄身後事,就提前給自己辦葬禮,辦好一點。
兩個月前的除夕日,左鄰右舍都看到了父子間的爭吵——大兒子直呼老人名字,說些“你買了棺材我就砸碎,你死了我就撂河裏”的話。老人答,“棺材還不一定誰睡呢,你活不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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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明卻不承認辦葬禮跟這事有關,他說孩子們都很孝順,這輩子幸福圓滿。他早就想辦一件大事了,“像樣的,特色的,能驚動人的事兒”。理由就是那塊地——家裏的一畝地被鄰居占了,還是趁他老伴偏癱、兒子重病時占的。為了要回地,他打了幾年官司,至今沒有結果。
不管因為什麽,棺材他是提前買好了。兩噸的石棺,深紅色,雕龍畫鳳,加運費一共6500元,就在村民劉帥眼皮子底下訂的。大約在2月20日,劉帥因為征地遷祖墳的事,正在手機上給去世的奶奶看棺材,張文明在他跟前,一眼相中了,“這個和(huó,當地對棺材的叫法)便宜、大方、美觀”,當即付了定金。
張文明曾跟他講,買了棺材後,就要辦場葬禮——劉帥說,這是老人怕死的一種想法。農村人講,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如果有個葬禮,穿上壽衣躺棺材上,黑白無常一看他死了,以後就不找他了,能活到100歲。
2月27日,鞭炮炸響,鬧哄哄的人聲和嗩呐聲中,張文明躺在棺材裏,貨車拉著他,從趙東村緩緩駛向趙北村。按當地習俗,人去世後,要趕最後一次集。
蓋在身上的黃緞被子,是他兩年前在縣城買的,花了一百多,平日舍不得用,隻在夏天蓋一個來月。藍色繡金壽衣也是挑了兩套後才選定,他不想要便宜的大褂子,多花了兩三百,“要最好的”。
到了街上,他聽得外麵人多了起來,一個聲音格外清晰:我昨天還見張文明,他咋會死呢?是個熟人,他掀掉被子,坐起給那人擺手,“我是做秀咧”。對方蹦了起來:我就說,張文明沒死。人群裏傳來笑聲。
他坐起身,開始跟村民打招呼。後麵跟著一群騎三輪車的老人,沿街也站滿人,全在笑。怕他摔下來,棺材旁站著個看護的老人,穿著棉睡褲,耳後夾根煙。棺材蓋上沒有靠背,張文明坐得腰疼了,躺下歇會兒,再起身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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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晴天,張文明躺在棺材蓋上,可以看到天藍藍的,飄著“絲花雲”——這個有些詩意的表達,是老人自己想出來的。他覺得那天很痛快,“像皇帝出宮,前麵有人吹響,後頭跟著群臣,這輩子最風光的一次”。壽衣裏麵還套著秋衣,他熱得冒汗,身上有了味道,但他不願脫下帽子,白頭發多,難看。
年輕些的村民都在拍照、拍視頻,40歲的劉帥也在其中。他在抖音上有一萬多粉絲,認識幾個媒體,平時就喜歡發一些鄉村日常,包括老人葬禮,是村裏最大的博主。張文明的視頻火了,多少跟他有點關係。
劉帥也是張文明的鄰居,春節時,老人和大兒子吵架,叫他幫忙協調。張文明有五兒一女,都窮,三個遠在青海,給市場進蔬菜;一個喪失勞動能力,跟著他的兒子住在杭州;還有一個離異,在廣西打零工。
隻有三兒子留在身邊,但前些年,妻子和三兒子相繼去世,剩下張文明一個人。據劉帥講,去年老人身體不太好,有高血壓,想讓大兒子和兒媳回家照顧一年,給5萬塊,兒子兒媳接過存折,跑了。
今年過年兩人回村,做了飯關上門,不給他爹。請親戚們吃飯,也不叫老人,劉帥去勸,反被嗆“你是我爹嗎”。父子倆當街爭吵,張文明發誓一般地講,他要把後事準備好,死之前交代給鄰居,子女們誰也不靠。
劉帥說,棺材還沒來,張文明就四處張揚,讓大家到時來參觀。村裏的大總(紅白喜事的負責人)記得,張文明在葬禮前一天找到他,說第二天“按死人的方法辦”。這在當地也算不上什麽稀奇事,大總的媳婦病逝前就說,她到時要穿皮草。大總花了1000塊,在最後的時刻,給她穿上了。
“我們這風俗,他願意這樣幹,你就給他幹。”大總說,張文明要求請8個人幫忙,到時開一桌席。按習俗,大家不能白吃飯,就每人出20元,給他買花圈,放炮喜慶喜慶。
第三次「葬禮」
葬禮就是這樣辦起來的?張文明卻連連否認,“胡扯”。他講述了另一個版本。
買棺材不假,但2月27日,喜“和”(棺材)送到了張家門口,人群簇擁,起哄,說這個當地沒有的石棺是稀罕物,攛掇他拉上街炫耀,然後請吃飯。眾人七嘴八舌:光遊街沒人看,咋驚動人呢?——得吹響——得穿壽衣,就像唱戲要穿戲服——做戲要全套,得從家裏抬出來——得躺棺材上,更精彩——得有花圈,要不然沒有死的樣子。
他想,“那就辦吧,死了被人撂河裏也不知道,買再好的料也看不著。”這才給大總打電話,讓他派吊機卸棺材。
村民原本要請哭喪的隊伍,他不讓。花圈送過來時他也不要,可村民說退不了了,這才上街。走完大半程,要拐上背街回家了,看到還有很多人在拍照,他突然想起那塊被占的地,“我張文明不能真死了啊,我老婆兒子的仇還沒報,還沒解決地的事呢。”
背街住戶少,為了讓更多人看到,他給大總說,繼續走正街。路繞得遠了,原本半小時的葬禮,花了一個小時。但後半程想著那塊地,他覺得煩,不再起身招手。
在張文明的版本裏,他特別強調,自己是被一步步推著辦了葬禮。不過,上街之前,他穿好壽衣坐在兩個花圈中間,穿著被陽光照得發亮的壽衣,笑著拍了照。他解釋說,看到村民送來的花圈,有白的,有花的,寫著“沉痛悼念老壽星張文明千古”,覺得特別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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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趙東村,張家門前已經三年沒這麽熱鬧了。上一次是老伴在張文明懷裏變涼,去世時正是他如今的年紀,84歲,喜喪。葬禮辦了7天,花了好幾萬,請了六七桌。子女們都回家了,張文明買了上等木材做棺材。除了吹響,還請人哭了兩次喪,一次是在家,一次是下葬。
不到一年,三兒子患癌去世,但子女們沒有一個回來。張文明叫他們別回了,疫情麻煩,路途又遠,來回耽誤工作。他給兒子買的是普通木棺,為人子女,葬禮規格不能高於父母。
那次門庭冷清。張文明獨自將三兒子的遺體拉出家,運到殯儀館火化。劉帥接到張文明大兒子的電話,請他去看看。他趕到時,老人正抱著骨灰盒,沒裝袋,盒子小裝不下,骨灰灑了一地,他和老人跪地上,用手去刨。
老三一輩子未婚育,是鄰居劉帥為他送殯,跪地磕頭。在劉帥的短視頻賬號裏,可以看到他頭戴白布,為“三叔”守靈。這件事被媒體報道後,劉帥被村民評為“中國好鄰居”,還在村頭立了塊碑。揭幕那天,張文明也去了,和村民一起在鞭炮聲裏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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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兒子的死,對張文明打擊非常大,原本,他是指望這個兒子養老送終的。村裏人都說,老三是個好人,老實,吃苦能幹,就是跟誰都不說話。年輕時不想結婚,年紀大了想結,說不下對象了,打了一輩子光棍。
除了幹農活,他還在街上擺攤,補鞋,修拉鏈,賺的錢都交給父母。母親偏癱後,家務活也是他幹。父子倆每天一起下地,收工了說說話,寒來暑往,張文明說那時“日子過得痛快”。妻子終日臥床,但夫妻感情好,妻子便秘了,他常幫忙掏。
三兒子去世時,才55歲。查出肺癌已是中晚期,還有糖尿病並發症,漸漸開始吐血,瘦得沒了肉,眼睛也幾近失明,走路要靠張文明扶著。他帶兒子在省城和縣城的醫院輾轉,病情稍微穩定了就帶回家,省點錢。
兒子走後沒幾天,他就搬離了老屋,住到四兒子的房子裏。他看著遺物心裏難受,老三的東西,搬的搬,扔的扔了。
張文明從此一個人生活。每天清晨五六點起,早飯後去鎮上或進縣城逛逛,老年卡坐公交免費。午飯前回到家,下午下地幹幹活,吃過晚飯看完《新聞聯播》和天氣預報,8點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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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2月27日,辦“葬禮”那天,他6:30起床,花兩塊錢買了老年餐。一個雞蛋,一根油條,一個包子,喝了一碗自己熬的紅芋飯。老年餐裏的稀飯糖高,他有糖尿病,不能吃。
這是平常的一天,張文明沒有為此準備什麽。隻是早餐後,他就搬了板凳,坐在房前等喜“和”,眼巴巴看著來的方向,打電話催促。太陽出來了,一輛山東牌照的貨車終於駛來,停在了他家門口。
那塊地
84歲的張文明頭頂黑禮帽,戴黑框近視眼鏡,穿白襯衫,牛仔褲是專門買的,顯年輕。出門必背個斜挎包,裝著皮麵筆記本,每一頁都工整地寫著姓名和電話號碼,從市委書記到村幹部,寫了滿滿一本。村裏的人聊起他,都說他愛告狀,天天往外跑,不知道又去告誰了。
妻兒去世後,爭地成了他唯一的大事和奔頭。他覺得人生大事都完成了,生養了五兒一女,香火仍在延續。最重要的是,傳給他的家業不但沒敗,還增加了這塊地——上世紀九十年代,他開浴池,從鄉政府手裏買了一畝地,當蓄水的坑。後來生意停止,坑漸漸荒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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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2018年,三兒子確診肺癌時,鄰居開始在上麵種棉花,蓋房子,磚頭落下來,掉進他家砸壞了鍋。為了搶回這一畝地,他前後請了兩個律師,將鄰居告上法庭。
初審律師張克良起初覺得案子簡單,一定能打贏,因為張文明買地有發票。但縣法院認為,發票上沒有寫明購買內容,證據不足,多次駁回上訴。
後來,張文明和被告動手,年紀大了打不過,就抓個臉,撓個手。他不怕鬧大,年邁也有優勢——公家會教訓比他年輕的被告。他也想過,去被告家的新房扒牆,砸窗戶,得知弄壞了要賠償,不敢幹。他這麽氣,是因為對方占地時,正趕上老婆和三兒子病重,“太欺負人了”,他要報仇。
在趙東村,張文明的確是一個特別的存在。村民們說他心眼不壞,但話鋒一轉,說他摳,“鄰居死了都不給燒紙。”他的文化程度,在村裏相當於現在的大學生,能說會寫。他上過農校,當過村會計,在副食品公司當過采購員。他這輩子吃過最好的飯,是去河北秦皇島出差,糧食局請他吃大餐,“雞和魚像活的,都沒有骨頭。”
站得高,看得遠,張文明這麽形容自己。別人的腦殼比不上他,村裏有什麽難題,他一出馬就解決了,所以不怕得罪人,因為不用求他們。至於為啥不給鄰居燒紙?老人提高聲音,“我老婆死的時候,你都沒來燒紙,我憑什麽給你燒?!”
幫他跑官司的律師張克良和他是同鄉,張文明的哥哥以前是小學教師,教過張克良。地的事,張文明就委托他辦,子女們不大清楚。五兒子是後來從村裏人嘴裏得知,因為搶地,家裏和鄰居打過架,但父親沒跟他具體講過。
平日裏,孩子們一兩個月往家打一次電話,他不會主動聯係。2月27日中午,“葬禮”結束後,他腰疼,腿疼,躺了一下午,也沒告訴子女。
五兒子正在廣西的工地上拉沙子,搬磚,朋友打來電話問:你爸出什麽事了?老五看到視頻,給大總打去電話,問怎麽回事?大總說:你爸買了個喜“和”,還請了響。老五一聽開心了,“俺爹有超前的想法,好,俺爹有學問。”
六兄妹間沒有微信群,他給其他人發過去視頻,大家都沒說什麽。但如果提前知道,他肯定會阻止父親,“家裏放個棺材,不優雅。”
老五是家裏最小的兒子,除了老三,張文明最疼的就是他,因為他離異了,經濟條件還不好。老人常說,身上穿的皮衣就是他買的,他都舍不得買給自己,即使老五說衣服是人造革的,隻花了七八十塊。
可老五有時也怪父親偏心,沒給自己蓋房——他的“泥巴房”快塌了,成了雜物間。春節回家,他隻待了三四天。他離異多年,也沒錢再婚,因為沒有住處,過年時回家隻好帶著兒子、孫子,到二哥家擠一間房,有些尷尬。
其實張文明爭地,就是想要回來蓋房子,給未婚的孫子們娶媳婦。他尤其提到,老五的小兒子20出頭了,談了幾個對象都沒成,沒房是重要原因。老五會因此被兒子抱怨,為什麽家裏沒房?他隻能說,沒地方。
最近,老五給父親打電話,總要問問,地的事情怎麽樣了?張文明也怨,怨兒子們沒能力,無法在城裏買房。地要回來,或許老五的小兒子、他的小孫子就能娶上媳婦了,他能再次當上曾祖父。
2019年底,亳州市中級法院終審,判決書顯示,一審法院認定“被告一直占有原告的坑邊(注:那塊有爭議的地,當地人稱為‘坑’)”“被告至今未歸還原告”的事實,但以同一事實不能重複起訴為由,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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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詭的是,一審判決書並未寫明終審法庭“認定”的部分。在律師張克良看來,因為買地時手續不全,那塊地七扭八拐的,也沒有量麵積,“法院也不想查清事實了”。
半年後,張文明又到所屬縣法院申請再審,被推到了國土局,國土局說還是歸法院管,老人衝回去罵法官,“媽了×的,你個龜孫”。法官躲,他追著罵,從這張桌到那張桌,直到保安說下班了。最後,官司交給鎮政府調解,又回到了村裏。
張文明咬死一點,他花錢買了地,有發票。因為涉及幾戶人家,他催著劃地界,村委都說忙。今年初,鎮上終於允諾他,春節後讓村裏給他解決。但截至3月14日,還是沒進展。
村民說法不一:公家從被告手裏征收了地,又賣給了張文明;地屬於5戶人家,張文明隻買了個小坑,日子久了,坑越來越大,他想全占;公家沒寫明麵積和使用年限,現在無法判定……
如今,張文明爭地的事連同他的“葬禮”,都成了村裏的笑話。3月12日黃昏時分,十來個村民坐在村頭的一戶人家,漫無目的聊天。話題從葬禮開始,又轉到那塊兒地。占地的被告也在人群中,他73歲了,四個子女都在外省,兒子在工地搬磚,有啥活幹啥活。他笑張文明花了兩萬塊請律師,自己一個人出庭,還贏了。
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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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風了,麥地裏揚起塵土。3月12日,張文明站在妻子和三兒子的墳地間,勾著背,不說話。按鍵老人機不時響起,念出來電號碼,他接通,喊:“喂,誰咧?我現在不方便,晚點說。”葬禮上了新聞,十多天後還有媒體打來電話。
事後視頻被下架,村裏也不讓張文明接觸媒體。給葬禮幫忙的村民也挨個被拉去談話,不能再講這件事。因為這是“鬧劇”,當地正在移風易俗,不讓大辦白事,更別說沒有活人辦葬禮的風俗。
但張文明還是要見媒體,因為“大事”——那塊地還沒解決。為了擠出時間接待,他連著幹了三天活,給玉米脫粒,從早晨幹到晚上,累得不想動。
到了84歲,他走路已經有些簸,腿有關節炎,起身時總要扶住膝蓋,慢慢站起來。全身最有力氣的器官是嗓門,聲音大,講事情還有起承轉合,如果被打斷會不耐煩,“你聽我說”。
他好些天沒去村頭紮堆了。老五說父親性子直,不愛跟人攀關係,也不抽煙打牌。老人喜歡思考問題,但他不知道想些什麽。老三去世時,沒有村民來幫忙,劉帥挨家挨戶敲門,才有幾個人來,“張文明請不來,人都不去。”
葬禮“鬧劇”之後,原本稀鬆的鄰裏關係,變得更遠了。有村民一聽到張文明的名字,扭頭就走,大家隻在背地裏議論,話題從葬禮開始,再轉到他的“家醜”——今年除夕,張文明掀了桌子,是因為錢。
老五的大兒子第一次帶孩子回來,剛學會走路,按習俗,長輩都要掏紅包。但老大不給紅包,還不接侄子的煙。張文明氣了:你老婆娘家兄弟結婚,你給5000,“這可是你的孫男娣女”。老大說,我沒錢,不給。父子倆說話越來越難聽,張文明罵了粗話,直接把飯桌掀了,年夜飯改去老二家吃。
趙東村戶籍人口上千,常住人口隻有幾百。村民說,過半是獨居老人,“這、這、這,全都是”。老的給小的蓋房娶妻,是義務,是人生大事清單中最重要的一項。子女遠走,不照顧自己,在這裏不會被認為不孝,留在地裏,扒拉不出幾個錢才是。
沒有房的,當地彩禮要40萬元,自己談的媳婦有感情,彩禮少,是有本事的體現。年輕人都跑得遠,哪裏有活去哪裏,廣西、貴州、甘肅……將張文明抬上棺材的四個人,都是六七十歲。大總74歲,女兒們都出嫁了,在家裏裝了個攝像頭。還有一個孤寡老人和侄子侄媳一起生活,聽人誇有人給他養老,他直言,“我死了房子不就是他們的嗎?”
張文明一心隱瞞的“家務事”也無非這些。他有5個兒子,但隻有一棟樓房——是二兒子的,他喪失勞動能力前自己賺錢蓋的。張文明住在老四家,隻一間房,連衛生間和廚房都沒安,平時要做飯,得穿過街到老二家。
老大家還是幾十年前的瓦房,木門掉漆,鎖生鏽,簷下的玻璃破了幾塊。老大今年快60歲,羅鍋腰,駝背,在青海格爾木打工,幾年前才結了婚,沒有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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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曾說要給張文明養老,他不信,覺得是想要他的錢。幾年前,家裏幾畝地被征收,賠了6萬,他攥在手裏。在村裏,大家默認家產是給兒子的,但他說,遺產要給孫子,老大沒子女,不願意也沒辦法。在這個皖北村莊,家族的繁衍生息才是永恒的人生大事。
對老大,張文明挺矛盾。老伴偏癱後,每個子女每年要給1000元,他有時罵老大“孬,不孝”,一分錢不拿。又偷偷勸其他孩子,你們條件好點多給些。
因為“葬禮”的事,張文明又跟老大吵了架。老大看到視頻後,在網上罵張文明是神經病,還說幫忙籌備的村民是騙老頭的錢。村民窩火,去找張文明說理,他隔著手機罵大兒子:“以後你死了,連一個燒紙的人都沒有。”
跟外人張文明會說,以後要將身後事交代給老五。可這個小兒子聽聞,馬上拒絕,“這個事在農村,一般都是老大(弄)”。
老五的大兒子在廠裏打工,孩子一歲多,開銷大,成天給他打電話問怎麽辦。小時候家裏窮,老五是吃紅薯長大的,沒上幾年學,十多歲出去打工。兩個兒子也沒念書,都在打工,還有個正在讀初中的女兒。兒子問怎麽辦,老五答,“涼拌”。
喜「和」
“葬禮”結束的中午,張文明在村裏的小餐館,請幫忙的二十號人吃飯。原本要坐三桌,為了省錢,他讓大家擠成兩桌。張文明穿著壽衣,背著手,在席上發言,“謝謝大家對我的關照,我表示衷心地感謝,請大家吃飽喝足”。
半個月後,村民聊起這次宴席都笑了。因為坐不下了,好幾個人都沒吃。大總掰著指頭算賬,“就兩桌子飯,他花啥子錢”。午飯每桌500元,兩條煙300。喪樂班子本就在淡季,還圖稀奇,價錢減了幾倍。他去村委邀請村裏的領導,“有幹部參加,說明我辦得很隆重,有麵子”。但他摸了一圈,沒找著人。
那也沒關係,張文明還是覺得葬禮辦得痛快。那塊地,有了回複總比沒有強。更重要的是,他收獲了一副物美價廉的“和”。
過去三年,老伴和兒子的“和”都準備得倉促,他要給自己慢慢物色。縣城的木材廠他去過好幾次,木“和”做工粗糙,還要一兩萬。一年前,有村民在石料廠意外去世,裝進石棺抬回來,他看到了,動了買石棺的心思。但當地沒得賣,直到今年2月,他從劉帥手機裏看到這個“好東西”,當即跑回家取了1000元現金,讓村民幫忙下了單。
妻兒去世時,政策要求徹底火化成灰,最近可以保留骨頭了。他希望到自己死的時候,可以保留“原身”,裝進石棺,這樣幾百年都不會塌。刻在墓碑上的字也想好了——“勤儉持家,教育子女”,後麵列上所有子孫的名字,就此與世界告別。
葬禮後,喜“和”放在了二兒子家的門口。他繞著走了幾圈,來回摸,涼涼的。湊近去聞,有股好聞的漆味。屈起手指叩,有點疼,他撿了塊磚頭輕輕敲,聽見“當當”的聲音,果然是石頭,他笑了。
棺是朱紅色,表麵光滑,一邊雕龍一邊畫鳳,雕刻精細,還比木棺便宜了幾倍。聽說這是一整塊石頭做的,他更滿意了。棺材重兩噸,來了兩台吊機才吊起來,裏麵還鋪著黃絨布。他拖來廢棄的塑料布蓋住,又搬磚塊壓在上麵,怕風吹日曬,他的“和”壞了。
一切都好。隻是他有時後悔,葬禮花了太多錢,除了買棺材花了老本,剩下的幾千都是賒賬,得等麥子秋收後才能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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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講述者要求,文中劉帥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