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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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奶疙瘩,串起了我們家

2023-04-24 14: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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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雷桃桃

Relax peace and funny.

1

1945年,我姥爺17歲,他從山東入伍參加了膠東根據地的大反攻作戰。抗日戰爭結束後,他所在的部隊組建成陝甘寧野戰集團軍,他又參加了多場解放大西北的戰役。到了1949年,姥爺跟隨王震帶領的解放軍第一兵團第六軍進入新疆開展建設和保衛工作,後來這批解放軍中的大多數留在了新疆,成了第一代“兵團人”,他們義無反顧地紮根新疆、建設新疆,我姥爺也成了其中的一員。

當時的新疆非常貧困,連吃飽飯都是個問題。1950年,進入新疆的10萬軍人響應國家號召,全部參加勞動生產,姥爺和戰友們遇水修橋,在風沙口種樹,還在荒漠裏種地……2年後,部隊宣布集體就地轉業,他被分配至建築工程第一師第三建築公司擔任總經理,負責管理整個公司的日常工作和項目對接。“三建”建設了烏魯木齊市早期的大多數樓房,以員工多、效益好而聞名,隻是建築工人們幾乎都是在戈壁灘上采砂石、蓋樓房,可以想象條件有多麽艱苦。

姥爺的工作漸漸穩定,個人問題卻遲遲沒有解決,一些已婚的戰友都在為他的婚事操心。那年,一位女兵回四川老家探親時捎上了我姥爺的照片,試圖把他介紹給自己的好朋友。據說,我姥姥隻看了一眼照片,後來又跟我姥爺通信了解了一下彼此的基本情況,然後就義無反顧地坐了一個禮拜的綠皮火車來到新疆,和我姥爺成立了家庭,生兒育女。

從四川到新疆,相隔幾千公裏,不知道姥姥當時是哪來的勇氣。

 

在“三建”工作期間,我姥爺經常去戈壁灘跟進流程,有時一待就是一整天。當時工人們每天就帶一壺水和幾個饅頭,我姥爺也一樣。姥姥心疼他的身體,思來想去,就想到了營養豐富、方便攜帶的奶疙瘩。

奶疙瘩是新疆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柯爾克孜族和蒙古族同胞常吃的一種傳統食品,一般用羊奶或牛奶製作,類似於奶酪。因為風幹後保質期很長,在過去物資匱乏的年代,它是牧民放牧時的必備口糧。哈薩克人喊它“庫入特”,又因為它外形神似豆腐,有的地方也稱它“奶豆腐”。隻是奶豆腐的口感並不像真豆腐那般軟嫩絲滑,反而十分堅硬粗糙。

來新疆之前,姥姥在四川老家很少見到牛奶,更別說奶製品了。到新疆之後,因為姥爺的幹部身份,加上姥姥懷孕,他們才可以每天去打一斤牛奶回家。姥爺打小沒有喝牛奶的習慣,一喝牛奶就拉肚子,姥姥生產後奶水充足,家裏的牛奶就有富餘。為了避免浪費,姥姥開始跟著身邊的少數民族同胞學做奶疙瘩。

她先將鮮奶常溫發酵,奶液會一點點冒出小泡,質地逐漸變得濃稠。等奶微微發酸時,隻要打開門,就能聞到屋內彌漫著一股沁人心脾的乳香。等發酵完畢,要把酸奶倒入鍋內熬煮——這一步極其考驗人的耐心和功力——先用文火煮,均勻攪拌,等酸奶中的水分大量蒸發變得粘稠時,就要用勺子一邊攪一邊揚。姥姥每揚一次,奶中的浮沫就得撇一次,她每攪拌一次,酸奶的質地就更顯濃稠。

眼看酸奶中的水分差不多收幹,姥姥就拿出一大塊厚厚的白紗布兜住它。到了這一步,酸奶還是濕潤軟滑的,可以直接塗抹在饢上吃。但為了長時間保存,就要將紗布捆綁起來掛在通風的地方瀝水,下麵用一個大盆接著。

新疆氣候幹燥,用不了幾天,酸奶就徹底風幹了。打開紗布,裏麵是一大塊幹硬的乳白色“奶球”,揪下一坨,反複揉搓,手的溫度和力量可以將其捏成均勻的小塊,這就是新疆方言中的“疙瘩”了。

姥姥將捏成小塊的奶疙瘩拿去陽台,放在芨芨草編的席子上繼續晾曬。這時隻要一踏進陽台,奶香味就會撲麵而來,這又香又軟的奶疙瘩不但讓人垂涎,還會吸引許多小鳥來啄食。

姥姥的奶疙瘩越做越地道,姥爺每次去野外工作的時候她都會給他帶幾塊,餓了隨時吃。尤其是在炎熱的夏天,姥爺在戶外工作時拿一小塊奶疙瘩含在嘴裏,簡直就是一種享受——微酸的滋味在口腔中炸裂,讓人口舌生津。在口水的浸潤下,堅硬的奶疙瘩慢慢變軟,釋放出乳脂特有的香氣,越嚼越香。

2

1981年8月的一個傍晚,“三建”的一組建築工人在采砂石時,發現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放著一個紙盒,裏麵似乎有活物。他們覺得奇怪,小心翼翼地靠近,打開一看,裏麵竟躺著一個嬰兒。嬰兒的眉毛又粗又黑,五官深邃,長相與漢族嬰兒完全不同。

8月的戈壁灘早晚溫差極大,有時夜間隻有十幾度,嬰兒身上隻裹著一層薄被,已經冷得麵色發紫了。工人們掀開繈褓,是個男孩,這時一張紙條掉落下來,是維語寫的,漢族工人看不懂,就把這個男嬰抱回了單位,等待安排。

在80年代初,邊遠地區的福利院生活條件很艱苦,如何安置一個撿來的嬰兒,是個比較棘手的問題。我姥爺先組織公司全體幹部開會,大家都覺得,與其把這麽小的嬰兒送去福利院受苦,不如先考慮公司內部是否有已婚不育的員工願意收養。

可是問來問去,也沒有符合條件的人——“三建”的效益那時是不錯,可員工們除了每月的固定工資,糧食、布料、肥皂、雞蛋等物資也得憑固定配額的票證去買,要是家裏突然多出一口人,就意味著其他家庭成員要少吃少用,所以即便大夥兒都覺得這孩子可憐,也沒人敢輕易收養他。

商量了許久之後,眾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我姥爺身上——他是總經理,工資是全公司最高的,大家都覺得他最有可能負擔得起這個嬰兒,能給他一個好歸宿。

於是,會議結束後,我姥爺根本來不及跟姥姥商量,就直接把這個虛弱的男嬰抱回了家。當時他和姥姥已經有4個孩子了,最小的兒子也10歲了。

姥姥下班回到家,看到床上躺了一個嬰兒,嚇了一跳。聽姥爺講清來龍去脈,姥姥二話沒說就去廚房煮米湯喂孩子了,後來她說:“再大的事也不能讓孩子餓肚子啊。”

姥姥特別善良,見不得別人受苦,還因為好心上過幾次當。一次,她在路上碰到一個問路的大姐,大姐說自己也是四川人,剛來新疆,對環境不熟悉,身上也沒啥錢。於是姥姥把她帶回了家,大姐吃飽後就開口借錢,“下個月我手頭寬裕了就來還”。姥姥沒有猶豫,借了一些錢給她,但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大姐了。

姥姥自知遇上了騙子,卻也不憤恨抱怨。姥爺指責她沒有防備心,她就說:“萬一她是真的有困難呢?那我不就是幫了她嗎?至少讓她吃了頓熱乎飯。”這下,輪到姥爺沉默了。

他們結婚多年,平日裏的對話一直很少也很簡單,仿佛不用多說什麽,他們就能理解對方的想法和決定。這一次,姥爺擅自收養孩子,姥姥依然沒有多說什麽,她默默地理解了丈夫,也接納了這個男嬰。

經人翻譯,那張夾在繈褓中的紙條隻表達了“謝謝”的意思,男嬰的名字和生日都成了謎。當時姥爺已經50多歲了,自然不能做這個孩子的“爸爸”,於是就按照孫輩的輩分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文祥疆。這個“疆”字,大概是希望他以後不論在哪裏都記得新疆吧。

第一次看到祥疆的時候,我媽13歲。那天放學回家,姥姥姥爺把他們兄妹召集在一起,要求他們以後輪流照顧這個嬰兒——姥姥姥爺是雙職工,忙起來抽不開身。我媽想到以後要和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男嬰朝夕相處,內心是抗拒的,但嘴上什麽也不敢說。我姥爺是軍人出身,很嚴厲,孩子們根本不敢違抗他的任何決定。

就這樣,祥疆正式成了這個家庭中的一員。

 

可能是在戈壁灘裏受了風寒,祥疆的身體特別虛弱,總是生病。姥姥覺得老是喂他米湯不是辦法,於是厚著臉皮去找了幾個正在哺乳期的同事:“如果奶水富裕的話,能不能幫助一下我們這個孩子?”大家都表示,自己的孩子都喂不飽,“哪有精力顧及你們撿回來的孩子?”

那時鮮奶是憑票限量供應的“專控食品”,隻有孕產婦或病人才能喝到,奶粉就更稀罕了。當時,全國的農畜養殖都歸各地的農墾局管理,雖然烏魯木齊離牧區很近,但私人大批飼養、販賣牲畜也是不被允許的。為了給祥疆補身體,姥姥先跟別人換牛奶票,後來又聽說羊奶比牛奶更有營養,更適合給嬰兒喝,又四處去尋找羊奶。

一天,單位的同事告訴她,市郊有一戶哈薩克族牧民,他們家養了幾隻羊,其中的一隻母羊剛生了小羊羔,有奶。當年電話還是稀罕物,這個牧民的家具體在什麽位置,同事也不知道。唯一確定的是他們經常在南山(現在的南山風景區)附近活動——這個地址可太廣泛了。

姥姥一點也沒猶豫,她跟單位請了半天假,回家拿了點幹糧就出發了。臨走前,她又拿上了一條絲巾,想當作見麵禮——那是姥爺去上海出差給她買禮物。我媽勸姥姥不要衝動,至少得找個認識路的人,姥姥說:“大不了我下了車挨家挨戶地問唄,我鼻子下麵長著嘴,還能問不到嗎?”

3

事實證明,我媽的擔心不無道理。當天下午,大客車搖搖晃晃地行駛了3個多小時才到達南山,姥姥下車後,目光所及之處是起伏的山丘,山上林木蔥鬱,卻沒有一座白色的氈房。她趕緊攔住即將要開走的大巴車,問司機:“這附近的牧民都住在哪兒?怎麽周圍都沒有人影啊?”

司機揚了揚頭,用下巴指向一片鬆樹林說:“你朝著樹林再往裏走,有個小賣部,周圍有幾戶人家,不過天馬上要黑了,山裏有狼還有熊,要不你明天白天再來?”

後來姥姥回憶起這段往事,對我說:“當時好不容易坐車去一次,我可不想白跑一趟。”我問她不怕山裏的野獸嗎?她說:“我當時就想著一定要找到那戶哈薩克族牧民,至少得見上一麵,把咱家的情況給人家說說,根本都顧不上害怕。”

聽說狼怕火,姥姥問司機師傅借了一盒火柴,司機心善,把自己修車用的手電筒也給了她。說話間,他一直勸姥姥跟著他的車原路返回,可姥姥怕祥疆再喝不上羊奶就活不了多久,還是婉言拒絕了,“我得趕緊去救他”。

姥姥按司機指引的方向一直朝樹林裏走,不久天就黑了,她打開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去,不知道走了多遠。一路上,沒看到商店,也沒有看到氈房,正發愁的時候,一聲狼嗥突然從遠處的山穀裏傳了出來。

過去,在新疆的南山、阿爾泰山等山區生活著成群的天山灰狼,據說它們體型健碩,成年的灰狼有小牛犢那麽大。雖然灰狼一般以岩羊和北山羊為食,不會主動攻擊人類,但要是餓極了,它們肯定什麽都吃。而且,狼是群居動物,隻要有一隻狼嚎叫,那附近肯定有一群狼。

姥姥嚇壞了,路都不敢走,但往回跑也來不及了。她平複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覺得還是得繼續往前走,“我得找到那戶人家,家裏還有孩子和嬰兒在等著我呢”。

姥姥借著手電筒的光在周圍尋找木棒,但山裏的潮氣大,撿到的樹枝都特別難點著。她太緊張了,每劃一根火柴手都在抖,眼瞅著火柴盒都要見底了,她卻連一根樹枝也沒點著。

最後,她終於找到了一些較為幹燥的小樹枝,筷子粗細,將它們聚集在一起,又劃了一根火柴。“我心想,就剩幾根火柴了,如果還是點不著,估計今晚有點懸。”姥姥默默祈禱,希望老天爺能幫幫她,“我可是來救人的,挽救一條小生命啊。”

終於,一根最細小的樹枝被點燃了。就在這時,姥姥身旁的樹林裏傳出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屏住呼吸一看,汗毛都立起來了——樹林裏有綠光閃動,從輪廓看,是一大一小兩隻狼。巨大的恐懼令姥姥呆在了原地,手裏的那根筷子長短的樹枝都快燒到手了她才反應過來。她趕忙用手頭的餘火去點燃其他幹樹枝,這次竟然很順利,火苗越來越旺了。

之前姥姥聽人說過,在野外遇到狼,千萬不要看它們的眼睛,隻要不理它們,狼是不會主動攻擊人的。她舉著小火把,克製自己不往樹林裏看,隻是餘光瞟過,感覺那兩隻狼的體型並不大,估計是掉隊的母狼帶著小崽。姥姥慢慢往前走,嘴裏念念有詞:“行行好,我也是母親,我也是出來給小崽兒找食吃的,你可千萬別吃我……”

就這樣,姥姥走出了那片樹林,身後的兩隻狼竟然一直沒有動靜。

 

離開樹林不久,姥姥看到遠處有個大紅色的油漆桶,旁邊還有一座氈房透出煤油燈忽暗忽明的光線。她快步跑過去,開門的是一個哈薩克族男人,能聽懂不少漢語,待姥姥說明來意,他叫來了自己的老婆。見到女主人,恐慌不已的姥姥再也忍不住了,抱著她嚎啕大哭。女主人的漢語說得不好,估計也是被這個陌生人的舉動給嚇壞了,一直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拍著姥姥的後背,安撫她。

好心的牧民夫婦收留了姥姥一夜,平靜下來以後,姥姥就把如何撿到孩子、孩子沒奶喝以及自己在樹林裏遇狼的事兒一股腦兒的全倒了出來。第二天天亮,這對牧民夫婦騎馬帶姥姥穿過了那片樹林,把她送到了南山附近的大巴車站,同時給姥姥帶走的,還有剛擠出來的鮮羊奶。

這次拜訪後,姥姥跟這戶牧民達成了約定:以後每天中午,她在南山附近的大巴車站等他們送羊奶過來。為了表達感謝,姥姥每個月會把自己的糧票分一半給他們。

此後每天天不亮,姥姥就要坐3個多小時的大巴車去南山取羊奶。冬天,新疆的室外溫度最低能達到零下30多度,姥姥拿到奶壺就趕緊揣進懷裏,用層層棉衣包裹住。有時她實在有事抽不開身,家裏的大人孩子就輪流坐上那趟大巴車去取羊奶。

就這樣,祥疆喝羊奶喝到了1歲多,等他可以吃飯了,姥姥才終於不用趕早班車去南山了。

4

祥疆漸漸長大,可以吃的食物越來越多,但他最喜歡的還是姥姥做的奶疙瘩。

新鮮的奶疙瘩較為鬆軟,味道卻特別酸,很多外地人嚐了都要緊皺眉頭,呲牙咧嘴地說:“太酸了,受不了。”風幹的奶疙瘩酸度是降低了,可硬得就像石頭,好不容易才能啃下一小塊。一開始,姥姥把新鮮的奶疙瘩揉搓成米粒大小喂給祥疆吃,讓他嚐嚐味道。後來他長牙了,姥姥就用刀背把風幹的奶疙瘩敲碎,給他磨牙解饞。

1983年,祥疆快上幼兒園了,可家裏人都沒有時間照顧他。姥姥姥爺工作很忙,我媽媽他們的學業壓力也重了,姥爺經過反複的考量,決定把祥疆送回山東老家——他有個親侄子在老家靠務農為生,婚後多年沒有孩子,讓他們夫婦做祥疆的爹娘,似乎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於是,祥疆的戶口落在了山東,民族那一欄寫的是“漢族”。每隔幾個月,祥疆爹都會給姥姥寫信講述孩子的近況,再後來,通訊條件改善了,他就帶孩子去村委會給姥姥打長途電話。電話那頭,祥疆的口齒逐漸伶俐,能說一口流利的山東話:“奶奶,俺們班裏的孩子都說俺長得像外國人,說俺不是俺爹娘的孩子。”姥姥回:“別聽他們胡說,那是因為你小時候奶奶給你喝羊奶,所以咱們長得更俊!”

後來,祥疆再也不提這茬兒了,不論是在書信裏還是在電話中,他都流露出對山東的喜愛。他說山東沒有新疆那麽冷,山東的地裏種了好多莊稼……但祥疆爹卻顯得有些不安,他跟姥姥說,這孩子長得壯實,能幹活,也聰明,但吃飯的時候總說少了點啥。他們兩口子對這個兒子百般關心,生怕他吃不好:“俺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吃啥,是吃不飽,還是不合胃口?”

 

山東物產豐富,祥疆娘又有一雙巧手,她擅長做各種麵食,還能攤出薄厚均勻又有韌性的雜糧煎餅。金燦燦的煎餅上抹自家現磨的花生醬,別提多香了,可感覺還是不太合祥疆的胃口。姥姥突然想到,這個大孫子可能是思念奶疙瘩了。於是在之後的幾次通信中,她試圖用文字教會祥疆娘用羊奶製作奶疙瘩。

那時村裏找不到羊奶,祥疆娘就找到了一頭剛下崽的老黃牛,給姥姥打長途電話請教。可是,一貫擅長烹飪的她卻一次次地失敗了,不知是老黃牛的乳汁過於清淡,還是她熬煮得不夠火候,那一鍋又一鍋的酸奶始終無法成型,剩下的黃牛奶給祥疆喝,他也不喜歡。

後來,祥疆打來電話:“奶奶,我有一天做夢,夢見你做了好多奶疙瘩。我聞著可香了,等我醒了發現我的枕頭上都是口水。”

這話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姥姥卻心疼起來,她決定,無論如何都要讓祥疆吃上奶疙瘩。

之後每年秋季,姥姥總會提著一個又大又沉的包裹走去郵局。入秋之後的新疆氣溫驟降,但不論外麵有多冷,都不能阻擋姥姥去郵局的腳步——2個月後,這個將近10斤重的包裹才能抵達山東。

第一次收到奶疙瘩,祥疆的爹娘十分好奇,他們各拿了一小塊塞進嘴裏,發現根本咬不動。在祥疆的熱心指導下,他們好不容易啃下了一小塊,隻是不僅沒有越嚼越香的感覺,還品出了一股濃濃的羊膻味。他們給姥姥寫信,表示搞不懂祥疆為什麽會對這個東西情有獨鍾:“俺們還以為是牛奶糖,沒想到又酸又硬,俺們吃不來。”

5

一個個沉甸甸的包裹承載著姥姥的愛,從新疆到山東,不間斷地寄了十幾年。

1997年,祥疆對姥姥說自己想回新疆當兵:“俺爹媽還年輕,也不用我照顧。俺想當軍人,想在你身邊,離你近一點。”

祥疆成年後應征入伍,如願回到了新疆。在我的印象中,這個表哥說話帶著一口濃重的山東口音,卻是少數民族青年的長相。我感到很費解,就去問媽媽和姥姥:“他到底是哪裏人?”問的次數多了,她們告訴了我真相,卻不準我去問祥疆表哥類似的問題。

我說:“那要是表哥自己主動來問呢?”

我媽說:“那就到那個時候再說。”

我不理解,但也不再糾結,因為無論祥疆表哥來自哪裏,他都是我的家人,我倆都是吃姥姥做的飯長大的。

至於祥疆表哥真正的家到底在哪裏?誰也不知道。他也從不過問自己的身世。

 

祥疆所在的部隊離烏魯木齊不遠,大概坐2個小時的車就能到,所以姥姥幾乎每個月都會帶著奶疙瘩去探望他。她一大早就去車站坐大巴車,就是為了能早點到,好跟祥疆多待一會兒。 祥疆說,他每天訓練結束後,最放鬆的時刻就是回到宿舍吃一塊奶疙瘩。那是他熟悉的味道,讓他心裏充滿了安全感。

一次,探親的日子又到了,姥姥卻突發心髒病,被家裏人送去醫院搶救。大夥兒手忙腳亂,都忘了通知祥疆。祥疆在部隊裏等了一上午,遲遲不見姥姥的影子,剛開始他以為姥姥遲到是被什麽事給絆住了,但臨近中午仍不見人,他就有些不安了。他申請給家裏打電話,可家裏人都在醫院,座機無人接聽。這下,他徹底慌了。

祥疆向班長打報告,說自己奶奶沒有按時來探親,肯定是在路上出了什麽意外,他要請假回家。班長覺得這個請假理由太荒唐,不同意。祥疆急壞了,一再哀求:“我奶奶真出事了,再耽誤時間就來不及了,我得去見她。”

見祥疆這麽執著,班長就讓他去找中隊值班幹部說說看:“晚上還有訓練,如果能給你準假,你就可以走了。”祥疆聽罷立即衝向辦公室,誰知值班幹部恰巧不在。

祥疆徹底失去了耐心,他走向連隊大門,哨兵攔住他問他要假條,已經失去理智的他一把推開了哨兵,徑直跑了。他飛奔至一條大馬路上,攔住了一輛開往烏魯木齊方向的車,要求司機將自己捎回烏魯木齊。司機見他穿著軍裝,不敢拒絕也不敢多問。一路上,祥疆東張西望,司機懷疑他犯了什麽事兒,在逃避警察的圍追堵截。

回家以後,祥疆發現家裏一個人都沒有,他更慌了。對門的鄰居大哥恰好撞見了他,就說我姥姥正在二醫院搶救。祥疆趕緊轉頭衝向二醫院,幾經打聽,才找到了姥姥所在的病房。

那天,全家人見到突然出現的祥疆都嚇了一跳,我媽問他咋出來了,“我們還沒顧得上打電話通知你呢”。

祥疆沒回答,隻問“我奶奶怎麽樣了?”

得知因為送醫搶救及時,奶奶沒有大礙時,他才終於長歎了一口氣:“沒事就太好了,我是自己跑回來的。”

我媽驚得抬高了音調:“沒請假?”

祥疆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之後,病房裏的眾人都沉默了,隻有監護儀發出“滴滴滴”的聲音。過了很久很久,我隻聽到我媽說了句:“完了。”

祥疆在病房裏握著我姥姥的手,隻待了一會兒就走了。即便如此,他擅自離開部隊已成事實,得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他本來一直想上軍校,複習了很久的文化課,又加強了體能訓練,最後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次年就可以入學了,可就是因為這件事,他受到了嚴厲的處分,就讀軍校的資格也被取消了。

第二年,祥疆轉業回家了。我媽問他:“你後悔嗎?你那麽想上軍校。”

祥疆表情淡然:“這都是命,要是奶奶當時真有個三長兩短,我見不上了,我才後悔。”

6

姥姥出院之後身體明顯不如從前,祥疆工作穩定下來以後,隻要有空就會回家和姥姥嘮家常。他給姥姥講自己工作中的趣事,常逗得姥姥哈哈大笑。

一次,祥疆說同事們都覺得他長得不像漢人,卻說著一口山東話,很有意思。姥姥跟他開玩笑:“哈哈,可能是你小時候羊奶吃多了。”

2006年,姥姥去世了。她最後一次做的奶疙瘩,祥疆一直沒舍得吃。他說:“這次要是吃完了,就是真的沒有了。”

可是食物是有保質期的,再耐儲存的食物也會有變質的那一天。終於,祥疆精心保存的奶疙瘩還是長出了菌絲,他沒有扔掉它們,而是用小刀刮掉表皮,繼續吃。

那時候,市麵上已經有許多品牌的奶疙瘩賣了,它們包裝精美,大小均勻,是流水線上的產品。我買過一次,嚐了幾塊,覺得味道跟姥姥用手工做的沒什麽區別,口感甚至變得更好了。我將那款奶疙瘩推薦給祥疆,他隻嚐了一塊,就說“味道不對”。

姥姥走了以後,我們這個大家庭還會定期聚會。一次家庭聚會,祥疆買回了好多鮮羊奶,他問我媽奶疙瘩是怎麽做的,他要自己做。

奶疙瘩的製作方法講起來不複雜,無非就是發酵、熬煮、瀝幹水分再耐心等待風幹。但真談起姥姥製作奶疙瘩的種種細節,家裏人各執己見,誰都說不清。我媽說:“把羊奶發酵到微酸的口感,煮開就可以了。”我說:“我記得姥姥把羊奶熬煮得特別濃稠。”

祥疆按照我們的指點開始嚐試。第一次做,估計是溫度沒有把握好,第一步的發酵就不太成功。發酵後的羊奶依舊像水一樣稀薄,均勻的小氣泡沒有出現,嚐起來還微微有點鹹酸。祥疆不知道自己在哪一步做錯了,他不肯罷休,還是把熬煮過的酸奶倒入了紗布。

等待酸奶風幹的那幾天,祥疆顯得有點焦慮,他總是時不時地用手去戳一戳紗布,感受酸奶的軟硬程度,或者將鼻子靠近紗布聞一聞,就像一個製作奶疙瘩的老手。但最後打開紗布,奶疙瘩沒有成型。

我們都沒想到,原來做奶疙瘩會這麽難。

祥疆沒有放棄,過了幾天,他又買了羊奶,還搜尋了好多大同小異的食譜開始實驗。到了那年清明節的前夕,祥疆對家裏人說:“這次要是做成功了,我掃墓就給奶奶帶去。”

結果,他真的成功了。紗布打開,奶疙瘩終於成型了。祥疆很開心,自姥姥去世以後,他很久都沒有這麽開心了。他拿著自己做的奶疙瘩挨個向家裏人傳授經驗,最後說:“這可沒咱們想象的那麽簡單,都是技巧。”

他“嘿嘿”傻笑了一會兒,邀請大家都嚐嚐他的手藝。我拿起一小塊嚐了,真的很不錯,濃鬱的奶香充斥著口腔,微酸的滋味又很清爽。得到了大家的認可,祥疆特別驕傲,他也拿了一塊塞進嘴裏。我看到他咀嚼的動作越來越慢,最後一邊嚼一邊哭:“不對啊,不對啊,再也沒有家裏的味道了啊。”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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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去世後,我在12本日曆中發現他的愛與遺憾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04-04 19:47 Posted on 北京

 

文 | 李曉芳

編輯 王珊瑚

 

 

愛和遺憾交錯存在

我小的時候,就看到過爺爺拿支筆在日曆上寫寫記記。爺爺還在世的時候,日曆一直擺在他的書桌上,我也沒有過多關注,或者想看看他寫了什麽。反而人不在了之後,好像想要找一個窗口去懷念,剛好出現的日曆就成了這個窗口。

爺爺是2015年去世的,離開我們快有8個年頭。今年春節前,奶奶在睡夢中去世,悄悄地沒打擾我們地去找爺爺了。整理奶奶遺物的時候,就在櫃子深處,有一個大的袋子,之前一直也沒有人動過,裏麵就裝著十幾本爺爺的日曆,爸爸把它們都放在桌子上。我也是出於好奇,就粗略地翻了翻。

最早的一本日曆是1990年,那時我還沒有出生。最近的一本是2014年,爺爺去世前一年。日曆都破舊發黃了,有些還散了,中間很多日期都沒有了。但這是爺爺生前記錄點滴和心情的地方,對我來說,彌足珍貴。

爺爺會在上麵記錄很多日常瑣事,1991年有記錄糧票,“交換糧本,上年結轉70.5公斤。”我也是從爺爺的日曆裏第一次知道,他們那個時候還要自己拉煤,比如有一天是奶奶記的,“今天和老頭拉了240斤煤。”我就會很好奇,為什麽要拉這麽多?

 

日曆上記錄的糧本

有一些記錄幾乎是邊看,眼淚就不自覺地流了下來。其中有一個記錄是1995年2月19日,爺爺在日曆上寫:“今天是我64歲生日,是我和老伴二人過的,早晨吃了一碗雞蛋麵。很平淡。感冒初愈。”還有一篇是2006年12月20日,爺爺在上麵記錄,“今天是老伴的生日,平平淡淡度過。”

當時就覺得對爺爺奶奶有太深太深的歉意,還有遺憾。因為在小的時候,你的眼裏可能隻有家庭。但是慢慢長大後,你會有自己的朋友,你會覺得你的世界突然就變大了,可能就不再把目光聚焦於他們身上。其實多多少少是會忽略的,分給他們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如果我把用來玩、社交的時間,更多的拿來陪伴他們,我現在可能就不會有那麽多的遺憾和難過。

 

爺爺64歲生日寫的記錄

我把這些記錄發到社交平台,有少部分網友在底下指責我們,說不記得老人生日。但我也解釋過,我們家一直也沒有過生日的習慣,包括我的生日,我父母的生日,我們都沒有說會聚在一起慶祝,本身這種觀念就比較淡薄。更何況在20多年前,那時候父母也是想著多奮鬥,讓家庭更好。

但我把爺爺的記錄給家裏長輩看了之後,大家都很後悔,因為在感情上確實有疏忽,不了解老人年齡越大後,可能更希望生日熱鬧,更喜歡和孩子團聚在一起。

爺爺沒有直接跟我們表達過思念,或者說過想讓我們回家。他是那種中國式父親,很內斂,不太會直接去表達自己的情感。包括他可能也是站在兒孫的角度上去想,會覺得孩子們都有自己的家庭、工作和壓力,總是盡量不想給大家添麻煩。比如每次我跟他打電話,可能到最後爺爺自己就先開口說,我不耽誤你學習,然後就讓我趕緊掛電話。

其實他的很多思念都是有跡可循的。每年過春節的時候,一大家子人都回去,我特別能感受到爺爺在過年那幾天非常開心。他非常喜歡兒孫們都回來,聚在一起。回家前幾天,他就會不停地問我們什麽時候回來。然後到回家那一天,因為也不確定具體幾點能到,他會到大門口一直轉悠,等著我們的車開回來。我記得很深的一次是,我們快到家了,他就在車前頭默默走著,就是一個背影,然後我們車在後麵跟著。

每次過年,爺爺的書桌上就會放一張大大的紅紙,他會自己寫菜譜,從我們回去的第一天,到所有人走的那一天,他會把每天的菜譜都列出來。

日曆裏有很多他沒說出來的感情。有一年春節,我是先回的我姥姥姥爺家,所以大年三十那天是給他們發短信拜年,然後爺爺就在日曆上寫,“收到海櫻短信給我們拜年!回複:海櫻能發短信給我們拜年,我高興!祝你在狗年裏,旺!旺!旺!”我還記得這條短信,但沒有想到爺爺會專門把它記下來,而且光看文字就覺得,他那天應該是很開心的。

所以我當時把爺爺的日曆發上網,想說的就是愛和遺憾總是交錯存在的。也是讓大家了解老人那些沒有說出口的愛和不舍,不要像我一樣等到失去後,才知道珍惜。有人是在看了爺爺的日曆後,跟我說他們馬上就給家裏的老人打電話了,或者回家看老人了。他們的遺憾或許會比我少一點。

 

海櫻發的拜年短信,爺爺專門記在日曆上。

 

“問海櫻情況”

我和爺爺奶奶從小感情就很好。我出生後,奶奶留下爺爺一人在鹹陽,到西安幫父母帶我。爺爺有時會打電話來問,比如1997年,我剛出生不久,他在日曆上記錄,“給西安打電話問海櫻情況”;我一歲的時候,他會記錄,“給xx問何時去看海櫻”;後來還經常會有“給海櫻去電話問情況”的記錄。我那時還很小,才三四歲,也沒有什麽別的情況,他就是特別關心我。

基本有關於我的日子,爺爺都會記錄,像是我回家,或者是他們來看我。我還翻到2014年的日曆,我高考成績出來的時候,高出一本線30多分。爺爺奶奶特別高興。他們對我從來也沒有特別高的要求,隻希望我身體健康,學習隻要能上個大學就滿足了。當時我分出來,爺爺就專門在日曆上記錄我今天出分了,然後高考分數是多少,他很為我開心。

看到爺爺的這些記錄,感覺自己非常幸福,也很幸運,出生在一個有愛的家庭。爺爺奶奶給我的是最無私和毫無保留的愛。

 

“問海櫻情況”

小時候隔上一兩個月,爺爺也會專門坐公交車過來。我印象中,他腋下總會夾著一個老式的棕色皮包,每次一進門見到我,他就會立馬打開他的包,包裏會裝著很多餅幹、小零食,迫不及待地就要把好吃的塞給我。我每次都很期待爺爺帶著他的皮包出現。

上學之後,就隻有寒暑假才能去看爺爺奶奶。平常可能一兩周給他們打一次電話,聊的都是一些日常瑣事。但我隻要聽到他們的聲音,不管聊什麽,我都會非常開心和亢奮,想到什麽就分享什麽。他們也不會對我說教,更多的就是聊天,所以每次和他們打電話都覺得很放鬆。

我能感覺到爺爺也非常期待我給他打電話,樂嗬嗬地在電話那頭聽我講。但是爺爺奶奶總是說得不特別多,會有點小心翼翼的。他們可能就覺得我的學習比較重要,擔心會不會打擾我學習寫作業。

他總是默默地對我好。在我小學升初中那個暑假,有一天晚上我跟爺爺奶奶一起散步,路過街邊一個專門賣睡衣的攤子,我看上了一個海綿寶寶的睡衣。但他們問我要不要買的時候,我就說不要,因為我睡衣也比較多,不想花這個錢。等到回家之後,爺爺又出去了一趟。再回來他就拿著那個睡衣,也沒有說什麽話,就把睡衣給我了。我覺得爺爺就是很敏銳地捕捉到我的心思。

還有一次是我們回去看他,也沒有提前跟他說,所以他也不知道。我們一到家,他的笑容就藏不住,表情也特別驚喜。他馬上就起身到旁邊的市場裏,給我買了一隻烤鴨回來。那是爺爺去世前幾個月,他後來就得了腦梗,住院期間又檢查出肺癌,是晚期。

除了生活瑣事,爺爺還會在日曆上寫一些自己的感悟,摘抄詩詞。他的字寫得很好,我每次在社交平台上發他的記錄,也會有評論誇他的字。他會在日曆上記錄一些他工作上的事,比如1992年,“申報中級工程師職稱問題。論文23日交。”還有他的家鄉,“東北老家來人。”

在我印象中,從我有意識開始,一直覺得爺爺的身份隻有一個,就是我的爺爺,隻有家庭身份。因為那個時候他已經退休了,我沒有任何關於他工作身份的概念。

他去世前,我隻是大概知道,爺爺是1931年出生的,老家在遼寧。他年輕時就很愛看書,整個人的思想也非常積極向上,因為家裏有人是地主成份,他還跟家裏決裂了。他隻讀到高中,但在那個年代我覺得是很了不起的。

爺爺八十大壽的時候,家裏給他過生日,然後我爸爸還有叔叔他們就弄了一個環節,讓爺爺回望這一生,講講他年輕時候的故事。那次我才知道,爺爺和奶奶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因為工作,舉家搬遷到陝西,支援大西北。

他的工作是要到大山裏麵做地質勘探,找礦。他待的地質隊工作時間不像我們一樣很規律,他們可能是一個月都要待在野外,像養蜂人一樣,把吃飯用的鍋,睡覺的鋪蓋全背身上,然後一個小隊就進山,每天風餐露宿的。爺爺當時講的時候沒說什麽煽情的話,但我們聽了都在掉眼淚,覺得他這一輩子走過來太不容易了。1992年他退休了,當時還在日曆上專門記了一筆,“去蒲城辦退休手續。”

他退休之後也閑不住,會在家屬院門口擺攤,賣飲料賣煙之類的。他被收過擺攤的車子,他也會寫到他的日曆上,有時下雨也會記上一筆,“今天下雨不出攤”。他寫得很雲淡風輕,但是我看了之後覺得還挺難過的。

他擺攤的事情還是我看了日曆,去問爸爸,爸爸跟我說的,有點像通過日曆一點點拚湊爺爺更多的經曆和形象。我以前就感覺好像不管麵對什麽不順或者挫折,他一直是一個樂嗬嗬的小老頭。他跟我聊天、見麵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感受到他有很多的煩惱。但看日曆才知道,他也是有煩心事的,隻是他從來不在兒孫麵前表現出來。

 

爺爺在樓下拍的照

 

見字如麵

我目前沒有完全看完爺爺的日曆。我現在是有點想看又不敢看的狀態。有句話說“見字如麵”,我每次翻看日曆,都覺得仿佛能看到爺爺在那個時候正在做些什麽。看到他寫我的名字“海櫻”,感覺他真的還在喊我的名字,我就想掉眼淚;看到他記錄的一些日常瑣事,好像我能看到他現在在家裏做些什麽;他記的很輕快的或者難過的回憶,我會覺得我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當時的一些心情。通過日曆,我跟他是互通的。

每次看都感覺,他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我,還伏在他的書桌上記一些很瑣碎又接地氣、讓你覺得這也是你生活中每天會發生的一些事情。可是爺爺留下的日曆隻有12本,就這麽多,我看完就再沒有了。

沒發現日曆之前,爺爺的遺物我隻保存了照片,有一張照片是他和奶奶一起拍的,戴的帽子是我給他買的。他沒去世之前,每年過年我都會用零花錢給他和奶奶買些小東西。那頂帽子他每年冬天都會戴著,覺得特別溫暖。也保存了我和爺爺寫的信,小時候還流行通信,我寫好了就托回家的親人帶給他,他再給我回信過來。除此之外,就是爸爸給了我一副爺爺生前戴過的眼鏡,很複古,有圓圓的鏡片。

 

爺爺奶奶合照,帽子是海櫻買的。

我爸爸和叔叔沒有跟我一起看日曆,他們可能到現在都覺得對爺爺是有愧疚的,覺得爺爺本來到了該享福的時候,卻生病走了,自己沒有照顧好爺爺,所以他們內心的遺憾是比我更多,就不太敢看。但在我看來,他們已經盡力了。

受爺爺影響,我現在也買了一本日曆,會在上麵寫自己的感悟,記錄生活中的一些瑣事。我會覺得像是跟爺爺在隔著時空對話,因為每次記錄的時候就會想起爺爺,他之前也是這樣坐在書桌前,很認真地記錄他生活裏的點點滴滴。我沒有失去他和奶奶,隻是要走完這段路才能再見麵。

 

受爺爺影響,海櫻也買了一本日曆做記錄。

我沒有在社交平台上說的是,除了遺憾沒有花更多的時間陪他,我也很遺憾沒能跟他好好告別。爺爺當時是腦梗,又查出來肺癌晚期,病情發展得很快。最後等到我從學校回家,趕去醫院看他,他躺在病床上,一開始好像已經不認得我是誰。可是當醫生問他,這是誰的時候,我看他很努力地張大嘴,想要發“海”,想叫我的名字“海櫻”,可是他已經說不出來,慢慢地意識也沒有了。

爺爺給我的信裏,最後一封信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是我們的好孫女,我們永遠愛你。”如果我能跟爺爺好好告別的話,我想跟他說,我下輩子還想當你們的孫女。

 

爺爺給海櫻寫的最後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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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島第一鬼樓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4/24/2023 postreply 19:5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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