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648)

被騙去緬北的孩子,徘徊在國境線的父母
真實故事計劃 2023年4月15日

 

 

緬北遍布賭場,詐騙園區林立,被稱為法外之地。許多家境貧弱的年輕人受到高薪蠱惑,不惜偷渡過境,以身試險。如今,緬北禁錮著數以萬計的勞工,他們被強迫勞動,動輒挨打甚至被切掉手指。23歲的李華就是被騙入緬北詐騙團夥的一員。經曆被賣兩次,挨了許多打,他終於決定用藏起來的電話卡向父親求救。

今年3月初,53歲的農民工李衛兵帶著妻子前往邊境營救兒子,在口岸,他遇到了從全國各地趕來找孩子的人,焦灼的家長們徘徊在國境線。


 


邁不出的國境線



天氣好的時候,53歲的李衛兵隔著南傘口岸的鐵網朝國境線那端觀望,可以看到對麵白色的房子。聽當地人說果敢老街的大樓都是中國人建的,麵積隻比國內一個鎮大一些。

李衛兵個頭不高,長臉,人偏瘦,兒子出事後,他因為失眠眼窩深深下陷,臉看起來更長了。他穿一身淺色的西服西褲,這是他刻意的裝扮,他必須穿得正式些,使人一眼看上去是個老板的樣子。李衛兵根據多年掙紮在底層的社會經驗判斷,“有身份的人”才有說話辦事的資格。

他是來解救兒子的。兩個月前,兒子李華向他發來求助,稱自己被困在緬甸果敢老街一個詐騙園區。3月12日一大早,他和妻子從四川巴中通江縣出發,坐了6小時大巴到成都,再乘淩晨1點的飛機到昆明,隔天轉乘動車到臨滄市區,接著坐當地的小巴,用了兩天,才抵達鎮康縣城。

這座邊陲小城不大,街上人不多,李衛兵感到“冷冷清清的”。一下車,他趕往緊鄰果敢老街的南傘口岸,卻發現國門沒有打開。

從早到晚都有人守在國門前,不時往對岸張望,徘徊。李衛兵一問才知道,都是和他一樣來尋孩子的家長。他們大多都是農村人,來自昆明、寧夏、浙江和四川等地。一個四川的老鄉,說不清楚自己的孩子失蹤多久,隻是通過社交賬號看到孩子被打的視頻,嚇壞了,過來尋人。還有一個家長說,自己的女兒還是未成年人,不知道是怎麽被騙過來的。
 


圖 | 李衛兵在南傘口岸


外地的家長們向公安局報案,日日在國門前等待,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果敢一旦發生戰事,槍炮聲傳到國際線對岸,聽得清清楚楚。來鎮康縣城後,不少家長第一次聽到對麵老街的傳聞,“全是拿槍的人開著皮卡,當街綁架人”,有人為了逃脫困局,拚死跳樓,摔斷腳後,又被抓回去毒打;兩個賭場為了爭奪客源,開槍火拚,導致多名雇傭兵當場身亡。

傳聞得到了證實。3月,安徽4名職高學生偷渡緬甸後失蹤的新聞登上熱搜,隨後出現了更多剛成年的人、甚至未成年人,前往緬甸後失聯的消息。一位從緬甸僥幸逃回來的人,在媒體上講述自己的遭受的非人待遇,戴著手銬工作,受電擊,體罰時哭求:“不要割腰子。”

家長們提心吊膽,但又無能為力。一位40來歲的婦女在口岸徘徊了10多天,花光了住宿費,最終無功而返。當地人說等著也是白等。務工的家長們等不起,許多都要外出打工幹活,一天不幹一天就沒飯吃。數日後,人群散去,真正能成功的解救孩子的人非常少。

李衛兵還在尋找著解救孩子的辦法。在當地公安局的等待座椅旁,他認識了從重慶奉節過來的丁勝,對方說自己已經想好辦法救人。丁勝的兒子三年前被騙到緬甸,一年前父子才通過QQ取得聯係。這一年來,小丁想方設法計劃逃跑,到了今年3月初,時機成熟,父親丁勝趕到了鎮康縣。

後來,在3月23日的早上, 李衛兵接到丁勝的電話,說自己的孩子已經成功逃到清水河國門了。這時候,李衛兵也已經和自己兒子計劃好逃跑的方法。他滿懷期待地與丁勝在清水河口岸匯合,期盼著也能看到自己的孩子。但等到傍晚,兩人也沒有看到孩子們的身影。

丁勝的兒子雖然跨過了國境線,但被國內警察扣押了,丁勝趕到派出所,為兒子曾被迫從事電信詐騙繳納了罰款,才接到了人。而李華沒能逃出來。
小丁逃出來的過程很曲折。他通過聊天軟件,加入了一個萬人的詐騙內部群,在裏麵認識了老街當地一位送餐的老板,他與老板商量好,老板趁進園區送餐,兩人互換衣服,偷偷跑了出來。

為了讓那位當地老板配合,小丁的父親花費了近20萬。小丁告訴李衛兵,自己的經曆不可複製,“就算是花錢贖人也要謹慎,有的公司不放人,拿到錢了也會反悔。”

李衛兵腦子沒有那麽靈活,這個53歲的男人也拿不出幾十萬“贖金”——他在老家縣城當了20多年水電工。前兩年他和親戚一起承包了500畝地,打算種植青花椒,工廠設備都備好了,真正做起來才發現不掙錢,欠下近200萬的外債。2022年年初,李衛兵被迫離開舒適的縣城,去往上海工地打工。他住在工地的鐵皮房裏,一個月掙一萬多元,全用來還債。家裏再沒有多餘的錢了。

李衛兵夫婦在國境線周圍徘徊猶豫20天,每天去公安局詢問進展,又不斷打電話給中國駐緬甸大使館,還聯係媒體,他稱,電話費都花了600多元,沒有人能夠切實的幫助他。

4月1日,兩人窮途末路,打算回家,李衛兵的妻子站在口岸最後望了一眼,歎了一口氣說:“我們沒有本事把兒子救出來。” 李衛兵沒有說話。
回到家,李衛兵日夜都在搜羅消息,他看到媒體上報道了包括安徽、江西等多地被困緬北人員被警方解救的消息。3月22日一則新聞稱,江西省公安廳駐邊工作站力量的營救下,3名滯留緬北人員成功獲救。他把這些新聞發給兒子,告訴他國內嚴打詐騙的行動已經開始了。“很快就能救你出去,相信我們。”

他甚至聯係了合法性有爭議的民間“義工隊”,一位號稱可以救援的人說,今年救出了不少人,以外國人居多,國人不好救。那位救援者觀察,被騙去的大多都是農村的孩子,“他們年紀輕輕輟了學,在外打工或賦閑在家,受到不良朋友或老鄉蠱惑,就跟著出了國。”

4月3日,他們聯係執法部門營救出了一名中國男孩。但這樣的例子不多。

 


消失的兒子



那張兒子被打的照片是在2023年1月27日傳來的。

那天是農曆大年初六,本該是一家人團圓的日子。晚上10點多,李衛兵妻子的手機上收到了一張照片,照片裏兒子李華沒有穿上衣,胸前、胳膊上全是一大塊烏青。很明顯,孩子被人打了。發照片的人是兒子的一個朋友,他告訴李衛兵夫婦,李華到緬甸去了,困在一個詐騙集團,“被打了60棍”。讓他們快想辦法去營救。

看到消息,妻子險些暈過去,李衛兵心煩意亂,來不及多想,他馬上給兒子打電話。連打了好幾次,兒子的電話始終處於關機狀態,又撥微信語音,無人接聽。李衛兵覺得事情不太對勁。

原本兒子和父親約定,會在大年三十那天回家。年前父子倆本買了同一天的火車票,但李華就在約定好回家的前幾日,突然給父親發消息,說火車票取消了,“有點事情”,“年三十再回來”。

到了大年三十的晚上,年夜飯已經做好,李華還是沒有回家。這些年一家三口在不同的城市打工,去年春節也沒有團圓,妻子讓兒子一定得回家過年。老兩口守在餐桌前,接近晚上8點,李華才在微信上出現,他跟父親說:“我還是辜負了你們的期望,年年如此,今天我是真回不了,我身上有事了……”接著,他給父親發來300元的紅包。

收到信息後,李衛兵開始起疑,他給兒子打電話,問出了什麽事。李華語氣平靜,告訴父親自己快上飛機了,和朋友一起去雲南西雙版納,要緊急去那邊一家工業園區上班。具體做什麽沒有提。他又和父親寒暄了兩句,說去年沒有掙到錢,300元給父親去買點小禮物。

那之後,李華再也沒主動給家裏發過消息。直到那張被打得滿身烏青的照片通過朋友的微信發到妻子的手機上。

那天晚上,李衛兵冷靜下來,安慰妻子說,沒有聽到兒子本人的聲音,不一定是真的。事後,李衛兵承認,他根本不相信那張照片,認為是兒子和朋友合夥要騙家裏的錢。

發照片的那個朋友是四川廣元人,曾與李華合夥在北京開飯店。那是2022年7月,開飯店需要20萬,李華出資10萬,他以投資的名義,向李衛兵要了5萬元錢。這5萬元,是李衛兵和妻子東拚西湊借來的。當時李衛兵的妻子在北京海澱一家餐廳打工,還特意向老板請了一個月的假,去給兒子幫忙。但飯店僅開了兩個月,到了10月底,那個小飯店就因為疫情防控關門了。

這惹得李衛兵很不悅,他批評兒子做什麽事總是想當然,半途而廢。李華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他不願再讀書,更願意外出打工掙錢。李衛兵本想讓兒子跟著自己學習修水電,以後能帶著他一起在縣城承包裝修工程,但兒子拒絕了。他說自己感興趣的是美發,獨自跑到上海一家美發店幹活,不到一年時間,他告訴父親自己厭煩了把頭發染來染去,又辭了職。

就業市場對這個學曆不高、技能平平的年輕人不友好,輾轉幾份工作後,他產生自己做生意的想法。然而去年年底,飯店也倒閉了,李華跟著一位老鄉去無錫一家汽車廠上班。

時間與空間的隔離造成父子交流的障礙。李衛兵坦言,自己隻知道他頻繁地換工作,但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他每天在想什麽。

在李衛兵的眼裏,兒子李華吃不了苦,但人還算機靈,不會輕易上當。他回憶起李華17歲第一次出門打工時,他就叮囑孩子,不要輕易相信傳銷,兒子自信地回複:“傳銷想騙我,我騙傳銷還差不多。”

憑著對兒子的了解,李衛兵打算再等等看。從那天起,李衛兵再沒睡好覺,他在深夜反複盯著那張照片看,想確認兒子在什麽地方,卻發現圖片的背景很模糊,看上去像是在衛生間,不遠處放著一個紅色的桶。此外再無多餘信息。

2月18日的淩晨11點45分,李華突然給父親發來報平安的消息,說自己不在國內。

李衛兵心裏一驚,詢問兒子,“在哪裏”,“是違法法律了?傳銷麽?”李華否認。他告訴父親,自己偷藏了電話卡,為了安全起見,不要主動聯係,頻繁聯係會讓他的身份暴露。

李衛兵終於認定,孩子遇到了麻煩事,他心裏著急,又毫無辦法,隻好每隔幾天往那張電話卡裏充錢。

那一夜過後,又是一連幾天,李華都沒有消息。發照片的那位朋友提醒,進了“那個組織”,做什麽旁邊都有人看著,沒有自由。到了3月5日,李衛兵忍不住給兒子發了一個微笑表情,沒有得到回複。他想得到兒子的具體位置,又怕孩子因此暴露。3月9日淩晨1點,他想了半天,給兒子發了單個字“圖”。他想著,“圖”代表著地圖或定位,兒子一定能懂,1點18分,李華回複:“出事了”。

李華說自己在緬甸果敢老街,他報了自己所在公司的名字“威勝集團”,請父親趕緊報警,找當地派出所直接聯係雲南臨滄邊境警察。

李衛兵問出了什麽事。李華說,照片是真的,被人打60棍也是真的,“你們以為是假的”。李衛兵五味雜陳,他回複道:“因為你什麽事都愛說假話”。
 


圖 | 李華發來的被打照片


從兒子的隻言片語裏,李衛兵拚湊出事件的細節。

李華告訴父親自己是被騙進來的。他被同鄉所說的高薪工作吸引,在“暴富”誘惑下決定鋌而走險。他本以為工作的地點在西雙版納的工業園,大年三十那晚,他和3位四川老鄉一同上了飛機。下飛機後,他們坐上一輛紅色老款小轎車,其間,李華喝了一瓶水,就睡了過去。醒來車到了緬甸邊境,李華意識到不對,但為時已晚。接頭的“蛇頭”有槍,把他的手機、證件沒收,脅迫他偷渡過境,李華不敢反抗。

他們最後到了一個大的園區,裏麵有很多家公司,“全是做詐騙的”,隻有一扇鐵門,四周築起高牆,牆上裝著鐵絲網。牆裏牆外,帶槍的保安24小時巡邏。

李華說,他去那裏後剛開始是做電信詐騙,後麵又讓他去養號,包裝人設去詐騙女性,即“殺豬盤”。他不想騙人,沒有業績,天天挨打。他告訴父親,這裏的老板叫隊長,自己沒有名字隻有代號,在5號院“上班”。

他哀求道,“爸,真的我堅持不住了,知道錯了”。

 


打不破的牢籠



李衛兵很少在兒子麵前表現出父愛,聽到兒子求助,他毫不猶豫地作了決定,一定要救兒子回家。

李華發來了一個具體的地址:雲南臨滄市鎮康縣南傘邊防刑警大隊,他提議“讓邊防警察強製帶我們回去”。

這趟出門尋子並不容易。李衛兵夫婦到了兒子建議的鎮康縣南傘邊防公安局報案。但警方告知李衛兵,需要所在戶籍地的派出所出示“協助調查函”,才能配合調查。李衛兵馬上給在老家的小舅子打電話,囑咐他去辦這件事。兩邊的派出所本可以用傳真的方式發送文件,中間出了差錯,文件最終用快遞郵寄過來。這中間花了五天。

李衛兵和妻子住在公安局正對麵的玉順賓館,住宿費80元一天,夫妻倆一日三餐的費用不超過十塊錢,有時李衛兵買來街頭3元的餅子充饑,隻為省錢。

等待的五天裏,李衛兵夫婦天天跑去派出所問情況。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其餘時間他帶著妻子,乘當地兩塊錢的公交車,到南傘口岸附近徘徊。

五天後,“協助調查函”辦理下來了,李衛兵覺得有了希望,但民警告訴他,他們無法穿越邊境,隻能盡最大努力協調緬甸那邊的警方。

他不理解,兒子所在的地點距離中國南傘口岸僅9.5公裏,為什麽會變得這麽麻煩,明明已經知道人被關押在此,為什麽不直接逮捕?

自來到鎮康縣城,李衛兵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能和兒子保持短暫的聯係。微信上兒子告訴父親,緬甸果敢老街是著名的詐騙、賭博地點,屬於三不管地帶,形勢很複雜。“直接整個通緝令過來,以逮捕的方式接我們走。” 李華給父親出主意。

李衛兵又去找派出所,民警否決了他的方案,隻告訴他耐心等待,警方正在積極與緬甸警方協商。

可兒子李華沒有耐心,他很焦急,幾乎每到一天中休息的時間就會追問父親進度,李衛兵一直說,“再等等”“我想辦法”“有希望”。

李華相信父親,他把同自己困在一起的3位同鄉的身份證號、家庭住址等聯係方式也告知父親,請父親幫忙聯係他們的家屬,一起尋求解救的辦法。“都是同鄉被騙過來,一起救了吧。”李華說。

李衛兵當晚就聯係了孩子的父母,其中一位孩子的家長聽了很著急,說會去找關係想辦法,一位電話一直沒有接通,另一個李華說他和家裏調解不好,吵架了。

在邊境20來天,李衛兵沒有等來一同解救孩子的父母,他隻能孤身奮戰。他每天翻手機,找人打聽消息。他從賓館的老板處聽聞,還有一些“特殊”的途徑可以營救孩子。

他在網上聯係到了一個自稱在緬甸當地有人的“中間人”可以把孩子撈出來。“ 賠付多少放人知道麽?”對方問李衛兵,他沒有聽李華提及過賠付的事。中間人解釋,一般要撈人的話,會讓被困者去跟去公司談賠付,“談好了帶錢過去贖人,再拿點好處費和安排回國的費用。”

“中間人”向李衛兵開口要30萬。

“這不是拿錢買人麽?”李衛兵憤怒,他知道這是違法的,何況他實在拿不出這筆錢。

在邊境待到第10天,李衛兵沒有任何進展,李華開始催促父親,描述自己的慘狀:“沒有業績,把刀架在脖子上,無路可走。”

一天夜裏,李華給父親發消息,說他想翻梯子逃出來,與同伴已經多次踩點,可以趁保安不在,搭梯子上房頂,後麵是土坡。李衛兵勸兒子,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要行動,至少人命是安全的。

李華的回複帶著情緒:“你說咋辦,聽不聽他們,去不去騙人?!”

李衛兵猜到,兒子大概被迫從事非法的行動。為拯救孩子,他再度努力聯係到了一位緬甸老街當地人,對方承諾能安排車,去把孩子接出來,送回口岸。前提是要靠孩子自己逃出來,對方開價5萬,保證人回來後再付錢。李衛兵覺得這個價格合適,可以讓兒子試一試。

3月18日淩晨,李華聽說這個辦法後,也表示自己想“賭一把”。那幾天,李衛兵一直在微信上給兒子打錢,李華通過當地的錢莊換取現金,用於打點關係。

3月23日淩晨2點,李華發消息告訴父親,“明天行動”。他計劃和老鄉向老大申請去公司外閑逛,然後爭取找跟隨他們的保安吃飯,把保安灌醉。他透露,看守的保安手上有槍,他想把人灌醉之後把槍搶回來。

“千萬不能搶別人的槍”, 李衛兵覺得太危險,他告訴兒子槍是保安的飯碗,保安會和他拚命。李華不理解,他問父親開搶咋辦,李衛兵叮囑一定要把保安灌醉再逃,千萬不能直接跑。“聽我的話。” 李衛兵命令兒子。

第二天,李衛兵一刻不停地看手機,等待兒子的消息。直到當天淩晨,李華才回複說,老大沒有同意他們出門。又過了一天的中午,李華突然發來消息說,“這次老大同意了”,“帶我們出去買衣服。”“要行動了,不開玩笑。”

李衛兵心驚膽戰,“太天真了”,他怕兒子有生命危險。

但李華不想放棄。“過了就沒機會了。拿命賭明天。”

李衛兵夫婦趕忙包車500元,去往開放了的清水河口岸,如果兒子有機會逃出來,他們和老街當地人商量好,派車去接。李華將會自首,走國門過境回國。

到了下午三點半,李衛兵沒看到兒子的人影,隻有手機上的消息,他心裏很失落。李華說自己在理發店,門口有兩個保安持槍守衛,這兩個保安不認識,沒法喝酒——行動失敗。

這天淩晨,李華陷入崩潰,“人真的要瘋了”,“不行就放棄我吧”。

李衛兵也陷入絕境,他沒有那麽多的資源和辦法,這位父親隻剩下一腔孤勇,他告訴孩子自己去辦理出境證,打算親自去果敢老街。出境證順利辦下來,卻被民警勸阻,“沒有認識的人,去了也沒用”,他最終也沒能踏出國門。

在鎮康縣城的最後幾天,李衛兵隻得守在清水河口岸,逢人就問,是否願意接他兒子回來,所有人都擺擺手拒絕,有人稱,給錢也不做這樣冒險的生意。

*文中人物信息有模糊

- END -

撰文 | 周   婧
編輯 | 苑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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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音兼職,寶媽易碎的「經濟獨立夢」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03-29 21:34 Posted on 北京

 

文 | 魏榮歡

編輯 毛翊君

 

 

“想靠配音經濟獨立的姐妹”

 
去年,因為要做手術,武漢女孩張欣辭了銀行信用卡客服的工作。身體恢複後,她麵試了好多家公司都沒成功。在閑魚上看到配音兼職,她覺得憑自己三年客服的經驗,可以試一試。

對方介紹,是幫喜馬拉雅、蜻蜓、書旗小說等平台的文字作品做配音,200-3000字的文稿配音能給120-800元,還發來一個下載軟件的鏈接,說需要用公司的接單通訊試音。

在這個叫“美one”的App裏,醒目的位置有一個“配音專區”,她點開看到裏麵像個商城,賣各種配音設備,價格千元以上。“看起來挺正規的”,張欣覺得。

招聘的人讓她在聊天界麵填了份資料,留下姓名、電話以及支付寶賬號和手機銀行,又發來一段《大魚海棠》的文稿讓試音。張欣用手機錄了一份,可怎麽也發不過去。“你直接按住語音給我發就好了。”沒想到對方這樣說,張欣才感到有點不專業。但隨即而來的十來塊報酬讓她暫時放下了疑慮。

 

“美one”App的主頁麵。講述者供圖

現在在社交平台一搜“配音”,類似的兼職招聘或者學習帖一條接一條,有些標題裏直接點明“想靠配音經濟獨立的姐妹”,來精準吸引需求者,下麵幾千條回複流露出興趣。

這除了對學生是誘惑,也砸中寶媽們想要減輕家庭負擔的需求。陳念是在菜鳥裹裹官方微博看到信息的。她原本在東北一個縣城酒店的餐飲部做主管,跟老公是同事。2016年結婚後,他們辭職到深圳打工沒掙到錢,還把手裏的兩萬塊積蓄花得差不多了。

回到縣城,老公接手了家裏的挖掘機,開始做工程,陳念全職在家。孩子的到來讓家裏開銷突然增大,每個月奶粉要兩千多,每年的物業費和取暖費六千,盡管一直在省,他們還是花的比賺的多,沒錢隻能刷信用卡,幾年下來欠了六七萬,每月幾張卡來回倒著還。沒人幫忙帶孩子,陳念就想著看看網上有沒有兼職。

她本來是想應聘菜鳥裹裹客服的,結果他們的招聘剛剛結束,下一批還要等。翻看留言時,正好發現“美one”的客服招聘廣告,“時間自由在家就可以做”“適合寶媽”……她心動了。

那個發布招聘信息的人介紹自己是幫網紅做數據的,點擊發來的地址從網頁下載這個App,在上麵做幾天任務——就是給公司的主播們點讚和打賞,就會被分配客服工作。陳念在網上搜了下“美one”,看見確實是關聯了一家正規公司,App圖標也跟查到的一模一樣。

最重要的是,對方還告訴她,做這些任務也是有償的。陳念進去之後,找到專供求職者做任務的頁麵,誘惑就打在最頂端的位置,“打賞主播還能賺錢”。下麵還有一行小字:“一邊娛樂一邊賺錢。”

點讚是從“任務大廳”提供的抖音鏈接進入,點完把截圖上傳到任務頁麵,每完成一單,賬戶裏就多一些傭金。不過,每人每天的點讚上限隻有5單,然後可以再去打賞。一個自稱“美one管理員”的人通過App聊天界麵教她怎麽操作後,去年4月22日注冊當天就賺了200多塊。

最初線上溝通的時候,她問過工資,對方一直含糊不清沒有正麵回答。做完這些操作,這個28歲的寶媽忽然有點忘記自己應聘客服的事了。

 

20分鍾的“好運”

不過陳念也知道,打賞是要冒點風險的。得先自己在賬戶裏充值,最低200元,充得越高傭金越多,但每晚9點就可以“快速提現”。她想著200也不多,先試試。充完,點頁麵大紅色的“賞”字,係統開始匹配被打賞的主播,金額也是隨機的,200元以內,一般不超過賬戶金額,成功後錢就被扣掉了。

等了大概20分鍾,賬戶餘額變成203元——錢回來了,連帶傭金。陳念一下午操作了幾次,稍微加大了一點投入,每單傭金5-10元不等。

她出生在農村,父母以前在外打工,沒人照顧弟弟,就總和她念叨輟學,“大學生遍地都是,工作也不好找”。對於她這個女兒,他們的要求就是照顧弟弟,拿錢回家,她很傷心。離開初中時,她成績在班裏能進前三,班主任和數學老師天天打電話,但母親就是不讓她回去。

那些曾經的小夥伴念了高中,讀了大學,陳念覺得他們對她“滿眼都是嘲笑”。後來她在酒店工作,月薪兩千,自己留幾百剩下都寄回家。即便如此,母親總覺得她有存款。有時候陳念急了,攤開算賬,“我不吃不喝嗎?”母親不吭氣了。

第一天在“美one”提現時,她特別高興。生完孩子一直沒有收入,這是她這5年來掙的第一筆錢,特意轉到餘額寶裏攢起來,覺得自己找到了個補貼家用的營生。丈夫知道她在這樣做所謂的兼職客服,看一天掙得不多,覺得應該沒事,隻是提醒她小心點。

第二天,她被拉進一個叫“客服福利優先1群”的小群,相比之前的幾百人大群,這裏隻有二三十人,跟她一樣都是被“選拔”來的,但具體怎麽被選拔,她搞不清楚,也沒跟其他人交流。大概是任務做得多吧,她就這麽理解。

群裏的人有的跟她一樣是應聘客服,有的應聘配音,大家不怎麽聊天,基本是發任務截圖。看很多人都充了幾千上萬,得到好幾百塊傭金,她還是不敢冒進,先充了1000塊。那幾天出了個活動,充值1000還可以獲得200塊獎勵。這樣,她賬戶裏有了1200元可以打賞。

中午,群主突然預告要出現“團賞單”。說是這種單的打賞成本比普通單高得多,但返回的傭金也會很高,在群友口中是少有的“幸運單”。入口還是那個大紅色的“賞”字,進去後看是否會匹配到。不過,這種單的隨機打賞金額有可能大於賬戶內餘額,這樣還得自己再充值,補夠這筆數,不然之前的本金和傭金就拿不出來了。

陳念一下點中了,很多人在群裏說羨慕她。可她不太願意被匹配到這種單子,覺得太冒險,每天能穩穩掙個一兩百就滿足了。果然,這單要求的打賞金額一下達到5000多,扣去她的1200餘額,賬戶變成負債4000多了。

怕原來的錢回不來,她趕緊充值。不安地等待了一會兒,賬戶恢複了,本金和傭金如數回到她手裏。這天,她賺了一千多,全提現存了起來。

第三天,嚐到甜頭的陳念直接充值到5000元。沒想到,她又被匹配到“團賞單”,賬戶餘額大概成了負13000多,慌亂下她用信用卡的剩餘額度先填了這個坑。

然而,這一次賬戶顯示了恢複後的餘額,卻無法提現。她去跟平台的在線客服溝通,對方說要繼續匹配完成一個訂單,才能一起結算。當時她隻想著把錢都弄回來,一心要再點出一個“團賞單”。又是過了大概20分鍾,她如願匹配上了。

點開一看,打賞金額“45999.77”——這個數字讓她呆住,賬戶一下負債了四萬多。

 

陳念賬戶最後的餘額。講述者供圖

她手頭沒有那麽多錢,隻好跟之前一起上班的同事借了5萬塊,說家裏遇上有點事,過兩天就還。她以為,隻不過是再等20分鍾。

可賬戶依舊無法提現,客服又說這單包含三個訂單,還得完成一個。陳念把操作又重複了一次,單子更大,賬戶負到七萬多。她腦子徹底亂了,找到一開始聯係的招聘經理想要回自己的錢。對方安撫說,這個正常,自己之前也匹配到過,讓她去借網貸或者信用卡,還說自己也可以借錢給她。

可陳念的信用卡已經沒額度了,網貸剛申請還沒下來。對方同意幫她把充錢時間延遲到第二天。此時的陳念已經喪失思考能力,一直想著怎麽湊錢來填這個窟窿。最後,她去求助了父母和公婆。他們都不知道這對夫妻這幾年一直有信用卡債,父母罵她沒有補貼家裏反倒還要拿錢,不過還是拿出兩萬來。公婆沒說什麽,也出了兩萬。

加上其他親戚朋友的借款,她湊出7萬多,在去年4月25號,也就是說好的第二天內全充了進去。結果,客服告訴她已經過了延長的時間,訂單凍結了,還要再匹配一單才能解凍。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上當了,那些曬大單、羨慕她運氣的群友多半也是托兒。

可她沒辦法了,隻能抱一絲幻想再次點了匹配,“如果隻是幾百塊,充了就可以結束了。”

就在這一天,那個武漢女孩張欣進了“美one”的百人大群。她在疫情中暫時找不到工作,以為自己在這裏馬上能做上配音兼職。她接到的任務目標跟陳念稍微不同,是通過打賞做任務獲得60積分,然後免費領取錄音設備,這樣才能開始配音接單。

她充值了1000多塊做了一天後,心裏總有點不安,畢竟是往陌生人賬戶裏轉錢。不會是詐騙吧?她在社交軟件上搜索軟件名,沒發現什麽負麵的,又換了關鍵詞“配音詐騙”搜了一下,結果看到很多人投了好幾萬,最後全部打水漂。

原來真的是騙局,但一天可以盈利200塊也確實很誘惑,張欣有些猶豫。“不可能第二天就把我套進去了吧?”

 

張欣線上試音的部分聊天記錄。講述者供圖

 

“跑龍套”都不夠

後來,陳念跟借款的朋友說明自己被騙的情況,想商量晚點還上。朋友一開始同意了,沒過幾小時打來電話,說著急用錢買房子,定金都交了。陳念答應一個月內還清。

她把結婚時買的金銀首飾賣了兩萬多,本想著去銀行辦貸款把剩下的還上,結果疫情忽然嚴重,她和孩子被封在家裏,老公被封在老家屯子。“你就是個騙子!”朋友頻繁催促,口氣越來越差,說要去法院起訴。

那之後她們再也沒說過話,陳念四處找親戚湊錢。錢慢慢還清,朋友也進了她的微信黑名單。

被騙後,陳念接到過反詐中心的提醒電話。她報了警,但一直沒有下文。後來,安徽、福建、內蒙古等多地警方陸續公布了與“美one”相關的電信詐騙案件,遭遇跟她和張欣類似。據警方公布的消息,去年11月底,有位內蒙古杭錦後旗陝壩鎮的楊姓居民因這樣的刷單被詐騙75萬多元。目前,以該名字命名的App在蘋果應用商店搜索不到,要點擊鏈接下載。

在社交平台,這類騙局還在以各種不同的軟件名稱繼續,“納蘭傳媒”、“輝藍達”等APP已被媒體曝光。就在今年3月19日,還有人發帖稱自己找配音兼職被騙,套路跟陳念經曆的“美one”操作類似。據受騙者們介紹,下載鏈接會不定期更換。

 

“美one”App下載後的信息。講述者供圖

也有以配音培訓為由頭的。去年底,廣西大學生鄭秋豔交了5900塊報名線上配音培訓課程,完成就會拿到“永久兼職時間”名額,有專人幫忙對接渠道和資源,接單不用愁。簽約人員還跟她承諾,學習2-3周就可以嚐試接單了。知道她一下子交不上那麽多錢,對方幫她申請了網上貸款。

學了一個月發音基礎,她連口音都沒有糾正過來,基本是對著材料學習。她逐漸發現自己不適合配音,提出終止課程。跟交錢時候的說法不同,對方要求必須賠付違約金,也不能取消貸款分期。最後,她去找了律師幫忙維權,拿回了剩餘的3000多塊。

維權成功僅十天,鄭秋豔又加進學校一個非官方的兼職群,好幾個人主動加她好友,說報課可以有兼職。“最低幾十塊,多誘人啊,要不是我之前經曆過,都要信了。”

“科班出身的還沒活兒幹呢。”一位混音師透露行內現狀。這兩年,很多完全沒接觸過配音的朋友突然來問她,配音怎麽接單。她了解才發現,那些所謂的配音招聘說得特別容易,似乎隻要能開口講話就可以,而幾十塊錢一小時的報酬也遠低於行業標準。

據她介紹,配音演員首先要戲感,不是掐著嗓子能用別的聲線說幾句詞就可以的。往往從這些配音“培訓班”出來的學員連“跑龍套”都不夠。而且,現在AI配音已經發展得很厲害,甚至比80%的新人配得好。

“很多寶媽學生族不知道啊,以為真的能在家動動嘴就能賺錢。”她認為,凡是號稱“零基礎學配音能掙錢”的,都是詐騙套路。

如今,離陳念進入騙局過去快一年了,老公禁止她再參與任何網上的事情,有陌生人聯係都會懷疑是不是騙子。“我到現在都想不通當時怎麽了,魔怔了一樣轉錢。”她經濟獨立的夢沒實現,信用卡的債倒是又多了兩萬。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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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寺廟卷學習的年輕人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3-03-21 23:21 Posted on 北京
 
 

年輕人住進寺廟,求提高佛祖保佑率

 

 

又一批年輕人湧向寺廟。

 

22歲這年,肖醒經曆了大學畢業、考編失敗、申請失敗和被迫gap——被同齡人拋下的恐懼時刻存在,有時她夜裏睡不著覺,翻來覆去,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我完了”。

 

於是她決定住進寺廟。她的目標是,在佛祖的保佑下,把雅思刷到6.5分。

 

寺廟的生活輕鬆自由,同輩壓力在更多沉重苦痛的襯托下顯得渺小。師父們用佛法寬慰她的考學焦慮,她也說服自己,要平和,要沉靜,要用包容的姿態麵對人生。

 

可回歸生活,她才發現寺廟裏的一切,就像一劑止疼藥,短暫的平靜過後,她將再次踏上擁擠的人生軌道。

 

以下是她的講述:

 

 

 

GAP那一年,我去寺廟學雅思

 

2022年夏天,我本科畢業,打算申請香港的研究生。結果語言成績沒達標,就準備gap一年。

 

gap的時候,我住進了廟裏,備考雅思。其實我不太相信玄學,甚至有點抗拒。但剛開始備考,我一邊在古著店兼職,一邊學雅思,狀態並不好。正好我媽媽有個朋友,信佛,也認識寺廟住持,就勸我去廟裏住幾天。

 

來之前,我剛考完最後一場雅思,處於等成績的空檔之中。我就想,試一下也無所謂,去看看。

 

去年12月,我住進了廟裏。寺廟建在福建霞浦,周邊山很多,很潮濕,那種陰冷是風吹過去也散不開的。我從小在深圳、廣州長大,都是很溫暖的地方,廟裏溫度太低了,有點受不了。

 

在寺廟附近種菜

 

前期有個適應的階段。但整體來說,廟裏的生活很規律、自由。

 

起床時間是5點,5:15上早課,學習基本的佛法,還有一個很優雅的老師教我們跳禪舞。早晨、下午各有公共勞動時間,加起來大約2個小時。義工們有各自的分管區域。我負責佛堂附近的區域,要把它打掃幹淨。

 

平時很清閑,過年會忙一點。很多人來拜佛、祈禱和還願,來吃飯的人也多。我就要做一些其他工作,擦擦桌子、歸置東西。寺廟裏有講究,更接近佛的工作不能給義工做,比如擺供品,就需要更高階的師父去做。

 

去寺廟以後,我才知道廟裏有森嚴的等級,普通弟子看到穿著僧侶袍的師父,都要點頭問好。穿紅袈裟的師父等級更高,大家也更尊敬他們,見麵不僅要點頭微笑,有時還要鞠躬。這種等級製會讓我不太適應,好像回到了小學的時候,住持就像是校長,要尊敬老師,要向老師問好。

 

起初我沒想到,做義工需要幹那麽多活。我在家裏完全不幹活。來之前還做了一副美甲,長長的、亮閃閃的。結果一打掃衛生,就劈了兩個。反正已經不整齊了,我幹脆把剩下的指甲都剪了,幹起活也更利索一些。

 

在寺廟裏學習的桌麵

 

學習還是最重要的事,開年回去得把雅思考出來。

 

除了打掃衛生、上早晚課和睡覺,剩下的時間我基本都會拿來學雅思。比較完整的學習時間是,上午7點到12點,下午2點半到6點,足夠我做一套“九分達人”的真題,再好好消化。

 

學雅思不需要太複雜的設備,一本書,一個筆記本,手機、耳機和iPad就夠了,拿來拿去很方便,寺廟裏到處都是插頭,充電也不用擔心。我習慣在自己房間學,學膩了就去找其他有桌子的地方,比如長房、會議室,還有專門放佛教的屋子。

 

我的目標是雅思考到6.5分以上,說實話有點難。好在寺廟生活簡單、清淨。住在閩北的山裏,空氣和綠化都不錯。衣食住行也方便,寺廟去火車站很近,火車站附近有超市、菜市。我平時會跟著師父一起出去采購,幫忙拿拿東西。我是全職備考,但寺廟的生活成本很低,吃住外加一點香火錢,沒什麽經濟壓力,心態會比較輕鬆。

 

有件很有意思的事,過年的時候,寺廟會敲鍾許願祈福。輪到我的時候,我想說,“希望今年能收到港校的offer”。但卡了一下,我心想佛祖要是沒搞懂英文怎麽辦?於是話在嘴裏拐了個彎,最後我許願:“希望今年能考上研究生。”

 

 

 

 寺廟緩解了我的上岸焦慮

 

我本來沒想過申請香港的研究生。大學快畢業的時候,我的目標是考教師編。

 

我在廣東技術師範大學讀書,學教育類的專業,跟中職類學校的教師崗很匹配。讀大學的時候,我不是很卷的人,秋招開始了都沒有緊迫感,直到春招才開始參加麵試。

 

那時候我才發現,找工作很難,難到超出我的想象。

 

珠三角教師編的競爭很激烈。春招的時候,我跟著一大群同學跑宣講會和招聘會,東莞、廣州、深圳,有合適的機會就去投簡曆。一個月的時間,我幾乎每天要參加兩場麵試,結果一個合適的工作也沒找到。

 

最後,我們專業順利上岸的隻有一個女孩子。跟她同批進校招的都是碩士,就她一個本科生。我們學校算是二本,遭受了很多挫敗以後,我就想,要去香港讀研,開闊視野,也提升一下學曆的競爭力。

 

但申請也不順利。去年我的語言成績遲遲沒考下來,備考期間特別焦慮,隻覺得我完了,沒書讀了。

 

特別是跟身邊人產生了對比,畢業以後,其實很多同學也陸續找到了工作。跟他們聊天,說到“十三薪”,我都不知道是什麽,完全反應不過來。那時候我每天晚上都睡不著,翻來覆去,想的都是我找不到工作,人生的台階,好像就我沒有繼續走下去。

 

最後隻能gap。間隔年的原意是說你20多歲,沒有把人生方向想得很清楚,那不如就空一年去摸索。但我很被動,隻是為了語言成績達標,也沒有別的選擇。我到現在都得做心理建設,接受自己比別人多花一年的現實。

 

寺廟的清晨,霧氣繚繞

 

來寺廟以後,很多焦慮慢慢緩解了,可能人生就是這樣吧。

 

人在大自然裏會比在城市裏平靜很多。有天早上,我知道自己學不下去了,就開始漫山遍野地走,寺廟後麵就是山,在山裏瞎晃,心靜很多。但在城市,學煩了也沒地方去,隻能往超市或者商場走。這些地方並不能解壓,除非我有很多錢,能在裏麵瘋狂購物。

 

我跟寺廟裏的師父說過考學焦慮。他說我其實沒有學明白,我一直在往腦海裏灌輸知識,但這個東西會把我榨幹。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些知識可以滋養到我。

 

我理解他的意思,可大家都是被雞娃雞大的,沒人在乎你是不是喜歡,隻會說你必須學,必須考高分。師父的說法太理想化了。

 

有天晚課,師父問我們,別人結婚我就一定要結婚嗎,別人買房我就一定要買房嗎,別人工作我就一定要工作嗎?我當時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真的是這樣。雖然沒法停止焦慮,但後來我會平靜很多,能思考一些其他事情,不再隻是圍著升學找工作打轉了。

 

現在,我已經不會很羨慕全班那個唯一考上教師編的同學了。每個人都有不同的人生選擇和判斷,我也不能斷定,她對如今的生活是否滿意。偶爾看她的朋友圈,開會、加班、搞活動......也挺辛苦的。

 

 

 

 焦慮卷土重來

 

其實我看到大部分來這裏的人,要麽是事業受挫,要麽是情感受挫,要麽是人生受挫。感覺是經曆了一些苦難,才會來到寺廟。

 

中年人最多,他們遇到事業或者家庭危機,就來廟裏請教師父。之前有個深圳的老板,快五十歲,創業遇到一些問題,做不下去了,所以來求助。但師父也隻能點撥你一下,沒法在現實層麵有什麽幫助,解決問題還是得靠自己。

 

寺廟裏有個99年的女生,我對她印象很深,本科學的是英語,現在已經出家半年了。

 

她大學一畢業就來了廟裏,當時也是就業不順利,父母又希望她趕緊成家,導致她壓力很大。本來她沒想出家,住了一年,覺得既然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要不先把人生停下來,於是幹脆出家了。

 

她給我看過她的畢業照,原本有一頭及腰的長發,結果剃光了。我問她,你沒哭嗎?她哭了,哭了兩三天,一直在流眼淚。廟裏的生活離欲望很遠,她不打遊戲,也沒什麽娛樂,偶爾刷一下視頻號。也沒有收入,每個月800塊錢補貼,雖然能滿足吃、穿、住的生活需求,但更多便是奢望了。

 

我有時候覺得,她心裏是有力量的,出家是一種抗爭。父母、社會曾強加在她身上的期望和要求,已經沒辦法規訓她了。她很勇敢。

 

今年2月,我從寺廟回到深圳。回到城市,就像回到高三的教室,有身體記憶,一下子喚醒壓力很大的感覺。大家的生活節奏很快,不自覺地你也會感到焦慮。

 

現在我又回古著店兼職了。在店裏兼職的好幾個人,都和我一樣,處於gap的階段。其中一個剛辭掉一份工作,準備找下一份;另一個準備申請日本的研究生,在這裏過渡。我和她們聊過,大家擔心的事情都差不多:怕考試,怕申請不到好項目,怕和優秀的同齡人比較。

 

在寺廟裏,有時我會到窗台學習

 

過去兩個月回避的那些問題,一離開,就又卷土重來了。

 

在寺廟裏學雅思,我就隻管做題,花點時間肯定能把語言考出來。但中介說,雅思想提高0.5分,其實挺難的。我有時會懷疑,自己的學習方法是不是有問題,之前從4.5考到6分,是不是隻是運氣好。如果又沒考出來,要怎麽辦。

 

但沒什麽特別好的解決辦法,我隻能告訴自己,人要往前走。雖然很焦慮,不知道能否有好結果,但想到在寺廟的日子,多少會看開一點。考雅思,申港校,是為了考編,但考編也隻是現階段的方向,並不是人生的終點。就算考上了,我也得繼續為生活努力。

 

就像師父說的,這不是想得通透,是菩薩加持。

 

回來以後,我對生活的掌控感變強了,也的確更加平和、滿足,我希望這種心態能保持得再久一點——雖然現在看起來,已經有點困難了。

 

作者  理理  |  內容編輯  何曉山 鈴鐺  |  微信編輯  李晨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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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 靈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4/19/2023 postreply 19:4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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