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年輕的入殮師,16歲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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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從事殯葬業的00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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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看開了不少。我的很多客戶老奶奶,打扮得漂漂亮亮參觀,開玩笑說,“我覺得這個地方好,以後也要葬在這裏。”她們樂觀的心態與開明的態度,也給了我新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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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容貸背後的貧困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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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借招工的名義,一些皮包公司聯合醫美機構和貸款平台,以提升顏值兌換更為優渥的待遇為借口,說服前來應聘、工作的年輕員工申請貸款整容。
最終,受騙的少女們帶著一身負債離開。她們企圖改寫命運,卻因此為人利用,折戟返鄉。
落入陷阱
雙眼皮手術和一場隆鼻術,給了22歲的李清一副新的長相。拆線那天她望著鏡中的自己,雙眼皮創口浮在腫脹的眼皮上,眼眶周圍的淤青還沒散去。接受了隆鼻術的鼻子看起來沒有太大異常。
李清並不在意自己的新麵貌。她整形並非為了變美,按照公司主管的邏輯來說,通過整形擁有更美的麵龐,應該理解為升職做的“增值”。為此,本不富裕的李清在所謂主管的哄騙下,貸款整形。
主管告訴李清,可以把她從一星客服升級為二星客服。除了底薪多1500元以外,她還能給公司旗下主播引薦醫美資源,從中抽成。當時,她的說法讓李清以為,如果自己也整形,就能容易說服別人,借著更高的職級賺更多錢。
那是2021年8月初,李清麵試了成都這家所謂的科技公司。它的辦公室在成都知名商業區金牛萬達廣場的一處寫字樓3樓,宣稱公司主營軟件開發,旗下有一款熱門直播軟件。辦公室很寬敞,玻璃窗前掛著百葉窗,遮蔽從屋外穿透而來的刺眼陽光。李清填好麵試表格後,就坐到了4、5個和自己一般大的女生中間。沒多久,李清就被叫進了辦公室麵試。
麵試官是一個妝容精致的女人,她介紹自己名叫吳嬌,宣稱自己是公司的法人代表。她告訴李清,公司既招聘文員,也招聘主播。前者月薪3千元,每周上六天班,負責後台數據處理。後者雖是主播,但不用在鏡頭前露臉,底薪比文員高,一個月4500元,還外加提成。
見李清對做主播沒什麽興趣,吳嬌不再囉嗦。20多分鍾後,麵試結束。回家的路上,李清就接到了通知她入職的消息,在正式開始工作前,他們要李清接受7天的試崗培訓。
次日,李清到公司上崗。吳嬌很快與她熱絡起來。她關心李清的生活細節,包括住哪兒、家裏幾口人,也問過她有沒有朋友在成都。之後,她囑咐李清,在辦公室不要和別人說話,因為“會影響到別人”。
培訓第二天,吳嬌把李清介紹給了一個小個子女人。她告訴李清,這個女人是公司的主管,名叫“黃力”,之前是服務員,靠著自己的能力,年紀輕輕就在公司當上了主管,月入3萬元。之後,黃力把李清拉到自己工位旁的沙發上,和李清攀談起來。
機會突如其來。這位年輕的主管告訴李清,雖剛認識,但自己很看好她,想把李清從一星客服升級為二星客服,那樣她不用糾纏於後台數據,可以和主播對接,靠給主播推薦醫美機構和對接資源抽成。黃力連帶著提及一件事,宣稱自己有一個徒弟,成了公司的二星客服後一個月能拿一萬多,用這些錢還清了讀書時借的助學貸款,而如她一般當上主管的話,每周光提成都有一萬元。
一萬元,黃力口中一周的提成,是李清在老家做酒店前台三個多月才能賺到的薪水。而且,李清積蓄最多的時候都沒有達到一萬元。“厲害呀。”看著眼前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人,李清在心裏感慨。得知黃力願意提拔自己,李清很高興。她當即跟黃力表示,願意跟著她學,努力掙錢。
聽她這麽說,黃力讓李清在下一個周一前,邀請6個人下載一款公司開發的軟件。隻要完成這個任務,就可以升職。“她想通過這樣的方式告訴你,這個東西不是那麽容易得到的,讓人專注於完成任務,從而放鬆警惕感。”如今,李清已經把當初的騙局分析得很透徹,但她坦承,在當時她隻想牢牢抓住黃力給的機會,並未細思其中是否有不妥。
周一,李清完成了任務,給黃力匯報工作,黃力幾乎看都沒看,就把李清帶到了一個小房間裏培訓,那一次的內容,是了解醫美知識,方便以後工作時為負責的主播把關醫美資源。李清老老實實在本子上記下知識點。培訓時,兩人坐得很近。黃力狀似閑聊地指著李清的臉說:“其實你長得挺不錯的,就是眼睛不好看。”語氣裏流露出一絲遺憾。
這說中了李清的心事。李清眼睛並不小,但她在意那細看有些耷拉的眼皮和微微的大小眼。有時候出門,她會用雙眼皮貼遮掩。她身邊許多人割了雙眼皮,李清暗自想過,等有錢了也要去做這個手術。
黃力還在安慰她,說自己以前眼睛也不好看,但割了雙眼皮,命運隨之改變。她宣稱整形前的前男友讓她負債,而整形後結交了一個富二代,剛認識就收到了對方發來的五千多元紅包,手機壞了,男友也會立刻給自己換一台蘋果手機。
李清點點頭,表示附和,但她心裏無動於衷,她內心覺得:“這種東西打動不了我,靠一個男人,我覺得沒必要,我可以靠我自己。”
見李清反應冷淡,黃力繼續延展話題。她說起讀書時,學校裏有人專門欺負她。有一次,黃力隻是看了一眼班上的大姐大,對方就說黃力在翻白眼,揚言要打她。好在老師出麵,讓黃力逃過一劫。
這回李清更加投入。“隻是因為眼睛不好看,就要被誤會。”李清聯想到了自己,曾遭遇霸淩的她也想過,是不是自己長得好看一些,就不會被欺負。李清卸下了防備,她完全忘記,是自己先和黃力聊過被霸淩的經曆,才露出軟肋,給了對方機會,針對她在意的事編了一段能讓李清共情的故事。
見李清聽得入神,黃力繼續訴苦,暗示不在臉上動刀做不好這份工作。她說,最初自己也是二星客服,但業績不好,因為客戶質問她:為什麽說得這麽好,自己卻不去整形?黃力無言以對。相比之下,另一個女孩生意火爆。別人看到她眼睛做得好,不需多費口舌,就能連開好幾單。
黃力對李清說,她當時為了改變這種命運,一鼓作氣,割了雙眼皮、墊了鼻子。沒有存款做手術,她就去借貸,做完手術後立刻有了業績。她還故作輕鬆地提起,手術後就算沒有提成,扣除日常開銷,光靠底薪也能還貸。
李清不自覺地想到自己:“如果我不做(整形),別人也不會找我做,如果我自己做了,別人就會相信我。”
她追問黃力,做手術花了多少錢,還了多久貸款。黃力模糊地說,每個人不一樣,但肯定能還完。她囑咐李清,不要在網上查別人整形花了多少錢,公司有內部優惠價。如果決定去割雙眼皮,這種小事也不用告訴親戚和朋友。
入職第七天,2021年8月19日,李清的培訓期結束,到公司辦理入職。到了公司,黃力突然告訴李清,當天有一個安排了整形的女生來了月經,不能手術,因此診所空出了一台手術。黃力鼓動李清,借著這個機會去麵診看看。
中午12點左右,黃力挽著李清的手,走出公司。那天,成都下著小雨,李清穿著薄薄的連衣裙,有些發冷。路上,李清接到了一個電話,是預約的外賣。“沒關係,我去幫你拿。快走,醫生和銀行的人都等著。”黃力催促她。李清感覺,黃力挽著自己的手使上了點力氣。事後,李清才讀到這句話不對勁:“我沒有確定要做手術,不存在別人等我的情況。”但當時,李清不自覺地加快步伐,因為她覺得,讓這麽多人等著自己,確實不好。
走了不到十分鍾,還沒出金牛萬達商業區,就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家寬敞明亮的美容機構。一進門,巨大的電子屏幕上就展示著許多整形成功的案例。還沒來得及細看,李清就被拽上了樓梯。進了小房間,麵診師告訴李清,她需要割個雙眼皮,再墊個鼻子。
李清不想整鼻子,但當時,李清還不覺得自己真的會接受整形。還沒來得及開口,房間裏又進來一個自稱是銀行工作人員的人。她讓李清把手機解鎖給她,幫她看看能不能辦貸款。李清試圖以自己操作為由拒絕,但對方借口擔心說李清不會,把手機拿走了。
沒有手機,李清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不知過了多久,麵診師拿出麵診單,上麵寫好了李清要做的項目:全切雙眼皮、去皮去脂、大小眼調整、寬鼻矯正、鼻頭縮小、鼻翼外切……雙眼皮手術花費27800元,隆鼻術花費66000元,“內部價”優惠後,合計總價為83800元。
圖 | 李清的麵診單
當時李清不知道,這張單子上羅列的術語,幾乎囊括了所有醫美整形中眼睛和鼻子能做的項目。而在全國知名的三甲醫院,做全切雙眼皮手術最多也不會超過1萬塊。
“我已知曉本次手術所有項目明細及分期金額,同意分期,同意手術。如若違約,本次手術的所有耗材費用及違約金均由本人自行承擔。”按照麵診師口述一字一句寫下這些字時,李清腦袋都在發懵。按了手印、辦下貸款後,進手術室前,李清還按黃力教的話術,錄了一個“自願整形”的視頻。
躺在手術台上,李清聞到一股皮膚被燒焦的味道,刀子劃過眼皮,李清的眼前血色一片。雙眼皮手術後,換了另一個醫生給她做鼻子。醫生衣服上濃重的飯菜味讓李清一陣惡心。他給李清套上一個帶著灰塵的氧氣麵罩。李清幾近窒息,想把麵罩拿下來,但那一刻,全麻起了效果,她暈了過去。
醒來後,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李清嚇了一跳,“像鬼一樣”。雙眼皮上是密密麻麻的針線,鼻梁兩側有兩個夾板把鼻子夾起。因為長時間隻能用嘴巴呼吸,李清嘴唇幹裂,稍動一下,整張臉都會抽痛起來。
回到家,李清仔細查帳、整理才發現,自己在小雨花、百度、美芽三個平台分別借貸了33800元、15000元以及35000元。總共83800的貸款,加上利息,自己一共有11萬元要還。此前,黃力一直告訴李清,借的是銀行貸款,利息不高。
想到曾有同事借了6萬網貸,都還得很辛苦,李清無法想象自己以後要怎麽辦。但那時,李清還抱有一線希望:“以為真的會有主播能找到我,讓我推薦醫美資源。”
為什麽是她
拆線一禮拜後,李清在8月底回到了公司。辦公室裏添了些新麵孔。不像最初入職時,吳嬌緊緊跟著自己,李清發現,複工後,自己成了一個“閑散人員”:沒人帶、沒人管。
她本以為,自己作為“二星客服”,需要處理數據、和主播聯係,但她發現,周圍的同事都沒有在做這樣的工作,而是一直在和新人聊天。李清聽到,他們聊的內容和當初自己培訓時很類似:家裏幾口人、住在哪裏、和父母關係如何。一旁的李清起了疑:為什麽他們要說一樣的套話呢?
或許是因為李清已經成了上了鉤的魚,午休時,吳嬌也沒有再管李清,她和公司其他同事吃了飯,飯桌上,還有幾個新人。見李清不吃辣,新人好奇問其原因。李清沒有避諱,告訴她,自己剛做了整形手術。
不知怎麽的,事情傳到了黃力耳朵裏。李清被叫到小房間,平時笑臉相迎的黃力沉著臉警告李清,不要和新人透露整形的事,因為“會嚇到別人”。李清覺得不對勁,試探地問,那自己應該怎麽做,還跟黃力表態:“我想好好學,好好掙錢。”
黃力點了點頭,給李清發了一長段話,讓她自己看。李清離開前,主管補充了一句:“當初我們怎麽對你的,你還記得嗎?我們怎麽對你,你就怎麽對別人。”兩年過去了,這句話仍讓李清頭皮發麻。
黃力發來的那段話叫:“第一天,了解原生家庭、感情經曆、消費觀念。第二天,鋪墊人物,介紹公司高管,鋪墊可晉升的崗位。第三天,鋪墊整容項目和分期(以領導和自己為例),放大痛點,給她造夢。”
盡管黃力沒有親口捅破那層窗戶紙,但這時,李清已經意識到,根本不存在什麽主播,也沒有什麽提成。從入職到躺上手術台,都是黃力和吳嬌的工作流程,一場引誘她借貸整形的騙局。而現在,黃力在邀請她加入,成為設局者的一份子。
實際上,所謂的7天培訓期是一個勸說周期。7天裏,公司會派一對一負責人套取應聘者的個人信息。了解到應聘者的家庭背景、消費習慣、醫美觀念等情況後,負責人會不斷攻擊應聘者的容貌,現身說法,向女孩們展現整形後,生活的美好。
培訓的第7天,是收網之時,負責人會以“手術有空檔”為由,哄應聘者到醫院麵診,用其身份信息借下貸款,把女孩送上整形手術台。如果最終女孩不接受整形,公司會以“培訓不合格”為由,不給她們提供崗位,讓她們離開。
整形後的女孩回到公司,發現工作內容並非先前所想,她們才會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場騙局。發現真相後,她們中有人留了下來,成為加害者;也有人選擇離職,過上負債的生活;還會有部分女孩留在公司,約人麵試,做做樣子,隻拿底薪,承受貸款的壓力,勉強維持生活。
李清宣稱,整形後留在公司觀望的十多天裏,她在公司遇見了當初在整形醫院為自己麵診的麵診師。當時那位麵診師自在地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和公司的同事聊天。她猜,公司的主管黃力、吳嬌以及醫院裏所謂的麵診師其實都是串通好的,假借招聘,從受害者的整形消費中賺取暴利。複工後,李清在會議上聽到,公司8月份的業績有兩百多萬,“他們還說業績一般,下個月加油。”
後來,公司高層又透露,他們騙了上千人。在存儲女孩們“自願整容”視頻的網盤裏,有上千條視頻。受害人中被騙金額最少2萬,一般都是5萬至8萬。
圖 | 李清整形手術的金額明細
李清的生活由此改變。有時候李清會想,為什麽是她受騙。月薪過萬,是黃力拋出的有效誘惑。一來,如她從小城到大城市來打拚的女孩,大都有股豁得出去吃苦掙錢的勁。把整形包裝成為工作做出的犧牲,對她來說具備迷惑性。
再者,李清有著職高文憑,沒有其它職業技能資格證書。來到成都討生活時,她很快意識到這樣的受教育程度在成都能找到的工作十分有限,待遇也往往在5000元之下徘徊,月入過萬的待遇如非奇跡,很難降臨在自己身上。試問有誰會舍得放走“奇跡”?
來成都前,李清在老家四川內江的一個酒店當前台。辦理入住、打掃衛生、端茶送水是這份工作的全部。當時,李清借住在姑姑家,大人們對這份月薪3000元的工作很滿意。在家人看來,姑娘終歸是要嫁人的,不用賺太多錢,安全比什麽都重要。
也不用遠走他鄉打拚。大人們總念叨,外地太亂,騙子太多,女孩子最好待在家人身邊。李清是個聽話的孩子。高中時,她服從家裏安排,在老家上了職高,學習會計。畢業後,也沒有離開內江。
或許是因為年輕,李清並不想安於現狀,想改變的念頭一直存在。前台的工作繁瑣乏味,她不想一直從事這樣“不動腦”的工作,加上對工資不滿意,李清在2021年6月,說服了姑姑,離開了內江,到成都謀生。
一開始,她想在成都找一份和會計相關的工作,但拿著職高文憑、也沒有相關資格證書,李清沒法摸到理想行業的入行門檻。她隻好降低標準,找了份教育機構的邀約工作,給機構組織會銷。很快,李清就發現,這家機構虛假誇大了培訓的效果,有忽悠家長的嫌疑。李清不想昧良心做事,決定離職,這才去到了那家公司。
李清入職的兩個月前,剛滿23歲的四川女孩楊茜也加入了這家公司。讀書時,楊茜總在抖音上刷到成都春熙路的視頻。時髦的男女、繁華的街道讓楊茜對這座城市有很多憧憬。
當時,楊茜在四川綿陽一家專科院校學習室內設計。在畢業前她到成都實習,想找一份和專業相關的工作。但可惜,專科的學曆並不能讓她如願,她最後隻能在一家裝修公司,做銷售。
比起短視頻裏的熱鬧景象,楊茜在成都的生活略顯乏味。楊茜的工作就是打電話給客戶,通知他們去看裝修。忙起來,一天要打200多個電話。每天工作近10小時,一周休一天,換來每個月3000塊錢薪水。
畢業後,她想找一個輕鬆的工作。找了快兩個月,都沒著落。能爭取到麵試機會的,都是一些不太靠譜的工作,“要麽就是去做銷售,要麽就是去金融公司,讓你去拉別人貸款。”
就在楊茜焦慮時,一個陌生人加了她微信。在對方形容中這是一家美容院,招美容顧問,工作很簡單,在電腦前回答顧客問題就可以,不加班。這正合楊茜心意。她拉上當時也在成都的表妹一起,參加了麵試。
“有沒有了解過醫美行業?”
“沒怎麽了解過。”
“對整容有什麽看法?”
“沒什麽看法,不排斥。”
不到十分鍾,楊茜就完成了麵試,當天同意入職。過程之順利,撫平了楊茜急於求職的心。當時,應屆畢業的楊茜還並不知道,自己步入了一個怎樣的陷阱。7天後,楊茜、楊茜的表妹和後來的李清一樣,躺在了同一家整形機構的手術台上。
當女孩們以為自己找到了一份輕鬆的工作時,全然不會意識到自己已陷入“招工美容貸”的騙局:它通過招聘吸引求職者,以職業形象要求應聘者貸款整形。
類似的騙局並不少見。據媒體報道,2020年北京、上海、河南、山東、河北等地逮捕10多個“招工美容貸”詐騙團夥,查抄9家涉案美容機構,刑事拘留涉案嫌疑人123名。2021年,北京朝陽法院審理了一起“招工美容貸”詐騙案,9名19歲至33歲的年輕女性被騙總計46.9萬餘元。針對受害者群體,《北京青年報》曾做過受害者特征梳理,發現受害者多為女性,年齡偏低,受教育程度偏低,且急於找工作。
“我太容易相信別人了,不懂得拒絕。”李清把受騙的另一部分原因歸結於自己的性格。她性格溫順,年幼時寄人籬下的生活讓她習得了順從和隱忍。
李清出生農村,家裏還有一個弟弟和妹妹。打記事起,她的父母就在廣西玉林做廢品生意,春節都不回家。隻有在暑假,李清才會和爸媽待上一段時間。兒時記憶裏,父母都忙著上貨、出貨,也沒多少時間陪伴自己。沒什麽事做,李清就幫著做飯、照顧年幼的妹妹。
上初中後,李清從鄉下到鎮上讀書。作為轉學生,李清承受了許多莫名的惡意。李清想不明白,為什麽大家不喜歡自己。她發現,班上一個人緣很好的女生,每個禮拜都有好幾百的零用錢,她總會大方地和別人分享零食,輕輕鬆鬆獲得眾人的好感。懵懂的李清覺得,是因為沒有錢,所以別人看不起自己。
那時候,李清幾乎沒有可以支配的零用錢。整個初中,沒怎麽長個頭的她穿著小學的衣服,其他同學的校服下是嶄新時髦的內搭。偶爾,她會用暑假父母給自己的零用錢,在小攤販那兒買雙二三十塊的帆布鞋。
到現在,李清的家境也不寬裕。父母把積蓄借給了別人,老家的房子建成許久,也還沒裝修。上了年紀的父母從廣西玉林輾轉到四川樂山,仍舊做著廢品生意。作為長女,李清常常想,如果自己能掙到更多錢,就可以讓父母不用那麽辛苦,讓別人看得起自己。
於是,得知黃力願意提拔自己,整形能幫自己爭取更高收入時,她猶豫著,沒有過多反抗。
意識到被騙後,深陷絕望的李清想過和這些騙子“同歸於盡”:她想開上幾單,把貸款還了,不讓家人承擔自己犯錯的壓力,再一邊收集證據,把騙子和自己都送進監獄。
複工後,李清為了收集證據,在公司待到了2021年9月11日。培訓新人時,她一遍遍地重複自己走過的流程,回憶起諸多細節,“對別人洗腦的同時,就是不停地再重複回憶自己當時被騙的過程。”兩年過去,這個1999年出生的姑娘用“淩遲”二字來形容當時那個過程帶給自己的感受。
漫長的修複
2021年9月初,李清差點騙到一個叫張瑤的女孩。女孩23歲,曾是一名鄉村老師。3000塊錢的工資不僅要供自己吃穿用度,還要接濟家裏的哥哥。背負12000元的助學貸款,張瑤的生活很節儉,在酷熱的夏天,她會一套衣服連穿兩天。
像當初黃力對李清做的那樣,李清給張瑤看自己的工資單、點昂貴的外賣。她試圖讓張瑤相信,隻要整形,就能過上和自己一樣的美好生活。
一切很輕易。很快,李清感受到了張瑤對她的信賴。李清和別人說話,張瑤也不吭聲,乖乖站在一旁。無論李清做什麽,張瑤都跟在她身後。
按照流程,張瑤入職的第三天,李清把她帶去見主管吳嬌和黃力。兩人故伎重演,對著張瑤的五官一通挑刺:眼睛小,鼻子塌,眼神還不友好,看起來很凶。說得張瑤幾乎要流下淚來。
“這種女孩太好騙了,最少也能騙她做個雙眼皮、再做個鼻子,一個月至少要還5000塊,你讓她以後怎麽活?”李清回憶當時決定要救張瑤時,自己心中所想。
當晚,李清給張瑤打了電話。“你是不是在看鏡子,看自己的臉?”李清對張瑤說。張瑤有些不好意思,推脫說沒有。聽李清說出真相後,張瑤沉默了很久。李清手把手地教她編輯了一條短信,說家裏有事,要離職。因為李清,張瑤逃過一劫。
培訓中,李清還接觸到不少境遇不同,但又底色相似的應聘者。一個女孩,為還清自己欠下的一、兩萬貸款,到工廠工作。還清債務後,她又來到這家公司,謀求新工作,差點又跳入另一個火坑。還有一個學攝影的女孩因為創業失敗,想要來公司學習運營的辦法。
在另一起2021年發生在廣東肇慶的“招工美容貸”騙局中,有女孩在高中畢業後就出社會打拚,當過收銀員、做過足浴店前台。足浴店倒閉後,因為想換個行業看看,她應聘了一家傳媒公司,做禮儀。被哄騙貸款整容後,女孩又在哄騙下,踏上了去往泉州的列車,成了一名陪酒小妹。
不如張瑤幸運,李清隻能自救。2021年9月10日,李清叫上其他兩個受害者,拿著證據去派出所報警。第一次報案未果,李清不甘心,開始在網上發帖、聯係媒體。她找到了三、四十名落入相似手法的女孩。
圖 | 李清整形的診所
不少人的命運,因為這場關乎收入的借貸整形改變。一個準備和男友結婚的女孩,拿著10萬元彩禮還清了貸款。李清猜,可能因為整形的欠債,女孩倉促定下了婚事。還有人因此被家人責罵,和親人斷絕關係的也有。
她還遇到幾個僥幸逃脫的女孩。她們中有人剛滿18歲,流水不夠,辦不下貸款,公司最後以“不合適”為由,沒有讓女孩通過培訓。還有一個女生,18歲就進入社會,工作經驗相對豐富。當她聽到公司旗下有一家醫美公司時,就覺得有貓膩,提了離職。
整形後的楊茜和表妹也在回公司後識破了騙局,她們找了個理由辭職,放棄了報案,接受了要背負貸款生活的現實。直到遇到李清。
離職後,為了謀生,楊茜找了一份線上辦公的剪輯工作。這份月薪3000元的工作好處在於,不用外出,可以少見人。迫不得已外出時,她會帶著口罩,擋住自己腫大的鼻子。如果與人近距離交流,她會不自覺地把口罩往上移。
剪輯工作不穩定,沒一個月,公司倒了。催債的電話還是準時找上門來。楊茜沒辦法,隻能“以貸還貸”。她借遍了所有平台上的貸款,欠款越滾越大。最多的時候,她每個月要還9000塊錢。日子過得拮據,楊茜和表妹每天吃水煮青菜度日。
楊茜用“渾渾噩噩”來形容那段時期。她把自己關在家裏,每天除了打遊戲,什麽都不做。後來,在父母的接濟下,她才重新打起精神,出門找工作。因為害怕被騙,她不敢再去公司,寧願進廠,忍受兩班倒的作息,重複日複一日的動作。
工廠流動率很高,很多人來了第二天就走,但楊茜沒辦法,為了還債,她隻能忍著。工廠每月15號發工資,6、7號,催債的電話就會追上門來,嚷嚷著要把她告上法庭。
李清告訴楊茜,網貸平台可能和招聘公司是一夥兒的,如果還錢,意味著又在給騙子打工。曆時4個月,還款2萬後,李清決心不再還款,她告訴網貸平台,等案子調查結束後,她會繼續還債。
受李清影響,楊茜還了4萬多後也沒再繼續。催債的電話仍騷擾楊茜和她的親朋,但她已經無所謂了。卸下債務壓力,楊茜的狀態好了很多。現在,她在一家水果店做收銀,月入3000元。休息時,她還是會刷刷短視頻。看到有人吐槽成都騙子公司很多,她會默默點個讚,然後快速滑過去。
李清仍活在陰影裏。報案無果後,李清仍在奔走。這消耗掉了她很大的精力。為了還債,她還要做銷售,24小時待命,回消息,日結100塊錢,勉強維持生計。
每個月,李清要還5000塊錢。工資不夠,她還要發傳單,做兼職。最崩潰的時候,李清想過自殺。不過最後,她想到這是出租屋,弄髒了,會麻煩到別人。
李清主動把被騙的事情告訴了父母。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直到母親的哭聲打破沉默。也許是出於歉疚,父母和李清聯係的頻率高了起來。母親安慰李清,不用著急掙錢,等過幾年自己做不動了,再讓李清養活自己。現在,母親唯一的企盼就是李清開心。
奔走了兩個月,案子終於在2021年11月26日立案,至今仍在調查。此後,李清還是沒有找長期的工作,她疑心變得很重,“找工作前會做很多背調,麵試完了也不敢去。”
因為沒有還完款,李清的征信有了逾期記錄,花唄被停用。如果以後上了黑名單,成為失信人員,還會影響後代。不過說到這裏,李清很果決:“我不會結婚,也不會生小孩。男人、女人我都不相信了。”以前,李清還對戀愛抱有幻想,希望能通過結婚,組建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去年12月底,讀高三的妹妹要回家上網課。父母讓李清從成都回家,照顧妹妹的起居。匆忙收拾行李,李清踏上了回家的列車。車窗外,城市的高樓快速從李清眼前劃過,她想,離開這座城市,自己或許能輕鬆些。
但離開了成都,一些痕跡還是伴隨著李清。兩年了,李清的眼睛仍舊沒有恢複好,眼角的皮膚會耷拉下來。因為手術操作的不規範,她長了很多倒睫,常會不自覺流淚;鼻子也是,用棉簽能擦出血,也不如以前好看。她陪小侄女玩耍時,小孩不小心碰到李清的鼻子,她的整個麵部,連帶心髒都劇痛起來。
今年過年,李清聽到外公和別人議論,說李清整了容,更難看了,語氣裏滿是嫌棄。也不知道表妹什麽心思,跑來告訴李清,自己也想整容。李清幾乎沒有和誰詳細複盤過整件事。每次提起,對方都會理所當然地認為,李清是為了變得更好看而整形的。她懶得解釋,索性閉嘴。
現在,妹妹返校,父母在外地,李清一個人住在鄉下的家裏。每天早上,李清會把家裏打掃幹淨,喂喂鴨子,再搬張躺椅,在院子裏曬太陽。現在,李清有很多時間,但她沒法沉下心來學習,“唯一希望的,就是能把那群壞人抓進去,其它的,我都無欲無求。以前感興趣的,現在都不感興趣了。”
回家後,她還是睡不安穩:一兩點睡,第二天七點半就醒了。失眠時,她的腦子裏總反複出現手術當天的畫麵,“如果那天我回去拿了外賣,我就不會被騙;但凡多一點心眼,我也不會被騙;如果我會拒絕別人,我也不會被騙。”李清無法停止責問自己。
睡得最香的一次,是李清夢見,自己識破了騙局,改寫了結局,把壞人抓進了監獄。那天,她一覺睡到中午,沒舍得起。
*文中受訪者信息有模糊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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