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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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縣長肇事逃逸後

2023-03-29 12:3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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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深海有光

願把20年從警經曆與見聞,以真實視角與其分享

我從警20年,辦過些大案要案。但回頭來看,往往一些看似簡單的案件,卻能讓我記憶猶新。比如十幾年前,我辦理了一起看似普通的交通肇事案,但案情竟一波三折,先後出現兩個“認罪者”,每個涉事人員都各有說法,衍生成出一樁羅生門。

1

在一次執行抓捕任務受傷後,在一線戰鬥了8年的我被調入縣局紀檢室,負責全局民警違法違紀案件線索核查的工作。2011年中秋節的下午,我接到了第一起紀檢案件,配合縣局交警部門核查一起警車肇事逃逸案——一輛警車在李家村附近肇事逃逸,致使對向過來的摩托車受損,駕駛員受傷,傷勢未明。

接到任務後,我先在頭腦中飛速地把整個案件進行了分析和構思,設想著不同情節和結果。

以前當偵查員偵破刑事案件時,需要經過縝密的案情分析、證據收集、嫌疑人抓捕和拿口供等複雜流程。如今的紀檢工作,隻需要在交警部門調查結束後,對整個事件進行梳理還原事實、寫明調查報告和對涉案人員提出處理意見,等待縣局黨委會研究通過就可以了,對於我來說壓力不是很大。在這個人口30萬的縣城,全公安局的警車加起來不過百輛,找出肇事的警車,應該並非什麽難事。

第二天上午,交警事故科就打來了電話,說在縣城外的汽車修配廠找到了肇事警車,車牌號是“1561警”。據修配廠老板講,車輛是五方台鄉政府的司機方鋼送來維修的,“車輛前保險杠破損、右側大燈破損,但不是很嚴重”。隻是涉案的方鋼手機處於關機狀態,一直聯係不上,

說來也巧,五方台派出所正是我幾年前工作的地方,這個方鋼以前是五方台鄉政府的司機,後來在五方台派出所當協勤,我和他也比較熟。

協勤人員駕駛警車當時在我們這裏並不是什麽新鮮事。雖然公安機關三令五申地強調,禁止非警務人員駕駛警用車輛,但農村派出所一般隻有四五個民警,人手不夠,協勤人員駕駛警車是普遍現象,時間長了也就成了默許的事了。隻是警車肇事後逃逸,這對方鋼這樣一個老司機、還是在派出所工作了多年的協勤人員來說,實屬不應該。更何況他曾有過交通肇事的慘痛教訓,怎麽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幾年前,方鋼在鄉裏也算名人。他二十歲出頭就在鄉裏的磷肥廠開大車,常年跑長途送貨。後來廠子黃了,他通過在鄉經管站當站長的嶽父推薦,成了鄉政府的司機。雖說是臨時工,但方鋼一直伺候著鄉長,可以說是走到哪兒都是吃香的喝辣的,派頭比某些鄉幹部還足。他那時總是腆著小肚腩,下意識地跺下腳(生怕皮鞋上的灰影響了自己的派頭),右手食指始終插在鑰匙環裏,一邊轉著車鑰匙,一邊樂嗬地說:“我沒啥事,溜達溜達,有事吱聲啊。”

2007年秋,鄉政府要更換的新鍋爐設備,方鋼開車拉著鄉黨委書記和鄉長到內蒙的一家鍋爐廠去商談價格,在返回途中因躲避逆行車輛發生了交通事故,時任鄉黨委書記的賈德福當場死亡,鄉長柏恒和方鋼卻毫發未傷。畢竟是鄉黨委的主官出了意外,柏鄉長也受到了一定驚嚇,所以,方鋼雖未被追究刑事責任,但丟了飯碗。

一個月後,接到縣委任命,鄉長柏恒“因禍得福”升任書記,成了五方台鄉的黨政一把手。鄉黨委決定讓方鋼到派出所工作,工資由鄉政府出。就這樣,方鋼到了鄉派出所幫忙,當起了協勤。

2008年,我換崗到五方台派出所任副所長。這個派出所屬於典型的農村派出所,警力少得可憐,算上我,也隻有4名民警和3名協勤。我到任之後,所裏重新劃分了工作職責,我成了所裏唯一負責外勤的民警,方鋼、劉三、老任3個協勤配合我開展工作。

那一年,五方台派出所轄區沒發生什麽大案要案,都是平平常常的治安案件,瑣瑣碎碎的矛盾糾紛,也算是消停,隻是有位精神病人發病時偶爾會鬧出點動靜來。

有次那個病人犯病,魔怔地手持菜刀,在路口比比劃劃,聲稱要砍死所有害他的人——這也是常見的幻聽幻視精神病人,在鄉村挺常見。當天,我帶著方鋼和老任去處理現場,方鋼衝在了我的前麵,差點被砍傷,幸好我倆當時都年輕力壯,及時奪下了病人手中的刀,將其摔倒製服。事後,我看見方鋼的手在不停地抖,有可能是嚇的,也有可能是累的。

那次處理完警情之後,我和方鋼之間更加默契。我漸漸發現,方鋼這個人和一般的農民不一樣,他雖不溜須拍馬,但善於處理人際關係,也有眼力見兒,什麽時候該幹什麽,總之會把你圍攏得非常舒服。

我那時總想著,此人往後雖不至於“步步高升”,起碼也能過得很舒坦。沒想到,和他再次產生聯係,是因為這起警車肇事逃逸案件。

2

由於這起交通事故發生在村道,當時沒有監控錄像可查。交警事故科在調查取證後,初步確定不知去向的方鋼為交通肇事逃逸的涉案人。當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找到方鋼,搞清楚案件的原由。

我代表縣局紀檢室約談了五方台派出所所長莊利民,在詢問中,莊所長講出了當天的事情經過:

中秋節當天,也就是9月12日,莊所長和民警戰小波要外出辦案取證。上午9點左右,他們打電話向縣局值班室進行了警車出縣報備,可臨出發時,警車突然出了毛病。因為擔心車壞在半路,外出取消了,莊所長又打電話讓當天值班的協勤劉三將車子送到縣裏的修配廠去維修,後來劉三因血壓突高,莊所長就又打電話找到在家休息的方鋼去送車。

莊所長說得簡明扼要,沒多少細節,但過程也算講得比較清晰,“沒想到在去修配廠的路上竟然發生了交通事故,而方鋼到現在也聯係不上”。

莊所長沒明說,但矛頭直指方鋼——也對,不是他肇事,他躲什麽啊?

我又詢問了戰小波、協勤劉三和老任,調查結果和莊所長述說的基本一致,雖說沒有人親眼見到方鋼駕車肇事逃逸,但種種證據均指向了方鋼。從我這裏收集的證據來看,隻要等待方鋼到案後,再取一份筆錄,似乎就可以結案了。此時,交警事故科也按照程序尋找目擊證人,同時下發了協查通報。

但我不願就此結案——憑我對方鋼的了解,他不會因為交通肇事就一跑了之;再者,警車的保險都是全險,就算肇事了還有保險賠償,也不至於跑了啊?

這些疑點不斷在我頭腦中盤旋,想到以前自己和方鋼在工作中的配合和日常的交往,我決定試著去他家裏再探探情況。

我到方鋼家時,他妻子正在自家小店裏哄著兩歲的兒子玩。看我進來後,她沒有問我的來意,隻是繼續哄著孩子,告訴我:“縣裏的警察來了幾次,問我方鋼去哪兒了,又向鄰居打聽方鋼這兩天回沒回家。我想他是出什麽事了,但我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那天下午3點多鍾他接了所長的電話,告訴我出趟兒門,得過幾天回來。”

方鋼夫妻倆感情一直很好,他妻子說出如此冷漠的話語,可見她對方鋼的事情心裏有底,隻不過不想說罷了。在我再三勸說下,她終於給了我一個手機號碼,我撥打過去,關機。

我趕緊又給這個手機號發了條短信:“方鋼,請速回電話!我是大衛,急事!”

我堅信方鋼看到我的短信息後,一定會給我打電話的。

 

下午,我返回縣局履行審批手續後,在技術部門配合下,調取了方鋼使用的這個手機號的全部通話記錄。記錄顯示,這是中秋節當天在市裏開的卡,隻打出了3個電話:

當天晚上20時10分,他給家裏打了一個電話,通話時長2分42秒;

20時30分,他又打出一個電話,通過時長10分20秒;

次日,也就是9月13日,20時30分,又給同一個號碼打了電話,通話時長9分31秒。

有了這幾條記錄,我們基本確定,方鋼是去了市裏,還能確定打電話時的大致方位。這也說明,方鋼沒有走遠,可能隻是暫時躲一躲。他連續兩天晚上在同一時間給同一號碼打了電話,通話時長都在10分鍾左右,那個號碼又是誰呢?他們在說著什麽呢?

我期待著方鋼看見我的短信息後能夠給我回電話。可是,我始終沒有等到他的電話,我多次撥打過去,也始終是關機的狀態。

我再次去了技術部門,調取方鋼打了兩次電話的那個號碼的基本信息,機主信息空白,號碼也隻有方鋼的兩次通話記錄。

這兩通電話裏方鋼跟對方說了什麽?會與這起交通肇事有關係嗎?

3

方鋼的新手機號碼以及那個他打了兩次的陌生電話,成為案件的關鍵,破解了這個秘密,案件可能就會真相大白。我請示局裏對這兩部手機進行實時監控,但囿於工作紀律,非重特大案件不符合監控要求,而且縣局紀檢部門的工作權限有限,得不到技術的支撐——看來,我隻能等著方鋼主動聯係我了。

兩天時間過去了,依然沒有任何動靜。我又再次查看了方鋼新手機最近的通話記錄,一個熟悉的手機號碼突然出現在了通話記錄中——是派出所協勤劉三的電話號碼,方鋼與劉三聯係了。

這也許會成為找到方鋼的突破口——劉三很可能知道方鋼在哪兒,或許也知道事情的經過。事不宜遲,我再次去了五方台派出所,以補充案件細節為由,對所裏的民警和協勤人員進行了補充詢問,但我還是去晚了,劉三已經和莊所長請假去了外地,大概一周後才能回來。

劉三的請假是巧合還是刻意躲避,我不清楚,我也沒有與莊所長說方鋼與劉三通話的事,走完程序後,立即離開了。

讓我沒想到的是,就在這天下午,我接到交警部門消息:方鋼到交警投案了。

方鋼投案後,主動交代了駕車肇事的情況。由於傷者還在醫院治療,尚未進行傷情鑒定,按照交通肇事逃逸,交警對方鋼處以行政拘留15天的處罰,我也按照程序在拘留所內對方鋼進行了詢問談話。

方鋼說,中秋節那天下午,他接到莊所長電話,讓他把所裏的警車送到縣裏的修配廠去檢查一下,他在行駛到李家村的時候,手機來電話了,在掏兜拿手機查看的時候,與突然出來的摩托車發生了刮碰,反應過來時,車已經開出了幾百米。他通過後視鏡看,摩托車已經開走了,似乎沒什麽事兒,所以也就沒有停車,直接把警車送到了修配廠。事後,他有些後怕,直接叫了輛出租車去了市裏的小旅館躲避幾天。“這幾天,我總是感到心神不安,都睡不好覺,覺得畢竟自己肇事逃逸了,出於良心也不能再躲了,決定回來投案”。

我問他給劉三打電話幹什麽,他顯然愣了一下,很快又淡定下來,說隻是向劉三了解一下這幾天的情況,劉三告訴他,“這事整大了,全縣的警察都在抓你,你趕緊回來投案”。

 

這起警車肇事逃逸案件,證言能夠相互印證,方鋼本人也承認自己肇事逃逸的事實,內部調查也就算順利結束了。至於方鋼為什麽換了電話號碼,後來又給誰打了電話,都不在我調查的範圍之內,但對我來說始終是個疑問。

我連夜完成了調查報告,提出了對本起案件的涉案人員的處理意見,準備第二天提交縣局黨委。事情如此順利,我總覺得還差了點什麽,便口頭向紀檢室主任匯報了整個事件的調查情況和擔心,沒有先提交書麵材料。

主任說,對紀檢案件調查一定要嚴謹,查證查實,絕不能存在經不起推敲的環節,讓我再繼續完善,“一切板上釘釘後再提交”。

我對整個報告重新整理,再次認真推敲每個環節。

4

就在方鋼行政拘留期間,受害人的鑒定結果出來了——重傷。於是,方鋼也因涉嫌交通肇事罪,轉為刑事拘留,案件進一步升級。

方鋼對轉為刑事拘留的結果有些疑惑,辦案人員告知他:“現在執行的行政拘留隻是對交通肇事逃逸行為的行政處罰。如果交通肇事逃逸造成了受害人重傷或死亡的情形,就構成了交通肇事罪。而受害者鑒定的結果是重傷,那麽就要轉為刑事強製措施,也就是刑事拘留,判罰肯定更重。”

方鋼顯然不願接受這樣的事實。在批捕前,檢察官把受害人的情況與他同步,他知道後,突然翻供,全盤否認了交通肇事逃逸的事:“我隻是為派出所裏‘頂包’,並不知道誰是真正的肇事者。”

事後,方鋼提供了案發時不在場證據和證人,檢察院隨即將案件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

 

此前因為方鋼的“頂包”,案件調查“順利”進行,交警部門並未細致地詢問時間線。由於當時沒有監控也沒有行車記錄儀,智能手機也沒完全普及,重新調查後,想查清楚時間線等細節還真不是輕而易舉。

這次,警察走訪了30餘次,終於核對清楚——案發時間應該在2點半左右,案發地點是李家村。方鋼是在3點20分左右才接到所長莊利民的電話,等他到鄉客運站坐上去縣裏的小客車到了縣城,已經4點過了(有列車時刻表和同車乘客為證),之後他再打車到了離案發地至少有15分鍾車程的地方取到警車,再往修理廠開——也就是說,至始至終,方鋼連案發地李家村都沒去過。

方鋼的行程時間、地點都能一一驗證,這基本排除了他交通肇事的嫌疑,但也因“頂包”行為繼續刑拘。方鋼既然不是肇事者,且他的一切行程安排都是所長莊利民所為,那麽現在,最大的嫌疑人就成了莊利民。

由於案件涉及本局內在職民警,隻能移交鄰縣的交警部門異地辦理。在對五方台派出所所長莊利民進行調查時,他矢口否認自己肇事,所敘述的情況與第一次調查基本一致。當問及為什麽安排方鋼“頂包”的時候,莊利民表示沒人安排方鋼為此事“頂包”,完全是方鋼自己的行為。

由於缺少必要的證據,局裏也隻能暫時停止莊利民執行職務,配合接受調查。

 

就在辦案部門四處尋找證據時,又一個肇事嫌疑人來投案了——五方台派出所的協勤人員劉三。

鑒於之前有方鋼“頂包”,辦案人員首先告知劉三:“如果是替人頂罪,也要承擔嚴重的法律後果,方鋼就是前車之鑒。”可劉三卻一口咬定自己就是真正的肇事者,說不想再連累其他人了,自己認罪認罰。

在訊問中,劉三還原了當天的情況:

中秋節當天,莊所長安排劉三去縣裏修車。下午2點半左右,他駕駛車輛到李家村的時候,突然與路口出來的摩托車發生了刮碰。從後視鏡看到摩托車駕駛員倒地後,他想要停車查看,卻又看到摩托車被扶了起來。劉三覺得沒什麽大事,再想到如果停車下車的話,自己作為協勤駕駛警車,可別被訛上。

反正也沒什麽大事,走了也就走了。不過這一路上,他總是心神不安,到了四麵城()就覺得血壓升高,有些頭暈,隻好把車停在了路邊,給莊所長打電話說自己身體不適,讓方鋼過來把車送過去。“在和所長通電話的時候,我沒說車輛肇事的事情,也沒有見到方鋼的麵”。

後來聽說傷者住了院,也正好趕上莊所長安排方鋼去市裏辦點事,劉三說,自己就想利用這段時間去醫院與傷者家屬協商,把這件事私了了。本來傷者家屬這邊也同意私了,但交警和紀檢部門卻開始調查案件。因為方鋼以前有“鄉長司機”的經曆和背景,劉三就哀求方鋼為自己“頂包”,並承諾自己會私下解決好傷者的賠償問題。因為方鋼要被拘留幾天,他還承諾給方鋼5萬元的補償。在劉三的軟磨硬泡下,方鋼最終同意了為劉三“頂包”。

在警方隨後對方鋼偵查訊問裏,方鋼迫於壓力承認了劉三找他“頂包”的事實,但否認了劉三答應給自己5萬元補償的事。他也因這5萬元錢的證據存在漏洞未被批捕,辦理了取保候審。

5

劉三所述也都符合時間線,案件推進順利。我很慶幸未上交那份不嚴謹的結案報告——幹了這麽多年的刑警,辦理了上百起刑事案件都沒出過錯,卻險些在這起紀檢案件上翻船,我為自己的草率而後怕,也對自己的工作態度進行反思。

五方台派出所所長莊利民因劉三的肇事逃逸案件被問責受了處分。在此期間,方鋼的嶽父、鄉經管站站長石金財因違反工作紀律、違規挪用幾個村的公款被縣紀委調查,方鋼的嶽母也因老伴被調查,一股急火攻心,住進了醫院。方鋼因涉嫌案件被鄉政府停發了工資,他妻子經營的小店也因售賣過期食品被工商所責令停業,並處罰款。

真可謂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無奈之下,取保候審期間的方鋼,帶著禮品私下找到了老領導柏恒書記,希望對方能夠幫忙疏通關係,渡過眼前這些難關。

兩天後,石金財站長的案件就有了結果——事件查證屬實,隻是石站長對整個案件不知情,且案件情節輕微,尚不構成違法犯罪,決定對經管站臨時聘用人員溫小印辭退處理,經管站站長石金財予以誡勉處理。

 

對於方鋼與劉三之間的“5萬元錢補償”,辦案部門一直在調查,一比一的證言,雖難以查實,但不影響案件的定性。案件很快就進入了公訴階段。一周後,法院開庭審理劉三交通肇事案,宣判結果為:劉三因交通肇事致人重傷,且具有肇事後逃逸、找人頂罪等行為應從重處罰,判處劉三有期徒刑3年。

劉三接到判決書後,提出上訴,理由是:“莊利民才是真正的肇事者,我是替他頂罪的!”

這突如其來的上訴,使案件再次陷入僵局。方鋼翻供將懷疑對象指向莊利民,劉三的上訴也直指莊利民,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竟然出現兩個“頂包”的,消息即刻在縣城引起了轟動。輿情之下,縣紀委、政法委、公安局聯合成立了聯合調查組,誓對此案件進行徹查,我也成了調查組的一員。

調查組對莊利民進行了隔離審查,但莊利民始終不承認是自己駕車肇事逃逸,說事發當天下午他本人一直在家休息——後通過調取小區單元門監控錄像證實,他當天中午回家後確實未外出。不過,當提及為什麽安排方鋼半路去送車輛維修、又到市裏辦事的時候,莊利民的一段敘述,給案件提供了關鍵性的線索。

莊利民說,事發當天下午3點20分左右,劉三打電話跟自己說在送車維修的途中突然血壓升高,有些頭暈,把車停在了路邊,問能不能讓方鋼過來接車,把車送到修配廠。就在他準備通知方鋼的時候,鄉黨委書記柏恒又打來電話,說是要借用方鋼幾天,幫自己到市裏辦點私事,並告知不要讓外人知道,怕影響不好。

就這樣,莊利民打電話告訴方鋼,要外出幾天辦事,順路把車送到修理廠檢查維修,“至於車輛肇事的過程,和後續方鋼、劉三兩人的‘頂包’行為,我完全不知情”。

調查似乎又陷入了僵局。但我們知道,劉三和方鋼的證言就是案件的關鍵,他們肯定對警方還有所隱瞞,隻有讓他們如實交代問題,案件才會真相大白。於是,調查組兵分兩路,分別對劉三和方鋼做工作。調查組在問訊前做了充足的準備,擬定了訊問提綱和主攻方向。

6

當劉三麵對調查組的訊問時,顯得格外自然,自述說翻供是因為法院判處的3年實刑是他不能接受的,“即使受到利誘和威脅,我也不願意吃3年的牢飯”。而且他再次強調,所長莊利民是肇事者,而安排他去給莊利民頂罪的人,是派出所的協勤老任。

沒想到,事情到了這一步,又牽涉出一個人。

老任叫任德誌,五十多歲,在五方台派出所幹了十五六年,是所裏的老牌協勤。派出所換了幾任所長,他都能和領導處得非常好,也一直是所長們的心腹。因此,所裏的人大都認為老任說的話,就是在傳達所長的意思,劉三也一樣。

劉三講,中秋節那天中午,派出所輪休,正趕上他和戰小波值班。由於派出所的警車出了毛病,莊利民就讓他下午把車送到修配廠去檢查一下。下午2點過,他開車剛出了派出所大門,就接到老任的電話,說柏書記要搭車回縣裏,讓他到鄉政府接一下人。

劉三接上柏恒後,車開出不遠,柏書記就說要自己開車去接莊所長,他們倆要研究重要的事情,讓他回避一下。劉三就遵令下車,看著柏書記自行駕駛派出所的警車朝縣城方向駛去。

大概1小時後,老任又給劉三打電話,說警車在半路肇事,沒什麽大事,讓他去“頂”一下。劉三有些遲疑,老任就墊說:“莊所長對你不錯,這點事都不能擔,以後看著辦吧。”

劉三無奈,隻能硬著頭皮答應了,隨後老任告訴他,不用去肇事現場,“給莊所長打個電話就行,證明一下所長不在那兒塊”。劉三照辦,給莊利民打了電話,按照老任所教的話,稱自己突然發病,不能繼續開車了,是否能讓方鋼繼續去送車。

後來,在老任的暗示下,劉三“知道”了,方鋼是為所長頂了包。老任又讓他去協調傷者那邊的事,並被告知,這期間不要和任何人提及這件事,包括方鋼。

可在9月15日那天,方鋼用一個陌生號碼給劉三打了電話,說是自己開車肇事逃逸了,問問現在什麽情況,警察是否在抓他。正因為劉三知道方鋼是“頂包”的,才告訴他能回來就趕快回來,別把事整大了。

 

調查組另一路在對方鋼進行訊問時,坐在訊問椅上的方鋼麵部表情僵硬,不斷地搓著手,時不時抬頭看看辦案人員,好像有好多話要說、又無話可說的樣子。

當問及他在為誰頂罪的時候,方鋼遲遲鬱鬱地說:“是為五方台派出所所長莊利民頂罪。”

兩組的訊問得到了同一個答案——此時“莊利民”就像一個箭靶,兩支射出的離弦之箭直至靶心。

這次,在方鋼的敘述中也提及了老任。

在9月12日那天下午,方鋼接到莊利民電話,讓他去市裏辦事,順路把派出所的警車送到修配廠維修。他按照指示把警車送到了修理廠後,已經錯過了去市裏的大客車末班車,就問莊所長還去不去了,莊利民就說讓他和柏恒書記直接聯係。

方鋼正在猶豫的時候,老任用一個陌生號碼打來電話,說柏書記委托他安排方鋼的行程。老任告訴方鋼:直接打出租車去市裏,到市裏之後重新買一張手機卡,平時不要開機,也不要和別人聯係,柏書記有重要的事要辦,一定要保密;晚上8點半打這個號碼聯係具體事宜。

在當天晚上8點多鍾的時候,方鋼先用新買的手機卡給媳婦打了個電話,報了平安。8點半的時候,如約給老任打去電話,問他,什麽事整得這麽神秘?

老任非常嚴肅地回答:“所裏的警車撞了人,需要你‘頂’一下。”

方鋼開始猶豫:“難道到市裏要辦的事就是為所裏的警車肇事‘頂包’?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

老任聽出了方鋼的情緒,隨口說了一句:“這事你以前都幹過,這回怎麽的呢?”

為了讓方鋼就範,老任以舉報方鋼嶽父石金財違法相威脅。方鋼在雙重威脅下,經過了強烈的思想鬥爭,最終還是同意了“頂包”。

劉三和方鋼的最新供述,都提到了五方台鄉鄉黨委書記柏恒和協勤老任,而老任成了整個案件的關鍵。

7

莊利民依舊對整個案件閉口不言,他是一名老預審員、刑警,想要拿到他的口供,可不是那麽容易,且已知的證據也不指向他了,所以,這個案件必須從老任身上打開突破口——經查看通話記錄,當時老任的確給劉三和方鋼打過電話,他和這件事肯定有重大關係。

就在調查組傳喚老任的時候,老任卻突然出了事——頭天晚上,他喝完酒騎摩托車掉進了路邊的邊溝,好在救治及時,雖說保住了性命,但摔到了腦袋,還在昏迷狀態。

調查組無奈,隻能先從柏恒這條線查起。柏恒書記承認自己當天接過劉三駕駛的警車,但考慮到自己畢竟是鄉裏的一把手,駕駛警車確實不妥,隨後就找來了老任為自己開車,又因為住在本鄉的親屬家中有事,就臨時改變了行程,讓老任把自己送到了親戚家,之後的事情就不知道了。他表示確實讓莊利民所長找方鋼到市裏為自己辦點事,可到親戚家之前就把這件事交代給了老任,讓老任安排去了。

通過到柏恒書記親屬家調查,他親屬證實,當天下午家中確實有事找柏恒,並且是在吃完晚飯後開車把柏恒送回家的。這樣一來,柏恒書記也有了不在場的證據。

案件的矛頭再次指向了協勤老任——看來,開警車肇事的不是莊利民,而是剛剛出現意外、正躺在醫院裏還不能說話的任德誌。

縣公安局派警力將老任保護起來,生怕出現了意外。調查組在焦急等待老任清醒過來——然而,3天後,大家都不願看到的結果發生了:老任因傷勢過重,沒能挺過來,死了。

唯一知道事情真相的人就這樣沒了,整個案件的線索也就此斷了。調查組按照幾方麵的證詞,重新還原的案件過程,準備結案:

中秋節當天,五方台派出所的警車出了毛病,所長莊利民安排協勤劉三將警車送到縣裏的修配廠,途中接到協勤老任電話,讓劉三去鄉政府接柏恒書記,柏恒書記上車後稱要找莊所長談重要的事,讓劉三下車,由自己駕車去接莊所長。車開出不遠後,柏恒書記有些顧慮,就打電話讓老任過來開車送他去縣裏,順便去修車。半路又改變行程,去了親屬家中。柏恒書記下車後,老任在駕車行駛到李家村路口時與突然出現的摩托車相撞後逃逸。

為了掩蓋逃逸事實,老任打電話謊稱是莊所長駕車肇事,讓劉三“頂包”,並指使劉三給莊所長打電話,製造莊所長不在現場的證據,並借柏恒書記讓方鋼去市裏辦事的機會,暗示劉三肇事者為莊所長;隨後又以方鋼以前替人扛過事和舉報其嶽父挪用公款威脅方鋼去“頂包”。這期間,他還假借莊所長名義,讓劉三去與受害者家屬協商賠償私了的事。可沒想到方鋼突然翻供,老任隻能再找劉三“頂包”,且隱晦地假借莊所長傳話,以鄉政府工作的條件和親朋好友的利益,對劉三利誘和威脅。

據此分析,莊利民與本案無關,是老任在肇事逃逸後,為了逃避責任,假借莊利民的名義,一手策劃了這起“頂包案”。

由於這起案件犯罪嫌疑人任德誌意外死亡,無法取得固定證據,調查組按照現有證據就此結案,而劉三和方鋼也因妨害作證罪被提起了公訴,法院認為二人出於被脅迫原因,尚未造成嚴重後果,且罪行輕微,不予追究刑事責任。莊利民因派出所出了這樣的事,負主要領導責任,被免了職,降為普通民警。

另外一個涉案人柏恒書記後來一路官運亨通,坐到了副縣長的位置上,而我也在不久之後調到了市局。但這起案件時常會在我頭腦中閃現,也許是案件結果有些意外,也許是還有一些疑點還沒有解開,畢竟,老任死得“太湊巧”了,很多細節不能一一求證。

然而,沒想到,我心裏這個結,在3年後解開了。

8

2014年10月,柏恒副縣長因違法違紀,被市紀委“雙規”立案調查。在向組織交代問題時,主動交代了自己涉及的兩起交通肇事、找人“頂包”事件。其中一起案件正是發生在2011年中秋節的交通肇事案件,塵封3年的案卷再次被翻出。

據柏恒交代,那天下午,他接過劉三駕駛的警車後直奔縣裏,不料半路與摩托車相撞,由於害怕自己的烏紗不保,便指使派出所協勤人員任德誌為自己擺平此事。老任按照他的指示,一手策劃了方鋼、劉三為其“雙頂包”的事件。柏恒本以為隨著老任的意外死亡,案件的終結,這件事也就石沉大海了,但麵對組織的威嚴與寬容,柏恒放下了壓在心裏的一塊巨石,如實交代了問題。

至此,這起案件才算真相大白。

同時,柏恒又主動交代說,2007年方鋼的駕車肇事,也是為自己“頂包”。

那年秋天,鄉政府要更換的新鍋爐設備,時任鄉黨委書記賈德福和時任鄉長的他去內蒙一家鍋爐廠選購鍋爐設備,白天商談一切順利,當天晚上,鍋爐廠的廠長請了他們一起吃飯,飯後,書記賈德福提議要連夜趕回鄉裏。

當方鋼開車在行駛到一段村路時,柏恒提出要開一會兒,賈書記沒有反對。就這樣,柏恒酒後駕駛車輛,方鋼坐在副駕駛,賈德福在車的後座。沒開出多遠,他們的車子就與迎麵而來的車輛相撞。

由於柏恒和方鋼都係了安全帶,隻受了點皮外傷,沒係安全帶的賈德福卻當場死亡。柏恒看到慘狀後,心裏非常害怕,就讓方鋼給自己“頂包”,並承諾以後一定會把方鋼安排好,包括方鋼的家人,還特別提到了方鋼的嶽父石金財的把柄。方鋼隻好硬著頭皮為其頂了包。由於這件事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柏恒也在交警那裏疏通了關係,判定對方車輛全責,因此方鋼沒有被追責。

當然,坦白這些事,隻是柏恒爭取主動的一個情節,並不影響法院對他職務犯罪的定罪量刑。鑒於交通肇事案主要涉案人任德誌已經死亡,相關證據無法查實,因此沒有與其職務犯罪案件一並起訴。最後,市紀委對柏恒做出“雙開”的決定,同時法院也判處了其與罪行相適應的刑期。

從整件事情來看,有些事正是示之以隱忍,殺人於無形。

 

事情水落石出時,老任已經死了3年了。老莊做回了普通警察,庸庸常常,坐等退休。劉三也回家務農了。

為兩件肇事案件的“頂包”的方鋼也回家務農了,徹底放棄了“仕途”。柏恒判了後,我給他去了電話,他說:“經曆了這些事後,對自己有了重新認識,自己本來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早該回歸自己真實的生活……”

(本文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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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留守少年的“黑化”青春

2023-03-28 10:5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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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孫思元

相信自己靈魂的高貴和誠實, 並且用生命和不完美的世界對抗

“慢閃身,慢閃身!走菜咯!走菜咯!”

他赤手捏著鐵板鯽魚的托盤,一大鐵盤的鯽魚跳動著油花。他對我說,他左右手的大拇指已經有一層很厚的繭了,沒有觸覺了,常年泡在冷水裏洗菜,手也會不受控製地抖。

我看著這個忙前忙後的背影,再次想起來當年那個敲著盆、在火光中呼號的少年。

1

他叫劉洋,是我初中同學。初中時候他就十分胖,再加上班級裏有三個“劉洋”,所以他就先被叫做“胖劉洋”,再往後,大家幹脆直接叫他“胖子”。

胖子是農村人,父母都在外務工——準確地說,胖子是這個東北五線城市周邊的農村人,父母是常年流動於城市裏的小商販。他是學校裏為數不多的寄宿生。住宿舍的優勢就在於,有自己的零花錢,不受父母管,有手機。

這幾個優勢成為了胖子日後逃課去網吧包宿的基石。胖子是孤獨的,十四五的年齡,遠離熟悉的村莊、父母和朋友,手裏又有個大幾百塊錢,就免不了揮霍放縱。胖子不愛學習,一開始老師提問,問到“劉洋”時,班裏總能站起來三個人,胖子每次都弓著腰用書擋著臉,側目期盼著其他兩個劉洋搶答。時間長了,他上課就睡覺,老師再提問時,班裏就隻有兩個“劉洋”和一個“胖子”了。所以他的成績可以說極其差。

我見過幾次胖子的父親,一個魁梧的、光頭的、腰帶繃不住大肚皮的壯漢。每次家長會以後,班主任都要給胖子父親開一個“小家長會”。第一次開完小會,這個壯漢扯著胖子的耳朵,從六樓扯到一樓;第二次,則是一腳接著一腳,把胖子一路從教學樓踢到校門口,最後一腳把他踹進小貨車的翻鬥裏。胖子熟悉其父親的路數,所以也不敢跑,每次都繃緊肌肉等著父親的每一腳。我最後一次看見他父親打他時,是把自己的鞋抽飛了,他父親指了指鞋,又指著他說:“去!撿回來!”胖子跑過去撿回鞋,雙手捧給父親,接著又是一頓拍打。

皮肉之苦好處是,每次胖子的父親離開家時,都會給胖子一筆錢——在沒有移動支付的年代,那是好幾張紅鈔票——再拍拍胖子的腦瓜頂,說一句:“別給我惹事兒,聽老師話,不然的話回來我打死你!”

我猜測,這種教育方式,可能是導致胖子有暴力傾向的直接誘因。

東北小城的初中高中,不學習的孩子除了打架幾乎無事可做。這片沃土長出滿腔熱血的青少年,家庭和學校的疏於教育,充沛的精力實在是隻能用於打架了。孩子這樣,大人也這樣,路邊攤的赤膊大漢無數次掄板凳的情形,曆曆在目。

孩子打架什麽也不靠,就靠發育,誰發育得好誰占優勢。胖子呢,胖子發育得簡直太好了。從小幹農活再加上基因遺傳,一身的膘肥體壯,再加上他父親給他的磨煉,能打能抗。

我第一次見到胖子打架,是在校門口拐角的胡同裏,他給人“平事兒”。那次胖子一個人“圍攻”對方三個,不落下風——捉住一個夾在胳膊下,把另一個甩進水坑裏,左手還死死鉗著第三個人的耳朵。仗打完了,他從胡同出來以後放了幾句狠話,一個尾隨在他身後、賊眉鼠眼的家夥直拍他馬屁——不過胖子撞見我,還是有點不好意思的,畢竟是同班同學,他在學校裏是什麽樣,我們是比較清楚的。

但沒多多少時日,時常就有人來班級門口叫胖子出去,甚至還有人直接到教室裏拉起沉睡的胖子,胖子也是聽話,使命必達。學校的廁所裏經常能看見胖子的身影了,衝鋒陷陣,以一敵百,七進七出,“取敵將首級如探囊取物”。

日常往來,我與胖子的交流還算多的。他並不是外表看起來凶悍的人,他其實極其柔軟和膽小。家裏的管教非打即罵,使得他從小習得察言觀色的本領。他不敢私自犯錯,他對於世界的規則有自己的理解,即:法不責眾,不能被抓典型,隻要是五六個人以上參與的打架,都沒事;但是絕不能過於欺負人,也不能涉及錢財,所以胖子出去打架“平事兒”,不敢收錢,隻收“讚譽和吹捧”。

胖子說,他在追求一種存在感和被需求感——在班裏實在沒人搭理他這個“農村人”,隻有在外麵打架時,他才覺得自己是有分量的,是重要的。

2

大概是初三上學期一個星期一,胖子來到班裏倒頭就睡。有個課代表來收胖子作業——其實我們都知道他不寫作業,都知道他在外麵的“壯舉”,也知道那個同學就是想讓他難堪——他在班裏唯唯諾諾,與外麵的那個戰神形象的反差感,總令人有一種喜感,他在外是“大哥”,在班裏仍然是那個誰都想欺負欺負的胖子。

胖子被課代表叫起來,睡眼惺忪地說:“別惹我了嗷,我昨天拜了個好‘大哥’,把你收上來的作業給我一本抄抄。”

“你讓你‘大哥’給你寫作業吧!你還是別交作業了,你總不交,偶爾交一次,老師該懷疑你了。”

課代表覺得戲謔得差不多了,也就去辦公室交作業了,隻留下胖子一個人在座位上喃喃自語:“對呀,我沒交過作業,這突然一交,老師要是叫我回答問題,我答不上不完犢子了嘛,對,不能交!”

胖子見我們都在圍觀他的憨樣,就刻意又說了一遍他認識了一個“大哥”的事兒。自然是沒人搭理他的,他旺盛的表達欲想顯擺也顯擺不出去。隻有我湊了過去,胖子就示意我附耳來聽——當我聽到那個人的名字時,我對胖子神秘兮兮的神態已經絲毫不懷疑了。

“我那天去網吧,我旁邊坐著的就是他,一個大高個兒推進來的,後麵跟著一個女的,手裏拿著一個水壺,另一個女的懷裏抱著狗。”胖子給我比劃著,男人有多高,女人是怎麽抱著的狗,“然後網管就來送水來了,好神氣啊!他一登QQ,提示音都爆炸了!那消息,老多了!”

胖子說的這個人,是當年盤踞在這座東北小城的黑老大,大人都說他豢養初中生高中生做打手,要挾年輕女孩賣淫。這個黑老大沒有腿,所以一直坐輪椅。彼時的我對胖子立馬肅然起敬——在那個時候,哪個初中男生不向往血雨腥風的生活?那種想打誰就打誰、想不上學就不上學的快意,可以接觸到外界的神秘感,是有些令我神往的。

 

此後胖子就基本不出現在學校了,偶爾會在小城的廣場見到他,偶爾會在商業街見到他,他不再穿校服了,神情也不再憨憨的了。

一個周六下午,我們幾個同學去廣場玩滑板,偶遇了胖子。他一臉肅穆地站在一個輪椅後麵,輪椅上坐著一個枯瘦的、戴著墨鏡的男人。我們當即就明白了人物關係,自然不敢和胖子打招呼,胖子應該也看見了我們,但是沒有任何表情。

離輪椅不遠的地方,一個穿著皮夾克、緊身牛仔褲的男人跪在地上,在逗一隻白狗玩。那個人看起來也就是二十歲而已,他把狗推倒,狗爬起來撲向他,他躲閃以後再把狗推倒。隨後,他雙手、雙膝著地,翹起一條腿踢了狗一下,輪椅上的人瞬間“嘶”了一聲,那人趕緊把狗扶起來,擦了擦狗下巴上的泛黃的毛和口水。輪椅上的人轉複發笑,拍了拍輪椅,狗就歡脫地跑了過去,溫順地趴在輪椅邊上喘著粗氣。那個皮夾克也站起來跑了過去,連褲子上的土也不敢擦。那個輪椅人朝著陰涼處抬了抬手,胖子就推著輪椅走了過去。

我們一眾毛孩子不知道說什麽,麵麵相覷,隻覺得這種場景已經超出了我們的認知。

約莫天快黑了的時候,遛狗的人也多了起來。那個時候遛狗不必牽繩子,各種狗在主人的附近來回跑,隨處排泄,也不會有人把狗屎收起來。我們離開時,經過胖子和他推著的輪椅,那隻白狗突然衝到了一隻雪納瑞邊上,前前後後嗅了起來,並時不時騎跨在雪納瑞身上。

兩隻狗一前一後互相狂吠著,叫聲引逗得輪椅人和周邊的人大笑不止。叫聲引來了雪納瑞的主人,一個染著紅頭發的中年婦女(那個年頭染個紅頭發是很時興的)。女人眼見著這群人不好惹,就抱走了自家的狗。走了沒幾步,就被叫住了。

“誒?我大哥的狗還沒交完朋友呢,咋給抱走了!”剛剛跪在地上陪狗玩的皮夾克在說話。

女人怔怔地轉過身:“我家這狗前段時間剛配完,而且品種也不一樣,我就抱走得了。”

她再次轉身要走,卻被皮夾克扯住胳膊、生生掰開了懷抱,她懷裏的狗跳到地上,輪椅邊的白狗來了精神,又衝了過去,再次引得一陣哄笑。

女人理了理自己的紅頭發:“你們不能這麽欺負人!一群小崽子,別太過分了!”說完,捉起自家的雪納瑞就要走,還將那隻白狗推開了。

輪椅人的腰直立起來,再次發出不耐煩的咋舌聲:“別說我跟你配個狗,就是配你,都配不死你!”說罷,他一指皮夾克:“鉤子,給我把那個狗整死!”

女人已經被另兩個看起來年輕一點的男孩控製住,若是日常,這種青瓜蛋子是不敢和中年人動粗的,但是這女人眼看著架勢氣性已經沒了一半,那兩個十五六的半大小夥子就把她老老實實地“鎖”了起來。

“哥,咱那兒有治便秘的藥,我給那個狗喂進去,我讓它竄稀竄死。”那個皮夾克想用這種惡趣味的手段討好“大哥”。

“我、讓你去、把它、整死!當著我麵摔死!你聽不懂我說話啊!?”輪椅人一字一頓地說著,每一個停頓,都伴隨著保溫杯砸在皮夾克的頭頂。他的另一隻手先指著自己的眼睛,又指著狗,最後戳著皮夾克的前胸。

皮夾克趕忙示意另一個孩子鬆開腳下的雪納瑞,抓起來便摔下去,又抓起來再摔下去,摔了三四次,狗一動不動了,在一邊看著的女人從掙紮到完全不說話,最後變得狂暴起來:“對對對!把我狗摔死吧!摔死吧!你們多恨啊!你們連一個狗都不放過!你們缺爹媽教育的!”

女人的歇斯底裏沒有引得輪椅人的下一個指令,反倒是令他笑起來。而站在他後麵的胖子,全程麵無表情。

時至今日,我也沒忘記那個紅頭發婦女的絕望,被摔死的雪納瑞,那個跪在地上和狗玩的皮夾克,以及全程像個木頭一樣的胖子。後來我問過胖子,那天他為什麽那麽淡漠。他隻告訴我,前一天去網吧包宿了,沒睡好,所以一直沒關注這場衝突,而且,那個時候他也不覺得摔死一隻狗是多大的事兒。

3

之後,胖子就被他的“大哥”分配去了一個音像店和一個飯店。音像店活兒多的時候,他就在店裏幫忙配貨,飯店忙的時候,他就去那裏幫忙,偶爾被叫出去打架、平事兒。據胖子說,每次打完架,帶頭的都會給他錢,有的時候一二百,有的時候五六百,“大哥”說了,飯店的飯菜隨便吃,音像店的錢也隨便拿——一開始他是不敢拿的,但是後來實在是沒經住誘惑。

直到一次學校放假了,胖子順理成章回家去,他母親偶然發現他手裏竟然有好幾千塊,他也才發覺,自己竟然有這麽多錢。但是,胖子母親沒多想,她理所應當地覺得,這是兒子日常在學校裏“節約”下來的,還很心疼胖子,讓他別太節省,換季了就買新衣服,想吃啥就買啥。

不過胖子很快就厭倦了那種每天麻木不仁的生活,的確很開心,也很有存在感,但是那種生活令他心驚膽戰。他不怕法律,他就怕哪天老師給他家裏打電話,告知他父母他時常不去學校上課——他父母對他的期許早不再是“好好學習”了,僅僅是別誤入歧途——這也是胖子最擔心的,他害怕有一天父母突然知道了他“混跡江湖”的美名。

其實胖子拿那麽多錢,是有私心的。他買給母親新款的羽絨服,還騙她是網上買的打折款,便宜得很;他給父親買煙,買過很多種,因為父親總不在身邊,他不知道父親抽什麽煙,他也沒見過父親拿到煙那一刻的喜悅,因為爺倆在家的時間點總對不上。

他跟我說,他想用自己的能力使父母的生活好一些。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在某一刻想對當年的自己說一句“抱歉”,因為他父母的勞苦程度,在後來的六七年裏並沒有改變。父親隻會告訴他,別給他惹事兒,母親隻會告訴他,照顧好自己。胖子對自己當時的生活狀態說不出口,這對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來說,應該很為難。

 

大概在中考報名前一個月,胖子主動回到了學校。那天第一節課是物理課,物理老師一進教室就發現最後一排有一個大黑胖子在趴桌子睡覺。

物理老師是個男的,平常就很詼諧,直接來了一句:“誒我滴媽,社會我洋哥回學校上學了?”他做著搞怪的表情,引著全班同學的目光看向角落裏的胖子——直到今天,我都覺得那是一種接納,因為很少有任課老師知道他的本名,隻知道有個學生愛打架,叫胖子。

胖子憨乎乎地抬著頭,卻一句話也沒說。

“回來就好啊,還有不到一百天,努努力,考個中專也比混日子強。來吧,我們來複習比熱容的知識——劉洋,你得好好聽,我說不定什麽時候提問你。”物理老師朝胖子的方向拋過去一支筆,“這學讓你上的,一根兒筆都沒有!”

物理老師姓李,胖子說他到現在都記得這個老師。

說“一入江湖深似海”,似乎有點抬舉胖子了。但是參與進一個社會圈子裏,想一下子脫離出來,的確不太容易。一種宿命在包裹著胖子,使他在學校裏時時刻刻都要小心翼翼。他不敢在放學人流大的時候走,也不敢一個人去廁所,不敢太晚不回宿舍,也不敢與任何人起爭執。我們後來才知道,是教導主任與他談過,說,隻要他與任何人發生矛盾,錯都算在他身上,無論他是不是還在跟校外人員勾結,隻要被發現,就回家等畢業。

偏偏事情巧得很,就在這個當口,學校初三年級兩個男同學發生矛盾,一場群毆以後,一個家夥身中六刀,死在去醫院的出租車上。這件事狠狠地捏住了校領導的神經,學校裏所有活動都被取消了,除了上廁所,不允許學生出班級,放學後學生不許逗留,必須家長來接。而胖子,被教導主任告知,“回家一段時間”。他沒有錯,事情也和他沒有關係,但是就是要他“回家一段時間”,政教處特意簽條“放假”,不作為任何處罰形式的放假。

班裏同學知道後,無一不羨慕胖子的殊遇,“我們天天上課,他就可以被政教處批條放假”。隻有胖子心裏苦悶,像是遭到了懲罰。

胖子暫離學校回家放假,我沒想到,我們這一別再見,就是七年以後了。

4

胖子回家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那個“大哥”的耳朵裏。

這座小城位於吉林、內蒙古、黑龍江三省交界處,而胖子的家就在這城市的邊上,距離內蒙古非常近,甚至可以步行到達,距離黑龍江也沒多遠,過界一咣當就是黑龍江。因為位置優勢,“大哥”看中了胖子家田地裏那幾個小“趴趴房”,打算“放些貨”。那些低矮的茅草房是大人們平常勞作後休息或者看地用的,對於“大哥”的要求,胖子沒有理由拒絕的,也沒有理由過問的。

胖子後來自述,那天“鉤子哥”(就是摔狗的那個皮夾克)打給他電話,告訴他下午一點就會“到貨”,讓他去趴趴房接一下。四月份的東北還很冷,胖子就去了地裏等貨,打了六次電話,改了五次時間,終於在晚上十一點左右,“貨”來了。

“那是五個女孩和一個被打成血葫蘆的男人。”胖子說。

胖子看見這些“貨”,沒敢輕易打開門鎖。鉤子還是穿一件破皮夾克,凍得哆哆嗦嗦,帶著人給女孩們鬆了綁,告訴了她們所在何處,也告訴她們往前走多久就會有一個小鎮子,沿著路就能走回市區,然後剝掉了女孩們的外套和鞋:“生路就在眼前,別說我沒告訴你們咋回家,這就能回家啦!”

胖子跟我回憶鉤子那副德性的時候,捏著拳頭。但他當時隻敢跟鉤子說:“大哥,這人不能放我家啊,那算咋回事兒啊?這看不住跑了咋整啊……”

“胖子,你還是有天賦的,你第一個想到的不是要放她們走,而是怕她們跑了沒辦法跟大哥交差,可以,非常可以!”鉤子的神情愈發欠揍,映襯著胖子的窘迫。

後半夜,胖子見到了許久不見的輪椅人,“大哥”帶來了一盒麻將牌和辣椒水。胖子一直害怕出事兒,不敢離開,他知道這些人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也央求過可不可以把那個渾身是血的男人帶去治病——當然被否決了。他那夜一直在掙紮要不要報警,但是自保的心態,使得他怯懦了。

“他們把麻將從那個女孩下麵塞了進去……”

 

也許是“大哥”看出來胖子的心不夠忠,就告訴鉤子,給他點“事兒”做,別讓他閑著,閑著會出事兒。

於是天亮後,鉤子就帶來了汽油。他問胖子:“你們村有個致富標兵你知道不?他在市場賣的豬肉,不去檢疫,上次大哥的飯店進了他家的肉,被查了,飯店都關門了,大哥花了好多錢才重新開。”

“大哥的意思,你把那豬圈燒咯,給大哥出氣。我覺得吧,老弟,你還是得回來,你天生就是幹這個的料,大哥多器重你啊!你還想上學嗎?你不能上學了,糊塗啊弟弟,上完學不也是得就業嗎?你能幹啥掙錢啊?你跟著大哥,混到最後,大哥最低給你一個飯店!你讀多少書能賺來的錢啊!瀟瀟灑灑啊老弟!想玩多少女人玩多少!想幹啥幹啥!讀個屁的書啊!”

鉤子一頓洗腦,可惜沒有成功洗了胖子。胖子當晚琢磨著,可以帶著他們去縱火,到時謊稱找不到那人的家,就算了。

但是他還是稚嫩了,哪門哪戶有幾頭豬,人家比他門兒清。有三個人和胖子一起去的,他們把汽油什麽的都交在了胖子手裏,還手把手教胖子如何做。他們一人一個摩托車,隻要見到火光就跑,跑到對麵的土坡,就能看到全景——豬圈旁邊就是倉房,倉房裏麵是豬吃的麩糠和米殼,連著的就是柴火垛和玉米稈,再連著的就是隔壁人家的雞舍和房子。胖子想,一點火,豬是不會短時間燒死的,但是人估計很難跑出來了。

猶豫間,汽油已經澆在豬圈裏了,不點火就可能揮發點不著了。胖子沒執拗過那些押著他來的人,就被迫點了火。那三人看見火苗躥起,就騎上摩托咆哮著向土坡開去。胖子沒有跟他們一起,他心裏十分擔心有人跑不出來要怎麽辦。他騎著摩托直直進了一片地,回頭看去,火光衝天,他又垂直著地壟溝向回騎。壟溝和壟脊使摩托上的胖子十分顛簸,到今天他的腹股溝都有傷。

胖子衝進大院,找到醬缸上扣著的大鐵盆,瘋狂敲打:“救火!救火啊!著火啦!”

胖子說,他當年邊哭邊喊,就好像是救自己家火一樣。他不敢被衝出屋的主人家看見,又怕離得太遠屋裏的人聽不見,還怕鉤子他們衝回來繼續縱火。他急得發懵,急得直哭。當他看見有人衝出來,並且隔壁院子的人也出來救火時,知道時機到了,他轉身朝著村子邊上騎走,他想起來那茅草屋裏還有五個女人和一個男人。

騎出大院時,他正好經過鉤子,隻聽見鉤子正在打電話:“他大爺的!胖子反水了!”

 

胖子依舊是垂直地壟溝的方向出逃的,他的腹股溝不知道被顛簸的摩托撞擊了多少下。他在黑夜中憑借記憶找到了自己家的“趴趴房”,衝了進去。他記得有一個女孩被吊在房梁上,下體滿是汙血,有三個禽獸在下麵以此為樂。他突然衝進屋子,讓四個人都懵住了,胖子也沒想到這麽晚還有人守在這裏,那三個人也看不懂他的氣喘籲籲。

“當時,我把手機扔給了她們,我不記得是誰接住了,我撲倒了那三個貨,我喊著讓她們快跑!”

大概五六分鍾,鉤子也帶著人來到了地裏。胖子把他們都擋在了門外,一個女孩報了警。胖子的門牙就是這樣被打掉的,還斷了三根肋骨,留下了一個歪曲的鼻梁骨。

5

事情的結果是,那個“大哥”給了這幾個女學生很多錢,讓她們閉了嘴。被抓的鉤子他們,沒幾天也放出來了。警察來的時候,豬圈的火已經被撲滅,失火的人家回屋睡覺,根本不知道有警察來過。還有就是,胖子沒有得到醫藥費。

一切都是糊塗賬。胖子隻能從這座小城跑了,錯過了中考報名,從此中斷了學業。直到五年以後,掃黑除惡,“大哥”作為首犯,成了這個地區首個被判處死刑的黑惡勢力。他受審的時候,被人從輪椅上抱下來,一直病懨懨的。很多網友覺得不可思議,都覺得這肯定是替某個大人物受審的替罪羊,一個坐輪椅的殘疾人,看起來實在是和黑惡勢力不沾邊。

也許他們沒見過此人的暴戾和凶殘,新聞上說,他涉及15個罪名,51個違法犯罪事實,組織強奸輪奸12起,致1名被害人自殺(未遂)、1名被害人精神殘疾二級、2名被害人輟學,強迫賣淫12名被害者,故意傷害9起,重傷3人,輕傷1人,致死1人。

胖子悄悄回憶了一下,賭和毒他不清楚,但是重傷絕不止3人,輕傷更不可能隻有6人,輟學也不可能隻有2人,強迫賣淫更絕不止12人。打著他的旗號犯下的惡事,都不止這個數。

胖子自己也承認,事到如今,自己是咎由自取,父母疏於管教和學校無視規則都是屁話,說到底,貪圖當年的一絲存在感和失去家人保護時的落寞,使他一步一步不能回頭。如今的他在一家飯店裏顛勺,正應了那副體格。過去的經曆,別人問起來,他仍然是憨憨地一笑。我有時候很心疼,其實胖子本質真的不壞,少教育是真的,但是這樣的人不應該是這樣的錯誤人生開局。

 

夏天的時候,他家裏殺羊,邀請我去,我說想去看看他當年“見義勇為”的房子,但是可惜那裏已經變成一條嶄新的馬路了。

“我當年一直對鉤子懷恨在心,後來才知道他是‘鉗工(扒手)’,被砍了三根手指頭,現在在工地搬磚呢。”胖子和我在田埂上邊走邊說。

天色漸晚,我們站在黑夜的曠野裏,他拿著一盞兩萬流明的手電筒晃著光,拍著臉上的蚊子,憨憨地說:“小時候我就站在這個路口,拿著比煤油燈亮不了多少的手電筒等我媽回家。後來我上初中住校,放假回家,也是要在這兒等我媽的。我想讓她進村子的時候就看見有一道光在等她,想讓她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我。”

他停了一會兒,想起來什麽接著說道:“後來我被學校開了,我媽不讓我等她了,有一次她騎著自行車路過我,故意沒停,我就知道,家裏待不住了。”

說著,有一個中年婦女從遠方騎著自行車向我們招手。胖子把手電擰到十萬流明,把天空映得光亮:“我最後一節課上的是物理課,李老師說,咱們小時候射向天空的光,沒有消失,它仍然在宇宙中飛,隻是我們看不見而已。”

是的,還在飛,隻是我們看不見而已。童年時候的他比我先站在了黑暗裏,而總有人在黑暗裏再也沒走出來。我抬頭看了看,不知道哪個光點是我們小時候射在天上的光。不知道哪個光能照到我。

“誒,你說我要是像你的家庭環境,會不會就不會這樣了?”

“看個人選擇吧,但是我明白的,你一直都不壞。”

“我從小被人欺負慣了,突然能欺負人了,沒把持住吧。”胖子哽咽了一下,“我推演了無數次,我都覺得,我真的不該這樣。我想的是,搞到多多的錢,不讓我父母辛苦了,我在城裏有一個飯店了,我父母能清閑了,我能讓他們驕傲了。”

“你以後會有一個自己的飯店的,你以後肯定會讓他們驕傲的。”

胖子憨憨地笑著,似乎心裏在不太堅定地決定自己會完成兒時的夢想。那個時候,我們還有一具沒出發過的肉身,相信世界上有發光的靈魂。不記得什麽時候就出發了,那一刻興高采烈,星光種種。隻是沒想到,此一去山高路遠,當年的一個決定,這輩子也回不來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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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給人托夢的意圖究竟為何?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4/01/2023 postreply 20:4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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