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38)

 

吃完這鍋芋餃,我們還是我們

2023-03-27 13:3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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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禾

人生是用來體驗的,而不是演繹完美,所以我試圖用文字體驗人生。

1

我家在實驗學校後麵,是一片未被列入棚戶區改造的地方,一棟棟自建房緊緊挨在一起。其中一棟4層的小樓就是鳳秀阿姨的家——起初隻有2層,經曆翻新再建,就像一座別墅。我們兩家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中間一堵矮矮的牆,還是為了防止雞跑過去建的。

打從我有記憶開始,鳳秀就嫁在了隔壁。她和吳叔是相親認識的,年輕時的吳叔衣服幹幹淨淨、為人老實,鳳秀則有幾分姿色。鳳秀母親因病去世,老爹拿著三個閨女的彩禮錢,勉強給三個兒子成了家。鳳秀是三姐妹裏最能幹的人,1988年她和吳叔結婚,她老爹見女婿對閨女好,可憐小兩口居無定所,就把老房子給了吳叔(後吳叔賣了舊房蓋的新房),吳叔心裏感激,加倍對鳳秀好。有一次,他騎著自行車帶懷孕的鳳秀出去,下坡時沒刹住,鳳秀摔了下去,人倒是沒受傷,但心裏氣不過,便在路邊撿了根樹枝當著很多人的麵對吳叔又推又搡,吳叔一句話都不敢說。

不過,性格潑辣的鳳秀,做女兒時就練就了一身好廚藝,十八九歲就能掌廚擺席。在我小時候,她每年清明節都會和自家親戚輪流做“清明席”(即請客吃飯)。請完親戚的後一天,她還會再請一次街坊鄰居和朋友們。“清明席”在我們家鄉儀式感十足,少不了大魚大肉,鳳秀不喜這些,所以總會在這時包芋餃。

芋餃是我們當地的特色美食,製作程序瑣碎,會包的人不多,包得好吃的更是少之又少。包芋餃要用本地芋頭,個小,蒸煮之後粘糯綿密,手指揉搓根本摸不到硬塊。一般得趁芋頭剛出鍋滾滾燙時剝皮,拌進白潔的紅薯粉中,小城人家通常還會捏幾個蒸熟的大馬鈴薯,增加黏性和口感。

食材妥當,再用擂缽將它們攪和成麵團。擂芋餃麵團不能停,很費氣力,擂棍朝同一個方向攪打,芋頭的黏性會產生很大的阻力,擂的人往往要使出全身氣力才能徹底征服麵團。半個多小時後,擂好的麵團出缽,潔白無瑕,黏性強,不散塌,遍尋不到一點紅薯粉顆粒。

芋餃的餡兒由豬肉條、白蘿卜絲和韭菜調配。韭菜和白蘿卜切碎,撒大量鹽殺出水分,再洗掉鹽分的澀味,挪進鍋裏炒。炒餡兒一定要用豬油,小火,不停翻拌,防止糊鍋,炒好的餡料水分仍舊很多,要置放於大漏勺裏。豬肉條不需炒製,隻待素餡兒完全瀝幹、冷卻,拌勻即可。素餡必須放涼,否則會燙壞芋頭餃皮,那好不容易成形的皮會變得黏乎乎。

一個個芋餃鼓鼓囊囊,似嬰兒拳頭大,開水下鍋,得一個一個下,防止粘連,鳳秀說這餃子跟繈褓娃娃一樣難伺候,芋頭麵皮特別容易破,還發粘。鍋裏的芋餃從米白變透明,肚子鼓起、漂到水麵,就意味著熟了,須用笊籬撈出趁熱吃——皮兒似廣東早茶的蝦餃,晶瑩剔透,有彈性、有嚼勁;餡兒則口感清爽,隨意調點辣椒醬油碟,蘸上,一道美味橫空出世。

芋餃的製作方法和材料大差不差,但鳳秀家的好吃太多。我第一次吃芋餃是在五六歲,那時媽媽不肯讓我多吃,說薯粉製品不容易消化,可我偏愛芋餃糯嘰嘰的口感、清甜的內餡,遂把芋餃列入愛吃名單,想著日後頓頓芋餃該有多好。

2

縣城裏沒什麽發展機遇,男的幹工地,女的種菜、擺鹵菜攤子,鳳秀的兄弟姊妹們過得也都窘迫。鳳秀大弟最早生子,學曆隻到初中,但腦子靈活通達,毅然決定去外地闖蕩,成了家鄉最早一批往廣東深圳福建跑的人。他從工地小工一路做到包工頭,手裏捏了筆小錢後,倒賣二手器材、跟別人合夥開廠,場麵打開了,又辦起電子廠、足浴店,賺得盆滿缽滿,惹得小城人分外眼紅。

鳳秀大弟草根翻身後,沒忘拉拔身後的姐姐弟弟。早前,吳叔靠給人挑豬糞、拌水泥過活,學曆跟小舅子一樣,但對做生意一竅不通,小舅子讓他做包工頭,他就踏踏實實接了一個又一個工地,倒也發了家。

鳳秀家對我們這些鄰居一直很照顧,沒有哪次她請客會少了我們。1995年,她大弟在我們縣開了“福豪鞋廠”,還沒開始招工時,鳳秀就把我媽推薦了進去。許是因她的麵子,我媽進去後得到了管理員很多關照。

 

日子殷實後,鳳秀也肉眼可見地豐腴紅潤起來。那年月,家家戶戶男人女人都在外掙錢,孩子丟家裏讓公公婆婆帶,而鳳秀不一樣,吳叔發達後,她再沒出去打過零工,安心在家做起了全職主婦。女兒阿蘭出生於1990年,兩年後又添了兒子文宇,家裏兒女雙全。公婆年輕,搶著帶孫,鳳秀的日子不知道多清閑。她每天上午10點才穿著真絲綢質睡裙慵懶下樓,同鄰居們花花綠綠的地攤睡衣比,像極了電視裏的貴婦。

當時,鳳秀是縣城裏唯一賣名牌的“雅鹿服裝店”的常客,吳叔的好友們也會經常從廣東給她帶長筒靴等時髦衣裳,別人過年時才舍得花幾百塊買一件衣服,她卻常年穿著上千塊的服裝。不過,鳳秀撐不起這些好衣裳,總是顯得土裏土氣,有一年過年,我看見她外罩一件大紅棉襖,內搭牛仔背帶褲,讓人哭笑不得。

得了兒子後,吳叔全款買了一輛車,翻修了自建房,換上了定製的全木家具。他結識的人也多起來,銷售攪拌機工程車的老板,合夥做工地的其他包工頭,家境富裕的富二代,不一而足。有時,鳳秀會一同跟吳叔出去應酬,她長袖善舞,和這些老板們的老婆發展成了姐妹,平時經常喊著一起逛街打麻將,因此她重新撿起鍋碗瓢盆,常把一群姐妹叫來家中吃飯,待客的菜肴裏,“芋餃”自然必不可少。

一次,鳳秀和姐妹們打完麻將,眾人商量著去哪家店吃晚飯時,有人提議讓鳳秀做芋餃,“太久沒吃怪饞的”。鳳秀剛在牌桌上贏了錢,點頭連聲答應。晚上快七八點鍾,第一批芋餃下鍋,看數量多,她就把我們這些親戚鄰居也全喊過去一起吃。屋子裏都是人,好不熱鬧,我跟媽媽也在其中。鳳秀看到我,笑得美滋滋——那時稱呼我們這些小孩時,還愛加疊音。

那天的姐妹團裏有一對親姐妹,姐姐陳萍、妹妹陳蘭,吃芋餃時,陳萍還叫上了丈夫。那個男人是水泥供應商,據說縣城一大半工程用水泥都得靠他,他甚至不用出門推銷,每天隻需等人上門來求。

大家大快朵頤,歡聚一堂。陳萍先前做了手術,飲食處處講究,任憑大家怎麽勸也不吃。後來她躲進廚房給鳳秀打下手,起先兩人言笑晏晏,不知怎地突然就拌起嘴了,直接翻臉,互相懟臉怒罵,全然不顧屋裏還有一堆客人。我們都驚呆了,紛紛出來相勸,陳萍拎起名牌包要走,臨走不忘瞪鳳秀一眼,說:“你這暴脾氣,誰受得了?和你開句玩笑這麽較真,以後我們也別來往了,沒有你老公,你就是個鄉下種地的土村姑!”

這一句話,把鳳秀徹底點燃了,她從來都受不了別人騎在自己頭上,直接回敬道:“我總比你好,你個*****的,自己老公和你親妹妹睡,所有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羞死人!”陳蘭和陳萍丈夫臉上頓時就掛不住了,陳萍一把甩下包折返回來,兩人的戰場變成了四人的,一發不可收拾。

3

那次跟陳家姐妹“大戰”後,鳳秀就更加不會委屈自己了,性格裏的驕傲、自負也不收斂了,隨隨便便就張牙舞爪,吵起架來不管不顧。就這樣,過去了十多年。

鳳秀仍時常請鄰居們吃飯聚餐,可我總覺得少了點意思——她見到鄰居們話少了很多,對小孩們也沒有那般發自內心的親切了。聊天時,她常常語氣高昂,不屑於接話,很刻意地把我們和她家拉開距離,宣告“大家是兩個世界的人”。她那時不用自己做飯,但愛買菜,專挑貴的,零食也是,即便味道不好,包裝也一定要上檔次。掃貨歸來,她便給街坊鄰居炫耀,不斷念叨價格,有時讓人根本不想接她的東西,心裏泛起莫名的反感。

 

離自建房一百來米遠藏著一家大型麻將館,人多且雜,社會底層、當官的、無業遊民、生意人齊聚一堂。底下兩層是普通麻將,上麵兩層專門賭大的,像“蒙金花”那種。這家麻將館似乎有點背景,就算遇到嚴治賭博,警察也頂多扒拉走幾個麻將牌,老板次次全身而退。

錢多了,吳叔也不老實了,去麻將館揮霍成了家常便飯。2014年,他承包了鄰縣一個政府部門的大工程,賺了一大筆,鳳秀嘚瑟得不行,走起路來越發目中無人。他們夫婦本來就經常去麻將館打牌,那裏的常客裏女人也多,見吳叔出手闊綽,都開始套近乎。好幾次鳳秀去麻將館喊丈夫回家吃飯,都能看見他身邊坐著好幾個女人,全然不顧周圍人的眼光,一口一個“吳哥”,摸肩摟脖、目光纏綿。

那時鳳秀年紀上去了,一身打扮貴氣莊重,但吳叔穿著時尚、意氣風發,在外人看來,他倆站一起就好像一對母子。鳳秀開始發起愁來,既憎恨吳叔身邊那些“不要臉的狐狸精”,又怕吳叔把錢花給那些女人,時間一長,疑心病越來越嚴重。她試圖挽回過吳叔,可吵架無果,於是她選擇丟掉麵子,但凡有女人和吳叔接觸,她就衝過去揪頭發、破口大罵,尤愛詛咒人、詛咒別人全家。

此前有一年中元節,節後第二天早上,鳳秀起床發現自家院子門前不知被誰扔了一小遝紙錢。她覺得是有人故意放的,嫉妒她家有錢,膈應她,直接開罵。實際上,中元節每家每戶都在門前燒紙錢,隔壁鄰居沒燃盡的紙錢,風一吹,也可能就去了她家院門前。但鳳秀一個勁地罵:“打短命的,這樣搞我家,我要是知道是誰幹的,我下次就給你家燒,你要多少,我燒多少,燒得你全家死光光,打短命的,敢這樣搞我!”她嚷得特別大聲,好似認定了是周圍人幹的一樣,逼得隔壁鄰居在客廳裏麵畏縮著、不敢出門。

我讀初高中在鄰鎮,回家的日子少之又少,初三那年回家,碰巧遇到鳳秀和我媽吵架——鳳秀在我們兩家院子的接壤處種了許多月季花,花開得鮮妍,那天,鳳秀不知怎的突然找我媽的茬兒,咄咄逼人道:“你沒看見我種的這些花麽?你知道你那些土貨影響我這花了嗎?我這些花是種給上門找我老公做生意的有錢人看的,你那些蒜啊、蔥啊礙著我了,趕緊拔了,要錢我補給你,幾塊錢,你要愁成這樣!”

這話格外紮心,我媽的自尊心被狠狠踐踏。她也是個暴脾氣,但念老鄰居情誼,不想搞得太難看,從始至終沒說出一句罵人的髒話。我家的蔥蒜根本沒種在鳳秀家院子裏,她隻希望鳳秀講點道理。可鳳秀見我媽不還嘴,倒變本加厲起來,一個勁地詛咒我家“絕種”“斷香火”。我從未想過鳳秀會變得這般目中無人、勢利。

吳叔要麵子,隔天特意買了幾箱哈密瓜來道歉,他給我媽說:“我老婆這性格脾氣,方圓十裏大家都知道啊,我也忍受不了的,你們就看在我的麵子上原諒她吧,以後她再鬧,就當她是瘋婆子。”

前幾年,我爸在工地上意外受了重傷,吳叔跑前跑後找關係賠錢送醫,又拉來好多名貴補品。我媽想想這些年來他家對我家零零散散的關照,對鳳秀的氣就消了不少。

4

阿蘭姐上小學時成績就差,所以小學畢業後就被吳叔送去贛州的藝校。進那個學校不限戶籍和分數,錢到位就行,畢業便能得個大專學曆。阿蘭不用參加中考、高考,童年一度過得非常開心,她想買任何東西,吳叔都會滿足她,她的很多朋友,也是慕她的家境而來。

大專畢業後,阿蘭進了公家單位,工資福利樣樣超越小城同齡人。她五官隨了鳳秀,也能算上是“白富美”,自然引來一波男人追求,說媒的快要把吳叔家的門檻踩破了。但20歲出頭的阿蘭偏偏愛上了一個窮小子。窮小子叫江康,長得帥,無業遊民一個,除了上網打遊戲,沒有一技之長。一知道兩人戀愛,江家父母就明確表示,自家家境差,頂多出2萬6的彩禮——這在我們縣屬於低等偏下水平,人人吃驚,詫異於男方是怎麽有臉……可眾人的打抱不平吃了癟,吳叔夫婦歡歡喜喜地答應了這門親事,不但彩禮分文未取,還陪嫁了一輛車,他們說隻要阿蘭幸福就好。

江康婚後開頭還算老實,對待吳叔兩口子孝順,對阿蘭細致貼心。慢慢地,吳叔對江康放下了戒心,把女婿當作親兒子一般,教他幹活、送他工程。江康看工程上來錢快,收起了懶散,兩年時間就混得個富裕。

小夫妻倆愛旅遊,逢旅遊回來,江康就拎上一大袋外地特產送到鳳秀家,都不要阿蘭要求,全是他自己主張的。鳳秀有時要出門,吳叔不在,江康一聽,馬上放下手裏的活計,專程開車去接送丈母娘,外人都誇江康像鳳秀親兒子。

 

文宇哥一直未婚,2020年他過30歲生日(實際為28歲,當地按月份加1歲,再按虛歲加1歲),鳳秀本來準備在外麵包個飯店大擺筵席,但家裏親戚紛紛勸,說鳳秀作為當媽的應該自己在家掌廚擺幾桌。

隻要嚐過鳳秀手藝的人,都會愛上她那獨特的烹飪風味。文宇點名要吃芋餃,鳳秀自己又羅列了香煎魚塊、棋子塊(贛南特色的紅燒肉)、煙筍炒五花、粉蒸肉等等13道菜,提前一天就包起了餃子。

我當時正好在家,也被鳳秀叫過去幫忙——剝滾燙的芋頭、費盡全身氣力攪胚揉胚、小火炒製幾個小時餡料,一套流程下來,我汗流浹背,頓時覺得這道美味沒那麽值。可鳳秀卻沉浸其中,我問她累不,她擦擦兩頰之間的汗,搖頭說:“不累,我活這麽久,做好吃的芋餃是我最大的成就。”

在小城,男人過了30歲還沒結婚會遭人恥笑。兩個小外孫早都會打醬油了,而兒子卻一直不結婚——剛開始鳳秀並不急,她覺得以自家的條件,但凡文宇喜歡上哪家姑娘,她分分鍾就能替兒子出彩禮和辦酒席;後來家裏人都開始催文宇的時候,鳳秀也打心底裏慌了,怕別人說的“有錢也沒用,找不到老婆最可憐”,在自己兒子身上應驗。

文宇隨吳叔,心地善良,才華、樣貌都好,就是身材瘦小羸弱,看著很沒有精神。他也是大專學曆,不過他的這個大專比他姐姐那個正規多了,畢業後,他在銷售公司做過文員、在快遞公司做過客服。文宇性格開朗又愛結交朋友,也談過好幾段戀愛,對象都不錯,但最終都被鳳秀攪黃了。

他談的第一個女朋友是個理發店學徒,性格長相惹人喜愛,可惜鳳秀當人家姑娘的麵說:“長得那麽漂亮,又是在理發店上班的,搞不好背後是做雞的,我們家可丟不起這臉。”第二個是個高學曆女生,要求文宇得把她伺候得像公主一樣,鳳秀看著心理就不平衡了,鬧著要文宇分了,說:“不就學曆高,驕傲什麽呢,學曆高有屁用啊?還不是沒我們做工地、做生意的有錢,動不動就叫我兒子當著別人麵給她係鞋帶、喂水果,真是騷狐狸精!”第三個女孩,各方麵鳳秀都很滿意,但訂婚之後,女方恐婚情緒高漲,文宇每每問及結婚事宜,女方都拐著彎地搪塞過去,滿是對婚姻的擔憂。最後鳳秀看不下去了,直接跟女方挑明,把彩禮收回,不希望女方耽誤自己兒子。

總之,三個女孩都被鳳秀的惡語相向給嚇著了,她們也都害怕結婚以後會麵臨惡劣的婆媳關係。文宇經曆了三段感情的失敗,原因還都是自己媽,可親戚們跳出來指責的都是他:“別人像你這個年紀,孩子都二胎三胎了,你隻顧自己活怎麽行?你不要替你爸爸媽媽想想嗎?還有我們這些家人。我告訴你,你要是明年再不帶個女孩子回來,你以後就別喊我姨,我是不想認你這種丟臉的外甥!”

經此一番,文宇的性格發生了很大變化,他開始疏遠鳳秀,不再對媽媽事事依諾,有家不回,將大半個月工資都花在住賓館上。若有人再說起結婚的事,他就斬釘截鐵地回答:“我這輩子都不會結婚的,我就這樣了。”

鳳秀也怨氣滿腹,我家常常能聽到從隔壁傳來的尖銳罵聲:“死小子,你怎麽不去死?你個討債鬼,不結婚給我丟臉,討債鬼被車撞死算了,眼裏沒有父母的狗畜生。”

5

其實從2015年鳳秀大弟的“福豪鞋廠”突然倒閉開始,大人們就聊八卦說他們的生意開始衰敗了。吳叔2017年得了一個政府的大工程,花了4年時間勤勤懇懇做,甚至為了做到最好,愣是在工地裏住了幾個月,熬出不少白頭發。可哪曾想到驗收達標後,中間承包商卻攜巨款跑路了——吳叔手底下幾百號工人正等著發工錢。

一夜之間負債300萬,吳叔徹底懵了。風聲走漏後,工人們開始鬧起事來。吳叔這幾年已經欠下他們太多工錢了,被欠的最多的一個水泥工,過年都要借錢。當初帶著吳叔發家致富的小舅子已欠下幾千萬,拚了命地找門路,但開拓一行虧一行。吳叔一出事,小舅子的事也瞞不住了。行業內的人陸陸續續知道了吳叔的境況,也不敢把項目交給他了。

當時我爸也被吳叔叫去了他的工地,我爸幹活賣力,吳叔承諾,在工地上吃飯免費,每個月還多發600塊工錢——吳叔當初給所有人開的工錢都遠高於同行,隻是提前約定,工錢可能要按年結,因為上頭的錢沒有那麽快下來,他不可能拿著自己的錢去發給大家夥。

第一年工人們要領工錢時,中間承包商的錢就沒下來。吳叔犯難了,無奈,隻能耐心安撫住工友們。很多老鄉都表示理解,同意再幹一年等等,包括我爸。但最後的結果是,我爸白忙活了兩年,一分錢沒拿到,我們家也不好開口向鳳秀要錢。畢竟,吳叔的遭遇就擺在眼前,哪怕真撕破臉皮去逼,鳳秀照樣拿不出錢。

對鳳秀來說,這也是晴空霹靂。每天早上,她家樓下都停著好幾輛車,全是來催債的。吳叔萬念俱灰、精神渙散,連說話的聲音都萎頓了,這窟窿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填。剛出事那陣子,鳳秀把家裏很多還是八成新的家具電器都變賣了,我媽說光一個洗衣機就8000多塊錢。吳叔不再穿西裝了,鳳秀把裙子都換成了上衣下褲,直接從貴婦縮回成了普通婦女。有一次,我看見吳叔甚至要給債主下跪,但被鳳秀攔住了。

鄰居們呈現出兩邊倒的態度,嫉妒鳳秀家的人特別開心,嚼著“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舌頭,看鳳秀穿起了平平無奇的舊衣裳,一個勁地明嘲暗諷;像我家這種,對吳叔抱持著無比的同情和可憐,過去多年,不說做人,吳叔對鄰居們也算厚道,我們家期待著他能逆風翻盤,好討回我爸那兩年的工錢。

 

錢沒了,愛好沒變,吳叔依舊天天去麻將館報到,每次還都要賭最大的。好心的親戚勸他戒掉牌癮,畢竟現下境況大不如前,可十幾年養成的習慣要改掉實在不容易。先前光景好,鳳秀存了點私房錢,但扛不住吳叔每日像狗皮膏藥般來求,那點兒私房錢很快敗光了。

鳳秀已經55歲了,她嫁人後就幾乎沒上過班,家道中落後依舊放不下麵子去打零工補貼家用。文宇哥工作調動去了外地,薪資刨去房租夥食,少得可憐,根本指望不上。阿蘭姐從小被富養,買衣服、化妝品從沒虧待過自己,公職單位名頭好,但工資一般,手上也沒什麽餘錢。

以往過年,吳叔總會給我們這些小孩子封紅包,我上了高中以後還收到過,小一點的孩子給50塊錢,上了初中的能有100塊錢,這麽多年,已經成了這條街的習俗。但吳叔出事這一年,我整個正月都沒看見他人影,偶然聽到鳳秀和街坊哭訴——吳叔為了躲債,跑去了鎮上的一個小廟裏躲著,要躲完新年才敢回家,他已經被列為了失信被執行人,出行處處受限。

起初,討債人的惡言惡語隻針對吳叔,後來也轉向了鳳秀。鳳秀家過年有個習俗,大年初一吃芋餃和炸魚貨。結果那年春節,幾個魁梧的大漢跑去鳳秀家,直接掀翻了桌上的一大盆炸魚和兩大圓筐芋餃,把鳳秀心都摔碎了。她隨即唾罵道:“你們這群挨千刀的,讓人過不好年,你們會死兒死女的!”

罵完,鳳秀低頭把一個個圓滾滾的芋餃輕輕拾起,撣去上麵的灰。兒子不回來,女兒在婆家,丈夫在躲債,她煮了幾個沒那麽髒的餃子吃了,索然無味,心裏還在拚命盤算浪費了多少豬肉錢、多少芋頭錢,嗔怪自己買豬肉時不該鬆口“13塊一斤”的。

6

2021年,鳳秀老爹已是85歲高齡,中風兩次後身體特別糟糕,生活已經無法自理,又碰上大兒子和女婿接連破產。起初,姐妹兄弟6個人湊錢給老爹請了護工,送到護理院,可院裏領導給家屬反映,說看監控時常看到護工毆打虐待鳳秀老爹。鳳秀三姐妹看著實在心疼,便說贍養老人本就是兒子的義務,央求弟弟們把老爹接回來。

老爹接回家後,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贍養問題,鳳秀沒想到,那是一場鴻門宴——3個弟弟意見一致,說該由鳳秀贍養老爹,2個姐妹在一旁無動於衷,好像早已獲悉。

鳳秀質疑這個提議,弟弟們雲淡風輕吐出一句:“當初咱家6個崽子都成家了,就你找的那個老公最窮,連窩腳的地也沒有,要不是老爹把老房子給你,你後麵又和你家那口子賣了做新房,你倆都要住灣龍橋橋洞下了!老爹唯一一點值錢東西算是全部給你了,你不養誰養?我們幾個可沒得到老爹什麽東西。”

弟弟們的煙圈一圈一圈把整個房間熏遍,鳳秀眼中淌淚,不知是被刺鼻煙味熏得還是怎麽著。

 

老爹到來後,鳳秀日子過得更加窘迫了,簡直山窮水盡。最後,她還是放低身段,去附近找了個剝板栗殼的零工。早上8點到下午6點,中間給1個小時吃飯休息,一天賺80塊錢。

鳳秀每天早上7點起床給老爹換好成人尿不濕,喂上白粥,攙著他一起去到板栗廠門口。她專門向老板要了兩條板凳,一條讓老爹坐,另一條放在老爹跟前,隻要老爹起身,另外那條凳子就會發出聲音,坐在門口剝殼的鳳秀就能發覺。

鳳秀老爹雖然身體差了,但老想往外麵走,一溜達就不見人影了——中風的前一年,老頭難得來了鳳秀家一次,那時縱使對周圍環境不熟悉,他也總是亂跑。好幾次,鳳秀都張羅著請一條街的人一起幫忙找她老爹,急得眼淚像黃豆落地一樣滾。

剝板栗殼的工作,鳳秀托了我媽的關係,本來人家廠裏不願意要她,嫌棄她年紀大並且眼睛不大好,幹起活來也不利索。老板查貨時,總發現有幾袋板栗上麵有血跡,一問是誰的,大家雖然都搖頭,但同時目光卻繞向一雙手上兩三個創可貼的鳳秀。鳳秀幹活速度甚至比不上十五六歲的孩子,她老爹動不動就走丟了或者要上廁所,她就得跟著照顧。次數多了,老板覺得很浪費時間,加上暑假好多學生工找來要勤工儉學,老板隨即和鳳秀委婉坦白,讓她別來了。鳳秀看著一臉茫然又無辜的老爹,心一痛,收拾好東西回了家。

鳳秀去板栗廠上班後,吳叔常常餓肚子。他這麽多年也沒學會做飯,以前鳳秀做飯不準時,他就老來我們這些鄰居家蹭飯。得知鳳秀被辭退,吳叔先是難受,後來又有了點欣喜——這下總算能吃到熱飯熱菜了。

鳳秀失業第一天,吳叔便央求她包芋餃吃,這可把鳳秀為難到了——那段時間鎮上豬肉漲價漲得凶,算算,她家已經一個月沒買豬肉吃了。鳳秀下午去菜市場轉了轉,竟讓她以3塊錢一斤買到好多豬油板,可把她樂壞了。

鳳秀將熬完豬油後的豬油渣剁碎,混進蘿卜絲和韭菜裏麵。餃子熟了,吳叔吃得津津有味,不停誇讚:“你是怎麽想到把豬油渣當豬肉的,這樣吃起來特別香,油滋滋的,別提多舒服了!”

鳳秀滿臉笑容,但現在她不再敢招呼街坊鄰居來吃芋餃了,她害怕別人笑話她拿豬油渣做餡兒。

7

女婿江康被吳叔牽扯,也欠下100多萬的工程款。江康負債後對阿蘭姐的態度急轉直下,也看不起丈人家了。他心裏堵著氣,認定都是倒黴的嶽父把他害成今天這樣。

江康長相帥氣出眾,之後就被一個離異的美容院老板娘看上了,他沒抵住吃白飯的誘惑,和那個比他大5歲的女人在一起了。沒多久,事情敗露,阿蘭鬧得很凶——一向強勢的她,實在理解不了自己深愛的丈夫會因為錢,去和一個“黃臉婆”亂搞。最後,兩人離了婚。

但沒過一個月,鳳秀就一改對江康的厭惡,竟開始勸阿蘭複婚,說是看在兩個可憐孩子的份上——阿蘭和江康離婚後,兩個孩子判給了江康,而江康父母不帶孩子。江康也趁熱打鐵,說盡海誓山盟,痛哭流涕地表示一定會改——其實他心裏明鏡似的,家裏一堆麻煩事兒,少了阿蘭,日子實在過不下去。

阿蘭心軟了,可複婚不久,她就發現江康仍然在和那個老板娘暗通款曲。這一次,阿蘭怒不可遏地把矛頭指向了母親,但鳳秀冷冷淡淡回應:“當初我讓你複婚,還不是為了你那兩個兒子?你自己不也舍不得孩子嘛,再說,現在江康又那樣,你難道還想去離第二次婚嗎?你不會覺得丟臉就好。聽媽一句話,婚姻都是這麽過來的,眼裏揉不進沙子過不好。”

“丟臉”兩字狠狠拿捏住了阿蘭,她淚眼婆娑回了家。小夫妻倆戰火不停,江康最後捅破了同意複婚的那層窗戶紙——他之前許諾,每月從“黃臉婆”給他的錢中拿出3000塊給丈母娘做生活費,所以鳳秀這才同意勸阿蘭和他複婚。

這下輪到阿蘭崩潰了,她怨恨鳳秀為3000塊錢就把自己的幸福葬送了。從那以後,母女倆反目成仇,阿蘭回娘家隻看吳叔,鳳秀和她搭話,她直接漠視,把親媽當空氣。吃飯時,鳳秀給她遞筷子,她也自動略過去。鄰居們平時也會和阿蘭聊天,想幫著緩和母女倆的僵局,但阿蘭聽不進去,再多說幾句,她就直接擺臉色走人了。

 

一個老朋友知道鳳秀家的情況後,出了個主意——鳳秀可以去擺攤賣手工餃子賺錢,畢竟,吃過她芋餃的人都說好吃。鳳秀猶豫,友人繼續說:“你看啊,現在年輕人都不愛做飯,也不會做飯,你賣生餃子,人家買回去就隻要煮就好了,多方便啊,肯定會有人買的。”

鳳秀第二天就在家附近的超市前擺了個小攤,包了百來個芋餃,整個白天都沒人光顧,過路的人都不會多瞧幾眼,等到傍晚,才終於有人來買了——鳳秀賣的芋餃包得比自家吃的更大,她提了兩個大桶,用碟子一層一層碼好,旁邊桌上擺一小盆炒好的餡料,邊賣邊包。顧客們能直觀看到芋餃的成色和餡料的幹淨程度,很快就動心了,都是幾十個幾十個地買,鳳秀開張第一天純利潤就得60多塊錢。擺攤第三天,鳳秀一口氣包了300來個芋餃,全都賣光了,很多顧客特意來反饋,稱讚她的餃子好吃、材料新鮮,一個餃子比外麵餐館便宜3毛錢,尺寸還大一倍。

鳳秀出攤時會帶著老爹,老爹還是喜歡亂走,超市門口車水馬龍,看不住,後來她就把攤位挪回自家門口。有一次,鳳秀碰見一個熟人來買餃子,好似是阿蘭家隔壁的阿公,她戴上花鏡仔細一看,還真是,立馬麻利地給阿公數上30個餃子,把袋子遞給阿公時,她似乎又想起什麽,又往袋子裏多塞了幾個餃子,說是送的。阿公有些欣喜和茫然,片刻,鳳秀又遞給他另外一個袋子,說:“這一袋,麻煩您多走幾步路,送去給我女兒吃哈!”阿公收了人情,也隻好點頭。

8

2021年年底,阿蘭姐升了主任,工作變得忙碌,思想觀念也變化了好多。她回了趟娘家,這次不僅給吳叔買了一雙鞋,還給鳳秀帶了一件羊毛呢。鳳秀麵對這突如其來的禮物不知所措,眼眶裏盈著渾濁的淚水。

飯後,阿蘭幫著洗碗,母女倆說起了話。鳳秀說:“乖女啊,你別怨我啊,我當時實在沒有辦法了,你叔、你伯每月就拿兩三百塊錢打發我們,完了還要去街坊鄰居麵前搬弄是非,人人都瞧不起我和你爸啊。我真是窮怕了,不知道怎麽活下去,江康那小子說給我錢的時候,我就跟眼前一亮,有了救命稻草一樣。他說了不會和別人說。江康在你懷二崽崽的時候就出軌了,我們瞞著你不敢說,怕你出事。我也知道他這個本性改不了,可憐你那兩個小孩在家裏沒人照顧、受冷受餓,你那個家沒你是真不行……”

話沒說完,阿蘭就打斷道:“我現在已經看清楚他了,無所謂,兩人搭夥過日子唄,至少他有錢拿回來養家,我現在忙著搞事業,管他喜歡誰。”

之後,江康好像再沒有醜事被八卦出來過了,也不知道是真的收心,還是更為小心地躲著阿蘭。他也為自己欠的債發愁,整天東奔西走找業務。

 

鳳秀的生意越來越好,漸漸能維持基本生活了。可上天捉弄人,一次她在給老爹洗澡時,出去拿個毛巾的工夫,老爹腳下打滑就摔死了。鳳秀悲痛萬分,幾夜沒合眼,吃不下喝不下。我媽和其他鄰居勸她想開一點,至少老人去了天堂,再沒有那麽多痛苦,她也能少點操勞了。

接著,文宇哥在贛州查出急性闌尾炎和慢性腎炎,他一個人去做了闌尾炎切除手術,沒有人照顧。鳳秀愛子心切,得知消息後逼著吳叔開車送她去贛州照顧兒子。吳叔拗不過,送她去了。

鳳秀這趟贛州之行,竟意外給她帶來了轉機。

在醫院照顧兒子的那段時間,鳳秀認識了同病房的黃芬。黃芬比鳳秀小幾歲,兩人聊得很投緣,得知鳳秀有經濟困難時,就說鳳秀可以去她店裏打下手,給和年輕姑娘一樣的工資。在鳳秀的悉心照顧下,文宇恢複健康,很快回去上班了。文宇租的房子帶一個小雜物間,裏麵鋪了床,兒子剛出院那幾天,鳳秀每天就睡在那兒。她嘴上答應文宇會回家,轉眼卻搬去了黃芬安排的宿舍裏。宿舍是黃芬家沒人住的老房子,麵積雖小,但家具樣樣齊全,就是牆壁發黃。

黃芬夫婦的牛肉粉店已經開了快10年了,是當地的特色老店,她給鳳秀開的工資比剝板栗賺得多多了,而且,在贛州,鳳秀不需要應對那些瞧不起她家的親戚鄰居,也舒心多了。

起初,鳳秀隻是做一些洗碗配菜的雜活,黃芬怕鳳秀想家,偶爾也鼓動鳳秀做一些家鄉菜。有一次,鳳秀饞起了芋餃,早上采購食材時悄悄帶了一袋芋頭。晚上,鳳秀和黃芬夫婦一起,吃自己做的芋餃。黃芬老公第一次吃到這種不是麵粉製作的餃子,覺得新奇又美味,對鳳秀的手藝讚歎不已。

那晚,黃芬夫婦討論了一個想法,決定之後,黃芬笑歎:“鳳秀姐明天聽到肯定要笑掉大牙喂!”

第二天,黃芬告訴鳳秀,想請她在店裏另外出一道菜——“薯粉水餃”,而且,賣這道菜所賺的錢,都歸鳳秀所有。鳳秀聽得眼睛發亮,像當初靠賣芋餃賺到第一小筆錢時般喜悅,她緊緊攥著黃芬的手,感激之情無以言表,反反複複地說:“你們真是比我真親戚都還要好啊,我那群*****的勢利眼親戚看我們家落魄了,白眼都快砸死我了……”

牛肉粉店每天客流量很大,黃芬老公特意把“薯粉水餃”寫在了招牌菜牛肉湯的旁邊,很是顯眼。一個月時間不到,芋餃就在店裏火了起來,利潤居然超過了牛肉湯。鳳秀甚至沒時間開心,每天等待她的是煮不完的餃子。

店裏回頭客越來越多,黃芬兒子是幹自媒體的,放假回家也嚐過鳳秀的芋餃,他興起拍了幾個店裏的抖音,沒想到引來了大把探店的食客。再到後來,黃芬兒子專門為鳳秀搞了個抖音號,黃芬和鳳秀兩人商量著,把牛肉粉店關了,專做薯粉水餃。在抖音同城榜上,黃芬和鳳秀成了小有名氣的“網紅”,沒有人知道她們背後的故事,都以為視頻裏相親相愛的兩人是親姐妹。

鳳秀再不用發愁吃不起飯了,她現在掙的錢雖遠不能填上吳叔那300萬債務,但至少讓她看到了希望。

9

今年過年,鳳秀回了家,畢竟,家裏置辦年貨、打掃衛生都得靠她,還得抽空去教鄰居阿姨們釀米酒。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因一點小事就動輒發火詛咒,穩重多了。想起吳叔剛出事那會兒,鳳秀天天在家咒罵,兩人處得跟仇人一樣,而這一趟出去之後,她和吳叔卻更好了。

吳叔多次上了縣人民法院“老賴榜”,大家都見怪不怪了。他也做回了老本行——攪水泥漿。鳳秀說:“事情總會有轉機的,人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好,我這個快六十的中老年,從來沒想過自己能拍上抖音開起水餃店。”

大年初五,我為便宜點錢去車站買票,撞見鳳秀。我問她來車站幹嘛,鳳秀笑嘻嘻應:“我也買票出去複工啊!”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吳叔出事之前。鳳秀成了大忙人,忙著掙錢糊口,沒時間去想誰家看不起自己、誰家可憐自己了。再去她家吃芋餃時,我發現她身上那份對小孩們的親切勁又神奇地回來了。她依贛州口味往餡兒裏加了香油和平菇碎,餃子吃起來口感更加豐富。她怕小孩子們吃不得辣的蘸水,單獨炸了十多個芋餃,又有另一番風味——炸過的芋餃,咬下去先是薄薄的一層脆殼,再是餃子皮的軟糯,最後是餡兒的肉香菜甜。

這麽多年過去,芋餃沒變,鳳秀回來了,她的家也回來了,一如芋餃出鍋時圓滾滾的模樣,圓滿起來了。

文中人物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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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洋子女父母的養老困局

2023-03-24 11:17:41
19人評論

作者飲者無名

蹉跎半生,悲喜交集; 老牛破車,不息奮蹄。

2022年7月的一天晚上,我正準備睡覺,收到了發小陳倩一條莫名其妙的微信:“我爸病了,要是他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請不要放在心上,對不起。”

我看得一頭霧水——我和陳倩好些年沒見過麵了,2000年她從北醫(以前是北京醫科大學,後來並入北京大學)畢業後,直接去了美國讀研讀博,畢業後留在華盛頓,進入體製內,當了美國的公務員。隨後,她又鼓勵丈夫和弟弟陳剛先後考取了美國博士,一家人全部陸續定居美國。

陳倩是“別人家的孩子”,活成了長輩們口口相傳的標杆。十幾年前,她有了女兒後,就讓父母——我稱呼為陳叔、張姨——去美國幫她帶娃。彼時,陳叔老兩口剛退休,他們舍棄了北京悠閑舒適的老年生活,赴美帶孫,直到兩年前才回來。

1

陳叔和張姨同歲,都在高中畢業那年趕上“文革”,成為了下鄉的知青。返城後,張姨不懈努力,在工作、家庭、養育子女三重壓力下堅持進修學習,完成了從小學教師到中學教師的跨越。而陳叔則在恢複高考時考上了大學的中文係,畢業後,也成了中學語文老師。待落實知青政策的最後一年,張姨率全家遷回了故鄉北京,後陳叔憑借自身的努力,進了一所大學當老師。

在他們舉家北遷之前,陳叔與我父親是同事,我們兩家又是多年鄰居,相交甚篤。那時,上小學的陳倩寡言但早慧,她弟弟陳剛還是拖著鼻涕蹣跚學步的黃口小兒。中年得子的陳叔將陳剛視為珍寶,閑暇時總是抱著兒子四處閑逛,因他早生華發,又曆經磋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長些,總有些沒眼力見兒的陌生人會指著陳剛與他搭訕:“這是你的大孫子吧?”陳叔並不覺尷尬,反而傲嬌地更正:“哎,這是我的大兒子!”這下,反而讓搭訕之人分外尷尬,陳叔卻幸災樂禍地哈哈直樂,正所謂“隻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大約是在2009年,陳倩在美國有了孩子,陳叔和張姨便計劃再次背井離鄉,開啟“洋插隊”的生活。

早在那之前,我也在北京落戶,結婚生子,父母幫我帶娃,三代同堂,一家人雖然整天忙忙叨叨,卻也過得熱氣騰騰,煙火氣十足。來北京後,我們和陳叔一家走動得頻繁,陳叔和張姨每次來看我的孩子,都羨慕不已,時常向我父母感慨:“我們不知何時才能過上這種天倫之樂的生活。”

不過幾年工夫,陳倩完成了學業,工作也安頓下來,很快傳來她即將臨盆的喜訊。陳叔和張姨多年夙願終於實現,老兩口樂不可支,為即將誕生的孫輩精心準備了四季的衣裳,給兒女們準備了五味佳饌,帶著親友的祝福奔赴大洋彼岸。

隻是,過去後,夫妻倆很快發現,美國的老年生活並不像影視劇裏表現的那樣,每天就坐在大宅的花園裏喝茶曬太陽,處處便利。頭兩三年的新鮮勁過去後,我們便能看到陳叔在朋友圈裏文縐縐地感慨: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張姨則總向我媽抱怨:“出門不見一個人,整天在家裏待著,除了和外孫女能說上兩句話,就像‘蹲洋監’……”

兩人的感慨和抱怨大意一致,隻不過一個是文言文,一個是白話文。

一轉眼時間就過去了十來年,他們的兩個外孫女漸漸長大了,孩子的英文比中文流利,在家圖方便,也很少再說中文了。這下,陳叔張姨身邊連個能和他們說中國話的人都沒有了,一天天更寂寞了。

兩位老人年過七十後,病痛也紛紛找上門。有次,陳叔在家犯了心梗,當時家裏隻有老兩口,張姨不會用英文叫救護車,隻好趕緊給女兒打電話,幸好陳倩及時趕到,把陳叔送進醫院急救,才撿回一條命。

此後,張姨一想到要在異鄉終老,便夜夜失眠,唉聲歎氣。2020年春天,新冠疫情全球泛濫後,眼見著大量美國老人被“自然淘汰”,他們心有餘悸,思鄉之情與日俱增,更加堅定了要落葉歸根的念頭。

這年夏天,疫情稍有緩解,他們抓住了一次短暫的窗口期,迫不及待地訂票回國,從華盛頓輾轉到上海,隔離兩周後回到北京。一別十數年,終於回歸故土,陳叔激動之餘,豪邁地發朋友圈:“再也不回美國了!”張姨則心滿意足地對我媽感慨:“金窩銀窩都不如自己的狗窩,還是自己家住著舒服!”

2

這兩年,想著陳叔張姨身邊沒有兒女照顧,我們逢年過節必去看望他們。陳叔退休前已經是大學中文係的教授,張姨是中學語文老師,兩人都是文化人,也都愛好中醫,經常一起研究百年古方,互相給對方針灸推拿,倒也算老有所樂。

2022年春節,我們約在兩家之間的朝陽大悅城吃江浙菜。吃飯時,陳叔、張姨和我父母樂嗬嗬地談天說地。張姨給我們看兩個外孫女聖誕節旅行時的照片,兩個孩子長腿長腳,挺拔修長,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老大學藝術體操,老二學舞蹈,氣質如小鹿,行動如脫兔。張姨看著外孫女們的照片,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能看出甚為思念,萬分不舍。

我父母問:“孩子們什麽時候能來北京探親?”

張姨歎了口氣,掐指算道:“上次孩子們回來,還是(她們的)爺爺去世,趕來奔喪,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也不會特地回國。”

這個話題已然沉重,祖輩們生時,與孫輩天涯兩隔,難得一見,溘然長逝後方得一見,又有何用?我連忙轉移話題:“等春暖花開了,回趟美國應該也不是難事兒。”

在一旁一直沉默的陳叔聽了,連忙擺手:“不去不去,堅決不去,我回來時,早已發誓再也不回美國了!”

陳叔說罷,自斟自飲,還頗為自得地嗬嗬直樂,一副活在自己小世界裏的怡然模樣——也許那時,他已經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了,隻是我們都沒有覺察。

張姨也搖頭不已:“我們這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了。再說,上次回國機票都花了小十萬,往返一次太費錢了!還是給孩子們省些錢吧,我們也要留些錢準備養老了。”

那次見麵,陳叔張姨還熱火朝天地計劃在國內養老,他們熱情地攛掇我父母去跟他們同住,昔日老友同在一個屋簷下,彼此也好有個照應。可我父母一直不習慣北方的苦寒氣候,更喜歡南方濱海城市的豔陽高照,邀請陳叔張姨不如去南方小住。

 

哪知,2022年上半年,疫情形勢嚴峻,大家都封控在家,我們隻能在朋友圈裏遙相問候。平日我們會收到陳叔張姨發來的一些養生保健帖的私信。有時候,陳叔還會給我和我父母推薦一些奇怪的中醫療法,比如“尿療”——就是用人的尿液治療疾病的方法。這聽著太不靠譜了,經過腎髒過濾出的尿液95%是水,其他的是新陳代謝產生的廢物和無機鹽,尿素和尿酸,沒有什麽營養價值。我隻當是奇聞逸事,選擇性忽略了。我父母覺得太過荒唐,打哈哈應付過去了。

那時,陳叔除了發一些奇怪的民間偏方外,我也並沒有覺出他有什麽異常,畢竟對於養生,哪有老年人不熱衷的?

3

當從陳倩那裏得知陳叔生病的消息時,我有點懵,見她說得語焉不詳,不清不楚,就幹脆直接撥去電話,問個究竟。

陳倩繞來繞去,一通寒暄後,似乎很羞於啟齒地說出了事情的原委。

“我也是才接到北京家附近的派出所電話,民警說,我爸今天一大早跑到市公安局尋求保護,我媽拗不過他,也去了。我爸跟警察說有人要害他,他還編了好幾個版本的故事,把他這輩子認識的所有親戚朋友全都編進去了,人名都能對得上,但時間線全是亂的,邏輯更是亂七八糟。他說有的人要害他,有的人在製毒販毒,還有人在販賣軍火……反正沒一個好人,他說他在家裏很不安全,現在隻相信警察,所以向警察尋求庇護……”

我聽了倒吸一口涼氣,一邊佩服陳叔的腦洞大到讓編劇自慚形穢,一邊好奇在陳叔編的故事裏,我的人設是毒販還是軍火商?

陳倩問我:“你最後一次和我爸聯係是什麽時候?”

我翻看微信,找到了兩天前和陳叔的聊天記錄——陳叔讓我幫他找火硝,他說他在配“普濟五行妙化丹”,此藥有五味,隻差一個火硝。我當時就在某寶裏搜到了醫用芒硝,並截圖給他看,但他堅持要火硝,“硝酸鉀或硝酸鈉”。我又找到了一些硝酸鉀溶液,但他說,“溶液不行,要粉劑,結晶體,學校化學實驗室裏有,我再去想辦法”。

我和陳倩說到這裏,不知怎麽,腦海裏突然閃現出美劇裏那個“絕命毒師”的樣子。陳倩很可能也想到了,她突然提高音調,決絕地叮囑我:“千萬不要給我爸找這些東西,他要什麽,你隨便應付他幾句就行了,千萬別當真,我爸是真的病了……”

陳倩絕望的聲音似乎有點哽咽,之後,通過她的敘述,我才知道,陳叔有家族遺傳病史,他的爺爺和父親在晚年時都曾經神誌不清,看來,陳叔如今應該也正步他們的後塵。

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沉默片刻後,我問陳倩:“你打算怎麽辦?”

陳倩也一籌莫展——隔著太平洋,又身處疫情中,鞭長莫及的她說,要和弟弟陳剛商量一下,希望弟弟能請假回國,接父母回美國。

 

第二天一早,陳剛突然加我微信,起初又是一通客套和抱歉:“姐,我爸病了,給你們添麻煩了,如果老爺子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千萬別當真。”

事實上,陳叔張姨並沒有給我們添什麽麻煩,我不想做無謂的客套,直接撥通視頻電話,直奔主題:“剛子,最近能回來嗎?”

陳剛囁嚅了片刻,坦白告知我:“我最近剛換了工作,確切說是剛換了行業,現在亞馬遜做技術支持,薪水比過去漲了一倍,不過,工作量也增加一倍……”

他說著“不好意思”,撓撓頭,我看著視頻裏他那無限後退的發際線,瞬間理解了他的處境——他在國內學的是土木專業,這個專業在國內興盛了二十多年,如今已然式微。如果他當年不去美國,留在中國的話,應該能搭上中國城市化進程的快車,到設計院或開發商謀得一職,吃到一波時代紅利。可惜,他去了早已過了大興土木的美國,在美國又繼續讀相關專業的碩士、博士,念到頭禿,也隻能找到一份年薪五萬美金的工作。年近不惑,他和結婚多年的同為留學生的妻子租住在波士頓,至今還沒買房,也不敢生孩子。近兩年,他硬著頭皮自學編程,白天工作,晚上熬夜,上個月終於通過了資格考試,轉行做起了“碼農”。

我恭喜他:“不簡單,剛拿到資格證就能進入亞馬遜,前途無量啊!”

陳剛自嘲地笑了笑:“前途是不指望了,能搞錢就行,我要賺錢買房啊!”

我有些奇怪——兩年前,陳叔張姨剛一回國就張羅著賣北京的一處老房子,當時我還勸張姨,說因為疫情,房價正處於低迷期,並不是出手的好時機。但張姨還是迫不及待地賣了房,並發動身邊親友,將幾十萬美金轉到美國,說是要給兒子買房付首付。

我忍不住問他:“陳叔張姨不是賣了北京的一套房給你買房做首付嗎?”

陳剛憨厚地笑著解釋:“那套房賣的錢先給我姐用了,兩個外甥女上學要換學區房,他們現在住的房離學校太遠,賣掉後也不夠買學區房的,所以……”

我秒懂了,原來那筆原本要給陳剛買房的錢被陳倩“截胡”了,難怪他要那麽拚命賺錢買房。現如今,全球經濟下行,美國的失業率也居高不下,剛換工作的陳剛,顯然很難向老板開口請長假回國探親。

我體會他的難處,叮囑他:“保重身體,我們周末去看望陳叔張姨。”

陳剛卻阻撓我:“姐,你們……還是先別去看我爸了,我怕他受刺激,會做出什麽過激舉動,傷著你們……”

“啊……這……”

雖然我並不怕這些,但既然陳剛發話,也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兩周後,我遲遲等不來陳倩的回話,不知他們姐弟倆商量的結果如何,就忍不住撥通了她的電話問個究竟。

陳倩說:“這段時間我聯係了國內北醫的同學,想把我爸送到北大六院(三甲精神病院),但同學說需要直係親屬先陪我爸看病,確診後才能收治。我翻遍了通訊錄,國內還能聯係上的我爸的直係親屬,隻有他一個侄孫了,可他人在外地,需要請假來北京……”

我聽罷,覺得這也符合常理,醫院不可能隨便收治病人,況且精神問題又不同於普通疾病。早先就聽說有丈夫把正常的妻子送進精神病院的案例,所以,醫院要求患者的直係親屬親自陪同檢查確認,倒也是謹慎。

但我隱隱又覺得不是滋味——陳叔張姨耗費畢生精力把姐弟倆培養成美國博士,如今他們老了、病了,姐弟倆就想把陳叔送進精神病院了事?如果他真的有精神疾病,送去精神病院治療也無可厚非,但這麽大的事兒,他們姐弟倆好歹也應該回來一個陪同看病吧?

我忍不住問陳倩:“你最近能回趟北京嗎?”

陳倩支支吾吾地回答:“最近孩子們放暑假,之前定好了要帶她們去瑞士度假……”

我雖然秒懂,但又不太理解——“陪孩子出國度假”和“回國陪爸爸看病”,究竟哪個應該排序更靠前呢?之前看過一篇文章,大意是在拷問,現如今的中年人究竟應該“養老”還是“養小”?我想此刻的陳倩也同樣麵臨這樣的兩難選擇吧?

之後,聽說陳叔死活不願意去北大六院看病,他的侄孫也就沒再千裏迢迢來北京了。

4

又過了一陣,我接到張姨的電話,她無可奈何地說:“我們決定回美國了,今後可能沒有機會再回國了,這幾天正在抓緊收拾行李,家裏有些帶不走的保健品,想留給你們,周末來取一下吧……”

我父母聽到他們這個決定後,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和老朋友見麵了,就要和我們一起去和陳叔、張姨告別。

半年沒見老兩口了,陳叔雖然話不多,但依舊樂嗬嗬的,看樣子他在自己的小世界裏活得如魚得水。張姨已經收拾好了五個大箱子,這是他們精選後的一輩子家當了。陳叔別的一概不管不問,隻埋頭整理自己的一箱醫書,準備托運到美國。

張姨坐下來和我們聊天,語重心長地說起這番折騰:“原來,養老並不像我們想象中那麽簡單。我們原以為回北京後可以居家養老,也有親戚朋友彼此互相照應,再老一點就可以去養老院。但真實的情況是,普通養老院要排隊二十多年才能住進去。北京倒是有收費五位數的高端養老院,但別看這些老人每個月給養老院兩三萬,可給到護工手裏的工資也就每月幾千塊——你能指望這些每月領幾千塊工資的護工能拿我們當親爹親媽伺候嗎?”

我表示理解:“大家都是打工人,誰敢奢望護工拿五千塊的工資幹兩萬塊的活兒呢?”

還有更紮心的,張姨歎了口氣,悠悠地說:“問題是,即使我們願意出高價,這種‘貴族養老院’也不收我們,因為我們的兒女都在國外,他們怕我們病了、老了,聯係不上孩子們,萬一出點事兒,日後扯不清楚……”

這可真是個沉重的話題,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

我想起我婆婆的大學同學,一個八十歲的獨居老太太,兩個女兒也都在美國,疫情期間無法回國,她的視力因青光眼嚴重下降,醫生催她做手術,就因為找不到直係親屬簽字,手術一再拖延,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期,導致一隻眼幾近失明。

曾幾何時,陳叔和張姨都是父母朋友圈裏最亮眼的存在,大家都羨慕他們教子有方,培養了一對高學曆兒女,且都在美國紮根落戶。然而,此時此刻,我不知道張姨是否後悔當年他們竭力把兒女都送出了國,以至於如今他們想落葉歸根還要麵臨孤獨終老的窘境,想和兒孫在一起又不得不接受客死他鄉的事實……

我媽受不了長久的沉默,開口救場:“還好咱們還有孩子,養兒防老,年紀大了,還得靠孩子們養老!”

我詫異地看了看我媽,不敢相信從她嘴裏能說出“養兒防老”這樣傳統的話。要知道,她可曾經瀟灑放言——“我不指望你們照顧我,我老了肯定是要去養老院的”。

可能張姨的一番話,讓我媽意識到養老院養老並沒有那麽簡單吧?之前看過一篇文章,說是“有孩子的老人”和“沒孩子的老人”在養老院裏的待遇千差萬別——有孩子的老人想吃什麽東西,護工會馬上去拿,可沒孩子的老人,即使多次開口,護工也隻會說“這會兒有事,你先等著”;沒孩子的老人行動不便,和護工說想去廁所,護工會假裝沒聽到,聽到了,也讓你先等著,可能過半小時才來管你;如果沒孩子的老人隨口抱怨一句,他們可能會指桑罵槐,回懟一句“斷子絕孫的老東西”,能把人噎個半死,而有孩子的老人就不一樣了,護工惡言相向前,會先掂量掂量後果——他有孩子在外麵,我如果對他不好,他家孩子可能會找我麻煩。

這個話題沉重又無解,一時間,四個老人,有三個麵麵相覷,低頭唏噓,隻有陳叔一個人沉浸在自己的異想世界裏沒心沒肺地壞笑著……

時候不早了,張姨這些天收拾行李累壞了,她和陳叔還要養精蓄銳,應付萬裏航途,先到比利時,再轉飛紐約,陳倩會在紐約接上他們,開車回華盛頓。我們起身就此別過,四個年逾古稀的老人依依惜別,他們心裏都清楚,經此一別,恐怕再難相見了,這次就是老朋友此生最後的告別了。

陳叔和張姨就這樣匆匆離開了北京,他們在國內僅剩的房子人去樓空,隻等陳剛日後閑下來,回北京賣掉,好讓他在波士頓買房安家。一周後,張姨發來了他們平安到家的消息,還發來了一段視頻——那是陳倩剛換的學區房,一片草地上,矗立著一棟孤零零的白色獨棟小樓,陳叔在房前一邊穿梭,一邊傻樂,周圍看不到一個人。

5

到美國幾天後,陳叔在微信裏單獨聯係我,讓我給北京中醫研究所的一位老教授發一封感謝信。那是他親自寫的一段半文半白的信,看信裏的內容,他應該是還覺得自己活在上世紀80年代末,那時候他曾跟隨這位老教授學過針灸,受益良多,信的末尾,他祝老先生“萬壽無疆”。

我掐指一算,這位三十多年前就已經是老先生的人,如今很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但陳叔還掛念著他的健康,還稱呼自己是“學生晚輩”。盡管知道“查無此人”,我還是按陳叔的叮囑,到郵局,給這位老教授寄出了掛號信。

一個禮拜後,陳叔急切地問我:“教授回信了嗎?”

我啞然,除了陳叔,誰還能指望一個可能早已仙逝、即使在世也一百多歲老人,在今時今日能給他回複一封紙質回信呢?

陳叔不死心,又叮囑我:“周末你親自去一趟中醫研究所,記得買個鮮花果籃,幫我看望老先生。”

我明知這是陳叔時空錯亂後的異想天開,但還是想幫他圓夢,查好百度地圖,準備周六一早去拜望這位活在陳叔記憶裏的老先生。可是,第二天早晨一睜眼,看到陳叔的留言:“不用去了,這是惡作劇!”隨後,我又看到張姨單獨給我的一條留言:“你陳叔腦子不清楚,你不要信他的話。”

看來是張姨看到了陳叔在微信裏給我派的活兒,讓他不要再折騰我了。從那以後,陳叔果然沒再提讓我探望老教授的事兒,倒是經常給我發些半文半白又不知所雲的“醒世恒言”。雖然看不明白,但我會很配合地為他手工點讚。也許,他要的就是一點點善意的回應吧。

 

去年年底,陳叔突然興奮地給我打視頻電話:“航空總署發言人說,國際航班要全麵開放了,我們馬上就能回家了!”

我很配合地用驚喜的表情回應他:“是嗎?太好了!等您回來,我們給您和張姨接風!”

陳叔想了想,認真地說:“這回不吃那家江浙菜了,甜口的,吃不慣!”

我投其所好地問他:“好嘞,這回咱吃老北京風味,您想吃什麽,便宜坊還是東來順?”

那天,陳叔興致頗高,從便宜坊的烤鴨,東來順的涮羊肉,聊到“京城八大樓”的糟溜魚片、蔥燒海參、莞爆肚絲、幹炸小丸子,又聊到冰糖葫蘆和小吊梨湯,聽得我直咽口水。

然而,掛了電話,我意識到這可能是一頓永遠也無法實現的飯局了,不覺悵然若失。

(本文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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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最扯的外星人事件!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3/31/2023 postreply 19:3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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