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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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來北京的朋友,再來不了

 

2023-03-23 15:3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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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子禾

1984年生於甘肅慶陽,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碩士。

 

 

編者按

 

子禾是“人間theLivings”最早的一批作者,其刊發在人間平台的作品也收入到了這本非虛構作品集《異鄉人——我在北京的十年》中。 非虛構寫作強調作者的在場性和親曆性,子禾這本書正是以他在北京10年的生活變遷為線,用細膩真誠的語言,記錄著他這位外鄉人以及與他在北京發生關聯的普通人的故事。這裏麵沒有離奇的、跌宕起伏的情節,有的隻是“北京”這個龐大、穩固的形象背後生動而微小的畫麵,它們屬於“北京”,也屬於“北京”背後的那座具體的城市。

 

王城如海,北京不乏記錄者,但大曆史記載的多是帝王將相的更迭、時代的變遷。普通人猶如一滴透明的水藏於海中,很難被大曆史關照。而這些人才是社會的大多數,對普通人的書寫和記錄能讓我們看到時代巨變下更多的細節和情緒。 子禾說,“我寫的每一個人,同時都是我自己。”其實,他寫下的每一個人,也是我們每一個人。也許,這就是非虛構寫作的價值與魅力,也是子禾這本書慰為珍貴的地方。

 

 

 

永遠不會消失的真空

 

2008年8月的一個早晨,我從古城坐公交去海澱橋上班,一早就在下雨,整座城市被細雨洗得清新又鮮麗,四處都閃耀著一種安寧的微光,世界為之一新。但稍一走神,你就會蕩出這個安寧新世界,你會發現有一種憂鬱,依然彌散於四周。

這憂鬱正源於生活的規馴。對於一個還沒有習慣生活之鞭的年輕人來說,這規馴永遠顯得過於突然,過於不留情麵。而一個人要在社會中有所成就,需要真正學會接受它,如此才能獲得它蠅頭小利的獎賞。

約一個月前,我就是這樣告誡M的。我的大意是,要忍耐,一旦度過這個煎熬期,你就會獲得一種自由,那種自由如同你的脈搏,不再與你相抵觸。

萬萬沒想到,會在清早的公交車上接到T的電話。手機聽筒中的嘈雜瞬間複活了城市的喧鬧,仿佛外麵的雨是一種錯覺。T是M的大學同學,大約兩年前,他們曾結伴來北京考公務員,與我相識,但此後並無聯係,隻是聽M說過,他已經考取了天津的公務員。

“你知道嗎?M出事了,”向我確認身份後,T問道,“你已經知道了嗎?”

好像希望我也提前知道,或者有所會意,他要盡力避免將那個消息說出來。他的語氣讓我感到緊張,但我確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和M通完電話也就半個月。

“M執勤時,出事了。”電話裏一陣沉默,空洞的沉默,夾雜著城市轟鳴的電流聲。

電話掛了。我已不記得自己是怎樣下了公交車,但我記得這件事就像一團雲霧,不高不低地漂浮在我頭頂,似乎為了提醒我,一個人的死無足輕重。接著,收到了T發來的三條短信:“一天夜裏,執勤時,被一輛車撞倒”“沒再起得來”“他的父母已經趕過去了,單位在爭取,希望能爭取到‘烈士’的稱號”。

 

第二天下班回到古城的出租屋,與房東太太閑聊,聽她聊起她一個老鄰居病亡的消息,我不知出於怎樣的想法(一種死亡信息的交換?信任的交換?),說了M夭亡的事。

“他才23歲,大學畢業,考了一年多,剛考上公務員,幹了幾個月……”小屋裏沉默下來,似乎我們說了太多的話,需要沉默的調劑。

在這沉默即將凝滯的時候,老太太歎息道:“你那同學,那麽年輕,太可惜了……”她浮腫的臉上沒再流露那易碎的笑容,她表情莊重而惋惜,足以匹配我們正在談論的事,匹配她的歎息。

大約兩三個星期後,我才將這事告訴了老白,他是我和M在北京唯一共同的朋友。我也和T一樣,在告訴老白之前,並不確信他是不是已經知道,於是先問他:“你已經知道了嗎?”而從那以後,M就在我和老白之間形成了一種真空,一種永遠不會消失的真空。

 

 

三年不見

中斷聯係約三年後,2011年中秋,老白突然聯係,來訪。那天陽光很好,老白騎著一輛笨重的電動自行車,帶妻子和不足三歲的女兒,提了兩盒月餅來看我。

那時我已搬到三義廟,我們在附近一家飯館吃了飯,回到租住屋中,照相留念——照片中,老白的女兒大張著嘴巴,緊閉眼睛,一邊大笑一邊叫喊;老白的臉上則始終浮現著隱忍又略帶羞怯的微笑,仿佛那笑容下麵藏著某種尖利的東西,刺痛著他。由於小孩太鬧騰,照完相沒多久,他們便告辭了。

2014年夏天,我準備離開北京,才想到已有三年多沒見老白了。我用老家方言撥通電話時,老白先是愣了一下,隨後用普通話問我,“哪位?”

這讓人有點難堪,但我還是故作輕鬆地說:“聽不出來我是誰嗎?”

老白顯然沒什麽耐心和一個陌生人玩猜猜看的遊戲,他冷冷地說:“聽不出來。”

我在猶疑中報上自己的名字,他這才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我提議見麵,老白在一種猶疑間,不冷不熱地說可以。

 

第二天上午,我和愛人下地鐵後沒多久,一輛白色小轎車在路邊停下,老白從車窗中探出頭來,向我們招手。其時我們站在天橋上,正盯著地鐵的出站口,就在剛剛,我還以某種洞悉一切細節的自作聰明對愛人說:“重點注意那些一家三口一塊出來的人。”

這立刻顯得滑稽且愚蠢。後排坐著老白的妻子和女兒——“阿姨好——叔叔好——”小姑娘向我和愛人打招呼。

瞬間,又一種驚異占領了我的大腦,仿佛他們到三義廟的事情發生在十年前,而不是三年前,當年那個喜歡發脾氣的小姑娘,如今已完全脫胎換骨:齊肩的短發,黑黑的眼睛,樸素自然的衣著,漂亮,沉靜,懂禮貌。隻不過這雙黑眼睛,還看不透我因這白色小轎車及她的巨變而產生的某種微妙的尷尬,也還看不透她爸爸那隱忍微笑中些微的變化——沉著,他的心裏似乎裝了許多話,每次總是小心翼翼地挑一句扔出來,看你反應,再挑下一句。但顯然,並不是三年太短,而是我那時還不能充分體會三年時間的分量。

老白一邊駕車帶我們去吃飯,一邊與我閑聊。不知是由於我的拘謹作風,還是剛才突如其來的尷尬,這談話如同一次不合時宜的任務,顯得十分局促。

老白說他做了三年的精密零件加工廠,歎息著創業的艱辛及生意的不易,但語氣間始終流露著成功者的那種從容與得意,仿佛看透了一切。他還說了北京的種種糟糕與不堪,我不斷附和著,以便為我將要告訴他的消息做鋪墊。

我終於說起即將離京赴杭的事,老白先表現出了一點驚訝,隨即就轉過臉來,鄭重其事地看著我說:“那是好地方,我支持你。風景美,空氣好。北京空氣差,壓力大,買房沒希望,孩子上學還要交讚助費。”又說,“北京是人精待的地方。”一口氣說出這些話,仿佛是為我們的決定準備了禮物,隻等我們提出來,他便和盤托出。

這也並不奇怪,從任何角度看,我們都應該早點離開北京。遲遲不離開,才顯得奇怪。而老白說的每一個理由,都幾乎具有真理般的正確性。老白又說,過幾年他也要離開北京,他會去銀川,因為他的小學同學有好幾個都在那兒建立了自己的產業。他是善意的,他想把自己劃在“人精”之外,同時模糊地表明,他和我們屬於一種人。

吃飯的地方到了,門口停著許多電瓶車,牆根下零散地扔著竹簽、廢紙、磚塊、塑料盆、鐵絲擰成的晾衣架、枯草。老白緊貼另一輛轎車,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車停在路邊。

我們下車,謹慎地躲著飛馳而過的電瓶車,過了馬路,進了飯店,一家陝西人開的麵館——我恍然覺得,這情景多麽熟悉:三個瘦小的青年,老白、M和我,小心翼翼地躲避著飛馳而過的電瓶車,過馬路,走進了一家陝西麵館。

 

 

豆燈狹窄的夜

我不止一次地做過一些氛圍十分相似的奇怪的夢:冬夜,外麵寒風呼嘯,有人在門外透過門板上的縫隙窺視我們,他看見——我和一個人瑟縮在昏暗房間(或窯洞)的土炕上;煤油燈昏暗如豆,似乎用盡了所有能量才勉強衝破黑暗的圍堵;我們很驚慌,如同無助的小羊,欠起身子警惕地看著,仿佛我們的目光可以抵禦入侵。但並不能,隻是事情沒有進展,就那樣僵持著,驚慌變成驚恐。

夢醒之後,我發現夢境還是無比清晰,仿佛我還在夢中——而與我躺在一起的,正是M。

M是我的高中同學,2003年考取了位於保定的一所警官學校,我由於高考失利,留下來複讀,所以直到2004年來北京上大學,我們才恢複聯係。M聰明、外向、善於交際,加之保定與北京相距不遠,我們的交往很快密切起來,他至少來北京找我玩過三四次,我也去過保定一次。

2005年秋天,M第一次來北京找我,我們一起擠在宿舍的單人床上,湊合了一夜。第二天,我早早起了床,沒一會兒,M“咚”地一聲跳下床,跑去隔壁的盥洗室上廁所。一小會兒之後,當他再次出現時,我和室友都呆在了那裏,他竟然沒穿內褲:黑而精瘦的腹部下方,一片黑色陰毛中間,瑟縮著微微勃起的陰莖。M大概知道我們在想什麽,狡黠一笑,然後猴子一樣爬上高架床,繼續睡覺去了。

M就是這樣的人:對於這個世界,他並不介意毫無保留。

 

那天下午,M帶我去健德橋見一個老鄉。我們下公交車後,很快就來了一個瘦小夥,兩隻小眼微微往外下瞥著,仿佛經受了難以想象的苦難的錘煉,但笑容十分燦爛,又讓人懷疑他是否真的受過磨難。他走過來,向我笑一笑,握握手,然後直接過去摟著M的脖子,興奮得跳起來。

這就是老白,比我和M大三兩歲,是M的一個遠房舅舅——但M並不叫他舅舅,而是直呼老白。老白先帶我們去吃飯,喝酒——也是一家小小的陝西麵館,然後再去他上班的機械加工廠。印著紅字的草綠色機器都冷冰冰地休息了,它們旁邊堆滿了各種形狀的銀光閃閃的加工成品,堆在沾滿油汙的地上。

天擦黑的時候,我們去了距離小加工廠並不遠的一個小區,老白就住在那裏。生滿鏽的大鐵門上綴滿了爬山虎,我們需要從它們那已經開始枯萎的身下的小門中鑽過去,進入矗立著許多令人眩暈的高層樓房的小區。

老白租住的是地下室:先進入一個平房的入口,走下窄小而陡峭的台階,大約三四十級,越下行就越要忍受潮濕的黴味,到底後右轉,前行大約十幾米才到。昏暗的燈光為每一件物品都投下了比它們自身更沉重的陰影,使空間更加擁擠,但陰影中依然散發著陰冷的氣息——小屋沒有因為擁擠而不再陰冷,仿佛這些擠在一起的物們欲以抱團取暖的願望破滅了。

那天晚上,我們就住在那裏,老白和M住在他的小屋裏,我則被安排在斜對門的一間同樣的小屋中,那是老白一個同事的租住屋,主人正好不在。

睡覺前,我們在昏暗的燈光下聊了很久,三個瘦小又單薄的毛頭小子,在散發著潮濕黴味的地下室,並不認真也不知道意味著什麽地聊著未來,聊著老白和M曾經的豔遇。

這多像那個夢啊,豆燈昏暗而狹窄的黑夜,外麵寒風呼嘯,我們躺在簡陋的木板床上,有人在門外窺視,“兩個世界的靈魂,最終相見,在另一個世界”:

而夢中局促的懷疑與思辨

而憂疑與懼怕,就那樣

從木門的漏洞中偷窺

那麽,是誰在偷窺?偷窺,是為了讓我看清那將會變成一次永遠的遺憾嗎?

 

 

外省來的成功者

在麵館裏,我們靠裏找了一張橙色的小桌坐下,身後的牆壁上俯瞰般掛著一個小風扇,呼呼地吹著風,我們頭發飄揚,像是大風在擁著我們奔跑。我們各自點了愛吃的麵食,點了幾個小菜,又給小女孩點了柳橙汁。

我問老白當初為什麽會來北京。他略微頓了一下,眼睛忽然一亮,來了興致,仿佛一陣風吹亮了火星兒:“北上啊,你要賺錢,肯定得到人多和錢多的地方,北京不就是這樣的地方嗎,人多,錢也多!”

老白自然算是一個小小的成功者,從最底層的工人變成了老板,這種變化不僅是外在身份的變化,更是由內而外的整體性變化,除了身份、收入、行頭,還有:話語。所以他的回答像真理一般閃爍著極富優越感的微光——哪裏像我大哥,隻說“廣州沒票嘛,北京有票,所以來了”。

多數聆聽者,他們需要這樣的答案,因為有先見之明,才有激勵性,使人確信:當一個人足夠明智並做出足夠艱辛的努力時,成功就是必然。

老白最津津樂道的還是他的生意經,或者說人生格言。

他反複強調,對他來說,這些格言並非空話,而是都在身體力行:“隻有言行一致的人才能得到別人的尊敬。”他偶然要扳扳手指頭,以顯示他的鄭重其事,也顯示這些格言不可或缺的重要性:做生意就是不斷解決各種各樣的問題,服務客戶,服務員工;商人不賺錢是可恥的;不管學曆,還是跟隨的老師,或是你的技術,歸根結底都是為了增加你的影響力;善待身邊的每一個人,就是在投資一種無形資產……這些具有某種不可撼動的合理性的話,隻要一說出來,就會釋放某種鼓動性的力量,老白講得專注而興奮,我也聽得十分認真。

這些格言深刻地武裝老白,使他成了這樣一種人:可以狡黠且精準地理解這些格言的現實意義,發掘這些格言可以帶給他的實際價值,同時說出它們,形成自己頭上的光環。

這就是成功者。所以老白詢問我出書的事——書本將會以某種可以讓人驕傲的形式將變動不居的光環具象化,並將其固定下來。他坦言,他在中關村圖書大廈認識的一位人生導師,對他走向成功產生了十分關鍵的影響。他花錢上了那位導師的許多課程,也認真研讀了他的主要著作。

“當你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時,你要怎樣啟動你的人生?沒有雞,就借雞生蛋。”這句話令老白十分激動,因為他今日的成功正是源於對“借雞生蛋”這個智慧格言的踐行,他的機械加工廠就誕生於親朋好友的借款。“那時候一窮二白,拿出一萬塊都要命。”

 

不耐煩的中年女服務員將一碟陝西米皮放在我們桌上,老白的女兒飛快地夾了一筷子,吃完之後,煞有介事地問道:“這個麵是不是日本人吃的啊?”

老白微笑著看了我一眼,仿佛在為女兒這個問題向我表達某種歉意。他反問:“誰說麵就是日本人吃的?”他的語氣在說,我們是中國人。

“那不是日本人吃是哪裏人吃?”

“你是哪裏人?”

孩子說:“我是北京人啊。”

老白驟然嚴厲起來,他沒想到自己的循循善誘卻將女兒引入了更可怕的歧途,趕緊斬釘截鐵地說:“你不是北京人,你是甘肅人。”不像是一個判斷,而是一個亟需執行的命令。他大概怕我們會以為孩子這些話源於他們的教導,他不想自己被認為過分期待北京的接納。

飯後,出了麵館,老白看看手機,猶豫了一下,對妻子說:“去不成了,他們說今天是媒體專場,普通觀眾進不去。”他們說的是順義車展。

老白於是提議送我去地鐵站,車子起動後,他又猶猶豫豫說:“反正沒什麽事,要不去我那裏看看?”

他的加工廠,位於生命科學園地鐵站東麵的一大片富有神秘感的廠房群中(坐地鐵經過的人總能看到它們,但不知道其中發生著什麽事)。其中一間敞開著大門,門內坐著一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穿著被機油沾染得發黑的工裝。廠房內部很高,裏麵擺著五六台機床,各種各樣的鋼材以及各種工具,很多東西上都粘著黑糊糊的機油,還有一台笨重的刷著綠漆的磅秤。老白的女兒一進門就跑到磅秤上稱自己,他的妻子追過去,一邊嗬止,一邊生拉硬拽地將女兒帶出廠房去了。

 

 

如鯁在喉

廠房剛進門處,右手邊是用毛玻璃隔出的一間約八九平方米的小屋子,作老白的辦公室。小屋正中擺著一個簡單的茶幾,茶幾上有一套瓷質茶具,茶幾後麵是一張淡綠色的布藝沙發,靠著牆。愛人跟老白的妻子和女兒去廠房外了,屋內剩下了我和老白。

“坐,我們喝點茶。”老白一邊招呼我坐下,一邊往熱水壺裏充水,“簡單來說,交際的訣竅就是一根煙、一杯茶、一頓飯。”

我扭頭看了看身旁空著的另半截沙發,仿佛有人坐在那裏。這時候,老白也微微抬起眼睛,快速而不經意地瞟了一眼,仿佛被我發現了一個秘密,或是他發現了我的一個秘密。

我早想提起M的事,老白的老家距M家不遠,他可能在回老家時見過M的親人,或至少聽說過些什麽。但有一種奇怪的力量遏製著我,不讓我說起這件事,似乎這樣做會顯得不禮貌——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記住這些往事,它們會擠占現實生活的空間。

 

2008年7月前後,也就是M出事前約半個月,一天早上,我在公交車上接到了M的電話。聽得出來,他很落寞,開門見山地說他不喜歡那個工作,完全不符合自己的期待,他也根本融入不了同事的圈子:“隻有我一個是外地人。”最後又說:“我想來北京。”

我勸阻了他,我知道考中這個公務員對M來說,是多麽不容易,而放棄則隻需一句話,並且他去那裏上班還不足半年。我像個過來人一樣勸他要多些耐心,“世上哪兒有完全如意的事情?”又告訴他要三思而後行,“再熬一陣兒,盡量去適應,再攢點積蓄,到時如果還不喜歡,再辭也不晚。”

而電話裏的M,如同一頭焦躁、孤獨、無助的驢子,固執地表達著自己的異想天開,“我們可以和老白搭夥,開個小飯店。”

考了將近兩年,M才終於考中了江蘇省鹽城市的公務員,屬於警務體係,一到任就被分派到鹽城市下轄的一個鄉鎮派出所。幹了三兩個月後,M告訴我:“如果弄不好,我可能一輩子就要在這裏混,沒有背景,想調回市裏比上天還難。”

由於無聊又寂寞,M還找了一個當地女孩談戀愛,但他心裏清楚他們不可能在一起,因為女孩沒文化也沒背景,根本不符合他的擇偶標準。他缺乏家庭背景,所以他希望能找到一個有家庭背景的女孩做老婆。但那個女孩的家人卻很看重他,並且很認真。在那天的電話裏,M也提到了這件事,聲音裏充滿了焦躁不安,“這個事情怕不好解決。”憂心忡忡,如鯁在喉。

我並沒有意識到這通大清早打來的電話意味著什麽,我也無法理解M所說的“這個事怕不好解決”意味著什麽。

那時我大學畢業還不足半年,也已經被枯燥的現實折磨得精疲力竭,根本無暇他顧。我知道,M的意思非常明確,如果我讚同他的想法,如果我可以暫時為他提供來京後的落腳之處,他會馬上提出離職,逃離那個讓他心緒黯淡又提心吊膽的南方小鎮。但我沒有允諾,我提供不了幫助,也不確定這是否真的出於他的深思熟慮。然而,對於M來說,我說的那些又意味著什麽?

 

 

老白的修辭學

老白的辦公室裏,沙發和茶幾對麵有一張拐角辦公桌,桌旁是一個小書櫃,書櫃中放滿了人物傳記、成功學以及經營管理類的書。一套米黃色封皮的胡雪岩傳記,是老白最喜歡的書,“老胡是我最欽佩的人,紅頂商人嘛。”

辦公桌上有一個小小的金屬文件架,其中放著文件——就是在它們中間,老白抽出了兩頁A4紙,上麵印滿了他吃飯時向我闡述過的生意經和人生格言。

辦公桌旁的牆上掛著一個簡陋的木邊玻璃畫框,其中嵌著一張紙,紙上是一首楷體印刷字的格言:“為人不可貪,為商不可奸。手中若有錢,善事做在先。”如果老白坐在辦公桌後麵,隻需微微抬頭或眼睛略微斜一下,就可以看到這四句格言。

我問老白,這是不是他自己編的座右銘。老白略帶羞澀地笑了一下,仿佛為被我誤認為是這幾句格言的作者而感到抱歉,但也無所謂,畢竟其中有他的創造,他沒有故意掠人之美。

“你覺得這幾句話怎麽樣?”但我甚至還沒回答,老白就講起了它們的來曆,“這其實是胡雪岩的紅顏知己寫給胡雪岩的,我改了幾個字,原話的前兩句和這個一樣,後兩句是:若想做善事,手中先有錢。”他停頓了一下,依然微笑著看我一眼,仿佛要從我的眼睛裏看出我對他的談論是否感興趣。

我確實感興趣,所以他繼續講解這兩處小小改動背後的深意。“為什麽這樣改呢?”設問,以便強調,“如果按原話,你掛在辦公室裏,給別人的感覺是,這個人做事的目的就是賺錢,不好。而改後的這句話,給人的感覺就是,賺錢並非首要目的,甚至不是目的,這樣的說法很多人比較能接受。”

現在的加工廠做起來太累,老白希望也能像他的導師那樣,通過自己的經驗和理念,以及由之形成的影響力來賺錢,比如給這個行業的小老板傳授創業、管理、業務經驗,給他們一些有用的指導,做顧問。他希望成為一個可以將知識和思想變現的人。“比如,像你們這樣,不用那麽辛苦地整天跑著跟客戶談判,就可以賺錢,靠這裏。”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太辛苦,你是不知道,剛開始跑壞了一輛電動車,後來換了摩托車,一年時間也跑了個稀巴爛,最後沒辦法才買了小車,現在每天還要跑一百多公裏。”老白說,“不跑,你就沒單子做。”

這就是老白想出書的原因。我不知道這個設想行不行,但還是向他介紹了出版一本書的大致流程。聽完後,老白愉快地說:“今天和你見麵的收獲,就是對出書這件事了解了,這就是價值啊。”下午離開前,同樣的話,他又說了一遍。

 

老白不止一次提起讓他受惠的那位人生導師的建議,開設博客、申請電子郵箱、更換一個尊貴的手機號碼,所以回家後,我上網找到了老白的博客。

他博客上有限的幾篇博文中,置頂的一篇講述了一個聽上去真實可信的勵誌故事:我,自幼家庭貧困,在童年時就對致富很渴望,2007年開始,在外打工七年,好不容易存了3萬塊錢,可剛過完春節,操勞一生的親愛的父親突然離我而去,安葬完父親,國慶節期間我又結了婚,出過彩禮錢之後,我幾乎身無分文……2010年11月,我在北京中關村圖書大廈買了一本《普通百姓致富之路》……我決定自己創業,首先就是借雞生蛋,借錢開廠……

一個身無分文的初中畢業生通過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當起了老板。這個故事數學公式一般,精確地充實了成功學的內涵。老白說,這篇博文發布之後,真有不少人打電話問他情況真假,其中好幾個人後來成了他的朋友。“有一個人,也是一家機械加工作坊的小老板,在業務的發展上遇到了問題,三番五次請我去作指導。”還有一個人,因為被這個故事激勵,認可老白的理念,至今自願不要薪水,在他的加工廠裏當學徒——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學到老白的本事,成就一番事業。

我突然想到,在探討出自胡雪岩傳記的那四句格言時,老白突然問我覺得怎麽樣,我附和了一聲,緊接著,老白目光略微一晃,就開始講解其中的深意——那附和似乎太無足輕重,太微弱,以至於都沒來得及說,沒有傳遞給老白。我想,如果當時M也在旁邊,老白可能會得到完全滿意的回應,M和老白更能相互理解,在某些方麵,他們更是一類人。

 

 

夢想放大器

下午,老白開車送我們去地鐵站。轎車緩緩繞行,好幾分鍾才繞出那片到處飄著塑料袋和廢紙片的灰色廠房區。因為周末,大多數廠房都關著門,但幾乎每家門前都停著一輛國產小汽車。這些車中的絕大多數,也和老白的車一樣,用著周邊哪個省份的外地牌照——這意味著,開這些車的人外出談判,需要見縫插針,躲開限行區域和限行時段。

一家廠房門口放著一隻不足兩立方米的鐵籠,裏麵養著兩隻凶狠的大狼狗,它們不停地在鐵籠裏左右移動,喉嚨裏發著焦躁的低吼。它們的存在,使整條巷子都散發著濃烈的狼狗的尿騷味。

廠區的大門口,竟然還有一家簡陋的超市和幾家小飯店,但似乎均無人光顧。一溜的水泥路上,到處都是廢棄的塑料袋、包裝紙、快餐盒及一次性筷子。太陽在天上明晃晃地照著,看店的人躲在石棉瓦小屋的陰涼裏,饒有興味地看著出進的車輛,從眼神看,他們應該會對看到的每輛車評頭品足,並猜測車上那些小老板的家產。

 

我小心翼翼地歎口氣,叫了一聲老白,老白像是被什麽蜇了一下,快速看了我一眼,然後沉默著繼續開車。過了一會兒,老白也歎了一口氣,說:“要是扁扁在就好了,我們三個好好諞一諞。”

扁扁是M的小名。終於,我們還是說起了這個已經成為某種真空的人。我緊接著問他有沒有見過M的家人,老白說自那以後就沒見過,“聽說全家都搬到新疆去了。”

這時候,老白的妻子插話說:“他們一家人到現在都放不下這個事,打擊太大了。”老白又說:“可惜扁扁這個小夥子了。”

仿佛大家都在等有人挑起這個話題,仿佛這個話題可以使我和老白已無比生疏的關係更親近一些。短暫的沉默之後,老白的妻子又說:“實際上,當年,家裏人就勸他找個普通工作算了,不見得非要考公務員,可扁扁心高,自己非要考。”

社會的教育已經使不少人成了那麽一種動物,一種即便是公務員這三個字,也會讓他感到興奮和安心的動物,不是嗎?

這就是M曾經麵臨的窘境。就我所知,從畢業開始,他在近兩年的時間裏,至少在以下這些地方參加過公務員考試:大學畢業地河北,臨近的天津,富裕的廣州,有親人在那裏打工的新疆,自己的家鄉甘肅,首都北京,最終考中了似乎沒有什麽關聯的江蘇省鹽城市的一個職位。公務員對他來說太重要了,但當抵達鹽城,並被分派到一個下轄鄉鎮派出所的時候,他才發現,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得來的東西,與想象和傳說中的樣子,相差太遠。

或者,更客觀,也更冷酷地說,公務員的遠大前程(其中包括榮耀和權力,它們往往是最強效的夢想放大器和人生興奮劑)給了他過於不切實際的期望。生活最大的困難就在這裏:如何判斷你自己。

老白說M出事前一星期,也給他打了電話,那天雨很大,他下班回來,還沒有進屋,就躲在屋簷下,一邊是空無一人的地上落著嘩嘩的大雨,一邊是他們一南一北的電話。他們說了很久,他一邊聊一邊看著黑暗在大雨中彌漫,加重。

M告訴老白的,和他告訴我的大體一樣,他想來北京和老白合夥開個小飯館。“但誰能料到,那是最後一次通話。”老白說自小就與M認識,一起玩,有時候他們找一個山峁,麵向黃土高原的深溝大壑,蹲在荒涼的黃土地上,一邊拉屎一邊聊理想,“扁扁看著麵前一溜一溜的山坡,說長大了可以把這些山承包過來,搞點啥小生意。”

那時候,有誰會想到一個叫北京的地方,又有誰會知道一個叫鹽城的地方?生活就像在黑暗中行走,所以當M焦躁地隱忍著那麽多屈辱,終於考中一個小公務員的職位時,如何能想到等他的是什麽。

“要是扁扁在,多好,”我下車前,老白又一次歎息,“我們三個可以好好諞一諞。”

 

 

永別

有一件事,我始終沒有告訴老白。

2008年M出事不久後的一天,我和愛人在地鐵1號線上,忽然看到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男子,他是多麽的像M啊,像得一旦看見就令人難忘:精瘦,膚色偏黑,短發修理得自然又利落;黑色的皮鞋,深藍的修身褲,黑色的休閑夾克;一個人坐在靠門的座位上,神情悲傷而自尊;眼神飄忽而略顯疲憊,猶如快要熄滅的火,盡力聚集著剩餘的所有能量——正像一個剛參加完公務員考試的人。

我幾乎呆在了那裏,過了好一會兒,我碰碰愛人,讓她看看,她也呆在了那裏,那不是別人,就是她曾經見過的M。有那麽一瞬間,他神情憂鬱而淡漠地瞥了我們一眼,並沒有說話——他不可能說話,除非M出事的消息不實。那如同陌生人的隨意一瞥,仿佛投過來兩粒即將熄滅卻還火熱的炭,一下子灼傷了我的心。

我頓時感到無比難過,我的心快速跳動著,催促我上去與他相認。然而,我終究沒敢上去,我不敢相信M出事的消息是假的——而他,再也沒有投來那憂鬱而悲傷的一瞥。幾站的路程,十幾分鍾的時間裏,再也沒有。

接著,傳來了報站聲,“公主墳到了”,我被一種力量推著,跟隨人流湧下了地鐵。剛出地鐵門,我就意識到錯過了,但同時又想,或許下次還會遇到,如果再遇到,我一定上去相認——然而,沒有下次,此後再也沒有遇見過。

他以如此的方式回閃,為了什麽?是為了用那不可思議的相像和極度憂鬱的眼神,加深我對他的記憶嗎?

2007年初冬,我們最後一次在北京見麵,他剛參加完一場公務員考試,就是這樣的著裝,就是這個樣子。我穿著一雙褐色皮鞋,一件黑色的半長款呢大衣,裏麵是休閑西裝,襯衣,去萬壽寺公交站送他離京。

那天陽光很好,他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著我說:“我們個頭不高,就要穿這種長款衣服,這樣好。”眼睛明亮,說得如此鄭重其事,就像早已知道那是永別。

本文選自上海文藝出版社《異鄉人:我在北京這十年》,略有刪減

子禾/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0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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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沒多問一句

 許臨安 全民故事計劃 2023-02-27 07:21 Posted on 北京
在一個公開場合女性會遭到暴力的社會,沒有人是真正安全的。我們日常的冷漠早在學生時代已經顯露,並製造過無法挽回的悲劇。

 

大三時,我的室友是朵奇葩。
她有點被迫害妄想症,比如我半夜去廁所,她會認為我是故意騷擾她睡覺。有時還嘟囔有人在她的化妝品裏兌了東西之類的。
有一天,輔導員找到我,說室友反映我半夜在床上唱歌,影響了她睡覺。告訴我之前,輔導員又找了我幾個朋友問情況,我的朋友作證說,都是胡說,還把之前室友欺負我的事和盤托出。
多虧朋友的幫助,我才不至於險入百口莫辯的境地。
這件事發生後,我想起了小韓,夜裏還一度夢到她。
小韓是我高三時的同學。在那段乏味至極的日子裏,她留給我的印象同樣乏味:總是穿一件土裏土氣的棉衣,總是在桌子前奮筆疾書,總是早上第一個到教室,晚上最後一個離開。即便在課間和午休時,也很少看到她和其他同學閑聊。她是沉靜的。
我常看著她的背影出神,心想乏味的日子會成就乏味的她——她一定能考個好大學。
直到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我坐在座位上,一邊聽大家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些什麽,一邊看著一些同學被班主任叫了出去,幾分鍾後又回來,臉上還帶著種異樣的神色。
我瞥了一眼小韓,她的臉色黑沉。終於,在眾目睽睽中,她也被班主任叫了出去,喧鬧聲瞬間安靜了。很快,小韓回來了,麵如死灰。
原來,小韓的室友木子向班主任反映說,小韓因為學習壓力過大,精神出了問題,在寢室裏經常瘋言瘋語,還突然大哭。
年輕的班主任驚慌失措,她趕緊叫來小韓的室友和關係較好的同學了解情況。在我所在的高中,高三學生出精神問題不是沒有先例,上一屆高三就有個女生因為學習壓力過大,精神恍惚,經常莫名地大哭或大笑,最後退了學。出了這事後,學校領導格外注意學生在這方麵的“苗頭”。
做了一些了解後,班主任馬上將情況上報給了學校。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小韓的父母來了,看起來是兩個年老本分的農民,低著頭走進來,什麽話也沒說,幫小韓收拾桌上的東西,然後走出教室,整個過程一直沒抬頭,小韓也低著頭跟在後麵。教室裏靜得出奇。
那天我聽說,小韓是這個貧困家庭的唯一希望,她本來有個比她大十幾歲的哥哥,後來死了,年邁的父母倍受打擊,疾病纏身,每天領著低保過生活,說小韓考不上大學就回家種地嫁人。她因此沒日沒夜地學習。
小韓被家長帶走後,班主任沒有做任何解釋,各科老師也絕口不提,仿佛班上壓根沒有過這個人。同學們私下議論,都覺得這事有些蹊蹺,一來聽說小韓向老師做了解釋,二來木子在班上拉幫結派,喜歡欺負人,不得人心。可既然有那麽多人作了證,還會有什麽問題呢?
很快,這事就被高三的緊張生活湮沒了。
小韓被領走後,沒怎麽讀過書的父母並沒有帶她去看醫生,也沒有和學校交涉,索性直接將小韓關在了家裏。把孩子關屋裏是我們那裏農村常用的辦法,大概她的父母也覺得這是件見不得人的事。
這一關就是兩個月。
5月的一個晴朗上午,小韓突然回來了,她的臉消瘦了很多,像一隻驚恐的小獸。回到座位上,她死死地盯著書看,閉口不提之前的事。老師偶爾會來到她的桌前,問她複習得怎麽樣、室友相處好不好之類的。同學們在背後議論,當麵卻會避開她,像是怕精神病會傳染似的。
離高考隻有一個月了。不少同學選擇了放棄,在晚自習課上玩得更瘋。幾個調皮男生在小韓的身旁唱歌幹擾,她從不反抗,隻是看書,留給我和以前一樣伏案的背影。
被關在家裏兩個月,她的成績一落千丈,班級排名從五、六名落到了中遊。六月臨近,屋外是慵懶的初夏,教室裏的氣氛變得越來越緊張,我忙著複習,為高考做著最後的衝刺。
高考成績出來了,我考上了大學,小韓則考得一塌糊塗。那以後,再也沒有關於她的消息,同學聚會上她也總是缺席。
幾年後的一次高中同學聚會上,餐廳裏歡聲笑語。熱烈的氣氛中,木子忽然說到小韓變瘋的事。
“挺好玩的。”
她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小韓根本沒什麽精神問題,我隻是不爽她,才聯合其他人說她瘋了,沒想到老師真信??”

作者許臨安

編輯|王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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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魚的老張,發財後拋棄了妻女

柴柴 全民故事計劃 2023-02-15 07:21
他犯了罪,不但欺騙了買魚的顧客,也欺騙了曾經給予他幫助的朋友們。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692個故事—
 

前 言

 

蘭縣地處青海省西部,平均海拔三千八百餘米。人口少得可憐,四點五萬平方公裏的區域內隻有七萬人,縣城交通不便,固然封閉,離最近的城市開車要花費大半天以上的時間。

 

也正因此,物資匱乏,本地除了牛羊、礦石、紅景天、黑枸杞等物,其餘東西如瓜果蔬菜,貴得沒邊。早年間物流還未徹底發達起來,有許多買不到、吃不上的東西。
不少人曾經在這上麵動腦筋,謀條生財之道,張團結就是其中之一。
在那裏,賺錢是容易的,也是不容易的。有時候,命比錢重要,又有時候,錢比命重要。
 
2010年,我跟著一個叫張團結的人搭上了K字開頭的列車,由濟南乘至西寧,再由西寧乘客車到蘭縣,路程遙遠,花費兩天一夜,我就此認識了他。當時我是由於家庭的變故,去投奔遠在青海蘭縣的父親,而張團結是去尋找打工的機遇,他早聽說那邊有礦山,賺錢多,想通過父親的介紹謀份礦上的差事。
 
於是我們一老一少,結為同伴。
他是農村出身,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比我父親大兩歲,故而我稱他為張大爺。他那會兒老實巴交,和我說著家長裏短——他老婆留守在山東老家帶孩子,是個女兒,比我大一歲半,學習極好,聽著美滿而叫人驕傲。
一路上,我聽他講了許多故事,雖然不感興趣,卻記住了他最大的理想無外乎是賺些錢,回家蓋房,將原本的宅基地推了,建成三層的小樓。
“現在我們那一排鄰居,都是兩層的了,我以後回去了得蓋三層。”他說。
當時我覺得好笑,一個三十多歲的人,說出這種攀比的話來,總覺得幼稚了些。再說,去了蘭縣那邊,能不能賺到錢,恐怕也難說。沒人能保證他能進到礦上工作,本身也無特長,賣些體力,競爭總是頗大的。
父親接到我們的時候已到了第三日傍晚,他帶我和張團結去一家小店吃麵片,順帶要了幾斤羊肉。張團結客氣極了,覺得怪不好意思,擺擺手說:“兄弟,麵就夠了,羊肉那麽貴,也忒破費了。”
父親笑笑說:“沒事,這裏羊肉便宜,別的都死貴死貴,你進了山裏就知道了,到時候連抽煙恐怕你都不舍得。”
張團結聽到這裏,便借此問起在礦上當工人的事是否妥了。
“你也不懂他們礦上的事,隻能過去做做雜活,當個小工,可能錢不太多,不過他們是按日結算的,管吃住,能攢下來錢。你先過去試試吧,說不定會有出路。”父親繼續說道,“不過你得少抽點煙,煙很貴。”
張團結連忙道謝:“我自己來的時候帶了一條白將,抽完了也就戒了。”
他那天挺開心,和父親碰杯小酌了半斤青稞酒,但是煙沒舍得抽太多。第二天就搭別人的車去了礦上,聽說在三十公裏以外。至於做什麽,我沒具體了解過,大概確實是賣賣體力。
本以為他相當順利,多多少少能賺些錢,可不久,聽說他在礦上極不適應,尤其乍從東部過來,鼻血經常嘩啦嘩啦地流,幹活的時候氣息怎麽也喘不勻,有些暈厥的症狀,同行的人送他去吸過幾次氧。
後來他自己買了些紅景天衝水喝,又熬一段時間,還是沒調整好。反而身體越來越虛弱了,無可奈何,隻好辭了職回到城裏休養,方才好了些。
父親勸他還是回老家去好,很明顯他並不太適合在西部高原幹什麽重活。況且身體不適的話,做重活有不小的風險在,賺不到錢是小事,出了別的問題是大事。
他死活不肯,一是剛來就走怕丟人,二是仍然想在那片荒蕪的土地上淘到金,回家蓋房。他想到自己抽煙困難,不如倒賣一些香煙過去,轉手就是幾倍的價格。但後來一打聽,這行當可是違法的,查得很嚴,他幹不成。
思來想去,總還是要生活。他便在縣城的農貿市場支起了一個小攤子,賣點調味料,這玩意賺錢非常少,甚至不比他在山東老家倒騰豆子。但是勉強能夠裹住他在蘭縣的開銷。
聽他的意思這是權益之計,總還想著能做點別的什麽去。
 
當年夏天,張團結的女兒張陽陽趁暑假的時機來看望他,並借此旅遊,一覽西部風光,我稱她為陽姐。因為她父親白天要在市場上擺攤賣東西,沒什麽時間陪她,於是交由我帶她見識見識蘭縣。
 
那時算下來,我也是初到蘭縣才幾個月,很多東西不了解,尤其是當地的民風民俗。單聽鄰居說過一次藏區天葬的習俗:
天葬台屹立於群山之中,上麵住著一個目光凜冽的老人家,頭是禿的,眼神是紅的,身上的衣服灰白、破舊,負責收拾逝者的後事,他常常持一把長柄的斧頭,看著天上來的禿鷲或其他鷹隼朵頤,要是誰不受它的喜,老人就伸手出去,“啪啦啪啦”把屍體砍成小塊的,和砍排骨沒有區別。
他描述得恐怖而驚悚,特別告誡我不要靠近那種山,不管是看守的老人還是神靈都不會給我好果子吃,萬一被禿鷲襲擊,更是危險。
問題出在鄰居忘記告訴我藏區另外一種水葬的習俗了。這就使我後麵遭了難……
張陽陽似乎鍾愛雪山融成的江水,叫我帶她找條長溪去玩,我滿口應下。她隨即提出了捕魚的計劃,又不知從哪弄到了一套紗網,看起來並不是專門捉魚的工具,說是家裏篩料用的:“我們帶上它,這裏生態那麽好,說不準能逮幾條大魚回來。”
我說:“我不喜歡吃魚,不過捉魚感覺還怪有意思的。”
我攜著水桶,她帶著紗網,我騎車,她打傘。我們不久就到了鄉下的一條長溪邊上,我倆挽起褲腿,脫了鞋襪,蹚進了冰冷刺骨的水流中,扯起那紗網,布成凹凸狀,請魚入甕。但那畢竟不是專門捕魚的工具,我感覺網麵堅硬又很笨拙,怎麽會有那麽傻的魚鑽進去。
可我實在低估了西部地區的生態。
我們往水裏撒了些碎餅子類的吃食,不久竟然就引來了一群魚,個頭全都不小,它們就在我的腿邊穿梭,洋洋灑灑,絲毫不畏懼我們。我想,如果我肯下手,大概能直接按住幾條上來。
果然,我還沒下手,就有足夠傻的幾隻進到了我們的小網裏。張陽陽也隨我感歎:“這裏的生態真好。”
我感覺到一些不對勁,就是這裏的魚怎麽會那麽多,又那麽傻,難道是高原缺氧?不料是我們自己傻,犯了大忌。
一晌午的工夫,我們搞了十幾條,裝在水桶裏,黑褐色,我也認不出來那是什麽品種。
正要回家時,岸邊來了幾個村民,圍起來我們,說著我聽不懂的土話,聽著意思是關於魚的。隨後圍來了更多的藏族人,為首的一個說話清楚,直接問桶裏的魚是不是在這河裏捉的。
我答是的。他們一把奪走了水桶,然後叫我們朝河邊跪下。我尚沒搞清情況,詢問再三,才知道那河是他們水葬的地方,魚是他們的神靈,我們犯了事。
我和張陽陽退了退,趕緊讓她用手機給我父親和她父親打了電話,來救我們。村民們繼續要求我們下跪,磕頭。我覺得有些欺辱人,但看著他們腰間明晃晃的刀,我很是畏懼,連忙道歉。
他們並未輕易接受。仍然堅持叫我們向那河邊磕頭。我心想磕就磕了,沒想到村民說要磕一千個,我有點害怕,一千個……
 
我們和藏民僵持著,父親和張團結趕到,讓我們給為首的人再次道了歉,又找關係協調。可對方還是怒氣衝衝,仍不散去,不叫我們離開,非要一個交代不可。
 
父親多找了幾個熟人的關係,多次協調之後,對方讓步:由我和張陽陽對著河水磕十個頭,才肯放我們走。我們立馬據此做了,並且親手放生了捕獲的魚,再三道歉,事情才算真正了結。
下午回到家,我和張陽陽一同挨了張團結的揍,不但打我,也打他閨女。我倆委屈巴巴,父親也未拉架,估計同樣後怕我倆惹的麻煩,要不是村民們念及我倆不知者,估計下場難講。
等到張陽陽哭了起來,張團結才收手,說著:“我就你這一個寶貝閨女,你要出了事可咋辦?”
兩人抱在一起,說了不少煽情的話。
事情過後不久,暑假結束,張陽陽離開蘭縣,回到山東去了。而張團結,似乎因為揍我們而產生了一個創業的念頭——在蘭縣賣魚。
這事的確存在一定的前景,就是本地有吃魚的需求,但是礙於本地沒有地方能夠捉魚,而蘭縣距離省會太遠,根本沒人送魚過來。所以就存在了市場的空白。如果他有一輛車,倒賣魚產,可能就如香煙一般……
不得不說,張團結的腦子是活泛的。父親也覺得這似乎是個可行的計劃,支持他去嚐試。
說幹就幹,張團結停下了賣調味品的小攤,專門回老家找親戚朋友們借了些錢,足足有十萬,幹起了這樁生意。
他先是幾萬塊錢買了輛二手的皮卡,然後幾萬塊在市場中心租了一個大的攤位,之後買養魚的設備、運魚的水箱、飼料、增氧氣泵等等。他的確像是幹實事的人,親力親為,考慮周全。
最後打算選一個人多的周末開業。
設備倒是沒什麽問題了,隻剩下買魚。他倒也早有計劃,自駕十個小時去了省城,回來時卻遇到了不小的問題。
他買了近百條中等體型的魚,有鯉魚、鯽魚、草魚,還有不少我不認識的,什麽顏色都有,但等到蘭縣的時候,幾乎全死了,隻剩下幾條奄奄一息的,大概離死也不遠了。
理論上說,血本無歸。張團結挫敗在最關鍵的環節上,一時間難以接受這場慘敗。他嚐試著賣了賣死魚,自然無人問津。隨後他把自己關在家裏,不出門也不接電話,父親擔心他精神出問題,專門去看望了幾趟,據說一直悶悶不樂,就像抑鬱了。
抑鬱這種事,若非吃藥,那得靠自己想開。
消沉幾天後,他還是出來了,在已經投入如此大的情況下,他不得不想辦法繼續幹下去。辦法肯定有的,他想到了自己之前吸氧的經曆,又去找市裏一些專門養魚的販子谘詢,判斷下來,大概就是氧氣和山路顛簸的問題需要解決好。
他花錢搞了一個氧氣罐,托人改造後專門安在運魚的水箱上,可以排進水中,以供給氧氣。同時他在水箱下墊了兩層帶彈簧的海綿墊,開車的速度盡量放緩,以取得穩定。聽他說,一路上,每隔一段時間他就停車檢查一番。
一套組合拳下來,運魚的成活率在六七成了。在他眼裏已經算是成功,我也以為他就要賺到錢了,可現實是,生意遠遠沒有那麽簡單。
因為他進貨的成本極高,要考慮魚的成活率、路上的加油費、攤位的租賃費,自然定價也高得多,賣的魚要比西寧貴好幾倍。這樣一來,想要吃魚的人反而不多了,魚攤有人問津而無人購買,他白白養了許多天,也不見任何起色。
他這時候也意識到,魚是遠遠不能和香煙翻倍的價格所比擬的。
眼見魚越來越瘦,再加上不知怎麽還死了幾條,最後不得不降價處理,算是又賠了一回。家裏的老婆聽說後甚至已經開始打電話找他吵架了。
 
往後,他苦惱了非常久一陣,中間聽說又有了新辦法,便是來回的路上,拉拉人、拉拉別的貨物,多賺點額外的收入……
 
多少降低了一些成本,所以將魚的價格降了點,可效果不佳,畢竟成本還是很貴,售價不可能折太多下去。
張團結想要放棄,又舍不得沉沒進去的成本,尤其不少還是借來的錢,於是生意仍是硬著頭皮做下去,還想著看看能不能把鋪子盤給別人。期間有人催過他的債,我父親也借給了他幾萬應急,倒真的快到山窮水盡時。
張團結想著種種辦法克服困難,有時抑鬱有時上進,每天也忙得不可開交。
事情的轉機我不知道是怎麽來的,但突然有一日,他到我家,宣布自己現在找到靠譜的辦法了,以後買的人就多了,估計有賺頭。
具體的事他沒講,我也沒在意,因為他的失敗足夠多了。我那時對他的印象仍是個失敗者,甚至乎覺得他就算降低價格後,也不見得有人買。這是我對他的刻板印象,就像我覺得他還是老實巴交一樣。
其實,刻板印象往往都是錯的,他早已經不是開頭那個他了。
往後張團結的生意真的變好了,聽說賺錢很多,具體多少,沒告訴我們。我們更加不知道生意的轉機是什麽?他的確讓我們刮目相看,尤其一年後,我看到他還了債務,還買了輛新車的時候,讓人覺得奇妙又魔幻,也讓人搞不懂,到底是這片土地神奇,還是他神奇。
張團結發財的速度越來越快了,到了2012年年底竟然盤下了一個門麵,賣魚的地點改成了那裏。
與此同時,我聽說他和一個從四川來的女人糾纏在了一起。那女人是農貿市場負責人的堂妹,先前打交道所熟悉的,比他小得多,但長得俏麗。我雖未見過張團結的老婆,但想必肯定比不過這個女人。
兩人搞在了一起,還在當地買了個帶院子的民房,同居生活,好不快樂。又賺了一些錢,甚至乎跑回家跟老婆離婚。中間的過程我不清楚,但鬧了蠻久。他女兒張陽陽甚至找我聯係過,詢問她父親不軌的行徑,我隻得說我的確不了解,也不好說什麽。但我也知道,張團結曾經的寶貝女兒也不會再是他的寶貝女兒了。
沒多久,張陽陽的確斷絕了父女關係,將他咒罵得像個仇人。
再然後,聽說張團結離婚成功了,和那個四川的女人正式公開,還計劃了婚禮的時間,因為那個四川女人竟然懷了孕——聽說偷偷檢查過,是個兒子。張團結更加開心,請我們先吃了一頓家宴。
是個擺滿了各種魚的家宴。
他給我一一介紹品種,也讓我們知道了他的賺錢之道。便是他偷偷售賣一種珍稀的魚類: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青海湖特有的物種——湟魚(學名叫做“青海湖裸鯉”)
據說此魚一年隻長一兩肉,十年一斤,目前瀕於滅絕。張團結從不法商販那裏收來,拉到蘭縣來賣,價格很貴,但很多人喜歡吃,而且這魚在高原的生命力強,不怕路途顛簸,幾乎都能活著到達目的地。
“賣一條這魚,抵過我賣幾十條普通魚,當然,各有各的賺頭。”他甚至有些驕傲地說,並且叫我們趕快拿筷子嚐嚐。
我本就不喜歡魚肉,但礙於情麵,隻點了幾筷子意思意思,說:“張大爺,這算違法犯罪吧?抓到得判刑吧?”他倒是輕描淡寫,答我:“賣給我的魚販子才是違法犯罪,我不算是。你放心吃吧,你吃肯定不算犯罪。”
回去的路上,我想,大概他早晚會有被抓住的那一天吧。
 
生活總是喜歡給我們揭露人性的真相,尤其關於犯罪。從張團結一改老實本分,走上拋妻棄女的道路開始,他隻會變得更加惡劣,而非收斂。
 
聽說他不知從哪搞到了一把氣槍(我想是非法途徑來的)。開始去山裏打獵,開始時是打些野兔、猞猁,後來直接是野驢、山羊、羚羊、狼。
“狼的肉質很粗很柴,不好吃,野驢的味道十分好,但是膻味大,猞猁就有意思了,會給你作揖求放過,下次該帶你們嚐嚐的。”他到處這樣和人吹牛,雖沒什麽證據,但我想大概率是真的,不然他怎麽會知道狼肉什麽味道、野驢什麽味道、猞猁作揖的事。
“下次我要去抓幾個鷹隼瞧瞧,聽說這玩意更有意思。”他還繼續講。
他還沒被抓,更讓我瞠目結舌的事情來了。
那天晚上,他到處找人求助,說是在河邊抓魚被村民們圍堵了。我們十分詫異,這本是幾年前我和他女兒就踩過的坑,他怎麽栽在裏麵,難道是平時打獵打得已經不知道天高地厚,專門作死去了?但聯想到他曾經打算去抓鷹隼,抓魚似乎也不算稀奇的事。
我們開車而去,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到了地方才知道,他不是第一次去那裏捉魚了,他早已去過多次,隻是這次才被逮到。我以為藏民們又要說磕一千個頭才能走這樣的話,不料人家很文明,直截了當地報了警,叫縣裏公安局的人帶走了他。
我大概知道他要完了,張團結不經查,光販賣湟魚和使用氣槍這個罪名也得判好幾年。
這自然是兩條嚴重的罪名。可隨著審查,更嚴重的事情浮出水麵:他不止多次,而是很多次晚上去藏區的河裏用網捕魚,然後以便宜的價格放在店裏賣……就是水葬河裏的那種魚,以屍體為食的魚。
我這時才反應過來他所謂的“各有各的賺頭”是什麽意思。
他犯了罪,不但欺騙了買魚的顧客,也欺騙了曾經給予他幫助的朋友們。
想起來他曾經請我們吃的魚,我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想吐出來。雖然他後來在監獄裏還托人告訴我們他請我們吃過的魚是幹淨的,不是從那河裏捕的,但沒人相信,而且沒有任何解釋的意義。
 
我沒具體打聽過張團結被判了幾年,罰了多少錢,但應該是一無所有了。老家的前妻和女兒沒來看過他,後來聽說張陽陽考上了國內前幾的大學,成為了她母親的驕傲,張團結卻是她們永遠的仇人,不共戴天。
 
唯一讓我意外的是,張團結二婚的那個四川女人帶著兒子沒有離開蘭縣,一直在做工等他從監獄出來,經常去看望他,似乎除了錢財,他們之間還有不淺的感情在,那或許又是另外一個角度的故事了,我無從得知。
到今年,我想張團結肯定是已經出獄了,在哪裏,過怎麽樣的日子,無人知曉,卻也不重要。
 

作者:柴柴,銷售員

編輯: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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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的烙印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3/25/2023 postreply 18:2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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