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來北京的朋友,再來不了
編者按
子禾是“人間theLivings”最早的一批作者,其刊發在人間平台的作品也收入到了這本非虛構作品集《異鄉人——我在北京的十年》中。 非虛構寫作強調作者的在場性和親曆性,子禾這本書正是以他在北京10年的生活變遷為線,用細膩真誠的語言,記錄著他這位外鄉人以及與他在北京發生關聯的普通人的故事。這裏麵沒有離奇的、跌宕起伏的情節,有的隻是“北京”這個龐大、穩固的形象背後生動而微小的畫麵,它們屬於“北京”,也屬於“北京”背後的那座具體的城市。
王城如海,北京不乏記錄者,但大曆史記載的多是帝王將相的更迭、時代的變遷。普通人猶如一滴透明的水藏於海中,很難被大曆史關照。而這些人才是社會的大多數,對普通人的書寫和記錄能讓我們看到時代巨變下更多的細節和情緒。 子禾說,“我寫的每一個人,同時都是我自己。”其實,他寫下的每一個人,也是我們每一個人。也許,這就是非虛構寫作的價值與魅力,也是子禾這本書慰為珍貴的地方。
永遠不會消失的真空
2008年8月的一個早晨,我從古城坐公交去海澱橋上班,一早就在下雨,整座城市被細雨洗得清新又鮮麗,四處都閃耀著一種安寧的微光,世界為之一新。但稍一走神,你就會蕩出這個安寧新世界,你會發現有一種憂鬱,依然彌散於四周。
這憂鬱正源於生活的規馴。對於一個還沒有習慣生活之鞭的年輕人來說,這規馴永遠顯得過於突然,過於不留情麵。而一個人要在社會中有所成就,需要真正學會接受它,如此才能獲得它蠅頭小利的獎賞。
約一個月前,我就是這樣告誡M的。我的大意是,要忍耐,一旦度過這個煎熬期,你就會獲得一種自由,那種自由如同你的脈搏,不再與你相抵觸。
萬萬沒想到,會在清早的公交車上接到T的電話。手機聽筒中的嘈雜瞬間複活了城市的喧鬧,仿佛外麵的雨是一種錯覺。T是M的大學同學,大約兩年前,他們曾結伴來北京考公務員,與我相識,但此後並無聯係,隻是聽M說過,他已經考取了天津的公務員。
“你知道嗎?M出事了,”向我確認身份後,T問道,“你已經知道了嗎?”
好像希望我也提前知道,或者有所會意,他要盡力避免將那個消息說出來。他的語氣讓我感到緊張,但我確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和M通完電話也就半個月。
“M執勤時,出事了。”電話裏一陣沉默,空洞的沉默,夾雜著城市轟鳴的電流聲。
電話掛了。我已不記得自己是怎樣下了公交車,但我記得這件事就像一團雲霧,不高不低地漂浮在我頭頂,似乎為了提醒我,一個人的死無足輕重。接著,收到了T發來的三條短信:“一天夜裏,執勤時,被一輛車撞倒”“沒再起得來”“他的父母已經趕過去了,單位在爭取,希望能爭取到‘烈士’的稱號”。
第二天下班回到古城的出租屋,與房東太太閑聊,聽她聊起她一個老鄰居病亡的消息,我不知出於怎樣的想法(一種死亡信息的交換?信任的交換?),說了M夭亡的事。
“他才23歲,大學畢業,考了一年多,剛考上公務員,幹了幾個月……”小屋裏沉默下來,似乎我們說了太多的話,需要沉默的調劑。
在這沉默即將凝滯的時候,老太太歎息道:“你那同學,那麽年輕,太可惜了……”她浮腫的臉上沒再流露那易碎的笑容,她表情莊重而惋惜,足以匹配我們正在談論的事,匹配她的歎息。
大約兩三個星期後,我才將這事告訴了老白,他是我和M在北京唯一共同的朋友。我也和T一樣,在告訴老白之前,並不確信他是不是已經知道,於是先問他:“你已經知道了嗎?”而從那以後,M就在我和老白之間形成了一種真空,一種永遠不會消失的真空。
三年不見
中斷聯係約三年後,2011年中秋,老白突然聯係,來訪。那天陽光很好,老白騎著一輛笨重的電動自行車,帶妻子和不足三歲的女兒,提了兩盒月餅來看我。
那時我已搬到三義廟,我們在附近一家飯館吃了飯,回到租住屋中,照相留念——照片中,老白的女兒大張著嘴巴,緊閉眼睛,一邊大笑一邊叫喊;老白的臉上則始終浮現著隱忍又略帶羞怯的微笑,仿佛那笑容下麵藏著某種尖利的東西,刺痛著他。由於小孩太鬧騰,照完相沒多久,他們便告辭了。
2014年夏天,我準備離開北京,才想到已有三年多沒見老白了。我用老家方言撥通電話時,老白先是愣了一下,隨後用普通話問我,“哪位?”
這讓人有點難堪,但我還是故作輕鬆地說:“聽不出來我是誰嗎?”
老白顯然沒什麽耐心和一個陌生人玩猜猜看的遊戲,他冷冷地說:“聽不出來。”
我在猶疑中報上自己的名字,他這才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我提議見麵,老白在一種猶疑間,不冷不熱地說可以。
第二天上午,我和愛人下地鐵後沒多久,一輛白色小轎車在路邊停下,老白從車窗中探出頭來,向我們招手。其時我們站在天橋上,正盯著地鐵的出站口,就在剛剛,我還以某種洞悉一切細節的自作聰明對愛人說:“重點注意那些一家三口一塊出來的人。”
這立刻顯得滑稽且愚蠢。後排坐著老白的妻子和女兒——“阿姨好——叔叔好——”小姑娘向我和愛人打招呼。
瞬間,又一種驚異占領了我的大腦,仿佛他們到三義廟的事情發生在十年前,而不是三年前,當年那個喜歡發脾氣的小姑娘,如今已完全脫胎換骨:齊肩的短發,黑黑的眼睛,樸素自然的衣著,漂亮,沉靜,懂禮貌。隻不過這雙黑眼睛,還看不透我因這白色小轎車及她的巨變而產生的某種微妙的尷尬,也還看不透她爸爸那隱忍微笑中些微的變化——沉著,他的心裏似乎裝了許多話,每次總是小心翼翼地挑一句扔出來,看你反應,再挑下一句。但顯然,並不是三年太短,而是我那時還不能充分體會三年時間的分量。
老白一邊駕車帶我們去吃飯,一邊與我閑聊。不知是由於我的拘謹作風,還是剛才突如其來的尷尬,這談話如同一次不合時宜的任務,顯得十分局促。
老白說他做了三年的精密零件加工廠,歎息著創業的艱辛及生意的不易,但語氣間始終流露著成功者的那種從容與得意,仿佛看透了一切。他還說了北京的種種糟糕與不堪,我不斷附和著,以便為我將要告訴他的消息做鋪墊。
我終於說起即將離京赴杭的事,老白先表現出了一點驚訝,隨即就轉過臉來,鄭重其事地看著我說:“那是好地方,我支持你。風景美,空氣好。北京空氣差,壓力大,買房沒希望,孩子上學還要交讚助費。”又說,“北京是人精待的地方。”一口氣說出這些話,仿佛是為我們的決定準備了禮物,隻等我們提出來,他便和盤托出。
這也並不奇怪,從任何角度看,我們都應該早點離開北京。遲遲不離開,才顯得奇怪。而老白說的每一個理由,都幾乎具有真理般的正確性。老白又說,過幾年他也要離開北京,他會去銀川,因為他的小學同學有好幾個都在那兒建立了自己的產業。他是善意的,他想把自己劃在“人精”之外,同時模糊地表明,他和我們屬於一種人。
吃飯的地方到了,門口停著許多電瓶車,牆根下零散地扔著竹簽、廢紙、磚塊、塑料盆、鐵絲擰成的晾衣架、枯草。老白緊貼另一輛轎車,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車停在路邊。
我們下車,謹慎地躲著飛馳而過的電瓶車,過了馬路,進了飯店,一家陝西人開的麵館——我恍然覺得,這情景多麽熟悉:三個瘦小的青年,老白、M和我,小心翼翼地躲避著飛馳而過的電瓶車,過馬路,走進了一家陝西麵館。
豆燈狹窄的夜
我不止一次地做過一些氛圍十分相似的奇怪的夢:冬夜,外麵寒風呼嘯,有人在門外透過門板上的縫隙窺視我們,他看見——我和一個人瑟縮在昏暗房間(或窯洞)的土炕上;煤油燈昏暗如豆,似乎用盡了所有能量才勉強衝破黑暗的圍堵;我們很驚慌,如同無助的小羊,欠起身子警惕地看著,仿佛我們的目光可以抵禦入侵。但並不能,隻是事情沒有進展,就那樣僵持著,驚慌變成驚恐。
夢醒之後,我發現夢境還是無比清晰,仿佛我還在夢中——而與我躺在一起的,正是M。
M是我的高中同學,2003年考取了位於保定的一所警官學校,我由於高考失利,留下來複讀,所以直到2004年來北京上大學,我們才恢複聯係。M聰明、外向、善於交際,加之保定與北京相距不遠,我們的交往很快密切起來,他至少來北京找我玩過三四次,我也去過保定一次。
2005年秋天,M第一次來北京找我,我們一起擠在宿舍的單人床上,湊合了一夜。第二天,我早早起了床,沒一會兒,M“咚”地一聲跳下床,跑去隔壁的盥洗室上廁所。一小會兒之後,當他再次出現時,我和室友都呆在了那裏,他竟然沒穿內褲:黑而精瘦的腹部下方,一片黑色陰毛中間,瑟縮著微微勃起的陰莖。M大概知道我們在想什麽,狡黠一笑,然後猴子一樣爬上高架床,繼續睡覺去了。
M就是這樣的人:對於這個世界,他並不介意毫無保留。
那天下午,M帶我去健德橋見一個老鄉。我們下公交車後,很快就來了一個瘦小夥,兩隻小眼微微往外下瞥著,仿佛經受了難以想象的苦難的錘煉,但笑容十分燦爛,又讓人懷疑他是否真的受過磨難。他走過來,向我笑一笑,握握手,然後直接過去摟著M的脖子,興奮得跳起來。
這就是老白,比我和M大三兩歲,是M的一個遠房舅舅——但M並不叫他舅舅,而是直呼老白。老白先帶我們去吃飯,喝酒——也是一家小小的陝西麵館,然後再去他上班的機械加工廠。印著紅字的草綠色機器都冷冰冰地休息了,它們旁邊堆滿了各種形狀的銀光閃閃的加工成品,堆在沾滿油汙的地上。
天擦黑的時候,我們去了距離小加工廠並不遠的一個小區,老白就住在那裏。生滿鏽的大鐵門上綴滿了爬山虎,我們需要從它們那已經開始枯萎的身下的小門中鑽過去,進入矗立著許多令人眩暈的高層樓房的小區。
老白租住的是地下室:先進入一個平房的入口,走下窄小而陡峭的台階,大約三四十級,越下行就越要忍受潮濕的黴味,到底後右轉,前行大約十幾米才到。昏暗的燈光為每一件物品都投下了比它們自身更沉重的陰影,使空間更加擁擠,但陰影中依然散發著陰冷的氣息——小屋沒有因為擁擠而不再陰冷,仿佛這些擠在一起的物們欲以抱團取暖的願望破滅了。
那天晚上,我們就住在那裏,老白和M住在他的小屋裏,我則被安排在斜對門的一間同樣的小屋中,那是老白一個同事的租住屋,主人正好不在。
睡覺前,我們在昏暗的燈光下聊了很久,三個瘦小又單薄的毛頭小子,在散發著潮濕黴味的地下室,並不認真也不知道意味著什麽地聊著未來,聊著老白和M曾經的豔遇。
這多像那個夢啊,豆燈昏暗而狹窄的黑夜,外麵寒風呼嘯,我們躺在簡陋的木板床上,有人在門外窺視,“兩個世界的靈魂,最終相見,在另一個世界”:
而夢中局促的懷疑與思辨
而憂疑與懼怕,就那樣
從木門的漏洞中偷窺
那麽,是誰在偷窺?偷窺,是為了讓我看清那將會變成一次永遠的遺憾嗎?
外省來的成功者
在麵館裏,我們靠裏找了一張橙色的小桌坐下,身後的牆壁上俯瞰般掛著一個小風扇,呼呼地吹著風,我們頭發飄揚,像是大風在擁著我們奔跑。我們各自點了愛吃的麵食,點了幾個小菜,又給小女孩點了柳橙汁。
我問老白當初為什麽會來北京。他略微頓了一下,眼睛忽然一亮,來了興致,仿佛一陣風吹亮了火星兒:“北上啊,你要賺錢,肯定得到人多和錢多的地方,北京不就是這樣的地方嗎,人多,錢也多!”
老白自然算是一個小小的成功者,從最底層的工人變成了老板,這種變化不僅是外在身份的變化,更是由內而外的整體性變化,除了身份、收入、行頭,還有:話語。所以他的回答像真理一般閃爍著極富優越感的微光——哪裏像我大哥,隻說“廣州沒票嘛,北京有票,所以來了”。
多數聆聽者,他們需要這樣的答案,因為有先見之明,才有激勵性,使人確信:當一個人足夠明智並做出足夠艱辛的努力時,成功就是必然。
老白最津津樂道的還是他的生意經,或者說人生格言。
他反複強調,對他來說,這些格言並非空話,而是都在身體力行:“隻有言行一致的人才能得到別人的尊敬。”他偶然要扳扳手指頭,以顯示他的鄭重其事,也顯示這些格言不可或缺的重要性:做生意就是不斷解決各種各樣的問題,服務客戶,服務員工;商人不賺錢是可恥的;不管學曆,還是跟隨的老師,或是你的技術,歸根結底都是為了增加你的影響力;善待身邊的每一個人,就是在投資一種無形資產……這些具有某種不可撼動的合理性的話,隻要一說出來,就會釋放某種鼓動性的力量,老白講得專注而興奮,我也聽得十分認真。
這些格言深刻地武裝老白,使他成了這樣一種人:可以狡黠且精準地理解這些格言的現實意義,發掘這些格言可以帶給他的實際價值,同時說出它們,形成自己頭上的光環。
這就是成功者。所以老白詢問我出書的事——書本將會以某種可以讓人驕傲的形式將變動不居的光環具象化,並將其固定下來。他坦言,他在中關村圖書大廈認識的一位人生導師,對他走向成功產生了十分關鍵的影響。他花錢上了那位導師的許多課程,也認真研讀了他的主要著作。
“當你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時,你要怎樣啟動你的人生?沒有雞,就借雞生蛋。”這句話令老白十分激動,因為他今日的成功正是源於對“借雞生蛋”這個智慧格言的踐行,他的機械加工廠就誕生於親朋好友的借款。“那時候一窮二白,拿出一萬塊都要命。”
不耐煩的中年女服務員將一碟陝西米皮放在我們桌上,老白的女兒飛快地夾了一筷子,吃完之後,煞有介事地問道:“這個麵是不是日本人吃的啊?”
老白微笑著看了我一眼,仿佛在為女兒這個問題向我表達某種歉意。他反問:“誰說麵就是日本人吃的?”他的語氣在說,我們是中國人。
“那不是日本人吃是哪裏人吃?”
“你是哪裏人?”
孩子說:“我是北京人啊。”
老白驟然嚴厲起來,他沒想到自己的循循善誘卻將女兒引入了更可怕的歧途,趕緊斬釘截鐵地說:“你不是北京人,你是甘肅人。”不像是一個判斷,而是一個亟需執行的命令。他大概怕我們會以為孩子這些話源於他們的教導,他不想自己被認為過分期待北京的接納。
飯後,出了麵館,老白看看手機,猶豫了一下,對妻子說:“去不成了,他們說今天是媒體專場,普通觀眾進不去。”他們說的是順義車展。
老白於是提議送我去地鐵站,車子起動後,他又猶猶豫豫說:“反正沒什麽事,要不去我那裏看看?”
他的加工廠,位於生命科學園地鐵站東麵的一大片富有神秘感的廠房群中(坐地鐵經過的人總能看到它們,但不知道其中發生著什麽事)。其中一間敞開著大門,門內坐著一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穿著被機油沾染得發黑的工裝。廠房內部很高,裏麵擺著五六台機床,各種各樣的鋼材以及各種工具,很多東西上都粘著黑糊糊的機油,還有一台笨重的刷著綠漆的磅秤。老白的女兒一進門就跑到磅秤上稱自己,他的妻子追過去,一邊嗬止,一邊生拉硬拽地將女兒帶出廠房去了。
如鯁在喉
廠房剛進門處,右手邊是用毛玻璃隔出的一間約八九平方米的小屋子,作老白的辦公室。小屋正中擺著一個簡單的茶幾,茶幾上有一套瓷質茶具,茶幾後麵是一張淡綠色的布藝沙發,靠著牆。愛人跟老白的妻子和女兒去廠房外了,屋內剩下了我和老白。
“坐,我們喝點茶。”老白一邊招呼我坐下,一邊往熱水壺裏充水,“簡單來說,交際的訣竅就是一根煙、一杯茶、一頓飯。”
我扭頭看了看身旁空著的另半截沙發,仿佛有人坐在那裏。這時候,老白也微微抬起眼睛,快速而不經意地瞟了一眼,仿佛被我發現了一個秘密,或是他發現了我的一個秘密。
我早想提起M的事,老白的老家距M家不遠,他可能在回老家時見過M的親人,或至少聽說過些什麽。但有一種奇怪的力量遏製著我,不讓我說起這件事,似乎這樣做會顯得不禮貌——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記住這些往事,它們會擠占現實生活的空間。
2008年7月前後,也就是M出事前約半個月,一天早上,我在公交車上接到了M的電話。聽得出來,他很落寞,開門見山地說他不喜歡那個工作,完全不符合自己的期待,他也根本融入不了同事的圈子:“隻有我一個是外地人。”最後又說:“我想來北京。”
我勸阻了他,我知道考中這個公務員對M來說,是多麽不容易,而放棄則隻需一句話,並且他去那裏上班還不足半年。我像個過來人一樣勸他要多些耐心,“世上哪兒有完全如意的事情?”又告訴他要三思而後行,“再熬一陣兒,盡量去適應,再攢點積蓄,到時如果還不喜歡,再辭也不晚。”
而電話裏的M,如同一頭焦躁、孤獨、無助的驢子,固執地表達著自己的異想天開,“我們可以和老白搭夥,開個小飯店。”
考了將近兩年,M才終於考中了江蘇省鹽城市的公務員,屬於警務體係,一到任就被分派到鹽城市下轄的一個鄉鎮派出所。幹了三兩個月後,M告訴我:“如果弄不好,我可能一輩子就要在這裏混,沒有背景,想調回市裏比上天還難。”
由於無聊又寂寞,M還找了一個當地女孩談戀愛,但他心裏清楚他們不可能在一起,因為女孩沒文化也沒背景,根本不符合他的擇偶標準。他缺乏家庭背景,所以他希望能找到一個有家庭背景的女孩做老婆。但那個女孩的家人卻很看重他,並且很認真。在那天的電話裏,M也提到了這件事,聲音裏充滿了焦躁不安,“這個事情怕不好解決。”憂心忡忡,如鯁在喉。
我並沒有意識到這通大清早打來的電話意味著什麽,我也無法理解M所說的“這個事怕不好解決”意味著什麽。
那時我大學畢業還不足半年,也已經被枯燥的現實折磨得精疲力竭,根本無暇他顧。我知道,M的意思非常明確,如果我讚同他的想法,如果我可以暫時為他提供來京後的落腳之處,他會馬上提出離職,逃離那個讓他心緒黯淡又提心吊膽的南方小鎮。但我沒有允諾,我提供不了幫助,也不確定這是否真的出於他的深思熟慮。然而,對於M來說,我說的那些又意味著什麽?
老白的修辭學
老白的辦公室裏,沙發和茶幾對麵有一張拐角辦公桌,桌旁是一個小書櫃,書櫃中放滿了人物傳記、成功學以及經營管理類的書。一套米黃色封皮的胡雪岩傳記,是老白最喜歡的書,“老胡是我最欽佩的人,紅頂商人嘛。”
辦公桌上有一個小小的金屬文件架,其中放著文件——就是在它們中間,老白抽出了兩頁A4紙,上麵印滿了他吃飯時向我闡述過的生意經和人生格言。
辦公桌旁的牆上掛著一個簡陋的木邊玻璃畫框,其中嵌著一張紙,紙上是一首楷體印刷字的格言:“為人不可貪,為商不可奸。手中若有錢,善事做在先。”如果老白坐在辦公桌後麵,隻需微微抬頭或眼睛略微斜一下,就可以看到這四句格言。
我問老白,這是不是他自己編的座右銘。老白略帶羞澀地笑了一下,仿佛為被我誤認為是這幾句格言的作者而感到抱歉,但也無所謂,畢竟其中有他的創造,他沒有故意掠人之美。
“你覺得這幾句話怎麽樣?”但我甚至還沒回答,老白就講起了它們的來曆,“這其實是胡雪岩的紅顏知己寫給胡雪岩的,我改了幾個字,原話的前兩句和這個一樣,後兩句是:若想做善事,手中先有錢。”他停頓了一下,依然微笑著看我一眼,仿佛要從我的眼睛裏看出我對他的談論是否感興趣。
我確實感興趣,所以他繼續講解這兩處小小改動背後的深意。“為什麽這樣改呢?”設問,以便強調,“如果按原話,你掛在辦公室裏,給別人的感覺是,這個人做事的目的就是賺錢,不好。而改後的這句話,給人的感覺就是,賺錢並非首要目的,甚至不是目的,這樣的說法很多人比較能接受。”
現在的加工廠做起來太累,老白希望也能像他的導師那樣,通過自己的經驗和理念,以及由之形成的影響力來賺錢,比如給這個行業的小老板傳授創業、管理、業務經驗,給他們一些有用的指導,做顧問。他希望成為一個可以將知識和思想變現的人。“比如,像你們這樣,不用那麽辛苦地整天跑著跟客戶談判,就可以賺錢,靠這裏。”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太辛苦,你是不知道,剛開始跑壞了一輛電動車,後來換了摩托車,一年時間也跑了個稀巴爛,最後沒辦法才買了小車,現在每天還要跑一百多公裏。”老白說,“不跑,你就沒單子做。”
這就是老白想出書的原因。我不知道這個設想行不行,但還是向他介紹了出版一本書的大致流程。聽完後,老白愉快地說:“今天和你見麵的收獲,就是對出書這件事了解了,這就是價值啊。”下午離開前,同樣的話,他又說了一遍。
老白不止一次提起讓他受惠的那位人生導師的建議,開設博客、申請電子郵箱、更換一個尊貴的手機號碼,所以回家後,我上網找到了老白的博客。
他博客上有限的幾篇博文中,置頂的一篇講述了一個聽上去真實可信的勵誌故事:我,自幼家庭貧困,在童年時就對致富很渴望,2007年開始,在外打工七年,好不容易存了3萬塊錢,可剛過完春節,操勞一生的親愛的父親突然離我而去,安葬完父親,國慶節期間我又結了婚,出過彩禮錢之後,我幾乎身無分文……2010年11月,我在北京中關村圖書大廈買了一本《普通百姓致富之路》……我決定自己創業,首先就是借雞生蛋,借錢開廠……
一個身無分文的初中畢業生通過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當起了老板。這個故事數學公式一般,精確地充實了成功學的內涵。老白說,這篇博文發布之後,真有不少人打電話問他情況真假,其中好幾個人後來成了他的朋友。“有一個人,也是一家機械加工作坊的小老板,在業務的發展上遇到了問題,三番五次請我去作指導。”還有一個人,因為被這個故事激勵,認可老白的理念,至今自願不要薪水,在他的加工廠裏當學徒——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學到老白的本事,成就一番事業。
我突然想到,在探討出自胡雪岩傳記的那四句格言時,老白突然問我覺得怎麽樣,我附和了一聲,緊接著,老白目光略微一晃,就開始講解其中的深意——那附和似乎太無足輕重,太微弱,以至於都沒來得及說,沒有傳遞給老白。我想,如果當時M也在旁邊,老白可能會得到完全滿意的回應,M和老白更能相互理解,在某些方麵,他們更是一類人。
夢想放大器
下午,老白開車送我們去地鐵站。轎車緩緩繞行,好幾分鍾才繞出那片到處飄著塑料袋和廢紙片的灰色廠房區。因為周末,大多數廠房都關著門,但幾乎每家門前都停著一輛國產小汽車。這些車中的絕大多數,也和老白的車一樣,用著周邊哪個省份的外地牌照——這意味著,開這些車的人外出談判,需要見縫插針,躲開限行區域和限行時段。
一家廠房門口放著一隻不足兩立方米的鐵籠,裏麵養著兩隻凶狠的大狼狗,它們不停地在鐵籠裏左右移動,喉嚨裏發著焦躁的低吼。它們的存在,使整條巷子都散發著濃烈的狼狗的尿騷味。
廠區的大門口,竟然還有一家簡陋的超市和幾家小飯店,但似乎均無人光顧。一溜的水泥路上,到處都是廢棄的塑料袋、包裝紙、快餐盒及一次性筷子。太陽在天上明晃晃地照著,看店的人躲在石棉瓦小屋的陰涼裏,饒有興味地看著出進的車輛,從眼神看,他們應該會對看到的每輛車評頭品足,並猜測車上那些小老板的家產。
我小心翼翼地歎口氣,叫了一聲老白,老白像是被什麽蜇了一下,快速看了我一眼,然後沉默著繼續開車。過了一會兒,老白也歎了一口氣,說:“要是扁扁在就好了,我們三個好好諞一諞。”
扁扁是M的小名。終於,我們還是說起了這個已經成為某種真空的人。我緊接著問他有沒有見過M的家人,老白說自那以後就沒見過,“聽說全家都搬到新疆去了。”
這時候,老白的妻子插話說:“他們一家人到現在都放不下這個事,打擊太大了。”老白又說:“可惜扁扁這個小夥子了。”
仿佛大家都在等有人挑起這個話題,仿佛這個話題可以使我和老白已無比生疏的關係更親近一些。短暫的沉默之後,老白的妻子又說:“實際上,當年,家裏人就勸他找個普通工作算了,不見得非要考公務員,可扁扁心高,自己非要考。”
社會的教育已經使不少人成了那麽一種動物,一種即便是公務員這三個字,也會讓他感到興奮和安心的動物,不是嗎?
這就是M曾經麵臨的窘境。就我所知,從畢業開始,他在近兩年的時間裏,至少在以下這些地方參加過公務員考試:大學畢業地河北,臨近的天津,富裕的廣州,有親人在那裏打工的新疆,自己的家鄉甘肅,首都北京,最終考中了似乎沒有什麽關聯的江蘇省鹽城市的一個職位。公務員對他來說太重要了,但當抵達鹽城,並被分派到一個下轄鄉鎮派出所的時候,他才發現,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得來的東西,與想象和傳說中的樣子,相差太遠。
或者,更客觀,也更冷酷地說,公務員的遠大前程(其中包括榮耀和權力,它們往往是最強效的夢想放大器和人生興奮劑)給了他過於不切實際的期望。生活最大的困難就在這裏:如何判斷你自己。
老白說M出事前一星期,也給他打了電話,那天雨很大,他下班回來,還沒有進屋,就躲在屋簷下,一邊是空無一人的地上落著嘩嘩的大雨,一邊是他們一南一北的電話。他們說了很久,他一邊聊一邊看著黑暗在大雨中彌漫,加重。
M告訴老白的,和他告訴我的大體一樣,他想來北京和老白合夥開個小飯館。“但誰能料到,那是最後一次通話。”老白說自小就與M認識,一起玩,有時候他們找一個山峁,麵向黃土高原的深溝大壑,蹲在荒涼的黃土地上,一邊拉屎一邊聊理想,“扁扁看著麵前一溜一溜的山坡,說長大了可以把這些山承包過來,搞點啥小生意。”
那時候,有誰會想到一個叫北京的地方,又有誰會知道一個叫鹽城的地方?生活就像在黑暗中行走,所以當M焦躁地隱忍著那麽多屈辱,終於考中一個小公務員的職位時,如何能想到等他的是什麽。
“要是扁扁在,多好,”我下車前,老白又一次歎息,“我們三個可以好好諞一諞。”
永別
有一件事,我始終沒有告訴老白。
2008年M出事不久後的一天,我和愛人在地鐵1號線上,忽然看到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男子,他是多麽的像M啊,像得一旦看見就令人難忘:精瘦,膚色偏黑,短發修理得自然又利落;黑色的皮鞋,深藍的修身褲,黑色的休閑夾克;一個人坐在靠門的座位上,神情悲傷而自尊;眼神飄忽而略顯疲憊,猶如快要熄滅的火,盡力聚集著剩餘的所有能量——正像一個剛參加完公務員考試的人。
我幾乎呆在了那裏,過了好一會兒,我碰碰愛人,讓她看看,她也呆在了那裏,那不是別人,就是她曾經見過的M。有那麽一瞬間,他神情憂鬱而淡漠地瞥了我們一眼,並沒有說話——他不可能說話,除非M出事的消息不實。那如同陌生人的隨意一瞥,仿佛投過來兩粒即將熄滅卻還火熱的炭,一下子灼傷了我的心。
我頓時感到無比難過,我的心快速跳動著,催促我上去與他相認。然而,我終究沒敢上去,我不敢相信M出事的消息是假的——而他,再也沒有投來那憂鬱而悲傷的一瞥。幾站的路程,十幾分鍾的時間裏,再也沒有。
接著,傳來了報站聲,“公主墳到了”,我被一種力量推著,跟隨人流湧下了地鐵。剛出地鐵門,我就意識到錯過了,但同時又想,或許下次還會遇到,如果再遇到,我一定上去相認——然而,沒有下次,此後再也沒有遇見過。
他以如此的方式回閃,為了什麽?是為了用那不可思議的相像和極度憂鬱的眼神,加深我對他的記憶嗎?
2007年初冬,我們最後一次在北京見麵,他剛參加完一場公務員考試,就是這樣的著裝,就是這個樣子。我穿著一雙褐色皮鞋,一件黑色的半長款呢大衣,裏麵是休閑西裝,襯衣,去萬壽寺公交站送他離京。
那天陽光很好,他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著我說:“我們個頭不高,就要穿這種長款衣服,這樣好。”眼睛明亮,說得如此鄭重其事,就像早已知道那是永別。
(本文選自上海文藝出版社《異鄉人:我在北京這十年》,略有刪減)
子禾/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0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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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沒多問一句
作者|許臨安
編輯|王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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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魚的老張,發財後拋棄了妻女
前 言
蘭縣地處青海省西部,平均海拔三千八百餘米。人口少得可憐,四點五萬平方公裏的區域內隻有七萬人,縣城交通不便,固然封閉,離最近的城市開車要花費大半天以上的時間。
作者:柴柴,銷售員
編輯: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