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33)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3-18 10:13:2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6698 bytes)
 

逃離銀行櫃員崗

2023-03-17 11:3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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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北落師門

拿起筆就有如點燃靈性火焰的明燈

1

2020年9月中旬的一天,王副經理在群裏通知“1小時後開會”,要求支行機關全體員工參加。我到達會議室時,很多同事已經落座了——平常開會,大家可沒這麽高的積極性,一般也就是稀稀拉拉幾個中層幹部撐場麵,行長開講好久才有零星員工進來。這個會議召開得如此突然,來的人又這麽多,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恐有什麽大事要發生。

不一會兒,馮行長手捏一份文件坐到了主席台上,開口就是一個響雷:“……市行專項會議要求,9月底前對各支行機關借調人員進行清理……”他越讀麵色越嚴峻,底下的人也交頭接耳起來。

在我們銀行內部,“借調人員”的說法由來已久:80、90年代,國有銀行居於“愛存不存”的壟斷地位,招收的盡是員工家屬、軍轉人員以及各路“神仙”打過招呼的關係戶,其中有背景的人大多進了行機關。那時的行機關就是個養大爺的地方,工作少,人員多,天天喝茶水、看報紙、接孩子,還能買菜中午回家做飯,反正到最後大家工資都是一樣的。2003年,國有銀行推進改革,機關的“活兒”逐漸加碼,而這些背景深、年齡大的員工,幹起活來很不給力。領導吆喝不動,就想出了從下麵“抽血”的法子——省行從市行借人,市行從支行借人,支行從分理處借人。就這樣,產生了一大批“借調人員”。

新城支行自然也不例外,近10多年來,支行從下麵網點抽調的人員少說也有30多人。他們給部室幹活,掙部室工資,歸部室管理,隻是人事編製還在原網點。年深日久,很多人甚至已經忘了自己實際上還是網點員工的事。

馮行長在會上直言不諱,說這得罪人的差事他不願意辦,但市行文件上說,9月底前市行人事處將對各支行的清退工作開展專項檢查,“未達成目標的,分管副行長免職,10月底前未達成目標的,行長免職”。

作為一把手,馮行長不得不麵對兩大難題:借調人員裏也有一部分是托大小領導幫著說過話的,他們大多是整天喝茶水、盯股票、混退休的,就算臉一抹轟他們到基層網點,他們能幹啥?再就是天天真幹活兒的那部分借調人員,整天忙得腳打後腦勺,他們走了,活兒又交接給誰幹?

會議很快結束,馮行長說要梳理出借調人員名單,在四樓公示。

 

市行給新城支行核定的機關人員編製有限,絕大多數借調人員都將“哪兒來的回哪兒去”。若按照文件的說法執行,新城支行機關足足要砍掉一半的員工。

機關蹲久了的人都生長出了優越感,誰也不願意去下網點,一時間人心惶惶。我問了借調到省行的同學,才知道市行這次清理人員根源是2020年省行春季招聘惹的禍:省行原本以為,疫情時期,國有銀行肯定會成為招聘市場上的香餑餑,可等新人報道時卻傻了眼——有超過六成的爽約率,好像現在的大學生們寧願去南方當送餐員,也不願意進東北的銀行賺3、4千的工資。

市行原本分配的40多校招名額,最後隻來了15個年輕人,其中8個還是2000年之後建校的民辦普通高等學校(三本)學曆。市行原本承諾,今年各一級支行(含縣域)至少分2個大學生,結果現在有的行都分不到新人。市行人事處怕各支行領導圍上來要求解決“缺櫃員”的問題,幹脆先發製人,用“清理機關借調人員”來堵住各行的嘴。

 

我所在公司部,辦公室位於三樓步梯的轉角處,是個隱秘的角落。同屋的老汪和我一樣,是從分理處主任崗位“撤退”下來的。我倆都不負責啥具體業務,隻幹點跑跑顛顛、邊邊角角的活,門庭冷落得很。

自打清理借調人員大會開過後,張雨寧總來屋裏晃悠。這小夥子是90後大學生,2018年“重點城市行”改革時劃到我們新城支行來的。他原來在網點當櫃員,業務出色,群眾口碑也不錯。2019年公司部上線普惠金融、小企業貸款、場景商戶等新業務,缺精明能幹的人手,就借調他到我們部門負責幾項新業務。

晃悠了幾天,張雨寧終於憋不住了,把話題強行扯到清退借調人員的事上來。一通話說下來,其實就是一句話——他擔心被“退回”分理處當櫃員,想保住自己現在在公司部的位置。

我和老汪都笑張雨寧入行年頭短,聽風就是雨。有道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些年來光打雷不下雨的改革風聲多了去了——嚷嚷了10多年的“撤銷市行機關”,因70來個正副處級幹部沒法安排而作罷,市行機關規模反而越來越大;提了7、8年的“撤銷大支行、實行省行直接對網點的扁平化管理”,到現在也沒有下文……再說,就算這次動真章,也不可能輪到他張雨寧——從工作的角度講,他負責的都是新興業務,需要電子產品擺弄得溜的人幹,那些個大哥大姐是萬萬搞不定的,“上頭有人打招呼固然管用,但哪個部門總要有兩個幹活的人嘛”。

我和老汪你一言我一語,張雨寧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2

果然如我和老汪所料,隻聽得上麵磨刀霍霍,靴子卻遲遲不落地。紅頭文件上說好的“立即啟動”沒了下文,市行人事處檢查組的影兒也沒見著。

消息靈通的人說,這事兒卡殼,源於辦公室政治——市行人事處的處長快要退休了,盧行長從外地破格調過來一位副處長管事,搞得不少眼紅這位置的人頗有怨言。這位副處長想搞個大手筆(清退借調人員)證明領導看人的眼光沒錯,但大家都不給他這個新官的麵子。這得罪人的事各支行行長很撓頭,都在觀望,想看看別人家怎麽辦,再依樣畫葫蘆。

一晃半個月過去,還是沒啥風吹草動,就在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事兒大概率又不了了之的當口,四樓的公示欄突然貼出了名單來。

名單公示的是機關正式在編的員工,顯然是為了照顧借調人員的心情——沒上榜的人就是“借調”身份。有幾名在機關幹了10多年的老人看了榜,才知道自己的身份竟然一直沒有轉正,頓時罵聲四起。

公示名單一出,就意味改革還是要搞下去的。我掐指一算,按文件需要淘汰掉的人,占了機關總人數的四成之多。看到那份名單後,張雨寧的火又噌地竄了上來,業務跑流程都沒了精氣神。公司部一把手的王經理見狀,安慰張雨寧說,自己準備專門去找馮行長談一談,從公事的角度留下他,讓他先放寬心,“該幹啥幹啥,不要自亂陣腳”。

王經理對留下張雨寧信心滿滿——當年他把張雨寧要上來,就是因為市行推的幾項新業務沒人能幹得了。機關數十名員工,平均年齡50歲,一個個跟大爺似的,看個內網通知得先戴上老花鏡,去趟市行開會要行裏出專車送,一個條線(部門分類)隻有一個人能用,簡直是司空見慣。那時法人信貸業務隻有一位副經理懂,如果他請了病假,就算是鐵路局這樣的大金主,也得等他上班後再放款。

公司部需要張雨寧跑前跑後,留下任勞任怨的年輕人對經營是好事。有了部門一把手出麵,張雨寧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但出乎我們意料的是,馮行長和王經理談話的結果不盡如人意。王經理長篇大論,從幾個角度陳訴張雨寧對本部門的重要性,馮行長隻是輕描淡寫地表示了解,“再考慮”,完全沒有承諾留下他的意思。

王經理隻好如實和張雨寧轉述,小夥子剛燃起的熱情又被撲滅了。

“你大林哥伺候過好幾任行長,讓他幫你參謀參謀。”王經理不想讓小張走,就想聽聽我的意見。

我也不想讓張雨寧走,他走了,扔下的活有可能會轉嫁到我身上。我沉吟良久,問張雨寧道:“端午節‘維護’了嗎?”

想追求進步的年輕人逢年過節向行長表示點“心意”很平常,是表達對領導的一種尊重,收不收那是領導的事,無論是被“下不為例”教訓幾句,還是被退了回來,鐵定不會出副作用便是了。

“維護了。”小夥子機靈地回答,他伸出一隻手掌,然後縮回去若幹手指。

“也不少啊……”我皺著眉頭努力思考著。

馮行長上任還不滿100天,大家都還沒摸清他的脾氣秉性。我猜測,馮行長既然對王經理的意見沒有一口否定,可能是想落個人情。之前聽說馮行長比較愛玩,凡是唱歌、籃球、喝酒,基本都能到場,再加上他甫一就任就對各部門經理說,部門聚餐,出去旅遊,都開綠燈,費用行裏給出,我覺得組織一次飯局,馮行長應該不會拒絕:“既然從為公的角度說老大沒打壟(不為所動),那就從為私角度說說看——組織一場酒局拉拉私人關係咋樣?”

張雨寧和王經理都望著我,我隻好進一步展開來說:“不如讓你王哥出麵以公司部聚餐為由,請馮行長出來坐坐,他有講話在前,以‘部門團結’的名義,應該差不多能同意。”

王經理聽了,連锛兒都沒打,一口應承下來。一級支行部門科長說話還是挺有分量的,聽見王經理願意為自己出頭,張雨寧大喜過望。

事不宜遲,王經理以部門聚餐為由邀請了馮行長。酒局在一周後舉行,實際上參加的隻有4個人。酒桌上的氣氛很好,馮行長透露了重要信息:“按照市行文件規定,新城(支行)有14個借調的名額,有大學學曆的()才能報。”

我們3個小的相互對視一下——看來,張雨寧保住崗位十拿九穩了,甚至,他還會因為有本科學曆,因禍得福通過一次正式競聘,得到正式機關編製。

馮行長基本不吃菜,自己就幹掉半斤白的加五六瓶啤的,更難得的是,喝到夜裏,馮行長去洗手間好久沒回來,我們去找時發現他躺在洗手間門外醉得不能動彈,最後被張雨寧和王經理抬回家“收尾”。根據我的過往經驗,跟領導能把酒喝到這個程度,這事成功率已九成往上。

第二天,張雨寧又來找我研究對策,我一拍大腿對他說:“還研究個屁!老大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嘛,咱行4個部室有全日製大專學曆的一共都沒幾個,你這煢煢孑立的本科生就把心擱回肚子裏去吧。”

張雨寧聽了相當受用,手裏捏著一疊報表屁顛屁顛地出門去了。

3

一個人群中要淘汰掉一部分,留下一部分,總要有點依據。按照過往經驗,機關這番大動,肯定會組織一場競聘——先筆試,再民主測評,總分相加,成績在後麵自然被淘汰,到時候怨不到別人,隻能怪自己業務不精、人緣也不好。

接下來的日子裏,行機關所有人都翹首以盼崗位競聘之類的淘汰方案。多家兄弟支行都陸續舉行了公開競聘,新城支行卻一直拖著,沒有半點動起來的跡象。

有一天,張雨寧一臉喪氣地來找我說:“我可能得回分理處當櫃員了。”

我一問才知,前一天馮行長在檢查本部大樓辦公室衛生時對王經理說:“雨寧這孩子不錯,但想要往上走還要多曆練。”

張雨寧職業敏感度挺高,確實,當領導對誰提起“你還年輕,要多鍛煉”這類說法時,就是事兒要夠嗆。

果然,11月中旬,馮行長正式找王經理談話,說是張雨寧應該是留不下了,得回原來的分理處當櫃員。

冷不丁這麽一個急轉彎,我都傻了——百試不爽的套路竟然不靈了?差在哪裏呢?

“你可能不知道吧?咱雨寧是‘8年定向櫃員’編製。”王經理說。

我這才知道,原來張雨寧除了是“機關借調人員”,還有一重這麽個身份。

 

我們銀行在2010年後,曾迎來過校招的鼎盛時期,那時招人,紙麵上要求全日製本科學曆,英語四級以上,實際操作上都是研究生、英語六級優先。市行由於人員超編,每年隻能分得10個左右的名額,基本上都是研究生學曆,剩下進銀行的新人,九成都是從櫃員幹起——雖然高材生職業期望值高,但一開始也得落在基層網點去。

當櫃員是個苦差事,每天得板正著身子受領導和同事的吆喝不說,還要多受一重客戶的氣。跳出櫃員崗,是往上奔的第一步,但就像某行長曾經告訴我的職業箴言所說:“咱們銀行,除了升副處,最難的就是從櫃員崗出來。”

近十幾年來,市行的一大怪現象就是:無論招聘多少人、撤並多少網點,櫃員永遠奇缺。不管誰來當行長,都是挖東牆補西牆,逮住個蛤蟆捏出尿來,隻顧解決燃眉之急,一直靠犧牲年輕人的發展前途來解決眼前的用人荒,把高學曆的年輕人都困在了櫃員崗位,得不到晉升。新人們都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要麽借調到市行,要麽跳槽。

新城支行轄內有一家十幾年都沒升級改造的網點,工作條件差,沒人願意去,配備的人員都是業務上的“半吊子”。前幾年好不容易分來兩名大學生,領導就把一個財經名校的研究生分去當了櫃員。就這樣,那個小姑娘成了網點的“業務大拿”,可精熟的業務和好說話的脾氣,也成了“捆仙鎖”——把她調走,分理處就沒了“顧問”。於是,小姑娘在櫃台崗一困就是好幾年,後來人家逮著個總行招聘的機會,一步登天,直接考到北京去了。

還有一位研究生更是生猛,直接跑去市行敲了一把手的辦公室門,正告市行行長說:“要是還讓我幹櫃員,我立馬就跳槽。”然後很快在市行行長的關照下,借調市行,並迅速轉了正。

這些逃離櫃員崗的年輕人大多都是業務上的頂梁柱,冷不丁抽走了,就搞得基層行叫苦不迭。針對這種情況,省行琢磨出了一個法子——2013年校招時,搞了個“8年合同製櫃員定向招聘”,雖然也是正式員工,但在合同裏注明了“要從事8年櫃員工作,期間不可轉崗”,張雨寧那批2013年入行的大學生,正是簽的這個“賣身契”。

要知道,在銀行升職比公務員係統容易,混得好的人,用8年時間當個正科級幹部綽綽有餘。 這條款乍一聽覺得相當不合理,但進來的人都信仰“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就沒有不能“變通”的事——先上車,後串座,先邁進國有銀行的門檻,再步步為營地運作。

果然,一過了試用期,新城支行一名大學生就活動了起來,開了先河——小夥子是市行一位處長的女婿。可他借調到省行還沒幹半年,就被人舉報給退了回來。如此背景都沒成功,之後就再也沒人能運作到省、市行,像張雨寧這樣借調到支行機關的都寥寥無幾。銀行內部各種競聘方案對這批“8年定向櫃員”都惡意滿滿,注明了不準他們參加競聘。可人生能有幾個8年?更何況正值職業生涯黃金時期。於是,有些年輕人挺不到8年,就紛紛跳槽了。

 

張雨寧一直對自己“8年定向櫃員”的身份諱莫如深,倒不是因為什麽麵子,而是怕過多人知道,會影響日後先借調再轉正的運作。但怕什麽來什麽。馮行長讓王經理和張雨寧談,說年輕人機會多的是,基層工作經驗很重要,要為以後往上走打好基礎。

張雨寧也不傻——他馬上30周歲了,這次要是被擼下去,回網點還得再當2年櫃員。自打2017年盧行長當上市行一把手後,市行的手伸得越來越長,競聘支行的中層都要全市統一報名,市行組織競聘,公示後全轄十幾家支行跨行調劑——這種一竿子插到底的競聘模式,奪走了一級支行行長手中最大的人事權利,年輕人聘正副科級,得去市行拉關係,在本支行表現優秀沒啥用處。再說,競聘正科級要求“35歲以下,副科至少幹滿2年”,這樣一算,想要往上爬,33歲前就得當上副科——那麽,出櫃員崗,怎麽也得30之前吧?

“我媳婦和我同屆的‘8年合同製櫃員’,一個發到手2800,一個發到手2600,每月還3000多的房貸,還養一個2歲大兒子,現在主要就是靠啃老。”張雨寧的情緒幾近崩潰了。他在雞湯裏泡了這麽多年,領導畫的大餅再也咽不下去了。要是一直困在櫃台,也許多少還會有些習慣,就怕這種感受過“自由”又失去了的難受。

張雨寧一股火躥上來發了燒,第二天就請了病假。

4

我對自己的計策沒奏效也是耿耿於懷。

我侍候過好幾任行長,和省、市行領導也常打交道,張雨寧和我吐露心聲,就是想讓我幫著摸下領導的脈門,卻沒想到我一直引以為傲的不二法門也翻車了,我感到既尷尬又困惑。

我終於逮到一個市行辦公室下來檢查的熟人問了一番,才知原來新城支行之所以沒按照市行文件執行,是因為前陣子盧行長點名批評新城支行機關人員嚴重超編,人浮於事,他打電話給馮行長說,“最多給新城支行返聘2人的名額”。上級行一把手的口頭通知要比紅頭文件管用多了,就這樣,先前紅頭文件上白紙黑字的“14個借調人員編製”就不算數了。

消息一出,大家私下議論紛紛:新城支行機關超編確是全市20多家支行中最多的,但也不至於一下子砍掉這麽多名額啊,馮行長剛上任時總說他和市行老大關係“嘎嘎地”,怎麽這回反倒吃了大虧?難道是被嫉妒他和盧行長關係的人告了“禦狀”?要不就是有別的支行行長和盧老大的關係更“鐵”,侵占了新城支行的名額——反正,感覺馮行長沒他自稱的那麽受寵。

當年張雨寧借調機關是很風光的事,分理處的人都以為他“上麵”有人,進而高看他一眼,如果要被“遣返”回去,可就成了落配的鳳凰,不但臉上掛不住,恐怕還要受一番欺負。不過,張雨寧回去當櫃員還隻是停留在口信上,沒到人事係統劃轉的那天就意味著還有轉機。王經理實在不想失去這一把業務上的好手,也就不掖著藏著找什麽冠冕堂皇的借口了,又去找馮行長麵談,想從工作的角度,求馮行長變通一下,看能不能讓張雨寧掛營業室的編製,實際還幹公司部的活兒。

他到行長室大倒一番苦水,總體就一個意思——幾項新業務隻有張雨寧能幹,沒了他很舍手(失去得力的人或物)。馮行長卻說,張雨寧回分理處已經定了,如果他要是願意幹公司部的活,休息時自己來行機關無償奉獻。

 

塵埃落定,12月初,張雨寧負責的幾項業務還沒交接出去,就被打回原網點當櫃員去了。就這樣,公司部唯一的本科生被“淘汰”了。不出我和老汪所料,領導果然遵循看人下菜碟兒的辦法,先從年輕的、新來的下手,最後再拚臉皮薄厚。

張雨寧走後,一聽說要加一攤工作,公司部幾位老大哥腦袋搖得和撥浪鼓一般。領導沒轍,要分給我一部分工作,但我從辭掉主任職位時就想好了,要顛覆從前的人設,保持“黑化”,一句“不會整”,幹淨利落地推掉了。領導無奈,又要分給老汪,老汪幹脆請了長期病假去海南了。就這樣,之前張雨寧負責的幾項業務就被撂到了空地上。

聽說張雨寧回到故地就趕上有老櫃員請假,送給他一個連上20天班的“大禮包”。好不容易盼到大哥銷假回來,主任可憐他連上時間太長,就關了一個窗口,讓他休息一天。結果立即有人打小報告到分管運營的副行長那兒,張雨寧連帶分理處主任都被猛批了一頓。

沒過多久,網點主任輪崗,新上任的主任看張雨寧是從機關被擠出來的,更不拿他當回事了。

 

這一波,新城支行機關清理下去的借調人員足有30人之多,絕大多數被分配到了支行營業室。營業室主任本來以為人手多了能緩解下壓力,就給他們分了工,卻怎麽也使喚不動。有的人領帶不打,上班時往客戶等候區椅子上一坐,客戶谘詢業務時一問三不知,有的人打了卡就沒了影,還有的人回原來的辦公室坐著。

不答對客戶還算好的,因為從機關到基層能多賺幾百元補貼,有個老大哥真的去站大堂了,可他業務知識早已荒廢,並非一朝一夕就能重新撿起來的,結果在客戶谘詢時亂說一通,惹出“消保協”投訴來,氣得主任把他交回了人事科,說啥不要了。行裏讓這人“待崗學習”,沒學一個小時,他就喊肚子疼,領導不敢托大,隻好叫來120送他去醫院。第二天,這個大哥的媳婦來行裏堵副行長的門,說老公待崗隻發基本工資,一家人揭不開鍋,全家老小就來支行食堂吃。領導們一盤算,要是真讓他待崗兩三個月吧,行裏還得出個專人看著他學習,本來能幹活的就少,“賣一個搭一個”實在不劃算,就沒再堅持了。

後來,這大哥具體負責什麽工作誰也不知道,倒是看見他每天隨大流吃食堂很積極。馮行長原定還要去網點檢查基層返崗人員的工作狀態,但又傳出有人看到兩個老大姐私下搞串聯。好家夥!這要是密籌組織群體上訪可就麻煩了,於是,檢查也不了了之了。

5

一眨眼又過了半年,我目睹了許多變化,才慢慢咂摸出這次“清退借調人員”的味道來。

2020年7、8月份時,龍發支行被撤銷,部分人員劃歸新城支行。馮行長調整了機關幾位分管經理負責的條線,把管工資、管費用的活全交給了原龍發支行的人。而且,新城支行原來4位個貸經理的辦公場所還被換到一樓大廳,就為給從原龍發支行過來的2位個貸經理騰出辦公室,馮行長甚至還要求辦公室的楊主任騰出辦公室給原龍發支行的1個普通員工。

總之,從龍發支行來的“移民”們一時間氣勢熏天,反成了新城支行的“主人”。

經過“老人”們分析,龍發支行分來的這些人,大多是更多年以前撤銷的建興支行的人,而那個已經消失的建興支行,正是馮行長10多年前的“龍興之地”——他在那裏被提拔為副行長,幾年後又接了行長的位子,老建興支行員工的孩子來行裏,都專門去看“他馮叔”。

“顧老不顧新”是人之常情。老馮當行長這麽多年了,結交的朋友形成了固定的圈子。一家支行資源有限,像張雨寧這樣的新人,僅憑一兩頓酒局和不痛不癢的“表示”,還不足以邁入那圈子。也怨新城支行的“老人”們不給力,上一任鄭行長管得鬆,總有“小耙子”偷偷摟錢,馮行長也是清楚的。既然“嫡係部隊”用著放心,馮行長當然就得讓這些輕車熟路的“土著”們靠邊兒站,切斷他們在工資費用上閃轉騰挪的可能。一朝天子一朝臣,連王經理都不受“寵愛”,我更是人微言輕,幫小張講話,根本沒啥作用。

 

張雨寧開始有了辭職的想法,可他和家人稍一吐露,他爸就跟他說:“敢辭職就打斷你的腿。”張雨寧說:“如果過了8年還得簽一個‘定向櫃員’的合同呢?”

他爸的回答是:“那也得繼續幹!”

國有銀行這個所謂的鐵飯碗,像一個無形的套子,將張雨寧困得緊緊的,別想掙脫分毫。兩個月後,他打電話約我吃飯,兩杯酒下肚,他也不繞彎了,直接請教起“不幹櫃員”的辦法。

正路都試過,不行了,我猜到他想聽的恐怕是邪道——脫離櫃員崗位確實有一套邪門歪道,都有成功的先例:有人辱罵上級監管員,領導怕被找茬,就將其調離櫃員崗了;還有人既沒學曆,又沒什麽門路,經過高人指點,先放出自己“賭博欠債”的風,然後在上班時盯著大捆的粉紅色票子碎碎念“這些錢要都是我的該多好……”之類的話,把主任嚇得夠嗆,怕出案子,沒過多久,領導就把那人從櫃員的坑裏拎出來,安排了個客戶經的崗位。

可張雨寧的口碑一直很好,光靠演戲是忽悠不了領導的,再說,那些畢竟是邪招,對年輕人的名譽傷害太大,作為老大哥,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教他這種辦法。

“算了吧。”我勸他說,“‘時不利兮騅不逝’,掙紮也沒用,熬吧,以後會有機會的。”

 

盧行長說的那2個返聘名額最終落實了,都是市行領導打過招呼的人。兩人都是中專學曆,不符合要求本科學曆的文件規定,所以也就沒舉行競聘。

幾個月後,公司部那幾項新業務指標排名滑到全市倒數。王經理在“推進會”上被批後也不客氣,“尥蹶子”說,張雨寧調走了,業務沒人能接得了。在場的3位行長也沒再說啥,看樣子,相對於維護關係網的重要性,領導們並不像開會時嘴上說的那樣,認為“業績比天大”。

折騰了幾個月的機關改革終於塵埃落定,真正大敗虧輸的,隻有張雨寧一人。那些被“下放”的“借調人員”,該泡病號的還在泡病號,該摸魚的還在摸魚,該劃水的還在劃水,隻有他被擠下去當櫃員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出頭。而市行人事處的“檢查組”則始終沒見蹤影,就好像那份聲色俱厲、詞嚴義正的文件不曾發過,也從來沒說過要下來檢查一樣。

6

2021年10月,在一次飯局中,我偶然聽說張雨寧已經不幹櫃員,轉為客戶經理崗了,不由感到十分驚訝:“又是借調唄?”

“不是借調,連櫃員碼都刪除了。”那位同事肯定地說。

我心中暗道:“奇哉怪也,小張的定向櫃員合同應該還沒到期呢!”

我跟分管運營的領導打聽,才知道張雨寧後來辦了台個人POS機,刷自己的信用卡套現,隔一段時間還回去再套出來。由於是銀行員工身份,張雨寧“循環套現”很快就被監管部門的大數據抓了出來。省行給新城支行下了風險提示函,說是“該員工有套現行為,有形成職業道德風險的可能”,由於櫃員在日常工作中接觸大量現金,“建議調離櫃員崗位”。

前兩年,某二級分行出過一次櫃員挪用存款的案件,一條線上的會計主管、網點主任、運營經理、正副行長,都被一擼到底。領導對張雨寧的行為不明就裏,可這事兒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在分管經理和分管副行長多次勸說下,馮行長終於點頭同意,在係統裏注銷了張雨寧的櫃員碼,讓他改任為客戶經理。

我對張雨寧的家境比較了解,他們小兩口雖然收入都不高,但他倆的原生家庭都比較富裕,也沒有什麽不良嗜好,根本不缺錢用。張雨寧重獲“自由”後心情舒暢,加上年輕、懂業務、人緣兒好,當客戶經理也是個香餑餑。很快,就有個主任向我打聽他的情況,顯然有挖角之意。我給予張雨寧很高的評價,建議她想要人的話就趁早出手。

“之前他那個事兒……”那位主任支支吾吾地不好意思問,似乎還有一絲顧慮。

“放心!”我充滿自信地答複道,“那事兒以後不會再有了。”

 

又過了幾個月,張雨寧張羅局子請幾個要好的哥們喝酒。酒桌上的氣氛很是歡樂,他雖盡量避開“慶祝逃出櫃員崗”的敏感話題,但滿麵春風、頻頻舉杯、開懷大笑的樣子,似乎已經說明了一切。

酒酣耳熱之際,我倆同時起身去洗手間,我借著酒勁問他:“小子,這次脫離櫃員的辦法是不是故意為之?”

張雨寧莞爾不答。

本文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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蝸居在西安城中村的那些年

2023-03-15 10:3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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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河居士

90後老人。一流飯桶,二流酒鬼,三流寫手。

2014年3月,我、石海濤和李曉明,三個剛畢業不久的年輕人,薪資微薄,迫於生存壓力,搬進了西安西八裏村。

西八裏村是西安十大城中村之一,髒兮兮的匾額、蜘蛛網般交錯的電線網線、蜂房一樣密集的店鋪、魚鱗般排列的招待所、錯落有致的民房、狹窄的街巷、坑坑窪窪的水泥地麵、油煙熏黑的牆壁……我們就在這樣的城中村開啟了“蟻族”的生活。

1

西安綜合實力在北方城市裏居前列,又離我們老家近,故而畢業後,我們仨不約而同地選擇在西安工作。

我那時24歲,老家在陝西鹹陽農村,畢業於河南一所二本大學,供職於某報社,任編輯;石海濤比我大1歲,我發小,中等個兒、微胖、單眼皮、寬鼻梁、膚白,常戴一副眼鏡,博學多識,又有點小悶騷,他畢業於西安一所三本院校,在一家旅行社做計調;李曉明與他同歲,老家與我家隔河相望,高個頭、瘦臉、顴骨突出、鷹鉤鼻,留著酷斃的發型,一邊的劉海常遮住左眼,他畢業於西安某專科院校,供職於一家文化傳媒公司,係剪輯師。

我們租了西八裏村一套院子裏的其中一間,拉開粗糙掉漆的木門後,是一道裝著電子鎖的鐵柵門,磚鋪的門道。老式窗戶上住著窮年累月的灰塵,樓梯的鐵扶手被租客們磨得光滑,借助於感應燈昏黃的光,才能爬上暗黑的低樓層。

院裏的樓棟共7層,4層以上為加蓋層,每層僅1個公用水龍頭和池子。整院僅2個廁所,一個在1層樓梯下,低矮、狹小、陰暗,吊個15瓦的燈泡,進去就得低頭彎腰,另一個在7層天台,去的話得爬樓梯。

民房建於90年代初期,1層一年四季幾乎見不到什麽陽光,站在院子向上仰望天空,一股強烈的壓抑感撲麵而來。下午2點以後,一縷縷明媚光線會斜照在3層以上的樓道和牆麵上,這點陽光比金子還寶貴。上到7層天台,一出樓頂小門,浩瀚的天空、暖煦的春風,連同幾盆清新的綠植,立刻將我們從剛才的壓抑氛圍中解救出來。我恍然間發現,原來西八裏村的街巷裏沒有任何綠化類的花草樹木。

我們的房子是301室,20平米,東西麵各有個窗戶,推開東麵窗子,隔了不到2米遠的東北向和東南向各有一棟民房。窗簾既薄又髒,且有破洞,白牆上留著些雜亂的鉛筆畫。屋裏橫著2張床、1張桌子和1個簡易無紡布衣櫃。房費月付,每月350元,電費每度8毛錢,水費一人3塊/月。因為要上網,所以我們便付費拉了網線。

 

房東一家五口,老太婆和老大爺住在1層,大爺腿腳不便,常坐在輪椅上,兒子一家三口住在4樓。房東老太婆約摸68歲,白發疏鬆,瘦得好像一具行走的木乃伊,但精神矍鑠。她滿臉皺紋好似黃土高原的溝壑,老年斑一坨一坨的,一雙犀利的三角眼,手腕上的銀鐲很是搶眼。

老太婆很霸道,家裏啥事均由她說了算。招租、收房費、退租等事兒,她從頭捋到尾,掌著家裏的財政大權,老大爺、兒子、兒媳都不敢與她頂嘴。她平時就坐在大門口的石墩上,墩子上刻著“泰山石敢當”,以一副睥睨一切的樣子盯著往來之人。但凡誰領個朋友過夜,她會第一時間盤問清楚對方的底細,生怕閑雜人等闖入家中生出什麽事端來。

在我眼裏,老太婆趾高氣昂的底氣源於這套民房。城市化的高速發展是這裏人的機遇,但我們“蟻族”和“西漂族”才是她的上帝。當然,西八裏村的土著們除了收租度日以外,要麽會開個店做個買賣,要麽一日三餐後靠遛狗、打麻將棋牌填補內心空虛。

租客呢,大都是些命賤的人,日夜奔波,旨在讓自己越來越值錢。我們院裏多半是“蟻族”,一張張青澀的臉龐,讓老態龍鍾的西八裏村稍顯朝氣。302室住的弟兄倆幹配送,休假時會燒製幾道小菜、弄點小酒,還會特意邀請我們仨過去小酌幾杯。303的房客是個跑保險的業務員,整天一副西裝革履的打扮,人收拾得幹淨帥氣,不過房門總是緊閉,等到他退租時,房東老太婆特意把我們整層的租客叫過去觀摩——隻見室內垃圾堆積如山,一股股刺鼻的惡臭彌漫開來。我們當時震驚極了,真是萬萬沒想到!

2

周內,如監工鞭子般抽打的鬧鈴聲,一陣一陣將我們催醒。早上6、7點鍾,我們要排隊洗漱,人太多的話,我們會竄到別的樓層去。排隊上廁所也讓人很無語,故最怕腹瀉。後來,我們想出了個招兒——用大可樂瓶子當“夜壺”,尿滿了,就深更半夜把它偷偷倒了,再用水衝洗一下水池子……

下班後,我們聊聊天、看看書,打幾局遊戲後便滑入夢鄉。淩晨1點,夫妻吵架聲、壯漢打鼾聲、情侶男歡女愛聲、母貓發春聲等市井喧囂不定回蕩在民房院子內。

周末是“大洗”的日子,洗衣曬被、打掃衛生。洗澡得去村子裏的公共澡堂,一次5元錢。花灑有的出水快,有的出水慢,有的水溫剛剛好,有的過燙或過冷。水蒸氣裏混著腳臭味、尿液味、汗漬味。眾多成人用品店和發廊以澡堂為中心分列於巷子兩旁,發廊裏有些坐台小姐舉止輕浮、賣弄風騷,偶有男人前去光顧。每次路過時,我仿佛能聞到逸散出的脂粉味、金錢味、汗漬味和精液味。

收拾完畢,我們仨會去大雁塔等免費景點感受古都風韻,也會在省體育場外聽周傑倫等眾多歌星的演唱會,跟著節奏吼幾聲——場內最便宜的門票,我們也買不起。西八裏村毗鄰小寨商圈,坐7、8分鍾公交,就能抵達西部銷售額第一的商場——西安賽格國際購物中心。商場裏不少麵容姣好、身材火辣的美女結伴而行,她們要麽肩背LV包、要麽手拿蘋果手機。各家店鋪的導購眼尖地打量著每個路人,空氣裏彌漫著金錢的味道。那一刻,我們對錢的渴望很強烈。

當然,我們隻是看看,平時都很少買新衣服和鞋襪(在我們眼裏,男人穿得幹淨整潔就行了),更怕生病去醫院,一趟最少折進去好幾百塊,請病假還會被扣工資。我們交際圈都不大,石海濤拒絕參加大學室友聚會,他上的三本大學,宿舍裏好幾個富二代。畢業後,人家都靠家人“走後門”去了著名企業,工作穩定、收入高、福利好,很快就能在人生的道路上靠捷徑超車,石海濤因此蠻自卑。但回到老家,又會被親戚朋友叔伯阿姨盤問收入婚戀問題。

 

出了出租房,凝望西八裏村,我發現它是中國版的“貧民窟”,裏麵寄居的多是社會底層、是小人物、是窮人,但絕大多數人都不甘於平凡,都在努力地活,並夢想著未來能體麵地活。我每天舉目所及,是青澀的大學生情侶,走路時一搖一擺的摩登女郎,西裝革履的男白領,忙得不可開交的販夫走卒,蓬頭垢麵的瘸腿乞丐,灰頭土臉的農民工,渾身髒兮兮的清潔工,猥瑣的*****,巷弄裏不時會竄出一個肚腩鼓脹、渾身酒氣的中年酒鬼……

西八裏村日夜目睹著他們的辛酸和坎坷,像一塊柔軟的海綿,廣泛地容納了一切城市尋夢者。白天,生存的壓力巨石般沉重地一壓,無數“蟻族”與“西漂族”蜂擁而出討生計。夜裏,巷子裏競相閃爍的招牌霓燈,靜待忙碌一天的人歸來。

外地商販偶爾會遭到西八裏村土著們的欺淩,我曾聽過這樣的事:一個新來的賣土豆片夾饃的商販,因攤位位置擺放不當有礙當地村民停車,結果遭到圍毆,差點導致右眼失明。不過與冰冷的鋼筋水泥叢林相比,西八裏村的人間煙火很溫暖。譬如那家賣楊淩蘸水麵的同鄉大娘,若是店裏客人少時,就會給我多撈點青菜,還讓我照顧好自己,趁年輕多賺錢,不要亂花錢,否則沒錢的時候,人最作難。賣砂鍋餅的大叔是個文學愛好者,一有空閑就抱本諸如《古爐》之類的小說瘋狂地看,他告誡我,一定先把自己的世俗生活安頓好,再擠時間搞文學創作,千萬不敢把文學寫作當飯吃,他就吃了這虧。

在西八裏村蝸居的日子裏,雖然我們都苦中作樂著,但說句心裏話,沒有人願意在這裏多住一天,我們也都不知道這日子何時是個頭。

3

我們3人中,當數李曉明的工作最累,但收入相對最高,加完班,月薪能拿到4000多塊錢。我和石海濤則徘徊在2000左右,所以都挺羨慕他的。當我倆下班後躺床上追《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時,李曉明在加班剪片子,當我倆約一群好友在陝師大對麵的KTV團購K歌時,李曉明還在加班剪片子,熬夜到淩晨1、2點,對他是家常便飯。

“我雖然收入比你倆高一點,但這工作真他媽的累啊!我真不想幹了,夠夠的了。”李曉明時常抽著煙,向我們倆吐槽。

直到2014年7月初的一個晚上,李曉明躺在床上連抽3根煙後,突然倏地起身,鄭重其事地說:“我一個同學叫我去鄭州跟一個河南籍的老板搞工程呢!那個老板挺有實力的,據說這活兒來錢快。我實在沒心勁幹眼前這份工作了,因為要久坐,我怕我得上腰間盤突出、頸椎病、前列腺炎……我想了好久,決定去呀!”

我和石海濤一臉驚愕,不約而同地問:是哪位同學呢?

李曉明答曰:嚴鵬。

我第一反應就是:這事不靠譜,怕是個騙局。嚴鵬是李曉明的夥計,也是我們老家那裏人,彼此也認識。此人大專學曆,大學期間曾幹過不少小本生意,掙了點錢,是同學眼中的“創業明星”。他為人仗義,對兄弟和女友都很大方,但行事不夠老成持重,比較魯莽,總把賺錢這事想得很簡單。畢業後,他本來能留在漢中鐵路段,可他說厭倦了職場的勾心鬥角,先是在西安西辛莊城中村裏開了家燒烤魷魚店,結果經營慘淡,不得不轉讓店鋪,負債10萬。沒想到,這才沒幾個月,他又跑外地去搞工程了。

我和石海濤勸李曉明再謹慎考慮一下,畢竟這是一件大事,最好征求一下家人的意見。李曉明以家人學曆有限、外麵的事他們不懂為由搪塞了過去。我倆特別在乎和李曉明的這份兄弟情義,暗地裏尋了李曉明的幾個發小,想讓他們幫忙勸勸他。

一個周五晚上,我們在省體育場附近的館子裏擺了個局,眾人輪番上陣,可李曉明隻默默地聽著我們說話,沒有和我們辯論,最後執意買單,說自己已經想清楚了,去是肯定要去的,我們隻好作罷。

隨後,李曉明帶著自己攢的小1萬塊錢,又問家裏要了2萬,啟程去鄭州,剩下我和石海濤兩人繼續蝸居西八裏村。

4

李曉明去鄭州後不到10天後的一個周一,我下了班,像往常一樣回到住處。剛準備用鑰匙開門,突然發現房間門是輕輕合上的。我當即推開門進入室內,心裏納悶:難道石海濤今天下班比我早?

我心大得像前一天一樣,洗了個桃子坐在床沿開吃,並準備打開電腦——直到這時,才突然一激靈,我的電腦不在桌上!我四處搜尋,發現電腦數據線被扔在了床上,再一瞅,石海濤的電腦也不見了。我心裏嘀咕:有人進我們房間偷東西了!又趕緊拉開衣櫥,發現西服口袋裏的300元現金還在。

很明顯,這小偷是直奔我們電腦來的。我趕緊給石海濤打電話,石海濤一臉懵逼,告訴我保護好第一現場,等他回來再報警。石海濤快速奔回來,我倆報警,不到10分鍾,一輛警車哇兒哇兒停在了我們院門口,我倆老早立在門口迎接警察了。

街上的人們聽見警車鳴笛聲,駐足圍觀、議論紛紛。一高一矮兩個警察向我倆詢問情況,我倆剛說了個大概,高個警察便當眾訓斥起來:你倆得是剛大學畢業?怎麽這麽粗心的呢?這可是城中村,*****多的是,先——走,上去看看情況。

他倆簡單轉了一圈後,高個警察讓我跟他回局裏做筆錄,讓矮個警察在我們院子裏挨家挨戶問問,但沒辦法翻箱倒櫃地尋,畢竟他沒有搜查證。我和石海濤顧不上吃飯,分開忙碌,等折騰完了後,已經快晚上10點了。我買了兩瓶啤酒和一份素菜拚盤,為了保護現場,我倆蹲在地上大快朵頤。

我給大姐打電話抱怨,大姐安慰我:“丟了就丟了,認命吧!這是你們該給社會繳的學費,也別抱啥幻想了,該上班安心上班去吧!以後出門在外,務必保護好個人的生命安全和財產安全。”

高個警察說一有消息他便會及時通知我們。結果我倆等了3天,渺無音訊。我們遂決定請假要求調村裏的監控查看。我們給矮個警察買了半個西瓜、一盒“芙蓉王”、兩瓶農夫果園,他跟我們客套了下,當即帶我們去看村裏的監控。

從早到晚,我倆除了吃午飯,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監控裏的每一幀畫麵,然而進進出出的隻有房東和租客,始終沒有看見什麽人背著電腦離開的畫麵——看來絕對是“內賊”所為,電腦肯定還在我們院子裏沒被轉運出去。不過,更令我們吃驚的是,村裏的監控將洗浴中心逼仄街道上妓女招徠顧客的違法畫麵拍攝得一清二楚,我們還詫異為啥警察不去掃黃呢?後來一想,他們應該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矮個警察厚道些,諄諄告誡:城中村裏的人很複雜,以前有個特大殺人案的罪犯就是在西八裏村被抓獲的,你要學會保護好自己,安安心心上班去,大不了換個新電腦。

很明顯,警察們要破大案子,或者說,他們應該知道是哪些慣犯作的案,隻是沒空查案破案罷了。我倆甚至都懷疑過房東兒子,但卻沒有有力證據。沒辦法,隻能認栽。

5

一直到離開我們,李曉明都遲遲沒談女友。他一直想找個家境好的獨生女,日常的口頭禪是:娶個白富美,人生不再累。他覺得自己沒含金鑰匙出生,也沒考上名牌大學,靠自己辛苦一輩子也很難翻身,婚姻是他改變命運最重要的機會之一。

當時,我談了個安康的女友,叫蘇星辰。她正在武漢一所三本院校上大四,個頭高挑,有文藝氣質,我們因寫作走到了一起。我想著法兒省錢給她買禮物,關心她,她也會為我搶購我喜歡的書籍,偷偷買萬能充電寶送我。她給我買的一雙襪子,我一直舍不得穿,甚至連同塑料袋疊得整整齊齊的,擺放在衣櫃裏。

我們常聊文學,一路從魯迅、鬱達夫、朱自清、林徽因聊到當代的陳忠實、賈平凹、餘華,也會交流寫作技巧。三日兩頭,從晚上8點半聊到快淩晨12點,還舍不得掛電話。我原以為我們能衝破世俗藩籬最終走到一起,結果沒想到愛情還是敗給了現實——她父母都有正式編製,嫌我是單親家庭出身的農村娃,常勸她跟我分手,說婚姻隻有愛是不行的,得有物質基礎,他們隨便都能找個比我家庭條件好的。

慢慢地,女友對我忽冷忽熱,打電話不接,也不再回我信息。我連篇累牘發消息,過了很久才得到一條微信:“我剛在忙,沒看到,怎麽了?”語氣冰冷,讓我那天上午的工作狀態完全不在線。

我起初很堅定,後來又糾結,這份感情讓我失魂落魄的。於是,我果斷在當年7月底選擇了放手。

石海濤則跟一個漂亮的商洛女孩處了大半年,女孩很享受他的各種好。石海濤舍不得給自己多花一分錢,倒學會了給女孩買衣服和化妝品,請女孩吃西餐。戀愛談得他手頭很緊,他一改往常,厚著臉皮向大學室友開口借錢,可那女孩頂多讓他牽個手,一旦他有親吻摟抱之類的親昵行為,就會立刻推開他。

8月初,商洛女孩以一句“咱倆性格不合適”將石海濤甩掉後另擇新歡,據說新歡是個“拆二代”。石海濤因此鬱鬱寡歡。夜裏,他睡不著覺,房間網絡差,他就偷偷跑到樓頂,一邊抽煙解悶一邊刷QQ空間和微信朋友圈。白天,他上班沒精打采的,工作上出了不少紕漏,沒少挨業務主管的批評。

9月一個秋雨潺潺的夜裏,石海濤提了份涼菜和兩瓶白酒回來,說他心口疼得像被人用刀子剜呢,讓我陪他喝酒。我爽快答應。那是我見他喝酒喝得最爽快的一次,我們用一次性紙杯喝白酒,我第一杯還沒喝完,他已經豪飲了兩杯,臉紅得像下蛋雞。

“咱們寒窗十幾年,經曆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慘烈競爭,好不容易上個大學,總想逃離農村和土地,結果一畢業竟然混得這麽慘,又回到了西安的農村,收入還不如農民工高。我掏心掏肺對她好,她咋能這麽狠心呢!”石海濤的眼淚旋即奪眶而出。

“兄弟,你想開點吧!愛的反麵不是恨,是放下,是不在乎。隻怪咱們沒本事,留不住自己心愛的女孩子。說到底還是咱們太天真,沒有麵包的愛情就像海市蜃樓,我們被現實扇的這個耳光真疼啊!”我也不由得委屈。

話音剛落,石海濤卻突然拿起沒喝完的白酒瓶使勁摔在地上,玻璃碎渣濺了一地,酒香彌漫。我瞅見石海濤右手被玻璃碎渣紮得鮮血直冒,還沒來得及帶他去村衛生室包紮,樓下的租房子的小夥已經找上門來。石海濤借酒壯膽,朝人家大聲吼叫,還差點跟人家動手,我好賴攔住了他。房東老太婆立即趕來詢問情況。我急忙讓石海濤冷靜下,給小夥解釋和道歉,並保證不會再有類似的事發生。

最後,那小夥眼神中流露著一絲同情地悄悄下了樓,房東老太婆卻感歎了一句:“不就失戀了麽,有啥想不開的呢,你的愛情又不是全院子人的愛情!”

“你可真夠刻薄的了。”我實在忍不住,懟了房東老太婆一句。

之後,我趕忙帶著石海濤去村衛生室包紮,一路上秋風吹得我倆直打哆嗦,雨水混著生活汙水淹沒了我倆的鞋襪和褲腿。此時的西八裏村,恰似浮在水上的吊腳樓——沒錯!我們“蟻族”唯一的出路,隻有“自渡”。

回來後,石海濤躺在床上抽泣,嘴裏叨叨:“我最近晦氣得很,前兩天吃午飯時,還把幾百塊錢丟了。”

“我去!你也真命背。不過,你想想我那電腦,還是我舅送我的好機子呢,我還沒怎麽用過呢,就讓賊娃子弄走了,更何況蘇星辰也和我分手了!”我急忙關上散味的窗戶,拉上窗簾,又清理完玻璃碎渣,再坐在床邊給他寬心。

但我那些寬心的話似乎對石海濤毫無意義,於是,我隻好放歌來轉移他的注意力,開始是《男兒當自強》《大男人》之類昂揚的歌,他毫無反應,直到播到那年鄧紫棋的成名曲——《泡沫》的副歌部分,“愛本是泡沫,怪我沒有看破,有什麽難過?”——他突然就不哭了,收住情緒,之後便一直把這首歌循環播放著,慢慢地進入夢鄉。

石海濤睡著了,我卻失眠了,我也為自己的愛情悲劇而感到挫敗。不過從此以後,《泡沫》成了石海濤KTV必唱曲目。

6

為了盡快放下那段感情,石海濤還幹了一件事。

他在某著名婚戀交友網站注冊了會員,很快結識了一個自稱祖籍福建、在西安工作的漂亮女孩。女孩加了他的微信後,主動關心他,找他閑聊解悶,還主動要他電話,並急切地想和他約會。

石海濤那陣子快樂了一段時間,很快答應和女孩線下見麵。他們約了一個周六下午,在五路口的一個小廣場見麵。那女孩挽著閨蜜的胳膊,是兩人一起來的。

“你咋和網上的照片有點不一樣。”石海濤感歎。

女孩趕緊解釋:“我那些照片都是P過圖的,嘿嘿。”然後又說:“我和閨蜜逛累了,咱們就在附近的那家咖啡店裏簡單喝點吧!”

“好啊!”

可他們一行三人剛一踏進咖啡店,店裏的青年男女便紛紛望向他們,特別是對著石海濤上下打量,那些眼神讓石海濤覺得有點兒怪異。他們坐進2樓一個卡座,那女孩立馬招呼服務員拿菜單來。

石海濤說:“你倆隨便點嘛,別客氣!”然後,女孩要了兩瓶紅酒和一個果盤,石海濤要了杯奶茶。倒好了酒,女孩舉杯說:“來,為我們的相識幹一杯!”

他們仨剛一碰杯,喝完紅酒,那位服務員便要求買單。石海濤問他多少錢,對方答:“先生您好!您一共消費了865元。”

石海濤猛然一驚,他瞅了眼那女孩,發現她正直勾勾地盯著他,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你們這都是些什麽紅酒?”

“先生,你們剛點的是新西蘭的進口紅酒,口感很好。”

石海濤猛地想起自己以前看到過的一條新聞,講的是某大學生被酒托女詐騙5000多塊錢的悲慘遭遇。他立馬意識到自己掉進圈套了,但靈機一動,裝出淡定、大方的樣子,先付了900元,又把找零執意塞給了女孩。女孩還在騙,說自己還有點餓,提議再點兒甜點。石海濤說,沒問題啊,不過咱們先把酒和果盤消費一下嘛,別浪費。

酒喝了一半,石海濤那杯奶茶也大半進肚,便以去衛生間為由伺機飛奔逃出咖啡館。出了咖啡館後,他隱約感覺背後有兩壯漢尾隨,嚇得趕緊跳上一輛公交車,這才鬆了一口氣,覺得安全了。

石海濤立刻給那女孩發微信,剛在微信上打了“我X你媽!你個*****的賤女人不得好死”之類泄憤的話,還沒發出去呢,就發現被拉黑了。這下,他更加坐實自己被酒托女詐騙的事實。他很想報警,但又一想,若是別人知道他因好色被騙,臉麵更加蕩然無存。最終,他自認倒黴,隻把這事告訴了我,我讓他以後別在網上找女友了,不靠譜。

之後突然有一天,石海濤把床頭牆上貼的劉詩詩的海報撕掉了,又貼上一張白紙,紙上寫了尼采的名言:那些殺不死我的事物,隻會讓我變得更有力量。

7

我在報社主要負責副刊編校、報紙征訂、活動方案策劃及執行等工作。單位女孩多,是非也多。譬如,部門主任今天帶這個妹子外出采訪,另一個就不開心了;某個女娃拉到活動讚助有提成了,另一個長得不錯的妹子就嫉妒得窩火……即使我兢兢業業、少說話多做事,但終究難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我總覺得在報社沒學到多少采編經驗,反而整天得看人臉色說話行事,還得站隊,費盡心力征訂出去的報紙提成,也會被部門主任以各種借口遲發少發。

2014年9月17日,我下定決心離職。當時,我想進西安最具公信力的《華商報》,可惜人家不招人;我又想去《陝西日報》,那邊的人事則嫌我工作經驗太少。

“換工作窮半年”,此話不假。我猶記得前報社部門主任給我們說的一句話:錢難掙,屎難吃。霎時間,我覺得這土掉渣的俚語簡直就是真理。

石海濤平時很少向我吐槽工作,因為他怕鬧笑話,畢竟他大學念英語專業,一畢業就進了旅遊行業,完全是個新人,從零學起。

但當我9月中旬離職,他也前後腳於9月底鼓足勇氣不幹了。原來他也在一直隱忍——在公司帶石海濤的師傅是個45歲的中年女人,他辦完離職手續後,那女人立時在微信朋友圈裏發了條說說,“終於走了個害群之馬!”氣得石海濤直接撕破臉回懟:你就是個傻X!然後刷地將那女人的微信刪掉。不過,他究竟經曆了什麽職場風雨,我至今都不得而知。

10月中旬,石海濤換了家旅行社,繼續開啟新的打工生涯。我和他的打算不一樣,再也不想隨便找一家單位繼續被人當廉價勞動力壓榨。我想尋個彼此都覺得合適的單位上班,最好是能學到東西。

那段待業期,石海濤上班後,若有麵試,我會準備麵試,沒有的話,我就躲進網吧裏撰稿投稿,以期能多賺點稿費。雖然沒有合適的工作,但偶爾送來的文學報刊和零碎稿費也能讓我高興半天,身邊的同學也常戲稱我為“作家”。周末去幹兼職補貼,我發過傳單,一天能賺80元。11月開始,石海濤托關係找了“房托”的兼職,我們跑一家樓市可賺15元。於是,我倆雙休日紛紛上崗當“房托”,他每天跑5家,我能跑7家,也因此了解到了西安樓市的前沿訊息。

2014年,全國樓市在“去庫存”,西安均價6000多的房子成為不少有錢人投資的“香餑餑”,我有幾個同學也在家人的幫助下順利搭上了車。我心裏深知這是個機會,但我家湊不夠首付的錢。

為了生存,我曾連續三周隻吃電子烤餅(用大的電餅鐺烙的餅,便宜)夾豆腐乳,一天三頓,每頓一個。每次一出家門,特別是中午,我望著繚繞著的煮麵、煮餃子的水蒸氣,望著熟食店老板售賣的鹵肉,一波又一波的口水被我使勁吞咽了下去。

有一次午飯點,我正在吃豆腐乳夾饃,母親打來電話問我生活費夠不,我騙她說夠著呢。殊不知,畢業1年多了,我一分錢沒攢到,還欠夥計2000多塊錢。但我一想著56歲的母親還在老家種地,給別人疏花、套袋子、摘蘋果、剝玉米,實在沒臉問她索要生活費。

掛了電話後,我一想到愛情與我無緣,好工作跟我無緣,唯獨缺錢跟我太有緣,再想想當下的“蟻族”生活,瞬間覺得自己太失敗,潸然淚下。我氣憤地將夾著豆腐乳的烤餅直接扔進垃圾桶,一個人默默地爬上7樓天台,呆呆地望著藍天白雲,許久許久……

我真可笑啊!我大學期間把社會和前程想得太美好了。當年,正值“TF BOYS”走紅,標誌著00後將閃亮登場,而我們90後即將退出曆史舞台,心頭隱約有種壓迫感。失眠常和我在夜裏邂逅,路遙的《人生》被我翻了5、6遍,書上寫滿了我的劄記;白天沒麵試邀請的話,我會焦慮不安,很怕自己重演方方筆下“塗自強”的人生悲劇。

那時候我很喜歡許嵩唱的《山水之間》,逍遙避世,甚至都想過回老家過田園生活,人活著好累!人在低穀期,自我否定和懷疑會紛至遝來。但幸好,我很快能調整好心態,繼續吃豆腐乳夾饃,並甘之如飴。因為我確定,人生觸底即可反彈,總體而言,我是個“樂天派”。

天無絕人之路,12月初,我終於找到了份稱心如意的工作,是西安一家雜誌社的采編。雜誌社的大股東為一位酒業大亨,身價過千萬。麵試我的編輯部主任西北大學中文係畢業,酷愛文學、擅長寫作,而我有幸憑幾篇之前發表在刊物上的文藝作品得到了她的賞識。新工作雙休,有年終獎和節日福利,有加班費,甚至有采暖和高溫補貼,繳齊五險,月收入翻了兩番,出差則能達到5000多。

8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著,我僅在雜誌社工作一個月後便轉正了,也很快還清了債務。我開始攢錢,石海濤也開始攢錢。我倆的夢想很簡單:工作穩定,收入能慢慢提高。有朝一日,一定要在城裏貸款買房,順利完成“蟻族”到“房奴”的跨越。

李曉明去了鄭州以後甚少跟我們主動聯係,平時都是我倆聯係他。我們問他在那邊具體幹了什麽工程,他有時候說給小區裝監控,有時候說接了路橋工程的活……直到年底回老家,我、石海濤還有別的兄弟聚會時,才得知李曉明和嚴鵬就沒回來過年,而且中途問家人要了不少錢。

2015年3月,我交往了新女友,她和我是老鄉,感情還算穩定。當年6月底,我搬出西八裏村,和女友在蓮湖區西門外的南小巷開啟同居生活。石海濤則搬到了高新區的南窯頭社區,和我另一個夥計合租。

彼時西安樓市仍然低迷,房價甚至比蘭州都低。直到2017年3月以後才從均價7000多一路飆升,且有價有市。我們在家人和親友的幫襯下,相繼背上30年房貸,石海濤以每平方8000多的單價,買了西鹹新區灃東新城90多平的地鐵盤兩居室,月供2800元;我比他買的晚,以1萬2每平買了同樓盤77平的雙地鐵盤兩居室,月供3400多。

接下來的幾年,我們相繼結婚、生子,生活總算是步入正軌。

 

李曉明和嚴鵬於2017年初回到西安,他倆雙雙被銀行列入征信黑名單,家裏的錢也兜空了,倆人都背了債,有夥計說至少每人20萬,有的說更多,還有人說他們誤入過傳銷,但兩人矢口否認,避而不談。李曉明父親為了幫他還債,曾於2019年遠赴印尼打工,次年3月奔回國。

那幾年,我們常會收到某銀行的電話,說李曉明欠錢未還。他當初借款時留了我們的聯係方式,但我們一問起李曉明,他就矢口否認,還勸我們不要理那些金融騙子……

2020年4月中旬的一天下午,石海濤忙著和女友約會,我和李曉明相約去西八裏村重溫青春。西八裏村依然沒有拆遷,成了政府、開發商與村民三方博弈後維持現狀的產物。

那裏很熟悉,但卻再也不屬於我們,我倆在村裏吃了點小吃後,便去了曲江池遺址公園。末了,李曉明請我吃燒烤,我們喝了1瓶白酒、8瓶啤酒,一直聊到淩晨12點半才作別。

臨別前,他紅著眼說:“感謝在我作難的時候,你能借錢給我。這份情義,我記著呢!”

我回:“都是兄弟,你就別見外了!兄弟隻希望你早點兒還清債務,早點兒完婚,早點兒讓叔和姨抱上孫子。”

時至今日,嚴鵬仍在西安折騰,至今無房無車,也沒結婚。李曉明輾轉去了江蘇昆山,又跑去廣西南寧。我和石海濤勸他早點回來發展,他說自己征信出了問題買房不能貸款,西安動輒1萬8每平的高房價讓他無立錐之地,唯有逃離。在異鄉的月夜裏,他愛上了《流浪歌》《離家的孩子》……聽著聽著,鼻子就酸了。

每年大年初一,河對岸李曉明老家街道上家家戶戶門口幾乎都停著輛轎車,婦女們拉家常,孩子們奔跑著,而李曉明的父母則將大門緊閉,躲在家裏,村裏人多的地方,他父母也不願意去湊熱鬧。說實話,我和石海濤很想幫李曉明,但我們也愛莫能助。

文中人物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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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中的牛魔王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3/18/2023 postreply 10: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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