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32)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3-17 16:13:54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27753 bytes)

三本畢業生求職記

2023-03-14 12: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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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鄧安慶

作家 , 著有《紙上王國》《柔軟的距離》《山中的糖果》《我認識了一個索馬裏海盜》

2007年,我從一個三本院校畢業時,因為父親生病學費沒有及時交清,畢業證和學位證被扣押在學校,求職過程非常辛苦。後來,我找到一家廣告公司的工作,薪資低、休假少,攢不下錢,做了一年多後“裸辭”跑到西安,繼續找工作。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去,又有更多的曲折在等著我。

十幾年過去,又到一年畢業季了。工作機會稀缺,生存壓力巨大,多少畢業生奔波在全國各大城市的招聘市場,卻空手而歸。那種沮喪、鬱悶與絕望,都讓我想起曾經的自己。

我相信當年自己作為一個普通院校畢業生所遇到的困難,現在的畢業生依舊會遇到,也希望這篇文章能給曾經經曆過或是現在正在經曆求職難的人一點鼓勵。

1

火車開動時,我自問一句:“你後悔嗎?”

自然是沒有答案的,甚至也不願去細想。那一刻,興奮壓倒了惶恐。火車已經開到秦嶺,開始了漫長的鑽隧道,忽地一下被黑暗吞沒,等你覺得這隧道永遠也穿不過時,前方又亮起一束光,猛地一下撞進光明裏,還來不及瞥一眼窗外的風景,便又一次被黑暗吞沒。周而複始,無窮無盡,等終於到了平原地帶,眼睛對持續的明亮都有些不適應了。

行李箱依舊放在我頭頂的行李架上,坐在我旁邊的人酣然入睡,推著車吆喝賣東西的列車員又開始來回走動。我看向窗外,村莊多了起來,低矮的房屋在渭河平原上蔓延開去。漸漸地,樓群出現,越來越密集,車廂裏的人紛紛站起來拿行李,列車員也走了過來,大聲喊:“西安站到了!各位乘客請注意!西安站到了!”

哪怕是在一個月前,我都很難想到會來到這座城市——它是千年古都沒錯,以後有機會也許會過來旅遊,但是當我拖著行李箱站在了西安的土地上,看著馬路上熙熙攘攘的車流人流,卻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

我又忍不住自問一句:“我來這裏做什麽?”一瞬間,我真想扭頭再次走進火車站返回襄樊(那時候還未更名為襄陽)。但我沒有退路了,那裏的工作已經辭掉了,租房也退掉了,跟前同事們的告別酒也喝過了,沒有理由再回去繼續之前的生活了。更何況,之前的生活也不值得留戀,新的冒險人生剛剛開始。

的確是冒險。這讓我再次想起了大學畢業那一陣子找工作的遭遇:東奔西走,四處碰壁,招聘單位看了一眼我的學校,連簡曆都不收。折騰許久,才在一家廣告公司尋得一份文案策劃的工作,試用期600塊錢一個月,好不容易轉正了,工資也隻漲到了800。扣除房租、交通費和日常開銷,手上根本攢不下錢。即便如此,我還是特別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甚至懷有感恩之心。畢竟我還有很多同學輾轉多個城市都沒能安定下來。

如此工作了一年多,忽然有一天接到西安朋友豆豆的電話。他說有家報社要招聘編輯和記者,讓我趕緊準備簡曆投一下。我一下子就心動了——這可是我一直都想做的事情!之前去日報社應聘,筆試過了,麵試沒過,深以為憾——這次的機會可不能再錯過了。

我又去上網查了一下豆豆提到的這家報社,在陝西乃至全國都有一定影響力,如果能應聘上,我就有機會進入媒體這個行業。更何況,豆豆就是這個報社的記者,有他的推薦,我肯定可以的。

想法既定,我在廣告公司簡直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接到電話的第二天就提交了辭職報告。

公司領導頗感意外,問:“你想好了?”我愣了一下,點點頭。他“唉”了一聲,說:“我還想著培養一下你呢。你文筆不錯,也有想法,要是能在廣告行業好好做幾年,未來也會有很好的前景。”他越說,我越猶豫——原來他是看重我的,平日他看起來嚴肅寡言,對我的工作也是高要求,我一直以為自己很糟糕……但我不能動搖了,編輯和記者才是我真正想做的,為此丟掉現有的工作我也願意。

領導見我心意已決,隻好簽字同意了。

 

離開公司那天,整理好了這一年多來為客戶做的“企業快報”,厚厚一摞,都是我去廠裏采訪編寫的稿子,除開公司和客戶的人會翻翻,不會有人去看的。而馬上,我有可能會成為真正的報紙編輯記者,會做出讓成千上萬讀者翻看的新聞,這樣的願景讓我興奮不已。

去小商品市場買行李箱,到打印店打印了多份個人簡曆,好好地理個發,人看起來會精神很多。對了,還得拿出我那套舍不得穿上的西裝,熨燙平整,到時候穿上身,給招聘老師一個好的印象。

一切都準備好了,回出租房的路上,陽光從梧桐樹間灑落下來,黃亮亮,暖洋洋,我幾乎想唱起歌來。

回去後,該扔的扔,該送的送,該還的還。來幫我收拾的大學同學老楊開玩笑問:“以後不打算回來了?”我想也沒想,回:“不回啦!”老楊拿著我想扔的被褥說:“我給你留著吧——萬一,我是說萬一——你要是回來了,這東西還用得上。”我瞪了他一眼:“你這烏鴉嘴!”

老楊嘻嘻笑了幾聲,沒有說話。他這一年多來一直準備考研,上一年沒有考上,第二年繼續備考。收拾完後,跟他一起吃飯,他感慨道:“大家都要離開這裏,我也希望盡快考出這個地方啊。”

窗外的廣場上,阿姨們正隨著音樂跳廣場舞,大爺們拿著鞭子一下又一下抽打著高速飛轉的陀螺,小朋友們追逐著玩鬧。的確,這是一個閑適的城市,也是一個不容易養活自己的城市。

辭職的事情,直到臨出發去西安的前一天我才敢跟父母親說。他們一聽,果然著急起來:“你說的那個西安工作是確定下來的?”一聽我說“沒有”,母親說:“你啊,太莽撞了!萬一西安的工作沒搞定,這邊工作又辭掉了,你豈不是兩頭空?”

又是“萬一”!總是要考慮那麽多“萬一”,這讓我有些不耐煩。我硬硬地回了一句:“我相信我肯定會應聘上的。”

母親也沒多說什麽,父親在旁邊插話:“你自家考慮好。萬一不行,你再回來跟現在公司領導說說好話。現在找個工作,幾難哩。你莫瞎跑,曉得啵?”

我連說:“曉得。曉得。”

掛了電話後,再次看向窗外的夜色,再看向空空蕩蕩的租房,心裏隻有一個想法:

“我不會再回來了。”

2

不知何時睡著的,醒來時窗外浮起一層朦朧的晨光。偶爾有下晚班的路人經過,細碎的腳步聲夾雜著說話聲。早上第一班公交車經過——有人會趕這麽早的車去上班嗎?我不知道。但“上班”這個詞又一次激活了我的焦慮情緒。整整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來西安一周,西裝還放在行李箱裏,根本沒有機會穿上身。簡曆豆豆已經幫我投給了報社的人事部,而麵試通知的電話始終沒有打過來。手機我一直沒敢離身,生怕錯過報社的電話。等待的那些天,西安的著名旅遊景點我一個也沒去,一沒有心情,二是不敢隨便花錢。身上總共帶了4000塊錢,1000塊是我自己攢下的,3000塊是我向朋友借的。這一周等下來,住宿加上吃喝,已經用掉了近1000塊。如此等下去,隻會坐吃山空。偏巧豆豆此時被報社外派到其他省,短時間內不會回來,這讓我更加心慌。

那正是紙媒興盛的時期,早報、晚報、都市報,遍地開花,對編輯、記者的需求也隨之增多,大批中文係、新聞係的畢業生由此進入這個行業。如果說大學剛畢業時我還是沒有任何工作經驗的“小白”,可現在已經工作一年多了,采編的經驗也有,如此多的工作機會,就不能有一個是我的嗎?

白天,我坐上旅館外的那一路公交車,沒有目的地亂跑——與其枯坐在旅館煩悶,不如擠在公交車上與陌生人在一起。直到路過報社門口,我才反應過來,自己真正想要來的是這裏。

不少人挎著包從門口進進出出,有些人甚至一路小跑,感覺前方會有一條緊急新聞等著他去報道。再往樓上看,一格格窗子裏想必是熱火朝天的景象,敲打鍵盤的聲音,接電話的聲音,聯係當事人的聲音……這一團繁忙的氣氛,如此飽滿,如此自足,以致於不會再容納一個外人——比如我——的存在。

失敗的預感如此強烈,卻在一刹那間讓我鬆弛下來。

 

豆豆在我等待的第十天打電話來:“報社的招聘已經截止了。”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我還是忍不住回了一句:“我沒有接到他們的電話。”豆豆停頓了片刻,提議道:“不要急。報紙每個周末都有招聘版,你買一份,留心上麵的信息。招聘會也去多跑跑。”

掛了電話後,捏著手機,靠在床頭,盯著虛空的一點,心裏響起一個聲音:“你現在後悔了吧?”我沒有理會。那聲音卻不放過我:“你一直都很差勁的,沒有人要你。”不能再陷入這種自我嫌惡的心緒中了,必須爬起來,出門去,買一份這個不要我的報紙,搜刮新的工作機會——對,搜刮!不要執迷於編輯記者的崗位了,隻要是能要我的工作,我都要去試試——保潔可以的。餐館接待員可以的。跑腿的可以的。都可以。隻要能給我工資,我都沒問題。

周末報紙上的招聘信息果然是一大整版,細細看了一遍,挑出自認為能應聘上的,把簡曆投到他們給定的郵箱,每天晚上再去網吧上網,翻看郵箱,看有無回信。

最終是一家造紙廠通知我去麵試。我在網吧興奮地喊了一聲,旁邊打遊戲的人奇怪地看我,我也不管了,立馬下機跑回去準備。倒了三趟公交車,出了市區,往郊區走了很久,下車後到了一個荒涼的村莊,再走10分鍾,才到了那家造紙廠。接待我的工作人員拿來一套卷子和筆讓我筆試。我應聘的是文案工作,讓我做的題目也與文字有關。

我一邊做著,一邊抬眼看門外的廠區——紅磚廠庫房裏傳來機器的轟鳴聲,空氣裏彌漫著一股難聞的紙漿氣味,車子開過去卷起沙塵……如果應聘上了,我要待在這樣的地方工作嗎?我忽然懷念起廣告公司寬敞幹淨的辦公室,陽光從明亮的玻璃窗照射進來,落在繁茂的綠植上——但我已經回不去了。

題目做到一半,我趁著沒人注意,悄悄地離開了造紙廠。走在村莊的土路上,回頭看廠區,一根煙囪直伸到陰沉的天上去,慘白的太陽綴在旁邊。我心中駭然,立馬加快了步伐,逃離了那裏。

3

列車長走進車廂高喊:“各位乘客請注意,襄樊站到了!”

火車停穩,看向窗外,懸掛在月台上的“襄樊”兩個大字躍入眼簾,我像是怕燙一般收回目光。一批乘客拖著行李箱急匆匆地下去,又一批新的乘客鬧嚷嚷地進來,他們的本地口音讓我親切得想要落淚,但我忍住了。他們都是有座位的,而我買的是無座,隻能站在過道上。

火車繼續開動,駛離了車站,很快地穿過一橋,夜色中看不清漢江,唯有橋上的燈光熒熒地飛掠而去。不遠處是長虹大橋,再遠處是魚梁洲,江水澄碧,蘆葦深處,水鳥噗噗地飛到天上去,細軟的沙灘上曾經留下了我和同學們春遊的足跡。

大學4年,廣告公司1年多,我在這裏生活了近6年。閉上眼睛,我都能知道火車經過的每一處是哪裏,旁邊有什麽街道,坐什麽公交車能到。甚至每一處的氣味我都是熟悉的,我愛吃的牛雜麵的香氣,正在早晨的街邊攤上召喚著我。但我現在隻是一個過客,不敢片刻逗留,因為我要去的目的地是廣州。

決定離開西安去廣州,正如決定離開襄樊到西安一樣,都是突然做出的。在西安兩周,找工作的事情毫無進展,再折騰下去也了無希望。同學群裏有人提到廣州的招聘會開始了,那邊工作機會多,可以去試試。我立馬就買了去廣州的火車票,全程26個小時,無座,到了深夜困得眼睛都睜不開,腿也酸痛不已,隻能靠在椅背上假寐。等到了廣州站,腿已經站浮腫了,走路都在打顫。

來之前,我已經跟住在廣州的大學同學朱朱聯係過了,他答應我可以在他那裏暫住幾天。不過等我再次聯係他時,他卻支支吾吾地回:“你要不自己想想辦法吧。我姐不同意陌生人住進來。”我著急地問:“可是我現在到哪裏找住處啊?”朱朱說:“你再想想辦法吧。”說完,就掛了。

 

站在站前廣場上,既茫然,又氣惱,又困又餓,真想躺在地上,什麽都不管了。

直到此時,我才不得已打電話給父母。之前在西安,我不敢打電話給他們。他們有時打過來,我也總是以“等麵試結果”來搪塞。但現在,我需要他們幫我問到堂叔胖爺的聯係方式。我依稀記得胖爺一直在廣州打工。

父母親知道我的真實境遇後,我本以為他們會先說我一頓,結果他們隻是歎氣,安慰了我幾句。這反而讓我更加難過。廣州的陽光比西安毒辣,站了沒一會兒就一頭一身的汗,顧不上脫衣服了,眼睛一刻也不敢離開湧過來的人群。

母親把胖爺的電話號告訴了我,而胖爺在我聯係他後,也痛快地答應過來接我。等胖爺急匆匆趕過來時,我已經餓得沒有力氣說話了。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感歎了一句:“慶兒哎,你現在這麽瘦啊!”說著接過我的行李箱,讓我坐上他的摩托車,往廣州的鬧市區駛去。

胖爺的家在海珠區的城中村裏,前後兩排房子,一條狹小的通道,僅容摩托車開過去。加蓋的樓房上空晾曬的衣服隨風舞動,也隨之帶來汙水港裏的腐臭氣息。停在一棟小房子前麵,胖爺下來開門,把摩托車推了進去,也讓我跟進去。我沒有想到還有這樣的房間:一進門左手邊是木板隔成的衛生間,再過去貼著木板牆放了一眼煤氣灶台,髒膩的鍋碗瓢盆堆在一旁,剩下的空間被紙盒、雜物堆滿。

我問床在哪裏,胖爺指指上麵,原來那裏用鋼板隔出了一個二層空間。我實在太困了,想睡一覺,胖爺從牆邊拿出梯子讓我爬上去。我戰戰兢兢地上去後,人不能直起腰來,稍微一抬頭就撞到了天花板。所謂的床,就是在鋼板上鋪了一層棉被,再加一件毛毯,胖爺的衣服都亂七八糟地堆在床尾,襪子散發出臭烘烘的味道。不過我顧不得這些了,扒開髒衣服,騰出一塊空地方,躺下就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醒來時已是黃昏,摸著梯子小心翼翼地下來,胖爺已經做好了飯菜。折疊桌拿到門外的過道上攤開,胖爺自己找來一個紙箱子當坐墊,唯一的凳子讓給我坐。菜在我眼中也夠豐盛:煎帶魚、小炒肉、青菜豆腐湯,還有買來的兩瓶冰鎮啤酒和一碟花生米。

睡了一覺後,身心都恢複了過來,胃口也大開。好久好久沒有吃家常菜了,在西安每日為了省錢,隻敢買兩個饅頭就著水充饑,偶爾奢侈一把要一碗油潑麵都會肉疼半天。胖爺讓我吃慢一點,我說好,筷子卻沒有停過,吃到七八分飽時,才意識到胖爺都沒有動筷子。

我不好意思地放下碗,胖爺說:“多吃點!你看你都瘦脫了相!你爸媽要是看到你現在的樣子,得多難受!”我小口小口喝著湯,沒敢抬頭,眼睛瞬間酸澀。胖爺又歎了一聲:“我天天在外麵跑,看到你們這些大學生滿地走啊,都在找工作。我都替你們愁!”

吃飽後,我起身要收拾碗筷,胖爺攔住,遞給我冰啤酒。我們一邊喝一邊閑聊。胖爺問起我這段時間的經曆,我說起辭職的事情,他嘖一下嘴:“我一個月送菜接客,也能掙個幾千塊,你那幾百塊沒得掙頭!早就該辭掉了!”

又說到在西安找工作的不順,他忽然問:“你爸媽就沒有想謀一些路子嗎?”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啊,路子?”胖爺把酒瓶往地上一放,大聲說:“你爸媽就不想想老家有什麽門路,走動走動關係,就靠你一個人在外麵苦兮兮地跑來跑去,是不行的。”我不知如何回,低頭吃花生米。胖爺越想越生氣,讓我把手機給他,問我家裏電話號是哪一個,我指給他,他撥打過去。

“細哥哎,你也是心大!你細兒在外麵餓得跟鬼似的,你還在屋裏優雅咯……你和細姐也要想想法子,你記得中學有俺的一個老表啵?就是那個老八!你問問他,看學校有沒有空缺……還有那個河邊的文主任,不是一直搞個廠,廠裏總需要文員吧?你也想著去問問哎!……我跟你說,你兒這樣的,又不是名牌大學的,又沒得腳力的,做父母的不想想法子,指望他自家闖是妄想……”

胖爺講話全程,我都在臉皮發燒地聽著,我不知道電話那頭父親和母親是如何回的,也不敢知道。有幾次我恨不得把手機奪過來,但胖爺越說越激動,我隻能垂首等在一邊。

 

淩晨4點,胖爺就起身了,他摸索著下了樓,把菜筐套在摩托車後麵,然後騎了出去。我聽他說過,每天他都要起早去給菜市場送菜,忙完後天也亮了,他再去火車站、客車站拉客人,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摩的”。這樣的生活他已經過了十幾年了。

他出去後,我想接著睡,可心頭千頭萬緒,怎麽也睡不著了——或許,我的父母親此刻也沒有睡著。胖爺在電話裏如此說了他們一通,他們會不會很難過?我的確羨慕有些同學通過家裏的關係找到一份安穩的工作,也羨慕家境好的同學能拿著父母給的錢跑到北京上海去闖蕩,而我隻能靠自己。我知道家裏是靠不上的——父親在我大三時中風,後又檢查出糖尿病,這些都是需要錢去治療的。如果我能盡快地找到好一點的工作,支援到家裏,那父母親的擔子也會輕很多。但現實是,家裏父親不能做重活,全靠母親撐著,而我無能,隻能躺在這裏發愁。

早上8點鍾,家裏打電話過來。我猶豫了半天,還是接了。父親說話的聲音含混不清,母親接過電話,問:“你要不回來?我們這邊找找關係……”我想起當初為了我上高中的事情,父親帶著我去一個領導家裏送禮物說情的尷尬場麵,便回:“我不想回老家。”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母親又說:“昨天我們跟你的表叔聯係了,他們學校有招老師的指標……”父親在一旁插話:“人家要重點大學。”母親說:“那你想想辦法噻!”父親沒有回應她。

沒有辦法。我知道的。如果我也是重點大學畢業的,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沒有選擇。這個怪不了父母,隻能怪我學習不好考不上。他們為了供我讀完大學,已經盡全力了。

說到最後,母親問:“你是不是沒得錢了?”

我小聲地回:“還有……”

母親說:“等家裏麥子賣了……”

我啞著嗓子說:“不要。我夠的。”

4

沒有想到,我會又一次重返西安。

在廣州的第四天,我接到來自西安一家房地產公司打來的電話,他們在郵箱看到了我的簡曆,問能不能過去麵試,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廣州這邊的招聘會比西安的規模更大,應聘者更多,競爭更加激烈,簡曆投出去如同石沉大海,毫無回應。而西安這家公司既然能主動聯係我,說明我有機會應聘上。我立馬買了回西安的火車票。

離別前,胖爺又做了幾個大菜,讓我多吃點兒。微風吹拂,是一個安謐的夜晚。胖爺坐在紙盒上抽煙,眯著眼睛看我半晌,鄭重地說:“慶兒,莫怪你父母。他們也是沒得辦法。”我說:“我沒怪過他們。”他點點頭,接著說:“社會複雜得很,你自家也要當心,莫被騙咯。也莫鑽牛角尖,我看到你啊,心思重,容易想七想八的。遇到事了,莫悶在心裏,要曉得跟人說。熬過這幾年,以後買大屋,接你父母過去住,幾好哩。”我忍不住笑回:“買大屋?我連安身的本領都沒有,那裏敢想安家的事情?”胖爺手指向天上:“要敢於想!這樣你才有動力噻!你想啊,未來你在大城市買的大屋,客廳地板磚放光,陽台幾大,臥室幾大,你接你爸媽過去住,他們心下幾高興,連說我兒好厲害好有本事!”我說:“我還要給胖爺留一間房,你隨時過來住。”胖爺拍拍巴掌:“要得嘛!就這麽說定咯。”

又一次是站票,胖爺給我準備了一個小馬紮。深夜大家都睡了,我拿出小馬紮在過道上坐下,頭枕在胳膊上打盹。有人通過時,拍拍我,我就站起來讓人家過去。站起次數多了,想挪到車廂連接處,那裏也擠滿了人,甚至連盥洗池上都坐了人。

 

再次到了西安站,還是一個人一個行李箱,盡管隻隔了幾周,心態上卻頹靡了很多。但我不能消沉,得打起精神,西裝穿起來,皮鞋擦得亮亮的,頭發也理得清清爽爽,早早就去房地產公司等人事經理召喚我過去麵試。

做了一套筆試題,又被公司的幾個領導輪番問了一些問題,讓我回去等通知時,我又莫名升起了信心——也許這次是可以的?他們跟我說話那麽和藹,還讓我喝茶,還對我微笑,還說我的回答有創意。不過,我不敢讓這個信心過分膨脹,就像是麵對好不容易燒起來的小火苗,很擔心一次喘息就讓它熄滅了。

這次的麵試結果沒讓我等很久,第三天他們就通知我沒有通過。偏巧這時,廣州那邊有電話打來,是一家文化公司,想讓我過去麵試。我真想大喊:“為什麽要等離開了才來找我?!”

我已經折騰不動了,錢所剩無多,隻能暫時留在西安找工作。不過第一步,我先要租一個房子,旅館不能再住了,承受不了。

那些小區裏的房子我肯定是租不起的,郊區的房子雖然便宜,但來回不方便,唯有城中村才是合適的。考察了幾處,我選定了沙井村,一來它在市中心,出行方便,二來租金便宜、生活便利。我租的房子每月300元,位於一棟民宅的5樓,也是頂樓,10多家租戶共用4個衛生間。房間裏隻有鐵架床、桌子和破沙發,沒有取暖設備,沒有窗簾,隻能在玻璃上貼報紙,算是保留一點兒隱私。

去買被褥時,驀然想起離開襄樊時老楊說的那句“你要是回來了,這東西還用得上”,不禁苦笑了幾聲。老楊現在怎麽樣了?我沒問他,也不希望他來問我。

把床鋪好躺下,走廊的聲控燈隨著人來人往時亮時滅,隔壁租戶說話的聲音隱隱可聞,城中村裏的喇叭聲、爭吵聲、叫賣聲此起彼伏。起身出去透氣,探頭往下看,樓下是條窄街,川菜館、拉麵館、肉食店一家挨著一家,五金店、雜貨店、燈具店也是花花的亂人眼。多少人住在這裏啊,從街頭到街尾,挨挨擠擠的都是湧動的人頭。晚風吹來,我毛躁的心忽地安妥下來——不想再跑動了,就老老實實地住下來,不在西安立下足,絕不離開。

心意已定,也就不亂了,慢慢地也就找到了節奏。

有一天傍晚,我在城中村外麵的廣場上散步,忽然感覺身邊走動著一個人,無形無聲跟著我。回到家中,我坐在桌前,他就坐在我的床上,默默地看著我。像是有默契似的,我拿起筆和本子開始寫他。這個無形無聲的人,是我為自己創造出的夥伴。我感覺我能捕捉到這個夥伴的靈魂,開始著手來寫起小說來。

在文字中,我把自己一分為二,我既是我,也是這個夥伴,在文字中不斷發聲,不斷糾結。每天我都沉浸在二人時空中,讓我對外界不斷的拒絕變得沒有那麽痛苦了。

上午去人才市場和網吧投簡曆,下午就開始動筆在本子上寫,寫到傍晚,買一個饅頭打發一下,晚上繼續寫。

窗外不斷響起人潮聲和喇叭聲,房東養的那隻狼狗也在不斷吠叫。這些聲音逐漸都退卻了,我已經完全進入到另一個世界裏去了。一摞一摞的稿紙堆了起來,從來沒有寫過這麽長的小說,也從來沒有體會到這樣愉悅的創作。寫到淩晨12點,我強迫自己不要再寫了,要睡覺了。保持一個勻速的寫作速度,才能寫下去。

如此持續了一個月,小說終於寫完了,既興奮又惆悵。興奮的是,我終於能寫出如此長的小說;惆悵的是,當我完成的那一刻,那個隱形的夥伴也隨之消失了,我又要獨自一人麵對這個世界了。

不過,好消息緊接著也來了,一家視力矯正公司的人事經理打電話來,說我通過了他們的麵試,決定錄用我去做產品文案策劃,工資試用期600塊,轉正後800——跟我在襄樊廣告公司的工作崗位和薪資待遇一模一樣,這真像是生活給我開的一個玩笑。人事經理在電話那頭追問了一句:“這個條件你接受嗎?”我這才回過神來,連連回:“接受!接受!”他“嗯”地一聲:“那好,下周一來公司報道。”我又連說好。

掛了電話,百味雜陳,我又一次想起在火車上自問的那個問題:“你後悔嗎?”折騰了這麽久,吃了這麽多苦,結果又一次回到了原點,前公司的領導如果知道了,會不會大聲笑我?

我不知道,也無暇顧及。給父母親通報了這個消息,他們連說“好好好”,又囑咐了一句:“莫又做不了多久就辭職了!這次就是一個教訓。”我說:“曉得。曉得。”

跟父母說完話,走出租房,到樓下的麵館,我要了一份油潑麵,大碗,加辣,再喝一大碗麵湯,吃完已是滿頭大汗,真是暢快!再去隔壁街理個發,去澡堂泡個澡,再去小賣鋪買瓶想了很久的可樂喝……不用再摳摳搜搜地一分錢掰成兩半用了,馬上就有工資了!

我的西安生活,直到此刻,才算是正式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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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察官老炮:鐵三角重出江湖

2023-03-13 11:14:13
3人評論

作者左權

犯罪學協會成員,現為人民檢察院幹警,從事重罪檢察業務。

前言 我的師父曹兵的戰友尹東明,曾經為了哥們義氣,導致警服被扒了下來,在監獄坐了兩年牢。2022年8月初,曹兵生病,我去看望,恰好遇到了同樣來探視的尹東明。我跟他寒暄:“我師父經常跟我提起您,說以前你破過不少大案,是名副其實的‘公安英雄’。”尹東明聞言,低下頭,說:“那都是陳芝麻爛穀子了。”隨後幹咳了兩聲,沒再言語。 我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冒失——尹東明經曆過大起大落,提及那些過往的榮譽,無疑是在他的傷口撒了把鹽。我很後悔剛才說的話,卻不知如何圓場。尷尬中,尹東明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他說了一番令我記憶尤深的話:“有些事說出來也沒什麽,過去我是局裏的重案隊隊長,經曆過槍林彈雨,也親眼看著副隊長死在我麵前,後來我犯錯進了監獄。人的一生有許多後悔的事,我當然後悔,肚腸子都‘悔爛’了,不是‘悔青’了,但是後悔屁用沒有,犯了錯就要認錯改錯,我也用不著遮遮掩掩。” 聽到尹東明這話,我頓時鬆了口氣。他坦蕩的模樣顯出幾分氣概,難怪師父以往提到這個戰友,臉上總是寫滿了自豪。 那天,尹東明扯了板凳坐下,跟我大大方方地講述了自己的過去:“我以為脫下警服以後,日子就會平平淡淡了,可是我想錯了,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還是會找上我,多虧了你師父曹兵還有楊建軍,不然我未必能撐到今天。從90年代開始,我們三個人就被稱為‘鐵三角’,這麽多年一直沒變過。” 他提及的楊建軍前輩,我也認識,綜合了他們“鐵三角”的講述,便有了這段故事。

1

2008年晚春的一天,尹東明出獄了。他給曹兵打了電話,約好在傍晚見麵。掛掉電話,曹兵的手還緊握著話筒不放,轉頭望向窗外陰沉的天空。那天起了大霧,看東西猶如隔著反瀆局審訊室外麵的毛玻璃——當年,尹東明涉嫌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進了反瀆局,他隔著那層毛玻璃,既看不清尹東明的麵龐,也無權過問尹東明的具體案情。兩年就這麽過去了,一切不複從前,無論是曹兵還是尹東明,“心裏灰蒙蒙的”。

傍晚6點多,曹兵請尹東明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打鹵麵,飯後,倆人坐在公園的花壇瓷磚上時,曹兵問,今後有什麽打算?尹東明茫然地搖頭。曹兵又問,房子劃給老婆了,那你以後住哪兒?尹東明還是搖頭。

尹東明摸出打火機要點煙,曹兵揮拳猛捶他的手腕,打火機“啪嗒”掉到地上:“你離了婚淨身出戶,錢也給了,房子也劃了,你尹東明有種,有情有義,那你有沒有考慮過自己?晚上沒地方住,難道你睡在大街上,喝西北風啊?”

尹東明還是不說話,彎下腰去撿打火機。曹兵本想一腳把打火機踢飛,可看見老友狼狽的樣子,又心軟了,便拍著大腿唉聲歎氣:“抽吧抽吧,你把自己這條命也抽掉算了。”

眼前的尹東明,和曹兵記憶中的尹東明似乎已經完全不是一個人了。這個昔日的“公安英雄”曾在鬼門關裏幾進幾出,身體裏還藏著無法取出的彈片,怎料他在監獄裏過了兩年,就宛若雄鷹折翼,猛虎落牙,淪為這副熊樣?曹兵比尹東明還要難受,心裏就跟挖掉一塊似的。

曹兵的軸勁上來了,他猛地站起身,掐掉尹東明嘴裏的煙,又拽住他的袖管,大步往前走。尹東明問他:“這是要去哪兒啊?”曹兵沒好氣地答:“你別廢話,我就不信這個邪,偏要讓你變回原來那個人。”

曹兵將尹東明領進了外貿服裝店,親手挑選了一件黑色夾克衫,叫尹東明換上:“以前的尹東明就是這種風格,人靠衣裝馬靠鞍,行頭一換,精氣神就不一樣了”。

尹東明問:“這件要多少錢啊?”曹兵白了他一眼:“這不是你擔心的事情。”說完,他就到櫃台準備付賬,忽然想起了什麽,又挑了一隻斜挎包,讓尹東明背在身上。

出了店門,曹兵就把尹東明的舊衣服往垃圾桶裏一扔,尹東明想攔,可是來不及了。曹兵注視著尹東明,鄭重其事地說:“兄弟,扔掉晦氣的衣服,從今往後你就是嶄新的人,你要學會跟過去一筆勾銷。”

接著,曹兵又去建行取了2萬塊現金放進尹東明的挎包裏:“這筆錢是我的私房錢,而且我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你嫂子不會知道的。你先拿去用,也別著急還,我知道憑你的本事一定能還上。”

正好老婆出差,曹兵就把尹東明帶回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是禮拜六,曹兵不上班,他聯係了房產中介,想給尹東明租套房子。尹東明看了資料,嫌房租太貴,不停地搖頭。曹兵勸他:“租房子又不是住酒店,是要一直待下去的,有些地方不能將就。”

中介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尹東明才看上了一套一居室,月租500出頭。曹兵卻很不滿意,說那房子過於簡陋:“除了一張床,一個櫃子,還有啥?”中介剛想解釋,尹東明走到他們中間,雙手向外一推,做了個“停”的手勢,說,房租便宜最重要。中介趁熱打鐵,帶尹東明和曹兵去看了房,還沒等曹兵開口,尹東明就決定租下來了——那間房子不僅房租低廉,陽台采光也好,離馬路很遠,夜裏很安靜。

曹兵憋住火,給尹東明留了麵子。中介一走,他就把尹東明一頓數落:“你說房子安靜這不是廢話麽?那麽遠的郊區,不安靜才怪!剛才開車過來都快兩個鍾頭,附近也沒什麽便民設施,你下樓買個包子都要走一兩公裏。”

尹東明笑著說,三公裏以內都是可接受的範圍,到時候弄一輛二手自行車,騎過去就當鍛煉身體,房租便宜,省下的錢就能買煙了。曹兵反問:“你把煙戒了,不就能省更多錢?”尹東明連連搖頭,說這麽多年了,老煙癮早在心底紮根,不可能說戒就戒。

曹兵本想說自己早就戒了煙,但一想到接尹東明出獄的時候,他還專門去買了盒玉溪,自己也破戒跟著抽了一根——算了,經曆過“高開低走”的人內心總是敏感的,話說重了有可能傷及對方的自尊。

說幹就幹,尹東明淘了一輛二手的鳳凰自行車,準確來說,也是曹兵出的錢。然而,修車的錢比買車的還貴,尹東明把車騎到了修車攤,叫攤主給車子做了全麵體檢,噴上除鏽劑,東擦西抹,一番搗鼓,那輛車脫胎換骨,在陽光下閃著柔和的亮光。之後曹兵和尹東明騎車去郊野公園,看見尹東明一路按著鈴鐺,快樂的模樣就像是剛學會騎自行車,不由會心一笑——他已經很久沒看到尹東明這樣了。

可就像尹東明說的那樣,他放過了生活,生活卻沒有放過他。這對老戰友平靜安穩的日子,很快就被打破了。

2

尹東明出獄後的第三天,曹兵便接到了一通電話,對方說尹東明出事了,人在醫院裏。曹兵急忙趕到醫院,見尹東明躺在病榻上,腿上還打了石膏。

尹東明說,他出門采購,剛騎到菜場門口,就聽見有個女人尖叫了一聲,大喊著“抓小偷”,同時,一個瘦小的黑影手抓著皮夾子,“唰”地從人群竄出來,撞進了尹東明的視線。

這個情景觸發了尹東明的本能,他想都沒想就衝過去想拽住小偷的衣服。可那個小偷跑得極快,尹東明趕緊跨上自行車,和幾個男人一起追趕。眼見小偷閃進了窄巷,尹東明急忙拐彎,不料卻被巷口堆積的鋼材絆倒,自行車傾倒在地,車輪在原地飛轉。

尹東明緊咬著牙,仍想去追,可是痛得根本爬不起來,後續趕到的人見狀,幫他打了120,又幫忙打了曹兵的電話。

那年尹東明49歲,他臥在病榻,對曹兵感歎:“老了,警服被扒了也好,要是穿警服抓賊,把自己弄成這樣,那真是鬧笑話了。”

曹兵先前堅決不讓尹東明在遠郊租房,除了交通不便,就是嫌這裏治安不好。這地方有許多暗巷和稻田沒有道路監控,屬於監控盲區:“我的老戰友曾永興就在這裏的派出所負責治安巡邏,前陣子他跟我講過,這裏的小偷好像都組成了幫派,非常難對付,你也別自責,畢竟年紀也大了,鬥不過那些年輕的小*****。”

曹兵邊安慰尹東明邊背著雙手在病房中來回踱步,差點撞上護士。其實他也在發愁:自己平時省吃儉用偷偷攢的私房錢已經全部借給尹東明了,可是眼下他左腿骨折,錢在醫院就已經花掉了1/3,後麵的護理還要用錢,到哪裏去搞?

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尹東明的“貴人”來了——是那個被偷錢的女人,名叫唐紅霞。她說派出所已經抓到了那個*****,據說還沒成年。她從民警那裏聽說有人見義勇為受了傷,心裏過意不去,就趕來醫院探望,送個果籃,還有點錢,當作一部分藥費。尹東明剛想婉拒,曹兵立即按住他的手說:“別辜負人家的一片心意!”

臨別時,曹兵跟唐紅霞在門外聊了會兒天,得知她前年離異,兒女已成家,目前獨居,比尹東明小2歲。唐紅霞也問了很多,問題全都圍繞著尹東明。曹兵感覺這女人明顯是看上了尹東明,他就跟對暗號似地介紹起了老戰友來:當過兵,同樣離過婚,兒女同樣也成了家,同樣也是一個人。有責任心,做事踏實,比唐紅霞大2歲。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從外地辭職,剛到這裏,就遇上了這個糟心事兒。

曹兵一邊介紹,一邊轉過頭,重新打量了一遍病房內的尹東明——雖說頭發白了,但外貌不差,就像瓶老酒,“越老越有味道”。唐紅霞遞給曹兵一張黃色的便簽紙:“你讓他放心,他壞掉的自行車我拿去叫師傅修了,修好後暫時放在我們小區的停車棚。等他養好了傷,就照上邊寫的地址,到我這裏來取。”

唐紅霞走後,曹兵背著雙手走到尹東明的病床前,像領導似地下了命令:“尹東明同誌,你的自行車還停在唐紅霞那裏,等你腿傷痊愈以後,速去領取,假如你實在著急,現在也可以單腳跳著過去。我剛才跟她接觸過,了解她大致的情況,發現她對你好像有點意思,跟你也很般配。”

“我現在連自己都養不活,就不要再耽誤人家了……”尹東明轉頭看著窗外。

 

次日傍晚曹兵趕到病房時,居然看到尹東明身邊有人陪護——正是唐紅霞。他站在那裏,覺得自個兒像個亂閃的電燈泡。

唐紅霞對曹兵說,尹東明的工作還沒著落,她的小區正好缺保安,她跟保安隊長也很熟絡,想回頭給尹東明介紹一下。尹東明在一旁聽著,也沒應語。

把唐紅霞送走,曹兵回到尹東明的床邊,說:“到時候你養好了腿傷,唐紅霞說的工作,你先做著,至少可以過渡一下。”

尹東明依然搖頭,說他壓根就不願做這份差事。公安和保安,一字之差,地位卻是天差地別。這種“垂直降落”,深深地刺痛著他。

曹兵一聽,急了:“尹東明,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提審犯人的時候看守所裏麵那幾個大字?‘認清形勢’!你年紀大了,中間又斷了幾年社保,人家給你介紹工作,你還挑三揀四,那以後還怎麽辦,成天喝西北風?”

見尹東明低頭不語,曹兵意識到自己話說重了,沉默了半晌。最後尹東明開了口:“你講的話不中聽,但也是為了我,你也別急,我出了院去試試看。”

 

出院後,尹東明的煙越抽越凶了,在屋子裏一根接一根,煙灰缸裏插滿了煙頭。由於他很少出門,也不跟鄰居們打招呼,街坊便開始謠傳起來,說他是逃犯或者癮君子。謠言傳到了居委會和警務室,社區的羅警長便親自上門做登記。

兩人一見麵,不免有些尷尬——原來羅警長是尹東明當年帶過的學警。羅警長放下了查戶籍的警務通,跟尹東明寒暄了幾句,轉身便要走。尹東明叫住了他,問起了重案隊戰友們現在的情況,一問才知,當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們,有人已升任機關黨委書記,還有人調到了省公安廳。

羅警長也回憶起自己的實習經曆——那時他的警銜還是兩拐的“小飛機”,現在已經是“兩杠一”了。他記得,當年跟他關係最好的除了尹東明,還有陳國華。一提到陳國華,他的眼皮就低垂了下來。

陳國華的名字像一發手槍彈,擊碎了尹東明塵封許久的記憶之匣,往事如同染血的玻璃渣子,在他眼前四處迸飛,又紛紛揚揚地落下。

陳國華是重案隊的副隊長,當年尹東明的左膀右臂,也是羅警長最欽敬的師父,局裏“傳幫帶”的典範。他在千禧年之後因公殉職,死於凶犯的槍彈之下。他犧牲的時候,孩子剛上初一,妻子患有尿毒症,每個禮拜要做透析,光靠撫恤金遠遠不夠。當時公安局長親自帶頭,大夥踴躍捐款,為陳國華的妻子湊了一筆錢。

尹東明很想去看望一下陳國華的後人,便向羅警長要了具體地址。羅警長接到了教導員打的電話,便匆匆告辭,留下尹東明獨自一人呆站在原地,困在記憶的牢籠之中。

“人總不能活在回憶裏。”尹東明說,“記憶是破碎的,現實是困難的,但生活還得照過。”

3

腿傷養了大半年,傷愈後,尹東明去了唐紅霞的小區上班。保安製服有點像警服,他看到肩章上繡著保安公司的名稱和衣服編號,就陷入惆悵的追憶之中:倘若他還在警隊,肩上的警銜應該是“兩杠三”了。

保安每天定時巡邏簽到,每人配發一根防暴棍,黑色,橡膠包鐵,長約20寸。尹東明做了一個黑色的塑料棍套,扣在右側腰間的褲袢上,是他過去別槍的地方。他想借此一點一點摸索到曾經的記憶,沒想到保安隊長命令他把棍套卸下:“全隊要服裝統一,巡邏時右手持棍,你把自己當警察了?”

尹東明沒頂嘴,他把棍套放回門衛室,隨後跟在巡邏隊伍後麵。當年他在警局,永遠是帶隊走在最前麵,如今隊伍前麵是二十幾歲的年輕小夥,他年紀最大,緊跟在人的屁股後頭,顯得很不起眼,宛然一條多餘的尾巴,沒有人回頭看他。

 

然而尹東明幹了兩個禮拜不到,就砸掉了飯碗。

2009年1月初,他在值夜巡邏時,看見一個男人在罵孩子,從他們身旁經過時,他又聽見兩記響亮的耳光,眉頭便皺了起來,“教育自家孩子也不能這麽打”。

他轉身看向孩子,忽然發現了一些端倪——寒風如刀,他算是不怕冷的,都要緊裹著厚實的保安大衣,可是那個幹瘦的孩子卻隻穿著一件薄薄的淡紫色外套,左手凍得開裂,鼻子流著鼻涕,求男人放過他。

尹東明又看了眼打孩子的男人,身上穿著水貂大衣,頭戴一頂氈帽,嘴裏罵著髒話,反手對著男孩又是一記耳光,打完似乎還不解氣,又是掐脖子,又是捶腦袋。孩子想逃跑,又被拽了回去。

“算了算了,再這麽打下去要打壞了。”尹東明上前勸了勸,“小孩子不懂事,說他幾句就行。”

男人瞟了瞟尹東明,說,這個男孩是小偷,想偷他的東西。前幾天他剛被偷了一部手機,正愁找不著人呢,今天這小偷倒是主動送上門來了。尹東明說,這小孩看起來也不大,最多十來歲,還是把他送到派出所交給警察來處理吧。

“你算什麽東西?我怎麽做事還用得著你來教?”男人上下打量著尹東明,“老子還沒教訓完呢。”說完,便拉起男孩的手,想把他拉到旁邊的停車棚裏繼續打。

尹東明握緊的拳頭很快又鬆了下來,勸自己不要多管閑事。同事小劉正好經過,看著男人教訓小孩,就問尹東明為什麽站在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你們這兩條看門狗,看什麽看?”男人邊說邊用手指頭戳著尹東明的鼻子,“小區真是白養了你們這些閑人,全都吃幹飯的,這個小偷你們看不見啊?還能讓他溜進來?”

聽到“看門狗”三個字,尹東明拳頭再次握緊了。小劉倒很能忍,拉著尹東明就要走,低聲勸道:“尹大哥,你幹保安幹了沒多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把工作弄丟了。”

尹東明點了點頭。“忍”是他這兩年唯一學會的本領。可男人的辱罵聲、孩子的求饒聲縈繞在耳邊,吵得他的內心“就像受潮的火柴頭,一遍遍地劃著火柴盒,遲早要點燃”。

他和小劉剛走了幾步,便聽到男人又在掌摑男孩,男孩被打悶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尹東明轉頭撞見這一幕,最終還是沒忍住,又回去勸說男人放過那個孩子。

男人狠狠剜了他一眼,說:“你要是再廢話,小心我連你都打。”

“連誰都打?你把話再說一遍!”尹東明徹底燃起了胸中的怒焰。

男人走到他跟前,眼看就要動粗,尹東明伸手抓住對方的手腕,反關節一拗,男人疼得“嗷嗷”亂叫。

保安隊長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一路小跑衝了過來,大聲嚷嚷:“尹東明你幹嘛呢?是不是不想幹了?”

“老子他媽早就不想幹了,這種冤枉氣你自己受去吧!”尹東明朝保安隊長吼了一嗓子,邁開步子正欲離開,男人卻抓住他的肩頭:“你弄傷了我的手,該賠我錢!”

尹東明回過頭怒視對方,目光森然,如孤狼見血。男人立時被嚇住了,轉而又盯上了保安隊長:“這個事情你告訴我怎麽解決?解決不了我就給你們經理打電話,砸掉他的飯碗。你想想看,今天晚上他當班,讓這個小*****溜進來,說不定都是事先串通好的。”

趁著男人在講話,那個男孩悄悄溜走了,男人回過神看到男孩跑遠了,便質問保安隊長:“剛才那個人還說什麽不要再打了,把小屁孩送到派出所,人都逃掉了,還送什麽送?”

“尹東明,你過來給人家道個歉。”保安隊長頓了頓,“我好心提醒你一句,現在這年頭,誰混的都不容易,你不要逞什麽英雄,小心你這半個月的工資都被扣掉。”

“你愛扣不扣!”尹東明扯掉脖子上掛的工牌,甩到保安隊長的身上,“這份差事我根本不稀罕,你骨頭太軟,肩膀扛不住事,不配當這個隊長,做保安很辛苦,兄弟們跟著你隻會更苦,別再讓我看見你,我怕髒了我的拳頭。”

他大步踏出小區,昂首挺胸。雖說丟了工作,但他卻覺得胸口堵住的那股氣終於捋順了,就像後來曹兵所說,“過去那個尹東明總算回來了”。

4

尹東明走到半途,感覺背後有人跟著,回頭一看,竟然是剛才那個被打的小孩,正在冬風中怯生生地望著自己。

不管怎麽說,今晚的事畢竟是由這個男孩所起,現在這孩子還過來跟蹤,不是存心給自己添堵麽?於是,尹東明走到男孩麵前問:“為什麽年紀輕輕不學好,你爸媽呢?”

男孩被尹東明嚇得一愣,聽到“爸媽”這兩個字,放聲大哭,仿佛要將以往遭受的委屈都發泄出來,淚珠滾過他紅腫的臉龐,不斷地往下淌。

男孩這一哭,尹東明心就軟了,想幫他擦掉眼淚,男孩就往後躲閃——這似乎是他長期養成的應激反應,以此逃避隨時的毒打。尹東明又問了一遍他的家人在什麽地方,男孩操著一口異地方言,尹東明聽不太懂,但也猜出了大概——這孩子應該是被拐騙到這裏當了小偷,找不到爸媽了。

看來這男孩做小偷大概率是被人脅迫的,可是自己已經不是警察了,還有什麽餘力去幫他呢?尹東明沉默了,下意識地掏出煙盒。

男孩看著他點燃香煙,竟也想討根煙抽。“小小年紀還學會抽煙了?”尹東明假裝要打,又想到這孩子早就挨夠了打,剛抬起的手便放下了。聽見男孩的肚皮在“咕咕”亂叫,尹東明心生憐憫,幹脆好人做到底吧。他掏出了錢包,“裏麵一共就兩張鈔票,一張綠色的50塊,一張紫色的5塊,剩下的錢還在曹兵給我的卡裏,在醫院花掉大半,也剩不多了”。

尹東明轉念一想:要是給男孩現金,最後還是會落入犯罪團夥的手裏,不如換成一碗麵條,塞進男孩的肚子。已經晚上9點多了,正好自己也餓了,附近新開了一家拉麵館子,之前舍不得去吃,今日雖然諸事不順,可肚子是無辜的。

他指了指馬路對麵的麵館,拉起男孩的手就過去了。店裏人不多,兩人坐在最裏麵,要了兩碗細麵,兩個荷包蛋,一碟醋溜土豆絲。尹東明把自己的荷包蛋放到男孩碗裏,蓋在麵條上的牛肉片本就少得可憐,他也夾給了男孩,自己就吃麵喝湯了。

男孩抱著大碗狼吞虎咽,尹東明叫他慢一點吃,不夠還能再加麵。男孩喝了口湯,忍不住又哭了,哭得渾身抽動,筷子也握不動了。尹東明問男孩又怎麽了,男孩擦掉鼻涕,用方言夾雜著普通話對尹東明說,想家了,以前他爸爸就經常帶他去吃麵條,他最喜歡吃的也是麵。

尹東明紅了眼眶,喉嚨有些發緊,畢竟自己也為人父母,“設身處地去想,假如是我的女兒被拐到外地,被人逼著去偷,別人東西被偷了,要打她,偷不到東西,她回去也要被打,光是想一想,心就碎成稀巴爛了”。

吃完麵,兩個人站在麵館外,店裏的燈光把他們照得半明半暗。尹東明低頭望著男孩,男孩低頭看著地上,地麵上留著淚滴的印記。尹東明叼著煙頭,用拇指拭去男孩的淚水,男孩不再閃躲,說了聲“對不起”。尹東明問男孩為什麽給自己道歉。男孩說,今天的“任務”沒完成,一開始尾隨尹東明,是想偷東西,誰料尹東明對他這麽好,還請他吃麵,這麽一想,心裏就更內疚了。

尹東明踩扁煙頭,不知該說些什麽,和男孩就這樣傻站著。許多年以後,他跟我說,倘若自己還在公安局,帶著一群兄弟,直接就能端掉犯罪團夥的老窩。可現實是,自己勢單力薄,回歸社會之後又四處碰壁,連吃口飽飯都夠嗆,實在幫不了別人,何況幫了一個,還有更多個,何時能到頭?

尹東明又問男孩:“跟你一樣的小孩大致有多少?”男孩看起來很迷茫,低頭望著自己攤開的雙手。“如果沒有猜錯,他(孩子)是想說,兩個手數不過來,這就說明案子非常惡劣,哪怕我不是警察,也不能裝作沒看見”。

此時,尹東明心裏已經有了打算:先把孩子帶回家暫住一宿,第二天早上再聯係羅警長,無論如何,小羅終究是自己帶過的徒弟,總歸好說話一些。讓小羅先報派出所,再上報分局,核查拐賣人口信息,設法找到孩子的親生父母,“不管是去救助站還是其他地方,反正說什麽也不能再讓他(孩子)回去偷東西”。

尹東明問男孩願不願意跟自己回家。男孩半天沒回話,看起來非常猶豫。尹東明懂他的想法,此時此刻此地,說不定就有壞人在暗處盯著他們倆,一旦男孩又被抓了回去,到時可就不是一頓毒打那麽簡單了。

“你別擔心,叔叔我當過警察,會武功。叔叔還有個好兄弟是檢察官,外號叫‘鐵老虎’,也是專門懲罰壞人的。有我們在,任何人都不敢欺負你。”尹東明怕自己講得太複雜,男孩聽不明白,就盡量采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說到“會武功”這三字,他差點被自己逗笑了。

男孩點頭答應了,他拉著尹東明的手,四下張望,神色緊張,再度驗證了尹東明的猜測。“那些人敢這麽弄,是因為這些孩子還小,壓根就沒有對抗的能力,要是敢從我這裏把小孩抓走,看我不收拾他”。

5

剛到家門口,尹東明看到門被開了鎖,就知道曹兵來家裏了——當初租房他配了兩把鑰匙,和曹兵人手一把。

曹兵問尹東明,今天出什麽事了,把人家保安隊長氣個半死?——原來,保安隊長在尹東明走後打了唐紅霞的手機,唐紅霞想了解情況,可是尹東明的手機關機,就打了曹兵的電話。曹兵騎著自行車趕過來,逛了一圈也沒找到尹東明,索性就在家裏等他。

“這個小孩又是誰?”曹兵看著尹東明身後的男孩。

尹東明講了前因後果,曹兵聽完,把老花鏡擱在桌上,看了眼男孩,又看向尹東明:“工作沒了倒可以再找,我也幫你想想辦法。唐紅霞是個好女人,錯過就可惜了。如果你今天不這麽做,就不是尹東明了。可話又要說回來,這孩子是小偷啊,你把他帶到家裏來,不怕引狼入室?”

“你說我有什麽好害怕的?”尹東明環顧了一圈,“你看看我這房子,再給你看看我這錢包,真是‘家徒四壁’,不要說這個小孩,真正的小偷溜進來,看著都搖頭。”

曹兵被逗得大笑,誇尹東明學會了苦中作樂,值得表揚。男孩不懂曹兵到底在笑什麽,但是被他爽朗的笑聲感染了,也跟著笑了起來。曹兵問男孩的名字,男孩說自己叫“獅子”,後來改了口,說他名叫“李益明”。

“‘獅子’這個名字是誰給你取的?” 天生凶相的曹兵看著男孩,無意中擺出訊問的架勢,把孩子嚇得縮到尹東明後頭。尹東明叫曹兵溫柔一點,不要把孩子嚇壞了,接著又對孩子說:“你別怕,他就是我跟你說的‘鐵老虎’,不會欺負你。”

曹兵叫男孩坐到跟前,對他說:“你講的方言我能聽懂,把你知道的都跟我說說,這樣我和叔叔才能想辦法幫你。”

男孩告訴曹兵,他被拐騙以後,自己的名字就沒人叫了。經常打罵他的人買過一副棋,上麵有顆棋子畫著獅子,就隨便給他取了這個綽號,其他孩子也是一樣,均被用動物命名。

曹兵跟尹東明說:“有獅子的棋子應該就是鬥獸棋。你先讓這孩子洗個熱水澡,臉蛋也要敷一下,都腫了。”

尹東明幫孩子脫掉上衣,卻沒想到接下來看到的情形把他和曹兵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孩子的身上到處都是傷疤,有燙傷也有刀傷。男孩說,這些傷都是打他的人弄的,那個人染著一頭綠顏色的頭發,長得像妖怪一樣。上個月他想逃跑,最後被抓了回去,綠頭發在他的皮膚上弄了這些疤,還說如果敢有下一次,就挑斷他的腳筋,這樣就再也跑不掉了。

男孩在講述時,身子會不由自主地發抖。曹兵握著孩子的手臂,心頭的火快壓不住了,沉聲說道:“去年11月底市檢察院發過通知,這個郊區的案件管轄權也劃歸到了我們區院,今天我看到了這些,如果還是坐視不管,也不配當一個檢察官了。明天我跟小羅商議一下,咱們幾個一起想辦法。”

 

次日一早,曹兵就拎著油條和豆漿敲響了尹東明的房門。尹東明打著哈欠開門,曹兵剛進屋就數落他:“我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去買了早飯,都怪你租個破房子還挑那麽遠的地方,買個早飯都費勁,我‘吭哧吭哧’騎過來,半條老命快沒了。”

吃過早飯,尹東明打了羅警長的手機,對方說他剛從警務室出來,正要到這裏辦事,等一下上門聽尹東明細說。

沒過太久,羅警長進了屋,沒等尹東明和孩子開口,曹兵便先亮明了身份,向他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越說越激動,直接擼起孩子的袖子。羅警長看到那些傷疤,深深地歎了口氣。

一番商議後,他們決定兵分二路:羅警長負責帶這個名叫李益明的孩子去派出所做相關登記及調查,曹兵負責向檢察院做書麵匯報,他之前聽說老領導徐常華調去了未成年刑事檢察科,“我跟老徐也得強調一下,遇上這種事就必須提前介入”。

“尹隊要不跟我一起把孩子帶到所裏吧?”羅警長為了表示尊重,跟尹東明也講了一聲。

他這一說,曹兵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把尹東明忽略了。也許是聽到了“尹隊”這熟悉又陌生的稱呼,尹東明的眼神有些黯然,他將羅警長和孩子送到門口:“我就不去了,碰見熟人會尷尬,事不宜遲,小羅你們趕快去吧。”

男孩跟著羅警長邁出了房門,回頭望著尹東明,向他揮了揮手,有些不舍。尹東明看著房門被帶上後,就去摸兜裏的煙盒。曹兵見狀,說:“別抽了,你看看那個煙灰缸,那麽壯觀。”

 

回到檢察院,曹兵走進了徐常華的辦公室,也沒多廢話,將事情告訴了老領導,希望“未檢科”提前介入,與公安合力打掉那個拐騙團夥。

見徐常華有些猶疑,曹兵便講了心裏話:“老徐你不要覺得麻煩,嫌麻煩你就別幹政法,別當領導。我是軍人出身,彎不下腰來拍你馬屁,也不會繞著圈子講什麽場麵話。你是‘未檢’的副科長,就得擔起你的責任,不要忘了當年我剛調到反瀆局,你是怎麽跟我說的。”

曹兵敢說出這些話,是因為信得過徐常華的為人。

“你誤會了,我不是嫌麻煩,聽你說那些未成年的小孩還有很多,既然我們暫時還不知曉他們的下落,不如放一條長線,爭取救出更多的孩子。當前你在控申處,有很多不方便,這份書麵報告由我來寫——但是老曹,咱們事先說好了,這個是你知情的,也是你匯報又再三強調的,假使成立了辦案組,我可是會把你借調過來的,到時候我向院黨委和政治部打申請報告。”

“行,我隨時等你的消息。”曹兵爽快地答應了。

那天下午,羅警長也打了曹兵的辦公室電話,說:“你們‘未檢科’的領導徐常華剛才聯係了我們副所長,專門來了解孩子現在的情況,我也跟你匯報一下進展:分局那邊已經在核驗信息了,一旦聯係到親屬,我們馬上送孩子回家。徐常華要求我們派出所先把孩子安頓好,‘未檢科’要見一見李益明,再做進一步調查。”

曹兵剛掛下電話,桌上的手機又響了,是唐紅霞,她跟曹兵說,這兩天她求了很多人,還是沒保住尹東明的工作,她想為尹東明爭取這半個月的工資,可保安隊長又從中作梗,編造各種理由,就是不讓尹東明拿到錢。

“有這種事?”曹兵說,“你先別著急,我估計保安公司那邊也不敢亂來。下了班我正好去尹東明家,幫他再想想辦法。尹東明他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做事容易衝動,給你添麻煩了,我先替他跟你道個歉。”

6

據尹東明回憶,那天曹兵是在晚上7點到他家的,上門找他談話主要有兩個目的:一是介紹工作——派出所近期招募巡防隊員,盡管上班有點遠,但至少包飯,吃的問題解決了;二是介紹對象——“唐紅霞是一個好女人,要多跟她發展,沒有機會就創造機會,有困難就開口,老曹同誌必會鼎力相助,竭力牽上這根紅線”。

“老曹同誌,我覺得你不像檢察官。”尹東明夾著香煙,若有所思地望著曹兵。

“那我像啥?”

“啥都像,像工會的人,像媒婆,像婚姻介紹所,還像居委會大媽。”尹東明笑得嗆咳起來,煙都拿不穩了。

曹兵卻還是一本正經:“我跟你談正事呢,嚴肅一點兒,把煙給我掐了。”

尹東明掐滅了煙,說:“老曹,不是我不領情,我已經虧欠你太多了,幾輩子都還不清,你歲數也大了,身體也不好,我不能再拖累你。找工作的事情我自己解決,我沒考慮過談對象,走一步看一步吧。”

曹兵氣得抓起車鑰匙便走,摔門前還扔下一句:“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第二天晌午,尹東明打電話給曹兵道歉,曹兵跟他說:“你想求得我的諒解,得先答應我兩個條件:第一,巡防崗位你明天就給我去報到,我已經聯係朋友跟你對接,你是人又不是醃鹹菜,老是悶在家裏,人都要臭了,那一片巡邏路線你也熟悉,幹起來得心應手,要是找到其他工作再辭職也不遲,騎驢找馬終歸是好的;第二,我會設法給你創造機會,讓你跟唐紅霞再見一麵,實在看不對眼,那就另說,感情這種事隻有自己心裏最清楚。”

尹東明試探地問:“後天行不行?我一大早就去報到,明天肯定去不成,我有點私事。”

曹兵又來氣了:“怎麽?你還想談條件?”

“我真的有點私事。”尹東明說,“當年我們副隊長陳國華,你還有印象嗎?犧牲之後,我常去看望他的家人,轉眼都兩年多沒去了。”

陳國華當年跟曹兵關係也不錯,曹兵一聽,立刻跟尹東明說:“那你也別拖到明天了,擇日不如撞日,今天晚上我買點水果,跟你去老陳家一趟,明天早上你照常報到,我都跟別人說好了。”

 

尹東明撥通了陳國華兒子陳小剛的手機號碼,陳小剛在北郊租房,報給了尹東明新的地址。尹東明說,北郊離他現在住的地方不遠,晚上他和曹兵過來探望。

傍晚5點多,尹東明和曹兵去了陳小剛的家。陳小剛的身板瘦小,感覺大風一刮就能刮到天上,但是他記性好,過目不忘,一見到曹兵和尹東明,沒等他們自報家門,便將他們辨認了出來,還說了幾年前的事,全部都能對上。

見到黑瘦的陳小剛,尹東明很是心疼,覺得這孩子沒少吃苦。進了屋,他們看到橫穿屋子的拖線板,還有兩箱方便麵,箱子上推著一摞厚厚的法律書籍。曹兵說,看這些書很費腦子,不能光吃泡麵,否則營養跟不上,不如一會兒去下館子,邊吃邊聊。

三人到了餐館,尹東明就問起陳小剛的近況。陳小剛說,母親前兩年病逝後,舅舅負責照顧他,後來他考上了政法院校,現在想繼承父親的遺誌,當警察。

尹東明埋頭扒飯,想給這孩子潑一盆冷水——你太瘦弱了,瘦到一拳揍過去就能送上西天,搶救都來不及,這副羸弱的小身板,何以保護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假使自己還是警察,做麵試官,第一個就得把陳小剛給斃了,即便他是自家兄弟的親兒子也不行。

曹兵想跟陳小剛說點什麽,轉頭看向尹東明,又把嘴巴閉上了。尹東明放下筷子,幹脆和陳小剛講了實話:“我覺得你不適合幹警察,找點別的活兒幹吧。”陳小剛很不服氣,追問他為什麽,尹東明懶得廢話,直接訓了他一頓:“你已經是個男人了,別再像個小學生一樣,老是問‘為什麽’、‘為什麽’,問了別人也不一定告訴你,還會覺得你老實、好欺負。”

“誰說我好欺負了?!”陳小剛抓起玻璃杯往桌上一砸,水點子在玻璃餐板上濺得到處都是,熱茶還燙到了尹東明的小臂。尹東明隨便抹了抹,繼續扒著飯,心想,真是‘蔫人出豹子’,或許像小剛這種人,生來最恨別人覺得他好欺負。

曹兵被嚇了一跳,陳小剛還是死死地盯著尹東明,吃不下飯,像是氣飽了。

尹東明靈機一動,便問陳小剛:“我再問你一遍,你想不想當警察?”

“當然想了,我做夢都想,我爸以前是重案隊的,今年我也想報考刑偵崗位,繼承他的警號。”陳小剛說得很起勁,又抓起了玻璃杯。曹兵趕緊壓死他的手腕,不再讓他敲餐桌了——曹兵後來跟尹東明說,還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想當年陳國華的強脾氣上來,杯子就得倒黴。

7

與曹兵分別後,尹東明推著自行車和陳小剛漫步在空曠無人的街上,放眼望去,周邊的白色廠房一望無際,在茫茫夜色中像沉寂的冰原。

尹東明問陳小剛:“北郊是工業區,住在這裏的人不多,看起來很荒涼,你為什麽到這裏租房子?”

陳小剛說因為這裏房租便宜,平常很安靜,他可以沉下心來複習警察考試,還有,也是為了查案子。

尹東明驟然停下腳步,質問道:“查案子?還沒當上警察呢,你查什麽案子?”

陳小剛說,他的鄰居是這邊一個工廠的老員工,非常熟悉這邊的情況。北郊地形複雜,存在多處監控盲區,本地人少,流動人口多,有一群人販子便隱匿在那些群租房和棚戶區裏,他們誘拐了很多小孩,通過暴力手段逼孩子們去偷東西。最初他以為這隻是鄰居道聽途說,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偶然撞見一個小男孩偷東西後被人們狂追,才知道鄰居說的不是假話:“那些小孩很可憐,被逼著去偷,還要被打,我總該做點什麽吧?”

尹東明想起了李益明,勸陳小剛少管閑事:“你也沒有能力管,你這副身板到底能對付誰?”

“尹叔你不要把我看扁了,我爸二十多歲的時候跟我一樣瘦,後來壯得像頭牛。你等著瞧吧,遲早有一天,我會成為他那樣的人。”

聽到最後一句,尹東明像觸電一般原地定住了。他說,前麵的路不遠,小剛你自己回去吧。隨即,就跨上了自行車。

 

冬夜清曠靜寂,沿途的樹木和電線杆在尹東明的餘光裏疾速滑過,換成了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龐。尹東明說,那種異樣的感覺“就跟活見鬼似的”,仿佛陳國華此刻就在他身旁,要囑咐什麽——也許是讓我照顧好小剛吧。

直到現在,尹東明也時常會夢見倒在血泊中的陳國華。每次在深夜中醒來,他就摸出一根煙,默默地走向窗台,點上,淩空遞出,像在給空氣敬香。然後,麵對暗夜,開始細數著內心的“清單”。

我問過尹東明,這個“清單”是什麽?他說,就是他這一生中最害怕的事。與窮凶極惡的嫌犯搏鬥,他不怕,幹警察就要敢和惡人鬥凶鬥狠,如此才有威懾;被局長當著大夥的麵,罵得狗血淋頭,他也不怕,爺們的臉皮沒那麽薄。

“我這輩子最怕的,就是同事殉職以後,我要親自上門跟他家屬交代。”

家屬的麵孔,從憂愁到震驚再到絕望地放聲慟哭,這讓尹東明覺得傳達消息這事太過於殘忍,無論是對於家屬,還是對他自己。他想忘記那些刻骨銘心的畫麵,可是越想忘記,越是揮散不去。

當年陳國華犧牲,陳小剛還在讀初中,哭得冒出鼻涕泡,在尹東明離開前,揪住他的袖口問:“你能不能把我爸爸的警號給我?”

尹東明摸著陳小剛的頭發,問他要做什麽。陳小剛扯過灰藍色的書包背帶,告訴尹東明,父親從沒送過自己上學,他要把父親的警號縫在背帶上麵,這樣父親天天就能陪著自己。

尹東明別過頭,隨口說了聲“回頭我親手交給你”。轉身出門的時候,他抬手使勁揉著鼻子。

8

按照曹兵的要求,尹東明去派出所報到了。

當巡防員的第一天,他買了幾包中華煙,給所裏的同事散了一圈。隊長姓曾,是位老警察,兼管巡防隊,他接過煙,問尹東明此前從事什麽工作。尹東明幫他把煙點上,吹著發燙的打火機殼,望著他身上“兩杠三”,剛溜到嘴邊的話硬是咽了下去,隨口說了句“瞎混”。說完又怕老曾不信,還給自己補了一刀:“混了大半輩子,也不知道在混點兒啥。”

老曾笑著拍了尹東明的肩,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便吐出一團煙霧,上了樓。尹東明抬頭望著老曾穿的冬執勤服,眼睛有點酸,不知道是被煙嗆的還是別的原因。

曹兵囑咐過他,在所裏混,“要低調、要忍”。尹東明負責治安巡邏,同為巡防員的小張先帶他去熟悉片區。巡邏了一圈,兩人在路邊歇腳,尹東明給了小張一根煙,問:“聽說這裏有人販子,也不知道真假?”

小張說,這裏有沒有人販子他不清楚,但是小偷確實很多,前幾天在這個片區,就有人被偷了手機和錢包,跑到派出所報案後,那人還找到教導員,投訴巡防隊:“老曾被鬧得頭昏腦漲,把我們臭批了一通,命令我們的巡邏從一天3次上漲到一天6次。但你要知道,我們是步行啊,光靠兩隻腳要走到啥時候?好歹發幾輛自行車吧?”

尹東明說,他正好有一輛自行車,以後可以和小張輪換,一人騎一天,這樣輕鬆省事。小張搖頭說“不行”:“老曾規定,巡邏至少兩人,你隻有一輛單車,總不能讓你在前麵騎、我跟在你屁股後麵追吧?”

小張話音剛落,一個染著綠發的年輕男人騎著輛黑色摩托車呼嘯而來,經過他們麵前時,故意讓機車囂叫著,就跟挑釁似的。尹東明對著那個人的背影啐了一口。

“這人外號叫‘綠毛’,沒個正經工作,但是整天在外麵瀟灑,也不知道那些錢是從哪兒搞來的,上次我還看見他欺負一個小孩,把人家的耳朵都快擰掉了,我跟同事講了他幾句,他也不聽。”小張說。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尹東明一下想到昨天李益明的話——一個染著綠發的人經常虐待他。綠油油的頭發在街上的辨識度極高,幾乎找不到第二個,這個“綠毛”極有可能就是孩子說的那個“壞人”。

尹東明掐掉煙頭,問小張:“你知不知道這個人住在什麽地方?”

“我哪兒知道?反正我跟你就在這一帶巡邏,總會碰上他。”

當晚下班,尹東明給曹兵和羅警長打了電話,讓他們關注一下這個“綠毛”,或許與那些人販子有關。

 

沒想到,尹東明很快就又和“綠毛”狹路相逢。

四天後的傍晚,尹東明下班後去看陳小剛,途中偶然見到“綠毛”站在一排鐵柵欄旁邊跟一個小孩說話,語氣很重,仿佛在威嚇。那個孩子像是被嚇傻了,看到他的手高高地揚起,趕緊向後縮,恐懼的樣子和李益明很像。尹東明就衝了過去,“綠毛”看見有人走來,對著孩子的大腿踢了一腳,叫孩子“快去快回”,一眨眼的功夫,孩子便沒了蹤影。

“綠毛”打量了一眼著尹東明,回身到廠區逛了一圈,回頭望見尹東明還跟在身後,便問他到底想做什麽。尹東明把車靠牆停下,活動著筋骨,拳頭捏得“嘎達嘎達”響:“我是派出所的,找你調查情況,你跟剛才那個小孩到底什麽關係?為什麽打他?”

“綠毛”白了他一眼,說你又沒警官證,我沒有義務匯報情況,說完轉身便走,嘴上仍不饒人:“你有這閑功夫,還不如調查一下這裏小姐晾的內衣內褲有沒有被偷,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

“事”字還沒蹦出來,“綠毛”的左手關節就被鎖住了,左臉緊貼著粗糙冒刺的牆壁。尹東明逼問他:“你跟那個孩子到底是什麽關係?你自己又住在哪兒?跟你同住的還有誰?”

“綠毛”說:“那小孩是我的親弟弟,到處調皮搗蛋,我就教訓一下他,我住在前麵那棟房子,裏麵放了四張鐵架床,住了七八個人,都是做散活的,具體幹的是什麽,我也不知道。”

尹東明要到了具體地址才鬆開了手,他警告“綠毛”:“你最好不要落到我手裏。”

“綠毛”活動著他的左肩,說:“我要到你們派出所舉報你。”

“那你舉報吧。”

他望著“綠毛”走遠,才走進陳小剛的樓房。

9

尹東明剛才控製“綠毛”的那一幕,碰巧被陳小剛在窗前看見了,一見麵,他就問尹東明能不能教他這一招。

尹東明說,擒拿格鬥對力量有要求,先把這身細胳膊練粗再說吧。接著,他從夾克裏掏了些錢塞到陳小剛手裏:“平常多買點肉和雞蛋,營養搞不好,肯定考不上。”

“尹叔,我跟你一樣,猜到那個‘綠毛’一夥有問題。我待在這邊的目的就是想接近‘綠毛’,跟他混熟以後,再暗中收集證據。”陳小剛說。

“你是《無間道》看多了還是腦子有問題?”尹東明在陳小剛腦袋上敲了記“爆栗”,向他解釋:臥底通常也叫“化妝偵查員”,要經過嚴苛的偵查訓練,對身體及心理素質要求極高,百裏挑一,沒有訓練過的人貿然去當“臥底”無疑就是去送死,“假如你跟他們一起偷東西被抓,這輩子就別想考警察了,連政審都過不了。”

小剛的床頭擺著本藍白封皮的公安教材《刑事偵查學》,書頁已被翻卷,裏麵滿是紅色和黑色的劃線,空白處還做著字跡工整的筆記。尹東明坐在矮凳上翻著,說:“字倒是寫得不錯,比你爸寫的好看,但是光看書沒啥用,警察這一行很吃經驗,注重實務,你屬於‘零基礎零經驗’,還想當什麽臥底——你自己說說,幼不幼稚?”

陳小剛接過話茬:“我聽我爸講過公安局的‘傳幫帶’,我沒經驗你可以教我,你可是重案隊出來的。”

尹東明被氣笑了,說你的如意算盤打得挺好,不過,“傳幫帶”等他考上警察再說,當“臥底”現在想都別想。

聽到這話,陳小剛幹脆“坦白從寬”了:“去年招警體測我沒過,假如我今年還是考不上,起碼也要幫警察破個案子,彌補遺憾。”

“彌補遺憾”這幾個字瞬間觸碰到了尹東明的內心:“你跟你爸都是這副強驢脾氣。這裏太冷了,你給自己買個‘小太陽’,錢不夠你跟我說,下個月初我發了工資就拿給你,到時候你要把錢管好,別‘臥底’沒當成,錢倒被偷了。”

說罷,尹東明下了樓。陳小剛跟了下來,追問尹東明去哪兒,尹東明嫌他煩:“你管我去哪兒?”

“我猜你要去‘綠毛’說的那個地方。”

尹東明拍了他的腦袋:“你這裏倒是轉得挺快,跟我過去以後,記住多看少說,遇到危險就跑。”

 

尹東明和陳小剛趕到“綠毛”說的那個房子,大門敞開,室內一片灰暗,物件早已搬空,鐵架床上的木板也被掀掉了,水泥上堆滿了廢紙團和吃剩下的泡麵桶。

看來“綠毛”沒跟自己說實話,尹東明低聲咒罵著。

陳小剛進屋觀察,猛地打了個激靈。他的腳邊閃過一隻碩大的老鼠,一秒不到,便已消失不見。尹東明笑話他:“看你這點出息,碰到老鼠就嚇成這樣,還想當警察呢?倒還別說,這個地方真是‘老鼠窩’。”

陳小剛沒理會他的嘲笑,指著地上的香煙盒,跟尹東明講,這就是“綠毛”平常抽的煙。尹東明瞥了一眼,回過頭就看見陳小剛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好像在出神地盯著什麽東西。

尹東明湊上去一瞧,陳小剛在觀察著地上的鬥獸棋——正是李益明當初跟他提過、曹兵推理出來的東西。

陳小剛起身對尹東明說,地上這副鬥獸棋似乎有貓膩。尹東明讓他把話講清楚。陳小剛說,少了“獅子”和“大象”,別的動物的底部都有刀刻的標記,不知道啥意思。

尹東明心中猜到了答案,嘴上卻說:“你這是偵探小說看多了,這個地方有股怪味,不宜久留。”陳小剛仍不死心,臨走前撿起地上的紅色塑料袋,將那副鬥獸棋裝了進去。

 

尹東明與陳小剛分別後,想到晚上要和曹兵碰麵,便去附近的超市買酒。剛結完賬,就聽見了汙穢的咒罵聲和摩托車的轟鳴。循聲望去,“綠毛”正騎著摩托,胳膊上的衣物被另一個瘦弱的年輕人緊緊拽著不放——竟然是陳小剛。

“綠毛”認出了超市門口的尹東明,猶如老鼠見了貓,立刻擰了油門強行跑了,陳小剛被重重地甩在地上。尹東明趕忙跑到他身邊,想將他扶起來,卻看見他的臉都在抽搐,牙關緊咬著,話幾乎是從牙縫裏鑽出來的:“胳膊好像斷掉了。”

更令尹東明憤懣的是,“綠毛”騎出十米開外,竟然刻意停下了,發動機“咕嘟咕嘟”地叫囂,人壞笑著,高舉起左手,朝尹東明豎起了中指。

“當時他那個侮辱的手勢,讓我看得心裏冒火,人都像被點著了。但我沒追,隻要一追,他就會騎車逃。那雜碎就是想報複我,看我追不上又著急的樣子。我沒有中計,最要緊的是先把小剛送醫,這筆賬肯定會跟他算的。”後來尹東明給我講,“他這部摩托明顯改裝過,他此前有盜竊前科,車說不定是贓物……”

10

那天晚上把陳小剛送進醫院後,曹兵在電話裏罵了尹東明一頓,問他怎麽不守信用,沒來會麵。尹東明說了原因,曹兵更生氣了:“怎麽讓你看個人都能把他看進醫院了?”

雖然罵罵咧咧,曹兵還是騎著自行車趕去了醫院,他很清楚,尹東明和陳小剛身上沒錢,隻能他去掏腰包,“沒辦法,上輩子我肯定欠他(尹東明),這一輩子要還”。

等曹兵過來的時候,尹東明連續撥了老曾和巡防隊同事的手機,托他們追查“綠毛”的行蹤——那個家夥傷人逃逸不說,還出手挑釁,必須要找機會辦他。

北郊地處兩區交界,屬於典型的“三不管地帶”,若想找到綠毛,且得費一番功夫。好在老曾常年派人在街麵巡查,對轄區情況了如指掌,經過幾番問詢,當晚10點多鍾,巡防隊員就在一個遊戲機房裏抓住了“綠毛”。

當時“綠毛”正在和收錢的小妹打情罵俏,雙手已經不老實了。他反問巡防員:“我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還要配合你們調查什麽?談個戀愛也犯法啊?”幾個強壯如牛的巡防隊員沒有跟他廢話,像拎小雞一樣把他拎到門口,讓他交代摩托的下落,見他仍在裝蒜,便說:“到所裏再演戲吧。”

曹兵衝進醫院時,碰巧撞見尹東明往外趕,他喊了一嗓子,問尹東明大晚上跑哪兒去。尹東明頭也沒回,隻扔下一句話:“給小剛報仇!”

曹兵急著去看望陳小剛,也沒細想,快走到電梯的時候,才猛地一拍腦門,差點叫了出來——尹東明被逼急了什麽事都做得出,若是衝昏了頭把對方弄傷弄殘,又得折進去,自己幫他所做的一切就前功盡棄了。

曹兵沒猜錯,尹東明一衝回派出所門口,就把巡防隊員們攔了下來,上前就要去抓“綠毛”的手腕。“綠毛”一見是尹東明,發出電鋸般刺耳的嚎叫,老曾趕緊站出來勸阻。

“曾永興你讓開,我今天不弄死他,就是他養的!”尹東明也不想再給老曾麵子。

“尹東明你今天中邪了?在派出所門口對別人動手,你想沒想過後果?”老曾跟著急了,看尹東明不聽勸,就想擒住他的胳膊肘。

尹東明過去就是教擒拿的,手臂順勢一轉,格擋開了:“我說了,你別攔我!”

眼見兩個老警察要動手,巡防隊員們趕緊勸說:“尹大哥你別急,先把‘綠毛’帶進去再說,讓咱們辦案隊的弟兄好好審他。”

老曾讓隊員們別再多說,對尹東明講了一段話:“本來當著大家的麵,我不想說什麽,當初曹兵求我收留你做巡防員,我根本不同意。不管你以前是刑警隊長也好,是‘公安英雄’也罷,總之你坐過牢。我跟曹兵講過,有前科的人我這邊不收,是人家老曹跟我好說歹說,我才勉強帶著你,還替你瞞著。現在你這麽搞,難道想再進去一回嗎?在裏麵那兩年你白待了?你不為自己想,也要替曹兵想想!”

當時在場的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錯愕的,那些巡防隊員不敢置信地望著尹東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倒是“綠毛”以為有人護著,先放了話:“喲,我說呢,怪不得做事這麽野,原來吃過牢飯……”

巡防隊員厲聲訓斥著“綠毛”,將他帶進派出所審問,隻留下尹東明一人待在原地。老曾瞥了他一眼,也進去了。

尹東明的拳頭攥緊了又鬆開,過了五分鍾,才騎上自行車折回醫院照顧陳小剛,“派出所離醫院不遠,也就兩三公裏路,那天我就感覺這條路很長,要騎很久才到”。

 

曹兵看到尹東明灰心喪氣的樣子,猜出了大概,當著陳小剛的麵,也沒多說,隻問病床上的陳小剛到底怎麽回事。小剛說,傍晚他和尹東明分別後,碰巧又看見了“綠毛”在那一片瞎轉悠,便上前詢問屋子裏那副鬥獸棋上刻的標記是什麽意思。

沒想到“綠毛”一聽到“鬥獸棋”,像吃了槍藥似地朝他吼了一嗓子,警告他別多管閑事。陳小剛不願放棄,跟在“綠毛”後麵,看他騎上了摩托車,就想拉住他。偏偏這個節骨眼,尹東明從超市出來了。“綠毛”慌忙開溜,陳小剛也就被車子帶到了地上。

尹東明越聽越氣,沒教訓成“綠毛”,還在大夥麵前挨了老曾的罵,這口窩囊氣實在忍不了。他走到醫院門口,抽掉了半包煙,打了搭檔小張的手機。

小張說,那輛摩托竟然是“綠毛”自己花錢買的,連正規發票都有,非法改裝倒是事實,現在車子已經扣了。“綠毛”剛才在所裏簽完字,說要到所長那裏告狀,要求開除尹東明。老曾就跟綠毛講,沒有證據就不要胡亂冤枉別人,“倒是你自己,出了派出所以後給我老實一點,嘴巴和手腳都幹淨一點,否則你還得到這兒來報到,到時候我讓尹東明來審你”。

尹東明的拳頭捏得“咯噔”作響,他暗自發誓,一定要親手抓住“綠毛”。可是,萬萬沒想到,他竟然很快又一次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見到了這個混蛋。

11

案發時間是2009年3月5日,尹東明之所以記得那麽清楚,是因為這一天是二十四節氣中的“驚蟄”。

晚上8點多,尹東明和小張在轄區內巡邏,附近突然響起了尖銳的慘叫聲,他們趕忙過去查看。尹東明遠遠望見,一個鬼鬼祟祟的黑影在拐角處加快速度,接著往右一閃,便消隱在黑夜之中。

聲音是從西北邊一棟房屋傳出來的,樓道的感應燈是壞的,要打著手電才能看清。尹東明和小張在燈光下拾階而上,爬到了二樓——尹東明才發現這正是之前自己和陳小剛來過的地方。

那間屋子的門開著,小張往屋裏打了下光,嚇得差點把手電筒摔在地上。尹東明笑他膽子太小,接著用自己的手電照過去,也猛然一驚——屋裏真有一具死屍倒在血泊之中。尹東明再把燈光照在死者臉上,不是別人,正是他痛恨的“綠毛”。

小張立刻向派出所報告了情況,尹東明繼續觀察現場——低頭看了一下手表,時間是8點30分。

很快,公安分局刑警隊、派出所辦案隊還有老曾的治安隊全部抵達案發現場。曹兵那天來看尹東明,一聽老曾說尹東明是現場目擊者,便也跟著趕來。

案發現場,死者躺在兩個高低床之間,身體有兩處彈創,一處在喉嚨,一處在右胸。牆角處也發現兩顆粗糙的鋼彈。現場勘查的民警打開手電,冷冽紮眼的光柱將房間照得亮如白晝,屍體的麵容清晰地展現出來。老曾對刑警說:“這個死者生前經常來我們派出所報到,名字叫趙敬,18歲,綽號叫‘綠毛’,有盜竊前科。”

尹東明正在思索時,老曾喊了他一聲,讓他和小張到刑警那邊配合詢問。曹兵看著尹東明緩緩走出現場,回頭卻望見了未成年刑事檢察科的徐常華。他問對方怎麽也來了,徐常華說,他去看望李益明,那個男孩向他描述了一個染著綠頭發的“惡魔”,剛好前些天有民警也接到舉報稱,趙敬涉嫌教唆未成年實施盜竊,便開始著手對其進行調查。就在十幾分鍾前,公安打了他的手機,說今晚發案了,死者正是他們近期重點調查的對象。於是徐常華便在向院領導匯報後,帶著一名檢察官提前介入了案件。

“我記得當初跟你說過,既然你對李益明的案子那麽上心,又是咱們院的‘老同誌’、批捕科的‘老偵監’,假如你真有這個意願,我馬上就給副檢察長打報告,把你從‘控申處’臨時借過來,最好再加上你的老搭檔楊建軍。”徐常華給曹兵說。

“那我老曹也表個態——‘老偵監’就該帶頭示範,假如我自己也幫不上忙,我再幫你請楊建軍‘出山’。”就在曹兵說這句話的時候,偵查員拎著物證袋給徐常華過目,袋子裏裝著兩顆帶血的鋼珠。

徐常華便又說:“在調令下來之前,案子的研判分析會你先別過去,後續如果有什麽消息,我再通知你。”

 

幾天後,曹兵的調令下來了。

徐常華將他叫到了辦公室,簡要地講了當前的情況:由於凶手的反偵查意識很強,案發現場並未提取到有效的鞋印和指紋,周邊又是監控盲區,為案件的偵破增加了不小的難度。同時,這起重大刑事案件為轄區治安帶來了惡劣的影響,讓居民們人心惶惶、怨聲載道,鑒於這種情況,由公安局副局長和分管檢察長牽頭,公檢聯合成立“3·5專案組”。徐常華是檢方辦案組的負責人;曹兵算臨時借調,需要全身心撲在案子上;楊建軍的身份類似於顧問,平常依舊在駐所檢察室即可。

尹東明更是非常關注這起“3·5案”,私下向曹兵打聽。曹兵對他說:“我知道你心裏又癢了,但我不能透露給你情況,不然就違反規定。小剛他馬上要考試了,你應該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幫他就是幫你死去的老同事。”

尹東明顯得很失落,站到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悶煙。後來他告訴我,那年2月底,“綠毛”死前的一天晚上,他跟老曾在巡查途中遇到了5名可疑人員,手持管製刀具,似乎是準備去“砸場子”。老曾悄悄地把手放在槍套上,見此情形,他也下意識地做出拔槍的動作——這個動作他曾苦練過成千上萬次,拔槍和射擊一氣嗬成——但此時,他的腰間是空的,手掌心也是空的,連大腦一瞬間也是空的。

精神上失去了依傍,他方才意識到“自己像個荒腔走板的‘戲瘋子’,有點可笑”。

12

民警們對現場周邊展開了深度排摸,有居民向他們透露,有一名穿棕色夾克的男子在案發那晚待在現場,東張西望,形跡可疑。民警經過反複核查,最終將犯罪嫌疑人鎖定在一名叫張通的男人身上。

盤問張通時,民警發現他麵色慌亂,便向其不斷地施加心理壓力。張通很快開口承認自己參與了殺人犯罪,但自己僅僅隻是負責望風,並提供了一隻蛇皮袋。民警問他真正動手殺人的是誰,張通拒不交代,隻以沉默對抗。

在張通被羈押的第三天,管教告訴楊建軍,張通跟同監的犯人打了一架——張通自稱“在社會上有大哥罩著”,出言不遜,有一個犯人罵他不懂規矩,便出手教訓了他。這個“社會上的大哥”引起了楊建軍的興趣。他沒有急著找張通談話,而是先關心他的傷情,並在生活上予以關照。過了幾天,楊建軍便問起張通“大哥”的事。

一聽到“大哥”,張通立刻警覺起來:“我大哥義薄雲天,我曾經發過毒誓,絕對不會出賣他,你不要再問了,我不會說的。”

“張通,你完全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這是一起故意殺人案,如果你一直是這種抗拒的態度,誰都保不了你。你回去吧,本來你還有一線希望,自己倒放棄了。”楊建軍說。

 

兩天後,又發生了一件事讓“深挖工作”出現了轉機——張通被調到新監室後,同監的犯人都收到了親友寄過來的接濟包裹,隻有張通一個人沒收到,他孤零零地坐在牆角,顯得很失望。

楊建軍聽說後,在巡監途中將張通叫到談話室,明知故問:“今天監室裏有多少犯人收到了接濟物品?”

“報告檢察官,今天跟我同監的人員基本上都拿到了。”張通說。

楊建軍又問:“那你大哥給你送了嗎?”

張通一時語塞,低下了頭。

楊建軍繼續追問:“連東西都不肯寄過來,這樣的大哥算是‘義薄雲天’嗎?”

張通還是不吭聲。

“或者我這麽問——如果你當大哥,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的兄弟被關著,不去保他,連保暖的衣服都不肯寄一件嗎?”楊建軍加重了語氣。

“不會。”張通囁嚅著。

“你既然說了‘不會’,說明你自己是講江湖義氣的,那是你大哥不夠仗義,估計是在利用你,你好好想想吧。”看見張通欲言又止的樣子,楊建軍明白他的談話起了效果,接著就是“放長線”了——“你現在先回監室吧,不用急著告訴我,回去以後仔仔細細地想清楚,徹底想明白了,再來找我,我就在這裏。”

次日巡監時,楊建軍經過了張通所在的206監室,他看到張通抬起了頭,想要申請談話,但他假裝沒看到,隻是找了張通身邊的犯人。那犯人向楊建軍反映,張通昨晚在鋪子上翻來覆去,今天一大早就又把自己吵醒了。張通一口氣問了那個犯人很多問題,什麽“幫助別人犯罪最重要判多久?”“揭發其他人是不是就可以判的輕一點?”犯人被問得心煩,便跟張通講:“你有問題別問我,問管教或者駐所檢察官。”

楊建軍點了點頭,讓那犯人先回了監室。下午2點半,他照常去巡監,這時張通守在鐵欄後邊,看樣子已等候多時。

楊建軍說:“你不要急著約見檢察官,自己要先想清楚。”

“楊檢察官,我想清楚了。”張通說。

這一次,張通進的不再是談話室,而是提訊室。楊建軍提醒他,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要為此承擔責任。張通點了點頭。

張通交代,前些天他收到了大哥寄來的信,說5天後會到看守所看他:“我跟大哥的關係非常鐵,之前我們合夥做過偏門生意,大哥還為此發明了一些暗號,他這次說來看我,就是過來對暗號,教我接下來怎麽對付警察和檢察官。”

談話結束後,楊建軍將情況匯報給看守所的齊副所長:“依照刑事案件管轄規則,我一開始就在‘3·5專案組’,同時也是看守所‘深挖犯罪線索領導小組’的負責人之一,對這個案子屬於‘一辦到底’,我建議專案組與深挖組強強聯合,誘捕真正的嫌疑人。”

齊副所長同意了楊建軍的思路,決定偕同專案組啟動誘捕方案。

13

會見的日子就要到了,所有人都嚴陣以待。

按照安排,幾名民警身著便衣,喬裝打扮成前來探望的犯人家屬,在會見室附近展開布控。張通則由民警看守,躲在會見室附近的雜物間,透過門上的玻璃,準備對嫌疑人進行辨認,楊建軍和所領導在監所的總監控室掌控全局。

上午10點一刻,一名身穿深藍色外套,留著染燙的卷發的男子進入了民警們的視線。這時卻突發意外——張通認出此人後,忽然弄出了響動,想暗示對方快跑。好在他身旁的民警反應極快,迅速將其控製。可張通仍激烈掙紮,雜物間傳出了異常的聲響。那個卷發男人警覺起來,立刻轉身折返,就在他走出會見室的一刹那,兩個男人擋在他身前,亮出了警官證,將其帶進了警車。

楊建軍在總監控室看到這個畫麵,鬆了一口氣,腦海中出現了閃念:“這個卷發男子真的是真凶嗎?”

從檢三十餘年,楊建軍早已練就了一雙毒辣的“火眼金睛”,用他自己的話說:“一個陌生人從我麵前經過,他是從事什麽職業,喜惡是什麽,有什麽癖好,我心裏基本都有數。”民警當前抓獲的這名男子究竟是不是真凶本人?楊建軍的內心是否定的,給出的理由比較簡單:“以我初步的推斷,再結合現場情況,凶手的心思很縝密,不可能輕易讓我們抓到,更不可能留個卷發招搖過市,那樣太顯眼了。”

當日下午2點半,楊建軍臨時召開了小組會,先講了他的想法,建議公安民警對卷發男子加強審訊,揪出真正的凶手。

然而,事件的發展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那個卷發男人好像存心跟楊建軍過不去似的,剛被押進審訊室,屁股還沒坐穩,便將他的犯罪事實“竹筒倒豆子”全說了,還強調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就是你們要抓的那個‘飛鼠’。”

“監所神探出現誤判”的小道消息在看守所不脛而走,也有人在楊建軍背後議論紛紛:“還神探呢,也不過如此嘛。”

這些話傳到了楊建軍的耳朵裏,他沒有理會,依然要求深挖組進一步細查。成員們麵露難色,委婉地告訴楊建軍,這個叫俞燕華的男人交代的多處細節與案件均能印證,還有追查下去的必要麽?

楊建軍隻說了三個字:“繼續查。”

 

曹兵聽到楊建軍“失算了”,老花鏡都掉下來了——老楊是被市政法委認證過的“監所神探”,絕非浪得虛名,在他們“鐵三角”裏也是“帶頭大哥”,看人的眼力極好,這次怎麽就看走眼了?

他給楊建軍打了電話,隻是叫老楊多保重,不要再犯老胃病,對“誤判”隻字不提。楊建軍說他沒有大礙,隨後長歎了一聲說:“看來還是得親自審啊,照我的辦案經驗來看,犯罪嫌疑人剛被警方抓捕,就迫不及待地主動承擔法律責任,往往存在兩種可能:第一種就是通過坦白來減輕處罰,但我堅持認為,這個叫俞燕華的嫌疑人屬於第二種情況——他很有可能是在替某個人頂包。”

“對了,尹東明前陣子跟我講了一件事,”曹兵突然想起了什麽,“陳小剛去過‘綠毛’生前待過的地方,發現了一副鬥獸棋,棋子後邊還有記號,不知道這個線索對你們有沒有幫助。”

“這裏麵有什麽講究嗎?”

楊建軍擅長下象棋,但是對鬥獸棋不太了解。曹兵是個臭棋簍子,卻偏偏什麽棋都愛玩,什麽都玩不贏。他在電話中給楊建軍講了“獅子”背後的秘密,楊建軍聽後,沉吟了片刻,便說:“小剛他提供的這些線索不一定有用,但我會留意,你們不要打擊他的積極性,先替我表揚表揚他。我已經想到下一步怎麽做,你回去通知一下徐常華組長,我需要他的配合。”

14

當天下午3點,楊建軍帶著他的檢察官助理,讓管教民警把那個叫俞燕華的卷發男子帶到了談話室。

起初,俞燕華神色緊張,警惕地望著楊建軍。楊建軍微笑著:“你別緊張,我們是駐所檢察官,來向你了解一下情況。”

“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沒什麽好問的。”俞燕華的目光飄向別處。

這時,楊建軍做出了一個舉動,讓俞燕華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在俞燕華的鐵椅子前麵放了一張A4紙,上麵有幾行字,乍一看就像是試卷。俞燕華低頭看紙上的文字,仔細看完後,他卻坐不住了,像化成了一灘爛泥,險些從椅子上滑下來。

俞燕華看到的“問題”是:張通為了爭取寬大處理,已率先招供犯罪事實,你對此有什麽事情要向檢察官反映?

在俞燕華招供的時候,徐常華和曹兵也在找張通談話,同樣給了他一張問卷似的調查表,上麵寫的則是俞燕華搶先招供。

曹兵看了一眼調查表,瞬間就明白了楊建軍的用意——這就是利用博弈論中的“囚徒困境”,假如張、俞兩人均參與了“3.5殺人案”,但均不承認,未必會受到處罰;但是隻要有一人叛變,將他人供出,那麽局麵便會發生改變。人往往會摒棄共同利益,轉而爭取自身的最大利益,楊建軍之所以寫這種“調查問卷”,一方麵是通過對方料想不到的形式,故意讓其琢磨不透,占據心理優勢,另一方麵則是在給對方限時答題的過程中,進行深入細致的觀察,不斷地施壓。

張通望著那張紙,聲音有些打顫,詞窮道:“不會的,我大哥義薄雲天,怎麽可能出賣我?”

曹兵對他曉以利弊:“張通,你所謂的‘義薄雲天’在現實利益麵前不堪一擊,俞燕華他哪怕再‘義薄雲天’,也想為自己爭取到從寬處罰的機會。當然,交不交代是你自己的自由,我無權幹涉,但我勸你要多為自己考慮考慮,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千萬要好好珍惜,現在坦白還來得及。”

做過了釋法說理,曹兵停頓了大約兩分鍾。這段沉默既是施加壓力,也是留出時間讓對方自行權衡。麵對內心的“重負”,張通垂下了腦袋,手指觸摸到那支黑色圓珠筆,猶豫了片刻,握起來,在紙上寫下三段話,“最後一個句號是他用筆戳出的洞”。

走出看守所談話室,曹兵、楊建軍和徐常華聚到一塊。曹、楊交換了手中的調查表,臉色驟然一變——張通和俞燕華在第一個問題裏都寫了密密麻麻的十幾行字,但在最後一句,這兩名嫌疑人不約而同地寫出了一個叫“吳晨”的名字——張、俞二人均指認吳晨就是團夥中的頭目,而自己隻是參與殺人,並沒有參與拐騙和教唆等其他犯罪活動。其中,俞燕華還用他龍飛鳳舞的大字注明了吳晨的綽號:“飛鼠”。

15

有了楊建軍前期的鋪墊,後續的訊問工作非常順利。根據張通和俞燕華供出的線索,承辦民警循線追蹤,2009年4月5日在江蘇省宿遷市將吳晨抓獲歸案。

嫌疑人吳晨生於1980年12月23日,到案時29歲,高中文化程度,因涉嫌故意殺人罪被刑事拘留。

“老徐,你說說看,一個還不到30歲的年輕小夥,為什麽能對那些孩子做出這麽惡毒的事,還教唆他們去犯罪?”吳晨到案後,曹兵向徐常華拋出了這個問題。

徐常華看向窗外的黑雲,抽著悶煙,與曹兵對坐無言。

曹兵沒有放棄尋找答案。4月23日,他和徐常華負責提審吳晨。管教民警將吳晨帶到了提訊室,隔著窗戶上的不鏽鋼鐵欄,曹兵瞥見外麵翻湧的烏雲,就在吳晨被鎖進鐵椅子的那一刻,一聲悶雷轟然炸響,室內的所有人都聽得分外清楚。

這次審訊比預想中順利。吳晨對拐賣、教唆未成年犯罪的案情供認不諱。他交代稱,他與“綠毛”趙敬均有吸毒史,由於缺錢,便動起了犯罪的邪惡念頭。聽趙敬說,“未成年犯罪不用坐牢”,於是他們就想到了拐騙、教唆兒童實施犯罪——先由他負責“利誘”,通過食物或玩具誘騙孩童上鉤,再由趙敬實施“威逼”,用棒打、刀割、火燙等殘忍的方式,暴力脅迫6名孩童外出實施盜竊。

“趙敬在南郊舊貨市場偷過一盤鬥獸棋,他不太去玩,隻是用動物棋子給那些小孩取名,然後再教他們偷盜的方法,怎麽用兩根手指從他的口袋裏夾出棋子,讓他們速度要快,隻要慢一點點就要打。小孩在外麵沒偷到東西,趙敬會打小孩,他在賭坊打牌輸了錢,回來就發泄小孩身上。有一次一個叫‘獅子’的小孩被打得太慘,連我都看不下去了,就勸他下手不要那麽毒,小孩還小,被打壞就難辦了。趙敬也沒聽我勸,叫我別多管。後來有兩個小孩實在受不了,偷偷逃掉了,一個是‘獅子’,另一個好像是‘大象’。我怕事情捅出去警察會找我們麻煩,就跟趙敬搬走了。趙敬一開始還不願意搬,跟我吵得很凶,我們倆差點動手。”

吳晨還交代說,他殺趙敬的起因是趙敬偷走了他的毒品,並私吞了1萬3千元的贓款。趙敬整天招搖過市,極其容易暴露,因此吳晨就想到了“黑吃黑”。他也想過唆使那些未成年的孩子“報複”趙敬,這樣可以讓自己隱藏其後,逃脫法律的製裁。然而,孩子們時常被趙敬淩虐、毆打,早已有了應激障礙,不要說是殺人,連跟趙敬正常交流都嫌困難。吳晨隻能聯係他的兄弟張通和俞燕華,承諾事成之後按照具體的分工劃給他們3000到5000元的酬勞。

張通和俞燕華是他拜過把子的兄弟,他們2006年跑到廣東合夥做偏門生意,想發一筆橫財,結果被中間人騙了,債台高築。他倆都認為“反正動手殺人的不是自己,近期又正好缺錢”,便答應了吳晨,幫他實施殺人計劃。

2009年3月5日那晚,由張通負責望風,吳晨將趙敬騙至他們曾經居住的出租屋內,俞燕華從身後用張通帶來的蛇皮袋罩住趙敬的頭之後,和吳晨一起用棍棒毆打趙敬。抽出蛇皮袋之後,吳晨看到趙敬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便上前去探對方的鼻息,誰知趙敬原來在裝死,竟然扯開了嗓子求救。驚惶之下,吳晨掏出自己防身用的鋼珠槍,對趙敬連開兩搶,鮮血到處蔓延。

隨後,吳晨同張通、俞燕華火速逃離現場,逃到南郊躲避公安的排查。吳晨逃去江蘇之前,曾出言威脅,如果張通和俞燕華被抓後將自己供出,他就會報複他們的家人。

 

讓吳晨簽字捺印之前,曹兵問他還有什麽想說的。

吳晨癱軟在訊問椅上,講:“我還能說什麽呢?沒被抓到就算是逍遙法外,能快活一天是一天,被你們抓到了,就自認倒黴唄……檢察官你真要讓我說點什麽,我想說的是,拐賣小孩是趙敬想出來的主意,他虐待、脅迫那些小孩,我也沒參與過,就算我殺了他,他也是死有餘辜,我也承認我指導過小孩怎麽偷東西,但真正去偷東西的是那些小孩,不應該讓我去連坐。”

“你這叫白日做夢,犯了殺人重罪,再糾纏這些有什麽用呢?教唆小孩去犯罪的,隻會從重處罰。”曹兵厲聲駁斥。他說,當時吳晨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懊悔,反而很輕鬆,這就是最可恨的地方”。

提審結束後,曹兵在審查報告中分析稱:“我國刑法規定,教唆不滿18周歲的人犯罪的,應當從重處罰。吳晨教唆未成年人實施盜竊,在刑法上屬於間接正犯,而且教唆行為本身具有極大的社會危害性和精神腐蝕性,危害孩子們的身心健康。因此在本案中,吳晨雖有坦白情節,但犯下數罪,情節惡劣,應當依法予以嚴懲。”

16

2009年7月,吳晨被人民法院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並沒收違法所得。張通和俞燕華分別被判處三年零六個月和十年有期徒刑。三人當庭均表示上訴,不久之後,二審法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三周後,市政法委將“3·5殺人案”和“吳晨結夥拐騙、教唆兒童犯罪案”評為年度優秀案例,對公安分局和檢察院未檢科分別做出表彰。徐常華不願獨享殊榮、讓曹兵和楊建軍做幕後英雄,向院領導講述了他們兩人的貢獻。院黨委經過評議,向曹、楊二人頒發獎牌。

副檢察長讓曹兵和楊建軍站到話筒前發表感言。曹兵說:“我和楊建軍從檢幾十年,身上穿的製服顏色變了,頭發也變白了,唯一沒變的就是我內心堅守的東西。要我總結的話,那就是我做了一件問心無愧的事,對得起我胸前佩戴的檢徽。”

接下來是楊建軍發言:“曹兵說的很對,我們都老了,過去我的頭發還很濃密,現在各位同誌也看到了‘事實’,我的頭發沒多少了。作為檢察院的老前輩,我認為應該把本領傳給年輕一代的檢察官,他們是政法係統未來的希望,我也給自己安排了任務,那就是做好‘傳幫帶’工作。”

會後,徐常華告訴曹兵,此前他向公安分局製發了《檢察建議書》,要求民警重點核查人口信息,積極與被拐家屬對接,爭取讓孩子們早日回家。分局領導非常支持,公安係統層層聯動,已幫助李益明和其他4個孩子找到了他們的親生父母,隻剩下被趙敬取名為“大象”的那個孩子暫時被安頓在兒童福利院,不過警方還未放棄尋找。

李益明與他父母團聚的當天,徐常華來到現場,男孩見了親人,先是習慣性地往後退縮,被母親抱住以後,孩子放聲大哭,一家人相擁而泣,徐常華為之動容。

由於孩子們長期遭受趙敬的虐待,檢察院專門委托了市心理援助中心,為他們無償提供心理輔導。也許有的孩子終其一生都難以撫平這些創傷,但是作為一名未成年人刑事檢察官,徐常華說自己有責任和義務為孩子們“去掙到哪怕隻有一線的陽光”。

所有人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了地,可是曹兵和尹東明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陳小剛已經通過了招警筆試,接下來就要迎接麵試和體能測試了。

 

曹兵決定給陳小剛搞突擊,他和楊建軍負責做麵試官,尹東明做體能教練,負責訓練陳小剛的跑步。

尹東明比任何人都清楚,陳小剛能說會道,成功通過麵試並不困難,唯有體測才是他致命的死穴。他不喜歡打雞血,更討厭講漂亮話,陪陳小剛訓練之前,先給他潑了一盆冷水:“去年你體測就被淘汰了,今年可能還被淘汰,你自己要有正確的認識,提高長跑成績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搞定,現在時間緊、任務重,你做好思想準備,然後就是拚,拿你這條命去拚。”

陳小剛的脾氣隨陳國華,總是不服輸,他跟尹東明拌了幾句嘴,撒開腳丫子就開始跑,跑了500米不到,就跑不動了,好不容易跑完全程,已經是要死要活,回到了終點,他卻看不到尹東明的人影。

陳小剛回到家,看見尹東明獨自吃著麵條,便發了脾氣:“你怎麽把我一個人丟在那兒了?”尹東明頭也不抬地吃著麵:“等你跑完,我人都餓死了,你那碗麵,我放在廚房,自己去拿,下一次再跑不及格,就沒的吃了。”

每逢周末,曹兵就約上楊建軍和尹東明,三人騎著自行車,讓陳小剛跑在前麵。在曹兵的印象中,尹東明對陳小剛很嚴厲,跑到了提速的路段,尹東明就會向前麵高喊一聲:“快一點!”然後就加快車速,追趕前麵的陳小剛——隻要小剛一旦被超過,等待他的將是千奇百怪的懲罰項目。

“尹東明,你要把握好分寸啊,不要把人家嚇出心理陰影了。”曹兵勸他。

尹東明搖頭:“怎麽會呢?如果就這點心理素質,也不要當警察了,警隊也丟不起這個臉。”

陳小剛長跑的終點在城郊的一處公交路牌下麵,等他跑完,尹東明掐了秒表,臉上愁眉緊鎖——1公裏的路程,陳小剛足足跑了6分多鍾,照這樣下去,根本沒法過線。

曹兵在站牌下麵停了車,與尹東明產生了爭執。他認為尹東明的訓練方法太過激進,長此以往,小剛還沒去考試,身體就先出了問題。尹東明覺得曹兵啥也不懂,純屬班門弄斧:“我在警校就是這麽訓練別人的,難道還會有錯?”

楊建軍在旁邊勸和,迅速岔開了話題:“到中午的飯點了,不管你們倆誰對誰錯,咱們先要把五髒廟供好。”

17

車站附近就有一家河南燴麵,“鐵三角”帶著陳小剛,要了四大碗,外加兩個荷包蛋,都放到陳小剛的碗裏。

“尹東明,你說你是不是目光短淺?我當初撮合你和唐紅霞吧,你嫌我多管閑事,還叫我什麽‘媒婆’,如果唐紅霞跟你好了,她現在還能做點好菜,燉個雞湯,給小剛補充營養。”曹兵吹著麵碗上的熱氣,調侃對方。

尹東明翻了白眼,說:“你就隻會說點有的沒的,到時候小剛吃肥了還要減重,再說我自己也會做飯,費那個工夫幹什麽?小剛跑及格了才能吃頓好的,跑不及格就沒的吃,餓著。”

陳小剛吸溜著麵條,插嘴問:“唐紅霞是誰?”

“她本來是你幹媽,你幹爸尹東明不爭氣,大好的機會放在一邊,不去爭取。”曹兵說。

“別聽你曹叔瞎編,趕緊吃,吃完準備模擬麵試。”尹東明輕輕地拍了陳小剛的後腦勺。

 

下午是模擬麵試。

“雖說我沒怎麽幫別人培訓,但我相信自己也是很有一套。你曹叔我當年可不一般,不信你可以問問尹叔,別人是怎麽評價我的。”曹兵拍著胸脯,滿懷期待地看向尹東明。

尹東明倒是一點都不留情麵:“他們對曹兵的評價就是喜歡吹牛皮,脾氣又臭,像頭強牛。”

“尹東明你當著小孩的麵瞎說什麽呢?”曹兵舉起了大巴掌,佯裝要打人。

尹東明像練拳擊一樣後仰上身,對陳小剛說:“你看曹叔這樣子是不是像頭發火的老牛?”陳小剛實在憋不住,咧嘴笑了起來。

尹東明說,他剛才在跟曹兵開玩笑。曹兵是偵察兵出身,又在檢察院批捕科身經百戰,接觸過形形色色的殺人犯,後來又調到反瀆局辦案,在審訊方麵極為強悍,能頂住他施加的壓力,以後的任何麵試都不在話下。

“這還差不多。”曹兵滿意地點了點頭,“麵對訊問的檢察官跟麵對考官當然是不一樣的,畢竟你不是犯罪嫌疑人,但是歸根結底,這兩種‘麵對麵’存在共性,就是心理上的博弈。你的父親陳國華是個好警察,都說‘虎父無犬子’,我倒要看看你幾斤幾兩。”

第一次麵對咄咄逼人的“鐵老虎”,陳小剛如坐針氈,仿佛在麵對可怕的刑具。模擬麵試結束後,他都快虛脫了。楊建軍笑著對他說:“結合你的思維能力和身體素質,綜合考量下來,我還是建議你積極備戰司法考試,通過後報考檢察院,當一名檢察官。”

尹東明急了,趕緊插了一嘴:“老楊你這人怎麽這樣?我就想你怎麽那麽好,雙休日跑來給人家當麵試官,原來是過來‘挖牆腳’的。”

楊建軍氣定神閑:“小剛還沒考上公安呢,這不算‘挖牆腳’,他的身體素質不好,心理素質也有待提高。要說優點,那就是他思維縝密,過目不忘,以他的條件更適合做文官,這才是真心為他的前途著想,揚長避短嘛。”

“老楊這是讓小剛給自己留條後路。”曹兵當起了和事佬,“我覺得老楊他講的有點道理,小剛你還是在法律考試上多努力努力,然後考咱們檢察院吧,當律師也可以,總之要發揮你的優勢。”

尹東明越聽越覺得納悶,恨不得捶他一拳:“老曹你這到底是調解矛盾還是煽風點火啊?”

“尹叔你不要激動,他們說這些也是為了我,可我還是想跟我爸一樣當警察,繼承他的警號。”陳小剛說,“以前我還聽我爸說過,隻要看到你們三個人在一塊,他就覺得開心,好像在聽群口相聲。”

一聽這話,“鐵三角”都有些悵然。他們三人和陳國華的關係很好,合作也很默契,1997年春節還聚在一起吃年夜飯,陳國華笑聲如雷,比曹兵還響。如今陳國華埋在烈士陵園,對他最好的告慰,就是幫他的兒子圓夢了。

曹兵清了清嗓子,跟陳小剛說:“定了目標就要用功,我來總結一下你要改進的地方,剛才你沒弄清楚麵試題目要問什麽,答的都文不對題,而且你一緊張,就容易急,一直講車軲轆話,這些都得改。現在休息的也差不多了,我們接下來繼續,你把二郎腿給我放下,坐要有坐相……”

 

考試的日子到了。送考前,尹東明哼唱了一首《少年壯誌不言愁》,這是他和陳國華最愛唱的歌,唱到“曆經苦難,癡心不改”時,尹東明莫名地哽咽了,他用力清著嗓子,拍了拍陳小剛的肩膀,說:“心態放鬆一點,別緊張。”

待考試結果公布、陳小剛得知分數的那一刻,雙手掐住尹東明的肩膀,使盡全身的氣力,大吼了一聲,把整棟樓都快震塌了:“我考上啦!”

尹東明撒野似地低嗥,鼻子越發酸楚,卻裝作若無其事地說:“考上就好。”他永遠不能再穿上警服了,但是他幫戰友的孩子圓了警察夢。

陳小剛又將“鐵三角”重聚在一起,曹兵用大拇哥指了指自己:“你看我牛吧?我給你說,你這次能考上,全靠我的模擬麵試。”

楊建軍笑曹兵隻會自吹自擂,對陳小剛說:“希望你成為你父親那樣的警察,我也希望將來能有一個徒弟把我幾十年練就的本領傳承下去。”

“嚴師出高徒,到時候咱們比一比誰帶的徒弟更厲害。”曹兵也開起了玩笑。

在眾人的歡笑聲中,尹東明卻像沙子吹進了眼睛,他拚命揉搓著眼皮,鄭重地告訴陳小剛:“政法工作是非常磨人心誌的,你必須要比別人更刻苦,希望有一天,我能親手把你父親陳國華的警號貼到你的警服上。臭小子,你要給我們‘鐵三角’爭氣啊。”

話剛說完,尹東明就哽咽了。

 

尾聲

尹東明告訴我,那些年他完成了對生活的反擊,哪怕揮拳的力量微不足道。他在郊區那套狹小的一居室蟄居多年,在漫長的孤獨中,嚐試與過去和解。直到2018年曹兵猝然患病倒在崗位上,他才搬離那裏,遷至曹兵家附近的小區。

“我人生中最難熬的那幾年,全都是曹兵撐著我,我不能隻顧著自己,離他家近一點,方便照顧他。”尹東明說。

尹東明總會回憶起“鐵三角”陪著陳小剛長跑的那段時光。十多年過去,尹東明有次去見戰友,經過北郊,看到那裏鋪了筆直的大路,長途客車卷起陣陣煙塵。當年的路牌還在,隻是有點歪斜。那一刻,他似乎聽見了曹兵洪亮的嗓音,好像就站在他身邊,同他爭論怎麽讓陳小剛跑得再快一點。

“可惜周圍什麽人也沒有,隻有我一個人自說自話。我又想起那個陳小剛,當初一直在這裏跑啊跑,跑得那麽拚命,也不知道像誰。”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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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醫活了400歲?挖出了被深埋的真相: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3/17/2023 postreply 16:4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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