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631)

 

母親離世,韌帶斷裂,練體操18年,我拿過世界冠軍,也一次次在低穀徘徊

 自PAI 自PAI 2023-02-20 23:28 Posted on 北京
 
這是《自拍》第365個口述故事

我是範憶琳,前國家體操隊運動員。從4歲第一次接觸體操,到22歲退役,體操陪伴了我近二十年。它給過我榮譽和成就,在漫長的運動員生涯裏,我拿過兩次世錦賽冠軍,三次全運會冠軍,還擁有了用自己名字的命名動作“範憶琳下”;也給過我困難和磨練,很多次,我都覺得自己在一點點“爬”出低穀,靠著韌勁,堅持到我作為運動員的最後一刻。

 

2020年,參加全國體操錦標賽時的我。

1999年,我在上海出生,父母是做五金生意的,平時比較忙,兩歲之前我跟著奶奶在上海周邊的村子裏生活,兩歲時爸爸媽媽把我接到了嘉定。一般孩子都是三歲上幼兒園,但家裏太忙,爸爸就去問園長能不能讓我提早一年入學。可能園長覺得我長得比較可愛,就破例讓我提早進入幼兒園,上了兩年小班。

小時候,我對體操沒什麽概念,走上這條路實屬偶然。我們幼兒園是體操特色幼兒園,有一些少兒體操的基礎訓練,老師選了一些有表現力的小朋友,組成藝術體操班。日常上課之外,老師會帶著我們做遊戲,排練球操、圈操、板凳操之類的,節日時我們還會去演出。

 

四歲時,我已經在幼兒園接受過壓腿訓練。

我那時候覺得練這些挺好玩的,在墊子上做前滾翻,或打著拍子跳操都很有趣。隻有壓腿比較痛,壓後腿時要抱著老師,一條腿垂直立在地麵,另一條腿被老師搬著,直直地拉起來。痛到堅持不住的時候,老師會讓我們調整呼吸,或是再數十個數。

幼兒園中班的時候,上海市嘉定區和虹口區有一個體操的合作項目,教練來我們幼兒園選苗子。選中的人被拉去了虹口體校,那個體操館特別大,我眼前一亮。場館裏有很多小朋友,年齡看上去比我大一些。把杆旁、地毯上都有人訓練。

教練讓我們壓腿或倒立,測試我們的協調性、柔韌性和爆發力。我不屬於自身條件很好的運動員,還記得教練說,我腿部力量不夠、核心力量也弱,沒什麽優勢。但我不怕痛,耐力強,如果感覺到痛,也不會馬上大叫或者大哭,隻要在自己承受範圍內,都還能再堅持一下。

 

在虹口體校,我正式開始了體操的訓練生涯。

被體校選中後,我被轉到虹口一個全托幼兒園,上午在幼兒園,下午去訓練,四歲起就一周隻回家一次。周末可以回家待一天半,禮拜一早上六點多又得起床趕去學校。冬天特別遭罪,太冷,起不來,訓練時手也是冰涼的。

和之前在幼兒園做遊戲練操不同,體校的訓練更具專業性,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開始是練習柔韌,壓腿,然後是學習支撐,倒立。慢慢地再加入平衡木、高低杠這些項目。

剛接觸的時候是很害怕的,在平衡木上打體操步,很容易站不住;在高低杠上擺浪,抓不住杠子就會飛出去。好在有海綿坑接著,練久了也慢慢克服了恐懼感。小孩子手皮都很嫩,抓杠子時間長了,破皮是家常便飯,還會起圓圓的血泡。隻能等著反複起幾次血泡,長出繭子來,才不那麽容易破。

除了練動作,教練製定的體能訓練計劃強度也很大, 2分50秒跑完800米,跑不到至少要重來三次。如果三次還達不到要求,教練會把要求放寬5秒,跑進2分55秒就能過關。

那些身體素質強的小朋友就像拳擊手,而我身上軟綿綿的,像舞蹈生一樣柔,和別人的差距明顯比起跑得快的人,我每回都能差個大半圈。跑步、拉引體,肌肉一酸就使不上勁,速度也會變慢,很誇張地喘著粗氣,達不到教練的要求,還要一次次重來。

但我從小就不是會撒嬌的性格,一起練的小夥伴覺得太疼太苦,就會直接哭了,家長往往很心疼,就沒堅持練下去。我習慣自己消化情緒,心裏有什麽想法和感受,也不會馬上和別人說。我們家當時住的是門麵房,一條街上做生意的鄰居們彼此之間都很熟,他們知道我練體操,每次回家就有一群人圍過來,看到我手上的傷很心疼,但我從來不說苦。

記憶中,父母好像沒對我練體操這件事表達過反對意見或是動搖。直到我退役後回上海,和以前的教練聊天才知道,當時父母也很擔心,一方麵覺得太辛苦,另一方麵也怕我練不出來,人生就此沒了其他退路。

上小學就到了可以進二線隊的年齡,2007年,我加入上海市體操二線隊,正式開始職業體操訓練。小學也在虹口,上午上課,下午兩節課後去體校訓練,還是一周回家一次。

 

體操占據了我絕大部分的童年時光。

當時的我很羨慕那些不用訓練的孩子,放寒暑假還能出去玩,而我假期一早就要去訓練,中午睡覺也在體操房。偶爾看到一起訓練的孩子生病發燒被接回家休息,我也巴不得可以生病。但奇怪的是,練體操前我幾乎每周都因為感冒發燒去醫院打針,練體操後竟然一次也沒有過。

在市二線隊時,周末回家,周日晚上就要歸隊。我曾跟爸媽說過“不想練了”之類的話,練體操好累,又舍不得離開家。爸爸明白我依戀的情緒,有時過年過節放了幾天假,爸爸再送我歸隊訓練時,都會在體操館的窗外站幾分鍾。

我習慣用餘光瞥窗外,確認爸爸是不是還在,練著練著再一看,發現他不見了,我就知道他走了,這種感覺非常難受。不過,訓練個幾天後,我也不會再想放棄的事。

 

小時候的照片大多穿著訓練服。

2010年,我11歲,又到了升隊的年齡,升入市一線隊繼續職業體操訓練。小時候的比賽,我一直拿不到獎牌。現在少兒組的體操比賽會按年齡分開,我們那時候是不分的,9歲組和10歲組在一起比。原本同年齡段的人已經比我厲害了,還要跟比我大一歲的人一起比賽,根本沒有拿獎牌的可能。

幸運的是,2012年,我在杭州的中國青年體操錦標賽中抓住機會,取得了自己的第一個第一名。當時預賽比完,我排名第二,沒想到當天晚上我突發急性腸胃炎。我爸爸來看我,給我帶了我最喜歡吃的冰淇淋,為了不讓他擔心,我在他麵前還強撐著吃了一口,等他一走,我就吐了一地。

我被送到醫院吊鹽水到淩晨三點多,教練勸我放棄後天的比賽,但我不想錯過任何一次機會,堅持要上場,最後正常發揮,拿到了第一名。這次比賽也讓教練看到了我強大的抗壓能力。

13歲那年參加的全運會,是我參加的第一個大型比賽,也是我人生的轉折點。我被選上和上海市隊的姐姐們參加團體賽,市隊裏很多都是拿過世界冠軍的運動員。團體賽中,我滿腦子想的就是盡量不給大家拖後腿,能小晃就不大晃,能不掉下來就不掉下來,把失誤率降到最小。印象最深的是,我的進杠動作是分掏和並掏,一般的進杠動作隻有C組難度,但這個動作難度是D組,場上沒有其他人做,隻有我。

 

13歲那年,我第一次參加全運會,和姐姐們拿到團體冠軍。穿紅色衣服,站在最左邊的是我。

 

全運會賽後,和教練們的合影。

這場比賽也讓國家隊的教練看到了我。2014年9月,我從上海市隊去了國家隊。前一天早上訓練的時候,市隊裏帶我的教練周導簡單說了一句,讓爸媽幫我收拾一下行李,第二天就去國家隊了。我感覺出他有些不舍,還跟我說“晚上一起吃頓飯,應該是最後一次見周導啦。”想到要和熟悉的人分開,我心裏也很不是滋味。

第二天收拾好行李,爸媽把我送到高鐵站,我一個人坐上了去北京的高鐵。其實剛得知要進國家隊這個消息時,我是沒有什麽感覺的,等真正進入到國家隊場館,看見牆上掛著的世界冠軍榜,和電視裏紀錄片拍出來的一樣。震撼、光榮,一下子覺得這個地方好神聖。在場館裏,我見到了好多冠軍姐姐,姚金男、黃慧丹、商春鬆......遠遠地看她們,竟然能跟她們一起訓練,整個人像在做夢一樣。

剛到北京時,我不太適應北方幹燥的氣候,時不時流鼻血。訓練時皮膚蹭到海綿坑,洗澡時水再一接觸,就會火辣辣地痛;腳底的皮也會裂開,練平衡木腳砸到地上,鑽心地痛。皮還沒有長牢,訓練一砸開又裂了。一整個冬天下來,腳底裂得很深,口子邊上長了厚厚的老繭。天氣轉暖後,我就拿刀片把繭刮掉一點,再塗一點油,等它慢慢長好。

進入國家隊後,訓練之路變得沒那麽容易了。2014年,媽媽查出癌症晚期,不到年底就走了。她的離開,把我拉進運動生涯的第一個低穀期。

國家隊為了讓隊員們認真訓練,會控製使用手機的頻率,發手機也不是每回都和家裏聯係。我知道家人肯定想問我訓練的情況,但練了一周很累了,好不容易有點休息時間就不想聊這些,更願意自己打消消樂放鬆休息,有時候爸媽打給我的電話會沒接到,或者沒接。突然在15歲那年,我再也沒有機會對母親說我訓練和生活上的瑣事了。

 

我在國家隊的訓練照片。

2014年,我15歲。中秋節前,教練跟我說,我媽媽生病了,讓我回家一趟。我之前並不知道媽媽的情況,心裏困惑,平時我們自己發燒生病了都不能休息,還要在旁邊壓腿看別人訓練,怎麽家人生病還讓我回去看?沒深入去想,隻覺得能回家好開心。

爸爸來車站接我,我感覺到他很累,見到我也不像平時那麽高興。進了家門,屋子裏擺著我愛吃的桃子和冰淇淋。現在想想,媽媽病得那麽嚴重,卻還想著給我準備我愛吃的東西。

當時我還不清楚媽媽的病情,爸爸也沒有告訴我具體是什麽病。但媽媽身上已經沒什麽力氣了,要人扶著才能走路,大多數時間都躺在床上。我透過臥室門縫,能看見爸爸坐在床邊幫她翻身,或是拍拍背讓她喝水。她應該已經化療了,睡覺的時候會把假發拿下來。

看見我回去,她挺開心的,正好那天過中秋節,外公、外婆、舅舅、小姨都過來吃飯。後來他們說,我回去的那天,媽媽的狀態是最好的,我走之後就慢慢不行了。我當天晚上到的家,第二天中午吃過飯就走了,隊裏還要訓練。

大概過了兩三周,有天訓練時高杠換低杠,我的手沒撐穩,手掌中間的骨頭直接裂開,當即“啪”的一聲響,站在一旁的教練都聽見了。教練們給我敷著冰,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果然,第二天爸爸打電話給我,說媽媽走了。我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一直哭,第二天眼睛全腫起來。

家裏人怕影響我訓練,原本沒打算把我叫回去的,但教練們還是讓我回去了。回老家的那幾天,每天的生活就是吃飯、睡覺、去拜一拜,然後又繼續放空自己。住在村裏,一眼望過去都是陽光和菜地,腦子裏沒有訓練,也沒有什麽別的事。那年我15歲,短暫地脫離了訓練,突然不知道人生該幹些什麽。

2015年年初回到隊裏,我的狀態還是沒有調整回來。體操對體重要求很嚴格,我們平時連喝水都會嚴格控製量。高低杠不像自由操和跳馬,要用手抓的動作多,身體輕盈一點才好看。同時也要看自身能力,我的身體機能差,體重還重的話,就更加完不成動作。各方麵綜合下來,我的體重應該保持在37公斤左右,在家漲到了42公斤。這10斤如果不立馬減下去,時間越長會越來越難減。

除了日常的訓練項目,每天就是練素質,減肥,吃東西也要嚴格控製。對於稱體重的項目,一口水就是一口水的重量,嚴苛到這種程度,稱體重之前,可能很久都不敢喝水。我們在房間裏都會放一個稱,每次吃完東西,或者覺得自己吃多了,就會一直上稱,一直上稱,時刻觀察體重的變化。

2015年,國家隊去廣州二沙島集訓,促進和省隊之間的交流。在省隊集訓,我就代表國家隊形象,肯定希望能給省隊的運動員樹立榜樣,但我每天在旁邊減體重,等到練動作時就沒有力氣了。於是惡性循環,我變得“軟硬不吃”。午休和晚上睡覺時會夢到媽媽,醒來很難過,不想起床也不想訓練,夾雜著各種情緒。

教練把我爸爸叫到廣州去陪我訓練。我媽剛走,他也很傷心,每天看到我這個樣子,他更心疼。他說,“不想練的話,我們就回去讀書好了。”真正提到“放棄”,我開始冷靜,已經練了十幾年體操了,這個時候放棄,比小時候放棄更加不值得。

冷靜下來後,我的訓練態度開始有了轉變。我爸在廣州總共待了五天,時間不長,但給了我很大的心理慰藉。他的陪伴和教練給的那麽一點點肯定,讓我的狀態開始有了爬升。

我適合鼓勵式教育,也特別容易滿足,隻要教練開口說我有一點點進步,我就會特別開心。這時候教練會說,你還沒有做到最好,不要這麽開心好吧?可我的心態就是,如果每次進步一點點就能開心,就可以開心很多次,如果一定要做到最完美才會開心的話,達不到就會一直不開心。隻有滿足過後,我才有力量讓自己再前進。

2015年年初的華東賽,我在高低杠項目上拿了第一。雖然華東賽就是個小比賽,但隻要有比賽,訓練節奏就特別快,沒時間讓你磨蹭,練完馬上得走人,要去休息、調整,反而訓練過程不會太拖遝、枯燥。而我呢,肯定不想比賽出醜,反而更積極地管理體重。華東賽之後,我的體重也逐漸達到了要求。

一切都在越來越好。2015年,6月份,我第一次代表國家隊比亞錦賽,獲得個人平衡木冠軍、團體賽第二,高低杠第三,金銀銅都拿了。10月份,我參加了世錦賽,這是我第一次參加世界比賽,心態卻沒有想象中緊張,想著不拿冠軍就算是交個學費。世錦賽都是有名氣的運動員,我什麽都不是,就覺得豁出去了,沒有什麽好慌的。

我是第三個比完的,總分15.366分,暫時排在第一。我在場下看著,暗自期望後麵出場的運動員得分都不要比我高。可第四位、第六位運動員居然都拿到相同的15.366分,在大屏幕上,中、美、俄三個國家的國旗和運動員名字放在一條水平線上。

第七位出場的俄羅斯運動員還是15.366分,四個並列第一,太戲劇了!這是我的第一個世界冠軍,在拿到冠軍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會來祝賀你,等我拿到手機的時候已經看見幾百條消息。

 

從右至左:我,俄羅斯的科莫娃,俄羅斯的斯皮裏多諾娃,美國的柯西安。四個並列冠軍一起站上領獎台。

2016年裏約奧運會選拔,教練在選人時還提到了這場比賽,說“這孩子心理素質肯定沒問題。”當時我媽媽去世不久,比賽裏各國運動員競爭又很激烈,我頂著壓力拿到了世界冠軍,說明有一顆強大的心髒。

可我的裏約奧運會旅程卻沒有那麽順利。

在資格賽中,我的難度分是最高的,正常發揮肯定是進決賽的水平。盡管出現了小失誤,有兩個連接動作沒有連上,但不至於決賽都進不了。可結果是,我的完成分被打低了,總分排在第九位,無緣決賽。

賽場上,哪怕有再多遺憾和不服都沒辦法去回想,也無法改變結果,隻能馬上調整狀態進入下一個項目。個人賽結束了就要備戰團體的決賽,更多要考慮團體賽上怎麽不出現大的失誤。還好,最終團體賽取得了季軍。

 

裏約奧運會,我雖然在個人賽中失利,卻仍然在團體賽中努力拚搏。

裏約奧運會中沒能進高低杠的決賽,也讓我短暫走入訓練低穀。教練們為了幫助我走出來,動了很多腦筋。我核心力量弱,下法時做長半徑的動作會非常吃力,短半徑的動作會對我輕鬆一些。按我之前的下法方式,難度分會降組,而後擺180接團身後空翻兩周的下法也是D組難度,教練就讓我練了這個動作。

一年後的世錦賽賽場,穩定的發揮讓我拿下女子高低杠的冠軍,D分是世界上最高的,6.5分。再次登上最高領獎台,是對我真正實力的證明。不僅如此,180後空翻下這個動作也被命名為“範憶琳下”。

有屬於自己的命名動作和拿世界冠軍的心情還不一樣,想到未來別人每次用到這個難度動作,都會說“範憶琳下”,很驕傲。這個冠軍和這個命名動作,成了我衝擊東京奧運會的起點。

 

2017年世錦賽,我擁有了自己的命名動作“範憶琳下”。

當時的我不會想到,衝擊東京奧運會的過程中,我遇到了比比賽失誤、丟牌更大的挑戰——傷病。2017年世錦賽後不久,我因為腰傷和膝蓋傷,陷入了一個更為漫長的低穀期。

體操練久了腰部都有勞損,2017年全運會前幾個月,我的腰部勞損問題愈演愈烈,走路或抬一抬腿,腰都在疼,有骨頭錯位的感覺。做了一些治療,但沒什麽很好的效果,每天的訓練很痛苦。找醫生正骨後有所緩解,但每天都要堅持訓練,做重複性的動作,傷不可能好透徹。

2018年初,我在訓練時又把膝蓋傷了。當時剛過完年,大家的狀態都不是特別好,有一個隊內測驗,我想在測驗中給自己提提氣,拚一拚,就選擇了一個平衡木下法的轉體動作,其實狀態和能力都沒有達到可以完成這個動作的程度,結果下法時我沒轉正,膝蓋扭了,韌帶斷裂。

固定好膝蓋後,我在床上躺了幾天完全不能動,等腫消下去。恢複到可以下地走路時,我去找了一個在這方麵比較好的北京醫生,他說膝蓋現在這麽鬆,建議手術。平時我們嚴格控製體重,加上運動量大,發育期要比正常女孩子晚很多。如果這個時候歇下來,運動量一降,體重肯定上漲,身體也會很快發育。當時我已經18歲了,在體操項目裏已經沒有年齡優勢了,時間很寶貴,特別是對女孩子來說。

教練和隊醫問我本人的意見,我覺得我已經有些康複訓練,也能下地走路了,這個時候做手術會影響我的進度。保守治療的方案就要康複周期內多練肌肉力量,讓肌肉拉住膝蓋。高低杠中隻有一個動作需要落地,那我就把肌肉力量練到下法落地站穩就可以了,這不是沒有可能。

我歇了三個月沒怎麽訓練,恢複前期,我的膝蓋靈活度很低,隻能彎那麽一點點,要每天去壓膝蓋,讓它慢慢活動到九十度。配合著做電療,在皮膚上貼切片,電擊肌肉,防止肌肉萎縮。為了不讓身體機能退化,康複期也需要做一些倒立、爬杠子、吊杠子的練習。

 

韌帶斷了後,我隻能在場下看大家比賽,滿心渴望能再次回到賽場。

正式恢複訓練,我卻連一個完整的動作都做不了,又不能加練太多,膝蓋會水腫。有時候一天這個動作隻能練一次,狀態好的話,慢慢加到兩次,如果練第三次膝蓋開始有反應了,就要停。身體不同部位的肌肉可能都會撐著杠子,或者撐在地上,因此在恢複期,我的肩、脖子、腰、背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肌肉拉傷,後背脊柱也有錯位。

剛開始我還沒有“天塌下來”那樣的恐慌感,覺得過段時間肯定會好起來的,一直給自己心理暗示。但這個過程比想象中要困難,年齡和傷病給我帶來的影響變得明顯起來,小時候隻需要學習技術,現在更多要依賴身體情況和狀態。我能很明顯地感受到現在做並掏動作,比小時候要吃力許多。來回幾次,就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行了?是不是到了要離開體操的時候?

放棄的念頭又冒出來。我哭過很多次,我們房間的女教練常常過來安慰我說,“沒事的琳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教練們知道我狀態不佳,比賽時也會告訴我“安全第一,比賽第二”、“上午練得不好,下午再調整狀態”。他們越是包容我,我越不想讓他們失望。

 

因為膝蓋受傷,剛恢複訓練時要打繃帶幫助固定。

況且,裏約奧運會我有遺憾,東京奧運會時間逼近,練下去是我唯一的選擇。平衡木的木頭很硬,空翻落下來對膝蓋的衝擊還是很大的,高低杠隻要下法空翻落下來,膝蓋能承受住就沒問題。在此之前,平衡木和高低杠都是我的優勢項目,膝蓋受傷後隻能練集中用上肢力量的高低杠了。沒辦法比團體賽,那就隻比單項。無論如何,讓我出去比賽,我的心就有重新回到賽場的感覺,反過來也能激勵訓練。

有人給我起外號,叫“巨能練”,可能說“巨耐練”更合適。體重超標的困擾讓我注定要比別人練得多,除了原本的訓練計劃,長跑加大力量訓練是家常便飯。我了解自身的能力,所以在裏約奧運會後的采訪中,我沒有給到大家一個肯定的說法,說我一定會堅持到東京奧運會,但在我心裏,會一年一年地、一天一天地去努力,堅持到自己練不動為止,堅持到最後一刻。

奧運會團體賽資格由前一兩年的世錦賽成績決定,名額能提前拿到,個人賽資格要通過奧運會前一兩年的各種世界比賽積分決定,隻能靠自己一點一點去打比賽。2019年到2020年,我扛著傷病,拿了4個世界杯分站賽冠軍,獲得了東京奧運會高低杠比賽的資格。

 

2020年,我參加全國錦標賽,獲得高低杠冠軍。

2020年3月體操世界杯後,東京奧運會推遲的消息傳出,我心裏五味雜陳。一方麵有更多時間用來恢複和準備,另一方麵,延期對我們這種大齡運動員來說很難熬,加上我的傷,狀態存在更多不確定性。

疫情也成了新的不確定因素,每次出國比完大賽,回來就被關在房間裏。隔離期間也要跳繩、倒立,但畢竟場地有限,達不到平時訓練的強度,很難保持狀態。一個月隔離下來,又連一個動作都完成不了,還比什麽呢?

2021年初隔離時,我下決心比完這一年的奧運會和全運會就退役了。反複的隔離讓我身心疲憊,我很想能休息一段時間。對運動員來說,休息時間久了,再想恢複到比賽狀態很困難。我也知道受到年齡和傷病影響,可能往後再也達不到最高水平的狀態了。

 

參加東京奧運會,因為疫情,在場館裏也要戴著口罩。

東京奧運會前兩周,我在換杠的時候沒抓穩飛了出去,臉著地,整個身子立起來,導致脖子又添了扭傷。新傷舊傷加在一起,對衝擊獎牌,我不敢有太多期待。

贏的感覺都是瞬間的,真正站到決賽的賽場,裁判示意,開始第一個動作,並掏,空翻……第一個長串動作完美。一般來說比賽能達到訓練時的百分之五十就已經很不錯了,但當時我幾乎拿出了訓練的百分之百,這時候我才對獎牌有所期待。隻要後麵的動作都成功了、完美了,獎牌是肯定的。可能是這樣的雜念影響了我,結果下法時失誤,直接坐到了地上,最後隻拿到第七名。

 

盡管前麵完成得很完美,我最終因下法失誤無緣獎牌。

下法沒站穩的那一刻,我眼淚差點就湧出來,賽場上我一直忍著。我的教練周導沒有一起跟來東京,賽後我給他打電話,聽到熟悉的聲音,眼淚終於止不住地掉下來。控製自己不去想這些事是不可能的,像是一種無意識。一閉上眼,腦子裏全是這些:如果當時沒有想要完美,如果用勁少一點,如果最後站住了......

從這種情緒泥潭中走出來,慢慢釋懷一些,可能還是周導給我的影響。小時候在上海隊,周導就帶著我訓練;2014年我升入國家隊,2017年周導擔任國家隊教練,繼續帶我。他跟我講一些他以前帶運動員的故事,他說他原本是個壞脾氣的人,我剛進上海市一線隊時,能看得出來他的暴躁。

時間的推移讓他變化很大,等再見麵,他來國家隊重新帶我訓練時,已經變得像一個佛係的老父親,像並肩作戰的戰友。他安慰我說,人生會遇到很多事情,不能總糾結在這一個問題上。今天遇到難過的事,你可以隨便哭,但明天就要振作起來,明天是新的一天。

奧運會過後一個月就是全運會。從日本回中國還要隔離,要恢複到參加大賽的狀態很難。脖子的傷病仍在影響我,從上海出發到全運村的時候,我連一個完整的成套都做不下來,外麵也有傳言:“範憶琳不行了。”聽到這樣的言論,我心裏其實沒有難過,反而壓力一下子變小了。比賽的戲劇性太強,你永遠不知道它的結局是什麽,在賽前不被大家看好,這樣才有看點。

全運會預賽保穩,我用了難度分6.3的套,成套難度在預賽中排第二,總分也排在第二。現在的世界冠軍韋筱圓,是當時衝擊這塊金牌的強勁對手,她在預賽中用了難度分6.5的套,總分排在第一。

決賽前一晚,周導和我商量,如果繼續用難度6.3的套,你做得很完美,別人也做得很完美,冠軍可能就不是你的;如果用6.5的套並且順利地完成,冠軍就是你的,但如果失敗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到底想不想衝,壓力完全給到我。無非就是成功和失敗兩種可能。這是應該是我退役前的最後一場比賽,我想盡力做到最好。當即決定,就6.5了。

第二天決賽,我能明顯感覺到周導很緊張。以前我比賽的時候,周導會說你那麽著急幹嘛,還有那麽長時間,可以先休息,他還會跑去找別的教練聊天。但這次不同,他全程沒跟別人講話,也不跟我講話,能感覺到他非常焦慮。我也很緊張,沒有安全感,候場的時候不知道哭了幾次。

進賽場時,我和周導說,“最後幾分鍾了。”這句話的意思是我上場前最後幾分鍾,也或許是我體操生涯的最後幾分鍾。不管成功還是失敗,我的體操生涯做完這套動作就要結束了。周導說,“拚了。”我眼淚又掉下來。擦幹眼淚調整了幾分鍾,就輪到我上場了。

賽場上我什麽雜念也沒有,一個接一個地完成動作。並正掏360,騰躍至高杠,空翻……下法穩穩站住。這整套動作是我體操生涯中最完美的一套,即便前兩次拿世界冠軍,動作都不像這套那麽完美。

落地的那一瞬間,壓力完全釋放了,眼淚開始止不住。以前我不理解,為什麽有些運動員拿冠軍時會哭?我想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淚水中混雜著各種情緒,有完成動作的激動和開心,又想起過程中在低穀和頂峰之間反複的種種不易。站上頒獎台的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這次就是真正謝幕了。

 

運動員生涯中,最後一次站上冠軍領獎台。

那天之後,我正式開始了退役生活。之前特別羨慕退役的姐姐,羨慕她們不用控體重,可以吃各種想吃的東西,也沒人管你幾點睡幾點起。但真到自己退役後,我也有種脫節感。訓練時每天的生活都是被安排,真正走進了社會,人不能是被動的,很多事都要自己了解自己做,直到現在我還在適應的過程中。

 

退役後,我學起了琵琶,現在已經達到四級水平。

周導跟我們說,不練體操了一定要去大學上課,常年在隊裏封閉式訓練,結束後要去學校裏接觸些新東西。退役後,我去上海交通大學讀了人力資源管理專業,班裏同學也基本都是運動員。交大校園裏有湖有樹,大家背著書包騎車上課,就是我想象中大學生的樣子。我想未來完成學業後,能做個帶體育課的大學老師也不錯。

 

疫情期間,我和同學們一起上網課。

受到我的影響,爸爸的工作重心也從五金行業轉向了體育。2018年,他開了一家運動館,叫“範憶琳運動中心”,給小朋友做體育技能培訓。退役後,我有時間會去那裏帶帶小朋友。這和我小時候的訓練性質不太一樣,他們主要是來鍛煉身體,沒有比賽的壓力。雖然這隻是個業餘的訓練館,但也已經有孩子能把難度動作完成得很好,甚至能自己完成側空翻,真的讓我很驚喜。

回望練體操的近二十年,剛接觸時是懵懂的,但如今看來,體操成就了我。因為它,我成了別人眼中的“世界冠軍”,嚐到了巔峰和成功的滋味;也因為它,讓我在年紀輕輕時,就經受過低穀的痛苦,和走出低穀的煎熬。

脫離校園的時間裏,是體操教會了我不少人生的道理,這些都是我的財富。即便現在不練體操了,我未來也還會一直做和體育相關的事情。

*本文由範憶琳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範憶琳本人提供。

*本文在今日頭條首發。  

範憶琳 口述 
林子牧 撰文 
孔寧婧 編輯 

Image

END

 

=============================================

 
 

每日人物|我的工資,沒有父母的退休金高

延遲退休話題下,人們不僅憂慮工作時間再度延長,也憂慮未來拿不到退休金。而在當下,一部分年輕人發現,父輩們的退休金比自己的工資還高,“退休金倒掛”的現象越來越多。

中青年在社會上內卷,退休的老人們則能拿到比“996”更高的薪水。兩代人的不同際遇產生的“錯配”和生存負擔的雙重擠壓下,退休金被父輩拿出來補貼下一代,“啃老”成為一種無奈的現實。

而更殘酷的問題是,當這一代人老去的時候,他們又能依靠誰?

 

 

 

第二次選擇

 

陳秋原33歲了,她已婚,未育,在上海工作,收入尚可,但人生漸漸走入了一個“尷尬期”。

首先發出信號的是身體。她在一家廣告公司工作,公司規模不大,流動性卻很高,最要命的是24小時待機的工作模式,長期伏案工作讓她的頸椎曲度變直,時常惡心嘔吐。去年下半年,她因為要補辦婚禮,請了一天婚假,第二天去上班,一直加班到淩晨四點,電話裏,平時沉默寡言的老公直接衝她發火了。

當時她就打定主意要辭職,工作已經觸碰到了天花板,為了這每月13000塊錢,也不值得犧牲身體、影響夫妻感情。

裸辭後,收入驟降。原本陳秋原夫妻倆月入過三萬,生活吃穿不愁,但去年初丈夫被緊急調到深圳,每個月增加了5000多元房租,加上原本就有的9000多元房貸,現在她沒了收入,還得自己掏2000多元交社保,留給兩人的生活費隻剩下約5000元。

陳秋原不是沒有算過賬,讓她有勇氣裸辭的,是來自父母的幫扶——一套父母買下的上海房子租出去了,能給她帶來每個月6000元的工資外收入,父母還幫她還著每個月2600元的車貸。即便她不工作,每個月過萬的生活費,完全足夠他們夫妻倆開銷。

但她並不想這樣,都這歲數了,還跟家裏伸手,多少會有些壓力。她和丈夫自覺收緊開支,以前每個月都買的衣服,現在大半年買一次,丈夫鍾愛的電子產品也基本暫停更新;以前每月光顧兩三次人均過千的餐廳,下班早就約朋友逛街吃飯,現在有時間了,反而取消了一切休閑的聚會,“不必要的開銷都沒了”。

更重要的是重新找到工作。她試了幾次,但屢屢碰壁,已婚未育的身份,“對於人家公司的HR來說就是一個炸彈”。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已經走到第三輪麵試,但麵試官問過婚育狀況後就沒了下文。麵得多了,她找工作的信心也漸漸微弱。她還擔心,工作幾年後真的生了孩子,過了哺乳期也會被開除。

家裏也催生,但她不敢生。經濟壓力和生育壓力是交纏的,“生不起,養不起”。陳秋原和丈夫商量後,決定先解決工作,之後再考慮生育。

深思熟慮後,她決定考編。社區或許是不錯的選擇,“離家近,壓力可能小一點”。去年七月,離職前,她考過一次家附近的社區。她家還在郊區,幾十個人考一個崗位,結果不太好,距離進麵試還差3分。

這次,她決定全力以赴,似乎考上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但她心裏也沒底,“記憶力和學生時代差很遠”。坐在家裏複習的時候,人生又像回到了讀書年代,等待著一場重要的考試決定自己命運的走向。

陳秋原本不用麵對這些。父母為她指過路,剛大學畢業,就安排她進了電視台,沒有編製,但能簽長期合同,工作也比較輕鬆。那時候,沒有別的壓力,工資作為零花錢,生活很暢快。

待了兩年,她解了約,“年輕,實在坐不住”。直到去外麵找工作,才發現生活很殘酷,“企業總會有壓榨”。

陳秋原的父母都是醫生,早年本科畢業後就分配進了醫院,工作幾十年,升到了高級職稱。現在都退了休,兩人加起來每個月有三萬的退休金。老兩口不想女兒受苦,曾經提過繼續幫助陳秋原,話題剛有苗頭就被她掐滅了。對於啃老這件事,她內心感覺到煎熬。“相當於每個月已經補貼了我8000多元,實在不好意思再問他們要錢。”

另一個原因是,公婆退休金很低,為了生活還在打零工,沒辦法給子女提供幫助。陳秋原不忍心麻煩公婆,但“如果我爸媽又出錢又出力,他們也會心裏不舒服”。她朋友就是這樣的例子,女方父母付出更多,這種不平衡傳導給夫妻,倆人頻繁鬧矛盾,幾次走到離婚的邊緣。

陳秋原還是幸運的,正是有父母兜底,她比較輕鬆地擁有了第二次選擇人生的機會,可以脫產考編。這樣的例子並不少見,許多人走到中年,眾多煩惱襲來,肩上的負擔越來越重,在條件不錯的家庭裏,“啃老”的負麵意義逐漸消退,許多人不得不接受父母的扶持,才能夠得上高昂的房價和生育成本。

image
▲ 陳秋原準備考編時下單的參考書。圖 / 受訪者提供

倒掛的“工資”

像陳秋原這樣,父母的退休金比自己的工資高,在這樣的家庭裏,補貼子女成為了父母們的默契。

最常見的是在縣城。李曉琪今年28歲,在她的湖南老家,父母補貼子女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她的同齡朋友們,許多已經在父母的幫襯下,過上了有房有車有孩子的安穩生活。這樣的配置通常見於體製內家庭,父母有比較高的退休金,很多都比子女的工資更高。提前內退的長輩,還有充足的時間幫子女帶孫輩。“在老家,年輕人進體製內的工資都是很低的,那家裏麵基本上都是做好了給孩子補貼的準備。”

王遠今年六月大學畢業,他最近在上考公補習班,準備衝刺不久後的安徽省考。王遠的父親還有幾年退休,退休工資能達到一萬以上。他學文科,這個數字很可能超過他未來能拿到的薪水。父親曾主動和他談話,表明等他以後有了孩子,會提供經濟上的幫助。

除了補貼子女生活和養娃,老人們的退休金最多的去處是補貼子女買房。今年42歲的徐荔,她的房貸至今是父母在幫忙還。

image
▲ 徐荔父母退休後,一家人去國外旅遊。圖 / 受訪者提供

這些有能力補貼兒女的老人們,往往都有著不低的退休金。不少年輕人直到踏入工作,才意識到父母的退休金有多高。

在武漢當文員的陳溪,每個月工資都達不到交稅門檻。有一回,她回到家,和一位長輩聊天,對方的退休工資幾乎是她的三倍。她在小紅書發了一條感慨的帖子,吸引了上千條留言,許多人分享自己長輩的高額退休金。她覺得,老人家在那個崗位上工作了幾十年,值得這份薪水,而眼下自己的工作,幾乎不可能幹到退休。她想換工作,曾被騙去麵試衝業績,也在皮包公司白幹過幾天,不繳納社保的工作也碰見不少,很難碰到好的機會。

相比有些年輕人一成不變的收入,許多老人們的退休金每年還在增長。25歲的盧葦,此前在青島的機構當老師,即使加班,父母的退休金也比她的工資更高。每年調整社保的那個月,她的工資還會被多扣幾百塊,那時候她剛工作,發現社保越扣越多,回家就聽到父母說起漲工資的事情。盧葦母親幾年前剛退休的時候,退休金也隻有1000多塊,現在則漲到了4000多塊。

父母有能力、有意願幫助子女,但對子女而言,“啃老”在很多時候是一種無奈的選擇。

山西人章靜,今年36歲,有兩個孩子,和父母同住。章靜的父母退休金加起來有上萬元。一家人中,章靜的工資是最低的。

她進過電廠和環保公司,最近的一份工作是社區網格員,試用期工資到手隻有1000多塊,還是去年底,經社區朋友推薦,才拿到的報名資格。章靜經過筆試麵試上崗,但被分配到了離家很遠的社區,有時周末還要被喊去工作,她決定放棄。在太原,適合她的崗位並不多。大學畢業的她,也不願意去打零工,“工資很低,也沒有任何保障,可能不如照顧孩子重要”。

章靜原本以為,自己已婚已育,又有父母搭把手,再找一份工作不難。但麵試了幾個月,一無所獲。有一次她麵試訂單專員,過程很順利,最終仍沒通過。她追問緣由,對方稱因為她有空窗期。“這份工作又不要技術,後來麵試官告訴我,他比我還要小一歲。”章靜明白了,年齡也開始限製她。

她不斷投簡曆和麵試,沒有工作的時間裏,父母的退休金成為了生活來源。有一回,父母一口氣支持了一兩萬的早教課費用。當時她幾番猶豫,還是覺得對孩子成長有好處,準備自己刷信用卡,父親知道後,主動提出付這筆錢。

因為帶著孩子住在父母家裏,章靜平時幾乎不用花錢,每個月生活費用不到1000塊,幾乎都花在孩子身上。她自覺降低自己的消費,也不希望因為花錢產生家庭矛盾。有一年在親戚家,她買了一件100塊的打折雜牌衣服,母親指責她,“又不掙錢,光會花錢”。這種時候,她會加倍感覺到“啃老”帶來的不自由,不隻是經濟上依靠他人,還有日常裏的細微束縛。

但章靜有時也能說服自己。父母手上拿著錢,很容易被各種親戚朋友借走。目前倆人都各自借出了不少錢,“花在自己姑娘身上,總比花在外人身上強”。

兩代人

在當下的年輕人眼裏,父母們都是“苦盡甘來”,在年輕的時候受了很多苦,中年的時候遇上中國經濟騰飛,稍微抓住點什麽機會,就能積累下財富,就算不能大富大貴,人生也是向上走的。

“那時候房子分的,工作分的,真的是羨慕不來。”盧葦的父母幾年前分別從手表廠和機械廠退休,因為廠裏效益不算好,每個月退休工資都隻有4000多塊,但已經和她目前能找到的工作收入持平了。而姥爺從卷煙廠退休,“十幾年前的退休工資就已經將近一萬了,當時平均工資才一千多”。

王遠覺得,父親吃過的苦,值得拿一萬的退休金。“我父親那個年代還是很苦的,我母親剛嫁過來的時候,我們家還是古磚搭的房子,上麵的瓦還有點漏雨。”他的父親在15歲的時候就頂崗成為了中學老師,“底下的學生年紀都比他大,上課還要墊板凳才夠得上黑板”。他覺得,那時候工資很低,很多人都不願意留在鄉裏教書,父親耐住了寂寞,又評上了高級職稱,對於父親的高退休工資,他並不意外。

2019年畢業後,盧葦去了機構當康複訓練老師。周末算上加班費,工資能到七八千。但很快碰上疫情,“第一年六個月沒開門,後來又三個月沒開門,去年底碰上疫情又關門很久”。她拿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最低工資。今年,生活逐漸回歸正規,但翻一翻招聘軟件,同樣的崗位,月薪四五千的變多了,“比疫情前還低,可能很多機構倒閉了”。

她決定考研。每天五點出頭就起床去自習室學習,晚上父母休息了才回家。“沒有別的選擇了。”她期望著考上研,進入學校當老師,能夠穩定一些。雖然住在家裏,但隻動用自己的積蓄。吃飯每頓控製在10塊錢左右,每個月自習室收費400塊,她計算過,工作攢下的存款可以支撐到考研結束。

image
▲ 結束一天的學習,盧葦在回家路上拍的月亮。圖 / 受訪者提供

盧葦的父母起初不理解她的決定。她的父母生於50年代末,恢複高考後沒有考上,於是直接分配進了廠裏。倆人在不同的廠,後來都分到了房子。生下她後,母親休了長達兩年的產假,漫長的假期結束,又繼續回到原崗位工作。盧葦的爺爺輩都在體製內,比父輩的退休金更高一些。在她看來,父母的人生比較順利。唯一常常聽到父母念叨的,是後悔當時沒有轉去效益更好的廠,比如電廠、自來水廠,據說退休金能翻倍。

時代變化,兩代人對彼此的理解,需要經曆一個過程。但在家庭裏,誰的收入更高,才能有更大的話語權。章靜沒有工作,丈夫主要負擔孩子的學費,生活開支都靠父母補貼。父母曾因給親戚擔保,賠了一筆錢,數額高達幾十萬,但兩家人至今仍在來往,甚至母親有時還會給親戚借錢。章靜沒辦法製止,“那是人家的錢,人家有支配權。況且我現在沒有工資,也得多少靠人家點”。

希望把話語權放在自己手裏,也是陳秋原不願再多跟父母拿錢的原因之一。小時候,父母對她很嚴厲,她覺得自己的童年並不快樂。長大後,她掙脫過父母的選擇,卻也難以拒絕父母的幫助,“思維上獨立,經濟上不獨立”。但她內心始終覺得,“年輕人還是要靠自己”。

大多數時候,都是父母不舍得給自己花錢,卻主動給兒女花錢。徐雯雯今年26歲,在北京一家私企工作,每個月工資到手6000多塊。住在家裏,不用租房,為她省下了幾乎一半的工資。母親每個月退休金7000元,比她月收入更高。去年夏天,她手機摔壞了,在不同價位的機型裏糾結了好久,後來母親直接給她報銷了,“讓我買貴點的”。

盧葦家裏一個月水電費支出不到40塊錢,父母學會了團購買菜,總能找到最優惠的價格,喝水去山上打泉水,吃水果就參與軟件活動換。章靜的母親,在最節約的時候,燉排骨為了省點氣,就提前關火燜熟。父母們身上普遍存在的勤儉節約的品格,讓他們的錢最後大概率到了兒女手裏。

老了怎麽辦?

當父輩的退休金倒掛子女的工資,承受時代壓力的年輕人,在接受父母補貼的同時,也經曆了心理上的波動。

徐荔曾被困在“啃老”的迷思裏。她的父母都在體製內工作了幾十年,每個月退休金不低,加起來一年30萬。此外,公婆也是編製內人員。四份不錯的退休工資,讓雙方長輩每年都主動提供一些經濟支持。其實她和丈夫的工資也不算低,倆人也沒有鋪張的愛好。

但幾年前,她和朋友聊起天,發現朋友會固定給家裏打錢,聯想到自己固定從家裏收錢,她覺得“好像有點丟人”。當聊起父母幫忙還貸,也會聽見有人說“你都四十了,好意思剝削父母”。有一次和父親聊天,徐荔試探地說起這個話題,但父親的回應“特坦蕩”。“我爸說我一年就給你這麽多錢,你願意拿這個錢吃喝玩樂還房貸,花在孩子身上都行。”父親甚至和她開玩笑,說不是啃老,“這叫提前繼承”。

章靜也很無奈,“我不願意啃老,我比誰都清楚我爸媽的血汗錢掙得多麽辛苦”。因為要帶兩個孩子,丈夫也很少主動給錢,找不到工作時,她最先克扣自己。“不化妝,幾乎不買衣服。”

雖然不願意啃老,但年輕一代很難靠自己走出困境。前幾天,2023年上海事業單位考試開啟報名,陳秋原報名的崗位限製比較多,往年隻有二三十人報考,今年人數翻了倍。截止報名那天淩晨,她發現連殯儀館的崗位都有超過200人報名,她轉發給閨蜜,“太卷了”。

image
▲ 在上海,一個殯儀館相關崗位,報名人數超過200。圖 / 受訪者提供

她所報考的崗位最終報名人數超過100人,她開始動搖,“不想當炮灰了,100選1比高考錄取比例都要低得多”。放棄考編後,隻能轉頭繼續投簡曆,但不限製年齡的崗位,最多的是單休銷售。“實在沒有的話單休也先去。”

報名人數的激增,陳秋原認為可能和延遲退休的討論有很大關係。“隻有體製內能夠一直做到65歲,其他的私人公司很容易被裁。”對她來說,考編的時間窗口也即將過去,“感覺35-65歲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章靜每個月還要自己繳納1000塊左右的社保,如果延遲退休,她擔心領取時間就又縮短了幾年。“如果真65歲才能領的話,也許就不交了,因為不一定能活很久。”陳秋原也覺得,“隻要有人在工作,就會發退休金,發不出來就繼續延遲退休,無非是怕隻能領幾年就死了……”對於未來自己的養老問題,他們眼下唯一能做的,似乎也隻有繳納一份社保,“想不了那麽遠,先解決現在再想未來”。

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10年至2020年,10年間就業人口比例由70.2%下降至63.4%,預計到2050年該數據將進一步降至45.2%;而另一方麵60歲及以上人口占總人口比重將快速提高,目前該數字為18.7%,預計到2050年時將高達37.2%。

一方麵人口老齡化,養老金支出變大,一方麵就業人口有所下降,養老金補給下降。現在老人們的退休金高,正是享受到了人口紅利,2000年,平均10個年輕人供養一位老人,到了2021年,變成5個年輕人供養一位老人,但出生率的逐年下降,延遲退休方案的出台,讓很多年輕人對老年生活不抱期望。

不過,因為父母有充足的養老金,醫療也有保障,陳秋原的憂慮裏,至少沒有贍養父輩的壓力。對徐雯雯而言,父母有自己的退休金,意味著她目前隻需要顧好自己。雖然在北京,六千塊的工資並不算高,但有家庭作後盾,她仍然能存下錢,每個月還製定了存錢目標。她和母親關係親密,因為母親屬於三高人群,她現在每天都會念叨母親:“好好吃藥,多活幾年。”媽媽則笑著回答:“我努力。”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所有跟帖: 

富人從來不公開的真相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3/12/2023 postreply 14:59:13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