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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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鎮的女人們,自己救自己

2023-03-09 13:5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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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易小荷

資深媒體人、作家,著有《親曆NBA》《我們是否還擁有靈魂》等。

1

2005年靠近年關的時候,梁曉清衝進醫院,看到一個陌生人躺在那裏,頭發被剃光,眼睛充血,眼眶腫脹得像個紫雞蛋,腦殼、臉稀巴爛。她喊了兩聲也沒有反應,如同那隻是個軟綿綿的物體,而不是曾經高大魁梧的爸爸,她“哇”的一下哭了出來。哭了那麽一小會兒,她看到也哭成一團的媽媽,就掏出一張草紙,擤一把鼻涕,做了一個深呼吸,收住了。

那是梁曉清家裏的一個重要節點。在那之前,爸爸霸道強勢,大到家庭教育小到一分錢的去處,都得由他做主。那個冬天,他早上騎著自行車去上班,一輛三輪車逆行占道,把他給撞倒在地,迅速跑了。他後來被鑒定為智力殘疾。

梁曉清那年18歲,在自貢市裏的一家飯店做服務員,每天要上班,要趕著給醫院的爸爸做飯,要把媽媽換下來的衣服提回家去洗,下麵還有一個10歲的弟弟等著她回家給他準備吃的。她媽又不認識幾個字, 不會簽字,所以她還要跑交警隊……

這個女孩的生活一夜之間被撕開了無數個口子。

多年以後,梁曉清在仙市鎮上定居,提起這段往事,關於童年、老房子,還有坳電村的回憶就會一同而來。位於坳電村的老家左邊有座小山坡,小巧卻神秘,山的一邊是高約二三十米的懸崖,能望見青幽幽的梯田。崖壁上被樹和亂石覆蓋,一片雜草,裏頭經常有窸窸窣窣的蛇出沒。總有這樣的時刻,當她覺得不堪重負,就爬上去坐在懸崖邊,像是無所事事一樣,看著老鷹在天空一閃而過,去了她無法想象的地方。

她家在這個村好幾代人了,世代務農。家門口不遠處有祖先的墳堆,據說是全村風水最好的地方,那裏有一個藏得很深的古墳,曆經風雨,很多盜墓的來都沒有找到過。她爺爺幾次三番在半夜見到過祖宗的影子,從頭到腳都是白色的、飄忽的,看不清五官,著一身舊式的長衫。

好多次天色未亮,為了趕時間,梁曉清都得從墳堆路過,她一點都不怕——可以想象,和壓迫於頭上的生活相比,鬼魂要遙遠得多。

 

直到1987年梁曉清出生的時候,梁家依然處於“重男輕女”的舊思想氛圍裏。

阿公被人稱為“九阿公”“九老伯”。他們那一輩,梁家急需勞動力,生第一胎、第二胎都是女兒,第三個還是女兒的時候,九老伯沉不住氣了,一直大罵自己的老婆,女人氣得用手勒住女嬰的脖子,直到眼睛泛白。一個遠房親戚剛好推門進來,連忙把她拉開,才算救下了孩子。

九老伯一共生了8個孩子,其中4個兒子,梁曉清的爸爸梁茂華排行第六,人稱“梁六兒”。他們遭遇過天災人禍的饑荒年,梁六兒大概因此特別能吃。

鄉下人家從不知道如何愛和教育。一次,大女兒燒火做飯,年代久遠原因不詳,九老伯猛地操起一把火鉗打向她的頭,大女兒當時就被打暈在地,倒在了廚房灶台麵前的地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悠悠醒過來,並沒有任何人敢扶她一把。兒子的待遇也好不到哪裏去,梁六兒有一次貪玩,沒幫家裏幹活,跑去河裏釣魚,被九老伯拿著扁擔追著打,直打到全身烏紫也不罷手。

梁六兒是全家最不受喜愛的一個,盡管好和不好之間差別不大。他們不太理會他的感受,小時候留飯也好,長大了分房也罷,都是決定了才通知他。不知道是不是這方麵的原因,他的感情閾值非常低,愛與恨都稀少得可憐。

2

沒有文化的梁六兒一無所長,他體型魁梧,小腿上的汗毛如同鋼針一樣又粗又密,大概因為口吃,他寡言少語,沉迷於中醫和釣魚,依靠走街串巷給人理發來賺取一些微薄的收入。大家公認他不傻,但他天生不擅長和動手相關的一切事情:家裏的房子是最陋爛的,地是收成最少的,他完全不懂怎麽持家。

梁六兒21歲那年,因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餘群玲(因為在家排行第五,別人都叫她餘五姐)。兩人被安排見了麵,又被安排很快結婚。餘五姐是被家裏人強迫的,梁六兒也不是不知道這一點,但他似乎對此毫無感覺。

那種年代,理發是一個村、一個村地承包,一般來說,走村串戶肯定見多識廣,梁六兒應該借此成為全村最有見識的人。事實卻截然相反,梁六兒一生都沒有結交到任何朋友,沒有去過比自貢更大的城市,也不曾被邀請到任何一個飯桌前把酒敘舊,就連至親的妻兒也不曾為生活中的任何困惑向他請教。

梁六兒家是整個村最窮的一家,房子是竹編的土牆,多年以來都沒有維修過。臥室的床上方有個閣樓,在房間的任何視角,都能看見上麵突兀地堆滿了柴。從門到床之間狹小的過道上還挖了個大坑,用來放紅薯。一天三頓都是紅苕稀飯,永遠搭配一碟鹹菜,梁六兒的上進心全用在釣魚上麵了,他覺得自己吃得飽、穿得暖,婆娘和孩子都活著,這日子就交代得過去了。

90 年代,餘五姐的妹妹跟幾個朋友去深圳闖,在那裏學習了理發,做個造型都需要十幾塊錢,和內地的價格差異很大,於是寫來好幾封信:“五姐,你喊六哥過來,這邊的行情很好,以他的基礎再學習一下,到時候如果他能做得好,就可以把娃兒一起接過來。”

梁六兒打死也不出遠門,他對自己的那個小堰塘心滿意足。

 

九老伯是遠近聞名的風水師,村民們對於所謂的“吉日吉時”特別迷信,比如村裏有個不講究這一套的人豬圈想翻修,人被打傷了,狗都死了。大家都議論紛紛說是衝了煞,所以經常有人來請教九老伯 “幹淨”的時間。

有次九老伯勘察完房屋,回家的路上,一個村民在自家門口招呼了一聲,他身後的房子是新修的。九老伯看著那個門,問:“你的房子修了多久?”

“一個多月。”

“你這個門開得不好,是個‘醫院門’。”

“咋子說?”

“醫院門的意思就是家裏人會生病。”

村民連忙請阿公坐下,斟茶。“自從修了這個房子,老媽生病、老婆生病,娃兒生病……背時(倒黴)得很!”於是九老伯給他開了個整改風水的單子:哪天哪個時刻,把門的方向改一下,稍微斜一點點。據說自此這家再無事端。

小學剛念了一學期,梁六兒很認真地跟梁曉清說讓她休學,因為九老伯給自家看過了風水:“梁家注定一個讀書人都出不了,就不要浪費那個錢了。”

曉清年齡太小,早就被阿公的“風水說”唬住了,也還理解不了讀書的重要性,爸爸繼續誆她:“如果你不去讀書,就用那個錢給你買好大好大的花來戴。”

曉清並沒有哭。這個家裏一切都是梁六兒說了算,而他似乎生活在與家裏人完全不同的世界裏。他不抽煙不喝酒,不嫖也不賭博,偶爾去釣魚,或者捧著本中醫的書研究,看上去和村裏的其他父親不太相同,但卻又沒什麽本質的不同。

從此以後,梁家除了“風水”“理發”之外,又多了一個標誌—— “不上學那個女娃兒”。

學校往往是下午五點左右放學,梁家的土房在半山腰的一個小坡坡上,門口的路能連接到學校,每到這個時候,梁曉清就站在門口,看那些跳動的身影,聽學生呼嘯而過的笑聲,一看就是一個小時。

梁曉清反複回憶當年的那些場景,有的時候她像一個陌生人,看著當年那個瘦弱的小女孩——當你對命運的神秘懵懂無知的時候,你不會知道事情會怎麽發生、為什麽發生。

2019 年疫情過後,梁曉清開了家美甲店,成為仙市鎮最受歡迎的店鋪。她的臉部線條柔和,皮膚緊致光滑,除了那雙關節粗大的手,已經很難分辨出她是個在田裏靠天生、靠天養長大的人了。

關於不能讀書這件事,她的腦海裏有無數幕媽媽傷心的臉,她在那裏無聲無息地哭泣,擔心曉清長大了會埋怨她,說她沒有能力。曉清從沒為此哭過,實際上在她的人生中,眼淚稀少而珍貴。梁六兒丟給她一本新華字典,餘五姐也會給她買一些故事書,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認過去,像認識附近山裏的那些小動物:花臉獐、地滾滾、黃鼠狼……

3

討好媽媽,成為曉清一生的使命。她6歲就開始在小鍋中熬稀飯,7歲的時候,媽媽去田裏,她學著在蜂窩煤上炒藤藤菜。

梁曉清也會對村中女人的地位有過疑問:堂哥上學去了,家裏還要給他留菜,本來一共就沒有多少菜,大部分精華都給他夾到碗裏了。看見曉清在麵前,阿公有時候還要故意叨叨說:“哎呀,給我家梁超留點,他是兒娃子,以後要是挑個水喊他都會跑得更快。”

曉清並不抬頭,慢悠悠地說:“那我就等著看他給你挑水,看他給你挑幾挑水。”

村裏有個神奇的女人。他們在背後叫她“坐台女”,她也就二十幾歲,曉清總是看見婆婆孃孃們動不動就在後麵指著她的脊背,用各種鄙夷的語氣嘲笑她在外麵賣。農忙季節到了,那個女人開始忙裏忙外,她獨自一人下種子、挑糞、收穀子,幹著最髒最累的活兒。她的男人就像是把土地包租出去的大地主,非但一次都沒有在地裏出現過,還時常抄著手,叼根煙,像個二流子一樣從村裏這頭晃到那頭。

曉清看到過這女人光潔的妝容,也看到過她蓬頭垢麵下田勞作的樣子。那個女人家裏修了灣子裏最好的一棟房子,不用猜都知道是女人寄過來的錢。她家還買了立體聲的音響,男人專挑深夜顯擺,破鑼嗓子傳到很遠——有錢真是好啊,盡管那種嗓音讓她想起殺豬。

後來那個女人又出錢開店,兩人經營了一陣子,店子倒閉,便又以女人繼續外出打工結束。男人用那些錢用得理所應當,她那麽辛苦,他卻那麽安逸,而且他還要打她,打完之後她還繼續賺錢給他花……

曉清就在想:“為什麽,憑什麽?”那大概就是曉清最早對男女不平等的疑問。她不懂男女之間的關係,如同她也不懂“媽媽為什麽不能離開家裏那個姓梁的。”

 

1994 年,餘五姐不小心又懷上了,計劃生育抓得最嚴的年代,被逮住了就會強行引產。餘五姐躲去了外地。整整3個月,沒有了媽媽,家裏安靜得如同地獄:梁六兒每天早出晚歸,就像躲著她,回到家也好不到哪裏去。幽暗的堂屋,隔著吱吱嘎嘎的飯桌,都能聞到梁六兒身上的汗臭味,還能聽見自己腸胃“咕咕”的聲音。飯菜還得自己來做,不隻是給自己,還要給那個老漢。

梁六兒回到家,總是往那裏一坐,等著曉清給他煮飯,煮完後得給他放在桌子上讓他吃。夜深了,曉清把水燒好在那兒洗腳,他也跟著來洗腳。

阿公和兩個兒子是鄰居,但隔壁阿婆偶爾想起來了,才會問一下曉清吃了沒有,說沒有才說讓她去吃飯。住在另外一頭的叔娘,從來沒有叫過曉清吃一次飯。

“沒有媽媽的日子太可怕了。”人生中曉清單獨和梁六兒相處的這一次,深切地體會到了自己對媽媽的依賴,也第一次體會了所謂的人情冷暖。

弟弟生下來,7歲多的梁曉清成了全職保姆。弟弟滿月之後,她就把弟弟放進背篼裏,一路帶大。有時候和小夥伴一起玩,弟弟尿濕了,就帶他回家洗,再折返回去繼續玩。

過了3年,也才10歲,她突然發現自己的想法變了。從前她不明白,為啥子大家都嫌棄她,就因為她沒讀書?她以為對所有人都順從,就能換回別人對她的喜歡,然而許多事情告訴她並不是如此。她開始變得“叛逆”,時常一個人坐在堂屋的門檻上想事情,讓思緒在腦子裏碰撞,也去嚐試不再順從每個人。

4

14 歲那年,梁六兒覺得對曉清的“義務教育”已經結束,由著她在家裏做家務活打發時間。在這種鄉下地方,人和人的去向大同小異,曉清隱隱約約感受到,如果一個不慎,她的人生就有可能從不知道什麽地方滑落下去。

2001 年,在深圳的一個遠房親戚說招理發店的學徒。曉清很奇怪,為啥招學徒要來老家找?她還說要找自己屋頭的人才信得過。曉清又想:“為啥隻有屋頭的人才信得過?”不過她沒有問出口,反正梁六兒也不讓她去,就翻篇了。

親戚其後攛掇了另外一個阿公的孫女,那個曉清叫作堂妹的小姑娘跟著走了。幾年過去了,傳言說那位姐姐和姐夫開的店有點不對勁,來來往往隻有成年男人,據說還讓那個堂妹提供所謂的特殊服務。後來某日,餘五姐和堂妹的媽媽聊天,她這才說:“你以為那個遠房親戚是個好人啊?把我家幺妹喊過去,逼她接客。一開頭不願意,後來沒有錢租房啥的,也不得不從。”

餘五姐聽得後背出汗。

那個堂妹在發廊認識了一個老男人,很快結了婚生了孩子,又迅速離了。之後,她把孩子送給了別人,也找不到什麽好工作,生活得十分艱難。

 

在曉清長大的村落,隻有過一個同齡的女孩不用做家務,不用受苦,那是她的遠房侄女。兩個人一塊長大,又都是性格直率、有一說一的人,所以一向聊得來。

侄女的爸爸對她無比溺愛,做了錯事也不舍得動她一個指頭,媽媽有時候覺得她不對,要打的時候,她爸爸就在旁邊維護。她家條件一向都比曉清家更好,最讓曉清羨慕的就是,侄女跟她爸爸要錢,都是四五十地給她。

她長得像洋娃娃一樣,眼睛很大,睫毛也長。像這種長得漂亮的女生,很多小男生整天圍著她轉悠,從初中開始,她就不想讀書,整天跟那些男生到處晃蕩,有時候晚上還趕到自貢去通宵玩,第二天淩晨才趕車子(公共汽車)回來讀書。

有一次她問曉清:“長大了有啥子理想,想去上啥子班?”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她們都隻有十二三歲,曉清才生平第一次考慮這個問題。“我說我不曉得,我說我以後長大點才曉得嘛。我說你有啥子理想啊?難道都想好去上啥子班嗎?”她回答說想到迪吧去上班。迪吧?曉清偶爾看電影電視也看到過,那是一個小女孩想都沒敢想的地方,“為啥子喜歡在迪吧去上班呢?”她就說:“那裏的服務員穿的衣服很好看。”

小侄女實在太貪玩了,天天去市裏玩,仙市有條中巴車路線是到市裏的,車上的售票員對她印象深刻,因為她太引人注目了。“玩了通宵,早晨(從自貢下來的)車都到了仙市,她不曉得下車,還在蒙頭睡覺。”婆婆孃孃在背後傳得嘖嘖有聲。

後來,小侄女又和理發店的幾個混社會的夥在一起,那些人私下商量要把她弄去賣,她被蒙在鼓裏,以為是去上班。萬幸她爸爸知道後第一時間報了警,和警察一路追到了雲南,差點兒出境了。

回家之後,才發現她已經沾上了毒品。她爸爸把她留在家,她媽喊曉清陪她玩,其實兩人長大了,大家的愛好、接觸的人都不一樣,日漸疏遠。曉清沒有找到她,原來就趁她媽出來的這一會兒工夫,她跟奶奶說想吃甘蔗,出去就上了馬路,鑽進早就停著的一輛車子,又跑到自貢去和那些狐朋狗友玩在了一起。

再後來,她在自貢的某個酒吧坐台,然後又聽說,她被送去了戒毒所戒毒。很久之後,曉清見到過她一次,她變得很瘦,打了個招呼,聊天話題已經不多,兩人尷尬地坐了一會,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見過麵。

到現在,和曉清同齡的她依然沒結婚,最後一次聽說她的消息是在賣房子做銷售,似乎過著一種居無定所的生活,之後就再也不知道了。

曉清覺得無比可惜,這是她生命中最好看的一個女孩。她人很聰明,如果正常學習、長大,在這樣一個靠臉吃飯的社會,她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無聲無息、無著無落。

5

對於身邊所有的事情,曉清都嚐試去理解。終其一生,她都對外麵的世界充滿好奇。結婚、生子,一直拖到 2014 年,曉清終於可以去自貢學習繡眉毛、做指甲、文身等項目了。“也不一定非要通過這個賺錢,哪怕能夠改變自己也行。”這也是曉清長這麽大,終於可以第一次為自己交學費了。

第一天去上課,老師要求在紙上學畫眉毛,畫完之後老師看了她一眼,就叫所有人圍過來,說:“你們看看,這可是人家第一天就畫出來的眉毛,你們好生學習一下……”

從那天開始,曉清在培訓學校有了一個外號叫“學霸”。她也開始慢慢適應那些友善的奚落:“哎呀,學霸在我麵前我都有壓力,坐得離我遠點兒。”

曉清第一次做眉毛是替其他學員做的,她畫好樣式,獨立完成了。從頭到尾老師也就看了兩下,糾正了一下手式,居然就做得很成功了。培訓學校的結業考試,是把平時的表現和第一次操作,還有理論考試題做個總結。專門從湖南過來考核的老師最後谘詢了一下同學:“你們認不認可梁曉清是第一?”大家都說認可。

曉清站在講台上,拿著幾百塊錢的獎勵,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了為自己驕傲是種什麽體驗。

第一年快學完的時候,曉清回來仙市,她觀察到一個中心位置的藥店,裏麵就有椅子,總有很多人在那裏乘涼。她也每天去那裏玩,隨身帶著修眉刀和眉筆,一來二去,曉清就試著問和她閑聊的人:“你要不要來畫眉毛、修眉毛?不要錢。”

她們顯然都對效果很滿意,曉清說,每天來這裏玩都行,我每天都給你畫。因為畫了眉毛以後的效果很好,傳來傳去,大家就知道她在做,她們就說這個這麽好看,就是回去洗了以後就會掉,第二天就沒有了, 她們開始問半永久多少錢……到這個程度的時候,曉清知道,她的生意已經開始默默地播下第一批種子了。

直到現在,曉清也時常免費為客戶修修這個、剪剪那個。她家從未有過經商的人,但她專業過硬、做事靠譜、待人和氣,很容易就留住了越來越多的客戶。

 

結婚的頭幾年,曉清隨老公住在鄉下,和他爸媽同住。有一次曉清有一個朋友來找她玩,濃妝豔抹就來了,用的還是當時流行的死亡眼線。朋友走了之後,公公就問:“你那個同事,是城市人還是農村人?”

“是農村的,家在貢井那邊的。”

他就說:“哦?農村人嘛,還是應該有農村人的樣子。”然後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曉清回想起來每次化妝的時候,端坐於窗戶麵前,眼角的餘光都能瞥見公公那種不舒服的樣子。她知道,他所謂的“農村人”的樣子大概指的就是像婆婆那樣,素麵朝天,隻幹活不打扮,甚至這一輩子連裙子都沒有穿過。

“做婆婆這樣的女人就太不值當了。”她長相平平,短頭發,身材虛胖,長年穿著不辨性別的長褲,直到有了兩個媳婦以後才生平第一次穿裙子,就因為她覺得穿裙子別人會笑話她。更重要的是,像她公公那樣的人,和這邊普遍的男人一樣,就覺得你女人就應該怎麽怎麽樣,而婆婆果然就變成了什麽什麽樣的女人。

“怎麽怎麽樣”形成了家裏的氛圍,即使大肚子的時候,曉清也要做家務事,不能無所事事地閑逛。2007 年生完大兒子之後,老公從工廠離職出來,他白天經營修車店,晚上就和朋友去捉黃鱔、泥鰍,放狗追山兔。生完孩子後,曉清有幾年賦閑在家,某天中午媽媽打電話約她去逛街,她穿了個外套,和外屋的老公打招呼:“我去自貢一下。”結果老公看了她一眼,罵了一句:“不出去耍,你會死啊?”

女人什麽樣,雖然在曉清心裏也隻是模模糊糊的影子,但她有一種類似於“自省”的東西。她沒有上班的時候,覺得自己花老公的錢很心虛,孩子熱了冷了,換季了穿什麽衣服、配什麽鞋子,老公有沒有記得吃早飯,今天的情緒夠不夠好,這些都是她的職責所在。兩個人的婚姻中,她曾經是更小心翼翼的那一個。

他說得也很直白,給自己留了一手。當她試圖索取家裏的財政管理權的時候,也被她老公拒絕了:“我一輩子都不可能是那種(交出經濟大權的)人。”

6

在這仙市鎮上,曉清和老公已經算是看上去關係很穩定的那種了。至少在餘五姐眼中,這個女婿不打老婆,也不在外麵亂來。

曉清從早到晚泡在美甲店,一個指甲、一個指甲,一根睫毛、一根睫毛地賺錢,不打麻將,不外出應酬,每天下午五點,女兒從隔壁小學放學來坐一下,晚上七八點老公來坐坐看看,偶爾也等到再晚一點和她一起步行回家。但是有的時候,夜深人靜,家裏人都睡著了,她一個人躺在那裏,也會想:這就是我的生活嗎?

2018 年,曉清在自貢學習結束之後,跟著老師學員一起去北京參加過一次大型美妝會。為了省錢,買了硬座票,從重慶到北京十幾個小時,那也是她第一次出去見“世麵”。

場麵很熱鬧,全國各地的人都有,還有一些美妝界有名的人,曹國棟、辛丹妮等十幾個老師,他們在現場就隨機找人進行表演。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察覺到這個世界的大,和自己所在地方的小。

大會上,她遇到了各種各樣的人,其中有一個北京來的理發師,他說:“如果你遇到一個人,他身上有你沒有的東西,不管是技術也好,眼界也好,隻要你能從他身上學到東西,就可以多跟他接觸。”曉清特別喜歡這句話,也特別喜歡在那個大會上見識到的一切。有時候她也會想象,外麵的世界會是啥樣。

梁曉清對婚姻並沒有太高的期許,老公就是極其普通的男人。他人才(顏值)沒有多好,家裏的條件也沒有多好,最重要的是他們之間的溝通從未達到她想要的地步——她自然有自己的標準,而這些標準不僅僅是和鎮上的人比較。

她也一直都記得,她去學習化妝的時候,老公一邊鼓勵她:“去學嘛,沒得事的,該花錢就花。”另外一邊他又在跟朋友說:“管她嘞,估計都搞不到事。”她老公其實從來沒看好過她的工作,直到現在。

美甲店開業之後,遠在浙江的遠房姐姐來看她,隻待了一天就和她說:“曉清,你一直在向前跑,但是你老公在原地踏步,如果你們不能統一節奏,遲早有一天會分開。”

這段話讓曉清想了很久,從前她懷二胎的時候,老公也照常晚晚都出去遊玩、喝酒、打牌,溝通過無數次都無果,但自從她決定要靠自己賺錢的那天起,她已經無所謂了。在梁六兒對媽媽那樣的陰影下長大,曉清從來沒有想過要把百分百的安全感放到婚姻中去。

 

這鎮上有著各色各樣的婚姻形態,但就是容忍不了單身的女人、離婚的女人、出軌的女人。

曉清的店鋪斜對角有個服裝店,女老板離了婚,獨自撫養兩個孩子,她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很精致。然而有時候她一把大門鎖上離開,隔壁的孃孃們就會嘴一撇:“那個婆娘,又拿鬥錢去嫖男人。”

曉清一個朋友實在忍受不了老公毫無上進心,和她不同頻,提出了離婚。周圍的朋友七嘴八舌,都在譴責女方,覺得沒有大的原則問題沒必要。曉清把這個問題拋給老公:“如果有一天出現一個比你優秀得多的男人,你會極力挽留我,還是憤而離婚?”

老公回答說:“我會把那個男的砍了。”

曉清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麽時候改變的,她不但對婚姻不抱有任何過高的期望,也慢慢意識到,在這個鎮上,無人可傾訴,她和老公之間的鴻溝越來越大,兩個人的對話仿佛是兩個世界的人在自說自話。她會看手機,學英語,虛心向人請教,而老公除了修車,對這個世界的許多知識都懵懂無知,也根本不具有起碼的好奇心。

曉清希望自己的兒子和女兒不是這樣,雖然無法輔導他們的作業,但她竭盡全力提供他們一切的學習條件。兩個孩子一個即將讀初三,一個小學三年級,有一天小女兒拉著她的手,問她:“為啥你的那個漂亮的朋友要找一個不好看還老的男朋友?”

曉清被女兒的早熟震驚了,她也很認真地回答說:“兩個人之間的愛情是由很多因素決定的,你覺得叔叔長得不帥,但是阿姨多半因為別的因素選擇了他。”

女兒半懂不懂地點點頭,曉清特意又加了一句:“你將來長大了也會麵臨選擇,無論如何都不要太早做決定、太早結婚。”

上個月,老公找她談了一次話,要把家裏的經濟大權都交給她,反省這麽多年對她關心得不夠,尤其是以前辜負了她太多的犧牲。這讓她感到很意外。

前些日子,曉清照常起床後去了廁所,回來的時候看見老公迅速把她的手機扔在床上,屏幕還亮著,拿起來的時候,停留在她和某個朋友聊天的頁麵。她這才想起來,最近幾次三番,老公都在用各種方式來瀏覽偷窺她的手機。而她出於無愧於心的想法,密碼都是告訴過他的。

她從來都沒有想過,她的老公有一天會變成梁六兒失散多年的兄弟。從老公當初那句“隨便她去學,學不到啥子”,到外人的“你老婆又漂亮又能幹,一心賺錢連麻將都不打,你還不看緊點”,像是很短的路,又像是走了35年才走到這裏。

7

2010 年春節的那天,一個肌肉比較發達的姑娘在五星街上橫衝直撞,估計有急事,要走成螃蟹步了。梁曉清也在那條路上,她和嫂子到市裏買年貨,買了很多東西,穿得也厚,天氣不錯,很久沒有這麽逛了。

不料那個姑娘走到她倆身後,沒有一聲借過,就對擋在她麵前等車的姑嫂極其不耐煩,念叨著什麽“好狗不擋道”之類的話。

“你要咋子嘛?”

曉清這才看清,她是自貢話說的那種“假小子”,其實到最後她都沒有弄清對方的性別。對方除了身板比她寬,髒話也特別溜。對方估計也沒想到,當她一拳頭甩到曉清嫂子肩膀上時,曉清也一拳頭還了回去。那個人一把薅住曉清的頭發,嫂子急忙扔下手頭的東西也一把抓住那人,女人們的打架最後變成一場拉扯。

這一架到最後誰都沒贏。自貢人生性直率,粗聲大嗓,三杯火酒下去,動輒性命直見,但他們的怒火來去都快。

曉清肯定不是仙市古鎮見識最多的那個人,但生活的曆練讓她如今對任何事都泰然自若、遊刃有餘。她也不是沒有見識過大大小小的摩擦意外:仙市最繁華的十字路口,爭地盤的小販,推搡得滿地都是冰粉;親兄弟爭吵的,到最後臉上都是血。

有的時候,連本地人都很難講清那條底線到底在哪裏。然而無論如何不能示弱,弱就表示會被別人一輩子欺負。

 

從客廳的窗戶望出去,是這個小鎮邊緣的幾戶平房,青瓦白牆,有點像曉清家老房子的格局。他們被幾塊稀薄的田地包圍,居高臨下地俯瞰,幾個農民頂著烈日在耕種、施肥。再遠一點就是已經開通了一年的高鐵,可以想象車上的人們或許正滿臉向往地去向遠方,呼嘯的聲音有時候會如同水流般綿延到窗前。

偶爾,曉清才會掃一眼呆坐在角落的梁六兒,他腦袋上留下了動完手術後“C”字形的疤,後來有一次癲癇發作導致門牙摔斷,外貌已經產生了很大的變化。一家大小熱熱鬧鬧的時候,他蜷縮在客廳的角落就像隱形了似的,小時候那個耀武揚威的男人再也不見了,他的領地隻剩下自己屁股坐著的那一小塊。

曉清提醒自己,任何時候都不要成為梁六兒那種瘋狂急躁的人,說起前幾年的打架事件,曉清都覺得自己汗流浹背、羞愧難當。“你不惹我沒事,你要惹我,我一點都不讓。”這句當地人的實用哲學,其實一輩子都存在於梁曉清的血液裏。

《聖經》裏麵有一句話:“要救自己,如鹿脫離獵戶的手,如鳥脫離捕鳥人的手。”

她隻是不清楚如何準確地表達:那雙手攤開的時候是柔軟的指頭,攥緊的時候,就是一雙拳頭。

本文選自新星出版社《鹽鎮》,略有刪減

易小荷著/ 新星出版社/ 202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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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深圳做性谘詢師

2023-03-08 11:4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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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烏有

自由或許問心髒。

“你知道和餘秀華對話的那個作家野夫嗎?我老家就在他筆下出現過。”

卓月月說的是湖北省恩施州利川市,野夫半自傳體小說《1980年代的愛情》的背景地。在卓月月出生的1989年,利川還屬於交通不便、信息阻塞的偏遠地區。她是家族裏第一個走出大山的女孩。

1

月月的母親出生於地主家庭,14歲時就被裹小腳的繼祖母配婚。繼祖母在家中雖是妾,但原配已過世,加上家中男丁都是她所生育,所以家中大小事都以她為準。她為人嚴厲,重男輕女,想早早把月月母親許配出去,省了家中養著一個累贅。

不過此事未成,因為月月母親遇見了彼時被趕出家的月月父親。月月的父親也出生於沒落的地主家庭,家中無積產,隻是常有口飽飯。到了文革初期,家裏人被村裏拉著批鬥、毆打,就連飯也吃不上了。月月的爺爺靠四處舉債過活,兒子才一歲多,人便撒手人寰。後來祖祖(奶奶)帶著孩子改嫁,跟著“現在的爺爺”過,日子也是緊緊巴巴。

1982年,月月父親16歲,被繼父借著“分家”的理由逐出了家族。他沒有分到一磚一瓦,反倒是頭上攤到了100多元的舊債。村裏有位有威望的老鄉民,看他年紀尚小,無處可居,便將自家烤煙草的邊屋給他去住。他四處賣苦力維持著生計,後經人介紹,被月月的母親看上了。

在月月母親的眼裏,這個年輕男人八麵玲瓏,三言兩語間,她就一見鍾情了。繼母自然是不同意這門“下嫁”的婚事,但是月月母親有情飲水飽,還打豬草去賣錢給情郎買煙抽,行動和心意上都鎖定了他。二人沒有領結婚證,直接“裸婚”,於1987年生下一個兒子,兩年後又生下了女兒月月。

月月的父母都文化水平不高,平日靠體力活謀生。她父親四處打零工,或在各個林場上做工掙工分,或是在山上挖點東西倒賣,或是砍柴火送貨上門弄點小錢,但這些賺來的鈔票,又都被他揮霍在了賭桌上。

父親不常在家,如同浪子。有一次天降大雨,土屋子被湍急的水流衝垮了,月月的母親隻能隻身帶著孩子們避災。父親在家時,月月能有的記憶,是他和母親頻繁地爭吵、幹架。哥哥就是他們爭執時,母親動了胎氣,趕緊送到醫院早產,月月則是在家裏用火燒剪子剪斷的臍帶。

月月年幼時發過一次高燒,燒到神誌不清了。沒有出過遠門的母親背著她走一路問一路,足足用了一天,用瘦弱的身體爬完了50公裏崎嶇的山路——她想去找林場做工的丈夫要錢給女兒看病,到了,卻看見丈夫正在林場裏和女工們談笑。

沒什麽文化的母親,仍用著她的韌勁兒庇護著自己臂膀下兩個成長的孩子。家裏沒有錢,對大人似乎仍可克服,對兩個小孩子卻是不小的心理陰影。上學的時候,學校裏的一個班50多個同學,差不多有一半是交不起學費的窮苦孩子,兄妹倆自然也在其中。大家在教室外麵貼著牆、低著頭,站成一排,老師會對他們一個個地打手板,大聲質問學費的事情。

“你父母什麽時候來交學費?”

啪——啪——

“回家會說的。”

年幼的兄妹倆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每天硬著頭皮去上學,每天都被老師催學費。小孩子也有自尊心,甚至是保護父母顏麵的心意,他們不肯說“我們家沒有錢”,隻是把自卑種在了自己的童年裏,成績上也隻能排在倒數。

在月月二年級、哥哥三年級時,因為家裏沒有錢,他們被動輟學了一年。他們的父親當年也是在讀小學三年級時失學的,即使他名列前茅,那個繼父也不支付學費。後來他看繼續受教育的同學們都有了很好的發展,隻能落下一句“人生都是命”。

 

月月的童年是和哥哥一起玩耍度過的,兄妹倆一直親密無間,每年夏天,哥哥都會帶著“小跟屁蟲”月月去河裏遊野泳,小男孩們光著屁股,女孩子們穿個三角褲即可。

但在她10歲的那年夏天,水裏的一個男孩卻指著她大聲地說道:

“你居然不穿衣服!”

一瞬間,所有孩子都凝視著她裸露的上半身,還未等她反應過來,哥哥便先羞紅了臉,轉頭怒斥,讓她趕緊回家去。那天月月的眼淚掉了一路,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麽,自己犯了什麽錯。

自那天以後,月月的童年就結束了,她開始有意識地遮擋令哥哥和自己蒙羞的身體。步入青春期的她發育了,胸部越來越脹,她翻出了幼年的衣服穿在裏麵,把隆起的胸部緊緊勒住,雖然呼吸不暢,但是她更害怕那場無聲的凝視再複現。

到月月初潮的時候,母親隻簡單地說:“啊,你那個來了啊。”

“那個”是什麽呢?母親沒有說,月月也不敢問。母親還用著自製的布條來吸收經血,但給月月買了衛生巾,衛生巾很厚,經血容易側漏到褲子上,每次生理期,月月都倍感不安。

“媽也不說,媽也不教,學校也不教,學校老師也會刻意跳過生理知識那課,根本不講。”

初中的時候,同學間傳閱著一本“禁書”,上麵寫著戀愛、處女膜、月經等詞語,月月借來翻了翻,沒什麽感覺,便又埋頭到學習中去。一天,同班的男生向她表白,她嫌棄對方成績不好:“你是不是喜歡我?我們現在在學習衝刺,要考試的!你要好好學習!”結果第二天,那男生就輟學了。後來又有個男生帶著兄弟夥壯膽,找到教室來圍觀月月,月月走出教室,一腳把他踢得嚎啕大哭,落荒而逃。到了初三,哥哥複讀,進了月月的班級當了班長,那些對月月蠢蠢欲動的男生們,一個個都蔫了菜。

直到高三,月月第一次有了早戀的機會。每周五她放學後都要坐摩的去補課,有一次她打到了一個帥哥開的摩的,帥哥自信又簡要地對她說:“給我留個電話唄?”月月看著對方的臉,倉促地報了一遍。帥哥真的記住了她的手機號碼,兩人就談上了。

帥哥會買很多零食給月月,月月就分給同學們吃。處了一段時間後,月月放學後去帥哥家膩歪了一會兒,路上卻被親戚撞見了,告發給她父母,一通劈頭蓋臉的斥責之後,月月選擇火速分手。帥哥不願意,又糾纏了月月一年多,一開始是道德綁架,說“我為了你努力打工”,再後來就激化成了人身威脅,“我一定到重慶去找你!”直到月月拉黑了他所有的聯係方式,這段感情才算了結。

2

高中畢業填誌願的時候,月月想減輕家裏的負擔,早點工作,也想找一份能幫助他人的職業,老師便指引她:“你是女孩子,肯定是學臨床或者護理最好了。”

高考完的那個夏末,月月第一次走出大山,走出利川,走出恩施州。她坐著一輛破舊的巴士,顛顛簸簸,搖搖晃晃,在曲折的山路上穿過灰暗的濃霧,分不清日與夜,捱到了仙桃市的大學門口,才驚覺過了整整一天一夜。

大學課堂上,月月第一次學習了人的身體結構和生理知識,但教科書上的文字和圖畫隻是學習的要求,這些未來的護士們都更關注的是會有哪些病症、要如何解決。月月的性教育,在表麵上被理論知識填充了,但深處仍是一片空白。

2012年的盛夏,月月大學畢業,拿到了護士資格證。在重慶的姑姑讓月月去投奔她,說要給她找關係進個大醫院,“找關係嘛,要花個1萬多塊錢咯,這個錢你要提前給我”。但月月上大學都是靠助學貸款,哪掏得出這筆錢?很快,她靠自己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在萬州一家莆田係醫院裏做婦產科護士。

醫院是專科醫院,以婦產科、生殖科等為主,大廳寬闊氣派,裝修豪華得不像個看病的地方,但在綜合設備、醫生資質上都不如公立醫院。老板非常注重營銷和盈利,員工在入職時還會有專門的營銷培訓課程,教大家如何引導客戶“參與檢查”、多種消費。

公立醫院,病患掛號、問診後開了藥,就基本走完了就醫流程。但在莆田係醫院,“服務”會細化到檢查、輔助上藥、講解用藥等等,每個病患的身邊有至少一位護士隨行。月月在醫院裏既是護士,也是“運營”。有著20多年工作經驗的護士長也一再強調了:病患即客戶,客戶至上,服務第一,營銷和專業要緊密結合。月月後來才知道,這裏不同職級的員工,還會接受多次、且側重不同的營銷培訓。

在醫院裏工作了幾個月後,月月遇到了第一位讓她記憶深刻的病患。那是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出挑的美貌讓她一入院就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女孩的身邊站著一個男人,約莫40歲的樣子,東張西望,眼神躲閃,一身公務員的著裝。

月月笑臉迎著他們進了科室,醫生和他們聊了幾句,女孩便被帶去做了檢查。一路上她不言不語,男人則喋喋不休地勸她一定要拿掉胎兒。二人走後,醫生對月月八卦說,這個男人是當官的,最近重慶的“大老虎”下台了,他很害怕這個時候節外生枝。

又過了小半年,那個女孩又出現在了醫院,這一次她的肚子已經挺起來了,B超裏,7個月的胎兒心跳十分有力。隻是麵對這份新生命的活力,女孩並沒有保住它的權力,男人趁女孩檢查的時候,對醫生急切地吩咐道:“醫生,你一定要用快一點的藥!一定要打下來!一定打下來!但不要讓她知道我說過這些!”

引產手術的前一天,月月的同事為女孩打了縮宮素,雖然也用了鎮痛棒,但女孩還是哭天喊地地在床上翻來覆去,甚至一下子衝向窗戶想要跳樓自殺。但醫院的封窗讓她隻能折向了門外的四樓走廊,月月拉不住她,便又呼喊來了其他的工作人員一起穩住她。

第二天,引產手術做完,月月守著女孩,看她躺在病床上默默流淚直到半夜,又發瘋般地吵鬧著要找她的男人。月月拗不過她,便給男人打了電話,男人匆匆趕來,安撫了她又匆匆離開。

這女孩和男人畸形的親密關係,隻是月月走出象牙塔後所見大千世界的一隅。後來在這座醫院裏,月月接待的客戶千差萬別,有些人外表光鮮亮麗、富貴顯榮,有些人衣著樸素、捉襟見肘,但無一不是帶著與性相關的謎題。可有時候醫生的答案並不清晰,甚至也是錯的。

比如有一對從農村趕來看不孕不育的夫婦,做了檢查後,妻子被發現有艾滋病,醫生告知女方病情並且不建議生育後,對方十分平靜地離開了。之後醫院裏流言四起,說這個衣著樸素的農婦肯定是假借外出務工的由頭,實際做了性工作者,在外沾染了艾滋病。這些話將艾滋病等同於性病、性傳播,談“性”色變的恐慌,壓塌了應該有的專業素質。

還有挺著肚子來院檢查的婦女,對醫生自述多年未孕,而醫生懷疑腹部隆起是已孕的跡象,直接派出檢查單,結果陰超探頭無法進入陰道,多次嚐試後,才發現婦女陰道瓣還是完整的。那次主觀臆斷式的問診險些造成了醫療事故,而這個婦女最後確認的病症是子宮肌瘤。

還有一些想要順產的孕婦,會被勸著做剖腹產,“順產你的盆底肌會鬆,就是你下麵會鬆啊,影響你老公的性生活質量的!”僅這個理由,不少孕婦就會甘願被切開八層的組織,取出子宮裏的胎兒。

除了在醫院上班,月月還要下鄉“義診”找尋目標客戶。她跟著團隊,攜帶一些基礎的醫療設備和檢查用具到農村裏後,才知道那裏是更廣袤的性知識荒原。

比如,她驚訝地發現,不少婦女的子宮懸在在兩腿之間,已經腐爛:“這是子宮脫垂,一定比例的婦女在生產後子宮滑出陰道,患上子宮脫垂的後遺症,屬於盆底功能障礙性疾病,是可治愈的。但她們很木訥,也很淳樸,你讓她脫褲子,她就脫褲子,絲毫不敏感,總是一種懵懵的狀態,你問她什麽感覺,她隻會說‘不舒服’。”

用開水去燙洗物品以達到高溫消毒的目的,這種做法也被農婦們應用在了自己的身體上。月月通過詢問發現,她們會在蹲洗時用高溫的水燙過暴露在外的子宮,說這樣會暫時“舒服一些”,但脫垂的子宮會被燙傷,穿著褲子勞作又會被摩擦到,子宮表麵磨爛了,就會進一步向內裏腐爛。

農婦們不了解自己的身體,也不知道“子宮脫垂”的概念,她們羞於去表達,也無法表達。在日常繁重的勞作中,她們忍受著這份時時刻刻的痛苦,隻用內褲或自製的布條兜住脫落的子宮,如常度日。

還有更糟的事情——義診時,月月會見到有些農村婦女,人生中第一次做“兩癌”篩查,就發現已經是宮頸癌晚期。

那時月月在力所能及地幫扶病患之餘,一度以為對性的無知才是這些苦難的源頭。一種抽離和自信在她的潛意識裏存在著:學到的專業知識能夠幫助自己避免這樣的痛苦。

但她後來發現,“知道”也未必不受苦。在醫院裏,她曾給一位計生科的中年女醫生當過醫助,這位女醫生資曆很豐富,是醫院從計生辦特地挖過來的,還是軍嫂。每天,女醫生穿上白大褂就開始接診做人流,一台接一台,多的時候,一天要做20例。日積月累,她會跟月月厭煩地說:“我都害怕上班了!”可是有一次深聊,月月才知道,這個40多歲的前輩,自己也做過7次人流,原因無他,僅僅因為她的丈夫嫌用安全套“不夠舒服”。她自己也不自覺有什麽不妥,隻被動地等待著停經的那一天。

彼時的月月,即便對這些女性的困境耳濡目染,也並沒有產生更多的思考,直到命運把她推進了一個陷阱。

3

掙錢對於窮小孩是進城的第一要務,在醫院工作4年間,努力賣命的月月已經坐到了核心幹部崗位。

醫院是集團企業,上麵常派人到各院巡察。國慶節前一天,莫總來了,醫院裏的領導便叫上了月月一起去給這個集團高管接風。聽同事說,這個莫總30多歲,家中有妻,女兒才滿月不久。

當晚的飯局人並不多,月月與兩位前輩同坐一桌——她的直屬上司桐姐,外形中性,性格豪爽,還有一個是月月的老鄉,從鄉村醫生做上來的,50多歲的一個男醫生。

酒過三巡,場子換到了一個迪吧,桐姐早早電話訂好了卡座。那是月月第一次來這種場所,正新奇地張望著,卻隱約覺得莫總在有意無意地靠近她。她下意識躲了一下,心想可能是自己的錯覺,便想躲去舞池,沒想到一身酒氣的莫總又追著她進了舞池,貼著她的身體,觸摸她的腰肢。

月月覺得很不適,借口要喝酒,返回了座位,結果莫總又黏了上來貼在她的身邊坐下了。這一下,感到不安的月月便想離開了。

“莫總也要回,你和他一起吧,你把他送回去。”桐姐塞進來一句話,是命令的口氣。

“我和他住的近嗎?”月月問。

“莫總,您住哪兒?”老鄉湊上前問。

“我……不想回家,回家就煩。”莫總擺了擺手。

此情此景,沒有經驗的月月隻好決定將莫總先送到醫院附近的酒店去。在前台開完房之後,月月轉身救要走,莫總卻扯住了她:“你把我送上去吧,送到門口你就可以走了,我喝多了。”

看著莫總踉踉蹌蹌的步子,月月心軟了,便支著他送到了房門口。沒想到莫總又得寸進尺,“請”她進屋。這個要求讓月月很不舒服,沒有答應,但下一秒,莫總突然酒醒了一般,一把將她拽進了房間,反鎖了門。月月在驚慌失措中被他強行拖到了床邊,感覺這個男人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自己的身上。

月月不知道該怎麽辦,奮力掙紮,卻動彈不得。情急中,她哭著說:“莫總,你要想好了,我是員工,你是領導,你要考慮好代價!”

瘋魔般的莫總頓住了,翻下身來,改用哀求的語氣讓月月陪他聊天:“我對你的印象特別好,你每次來我辦公室,都是特別有幹勁兒,我被你的自信吸引住了,就讓我想到我年輕的時候。我小時候的日子過得很苦……”

驚恐的月月哪有什麽心情去聽這種“欣賞”和“艱辛”,終於等到莫總起了鼾聲,她趕緊離開了房間。

踏出酒店大門的時候,清冷的空氣入肺,讓月月更加清醒和後怕,趕緊撥通了同在集團工作的男友的電話:“我一個女孩,和他進了房間,別人會怎麽說呀?肯定會覺得我們倆發生了什麽,怎麽也說不清了啊……”

“這很正常。”男友卻如此安慰她。

月月詫異地掛掉了電話,走回了自己的住處,鎖緊了門。她又給哥哥打了電話,哥哥一聽,就說讓她到深圳來投奔自己。月月還在剛才的連環打擊中沒有回過神來,不知道要不要答應哥哥。

“我真的是一個弱者,我沒有辦法,我隻能逃。但如果不是走到這一步,我真的不願意放棄我的工作。”

 

第二天,月月刪除了男朋友的聯係方式,跟醫院提出了辭職,決定讓自己休整思考一段日子。

過了好幾個月,莫總的電話卻又打了過來:“你到長沙去吧,那邊醫院需要做運營的,你去支持一下。”

莫總在電話裏隻談了公事,月月以為他主動要“翻篇”,像一個悔改了的男人,並且不願意失去她這個“人才”。考慮了一番,事業為重,便答應了——長沙的那家莆田係醫院上上下下都是女性領導,也有月月此前出差就認識了的熟人,新環境的氛圍讓她感到安全,她決定要一展身手。

但月月才在長沙上班一周,莫總就又到了這家醫院視察。

那一晚,月月被點名去接風。她時刻繃著弦,沒有飲一滴酒。本來身邊還有兩位女同事陪著,她們平常對月月照顧有加,但散席過後,月月又一次措手不及地和蘇總走在了一條路上。

天黑黑的,外麵還下著小雨,又隻剩下了月月獨自麵對著莫總。莫總靠得很近,之前的恐懼又湧上了月月的心頭。

“莫總,我還有事,我就先走了。”月月起身,低著頭加快了步子。但莫總追得也很快,月月推門時一回頭,和莫總的眼睛就對視上了——“那個眼神,他一定是對我還有非分之想”。

來不及想許多,月月扭頭拔腿就跑,一直跑,直到衝進了住處,反鎖上門。她氣喘籲籲,再次撥通了哥哥的電話,哥哥在電話那頭也急切萬分,吩咐道:“你不要上班了!你馬上把東西收拾好!趕緊給我到深圳來!”

這次月月沒再猶豫,她簡單地收拾了重要物件,馬上在網上買了動車票,一夜未合眼,第二天早早離開了長沙。到了深圳,聯係過老同事,月月才知道自己離開之後,她和莫總的事在集團裏傳得沸沸揚揚。一位平日裏和月月比較親近的男同事早就看出了莫總的意圖,卻並沒有提醒她,隻是見怪不怪地說“我以為你是知道的”, 也有人質疑月月,“你幹嘛要和他進房間啊?這也是你自己的選擇啊”。

飛短流長讓月月開始懷疑自己,她把這段恐懼的經曆埋在心裏,試圖安慰自己:“莫總那一刻其實是真誠的,隻是借著酒膽做了這樣的事,我也不能怪他。”遲鈍的她,那時並未意識到這是嚴重的職場性騷擾,也沒能像我想象的那樣成為一個迎麵反抗的勇者,而是主動辭掉了工作,成為這場狩獵中唯一的損失方。

4

月月去深圳投奔了哥哥,那時哥哥正在經營情趣用品的加盟業務,處於市場的上升期,希望妹妹能給自己搭把手。對於“創業”,月月是有些經驗的——小時候她和哥哥一起賣橘子養家,大學時她拉著同學合夥做過大巴包車業務的中介(雖然中間一地雞毛)——但是對於“兩性產業”,她還有著一種天然的抵觸,覺得女孩子做個行業非常羞恥。

所以,剛到深圳時,她仍舊想找醫院的工作,但很快就發現,莆田係的體製如同複製,一進入那樣的環境裏,便覺得疲乏和不安——她以前的行業熱情,已經熄滅了。

2016年,月月嚐試“克服恥感”,在線上直播賣情趣用品。一開始她頗有專業自信,但顧客們的問題卻令她不得不重新審視自我:琳琅滿目的假陽具各有什麽不同?自慰工具有哪些?避孕的方式和產品有了怎樣的革新?情趣玩具要怎麽增加親密度?什麽是前戲,高潮怎樣達到、特殊性癖要怎麽滿足自洽……

很多生意都是從熟人開始的,但月月卻發現自己身邊的熟人,並沒有像想象中那麽能接受她做這個行業。也有的客人,假借著詢問產品,吊著月月聊到了淩晨2點多,卻發來一句:“那我是不是也可以X你啊?”

不過這些受挫和騷擾,都沒有打倒月月,反倒像是喚起了她的韌勁兒,愈挫愈勇起來。《性健康指導師》這本書她翻了又翻,“原來兩性裏有那麽多簡單的知識我並不知道。但我也發現,不隻是我,還有更多人不知道,這是很廣闊的市場。以前我看過那麽多人為性的無知而買單,感覺自己發現了一個新大陸。”

月月就這樣找回了工作熱情。頭一年,她馬不停蹄地四處學習和實踐,參加行業組織的學習班,考取了性健康指導師證書,還結識了新的合夥人賈總。

和賈總的合作初期,本該既新鮮又愉快,但賈總卻又差點將她拽入夢魘。

那是一次手愛技巧課的預錄製。賈總物色了一家私人電影院,向商家借來了一張桌子後,便和月月開始陳列道具,放置錄像設備。當月月的手在假陽具上撫觸示範的時候,賈總突然從後麵猛地環抱住了她,湊上來便要親吻她。

月月嚇了一跳,連忙掙脫開了,但賈總又緊靠了上來。

“你再這樣,我就要走了!”月月拉開了房間門,站在門邊怒斥。

“我不了,再也不會了……”賈總略有失意。

月月心裏有些複雜,她難以相信,她並沒有跟別人說這件事,像處理莫總的事一樣把它埋在了心底。她仍然熱愛著這份新工作,繼續和賈總合作著。

為了開創出自己的線下課產品,2018年時,賈總推薦月月去台灣參加了一個知名性療愈師的課程。授課的地點在一幢民宿裏,以團體的形式進行。學員們自我介紹時,需要談及自己的性經驗。起初大家都是遮遮掩掩的,不太好意思說,但隨著課程深入展開,老師幫助學員認識了自己的身體與感受,介紹了寶島的性療愈行業進展,請來了為殘疾人提供性服務的“手天使”創立者分享經驗,也談及了性工作者的困境……落落大方、方方麵麵的拓展,讓月月第一次意識到了:性,不是狹隘的動作和名詞,而是如此的寬廣和深厚,與“人”的概念緊密相關。

在一次馬拉鬆式對話課程中,受到老師鼓勵的學員們再一次圍坐,接力分享自己的性經驗。這一次,更多的不堪、後悔、眼淚,展現在了每個人的麵前。月月也坦誠地分享了此前遭受莫總性侵害的事,大家靜靜地聆聽完,一一上前擁抱了她。沒有任何質疑,沒有任何訓話,月月生命中第一次感到自己被完全地包容和接納了。

那次的課程延續到了淩晨4點,月月也同樣用心聽著每個人的故事。她第一次體驗到性知識之外的——“人”的存在。原來人是不完美的,人是會受傷的,人是可以表達自己感受的。“第一次,我感覺自己像一個‘人’了”。

接下來的一節無限製課,更是激發了月月對“自我”的認知。“這節課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形式主題不限”,助教布置完了任務,大家便開始忙活起來。

月月選擇了自畫像。她一筆筆地畫著,起先定式般地給自己畫了豐滿的胸脯,畫了渾圓的臀部,畫了嫵媚嬌俏的臉龐。但落筆逐漸遲疑了,心裏有個聲音在問她:“我是什麽樣的呢?我是誰?”

她凝視著畫中的自己,凝視著自己創造的自我,感到畫中的人十分陌生。她後悔了,痛苦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畫裏麵的人不是‘我’”。

“我沒有關注過我的身體。我和它朝夕相處,卻從來沒有關注到它的傷口和勞累。我突然意識到,以前的我不斷地活在別人的眼中,我把它活成了別人期待的樣子,但這不是我。”

課程結束後,月月再度勇敢地回想起自己那些在性上受過的創傷——如果她能夠早點建立“自我”的認知,她多想擁抱和保護那個曾經無助的自己。如果她能夠幫助別人也建立“自我”的認知,醫人又醫心,共鳴並療愈到所旁觀過的那些在性中受苦難的人,該有多好。

 

不過現實並不如她所願,在與賈總後續的一年多合作中,賈總對她百般挑剔,處處打壓她:

“你是什麽審美?我們的學員這麽高端,你怎麽選這麽Low的指甲顏色!你自己去問問同事們你這個好不好看!”

“你怎麽做得這麽差,表達一點邏輯性都沒有!”

“你的文章怎麽一點共情也沒有,共情能力怎麽這麽差呢!”

……

壓力撲麵而來,2020年初,月月主動結束了和賈總的合作關係。

“賈總想找你做女朋友的,但又嫌棄你學曆不好,所以你走後,還在到處搜羅高學曆又漂亮的女職員,做他的女友預備軍。”月月離職後,原公司裏的一位女同事這樣告訴她。

5

離開了“大樹”後,月月同年在深圳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明確了自己“性教練”的身份。

她根據4年下來積累的經驗,從客戶的角度出發,把自己的業務分為了兩類:一是傳授技巧的私教課,講性的理論知識和實操技巧,比如人的生理構造、前戲與性高潮、硬度和時長的維持、性疼痛、伴侶相處溝通等,報價為3小時5400元起;一是性心理谘詢,主要側重幫助客戶解決由性引發的心理問題,比如特殊性癖、婚姻裂痕、性冷淡原因分析、性受害疏導等,報價為線上1000元/小時,線下每小時1200元起。客戶可以通過工作室的小程序買課或谘詢後,再通過小助理審核預約。

收費雖不便宜,但工作室的業務蒸蒸日上,到2023年春天,線下課程項目出新,團隊合夥人也多了起來,可見 “在性中有需求有困惑的人,大有人在”。

私教課上,談論“性”之前,月月都要先著重幫助上課的人建立“自我”認知:要認識自己的身體和需求,再去掌握技巧,最後上升到互動溝通。這樣,學習的人才會對性的理解更豐富,也更會享受性中的自愛、他愛。

月月最初開設過10餘人的“大課”,大家圍坐在一起上3天的課程,第一天認識自己身體,第二天學習性的技巧,第三天講授人際的溝通。在對學員的觀察中,月月發現,男性和女性的表現顯然不同。

“我可以一直這樣動,半個小時都不停的。”“小馬達”一邊比劃著動作,一邊神情驕傲地望著月月。他是個1米85的小夥子,年輕帥氣,自詡多金,很喜歡分享自己“征服”女性的事。

“那你自己感覺舒服嗎?”月月反問他。

“小馬達”點頭。

“那你的伴侶舒服嗎?”

“小馬達”又點頭,但周圍的幾位女學員會心地笑了,顯然並不同意他的說法。

“小馬達”是月月遇到的男性客戶裏普遍“性焦慮”的代表之一,他們有的一味追求性伴侶數量,無法發展長期親密關係;有的下體噴麻藥到無感,也要為了時長達標而硬撐著;有的勃起障礙假裝堅守男德,騙到婚後才對妻子攤牌……所以,針對這些男性客戶,工作室設置的課程更偏向於技巧,除了基本的前戲、高潮、體位的男女兼容課程,還有特設的延時訓練,硬度訓練,這些課程需要少熬夜、飲酒抽煙,多運動,多練習深蹲和PC肌,或是通過交替按壓包皮係帶的方法提升耐力等。

月月說,男性的“性焦慮”大多是由文化塑造的,男權文化中一直要求“男人不能不行”,但“行不行”,對標的是其他男性的行為和評價,性在這個語境裏,荒謬地變成了男性和其他不在場的同性假想敵的競爭,同時完全忽略了真正感受和參與性的女性伴侶。

而在女性客戶這邊,性互動中去除自我、被工具化的問題也是非常明顯。她們過於迷信男性意願,以男性的納入和射精作為性中的唯二法則,將自己的快感完全拋諸腦後,討好型人格與表演型人格被她們雙雙搬上了床。

可可第一次到工作室上一對一私教課時,是個還未滿20歲的萌妹。她那時的目的性很明確,隻學叫床:“老師,你叫一下我聽聽。”

月月糾正道:“每個人有自己的聲音,這沒有辦法規範化的。你要自己真心享受性愛,叫床就能表達出來了。”

沒想到,可可拿出手機,裏麵分門別類地存儲了各樣的叫床視頻。她抬起頭直愣愣地盯著月月,說:“我就要聽你叫,做愛就是靠演戲啊,你把我教得能裝過去就行了。”

據可可說,找到月月之前,已經求學過不少性教練了,花了不少的費用。月月直言,現在行業中確實魚龍混雜,部分同行沒有從業原則,“收了錢就完事兒了”。她引導可可參加私教大課,想著,至少這樣她還能“被迫”坐下,聽一下如何“認識自己”,也增多一絲她日後能享受性愛的可能性。

課程結束後,可可很滿意,也終於願意和月月訴說她如此焦慮的原因:她的男友有次在事後說了她一句“叫床很難聽”。對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可可沒有質疑和反擊,立刻接受了這份對自己的否定。於是她四處奔走、提升技能,隻為討好男友,贏得他的認可。

像可可這樣在性中被否定自我的女孩子非常多,但這並不是“技巧”就能解決的,如果可可不能把“自我”的認知放在第一位,她的問題很容易再次被他人的否定而反複觸發。

“所以,無論是男人女人,人都要先成為自己。”月月笑著說。

6

月月的谘詢室裏有兩張躺椅,並無過多裝飾,空間雖小,但很有安全感。

找月月作谘詢的人,大多想問的並非單純的性方麵的問題,而時由因性衍生的問題——性的問題,最後都是人的問題。與外界想象的不同,其實谘詢過程中,月月的主要工作就是傾聽與陪伴,幫助客戶發現自我,其實並不提供解決方案。

雅姐和她的丈夫起初是一起來工作室的。他們經過了戀愛長跑,婚後卻在性生活上出現了問題:頻率降低,分床睡覺,逐漸到了無肢體接觸的境況。雅姐想要孩子,試管也沒有成功,二人的親密關係搖搖欲墜。

於是,雅姐選擇了做性谘詢,在她的要求下,丈夫勉強參加了性私教課。

雅姐在躺椅上,話裏行間對自己的表述無一都是懷疑的、自卑的:

“老公不想要我,是不是我魅力不夠了?”

“我比不過20多歲的年輕小姑娘了,身材也不好。”

“我真的悲哀到需要自慰嗎?”

……

月月沒有回答雅姐的問題,她試著用問題引導雅姐:“你有沒有正視過自己的欲望?”

雅姐思索了一會兒:“那我和你說個事兒吧,那一天,我一個人在家躺在沙發上,家裏靜悄悄的。我就覺得身體裏有股能量充斥著我,想要發泄出來。我不受控製地在沙發上滾了起來,來來回回地滾……”

在婚後無性的夫妻中,這種壓抑已久的情欲爆發並不少見,但是有自我解救的意識又有經濟實力能夠獲得專業指引的人並不算多。雅姐的丈夫那次私教課後仍未改變回避的態度,兩個人的婚姻漸漸變成了雅姐的獨角戲。夫妻間的性不再流動,猶如死水,而雅姐生而為人的情欲,在逐漸地向外溢出。

雅姐決定,至少她要得到愛,她放棄了道德的束縛,和一直有所青睞的健身教練曖昧了起來,一段時間後,兩人發生了一夜情。但這次出軌的性體驗遠不如想象的更有快感,感到挫敗的雅姐又找到了月月。

作為谘詢師,月月不能將自己的對錯觀強加於客戶,也不會對客戶的道德倫理做出評價,因為有評判就要分出對錯,而谘詢師要保持中立。

雅姐捂著臉啜泣,她感覺自己努力了,卻沒有愛的回報:“我有給自己買想要的包包、化妝品,我也去健身,我想要的我都努力做了,但為什麽沒有人愛我?”

“你為什麽不試試把愛給自己呢?這一段時間,我看到的你是身材好了,皮膚好了,笑容也多了,人也自信了不少。”

簡單的話語,卻很快安撫了雅姐。對於長期在親密關係中沒有正向反饋的雅姐,月月直言,“她缺少的是一顆信心的種子去發現‘自我’”。回到家後的雅姐,對著鏡子觀察了自己的身體,給月月發了這樣的反饋:“其實,我真的挺美的。”

然後呢?

“然後就要靠她自己了。腳不走不動,拐杖也沒用的。谘詢師隻能作拐杖,是不能替客戶走路的。”

那她丈夫的問題沒有解決啊?

“我們是無法解救所有人的,有的時候甚至是要認命的。像一個孩子不願意長大一樣,你不能硬拉著他長,要等他準備好了。我也對客戶說過,你認識自己多久了?所有的方法都試了嗎?那你認識我多久了?你認識我才幾個小時,我的答案不能為你所用,隻能是協助你。未來你會有答案,當然也可以選擇暫停谘詢。”

月月大方地承認了谘詢師的局限性。在這個谘詢室裏,還有許多其他的故事,但出於職業守則,月月不能透露更多,就算是雅姐的故事,也是因為雅姐“走出來了”,有勇氣做自己了,同意了月月的分享,這才能說。

“來到我這裏的人,很多還沒有走出來,一方麵這是他們的隱私,另一方麵要考慮有創傷的那些客戶和我建立的信任是來之不易的,花費了很多的時間和精力,我不能想象她們看到自己未經同意被發出來的後果。我們做谘詢,和性有沒有關,目的都是助人。”

7

月月做性教練,已經7年了,並不能算順風順水。這個行業仍然存在著根深蒂固的偏見和各式各樣的危險,月月也一直在 “修煉”。

早些年她還在做直播賣貨的時候,直播間的語言性騷擾比比皆是,但仍有著物理空間的隔離,而在私教課中,密閉空間裏和客戶是一對一地探討性、麵授技巧,她被誤解為線下性工作者的時候並不少。

“你這樣的工作和妓女沒有區別啊,我現在要找女大學生隨便玩玩,都能找得到,哪個學校的都找得到,所以你這個工作沒有意義。”說這話的,是月月大學時的男友,彼時已經在四線城市的老家穩穩地走了仕途,也有妻子孩子。

雖然來自於熟悉的人的否定是有一些,但支持她的家人朋友更多,這也是她能走到今天的動力之一。

“性是自然的事情,就和吃飯睡覺喝水一樣自然。”

 

一位身形魁梧的青年男子,約定來訪時間之前,試探性地問小助理能否僅穿著女性內衣進行麵對麵谘詢,小助理拒絕了,因為工作室的要求是衣冠整潔,著裝正常。

男子又懇求說,如果滿足他的要求,可以再加500塊課程費用。小助理猶豫了,允許他將女性內衣穿在衣服裏參加課程,但不可以有暴露行為。

男子在路上,急急購買了一套女性內衣和一雙黑色絲襪,帶到了工作室。當時月月剛剛結束一位女性客戶的私教課,還在整理中。男子進來後,去了洗手間換上了內衣,直接穿著女性胸罩、內褲、絲襪,出現在了月月的麵前。

月月一驚,克製地要求他穿上外套才能開始課程。男子卻不為所動,且神色興奮。月月又拿了工作室的一條毛毯,讓他披在身上。

月月以為他需要急切的幫助,所以開始了課程,她請男子先簡單地自我介紹一下。男子自述是一名“鴨頭”,妻子早逝,有勃起功能障礙和異裝癖的問題,言語間充滿著控製和壓迫的語氣。當月月嚐試和他進一步溝通的時候,他的眼神飄忽起來,手挪到了下體的位置摩挲著。

“我可以在你麵前自慰嗎?”男子急不可耐地打斷了月月的發言。

“不可以。你如果這樣,我們需要結束這次對談。”月月立刻表達了立場,但看著高大的對方,心裏有點發怵。

男子失望地點了點頭,示意月月繼續講下去,月月卻發現他的手又躲到了毯子下麵撫摸下體。

於是月月停住了:“你現在有性喚起,但是不能在我麵前有這種行為。現在我離開工作室,你自己解決完了我們再上課。”

月月故作鎮靜地站了起來,走出了工作室後,去買了兩瓶水。待回到工作室,男子已經不在了,隻剩下桌子上的展示用的教具——一個飛機杯,被男子使用過了。

並非所有的授課都是和平的,在剛才的氛圍中,如果沒有軟化對方的強烈渴望,月月很可能會受到傷害。月月坐下鎮靜了一會,把飛機杯扔到了垃圾筒,毯子也立刻清洗,做完了全屋的大掃除後,仍心有餘悸。

事情還沒完,第二天,月月接到了一個電話,說有群眾舉報說她“涉黃”。

月月立刻趕回工作室,急促的敲門聲傳來,打開門,三位警察沒有換鞋就直接擠了進來。其中一位睥睨著月月,語氣很衝地問了她工作室的情況,查看了工商執照後便要求搜查。

那時工作室還在舊址,一間複式樓房,在二樓,他們找到了一瓶潤滑劑,便得勝一般地下來了,又看到了攝像頭,要求把儲存卡帶走。儲存卡內有許多月月上課的信息,也有客戶的信息,平日裏,月月在工作室裏的二樓起居,所以月月認為涉及到隱私,拒絕交出儲存卡。

“你在我這裏沒有任何隱私,我要做調查用的。”警察的語氣也沒有鬆動。

雙方僵持不下,月月被要求去派出所報備。到了派出所後,月月被請進了一個房間喝茶。對麵坐著一位看起來很資深的男警官,語氣聽著也溫和了許多。警官簡單地向月月又了解了一遍她的行業,要求查看她的公眾號,公眾號那時的簽名是“讓性釋放,回歸自然”,看到之後,警官說:“那你們這個確實是很強的性暗示啊。”

“我們這個行業確實比較小眾,也有不少的偏見。”

核驗了月月工作室的合法性之後,月月被準許離開。剛踏出房間門,後麵追來一個問句:“你說絲襪控是不是變態啊?”

月月轉過身來答:“這是人有不同的性癖好,正常的。”

回到工作室和小助理一起複盤這事的時候,月月發現,昨晚那個異裝癖男子,並沒有給她們承諾要加的500塊。

 

後記

2022年6月,月月迎來了她的新生命。

初為人母的她在采訪中提到孩子的時候,仍掩飾不了臉上的喜悅,8個小時的連續采訪,隻短暫休息了一次,她還需要擠奶。

“有沒有擔心過以後寶貝上學了,班級裏其他家長的風言風語?”

“我希望他們能夠說:你媽媽真的很棒,在做這麽有意義的事情。”

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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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天神都畏懼的阿修羅,曾與天界作戰;它們生命來源的真相!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3/11/2023 postreply 18: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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