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24)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2-25 18:19:5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1974 bytes)
 

我在恒大當“監工”

2023-02-24 12:4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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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羅鴻

生活咄咄逼人,夢想天馬行空,熱愛文字

1

2022年11月一個周末的清晨,急促的手機鈴聲驟然響起。我睡眼惺忪,抹開手機一看,才6點半,很氣惱地按了接聽鍵。電話那邊的人語氣堅定、字句流利:“今天該你們9棟業主當監工,別忘了7點鍾到工地。”

霎時間,我睡意全無,趕緊穿衣洗漱。我媽說吃點熱粥再出去,我搖搖頭,匆匆穿鞋推門而出——一想起恒大的房子,怒氣和辛酸就填滿了我的肚子,哪兒還用得著吃飯。

我趕到工地門口時差2分鍾到7點,天色還沒亮,有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位年輕女子也在張望,一看就知道是和我一樣的糟心業主。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一位矮個子大爺和一對中年夫妻。年輕女子說:“那個打電話催我們的嬢嬢好熱心哦。據說,她每天都要負責提醒5名值班的業主,人家可是無私奉獻啊。”

我點點頭,輕輕歎口氣。按說,我們都該是即將接房的業主,但恒大暴雷後,我們成為鄰居的時日遙遙無期,隻能做業主群裏一起“催房”的戰友——從國慶節後開始,按照群裏的要求,每天7點,要有5名業主到工地門口,核對進去的工人數,還要拍下進場的施工車輛。到9點過,等恒大工程部的負責人來,再帶業主們進工地了解施工進度。

 

時間還早,工地門口很冷清,我仰頭往裏看,在一群高樓裏找到屬於我們的那棟——它和一個月前並沒什麽明顯變化,樓在2021年就建成了,但沒有窗玻璃,隻能看到一排排黑咕隆咚的窗戶洞。恒大這處小區算是我們這個四線小城第一批精裝交付的樓房,業主們當時都是以高價買下的,估計大都跟我一樣,想著多付錢就可以少操心,何曾想到今日竟然還有拿不到鑰匙的恓惶?

守門的大爺指著門上的招牌,絮絮叨叨地向我們傾訴:“你們看,這裏,還有這裏,都是昨晚被你們業主踢得錯位的。半夜了,幾個年輕人喝醉了酒,說花了100多萬買的房子憑什麽不讓進去,又踢又罵。這下好了,現在人還在派出所裏……”聽他那語氣,仿佛昨晚的人就在我們中間。

一陣摩托車的刹車聲響過後,今日的第一批工人陸續往工地裏走,大概有10來個。緊接著又來一批,我和其他幾位業主也想跟進去,守門大爺立刻換了語氣,堅決地攔住我們:“不要為難我,我就是個看門的。”

我們隻好站在門口數著進去的人頭,數到“37”時,門口就沒動靜了。矮個子大爺按捺不住,開始罵人:“不是說每天100多人複工嗎,人呢?”年輕女子取下口罩,露出樸實的麵容,一邊搖頭一邊說:“他們第一批次的交房時間都過去5個多月了,業主還站在外頭進不去!”她歎口氣,一邊從兜裏掏出包煙來給在場的人散,自我介紹道:“我叫樂燕,15樓1號的。”

我們都做了自我介紹,名字,樓層。矮個子大爺姓李,9樓4號的;中年男子叫唐成,12樓3號的;中年夫妻同姓王,4樓2號的;我是13樓1號的。

樂燕把煙盒朝向我的時候,我趕緊搖搖頭。她收回煙盒,揶揄似的笑了:“以前我也不抽,自從房子立在這裏沒動靜,我鬱悶焦慮,每晚要抽根煙才能睡著,就這麽上癮了。”王家夫婦幾乎同時附和:“豈止是失眠,我們簡直是要抑鬱了。”

我把拍的工人進出視頻發到幾個業主群裏,群裏立刻有了一排排跟帖:

“天天說100多人在工地,都是假的!”

“無故拖延!”

“今天必須到住建局!”

……

我們業主的微信群名都很醒目——“還我房子”“挪用資金牢底坐穿”“恒大是騙子”……還有一個叫“撒謊死三代”。

 

初升的太陽把周圍的高樓都罩上了金光,明淨的玻璃又把金光反射在地上,天地之間亮堂起來。工地又進去了6名工人,和前麵那些工人不同的是,他們戴的頭盔很新,明豔的黃色。

樂燕上前拉住一個人問:“大哥,你們負責哪一個項目呢?”

“裝修。”工人頭也沒抬。

我趕緊追問:“裝修到哪一棟了?”

“9棟。”

我和樂燕麵麵相覷:“不會吧?”

工人回頭朝我們一笑:“我還騙你們不成?”

門很快關上,我們的萬千個問題也被關在外頭,門口很快恢複了寧靜。

幾隻尾巴很長的鳥雀嘰嘰喳喳飛過,藏進大門旁邊的茂密樹枝裏,樂燕舉起手機,抓拍了一隻正在飛翔的鳥,問我是什麽鳥。我並不認得。樂燕感慨地說:“這麽大的工地旁邊,鳥竟然可以隨意飛來飛去,可想這工地平常有多安靜。”她搖搖頭,眉頭緊鎖。瞬間,我也感到了透心的涼意。

李大爺問帶我們進去的人啥時才來,唐成一邊玩手機一邊答道:“起碼等到10點以後。”

樂燕又掏出煙盒遞給大家,這次男士們都搖搖頭,她便自己點了一支煙說:“簡直是命中注定一樣,那時候看了好多樓盤,都沒下決心買,一看這裏就定了,簡直是注定要倒黴。貸款還了兩年,(住進)房子卻遙遙無期!”

幾位鄰居也紛紛說起自己的苦惱,唐成說:“我們是借錢全款買的,現在還沒把親戚的錢還完。”

王姐接著說:“你還好,親戚還借錢給你。我們的親戚都罵我們傻,說鄉下自建房不好嘛,非要買爛尾樓?可誰知道會爛尾啊。”

“哪裏爛尾了,這不是正在複工嗎?不要說不吉利的話。”李大爺打斷她。

我沒吭聲。我每個月還貸款4892.56元,房租是1800元,親朋好友們沒嘲笑我,但是看到我就會問:“你們恒大的問題怎麽解決的?”或者就是:“當時還是該多看看房子,怎麽就買了恒大的呢?”似乎他們比我還著急。而我們剛買房子的時候,他們總說:“嘖嘖,洋氣。換房就應該換個高端的嘛。”或者就是:“恒大好,高品質,全球500強。”口吻就跟經過培訓的售樓小姐一樣。

2

怎麽就買了恒大的房了呢?

我以前住的房子在小城的老城區,臨街,沒有門衛,5樓,105平,三室一廳。剛參加工作時錢太少,隻能買二手房,老城區房價略低,此處麵積又足夠大。我和先生當時還想著可以接父母一起住,帶娃後也不會擁擠。但父母遲遲不來,等來時都已年過六旬。年邁的母親扶著樓梯走上來不說話隻喘氣,父親卻來我家一次就說一次:“樓層太高了,怎麽不買個低點的?”

2009年冬天,父母給我們做了很多臘肉香腸後才回老家去。趁陽光好,我將臘肉香腸晾曬在朝南不臨街的窗台上,夜裏卻忘了收,第二天早晨一看,臘肉香腸全沒了影蹤。心裏窩著一肚子氣,接下來幾天我都睡不著覺,半夜不開燈就躡手躡腳來到窗前,總盼著能看到賊的影子,想著悄悄報警或是大聲疾呼“抓賊”,把那些鬼鬼祟祟的黑影子嚇得跌落,最好摔斷胳膊腿。然而,黑黢黢的樓下隻有一叢芭蕉樹靜默地立著。

寂靜的夜裏,我隻能聽見自己的歎息,還有水管漏水的滴答聲。我望著遠處高樓上隱隱可見的星辰,咬咬牙,暗自想著:一定要存錢,要換房子!要有物管,要有電梯,要環境好,要讓小偷進不來!

10年過去。終於,等到了恒大。

 

2019年春,我們小城的幾條主幹道上都掛起了恒大醒目的招牌,上麵寫著的“全球五百強”,就像路標一樣指引我們來到了富麗堂皇的售樓部。美麗可人的售樓小姐彎腰問好,沙盤四周站著密不透風的人牆。戴著耳麥的售樓先生用極標準的普通話耐心地講解:“中間是人工湖,旁邊的會所裏有恒溫泳池,前方是配套的商城和電影院……”戶型和裝修都戳中我們的期待,圖片上的係列配套設施充滿貴氣,更是讓我們向往。

售樓小姐帶我們去參觀裝修齊全的樣板房,還用清脆悅耳的聲音告訴我們:“每一個戶型都有樣板,所有裝修材料絕對和樣板間的品質一致。”她們訓練有素,態度果敢,用的是不容置疑的口吻——越是這樣,越是讓我們覺得,那麽好的房子,要是錯過了,一定會後悔終身。

當然,這裏的價錢也遠遠高出別家樓盤。

恒大的房子從臨街處往裏修,第一批次先預售前麵幾棟,單價11000元/m²起。我看中的房子在第二批次,至少要半年以後開盤,價格估計還要漲。即使就按這個價格計算,我也必須在半年之內售出舊房才能湊齊首付。

那時小城各處新樓盤拔地而起,二手房的售價很低。我想給舊房標價48萬,中介卻說能賣40萬就不錯了,“建議標價45萬8,‘8’是用於還價的”,還說萬一遇到好買主也有可能,但期望值不能太高。我心算了一下,就算能賣45萬也還要再添上3萬多才夠給首付。

我3月底把房子信息掛在中介,一直到7月初也沒有等到願意還價的買主。看房者倒是來了一批又一批,大多有一堆嫌棄之詞:“沒物管也就算了,連門衛都沒有,住著安全嗎?”“一邊臨街,夜裏吵不吵呢?”“停車的地方也沒有嗎?”……天氣越來越熱,我越來越焦灼。

終於,有個人看房後問道:“聽說老城區這一片要拆遷?”中介立刻點頭笑容可掬地說:“你也聽說了啊?人家不是想買恒大的房子,哪裏會舍得賣這麽好地段的房子?你住幾年趕上拆遷,可就賺大發了。”

那人下樓後仔細看了看周邊環境,又抬頭望了好幾眼。他的目光所到之處,正是當年臘肉香腸消失的地方。我心虛地低下頭,生怕被他看出什麽破綻。他卻退後幾步,仰頭又把我們房子周邊的幾扇窗看了一下,接著掏出手機拍了個小視頻,麵無表情地說:“我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

中介眼波裏滿是柔情,輕聲叫他慢走,又回頭對我使眼色,迫不及待地低聲說:“這個有戲。”

我忍不住問:“你覺得我們這裏會拆遷嗎?”

中介詭異地笑了笑:“那可是人家買主說的,你還不抓住機會跟著說嘛?”

幾天後,這個買主約我們見麵,說隻給41萬,同意就馬上簽合同,還帶1萬元定金。這跟預想的價錢差距太大,我不想賣,但中介把我拉到一邊說:“難得來了個有誠意的,你不賣會後悔的。”我說考慮得很清楚,給不了首付,不賣。中介又勸對方,對方說絕對不添錢了。中介便叫我們都回去再考慮兩天。

此後,中介再給我打電話說:“買主答應添5千,你再不賣,人家可就去看別的房子了。”

我確實擔心這難得的買主走掉,可再想一下這價錢,又覺得太憋屈。中介不管我的不甘心,隻是循循善誘:“妹妹,你要相信我,你這房子往後更不好賣,樓層高、沒物管、沒電梯,這就是硬傷。”

一夜難眠後,我早上還是給中介打電話了。簽合同。賣了105平的舊房,大約能換得約40平的精裝房,另外的80平,我要被綁定240個月的貸款,頓時覺得頭上多出一座座大山。

自從收了定金,中介看我的目光也柔和起來,讓店裏的小姑娘帶我去辦理各種手續。連續幾天,我們奔波於本市的不同地方,從銀行到政務中心,從打印各種資料到在不同資料上簽字。我隻覺得眼花繚亂,不勝其煩,才知道原來賣房子需要寫那麽多次名字。小姑娘耐心地告訴我:“姐姐,你買新房子會比這個簽字還多得多呢。”

那幾天,上午辦理各種手續,下午小姑娘就帶我去看各種出租房。她推薦了幾處環境好、裝修好、可以拎包入住的品質小區,每月租金都在2500元左右。我大約估算了恒大那邊的房貸,忍痛拒絕。我常對家人調侃道:雖然舊房子賣得便宜,但新房子貴,租的房子也會很貴,我這是舍棄低廉選擇高貴,向高品質生活邁進……

賣房的手續辦理妥當,跟買主約定一周內搬出,時間緊迫,中介找到房子又貴,最終,我們租了一套朋友介紹的房子,1800元/月,還免去了租房中介費。起初我暗暗得意自己省了一筆錢,過後轉念一想,舊房子被買主輕鬆地砍了幾萬元,自己卻為了少花千餘元的酬金而傻乎乎地慶幸,立刻又高興不起來了。

當一切都定下來時,鏡中的我已經瘦了一大圈,比特意減肥還有效。我開始滿懷期待地等著恒大二批次開盤。

3

恒大一批次開盤時,場麵極其火爆,據朋友何姐說,不像是搶購房子,倒像是菜市場搶購白菜。我不信:100多萬買白菜?

何姐給我繪聲繪色地描述了當時售樓處的情景:大屏幕上搖出手機號,客戶排隊魚貫而入,大廳展板上貼著標注價錢的房號,一旦扯下就相當於預定了這套房。輪到她時,展板上的房號已經被搖號在前的客戶扯了不少,她最初希望選購的樓層早已經沒了。猶豫不決之際,排在她身後的客戶已經在催促……

“不過我運氣也不錯,畢竟搶到了,還有好多人一猶豫就錯過了,遺憾得很呢。”她分享著自己的經驗:一定記得報名時把可以帶上的手機都帶上,爭取搖到前麵的號。

 

然而,2020年春節期間,恒大二批次開盤時正值疫情暴發,我曾構想過的種種眼疾手快的搶號情景並沒有發生,是售樓先生小陳給我講述了9棟的銷售情況。

等我決定想買9樓1號時,小陳卻說:“姐姐,你猶豫的這兩天裏,別說9樓,10到12樓都沒有了,現在這個戶型隻有13樓以上和6樓以下的還有。”

我心裏涼了半截,哪些人先下手了,都那麽果斷嗎?

我說:“太低了光線不好,太高的不喜歡。”

小陳爽朗地笑道:“姐姐,你們這棟樓總共才16層,在大城市的樓盤裏都算低的。”

他像聊家常一般跟我討論了一番,知道我除了嫌棄樓高,也為錢猶豫,便主動提出要向他們經理申請,幫我省1個平方米的價錢:“但必須3天之內簽合同,才能享受這個優惠。”

我十分感激,不斷道謝。為了這1平方米的優惠價,我訂了125平的高價房(此時房價在波峰,此後2年持續下跌),13樓1號,合同上寫的是2022年12月接房。為此,我3天之內湊齊了48萬的首付——之前賣房所得的41萬5,僅僅在銀行卡裏平躺了幾個月,我甚至沒有感受過它的溫度。

首付湊齊,貸款也下來得快。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走路都特別輕盈。每當經過一些漂亮的小區,我就會駐足凝望,頭腦裏浮現出恒大的效果圖,再跟眼前的小區對比,就不再像從前那樣投去豔羨的目光了。遇到房東態度不好,我也十分寬容地一笑了之,即將住上“豪宅”的幸福感如白雲般將我托在半空中,飄飄欲仙,不會在意這些“俗事”。

一天,我遇到一位舊友李姐。她老遠就衝我打招呼:“聽說你買恒大的房子啦?我也去看了效果圖呢,環境確實好,不過,現在我還猶豫,俗話說,‘七上八下’,我想買7樓,售樓部說隻有8樓了。”

我隨口問是哪一棟,她答:“9棟,125平那個戶型。”

9棟隻有1個單元,我不由想起電話裏小陳虛假的笑聲來——他當時告訴我6樓到12樓都沒有了。李姐說,售樓先生告訴她,14樓也不錯,不要像傳統觀念裏那樣認為這個數不吉利,“其實用音符來念它,就是‘哆’‘發’,多發,多吉利啊”。

我笑笑沒有多言。

 

購房後,我和家人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去工地附近看看,隔著圍牆,隻聽到機器轟鳴,但那似乎是世界上最動聽的音樂。圍牆外,我們常遇到陌生的業主,往往是先笑笑點頭打招呼,再互相問問彼此的房子在哪棟哪層,什麽價錢買的,最後幾乎都會聽到一句話:“恒大一般都會提前交房。”

接下來一年多的時間裏,在我們一次次的翹首觀望中,房子封頂了,裝飾外牆了。藍天白雲的映襯下,美輪美奐的高樓很是紮眼。此時,周邊的空地又有幾處樓盤開盤,開放商的套路都一樣,都是先把售樓部修得大氣磅礴,接著修地基,然後開始畫餅一般擺出戶型和效果圖,但是再沒有恒大那麽火爆的銷售場麵了。

有人提供了“恒大鄰居群”的二維碼,我們或分享或掃碼,都加進去了。群裏很熱鬧,常看到有自我介紹的,有推銷各種吃的穿的,還有賣廚具家電的,他們總是先發幾十個小紅包,接著推銷自己的產品,最後一致說“鄰居們要互相關照”。不久,我看到群名已經改成“相親相愛的一家人3群”——據說幾個500人的群已經都滿了。

4

常有鄰居在群裏講述自己買房的經曆,慶幸自己搶到了恒大的房子,但這個和諧的氛圍並沒有持續下去。

2021年9月的一天,群裏有個叫莉莉的人發了一條信息:“我的房子原價轉讓,非誠勿擾。”後麵立刻很多人問:

“好不容易買到為啥要轉讓呢?”

“我表妹沒搶到恒大,現在兩口子還時不時地互相抱怨,你這個為啥要賣出去?”

……

莉莉回答:“買了兩套,現在還不起貸款了。”

群友們跟了幾個表情包,說莉莉是富婆。

晚上,又有群友說:“我的也要賣。有需要的聯係我。”大家七嘴八舌又在議論,說辦理手續那麽麻煩,還沒交房就要賣房,實在不劃算。

緊接著有人說:“恒大資金鏈斷了,我們的房子可能會成爛尾樓了,知情的都在忙著轉讓呢。”又一位群友跟著說:“下午去看了,工地上根本沒有人。”

他們的話就像兩塊巨石,在波平浪靜的湖麵砸出兩個大窟窿,到處都是水花,到處都是疑問。我沒有繼續往下看。其實這些信息我已經聽說過一點了,但卻一直不願意往壞處想。我一廂情願地相信:房子已經封頂,無非是後期的工程沒完成,不可能太糟糕。

此後幾天,各種質疑和抱怨就像瘟疫一樣在群消息裏蔓延。有人說:“大家別著急,我相信一切都會妥善解決。”其他人立刻群起而攻之:“你是誰?你幫誰說話?”“把奸細踢出去!”

眾人天天商議,最後得出結論:先找恒大總部,不能解決就再去住建局,再不行就去政府門口。

幾個月過去,工地上也一直沒聲響,真相浮出水麵後,群裏選出代表,與恒大的負責人“座談”。疫情反複,各種討論也在不時地中斷,恒大售樓部的圍牆外漸漸荒草叢生,青苔縱橫。抖音、快手等各種媒體上,我們都可以看到恒大在各地因資金鏈斷裂而停工的樓盤數不勝數,我們隻是其中之一而已。

朋友們詢問的電話也多了,基本都在問我:“聽說恒大要倒閉了?你們的房子怎樣?”

 

又過了一陣,有業主號召大家約定時間,集體去找政府解決房子問題。

作為公職人員,這種事我自然是不敢去。何姐也一樣,她家第一批次的房子不僅沒如期交付,甚至連延長多少時間交房也沒個準信。這自然惹得業主們更加群情激憤。偶爾我和何姐也會在微信裏聊兩句近況,聊著聊著,還是忍不住會扯到恒大的房子上,焦急,歎息,後悔,種種情緒都有。末了,何姐總會來一句:“但又有什麽法子呢?”

也是,又有什麽法子呢?

那些去過政府的業主,拍下集體呼喊“我要房子”的視頻以及有關部門領導的答複後,開始辱罵沒去的業主:“拿不到房子活該,誰叫你們不齊心?”“一千多戶的樓盤,每次去一兩百人,你們都是吃白飯的?”

當然,還有更難聽的話。

每次看到未來的鄰居們在群裏責罵,我都尷尬得抬不起頭,覺得句句都如扇向我的耳光。可我敢去嗎?我相信政府會解決,可我敢在群裏說嗎?有人在群裏提出用溫和的方式解決問題,立刻被大家的責罵淹沒,他若是在線下,估計會被唾沫淹死。

那天,我見群裏發的維權視頻裏,有位業主拉了幾件瓶裝礦泉水到維權現場,但顯然是不夠的。一個念頭閃過,我便在群裏發了一個200元的紅包,並附上道歉的話:鄰居們辛苦了,我上班來不了,發個紅包請大家買水喝。

紅包一搶而光,有鄰居點讚說:沒來的人都應該像這位鄰居一樣。

5

樂燕說,因為她堅持要買恒大,她的先生一直責怪她,甚至不願意還貸款,兩人一度要離婚,但房子沒拿到,不好分割財產,兩人無奈地和好了。不過她先生至今仍然拒絕拿工資出來還貸款。

我似乎比她幸運。每次我提到房子的事情就忍不住歎氣,我先生就會安慰道:“總會拿到房子的,總會有解決問題的那天。”

我卻總覺得他這話說了等於沒說,還會讓我陷入新的疑問:“‘那天’是‘哪天’?”

我先生起初還能保持耐心,繼續安慰說:“還有比你更困難的人,全國還有那麽多業主和我們一樣的問題,你不要太焦慮,焦慮也沒有用啊。”

後來次數多了,他內心應該也開始焦慮了。有一次,我獨自開車去采訪一位舞蹈老師,到地下停車場後,發現怎麽也關不上副駕旁的車窗。我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便打電話給先生求助,但因著急,聲音很高,就變成了抱怨,還要求他趕緊過來把車開走去修。他自然不會那麽聽話,反而訓斥道:“我能怎麽辦?早就給你說那車子開了10多年該換了,你偏偏不信,說可以湊合用,還堅持要買那麽貴的房子,現在換個車根本沒錢,你才知道後悔了?”

這簡直是借題發揮,我頓時火冒三丈:“房子是我堅持買的嗎?你倒是會推卸責任?哪一次看房,你不是一起去的?”

空蕩蕩的停車場裏回蕩著我的咆哮聲,我感到耳朵裏嗡嗡地響,恨他此前的安慰都是假象。

那天的采訪自然沒法進行了,我獨自開車去修理廠,路上聽到那個舞蹈老師在微信裏十分不滿地回複,說自己好不容易有這麽個下午。

此後,我和先生冷戰了一周,和好後便約定:盡量不在家裏提起恒大的房子,一切聽天由命。

此刻,我在幾位鄰居的傾訴中,又一次痛心疾首地回憶了與房子有關的種種經曆。如果當初不買呢?如果買別的樓盤呢?就像那位最終還是嫌14樓不好買了別處的李姐。恒大暴雷後,每次遇見時我總是先同情我,接著表達慶幸。

可事情到我這裏,就是沒有“如果”,隻有“但是”。

 

快10點的時候,我們終於等到了恒大項目經理康總,一個年輕而健壯的小夥子,絲毫不像凶惡的資本家的樣子。他衝我們笑了笑說:“不好意思,我今天一早去了總部,所以現在才趕過來。”

我們立刻被他誠懇的笑容感動了,紛紛說:“沒事沒事。”然後跺了跺早已酸疼且快要凍僵的腳,跟著他往裏走。守門大爺遞過頭盔來,又叫我們掃碼和登記,語氣溫和,和幾個小時前判若兩人。

工地裏很大很空,泥濘的路上有各種車輪碾過的痕跡,幾名工人抬著長而圓的管子經過我們,遠處,一輛挖掘機在往返地鋪著碎石子,偶爾見到一兩名工人從不同的樓裏出來。

“怎麽隻有這麽點人啊?”我忍不住問道。

康總說:“這個階段隻能這麽多人做啊,總不能叫很多人來等著拿工資吧?”他一邊走一邊指:“這一片是留出來的人工湖,那邊是商場,修好後要和你們生活區隔開的。”

我仰麵拍了幾張高樓的照片,發到家人群裏,我媽發了個拇指的表情包,我爸回了一句語音:“問問他們,好久可以搬過去?”我先生像在回答我爸又像在自言自語:“隻要大麵積複工就快了。”孩子也來湊熱鬧說:“看上去不錯啊。”

康總說,9棟已經安裝好電梯了,但是目前還不能使用,又說,施工要保證質量,業主不應該老是催促,“我也在業主群,每天要麵對數十人的辱罵、詢問進度……”

我想起幾次看到群裏隻要一名業主說了什麽話@康總,後麵全是一個接一個的複製粘貼。康總說他很多次都退群了,但很快又被拉進來回複當天的進度。我忽然就對他充滿同情,但很快也擺正自己的位置。

樂燕和李大爺精力特別好,每一棟的電梯都不能用,但他們挨個進每一棟樓去查看。我們往外走時,剛好遇到住建局的領導來巡查。領導黑著臉,站在4棟前一言不發地看著挖掘機往返。王姐說:“領導每天都來查看,還是很辛苦啊。”

領導臉色略微緩和了一點,平靜地問道:“你們是進來監工的業主?”

我們點頭。王姐說:“要是每天有2、3百工人在這裏,我們就放心了,就不進來了。”

領導說:“你們不懂這個建築工地上的事,這是有流程的,並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一下子就有多少人在做事。這個階段本來就隻需要這麽100多人。”

樂燕剛好下了樓,嘀咕了一句:“哪有100多人?”領導卻沒理她,繼續給我們普及裝修知識。

我們一邊回望一邊慢慢走出了工地。工地門口多了一堆花花綠綠的棉被和臉盆,一個農民工模樣的人蹲在旁邊抽煙。

樂燕問道:“你們是新來的工人還是離開的工人,負責做什麽的?”

那人緩緩吸了一口煙說:“我們負責搭架子的,搭完了要去別的工地了。”他打量了我們一遍,接著說:“你們是這裏的業主?我說句不好聽的話哈,你們明年這個時候能拿得到房子就不錯了。”

樂燕苦笑道:“還要等一年?還要一邊還貸款一邊繼續等。”

農民工兄弟憨厚地開玩笑說:“不怕,能買這裏房子的都是有錢人。”

樂燕急著說:“我每個月的工資隻夠還貸款,我身上這件衣服穿5年了。”

6

就這麽在工地裏走一圈,今天的監工任務就算達成。在工地門口分開時,王姐說她要去住建局,問我們去不去。樂燕說一起去,我並不想去,但此時不宜臨陣脫逃——群裏還在發著眾多鄰居坐在住建局會議室大廳裏的照片。

我跟著樂燕驅車到了住建局,一進會議室,就看到住建局的局長站在主席台上,正朝著話筒喊:“請業主們放心,所有問題都可以請胡總來解答,大家不要急,慢慢說。胡總是恒大這個項目的總負責人!”

那個胡總黑黑瘦瘦的樣子,慢慢走過去坐下,接著清了清嗓子,很深情地說道:“我非常理解各位,說實話,我也是恒大的受害者,隻是我買的房子不在你們這個城市,我們全家也在耐心等待。現在國家政策好,紓困資金已經下達,你們還有什麽不放心……”他聲音低沉,頭略微埋下去。

一瞬間,我也被他打動了,我甚至想,既然在複工了,就不要為難人家了吧?

胡總又咳嗽了一下,接著說:“你們不滿意工地上的人數,我也很理解。今天總共有104人,月底會超過……”

“騙子!恒大就是騙子!今天有104人嗎?104的一半都沒得!”一位前排坐著的大姐急促地打斷了他,並轉身對後排的業主們說,“我們第一批次的業主都知道,合同上是今年5月交房,現在已經年底了,你們到底要什麽時候能交房?”

胡總還沒開口,聲音已經被眾人的詢問淹沒了。角落裏一個中年男子站起來對前排的大姐喊道:“你等人家胡總說嘛,你啥都不懂,鬧啥子?”

大姐非常生氣,立刻懟道:“我啥都不懂,我隻懂得要房子,你們倒是懂,早點把房子要回來?”緊跟著又是一片爭執聲。

我悄悄地出了會場——已經臨近1點了,我早飯都還沒吃。

微信群裏有人在罵:“太不像話了,怎麽走了那麽多業主?”還有人說:“你們提前走的人,良心痛不痛?每次就是我們堅守到最後,我們在為你們要房子!”

我默默地刪了群消息,朝著街對麵的停車場走去。

當天夜裏,我站在出租屋的陽台上,往恒大樓盤的方向眺望,一片輝煌的燈火中,有幾處高樓漆黑一片——那就是我們的樓,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才能在那裏點亮一盞明燈?

 

後記

冬去春來,新年也走到2月中旬了,恒大樓盤的圍牆外依然長滿青草。業主監工的事一直在持續,最近已經排到18棟了。業主群裏每天依然很熱鬧,依然分1群、2群、3群,但群名已經換了好幾次:“工程進度通報群”、“期盼早日回家群”、“我要房子”、“眾心齊早歸家”……我每天夜晚睡覺前總是依次進幾個群看一看,盡管每次看到一堆質問和抱怨,卻總覺得它們帶著些微的光亮。

今天晚上,群裏有人在問:“什麽時候才有400人進場?”緊跟著是這句話被粘貼了好幾遍。

沒人回複他們。

最後,隻有康總在發著進度通報:

恒大***項目複工複產情況(2023年2月18日

天氣:陰

總人數:280人(管理人員25人、施工人員255人

……

我默默祈禱:期盼早日回家。

(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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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歲的外婆感染新冠之後

2023-02-24 11:00:19
6人評論

作者殷夕

不如隨鹿上山行。

1

去年12月初,新冠疫情社會麵管控放開,我的大姨和小姨相繼感染,很快,與她們長期同處一室的外婆也開始持續發熱咳嗽。

外婆是個隻有70多斤的小老太太,自73歲患上老年癡呆症,到現在已有20多年不認識家裏人,也不知道自己是誰。5年前她的左腿還沒摔斷時,三五裏的路,她總是抬腳就走,天地廣闊,誰也攔不下。但後來腿傷一直無法痊愈,她的天地就隻剩下一把輪椅和一方窄小的床。她腿上的肌肉逐漸被耗盡,隻剩一層麻布一樣皺的糙皮蓋在骨頭上,無論躺還是坐,都隻能蜷縮著,沒再伸直過,更沒再邁出一步路。

外婆生有一兒三女,舅舅排行老大,但從小患上耳疾,落得終身殘疾,日常交流隻能依靠手語。所以家裏的事他幹得多、說得少,大主意全由妹妹們和妻子定,他隻負責勤勤懇懇地付出。外婆本來一直由舅舅細心照顧,我媽和大姨小姨每隔一段時間會在舅舅家住一陣子看護外婆,讓舅舅和舅媽出去走走,休息幾天。直到去年年初,舅舅被查出腸癌中晚期,原來的看護的模式不得不終止了。舅舅一家三口被癌症手術和化療占據全部精力,小姨和兩個姐姐商量後,把外婆接到了郊外——三姐妹都住在郊外,照顧起來更便利。

三姐妹都已退休,大姨有一個孫女,每天下午要坐公交去十幾公裏外接孫女放學,雷打不動;我媽幾年前患上乳腺癌,術後化療把身體耗得虛空,切除淋巴的右手吃不上勁,炒菜時抬起一口鐵鍋便會耗盡她全身的氣力,一日三餐都要靠我爸照顧;小姨沒有孫輩需要照顧,女兒未婚,在城區裏有一份事業編的工作,小姨父正值退休年紀,夫妻兩人身體健康、時間充裕。綜合一看,小姨是三姐妹裏唯一一個時間、精力都合適的最佳看護人選。

還沒等姐姐們開口,小姨就主動請纓。她把書房收拾出來,買了一張看護病床,可以自動翻身、起背的那種,尿不濕、輪椅、換洗衣服、床單……在外婆搬來前,小姨把這些東西一件件都準備好了。或許對別人來說看護老人是負擔、是拖累,但小姨那時卻是帶著喜悅迎接外婆的到來。

 

外婆染疫之前,小姨父的父親已經因為染上新冠病情危急,小姨父拖著自己的陽體,不得不回去與老人同住,隻剩下小姨一人看護外婆。大姨時不時去小姨那裏搭把手,工作不忙時,我也會代替我媽去幫忙。

有幾日,我住在小姨家裏,晚上給外婆喂過晚飯和水果後,我就和她坐在電視機前陪外婆一起看音樂頻道,外婆最喜歡聽曲兒。有次,我問小姨這樣天天被困在家裏照顧外婆,不能像過去那樣去上繪畫班和古箏課,她會不會覺得憋悶。小姨說:“不會。”

她第一次給我講了外公臨終時的一件事:

那時我還在上大學,外公病危住進ICU,那天輪到小姨去看護外公,外公總是盯著她看,始終不移開視線。小姨覺出異樣,她把臉湊近外公,在他耳邊問:“爸,你是不是有話想說?”但那時外公插著氣管無法說話,他隻能繼續盯著小姨看。小姨說,突然間她好像明白過來,就伏在我外公的耳邊說:“爸,你是不是想說讓我好好照顧家裏?”外公果真點了點頭。小姨先是一愣,然後她笑了,繼續對外公說:“爸,你放心吧,我知道你擔心什麽。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家裏,照顧好我媽,照顧好我哥。”

小姨離開後的第二天淩晨,外公離世。小姨說她一直沒忘記她向外公做過的保證,但一直沒機會把外婆接到身邊照顧。直到這次舅舅患病,她意識到這就是她履行諾言的時候。這半年多,小姨全身心撲在外婆身上,外婆肉眼可見的白胖起來,舅舅也終於踏下心來治病。

雖然每天被困在家裏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但小姨說她很開心,她終於能擔起全家的重任,好好照顧外婆、照顧舅舅,這樣的日子她還沒過夠呢。

 

感染新冠後第一周,外婆的體溫在38度和36度之間反複橫跳——用了藥降下來,停了藥即刻反彈,把一家人的心也攪得跟著她體溫忽上忽下。家族微信群成為她的病曆本,小姨每天上傳看護記錄:“早上體溫37.8度”“上午10點喂了兩個雞蛋和一碗牛奶燕麥”“下午2點體溫38.3”“消炎藥吞咽困難,換了衝劑”……

發燒到第10天,外婆開始吃不下東西,一整天隻灌下兩勺清水。小姨急得給我媽打電話,讓她趕過去商量對策,但那時我媽卻忙著給我奶奶下葬,脫不開身——奶奶是在12月25號那晚離世的,新冠感染引起的高燒不退,一口痰憋在喉嚨裏咳不出來便咽了氣,幹脆利落地撒了手。

家庭語音會議裏,剛剛“陽康”的小姨和大姨在一端,我媽在另一端。我媽在姐妹裏排行老二,自然要先了解姐姐以及日夜照顧老娘的小妹的意見。大姨毅然決然地說:“我隻有簡單一句:我和哥嫂也商量過了,無論如何都要在家裏治,不去醫院。”

還沒等我媽開口,小姨先發問:“如果在家裏治不好呢?”大姨沒有正麵回答,而問我媽是什麽看法。我媽說,她讚成不去醫院——老太太已經95歲了,經不住折騰。

大姨這才順著我媽的話繼續解釋:“網上到處都在說,現在醫院裏照個CT要幾個小時,媽這麽大歲數了,在醫院裏一等就是一天,搞不好病沒治好,命倒送掉了。”

我媽也在這時搬出了現成的例子——我奶奶去世前就沒有去醫院治療,因為我爸預先給照顧奶奶的姑媽下了“死命令”,無論如何都不能送奶奶去醫院,“就算死,也要死在家裏”。姑媽向來聽我爸這個大哥的話,她最後在家把我奶奶抱在懷裏,親眼看著她咽下最後一口氣。

小姨並不是一個意誌堅定的人,經不住兩個姐姐輪番勸說,最後她也同意,不送外婆去醫院,三人看起來是基本達成一致了。

2

又過了兩日,我們一家一大早就趕往山裏,去老家的祖墳為奶奶安排下葬。中午前,奶奶剛剛入土為安,我就接到小姨發來的一條語音留言——不是在家族群裏,而是單獨發給我的。她告訴我,外婆已經連續3天吃不下任何東西,水也喝不進,僅存在肚子上的一點肥膘也被耗盡,掀開衣服時能看到幹癟的肚皮。她問我:“怎麽辦?”

過去這半年,小姨一直是外婆的主要看護人。每隔兩三天我會去小姨的住處探望外婆,買些甜食帶過去,跟小姨聊聊天,聽外婆說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胡話。或許在潛移默化中,小姨對我的信任已經與她的兩位姐姐齊平,所以當她實在走投無路那一刻,會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聽了小姨的語音留言後,我已將她的心意猜得七七八八——小姨肯定一刻也沒斷過送外婆去醫院的念頭。她在這種情況下單獨聯係我,並非是真的向我求助如何給外婆用藥或想辦法讓她開口吃東西,她想要的是一個決心,或者說是一個助力。

我已經知道其他幾位長輩的決策,也理解他們的思慮——無論奶奶還是外婆,她們已是90多歲高齡,並且同樣患有老年癡呆症。奶奶時常喊自己的兒子作“爸爸”,而外婆時常喊自己的小女兒作“大娘”。近幾年兩個老人更是話也說不清楚,隻能“咿咿呀呀”地胡亂發出些聲音。她們的生活幾乎毫無質量可言,卻要牢牢拴住另一個健全的人,每日伺候在旁,寸步不能遠離。稍有疏忽,她們就會去馬桶裏抓水喝,或拿打火機燒床單——這種事情屢見不鮮。

日複一日下來,子女的親情早已被耗得支離破碎,勞累和拖累才是現實。況且眼下又是非常時期,子女們接連染疫病倒,自顧不暇,這時帶老人去醫院就醫,不僅消耗老人,對於陪伴就醫的晚輩也是一場殘酷的體力考驗。倒不如在家自己吃藥,把全家的“傷損率”降到最低——至於老人能不能熬過去,隻能是生死有命。

所以,從家族層麵來看,不帶老人去醫院救治是權衡利弊後的周全,多數人都能明白其中的不易和割舍。但道理就是如此,上下嘴皮子一碰,任誰也說得輕妙,隻是一落到自己頭上,才能體會到“知易行難”這四個字的真切。

其實那幾天,我也在一直在對送不送外婆去醫院的問題上掙紮猶豫。我給小姨回撥電話。電話接通,小姨將外婆的情況又向我複述了一遍,強調眼下情況的危急。但我問她有什麽打算時,電話那頭卻安靜下來了,足有1分鍾的空白。

我猜那時小姨正在和自己較勁,一麵是和姐姐們達成共識的“不去醫院”,一麵是她真正的心意。她沒辦法安心地選在哪一邊,因為無論怎麽選她都會難過,都要為難。而此時他們夫妻倆又一人守一邊的老人,相隔幾十公裏,小姨失去最強有力的支持。

小姨終於再次開口,她在電話裏問我:“我們能不能送她去醫院?”

我十分慶幸小姨掙紮後的選擇與我不謀而合。其實,我同她一樣為難,尤其經曆了奶奶的突然離世後,或將接連失去兩位親人的噩夢一直驚擾著我。可作為一個孫輩,我不得不向長輩們妥協,特別是在這件極其敏感的事情上,如果我越俎代庖違逆母親的決定,不隻是讓她難堪,更會顯得她冷酷無情。這時候小姨站出來把我拉入她的計劃,也是給我一個理由,更是替我擋下“罪名”。

但我還是不能心安理得,畢竟這個計劃是拿外婆和其他家人的生命冒險。

在電話裏,我把自己的擔心坦誠相告,同時向小姨條條列舉送外婆去醫院的風險:或許去了醫院,外婆的病情也不會緩解;或許在漫長的等待裏,外婆會病危;亦或許外婆的病情緩解後還會二次感染……最後我告訴小姨:“如果能承擔最壞的結果,做最壞的打算,那我們就去試試。”

小姨又是一陣沉默,似乎在思考我說的話。不再置身事外的我也在反複掂量著各種可能。後來小姨開口說:“如果讓我什麽都不做,就這麽看著她咽氣,我真的做不到……”抽泣聲通過聽筒傳過來,比說話聲更加銳利刺耳,但還是能聽出小姨在竭力壓製:“我們試試吧,行不行?就算最後沒救回來,至少我們努力過了是不是?”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沒有理由再退縮了。我也知道,接下來,送外婆去或不去醫院,一定會成為這個冬天我們家最大的分歧與分裂。

3

掛斷小姨的電話,我找到爸媽,告訴他們送外婆去醫院的想法。不出預料,兩人立刻瞪眼挑眉。我媽甚至指責小姨這種做法不但背棄姐妹之間的約定,更是越矩:“這就是在為難你這個當小輩的。”我爸丟給我一句:“我不支持去醫院。”我媽也跟著說:“我們早就商量好不去醫院了,你別聽你小姨的,跟著她腦子發熱。”

我沉默了。

從老家祖墳開車送父母回家的路上,我既沒為小姨辯解,也沒為自己開脫,隻是告訴父母,如果奶奶和外婆相繼離世,接連操持兩位老人的後事會讓他們的身體吃不消,我答應和小姨一起送外婆去醫院,隻是希望為他們多爭取一點休息的時間,哪怕隻是一兩晚:“我不希望這個家再有人倒下了。”

我這邊得不到父母的支持,小姨那邊也得不到大姨的支持。那幾日為了照顧外婆,大姨與小姨同住,掛斷電話後,小姨將我們的決定告訴大姨,立刻引得她挑著嗓門喊了一句:“去啊,走,去醫院啊!”

小姨卻沒聽出這是一句反話,真的忙活起來,立刻翻找外婆的換洗衣服和紙尿褲、尿墊、水杯等一應用品。大姨就在一旁冷眼旁觀。

等我開車帶著爸媽到樓下時,小姨就招呼大姨一起把外婆從床上抱上輪椅,大姨甩了她一句:“我不跟著去醫院。”小姨一邊雙手環抱外婆挪她坐上輪椅,一邊被大姨這句話噎得一口氣悶在胸口。

剛把外婆送進車裏,大姨撇下我們轉身就走,我喚她時,她頭也不回地說:“我回家去。”小姨也喚我媽上車同去,我媽則與我爸並肩站在一排,不動聲色。

那一刻雖然沒人爭吵,但緊張的形勢已經在我們之間立起無形的壁壘。我和小姨在一端,其他人在另一端。

我搶先一步辯解,告訴小姨,我爸媽因為接連幾天操持奶奶的葬禮,太過勞累,是我讓他們兩人回家休息,好把所有歸咎在自己身上。小姨心思單純,她信了我的話,向姐姐、姐夫道別後,立刻鑽進車裏,一手護住外婆的頭,一手攬住她的傷腿,嘴裏念叨著:“媽,你靠在我身上,對,就這樣靠在我身上,我抱著你呢。”

從後視鏡裏,我看到外婆已陷入昏迷,應是聽不到小姨的話,但小姨還是一遍遍地對她說:“媽,咱們這就去醫院,你忍忍,一會兒就到了,到了病就好了。”

其實小姨已經很久不喚外婆為“媽”了,而是喚她“老陳”,就像稱呼一個認識很久的老夥伴。外婆常年癡呆,她也記不得小姨的身份,更不會在乎,所以日常喚著“老陳”,反倒比喚“媽”更能讓小姨感覺舒服一些。因為喚“老陳”時得不到回應,她不會介意,但喚“媽”時得不到回應,甚至一個冷漠的對視都得不到,她會一次次地失落和難過。

從小姨家開車去醫院車程1小時,幾乎一半時間裏小姨都在哭訴,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終於見到家長,要一股腦把自己的情緒發泄出來。

小姨說,每天看顧外婆的人是她,給外婆做飯換尿布擦洗身子的人也是她,“為什麽幹完這麽多髒活累活,到頭來還要受良心上的煎熬?”她每天伺候在旁,親眼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怎樣患病、變衰弱,最後剩下一絲氣息、命懸一線,“換做一個陌生人也會動容和不忍,更何況這個人是我媽,讓她自生自滅,我真的沒辦法做到”。

我不吭聲,隻是靜靜地聽著,我猜這些話憋在她心裏好久了,但找不到可以訴說的人。

4

在醫院的急診室裏,我和小姨陪外婆經曆了痛苦的一天一夜。

急診室內外人山人海,掛號、就診、化驗、輸液,每把進度條向前推進一點,都要以小時為單位消耗。

隨處可見的病人,幾乎都是像我外婆這樣蒼白無力的老人,他們披著花色的棉被坐在輪椅上,由兩三個家人陪著。子女們也大多是麵色蠟黃的中年人了,即便沒有發熱感染,在這樣密不透風、擁擠吵嚷的地方待上幾小時,再健康的人也會悶得氣虛血弱。

熬了3個小時,我們總算拿到外婆的化驗結果。醫生看了單子,詫異地質問:“老人情況這麽危急,怎麽才送來?”

我和小姨麵麵相覷,我問醫生有多危急,醫生說:“如果再晚來一陣,病人就會進入腦死亡狀態。”

我再次看向小姨,不知該慶幸還是自責。

那一夜,我們住在急診室裏,外婆的鼻腔被插入胃管,手腕上紮著吊針,每隔15分鍾,我和小姨就輪流用注射器向她胃管裏打入20毫升清水,幫她緩解嚴重的脫水情況。小姨從包裏找出一個硬皮筆記本和一支筆,每一次打水、換吊瓶、吸氧、做霧化都要詳細地一一記錄。醫生囑咐,那晚要給外婆注入2000毫升清水,相當於向胃管裏打水100次。小姨在筆記本的頂欄標上一個大大的2000毫升,把每一個時間節點提前寫好,完成一次打一個對勾,像是一個嚴肅的實驗或一場莊嚴的儀式。

第二天上午,外婆脫離危險,情況明顯好轉,但整晚沒睡的小姨開始劇烈咳嗽,我也熬得頭昏眼花。我媽和大姨隻在這段時間打過一兩個電話詢問情況,之後再無其他,更不提換班的事。

僅僅過去一天一夜,我和小姨就耗得筋疲力盡,果真出現長輩們此前最擔心的狀況,這確實有些諷刺。但我仍不否定來醫院這個行為本身,隻是沒有後援和補給,我們實在無法堅持下去。

當天複診後,我和醫生商量,想帶外婆回家去完成後續輸液。醫院裏資源緊張,一床難求,像外婆這樣的高齡病人需要護工貼身照料,更是占用人手,醫生樂得我們帶她回家,給醫院減輕負擔。

取了藥,我開車載著小姨和外婆向家趕。小姨一路上困得幾度眼皮打架,但還是時不時跟我講幾句話,她擔心我也困得開不好車。

將外婆重新安置在她的小床後,我和小姨像卸下幾十斤的包袱,各癱在一張靠背椅上,隻有神經突突地猛烈跳動著,腦袋裏麵擰著疼,那是睡眠不足的亢奮假象。

從醫院回來後,我很快也開始發熱,病得走不出家門。我爸媽從奶奶的葬禮上回來後也很快陽了。大姨也再沒回小姨的住處幫忙,隻剩小姨一個留在空蕩蕩的三居室裏獨自照顧外婆。

就這樣,留守的人不問,離開的人不提,兩個陣營打算佯裝和平地把日子糊弄下去。但人的情緒卻是最不能糊弄,從醫院回來後兩周,一天夜裏,小姨崩潰了。

5

那晚9點過一刻,我先是收到小姨發來的語音留言,共3條,每條不超過10秒。她用簡潔的口吻迅速向我說明需求,聽上去虛喘無力:“我頭疼得厲害,你能不能過來幫忙看顧下外婆?”

我一邊換衣服一邊將事情說給我媽,她立刻從床上坐起來,正刷著的視頻聲也沒蓋過她的嗓門:“她為什麽總是越過我這個姐姐找你這個小輩?”

我沒回應,隻說讓她給小姨打個電話問問情況。電話接通時,聽筒那邊傳來的卻是小姨歇斯底裏的哭聲,在夜晚聽起來格外淒厲嚇人。我看到老媽臉上的神情立刻變得緊張,她不斷喊小姨的名字,問她出了什麽事。但小姨隻是哭,一直哭,哭得騰不出氣口說一句話。

我也著急,大聲喝止小姨讓她冷靜,語氣很冒失,可那時我顧不上禮節了。小姨總算倒著氣從牙齒裏生硬地蹦出幾個字:“頭疼,太疼了。”然後又是歇斯底裏的哭泣。

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爸媽和我一起開車奔赴小姨的住處。一路上我們都在想,小姨的歇斯底裏是不是因為外婆已經瀕臨死亡。可等我們趕到時,卻看到外婆圓睜著眼,甚至幾次向我挑眉,嘴裏咕噥幾個單音節的字,精神看起來不錯。可小姨卻在臥室的床上蜷縮成一團,把頭抵在床墊上,不開燈,像一隻躲在黑暗裏舔舐傷口的動物。

我衝過去把小姨的頭抱起來,想看看她的精神狀況,頓時感覺雙手沾滿她臉頰上殘留的淚,濕滑滑的。小姨緊閉雙眼,眼周的細紋放射性地向四周彌漫,看起來蒼老了許多。她強忍著疼痛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到10點了吧?該給你外婆打水了。”

我記得床頭櫃上有一隻體溫計,伸手拿過來遞給小姨,讓她試表,然後起身去外婆的臥室,熟練地向她的胃管裏打水,再把數據記錄在本子上,隨後拿起床邊小框子裏的棉簽蘸濕,給外婆塗抹嘴唇和舌頭。這裏的物品擺放以及看護外婆的步驟我早就熟記在心,那一刻我和小姨之間這種無聲的默契,反倒顯得站在一旁的爸媽是客,我和小姨是主,那堵無形的壁壘再次顯露出來。

 

小姨從前沒有頭疼這個毛病,我給她測了血壓,比平時高出一倍,她看了便說:“怪不得疼得要炸開了。”

我問她:“為什麽突然血壓升高,做了什麽?”

她正揉著太陽穴,揉了幾下,才說因為擔心外婆撐不過今晚。前幾天,外婆還有半天睜開眼,但今晚直到小姨給我發語音前外婆一直沒醒來。小姨越想越怕,她想找人商量,但想起兩位姐姐的態度,她打消了念頭,也不敢打電話給老公——小姨父的父親此時也同樣高燒不退,他作為兒子忙得焦頭爛額。最後小姨實在不知該怎麽辦,就陷入恐懼和擔憂的循環裏,把自己的神經逼進死胡同,然後攪動得整顆頭顱疼得要炸裂開。

“你這就是自找苦吃。”我媽坐在小姨床頭發起指責。她說,如果當初不去醫院,老太太現在不用插著胃管,不受折騰,大姨也能在這裏搭把手,小姨不至於一個人辛苦。隨後,她問出那句憋在心裏許久但沒機會問的話:“當初我們三個說好不去醫院,為什麽你反悔了?”

小姨依舊閉眼不答,十根手指插進頭發裏,指尖用力抓著頭皮。

我爸跟著附和:“老太太這麽大歲數了,隨時可能離世,你不該沒有這個心理準備啊,怎麽自己把自己嚇成這樣?”

小姨還是閉眼不答。

那時爸媽說出這樣的話,我完全理解。站在他們的角度,這些話非但不刻薄,反而是一個理智冷靜的成年人應當具備的。在他們眼裏,我小姨有些衝動和天真,容易受情緒擺弄而偏離軌道。所以說這些話時,他們語氣裏帶著長輩的威嚴。

“好好好!”小姨突然放開雙手,被弄亂的發絲飄得張牙舞爪,“都是我的錯,是我非要送她去醫院,是我非要救她,是我自己嚇自己,所有的錯都是我一個人造成的!”

很明顯,這是賭氣的話。

“可是你們見過她難受的樣子麽?你們見過她夜裏兩隻手使勁伸向天花板,努力抓東西的樣子麽?我見過!而且我知道她想活,她發燒時看我的眼神是渴望的,真的!我每天看著她,她吃喝拉撒沒有一樣是我不清楚的,她那個眼神跟平時不一樣,就是渴望活著的眼神,真的,我能看出來!”

小姨越說越激動,眼淚又淌了滿臉。頭疼再次發作,她不得不停下,疼得再次哭起來。我反複撫摸她的後背,提醒她深呼吸。最後,頭疼被暫時止住,小姨卻癱軟得歪倒在床上,眼睛裏是被疼痛折磨過的空洞。即便這樣,她最後還是對我父母又說了一句:“如果你們也見過,就沒辦法那麽理智了。”

6

自從小姨情緒崩潰後,我每天都要抽出一兩個小時,去她的住處陪伴她和外婆。

我媽的態度緩和了不少。有時她會和我一起去看望外婆,也和小姨說說話,但礙於麵子,她仍是時不時地提起小姨的“背叛”。好像這樣講一講,不是為提醒別人,而是時刻提醒自己應有的立場。

就這樣平靜地過了一周,當身體逐漸恢複的我們認為外婆的病情大有好轉時,意外再一次發生。

那天上午我剛去看過外婆,給她做了霧化,一切看起來再正常不過,她甚至用單音節的語言和我簡單“交流”了幾句。但下午小姨卻突然打來電話,她語氣裏的顫抖,讓我們意識到情況不妙。

就在我們一家趕過去的路上,小姨再次打來視頻電話,手機畫麵裏,外婆痙攣的手在不停顫抖,身體不住地哆嗦。從小姨的語氣裏能聽出她嚇壞了,一連問了好幾句:“叫120吧,叫120吧,是不是要叫120?”

我媽沒說話,我扭頭看向她,我知道此時她在送不送外婆去醫院的問題上再一次猶豫了。所以,我又一次站出來,推了一把:“媽,叫救護車吧。”

這時我捕捉到我媽眼睛裏的慌亂,原來事到臨頭,她也沒辦法做到完全理性。

我媽向我點點頭,然後對視頻裏的小姨也點點頭,終於同意將外婆送進醫院。

救護車將外婆直接送進搶救室,那時她已經燒到39度,神誌喪失,醫生說“情況危急”。等到大姨趕來醫院時,非但外婆的情況沒有好轉,小姨也倒下了。她的頭疼再次發作,用她的話說,“像有隻手在她腦子裏揪來抓去”。實在撐不住時,她就躺在搶救室外的長椅上,雙眼緊閉。

那是發生爭執後大姨與小姨第一次見麵。看到小姨難受的樣子,大姨沒去打招呼,也不去慰問,隻像陌生人一樣遠遠地看著。後來小姨疼得實在受不住,不得不給自己掛號就診。拿到化驗結果後,醫生說小姨要輸幾袋子藥水才能暫時把血壓降下來。

那一晚,搶救室裏外婆在輸液,樓上輸液室裏小姨也在輸液。母女兩個,誰也顧不及誰。送外婆去醫院的路上,我媽閃了腰,在急診室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難受得臉色發白。我喊她回家時,大姨順勢說自己也犯腰疼,跟著我爸媽一起離開了。

最後醫院裏又隻剩下我、小姨和外婆三人,就像昨日重現。

 

淩晨輸完液的小姨剛恢複一些精神,就趁著搶救室的醫生和護士外出偷偷溜進去看外婆。外婆那時用過藥,已經退燒,但還沒蘇醒,閉著眼。

小姨抬起那隻剛剛拔掉針頭的手去撫摸外婆的額頭,然後彎腰把自己的額頭湊上去緊貼著。這是她們母女日常做的小遊戲——每天早晨,小姨都會去外婆床邊跟她打招呼,然後碰一碰額頭,當作開啟新一天的小儀式。

但這一次,小姨卻在碰額頭後,輕輕地對外婆說:“媽,對不起。”

後來我才知道,從那天起,小姨的心意改變了。她終於意識到姐姐們之前的決定或許不是正確的,卻是最周全的。當她的身體亮起紅燈後,她才懂得這種現實、殘酷卻又不得不做的選擇,是無奈,也是必然。

 

因為是特殊時期,醫院規定家屬不能探視和陪床,外婆這次住院後一直由護士和護工照顧,我們一家獲得許久未有的寧靜。

期間,醫院試圖勸說我們帶外婆回家。因為沒有床位,無法將外婆轉移去普通病房,而外婆的條件又不能繼續留在急診室。她成了急診的滯留戶,推不出、甩不掉,醫生隻能來“建議”家屬主動離院。

但這一次,小姨和我都選站在了“自私”這一邊,誰都沒同意——住在醫院裏,外婆有人照料。接回家,誰還能繼續照顧外婆?把家裏這幾個人點著名從頭數到尾,再從尾倒回頭,不是病人就是在“陽康”恢複期,找不出一個能全天候照顧外婆的人,全軍覆沒。

小姨的頭疼症一直沒痊愈,一連跑了幾家醫院就診。她不願勞煩老公,也不願讓女兒知曉。那時表妹還沒陽,工作也忙,離家還遠。而且,作為家裏最小的孩子,那段時間家裏人沒有一個怪我表妹不來幫忙,都默認她是小孩,不用摻和大人的事。

我們隻能繼續和醫院裝糊塗,即使每次去醫院了解外婆情況時醫生的態度極其冷淡,我們照樣笑臉相迎、不生氣。畢竟,外婆在他們手裏,比在我們手裏更安全。

7

我以為小姨徹底將這些利害關係想通透了,原來這也隻是假象。

農曆癸卯兔年前3天,我去小姨的住處取東西。外婆住進醫院之後,我已經有些日子沒再來過這裏了,屋裏的一切照舊,隻是長垂落地的紗簾過濾掉投進客廳的日光,使房間裏暗得陰鬱低沉。

小姨坐在緊貼著紗簾的那張沙發裏,雙眼直視掌心握著的手機,手機卻鎖著屏。我一邊換鞋一邊覺察出她不對勁——她甚至沒發現我已經開門進屋。

屋裏很靜,我怕嚇著她,一步步靠近時輕聲喚她,喚了3次,小姨才回過神看我。她怔住了,問我:“你怎麽在這裏?”

“我剛來,我媽說讓我取點東西。”

“對對對。”小姨連聲應著,起身要去把東西找出來,但剛躬著背半起身,又怔住了,再次問我,“你等下有工作嗎,忙嗎?”

我搖搖頭說不忙,等下直接回家。

然後小姨看著我問:“你能陪我說說話麽?”

從小到大,這是小姨第一次向我提這樣的要求。這一個月,我與她算得上一起並肩戰鬥,我們之間的關係多少發生著微妙的改變。在我眼裏,小姨不隻是長輩,她也是戰友,是朋友。於是我把外套脫下,坐在小姨旁邊的沙發裏,給她續一杯熱茶。

小姨像聊家常那樣對我說,她這些天把外婆的床單、被套、枕套從裏到外洗了一遍,然後指著正前方那個臥室盡頭的陽台說:“你瞧,被子也曬了好幾天。”

我聽懂了,問她:“小姨,你還是想把外婆接回來?”

她沒回答,反問我:“你說她是不是想回家?”

我不掩飾,坦率地對她說:“如果接回來,誰能照顧她?”

看似答非所問,但我們都明白,每一句話最終都會落到“誰來照顧外婆”這個問題上。

小姨看著我不說話,過了兩三分鍾,才提起她剛剛與一個做臨終關懷的朋友通過電話。聽了我家的事,那位朋友不評論孰是孰非,隻是問小姨,“老人家現在受不受罪?”小姨想了想說,肯定不如在家舒服,但她至少能得到治療。那人又問,老人家是否插著管子,是否每天輸液,是否用著吸氧機,是否整日躺在床上……小姨突然轉頭問我:“這就是在受罪吧?如果當初不送她去醫院,現在不用插管子,不用天天被紮針、天天戴呼吸麵罩不能吃不能喝。”

我說:“小姨,如果當初不送她去醫院,在家裏發燒,一樣要受罪,而且很可能活不到現在。”

小姨卻突然激動起來:“如果早一點走了,像你奶奶那樣,是不是反而更好?你看她現在受了這麽多罪但還是治不好,隻是在耗時間。”

說這話時,小姨眼睛裏的可憐無一錯漏地映入我的眼裏:“是不是我們太自私了?我們從沒問過她願不願意去醫院受罪。”

“小姨。”我把手放在她的膝蓋上,因為激動她的膝蓋正輕微顫動,“外婆不能說話也不能思考,隻能由我們替她做決定。既然如此,我們的決定就無法完全站在她的立場上,肯定要加入自己的考量。你說我們自私,我覺得這並不是錯,是必然。”

我告訴她,當初決定跟她一起送外婆去醫院時,我的每一條理由都是出於“自私”:比如我舍不得外婆離開我的生活,即便她已經20多年叫不出我的名字;我不希望失去奶奶後又接著失去外婆,讓我的心加倍刺痛;我希望外婆的生命再延續幾天,讓我爸媽得到短暫的喘息。但在所有自私的理由裏,還夾雜一條為小姨的考慮:我不想她照顧外婆一場,最後留下遺憾。

“小姨,其實送外婆去醫院那天,你去掛號時我偷偷跟外婆說過一句話,我說,‘對不起呀外婆,因為我太自私了,太舍不得你了,隻能辛苦你來醫院折騰一趟了’。”我的眼眶突然一陣熱辣,“小姨,別跟自己較勁了。我們不是外婆,不能替她受罪,外婆也不是我們,不能替我們奔波。我們各有各的難處,沒辦法做到麵麵俱到,隻能盡力給她減輕痛苦,讓她最後的日子過得舒服些。”

小姨看著我,神情發懵,幾分鍾後,才開口說:“你是說,給她減輕痛苦?”

我點點頭。

或許這個想法有些大膽,小姨從沒想過。她擔心地問:“會有生命危險吧?”

我告訴她,即便不拔管,外婆的時間也不多了:“她雙肺感染、心肌嚴重受損,醫生每天都說她隨時有生命危險,與其這麽辛苦地等死,倒不如……”

小姨接著我的話說:“不如讓她在最後的時間裏,過幾天舒服日子?”

我點點頭。這大概是我們能為外婆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8

可外婆並沒給我們機會,她沒有再離開過醫院,直到去世。

本來小姨已經和哥嫂、兩位姐姐商量了,為了讓舅舅安心做完最後一次化療,他們打算過完農曆新年再給外婆拔管,接她回家,陪著她走完最後的日子。但大年初二的晚上,醫院就通知病危。

我們趕到醫院時,隻能從視頻通話裏看到外婆最後的模樣。她戴著厚重龐大的呼吸麵罩,從下巴一直蓋到眉心,幾乎把她小小的麵頰全部遮蔽住。醫生說她已經一天沒睜開眼睛了。我對著屏幕喚她,然後小姨也喚她,叫了幾聲之後,她竟然睜開眼,滴溜溜的黑眼球穿過屏幕看向我們。我突然意識到,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被她這樣望著。

20分鍾後,外婆咽下最後一口氣,醫生說她沒有任何掙紮,輕輕一吐便安息了。真好啊,我外婆終於不再受罪了。

外婆的後事還是由小姨牽頭操辦,她的頭疼病沒康複,一邊辦後事,一邊抽空去醫院就診。她和大姨還有我媽也因為操辦後事多出不少接觸。或許因為情緒低落,她們三姐妹不再爭執,變得平和起來,她們坐在一起,不說話時就各自默默地想心事,也可以就一個事情理智平靜地發表意見,出現任何分歧時,另外兩個都說:“你定吧,按你的意思辦。”

無論如何,外婆在天上也會樂意看到這一幕吧。我希望她現在能記起從前的事情,記起自己的孩子和孫輩,但又希望她都忘了,拋掉過往,從頭來過。其實怎樣都好,不管她是不是我外婆,無論她在哪裏,隻要她今後自由、健康就好。做回那個馳騁在廣闊天地裏,誰也攔不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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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那是一種被人類遺忘了的味道(慎入)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02/25/2023 postreply 20:2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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